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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最后的日子




  1981年春节后的一天——2月20日,茅盾被家属送往北京医院急救。
  检查以后,医生发现他的身体比过去更差,便让他往进北京的119病房。
  自从1970年1月28日他夫人孔德止不幸病逝以来,茅盾身上的疾病日益增添、加重。1978年7月7日半夜又在卧室里摔了一跤。他给友人的信中多次写到自己:“上了年纪,百病丛生,”“左目失明,右目仅0.3视力,且有白内障,”“又有慢性气管炎,走路困难,站立不稳妥,双脚发抖,卧床时多。”“精力日衰”,“精神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就在茅盾住院的第三天,他的老朋友罗荪同志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来看望他。
  茅盾躺在病床上,隆起的鼻孔里插了一根淡红色的细细的橡皮管,正在输液。看到罗荪,他从白色的棉被下面伸出骨瘦如柴的右手,指指鼻子,又缶空中按了两下,脸上现出欢迎和歉疚的神情。
  过了一会,茅盾的警卫员小严来了,给他揭掉橡皮管,取走橡皮管。他对罗荪说:“还是老年病,肺气肿,经常气喘,缺氧,每隔一刻钟,大夫给我吸氧一次。不过这次发现肾脏有变化,老是低烧,三十七度多点。”
  “大夫们正在给予您想办法。您别急,低烧会降下来。”罗荪安慰他。
  “等低烧一退,我就可以出院,继续写回忆录了。”
  罗荪对他说,先治病要紧。茅盾说:“不写完回忆录,对我精神上是个负担。”
  3月上旬,他的病已转重。可是,他身卧病榻,却心系天下。有时,气喘好一些,就让儿媳陈小曼给他读一些文件和《参考消息》。
  一天,陈小曼给他读一篇全国政协常委讨论陈云同志最近讲话的反映,她看父亲闭上了眼睛,便没有读下去,心想让他好好休息吧。
  茅盾听不到声音,立刻睁开了眼睛,轻声问道:“刚才读到那个常委的发言,还没有完哩,怎么不读下去?”
  陈小曼只得继续读下去。
  3月14日,茅盾住的119病房来了好几个医生。其中除了替茅盾诊治的北京医院内科刘梓荣和裕东洁大夫外,还有院外专家吴阶平大夫等。他们经过会诊,发现茅盾心肺功能衰竭,肾功能也衰竭,经过X光和超专用波检查,还发现胸腹有积水。
  茅盾见到之么多医生来看他,感到情形异常,暗想可能自己的病情严重了。等到儿子韦韬回到病房,他急切地问道:“大夫说些什么?我的病情怎么样?”
  “疾病和过去有些不一样。”儿子含含糊糊地回答。
  他听了不满意,就直截了当地问:“我的病危险吗?”
  韦韬不想把真实病情告诉父亲,说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但是这时的茅盾十分敏感,他知道自己病势沉重了,知道《回忆录》怕是写不完了,就向韦韬交代了《回忆录》的整理出版,然后就提起他入党和捐款设立文学奖金这蕴世故藏在心里的两件大事。他叫儿子拿来纸和笔,让韦韬笔录他的口述。他先口述给胡耀邦同志暨党中央的一封信。然后口述给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的另一封信。
  两封信都抄写好了,他看了一遍,然后颤颤巍巍地举起钢笔,用全力在前一封信上署名“沈雁冰”,后一封信上署名“茅盾”。
  “等将来再送。”他关照儿子说。
  “好的。”
  “也许我可以亲自重写……”
  韦韬知道父亲的心意:仍盼望恢复健康,继续为人民、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
  那几天,在医生办公室里,刘梓荣和吴阶平等医师、专家反复讨论,共同制定出一套医疗方案,和茅盾身上的顽固疾病进行斗争。虽然还有低烧,可是感染得到了控制,胸水和腹水减少了,他的病情稍有好转。
  3月20日,他显得有点兴奋,自言自语地讲出一些不连贯的话:“总理的病怎样了?……
  好一些了吧……他身体很好……姐姐,唉……她的手术没搞好……作家……他是谁……
  告诉他……我不能见了……”
  “那墙上写的什么?……一张张纸上……很多字……”茅盾指着墙问陈小曼。
  “墙上什么字也没有写。”儿媳告诉他。
  “哦,是我的幻觉。”他恍然大悟。
  这时他很清醒。医生和护士怕他疲劳,劝他睡觉休息。
  “晚上了吗?是该睡觉的时候了?”茅盾惊异地问。
  护士知道外为富有还没黑,为了使他休息,就顺着他的话说:“是的,晚上了,该睡觉了。”
  “那么大家睡觉,”茅盾一向关怀体贴别人,他对医生和护士说,“你们都去睡觉,我才睡觉。”
  “好的,我们睡觉去。”医生的护士轻轻走出了病房。
  茅盾看到警卫员还站在床边,就对他说:“小严,你也去睡觉。”等警卫员走了,他才闭上眼睛休息。
  在这以后,他只是吃点衡粥。这是医院用鸡汤、肉末和菜泥等为他特地熬煮的。然而他胃口不好,也常常因气喘而难于下咽。茅盾在医扩床上不断揪被子,要寻找什么东西?
  揪来揪去没有揪到什么,显得十分焦急,嘴里嘀咕着:“稿纸……稿纸……”原来他想拿稿纸。
  他又不断用两只手朝眼睛上比划。啤,他是一次又一次要戴上眼镜。他伸出右手,向上衣左边的口袋里掏什么。起初在口袋边上摸,摸来摸去没有摸到他心里东西;又向口袋里掏,也没有掏出什么。他头上流下晶莹的汗珠,非常着急地自言自语:“笔……钢笔……
  笔呢?”他要拿笔写作。
  他屈着手指在数数,老是数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这些简单的数字。这些数字的含义是什么呢?
  陈小曼站在他床边,凝神细听他嘴里反复嘀咕着说:“四月差不多了……可以出院……
  又能拿笔了……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九月写完……一定写完……”
  陈小曼亲切地安慰他:“爸爸,四月可以出院了,九月写完回忆录,你该到南方休养休养。”
  “写完……回忆录……这回一定……到南方……休养……再写……”
  原来,八十五岁高龄的茅盾还想写完回忆录之后,转而搞创作:把《霜叶红似二月花》继续写下去,由五四运动一直写到大革命;把《锻炼》续写下去,由上海撤退,一直写到抗日战争胜利,再把人物撒向全国。古人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正是这样。
  彭真同志来看望他了;
  胡耀邦同志来看望他了;
  周扬同志也来看望他了……
  党和国家的领导同志在百忙中特地来到这间病房,握着茅盾的手,把党和国家对他的关怀和慰问送到他的心中。茅盾这位病危的老人感动了,眼眶里闪动着莹莹的泪光。
  曹禺来看望茅盾了。茅盾用微弱的声音说:“曹禺……谢谢!”
  罗荪不知是第几次来看望他了。警卫员小严对他说:“昨天曾以昏迷好一阵,夜里才醒过来。”
  茅盾的眼神里却反映出他的精神很兴奋,他让罗荪坐下,说起他1938年春天到武汉办《文艺阵地》的情形,还谈起他1940年如何从盛世才的魔掌中逃出来……
  当罗荪紧握他的手告别时,茅盾轻轻地说了一声:“你走啦!”
  3月25日下午,茅盾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后来,又清醒过来。
  3月26日上午,赵清阁又一次一看望他。这时,他的病情已恶化,但神智却很清醒。他招呼赵清阁,地无力讲话。
  目睹茅盾如此痛苦的神情,赵清阁不禁眼泪涔涔而下。当她了解到输液风内的药为普通的氨茶硷时,暗暗诧异:“难道我们没有更好的平喘特效药吗?”她的心不禁向医院、大夫呼吁:应该有特效药,救救肺心病患者,救救茅公吧!
  “清阁!”茅盾发现她在啜泣,就唤道。
  赵清阁急忙拭泪转身,坐在他床前看着他吃饭。她很惊讶,茅盾的食欲比前些天好,护理人员喂他吃了一小碗粥,半碗牛奶鸡蛋羹,还吃了一只香蕉和半个桔子。赵清阁稍感乐观地想:“只想胃纳不坏,他是能够化险为夷的。”
  由于茅盾病情不稳定,不时清醒,有时昏睡,医生又一次会诊,想方设法治疗。
  茅盾看到那么多穿白大褂的医生围在他床边,不安地说:“怎么惊动你们之么多大夫来看我?”
  为了保护治疗,大夫不愿把病情告诉他,而是说:“查房时有时大夫少一些,有时多一些,这是我们的工作。”
  茅盾想起确实是有过较多的医生来看过他。他就对医生说:“我没有什么,不需要这么多的大夫看。你们可以看别的病人去!”
  “别的病人我们也要去看的。”
  会诊的医生走了,他才放心。
  3月26日晚上10点40分,茅盾的病情急遽恶化了。原来他血压不高,这时血压猛地下降到四十,一分钟只有几次呼吸,几乎停止了呼吸。
  院长来了,内科主任来了,医生们连夜不断地用阿拉明和多巴胺升压药。但是血压回升不到满意的程度,呼吸更加急促,有时停顿,紫绀,缺氧明显……抢救的紧张气氛使人们有一种窒息感。病房中的医生、护士、茅盾的儿子、儿媳和同志、朋友,都把心里提得高高的,盼望着此刻能妙手回春,战胜死神。
  凌晨,茅盾的四肢开始发凉了,抢救终于无效。日历翻到1981年3月27日,时钟指针停在5点50分,中国卓越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伟大的革命作家茅盾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一个多小时后,周扬驱车赶到北京医院。他伫立在茅盾遗体前默默哀。
  韦韬含着眼泪,忍着悲痛,双手将父亲的两份遗嘱交给周扬,请他转呈党中央和中国作协。
  当天下午,在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座谈会上,周扬肃穆地站起来,沉痛地向同志们宣布:
  左翼文学巨匠沈雁冰同志逝世了!他以无限悲痛的感情,向同志们宣读沈雁冰写给予中共中央的遗书:
  亲爱的同志们,我自知病将不起,在这最后的时刻,我的心向着你们,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我追求奋斗了一生,我请求中央在我死后,以党员的标准严格审查我一生的所作所为、功过是非,如蒙追认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这将是我一生最大的荣耀!
  接着,宣读了茅盾写给予中国作协的信:
  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二十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
  茅盾辞世后的第四天,中共中央就根据他的请求和他一生的表现,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和党党籍。决定全文如下:
  我国伟大的革命作家沈雁冰(茅盾)同志,青年时代就接受马克思主义,一九二一年就在上海先后参加共产主义小组和中国共产党,是党的最早的一批党员之一。一九二八年以后,他同党虽推动了组织上的关系,仍然一直在党的领导下从事革命的文化工作,为中国人民的解放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奋斗一生,在中国现代文学运动中作出了卓越贡献。
  他临终以前恳切地向党提出,要求在他逝世后追认他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中央根据沈雁冰同志的请求和他一生的表现,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党龄从一九二一年算起。
  4月10日,党和国家领导人和首都各界约二千人向茅盾遗体告别。
  茅盾安卧在松柏与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
  4月11日下午3时,北京隆重举行茅盾追悼会。人们来到人民大会堂西大厅庄严肃穆的追悼会会场。在巨幅茅盾遗像下,安放着他的骨灰盒,上面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四周簇拥着一个个花圈。
  邓小平同志主持追悼会。胡耀邦同志致悼词,沉痛地宣布:“中国文坛殒落了一颗巨星!”
  在追悼会举行的同时,数以千计的人民群众自发地集结在天安门广场两侧,面对人民大会堂肃立默哀,直至追悼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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