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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豪做小官之苦

  文豪当然才气过人,但也常常是傲气过人。古时,文人的正经出路是做官,所以文豪都想做大官。岂知文才官材本非一事,甚至多了文才却妨碍了官材,所以他们在宦途上倒是不顺利居多。有些则干脆不做官,认为无非是老天无眼,而自己则是怀才不遇。最苦是不尴不尬的只落得个县令之位,才叫倒霉。性情疏懒而事务繁杂,脾气傲诞却要逢迎上司,非搅得一塌糊涂不算数。中国文豪有这等经历的颇多。陶渊明做过江西彭泽县令,才八十天,终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挂印回家了。杜甫做过华州司功参军,是个管文化事务的佐职,被杂务缠得心烦,光火地说:“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高适做封丘县尉,写诗说:“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前者有伤自尊,后者有伤良心,只好辞职而去。还有一位袁宏道(中郎),比祝允明晚生几十年,做过吴县令。他在《与丘长孺书》中,将小县令的苦处描摹得极生动:
  弟作令备极苦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穀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今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
  正德九年(1514),祝允明第七次会试失败,已经是五十五岁,且儿子三年前已中了进士,再考下去实在无味,决定罢手。明朝制度,举人不愿参加会试,可由朝廷分配做官。只是出身低,弄不到肥缺。祝允明不知道是觉得人生总该过一次官瘾,还是想积点银钱应付余生,就走了这条路,远远跑到广东兴宁去做知县。他一向狂傲透顶,做知县便难受得要死,于是写了许多诗发牢骚,《戏作口号》是其中之一。“口号”是随口吟成、不复琢磨的诗,虽然率意,却易见性情。
  道惠何曾惠,言宁又不宁。一春眼里过,三日水中行。坡老荔犹涩,陶公酒未成。哥哥浑不顾,枉费千万群。
  兴宁属惠州。头二句用双关语,就自己的官职起笔,埋怨来此惠州兴宁,既不“惠”又不“宁”。祝允明同时所作《县斋早起》,有“拙谋果是因微禄,好傍吴田晏起耕”二句,表明做官是为了积钱为退隐之计。但明代官员的正式俸禄很低,其主要收入,来之赋税中按规定可以报损耗的部分。这是合法的、有一定比例的“揩油”,即“陋规”,赋税收入越高的地方,官员所得越多。兴宁在当时仍属穷乡僻壤,当然是不“惠”了。但越是僻远的县份,国家配置的公务人员也越少,什么事都得知县亲自管,所以又是不“宁”。不仅如此,知县最重要的公务,是按时向乡民催交钱粮,而老百姓总是设法拖欠,催交钱粮要靠皮鞭木棍。祝允明是一个饱学风流之士,终日冥想天地宇宙之精微,哪能干得好这种虎狼之差?完不成任务,不但自己的收入无来处,还得受上司的指斥,甚至停发有限的俸禄。据祝允明在广州所作《归兴》诗,他到兴宁的第二年就被罚俸,那更是不惠不宁了。
  三四句写眼前之事。当时祝允明只带了老妻照顾起居,儿女远隔万里,又无酒朋诗侣相伴,恐怕在吴中的风流行径,在这里也难以重演。如此寂寞,不免辜负了大好春光,白白地看它从眼前流过。现下乘舟行水,连绵三日,尤其觉得无聊。不知道这次出行是为了什么缘故,就诗中看,大约是执行公务。中国文人在困顿之际,常会找出些理由自我排解。苏轼曾贬官惠州,作《食荔枝》诗安慰自己:“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陶渊明做彭泽令,也说:“公田之利,足以为酒。”五六句中,祝允明却反用典故,怨怪荔枝还涩,不能吃;酒也未熟,喝不成。当然,荔枝和酒都会熟,祝允明只是发脾气,想不出在这鬼地方有任何好处。
  结句原有小注,说明吟诗时正子规(杜鹃鸟)飞过,遂有了最后二句。中国历来有一种说法,认为子规的叫声是唤“哥哥”莫要远行。这两句后悔自己来此做倒霉的小县令,有归去之意。
  后来祝允明升迁为应天府通判,官署在南京,地位比原来高了一些,繁华都市的环境,也比原来舒适得多,照理该满意了吧?然而他还是心烦。通判终究只是个掌管农田水利及粮运之类杂务的佐僚,没什么实权,又乏味得很。而且,南京是明朝的陪都,有全套不管实事的中央机构,大小官员麇集于此,勾心斗角的丑态,远过于偏远小县。他终于辞去官职,回家赋闲。此前作有《危机》一诗:
  世途开步即危机,鱼解深潜鸟解飞。欲免虞罗唯一字,灵方千首不如归。
  这诗跟前一首诗,都是触兴而发,写出在宦途中难以适应的处境与心态。祝允明从年轻时就很想做官,觉得借此可以显示自己的超群之才。但一旦入仕,却浑身难受。固然小官不好做,大官也得从小官做起,平步青云总是少的。说来说去,是书读得太多,道理想得太透,皮不厚,心不黑,手不狠。文豪做官,往往如此,只是在低卑的职位上转了一圈,仍回到老地方,还白白惹一肚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