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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重到石头城

  南京乃六朝故都,虎踞龙蟠,人杰地灵。对吴梅村来说,南京更具有特殊之意义。明朝开国皇帝在这里定都后,国祚昌隆,大明帝国由此延续了二百多年。明成祖迁都北京,南京为留都。明亡后,福王朱由崧又在这里建立了弘光小朝廷。梅村立朝时,曾先后两次在南京任职。第一次是崇祯十三年,授南京国子监司业。国子监是全国最高学府,讲舍倚鸡笼山,傍玄武湖,可以俯瞰南京城。第二次是弘光朝时,任少詹事。后因与权奸马士英等不合,任职仅两个月即隐退归里。
  清顺治十年(1653)四月,即距他离开南京之后整十年,由于马国柱以及陈之遴、陈名夏等人文章推荐,再加上吴梅村的软弱动摇,他准备出仕清廷。他知道一旦这样做,给他带来的将是耻辱和羞愧,因此不无顾忌。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前往南京拜谒马国柱,祈求免于列入被推举的名单,有《投赠督府马公》诗二首,以表白自己的心情,其二云:
  十年重到石头城,细雨孤帆载客愁。累檄久应趋幕府,扁舟今始识君侯。青山旧业安常税,白发衰亲畏远游。惭愧荐贤萧相国,邵平只合守瓜丘。
  诗中婉转地表达了不愿北上仕清之意,他申述了两点理由:一是“白发衰亲畏远游”。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诗人希图以孝道打动对方,博得他的同情。一是“邵平只合守瓜丘”,用秦代东陵侯邵平于秦亡后隐居种瓜、不愿再仕的典故,表白自己愿隐遁田园,不再入朝仕清的心迹。结果未得马国柱的支持,终于决定北上仕清。
  但这次重到石头城,触景生情,许多与明代有关的事与物,不由地再次勾起他对故国的怀念。他那记忆的匣子被撞开之后,前朝的种种事情一一涌现在眼前,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写下一系列感人肺腑的诗篇,如《自叹》、《登上方桥有感》、《钟山》、《台城》、《功臣庙》、《秣陵口号》等等。且看《自叹》: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当年早挂冠。
  作者在乡间隐居十年之后,却不能坚守晚节。出仕清廷对他来讲,尽管原因十分复杂,但并非全出自愿,自有难言之隐。事实上,入清之后,明代稍负声名的朝廷大臣,或死或降,像吴伟业那样长期隐居乡间的已寥寥无几。清朝统治者为了笼络人心,以高官厚禄为诱饵,利用推荐的方式,逼迫这些依然保存名节者结束隐逸生活,为新朝服务。“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是说因为一生做官,声名在外,难以埋名隐姓,逃避山林。倘若不受声名的牵累,那么举荐北上,再仕新朝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吴梅村心中明白,他的失节将使自己蒙受耻辱,但他又没有勇气抵制新朝官员的引荐,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他向人们解释,北上仕清是身不由己,无非是企求得到人们的谅解。从此也可看到他和钱谦益的不同之处,钱的屈膝降清是主动的,而吴的身仕两朝则带有被动的性质。吴对失节仕清深感羞耻,而钱在降清之后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却没有一点悔恨的表示。品评钱、吴的人品,由此也可见端倪。诗的结尾以南齐陶弘景自况,暗示自己屈节仕清,实出无奈,而非热衷于仕途。
  吴伟业这次故地重游,感触很深。他经过台城,想的是创业难,守业更难。“形胜当年百战收,子孙容易失神州”(《台城》)。当年明太祖身经百战才建立起明王朝,如今却在子孙的手中轻易地丧失掉,这短短的诗句,实含有不尽之意。他来到昔日的国子监,见到的是“破壁低围墙”、“衙舍成丘墟”(《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因而发出“白头博士重来到,极目萧条泪满襟”的感叹。他面对玄武湖,远处传来悠扬的渔歌声,不禁写下这样的诗句:“烟水不关兴废感,夕阳闻已唱渔歌。”(《玄武湖》)明明处处触发他的“兴废感”,却故意说“不关”。而说“不关”,却更显其“有关”。这种所谓“正负律”在诗歌创作中的运用,有时可收到料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如果说《钟山》、《台城》、《功臣庙》等诗篇,主要是咏一事一物,那么《秣陵口号》则从历史演变的角度考察南京的盛衰变化,带有总结的性质:
  车马垂杨十字街,河桥灯火旧秦淮。放衙非复通侯第(自注:中山赐宅,改作公署),废圃谁知博士斋。易饼市旁王殿瓦,换鱼江上孝陵柴。无端射取原头鹿,收得长生苑内牌。
  十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往昔京都的繁盛已荡然无存,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芜凄凉的景象。如果诗人平铺直叙地照实写来,就会成为一篇淡而无味的平庸之作。妙在作者运用精巧的构思,借助丰富的想象,跃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先写往日南京之繁华:纵横交错的十字街,车如流水马如龙。秦淮河两岸楼馆林立,笙歌不绝,灯火辉煌。这就是诗人梦魂萦绕的明朝南京城。然后笔锋一转,再极力描写今日南京之冷落萧条。
  “放衙非复通侯第,废圃谁知博士斋”。这里的“通侯”指中山王徐达。徐是明代开国元勋之一,死后封中山王。生前明太祖曾明令为其“治甲第,表其坊曰‘大功’”(《明史·徐达传》)。当时王府的气派可想而知。但入清后被籍没家产,府第改为公署。国子监(即博士斋)的变化令吴伟业感触更大。崇祯十三年,作者曾任国子监司业,他回忆当年的盛况:“面水背苍崖,中为所居堂。四海罗生徒,六馆登文章。松桧皆十围,钟筦声锵锵。”如今却变成荒园废圃,怎不令人心酸!
  南京玄武湖
  诗的最后四句写明孝陵。明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位于紫金山南麓,气势雄伟。明时曾派专人守卫,划为禁地。孝陵中饲养鹿数千头,颈上挂着银牌,并种植松树十万株,凡盗宰、偷伐者,均以死罪论。入清后,宫殿毁废,松林遭伐,长生鹿任人猎取,寝园的面目今非昔比。陈文述《秣陵集》载:“孝陵之建,有松十万株,长生鹿千;今则林木仅有存者,鹿亦杳不可见,陵户间有收得银牌者耳。”可见吴伟业诗中所写,为当时之事实。作者紧紧抓住能够反映江山易主的典型事物,以抒写情怀,把长期以来在胸中激荡着的沧桑之感一古脑儿倾泻在这首诗中,读之令人叹息不已。
  沈德潜曰:“梅村咏前朝事,沧桑悲感,俱近盛唐。”这一评论,颇为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