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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的捉船之风

  偶翻《曾国藩全集》,一篇《禁止掳船告示》映入眼帘,笔者饶有兴趣地浏览一过,茅塞顿开,领悟到有清一代诗歌创作中之所以以“捉船”为题材的诗篇经常出现在作家笔下的道理,而且对吴伟业《捉船行》的写作背景及其社会意义,多少增添一点感性的认识。《告示》写道:
  照得近来各营弁勇,掳船之风日甚一日。或并无差事,掳船而卖放;或多揽货船,闯关而包厘。即有统领营官在途同行,亦复纵容兵勇鱼肉船户。无论重载之船、家眷之船、养病之船、送柩之船,一概强掳讹索。或本系上水,而强之下行;或本系小划,而强之远行。甚至驱逐客商,攘占货物。又有游勇、土匪假冒各营之名,到处掳船。长江大湖,支河小港,骚扰几遍。商民久含怨怒,厘税因之大减。船户固不聊生,军士亦将饥饿。急应严行禁革,以肃军政而裕厘饷。嗣后,……一概不准掳船,只准民价和雇。如敢故违,定以军法从事。
  冗长的引文,令人看得有些不耐烦,但有一点十分难得,这位堂堂的清朝大臣对“掳船之风日甚一日”深感忧虑,“商民”“船户”固然不满,却未必会引起这位大臣的重视,但“厘税因之大减”,“军士亦将饥饿”,才使他感到此风非煞不可。这也是此篇“告示”的着眼点。可见,掳船之风当时已严重到何等地步。那么,一纸文书是否果能遏制住风行已久的恶习,那只有天晓得。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事实上,掳船之风在清朝初年就十分盛行,且看吴伟业的《捉船行》:
  官差捉船为载兵,大船买脱中船行。中船芦港且潜避,小船无知唱歌去。郡符昨下吏如虎,快桨迎风摇急橹。村人露肘捉头来,背似土牛耐鞭苦。苦辞船小要何用,争执汹汹路人拥。前头船见不敢行,晓事篙师敛钱送。船户家家坏十千,官司查点候如年。发回仍索常行费,另派门滩云雇船。君不见官舫嵬峨无用处,打鼓插旗码头住?
  事实上,曾国藩的《告示》是在这首诗问世之后二百多年写成的,倘若将它移作《捉船行》的注脚,仍十分贴切,可见从清王朝建立之后的二百多年间,“掳船之风”盛吹不衰,且愈演愈烈,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贪婪的官吏借此敲诈勒索,鱼肉人民,以饱中囊。难怪清代一些诗人对“捉船”的虐政十分反感,给后人留下不少反映这一现实问题的诗篇。如钱澄之《捉船行》:“县里今年大捉船,有船不近长江边。往时系缆阑江口,如今横舰截江守。峨峨大艑载官鹾,官不放行可奈何。”这首诗着重写大船被官府拦截,使船工无法维持生计,“闲得一夜心不休,明朝替人驾小舟”。但是,驾小舟也不能逃避被捉的命运,高琼《小船歌》写道:“江中官船不知数,又见官符捉船住。大船买脱中船藏,小船仓皇避无路。”小船的处境不见得比大船好,甚至更坏。“捉船”的结果,逼得船民走投无路,李念慈的《封船行》就是写一对船工夫妇被捉载兵,结果连粮食也被夺走,只得深夜弃船而逃:“忍饥夫妇双泪流,夜弃舟航行乞去。”文学是生活的反映,这类以捉船为题材的诗篇,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绘出一幅清代船民悲惨生活的图景。
  而吴伟业这首《捉船行》,却独具匠心,和其他诗篇比较,它写得更生动,更深刻,因而更具有强烈的批判力量。诗从“捉船”写起,以讽刺性喜剧的形式,先是展现出一个戏剧性的场面:官差借口载兵而四出捉船,“大船”用金钱“买脱”,免被征用,“中船”看来势不对躲进港叉,只有“小船无知唱歌去”。然而小船依依呀呀摇着橹,一路上轻松地唱歌而去,结果却带来一系列麻烦,这样便把矛盾冲突引向高潮。船工的遭受毒打,篙师的“敛钱送”,郡吏的敲诈勒索,无不摄入作者的镜头。
  诗写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作者却用了一个有力的反诘,使作品所蕴含的思想更深入了一层:“君不见官舫嵬峨无用处,打鼓插旗码头住?”高大的官船,停靠在码头边,闲置无用,这就反衬出所谓“捉船载兵”,其实不过是一种借口、一个骗局而已。它深刻地揭露出清朝政府的腐败以及官吏的贪婪凶残。这个结尾强劲有力,且发人深省。
  杨载《诗法家数结句》云:“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白石道人诗说》云:“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梅村深得诗中三昧,能运用自如,这样的结尾,确实出人意表,收到了言虽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不愧为诗林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