对儿子的期望
关于祝允明的为人,《明史·文苑传》、顾璘《国宝新编》、王世贞《艺苑卮言》、钱谦益《列朝诗集》、陆粲《陆子余集·祝先生墓志铭》等各种记载,都说到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傲诞”,“玩世自放,惮近礼法之儒”,“出名教外”,总之是放任不羁,蔑视社会道德准则,看不起规矩死板、装腔作势的人。据钱谦益说,拿钱求他写字的人很多,他常推辞不见。但乘他上妓院玩乐时,让妓女缠着要他写,就没有不答应的。所以,在民间故事中,祝允明总是被描绘成一个浪荡滑稽、贪酒好色,而又有几分糊涂的角色。其实,他知识广博,思想深沉,在内心中有很高的追求。他二十八岁所作《丁未年生日序》说:“思治远也,通八遐之表;愿处高也,立千仞之上。洗涤日月,披拂风云。一履独往,千折弗挠者矣。”只是与世寡合,场屋失利,对所谓礼教的实质又看得太清楚,所以就不甘为之束缚,以放浪为自适,且表示对旧传统的抗拒。
但是,当祝允明的儿子祝续于武宗正德六年(1511)进士及第,并授翰林庶吉士时,他的表现却一反往常。这倒不是指祝允明赞成儿子做官。本来他就不反对做官,而且自己也在屡试不售之后,于正德九年(1514,他时年五十五岁),以举人资格,委曲地就任广东兴宁知县。有趣之处是,祝允明因祝续入仕而作的好几首诗,完全是一派诚惶诚恐、卑谦恭敬的腔调,对儿子的期望,也只是成为忠谨尽职的臣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狂态。比如《儿子召试馆职》说:“黄纸书名已异恩,玉堂观艺复何论?持将宣室当前席,幸有丹衷世世存。”这里对浩荡皇恩显出十分感动、十分忠恳的样子。另一首《儿子召试后忝窃收录,蒙钦改庶吉士留学翰林》,更是纯正得惊人:
文帝弘谟远,明王懋举初。望应非曲学,功欲得真儒。给膳攎文思,休朝读秘书。养成台辅地,嗟尔意何如?
所谓“曲学”,本来是别人常常拿来攻讦祝允明的话;得一点恩宠,便骨头发酥,也是祝允明平日最看不起的事情。这种话出于他的笔下,特别可笑。难道儿子做了官,就把老子彻底改变了吗?并非如此,祝允明的行径依然如旧。只是,这些诗都是写给儿子看的,带有勉励的意思,必须多说正经话。狂恣放荡,标榜异端,是自己的人生取向,对儿子的期望,却完全不是如此。
这样的事情很早就有,而且历来不绝。魏晋之际的阮籍,以任情放诞、蔑视礼法著称于史。相传他在家喝酒,常散发裸体,无所顾忌。有时在酒店喝醉了,便躺在老板娘身旁,弄得人家很疑心。但当儿子阮浑要学样时,他却阻止说:“卿不得尔。”(你不许如此!)魏晋时有一位嵇康,是阮籍的好友,不但疏懒傲诞,而且刚直激切、轻肆直言。但这位绝俗之士,在《家诫》中,却教给儿子许多圆滑透顶的处世方法,例如,见人争论不休,就要赶紧走开。因为坐观是非,难免要说话,一说话自会有所偏袒,于是就结下怨仇。再者,对别人的私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以免招来忌恨。这些教导跟嵇康自己的日常行为往往相反。往下说,清代有郑燮(板桥),为人疏放不羁,却劝堂弟谨慎做人,努力科举,不要学自己的模样。这样的例子多得很。
其实,所谓狂诞之士,都是个性特异,难与常人同流的人物,因而也就容易遭受诋毁甚至陷害。中国人好同恶异,强求社会的一体性,对异端难以宽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枪打出头鸟”。这些都是人们引以为戒的格言。那些狂诞的才士,虽不愿意改变自己,却深深懂得:最安全、最少烦恼的人生,就是平庸的人生。所以,他们教给子弟的东西,不是自己所信奉的人生准则,而是克己从众,和光同尘。
再则,狂诞也就是偏离社会的轨道,偏离社会的权力组织。即使从个人来说无足多虑,从整个家族来说,却决不能走得太远。中国是以官为本位的社会,没有人做官,整个家族的利益就得不到保障。这种现象在明代特别严重,一个缙绅家庭下降为平民时,其财富常常很快就被权势者巧取豪夺,吞噬干净。谈修《避暑漫录》记载,松江一位老人,平生多次拆掉失势人家的坟给新贵筑屋,眼见兴衰倏忽,财产聚散无常。因个人偏离社会轨道而造成家族的衰落,狂士再狂,也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可以补救而又不必过于违逆个性的方法,只能是让子弟循规蹈矩,在社会的正道中猎取功名。以祝允明来说,祝家本是世代官宦,继承遗业,并发扬光大,乃是列祖列宗发自冥冥之中的命令。因此,尽管自己行为放肆,对儿子却管束很紧。在祝续中进士、点翰林之时,他当然激动不已,对皇帝感激涕零了。这一刻他完全改变了精神面貌,变得庸俗不堪。
父亲的品格影响儿子,那是极平常的事情。但历史上许多个性特异、卓立不群的狂诞之士,却少有把自身品格留传给子弟的。相反,他们的儿子大都是平庸,好像为了完成一种平衡。祝续官运亨通,但在父亲所精熟的文学、艺术、哲学等各个方面,却没有一项提得出的成就。
这里也有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所谓狂诞,其实并非只是行为的奇特,而是表现着对旧有规范的破坏,对新的人生价值的追求。自己追求的东西却不愿儿子去追求,而宁愿他们平庸无奇,社会又怎么能够改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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