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少年心
同明代许多商人家庭一样,唐寅的父亲在积聚了相当财富以后,希望儿子走科举道路,读书做官。因为商人虽然有钱,但如果家中没有人做官,地位是不稳定的。唐寅也不负家人的期望,从小便深深沉埋在书卷中。祝允明为唐寅所写的墓志铭,说他年少时读书不问门外事,心中有一日千里的气概。唐寅自己也有一首《夜读》诗,描摹了当时的情态和心境:
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卧残灯漏转长。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读文章。
第四句“腰带几时黄”,即何时可取富贵。古代高官的腰带以黄金为饰,称为“横金”。这首诗写得十分浅俗,赤裸裸地道出不可按捺的欲望。效古人悬梁刺股的精神,以求富贵,构成了唐寅少年时代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
唐寅也有另外一方面的生活。就是他十六岁以第一名考入苏州府学以后,到二十九岁在应天府(今南京)乡试中以第一名中举,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曾一度放下僵死的八股文章,把兴趣转入文学艺术的天地,同时纵情嬉游,过着放浪的生活。
到他三十岁那年,赴北京参加会试,因牵涉科场舞弊案,彻底失去了在政治上进取的希望。人到中年,经历严重挫折,难免要回顾往事,计较一生得失。《怅怅词》就是他三十多岁时回顾少年生活的诗(有人说作于诸生时,不确):
怅怅莫怪少年时,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纳衣持钵院门前。
先从七八两句说起。“前程两袖黄金泪”,是因富贵的理想成为空幻而生的悲哀。唐寅本来对前程充满信心,别人也都觉得他是天下奇才,非连中三元不可,突然意外地遭到当头一棒,当然很伤心,但这并不是不可排解的。如果把三生(前生、今生、来生)当作一个禅家的公案来参悟,悟透了,到头来,不都是一堆白骨吗?既然人生根本上是一场虚无的梦,人生的富贵也算不得什么了。
再回到诗的开首。既然求名求利并无真正价值,什么才值得珍贵呢?那就是少年时代才有的一种真诚、美丽而又迷惘的情感。唐寅十六岁入府学,正是年少英俊,才气奔放,在家中受到宠爱,在外也容易得到异性的青睐,再加上文艺的熏陶,感情好像生长在营养特别丰富的土壤上,旺盛而又纤柔。他爱欢闹享乐,爱美丽的女子,爱风花雪月,爱晨露夕阳……。一切美好的东西他都喜爱和迷恋。同时,因为他的感情是纤柔的,他也很容易伤感。“百丈游丝易惹牵”,就是此种“怅怅”少年情的极好比喻。空中的游丝,柔细曼长,随处飘拂,随处挂牵,数说不清,欲理还乱。也许,每个人的一生中,多少有过这样的心态。
种种牵挂之中,最令人动情的,是短暂的春光和邂逅的爱情。它们都是那般美丽,却又不能持久。少年的生命中,洋溢着青春的热力,常漫无目的地流向四方,渴望在异性的抚慰中得到升华、获得平静。这是一种幻想的情感,会借助各种对象,开放成不能结果的、却美丽异常的花朵。唐寅是一个特别多情的人,在他那个时代,能够自由追逐的女子,又大多是妓女,终究不可能结成婚姻关系,因而这种邂逅的、令人伤感的爱情遭遇就特别多。“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写出了诗人多情而多烦恼的生活。下面两句,又借“杜曲”、“灞陵”这两个唐诗中写宴饮、离别时经常用到的古地名(都在长安),描绘出“逢春惆怅”、“逢情可怜”两者合为一体的优美图景:在庭院,春尽时梨花如雪,落入手中的酒杯;在郊外,离别处芳草如烟,似在幽幽梦里。这是忧伤的场面,却是美丽而动人。
唐寅是位众所周知的风流人物。“三笑”的故事,早在他死后不久就已广为流传了,晚明时冯梦龙改写成话本小说《唐解元一笑姻缘》,收入著名的《警世通言》。后世又有戏曲、评弹乃至电影表演这个故事。这故事是否靠得住,也许有些问题,但对唐寅不算怎么冤枉。在他的诗里,可以看到他有时在梦中也会发生艳遇:
抱枕无端梦踏春,觉来疑假又疑真;分明红杏花梢上,墙上人看马上人。
只是,人们似乎很少体会唐寅的内心世界,对于他同女性交往中一份纤柔而诗意的情感,实在注意太少,以至那些小说、戏曲、电影,都把他写得过于油滑。所以要真正知道唐伯虎,这首《怅怅词》是不可不读的。
这里,说了唐寅的少年生活有两个重要方面。读书求富贵,最后成了一场幻梦,而那些邂逅的爱情,也早已往事如烟。但在感情上,后者毕竟是珍贵的、真实的。所以诗最后写到:往日身穿破衣,扮乞丐乞食于妓院门前,这种事即使到老也不会后悔!这应该是纪实之笔。据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记载,唐寅曾和同学张灵及祝允明一起,扮作乞丐,唱着《莲花落》讨钱,而后买了酒在荒郊野寺中豪饮,同本诗可以互证。但诗中这样写,还带有象征意义。前接“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这里是表示:社会既然抛弃了自己,一切道德规范,风雅体面,都已显得无聊,只有任由真情的生活,才值得珍视。唐寅科举失败以后的生活,更加放任不羁,所以一班正统士大夫极感恼火,直到他死后还喋喋不休地骂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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