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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与林黛玉

  《红楼梦》二十三回,写贾宝玉在大观园沁芳闸桥下读《西厢记》,见落红遍地,怕被人践踏,便捧来抖在水池中。一会林黛玉亦来扫花,说撂在水中不好,流出去,人家脏的臭的往水中倒,仍把花糟蹋了。不如扫起来装在绢袋里,埋入土中,日久随土而化,方是干净。至第二十七、二十八回,又写黛玉与宝玉发生误会,怨气无发泄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着吟出一道葬花诗。可是,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情节和诗歌,很可能是有出处的。
  《唐伯虎全集》附录其轶事,有一条说:
  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憧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寅和沈石田韵三十首。
  末句提到的沈石田,是唐寅的老师,也是苏州著名的书画家和诗人。他先作有《落花诗》,唐寅因葬花而想起此诗,唱和了三十首。《红楼梦》所写同上引文字的相似程度甚高。哭花、葬花、感花伤己而作诗,甚至唐寅葬花用锦囊,黛玉葬花用绢袋,全是一样。拿诗来比照,情调乃至语言相似之处更多,这恐怕很难说仅是偶合。可能曹雪芹曾读过唐伯虎的文集,并受其感染,有意将这一故事和唐伯虎诗意,加以脱化改造,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当然,《红楼梦》是一部内容丰富得多的作品,无所谓模仿前人的问题。只是两者之间的关系,颇令人觉得有趣。
  黛玉葬花(刘旦宅绘)
  伤花惜春的感情,在中国文学中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但为此而恸哭,特地拾落花盛锦囊而埋葬之,诗非要写到淋漓尽致方肯罢手,确是有些异乎寻常。由此可以想到,唐伯虎轶事与《红楼梦》故事之间,应该有一种更深的联系,这就是时代的伤感气氛。强烈的、普遍的伤感情绪,通常既不会出现在思想统治很有效,人的个性变得麻木的时代,也不会出现在新的社会力量具有充分自信的时代,而只是出现在个性已经觉醒,却无法与旧势力对抗而看不到出路的时代。明清两代都有这样的特点。特别是,清乾隆时代以曹雪芹、袁枚为代表的文学思潮,实际是明中后期文学思潮于明末清初一度遭受挫折以后再度复兴的表现。从这一点来说,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红楼梦》重复唐寅行事,很有象征意味。当然,林黛玉是虚构人物。但是,文学形象也常常集中体现着作者的人生情绪。特别是《红楼梦》中的宝、黛两玉,更是充分诗意化的,时时可以看到作者的影子。
  《落花诗》的主调是哀伤美的凋残陨落。娇艳的春花,美好的容颜,青春的生命,乃至帝王公侯的威势,一切曾经充满活力的存在,都会被无情的外在力量所摧毁。
                        其七
  春归不得驻须臾,花落乃知剩有无。新草漫侵天际绿,衰颇又改镜中朱。应门未遇偷香掾,坠溷翻成逐臭夫。无限伤心多少泪,朝来枕上泪应枯。
                       其二十二
  花落花开总属春,开时休羡落休嗔。好知青草骷髅冢,就是红楼掩面人。山屐已散休泛蜡,柴车从此不须巾。仙尘佛劫同时尽,坠处何须论厕茵?
  春去难留,落英无数;今日红楼少女,明日青冢枯骨。不但是生命自然的凋谢,为命运所播弄的人们,也无法把握自己,就像枝头的鲜花,坠茵落溷,一任清风了。
  《红楼梦》写黛玉不愿宝玉把落花撂入池中,怕花儿随水流到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与唐寅诗叹息花坠粪池,同是一个意思。黛玉《葬花诗》“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同样表现着哀伤美好事物凋残陨落的基调。根本上,整部《红楼梦》就是一支以此为基调的哀歌。按照从脂批所见曹雪芹的写作原意,十二钗、大观园、荣宁二府、四大家族、金玉良缘、宝黛深情,无不一一走向破灭,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说《红楼梦》有批判政治的意思,恐怕是自说自话。它只是于哀悼中追恋着美。
  面对美好事物的毁灭而无可奈何,往往就带来寂寞的心境。《落花诗》中:“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着赏花人”;“烧灯坐尽千金夜,对酒空思一点红”;“长洲日暮生芳草,消尽江淹黯黯魂”;“满堂欢笑强相陪,别有愁肠几日回”;“恻恻凄凄忧自谈,花枝零落鬓丝添”,都是这一种心境的反复写照。黛玉《葬花诗》也一再说:“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其实,曹雪芹安排黛玉住“潇湘馆”,就是深有意味的。“潇湘夜雨”在中国文艺中从来就是萧索凄凉的诗情或画意。曹雪芹自己写作《红楼梦》的过程中,也是深感人生寂寞,所以他自题一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万物生生灭灭,永无休止,原是宇宙的法则。于毁灭之中,有人看到人生的顽强,有人看到人生的无奈。这不仅是个人的问题,也取决于社会与历史所提供的条件。但即使处在无奈之中,文学家仍然把讴歌美作为自己的责任;即使他们唱的是哀伤的歌,仍然唤起了人们对于美好事物不可遏制的向往。因此,他们是值得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