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际
有生必有死。当一个人即将走入“死”这个深不可测的黑暗疆域时,必然要对“生”的世界作出最后的回顾;而各人的感受,所想到的问题,多少有些不同。诗人常在临终之际写下绝笔诗,从中不仅可以看到作者的品格和人生观,而且透露出特定的时代气氛,是一种很有意思且发人深思的作品。所以,在谈论唐寅之前,不妨先读几篇前人的同类诗篇,既扩大视野,亦可作为比较的材料。
现存的这一类诗歌,大概要算项羽的《垓下歌》为最早。他一生所向披靡,一度拥有四海,最终却被刘邦的大军围困于垓下。项羽自知灭亡在即,夜饮军帐,慷慨悲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是英雄末路之歌。项羽一开口就高度赞美自己,描绘自己有如天神。作为英雄,他不相信任何世间的力量能够击败自己,只能把失败归诸“时”,即天时、命运。面对着死亡,项羽并不畏惧,他只是悲哀自己再没有力量保护心爱的女人,因而向虞姬长叹:“虞兮虞兮奈若何!”这个有名的“霸王别姬”故事,实际意义主要并不在爱情,而是英雄彻底失去了一切,连他的女人在内。
和项羽同时代的人物,很多具有英雄意识。陈涉耕作于田亩,发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惊人之语;刘邦游手好闲,见秦始皇威风凛凛,敢说:“大丈夫当如是也!”陈平为乡里父老分肉,想到切割天下也不过如此之易;韩信还在乞食,就预料将有万户人家为他母亲守墓,挑选了一块四周宽广的坟地……。项羽就是这个英雄时代的佼佼者,当然至死也不服输。《垓下歌》的背后,隐藏着如此的骄傲和自信:如果不是无法理解的命运,他是应该可以拥有一切的。
但在富于理性、深于思辨的陶渊明,面对死亡所想到的,却是人与整个世界(包括他人)本质上的疏隔。死不过证明:人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拥有任何东西。下面是他的《拟挽歌辞三首》中的第三首: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窒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挽歌”是送葬时所唱哀悼死者的歌,但陶渊明不相信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的死怎么悲哀,便自己先给自己唱一支挽歌。他预料肃杀的九月将是自己的死期(结果死于当年十一月),想像别人给自己送葬的景象:马似乎还有思主之情,风却是自管吹个不停。至于送葬的人们,在葬礼上莫不痛哭流涕,事后也就照旧度日。亲戚(古时专指近亲)也许还有一点余哀,他人回到家便唱起了快乐的歌,而死者从此与山陵大地浑同一体,永归寂寞。这实际是以死观生,因为死彻底显示了人同世界的疏隔。日常中人们总是以“我”为中心审视一切,用习惯语言表示,是“我”的家乡、“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但陶渊明要说:没有任何人或物属于“我”。
宋代陆游的绝笔《示儿》是很有名的: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在陆游留下的大量诗歌中,有两种情调很不相同的作品,一种以闲逸散淡的笔调描绘他在乡村的安适生活,一种以慷慨激昂的笔调抒发他的爱国之情,尤其是对收复中原的渴望。显然,他在前一种生活中无法确认生命的价值,只能把自己的人生同一个更大的事业联系在一起。所以在临死前,他想到的最大问题不是自我生命的结束,而是中原尚在金人的统治下。这里体现了宋代士大夫的人生态度: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是偏于享乐的;但对于人生最终目的、价值的认识,却是从国家、民族、政治、道德等立场出发的。
至于唐寅,他只是一个以自己的艺术才能谋生的文人。按照旧的价值观,他是失败的,但他也获得了一种新的、植根于市民社会的成功。在临终之际,唐寅怎样看待自己的人生呢?存世的唐寅绝笔诗,有两种不同的版本。一种收在《唐伯虎全集》中: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另一种收在附录于全集的《燕中记》中,文中说,这才是唐寅最后的定本。也许唐寅先写了前一首,后来加以修改,成为下面的样子:
一日兼他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他年新识如相问,只当漂流在异乡。
比较起来,后一首更有意思。唐寅常把七十岁作为人寿的基数,但他只活了五十四岁。然而换一种算法,因为自己一日兼有他人两日之“狂”,那么差不多也等于别人的一百岁了(三万六千场),并不算短寿。就像现在人们常把一个人完成的事业作为衡量其生命价值的尺度,唐寅在这里用“狂”来衡量人生。由此而论,一个人倘从未“狂”过,那简直是不曾活过,即使他有一百年的自然寿命。
那么“狂”真是大可计较。“狂”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中国历史上,“狂”常被用作肆意直言的掩饰。当一个大臣想要对皇帝作激切的批评时,便会自称“狂愚”,如魏征对唐太宗说:“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同样,任情而发、不遵规度的生活态度,也被称为或自称是“狂”。李白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两者合起来,再考察唐寅的一生,可以明白地说:他所自诩的“狂”便是真诚、自由地生活。这样活过五十多岁,胜于别人的一百岁。
不管人们是否赞成唐寅,当他把“狂”视为人生价值的尺度时,至少表明:这个时代确实与过去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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