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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遨游

  祝允明以放浪不羁著称于世,他竭力要打破扭曲人性的理学桎桔,追求真实的自我,在精神上达到自由无碍、光明纯洁的境界。因此,同他的放浪外貌相为表里的,是好学深思的习惯。陆粲在为他写的墓志铭中说:“在众若无能者,然默而好深湛之思。时独居著书,解衣槃礴,游心玄间,宾客来者,叩户呼之,若弗闻也。”(《陆子余集》卷三)《口号三首》集中表现了他这种外放内潜的个性,描绘出他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口号”是随口吟成的诗,虽然不很精细,却有直达本心、毫无假饰的特点,从中可以看到活生生的诗人自我形象。以下是《口号》的第一首:
  枝山老子鬓苍浪,万事遗来剩得狂。从此日和先友对,十年汉晋十年唐。
  “枝山”是祝允明的号。他因右手多生一指(俗称“六指”),取此号戏谑自嘲。自称“枝山老子”,一种兀傲不可一世的神态跃然纸上。鬓发苍苍,阅事已多,但人间的所谓毁誉宠辱,成败得失,都不放在心上,都可以扔在一旁,只剩一个“狂”字不可改。这就是说,外在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诱惑他、改变他。但反过来说,一个狂傲的人,在现实中也难免处处碰壁,往往只能反躬自求,从内在的精神生活中寻求满足。其途径之一,是博览群籍,与古人为友。读书,不可狭隘地理解为仅是一种求知行为。个人的生命活动,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极其有限,而凭借书籍,却可以使人的精神在广大的时空上开展,探求历史与人生真理,而不为产生于一时一地的规范所限制。祝允明把读书说成与“先友”相对,就是采取积极参与、体验、砥砺的态度,而不是被动接受。末句“十年汉晋十年唐”,也不是随意说的。在他看来,汉、晋、唐是中国历史上富有生气的时代,自宋代理学兴起,民族的生气遭到了扼杀。他激烈地指斥:“学坏于宋”,“诗死于宋”,这种极端的态度,不能说是对宋代文化的正确评价。但它的意义,在于通过追踪汉、晋、唐,恢复中国文化在宋代失去的生机。这种意识,与西洋文艺复兴运动追寻古希腊文明,有相似之处。


  祝允明书《前赤壁赋》(局部),字字显出他不可羁束的性格。
  不裳不袂不梳头,百遍回廊独步游。步到中庭仰头卧,便如鱼子转瀛洲。
  第二首渗透着禅学气息。禅宗认为,人们在世界的幻想中迷失了本性,而通过内向自省、摒虑静思式的修炼,可以发现真性,解脱烦恼,达到人与宇宙本质的同一。“禅”的境界,信徒们说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祝允明通过形象的描绘,至少能够引起别人的某种感受。首句写自己衣衫随便,头发散乱,这是同外界疏离的表现。衣饰的严整,反映出拘谨、严肃的态度,所以人们越是在重要的礼节场合,越是注意衣饰。“不裳不袂不梳头”,便显出萧散无拘,忘怀人世。这样,在自家庭院的回廊中一遍又一遍地独自漫步,渐渐排除一切有意识的思维活动,进入无意识的沉冥状态,最后达到清静之境,这就是入禅。据说,进入禅定的人,能摆脱一切尘世欲望与烦苦,只留下未经人世污染的生命所具有的内在的、纯净的、自然的乐趣。这种带有神秘性的内省经验,很难用文字传达。祝允明用了一个比喻,就是仰卧中庭、物我俱忘之际,只有自由之心活泼泼充满生机,如鱼儿在水洲间回转自如,毫无阻碍。不过,对俗人来说,此种境界,还是只能作隔膜的揣测而已。
  蓬头赤脚勘书忙,顶不笼巾腿不裳。日日饮醇聊弄妇,登床步入大槐乡。
  第三首写了作者在求知和情欲两方面的沉溺。在一般人的认识中,这两者通常是对立的:前者是理性的活动,是冷静的思考,后者是感官的满足,是迷狂的状态。而且,如韩愈《进学解》所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沉湎酒色总是被看作是学术事业的大敌。祝允明偏偏将两者合在一起来写,而且都写得兴致勃勃,显然是与前人作对。这种诗,不能理解为对享乐生活的描摹,内中同样包涵了对人生的深思。首先,“勘书”(这里是比照推究的意思,不是一般的文字校勘)被写成充满热情、非常快乐的活动,而不是正襟危坐、枯索无味。也就是说,求知、研究学术完全是出于自我的需要,决不是为了外在的目的(如获得声誉、受人赞赏)来折磨自己。其次,求知与情欲,都是人的自然本性所要求的东西,并没有高下之分,善恶之别。由此揭示:理学家以求知否定情欲,也是“恶伪”的表现,承认人的生活具有多方面内容,在多方面都合理,这才是“真善”。从而,亦可以看到明代人对学术事业不同前人的理解。
   祝允明生活的年代,正是社会的变化刚刚显露兆头,而思想界总的还相当沉闷的时期。他的兀傲,其实不仅是自适自放,而且带有与社会势力对抗的意味。因而,他无疑也是孤独的。在这三首诗中,无论写日对先友,独步回廊,还是写纵情酒色,都是孤独无侣的形象。所以,他只好尽量向内心沉潜,在个人的精神世界中遨游。但是,这样的自由能够使人得到真正的满足吗?读者不妨细细品味,在兀傲的情绪中,可有交杂着不易察觉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