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石湖清景

  石湖是苏州一带最有味道的风景区,它的水面不很开阔,却也不觉狭小,透过渺渺的波光可以看见湖岸的婉曲变化。湖水较浅,种植着大片的菱、藕、莼菜,把湖水映得同碧玉一色。湖的一面是平野,平野中青翠的树木环抱着一座座白墙红瓦的房舍,另一面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峰。石湖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它的美在于色彩丰富而统一于绿色的基调,线条多变而统一于委婉的韵律,很漂亮,又很娴静,有一种天然清丽之质。
  翻开文征明的集子,可以看到他对石湖有着特殊的偏爱。他写石湖景色的诗,有三四十首,春夏秋冬,晴雨雾雪,日光月色,无所不有,可见他常在石湖流连忘返。五十四岁时,文征明在久试不第之后,被工部尚书李充嗣推荐给朝廷,授翰林院待诏(最低级的事务官),所作思乡怀归的诗,也不断地提到石湖,以前南宋诗人范成大在石湖旁建造了别墅,并自号“石湖居士”,但他对石湖的迷恋,也不及文征明之深。
  对某种自然景色的偏爱,以及这种偏爱在诗歌中的表现,与诗人的个性有显著关系。譬如,南朝刘宋时代的鲍照,是一个欲望强烈、以才华自负的人,却因为士族垄断政治权力而难以上达,内心激荡不平,因而他笔下展现的自然景物,常常是不稳定、不平衡的,甚至连静景都带有尖锐的刺激感。像“高柯危且竦,锋石横复仄”,“攒楼贯白日”,“悬崖栖归月”等,都反映出他的特殊心态。读“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也很容易感受到李白狂放而天真的性格。唐寅的《桃花庵歌》,也说到他为什么喜欢灿若云霞的桃花。
  那么文征明为什么特别偏爱石湖风光呢?其中也有个性的因素。在本书所谈及的四位诗人中,文征明最为温文尔雅。他虽然同祝允明、唐寅关系极密切,却不像他们那样狂诞纵放、不拘礼法,而是举止谨重。但文征明并不是一个坚守陈旧道德教条的人,他的感情同样是丰富而活跃的,他的思想也同祝、唐相一致。只是他善于控制和调节自己的感情,避免与社会规范发生直接的冲突,性格也不是很强烈,所以在行为上表现出来,就显得温恭谦和。就像石湖的风光,既丰富多彩,鲜丽媚人,又和谐清淡,娴静温柔,不带明显的刺激感。这种微妙的相似,大约就是文征明迷恋石湖的原因。
  文氏关于石湖的诗很多,这里只取一首为例,这首诗的题目就叫《石湖》:
  石湖烟水望中迷,湖上花深鸟乱啼。芳草自生茶磨岭,画桥横注越来溪。凉风袅袅青苹末,往事悠悠白日西。依旧江波秋月堕,伤心莫唱《夜乌栖》。
  诗中的“茶磨岭”是石湖之旁的一座山峰,“越来溪”是流入石湖的一条河流,河上有桥。这是一个春天。远望湖水深处,雾气与水波融成迷茫的一片,湖边各色花儿开得正盛,花丛中群鸟竞啼;近处的山坡上,无人管问的野草欣欣然地生长着;越来桥下,河水同样流得自在活泼。春天的世界充满生机,令诗人迷恋,直到晚风轻轻地从湖面飘起,带来凉意,直到白日西下,明月又在水面沉落。这夜的月亮却是跟去秋的月亮一样,令人产生许多感慨。
  在这首诗里,没有浓重的色彩,鲜明有力的线条,强烈的动势。虽是写春天生机勃勃的景色,却是笼罩在一片柔曼的气氛中,如同一支优美而和缓的曲子,尽管流动不停,却有安静的感觉。只有“湖上花深鸟乱啼”一句稍显得热闹一些,但并未具体描摹其色彩与声音,不至打破全诗的和谐。这就是所谓“清丽”的景色。
  然后再体味诗中的情。“白日西”意味着一天时光的流失,从眼前之月联想到去秋之月,意味着一年时光的流失。《夜乌栖》即《乌夜栖》,因平仄的规定而颠倒一字。这是一支古老的乐府歌曲,但诗中只是用其字面意思,以乌鹊夜栖反衬人生无所着落之感。
  文征明写这诗时大约四十多岁。他年轻时气盛志锐,思以文学自立,不爱科举文章。后禀父命习举业,却不肯专心一志,仍想在文史方面追踪古人,有所成就,因而被同辈讥为“狂”。由于精力两分,结果是“彼此皆无所成”,匆匆将老(《上守溪先生书》)。这就是他面对时光流失而想起的悠悠往事,是他怕听《乌夜栖》之曲,恐怕一生无所着落的原因。
  人既是自由的存在,又是被环境决定的存在,说得更准确一点,是自由意志与环境限制相互冲突的存在。陷落在这一冲突中不能自拔,是极其痛苦的。就内在的“狂”,即高自期许的人生态度来说,其实文征明与祝允明、唐寅并无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当感觉到失败的阴影时,文征明不愿纠缠在毫无出路的矛盾中,不愿听任感情的波涛冲荡不息,而希望寻得一种稳定。美是人生的安慰,尤其是石湖那种清丽温和的景色,更有治疗焦虑、澄清心志的作用,于是他就爱上了石湖,反复地描摹它,将清丽之景,再造为清丽之诗。虽然,石湖的景色并不能令他全然忘却人生的悲哀,但正像这首诗所呈现的,那种悲哀已经转变为渺渺悠长的伤感,而不是激烈的痛苦。
  如果有机会去苏州,不妨一游石湖。尤其是细雨靡靡的时节,坐在茶磨岭的茶楼上,泡一杯好龙井,遥望烟水迷茫、连天碧色之中,点缀着红白交杂的花朵,真是可以洗去许多人生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