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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乡小景

  以乡村生活为题材的田园诗,从陶渊明开始,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比较重要的流派。大致早期的田园诗,以表现诗人自身的隐居生活为主,并借此抒发清高脱俗的情怀。所以虽是写乡村,跟真正的农人却并无多少关系。比如陶诗中出现的人物,虽然“相逢无杂事,但话桑麻长”,实际是些隐士。到南宋范成大作《四时田园杂兴》,明显地转向以乡村自然景色和农人的日常生活为主,形成一种改变。举一首为例: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这种变化,大约与范成大的生活环境有重要关系。他作这一组诗时,已经从宰相的高位上退休,闲居在石湖(范成大号“石湖居士”,即由此而来)。包括石湖在内的苏州西部乡村,是十分美丽的地方。即使比不上杭州风光的俏丽,也别有一种温媚闲淡。这里滨临太湖,大大小小的湖泊、河道交错密布,青翠的小山或断或续,丰饶的田野便舒展于山水之间。得天之利,农、蚕、茶、渔诸业兴旺,农人的生活,自然较别地富裕些。他们固然勤劳辛苦,却也不乏自足的快乐。这种环境,使诗人感受到特别的情趣,便以自己的眼光,去看待农人的生活,写出新的作品来。虽然《四时田园杂兴》也写到官府对乡村的压榨,但更多是反映田园的美好与令人愉悦的一面。
  祝允明居住在苏州城内,也常出城游玩。他写的关于乡村生活的诗为数并不多,却有自己的特点。下面是一首《首夏山中行吟》:
  梅子青,梅子黄,菜肥麦熟养蚕忙。山僧过岭看茶老,村女当垆煮酒香。
  诗读起来像一支小曲,轻快而闲淡,语言似乎未经任何修饰。这种语言风格同诗的情调相适应。诗歌语言的书面程度愈高,读者与诗境的距离愈远,从而造成诗学理论上所说的“陌生化”效果,使人将诗境作为特殊的审美对象来审视。相反,平易的语言,令人觉得这只是寻常的生活景象,很容易投入到诗歌的气氛中。这正是作者所冀求的。从画面的构置来看,与《四时田园杂兴》有明显不同。后者大多是一事一景,本篇则写得更分散。这同样是不经意地写出了生活的原貌,但作者毕竟是有意识的。他散淡的文笔,令人感觉到诗中的一切,是如此轻松闲逸,而忘记生活的紧张,得到情绪上的舒缓。尤其是末句,令人想像在村头简朴的小酒店中,从村女手中接过一碗米酒,是何等惬意。
  另一首是《暮春山行》:
  山艇出横塘,西山晓气苍。水车辛苦妇,山轿冶游郎。麦响家家碓,茶提处处筐。吴中好风景,最好是农桑。
  这是一首五律。按照一般习惯,律诗是最讲究语言锤炼的,古人有“五律如四十尊菩萨,着一俗汉不得”的说法。但祝允明却不管这些道理。颔联与颈联的对仗,为格律所规定,但力求自然,避免警诡,尾联用口语,更越出律诗的常规。这样,就显得散淡。图景也是平常的,不加以强调。“辛苦妇”与“冶游郎”有对照意思,但“辛苦”未至于令人怜悯,“冶游”亦未至于令人厌恶,无非是一些生活的场景。农人勤苦劳作,与世无争,从中也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西洋有称之为“牧歌”(Eclogue)的一种田园诗,多表现作者对大自然和乡村的宁静与美景的喜爱。这种牧歌与中国的田园诗并不很相似,但两者有一种共通的意识,就是把上层社会的文明以及整个城市文明,其中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看作堕落的表现,认为乡村的淳朴生活更符合理想的人性,更美好、自由。
  由此来看,中国的田园诗从以隐士为主体转化到以农人为主体,其实并非出于对农人的关切。就隐士与整个社会的联系来说,并不能真正脱离上层社会的文明。与其把自己打扮成农民的样子,还不如直接描写农民。吴中乡村优美丰饶的环境,便为这种转化提供了条件。但这种描写,不管怎么样努力抹去痕迹,终究是经过诗人的刻意构造,反映着他们生活理想的某个方面。祝允明的日常生活,可以说非常紧张。紧张倒不在事务上,而在思想和情绪上。探究天地宇宙的精微、人生的本原和归宿,追求功名事业的成就,乃至个性与社会的冲突,都令他焦虑不安。作为实际生活的反面,他所写的乡村景象,就出乎寻常的散淡。其实,农人又何尝没有自己的烦恼?他们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恐怕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