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1-14章

 

  第十一章

  玛丽安执拗了一阵之后,还是向姐姐的一再恳求屈从了,同意陪她和詹宁斯太太上午出去溜达半个小时。不过,她规定了明确的条件:不准走亲访友,而且顶多陪她们走到塞克维尔街格雷商店,因为埃丽诺正在同店家洽谈,想替母亲交换几件旧式珠宝。

  大家来到店门口,詹宁斯太太想起街那头有位太太,她应该去拜访一下。因为她到格雷商店无事可办,于是双方说定,趁两位年轻朋友办事的工夫,她去串个门,然后再回来找她们。

  两位达什伍德小姐上楼梯时,只见有不少人早来了,店里没人顾得上应酬她们,于是只好等候。最好的办法是坐到柜台一端,看来这样可能轮起来最快。这里只站着一位先生,埃丽诺大有希望让他讲点礼貌,办事利索点。谁知这人特别挑剔,也很有眼力,顾不上讲究礼貌。他要订购一只牙签盒,为了确定大小、式样和图案,他把店里的所有牙签盒都拿来端详、盘算,每只都要磨蹭半个钟头,最后凭着他那神奇的想象力终于定了下来。在此期间,他无暇顾及两位小姐,只是粗略地瞟了她们三四眼。不过他这一回顾,倒使他那副外貌和嘴脸深深铭刻在埃丽诺的脑海里:他纵使打扮得时鬓绝顶,也只不过是个愚昧、好强、不折不扣的卑微小人。

  玛丽安倒免于产生这种令人烦恼的轻蔑憎恶之感,那人傲慢无礼地打量她俩的面庞也好,神态自负地鉴定送他查看的种种牙签盒的种种缺陷也好,她都不曾觉察。因为她在格雷商店和在自己卧室里一样,总是聚精会神地想心思,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全然不师。

  最后,事情终于定下来了,连上面的牙饰、金饰、珠饰都做了规定。那人又定了个日期,好像到那天拿不到牙签盒,他就活不下去似的。他从容小心地戴上手套,又向两位达什伍德小姐瞟了一眼,不过这一瞥似乎不是表示艳羡对方,而是想让对方艳羡自己。接着,他故意摆出一副傲气十足、悄然自得的架势走开了。

  埃丽诺赶忙提出了自己的买卖,正要成交的时候,又有一个男子出现在她身旁。她转眼朝他脸部望去,意外地发现,原来是她哥哥。

  他们见面时的那个喜幸亲热劲儿,在倍雷商店里看上去还真像回事儿似的。约翰.达什伍德能再见到妹妹,确实一点也不感到遗憾。相反,大家都很高兴。他对母亲的问候是恭敬的,关切的。

  埃丽诺发现,他和范妮进城两天了。

  “我昨天就很想去拜望你们,”他说,“可是去不了,因为我们得带着哈里去埃克塞特交易场看野兽,剩下的时间就陪陪费拉斯太太。哈里高兴极了。今天早晨哪怕能有半小时的空闲工夫,我也决计要来看望你们的,哪知人刚进城,总有一大堆事情要办!我来这里给范妮订一枚图章。不过,我想明天一定能去伯克利街,拜见一下你们的朋友詹宁斯太太。我听说,她是个十分有钱的女人。米德尔顿夫妇也很有钱,你一定要把我引见给她们。他们既然是我继母的亲戚,我很乐于表示我对他们的万般敬意。我听说,他们是你们的好乡邻。”

  “的确是好。他们关心我们的安适,处处友好相待,好得我无法形容。”

  “说老实活,听你这么说,我高兴极啦,实在是高兴极啦。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都是有钱入,和你们又沾亲带故的,按理是该对你们客客气气的,提供种种方便,使得你们过得舒舒适适。这么一来,你们住在小乡舍里过得非常舒适,什么都不缺。有关那房子,爱德华向我们做过引人入胜的描绘。他说,在同类房子中,它是历来最完美无缺的了,还说你们好像喜欢得不得了。说实话,我们听了也大为高兴。”

  埃丽诺有点替她哥哥感到羞耻,因而当詹宁斯太太的仆人跑来报告太太已在门口等候,省得她再回哥哥的话时,她一点也不感到遗憾。

  达什伍德先生陪着她俩下了楼,来到詹宁斯太太的马车门口,被介绍给这位太太。他再次表示,希望第二天能去拜访她们,说罢告辞而去。

  他如期来拜访了,而且还为她们的嫂嫂未能一同前来,假意道歉一番:“她要陪伴她母亲,确实没有工夫走开。”不过,詹宁斯太太当即让他放心,叫做嫂嫂的不用客气,因为她们也都算得上是表亲嘛。她还说,她一定尽快去拜访约翰.达什伍德夫人,带着她的小姑去看望她。约翰对妹妹虽然处之泰然,却也十分客气,而对詹宁斯太太,尤为必恭必敬,礼貌周全。他进屋不久,布兰登上校也接踵而来。约翰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在说:他只消知道他是个有钱人,对他也会同样客客气气的。

  在这里逗留了半个小时之后,约翰让埃丽诺陪他走到康迪特街,把他介绍给约翰爵士和米德尔顿夫人。那天天气异常之好,埃丽诺便欣然同意了。两人一走出屋,约翰便张口询问开了。

  “布兰登上校是谁?他是个有钱人吗?”

  “是的,他在多塞特郡有一大笔资产。”

  “我听了很高兴,他看上去是个极有绅士风度的人。埃丽诺,我想我该恭喜你,你这一辈子可以指望有个十分体面的归宿了。”

  “我?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喜欢你。我仔细观察过他,对此确信不疑。他有多少财产?”

  “我想一年大约两千镑。”

  “一年两千镑。”他说着,心里激起一股热烈慷慨的豪情,接下去说道:“埃丽诺,看在你的份上,我真心希望他有两倍这么多。”

  “我的确相信你的话,”埃丽诺答道,“但是我敢肯定,布兰登上校丝毫没有想娶我的意思。”

  “你搞错了,埃丽诺,大错特错了。你只要略作努力,就能把他抓到手。也许他目前会犹豫不决,你的那点微薄的财产会使他畏缩不前。他的朋友们还会从中作梗。不过,稍稍献点殷勤,略微加以引逗,就能让他不由自主地就范,这在女人是很容易做到的。你没有什么理由不去争取他。不要以为你以前的那种恋爱——总而言之,你知道那种恋爱是绝对不可能了,你有着不可逾越的障碍——你是个有理性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布兰登上校蛮不错啦,我一定对他客客气气的,让他对你和你的家庭感到满意。这真是一门皆大欢喜的亲事。总而言之,”——他压低声音,神气活现地悄悄说道——“这一定会受到各方面的热烈欢迎。”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你的朋友们都真诚渴望你能找个好人家,特别是范妮,老实说,她十分关心你的事。还有她母亲费拉斯太太,是个非常温厚的女人,我想她肯定会感到十分高兴的。她前几天就这么说过。”

  埃丽诺不屑一答。

  “倘若范妮有个弟弟、我有个妹妹能在同时解决终身大事,”约翰继续说道,“那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妙不可言的事情。然而,这也并非绝对不可能啊。”

  “爱德华.费拉斯先生要结婚啦?”埃丽诺果断地问道。

  “还没真正定下来,不过正在筹划这件事。他有个极好的母亲。费拉斯太太极其慷慨,如果婚事办成了,她将主动提出,一年给他一千镑。女方是尊贵的莫顿小姐,是已故莫顿勋爵的独生女,有三万镑财产———这门亲事双方都很称心如意,我毫不怀疑婚事会如期操办。一年一千镑,一个做母亲的能给这么一大笔钱,而且要给一辈子;不过费拉斯太太具有崇高的精神。再给你说个她为人慷慨大方的例子。那天,我们刚一进城,她知道我们手头一时不很宽裕,就往范妮手里塞了二百镑钞票。真是求之不得呀,因为我们在这几的花销一定很大。”

  他顿了顿,想听埃丽诺说句赞同和同情的话;不想她勉强说道:

  “你们在城里和乡下的花销肯定都相当可观,但是你们的收入也很高啊。”

  “我说呀,可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么高。不过,我倒不想叹穷叫苦。我们的收入无疑是相当不错的,我希望有朝一日会更上一层楼。正在进行的诺兰公地的圈地耗资巨大。另外,我这半年里还置了点地产——东金汉农场,你一定记得这地方,老吉布森以前住在这里。这块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对我都十分理想,紧挨着我自己的房地产,因此我觉得我有义务把它买下来。假如让它落到别人手里,我将会受到良心的责备。人要为自己的便利付出代价,我已经花费了一笔巨款。”

  “你是不是认为实在值不了那么多钱?”

  “噢,我希望并非如此。我买后的第二天本来可以再卖掉的,还能赚钱。可是说起买价,我倒可能真是很不幸,因为当时股票的价值很低,我若不是碰巧把这笔必要的钱存在我的银行家手里,那我就得大蚀其本卖掉全部股票。”

  埃丽诺只能付之一笑。

  “我们刚到诺兰庄园时,还难免要有一些别的大笔开支。你很清楚,我们敬爱的父亲把保留在诺兰庄园的斯坦希尔的财产(这些财产还很值钱呢),全部送给了你母亲。我决不是埋怨他不该这么做。他毋庸置疑有权随意处理自己的财产。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购置大量的亚麻织品、瓷器之类的东西,用来弥补家里被取走的那些玩艺。你可以猜想到,这番开销之后,我们一定是大伤元气,费拉斯太太的恩赐真是求之不得。”

  “的确是那样,”埃丽诺说道。“你们得到她的慷慨资助,希望你们能过上优裕的生活。”

  “再过一两年可能差不多了,”约翰一本正经地答道。“不过现在还差得远。范妮的温室一块石头也没砌,花园只不过才画出个图样。”

  “温室建在哪儿?”

  “屋后的小山上。为了腾地方,那些老核桃树全给砍掉了。这座温室从庄园的每个部位看去都很漂亮,花园就在温室前面的斜坡上,漂亮极了。我们已经清除了山顶上的荆棘丛。”

  埃丽诺把忧虑和责难闷在心里,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幸亏玛丽安不在场,省得和她一起受这窝囊气。

  达什伍德先生哭穷哭够了,下次再去格雷商店也用不着给她妹妹一人买一副耳环,心里不禁又变得快活起来,便转而恭喜埃丽诺能有詹宁斯太太这样一位朋友。

  “她确实是个非常富有的妇女。她的住宅和生活派头都表明她有极高的收入,有这么个熟人不光目前对你大有好处,最终还可能给你带来鸿福呢。她邀请你到城里来,这当然是赏给你的很大面子,确实表明她非常器重你,她去世的时候,十有八九忘不了你。她一定会留下一大笔遗产。”

  “我看什么也不会有,她只有点寡妇所得产,将来要传给她的女儿。”

  “那你很难想象她会进多少花多少。只要是注意节俭的人,谁也不会那样干。而她积攒下来的钱,总得想法处理掉吧。”

  “那么,你难道不认为她可能宁肯留给她女儿,而不留给我们吗?”

  “她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大富大贵人家,我看她没有必要再给她们遗产。我倒是觉得,她这么赏识你们,如此这般地厚待你们,那她将来就应该考虑到你们的正当要求,对于一个谨慎的女人来说,这是忽略不得的。她心地最善良不过了,她的这一切举动会惹人产生期望,这她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她还没有惹得那些切身有关的人产生期望呢。说真的,哥哥,你为我们的安乐幸福操心,也操得太远了。”

  “噢,当然如此,”约翰说,仿佛想镇定一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非常有限。不过,亲爱的埃丽诺,玛丽安怎么啦?她看样子很不舒服,脸色苍白,人也变得非常消瘦。她是不是有病啊?”

  “她是不舒服,最近几个星期老说神经痛。”

  “真不幸。在她这个年纪,不管生一场什么病,都会永远毁掉青春的娇艳!她的青春太短暂了!去年九月,她还和我见过的任何女人一样漂亮,一样惹男人动心。她的美貌有一种特别讨男人喜爱的姿质。我记得范妮过去常说,她要比你早结婚,而且对象也比你的好。其实她是极其喜欢你的——她只是偶尔产生了这么个念头。不过,她想错了。我怀疑,玛丽安现在是不是能嫁给一个每年充其量不过五六百镑的男人。你要是不超过她,那才怪呢。多塞特郡!我对多塞特郡不很了解,不过,亲爱的埃丽诺,我极其乐于多了解了解它。我想你一定会允许范妮和我成为你们第一批、也是最幸运的客人。”

  埃丽诺非常严肃地对他说,她不可能嫁给布兰登上校。然而,他一心期待这门亲事能给他带来无比巨大的喜悦,因而不肯善罢甘休。他打定主意,千方百计地密切同那位先生的关系,尽心竭力地促成这门婚事。他对妹妹一向没有尽过力,感到有点歉疚,因此便渴望别人能多出点力。让布兰登上校向她求婚,或者让詹宁斯太太给她留下一笔遗产,将是他弥补自己过失的最简便的途径。

  他们还算幸运,正好赶上米德尔顿夫人在家,约翰爵士也在他们访问结束之前回到家里。大家都很有礼貌。约翰爵士随便对谁都很喜爱,达什伍德先生虽说不善于识人,但很快就把他看作一个厚道人。米德尔顿夫人见他仪表堂堂,便也觉得他很值得结识。达什伍德先生告辞时,对这两人都很中意。

  “我要向范妮报告一下这次美好的会见,”他和妹妹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米德尔顿夫人确实是个极其娴雅的女人!我知道范妮就喜欢结识这样的女人。还有詹宁斯太太,她是个极懂规矩的女人,虽然不像她女儿那样娴雅。你嫂嫂甚至可以毫无顾忌地来拜访她。说老实话,她原来有点顾忌,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我们先前只知道詹宁斯太太是个寡妇,她丈夫靠卑劣的手段发了财,于是范妮和费拉斯太太便抱有强烈的偏见,认为她和她女儿都不是范妮应该与之交往的那种女人。现在,我要回去向她好好地美言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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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约翰.达什伍德夫人非常相信她丈夫的眼力,第二天就去拜访詹宁斯太太和她的女儿。她没有白相信她丈夫,因为她甚至发现前者,也就是她两位小姑与之呆在一起的那位太太,决非不值得亲近。至于米德尔顿夫人,她觉得她是天下最迷人的一位女人。

  米德尔顿夫人同样喜欢达什伍德夫人。这两人都有点冷漠自私,这就促使她们相互吸引。她们的举止得体而乏趣,她们的智力总的来说比较贫乏,这就促使她们同病相怜。

  不过,约翰.达什伍德夫人的这般举止虽说博得了米德尔顿夫人的欢心,却不能使詹宁斯太太感到称心如意。在她看来,她不过是个言谈冷漠、神气傲慢的小女人,见到她丈夫的妹妹毫无亲切之感,几乎连句话都不跟她们说。她在伯克利街逗留了一刻钟,其中至少有七分半钟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埃丽诺虽然嘴里不想问,心里却很想知道爱德华当时在不在城里。但是,范妮说什么也不肯随意当着埃丽诺的面提起他的名字,除非她能够告诉埃丽诺:爱德华和莫顿小姐的婚事已经谈妥,或者除非她丈夫对布兰登上校的期望已付诸实现。因为她相信爱德华与埃丽诺之间仍然感情很深,需要随时随地促使他们在言行上尽量保持隔阂。然而,她不肯提供的消息,倒从另一来源得到了。过不多久,露西跑来,希望赢得埃丽诺的同情,因为爱德华和达什伍德夫妇一道来到城里,但她却见不到他。爱德华不敢去巴特利特大搂,唯恐被人发现。虽然两人说不出多么急于相见,但目前只能无可奈何地通通信。

  时隔不久,爱德华本人两次亲临伯克利街,证明他确实就在城里。有两次,她们上午出去践约回来,发现他的名片摆在桌上。埃丽诺对他的来访感到高兴,而且对自己没有见到他感到更加高兴。

  达什伍德夫妇极其喜爱米德尔顿夫妇,他们虽说素来没有请客的习惯,但还是决定举行一次晚宴,于是大家刚认识不久,便邀请他们到哈利街吃饭。他们在这里租了一栋上好的房子,为期三个月。他们还邀请了两个妹妹和詹宁斯太太,约翰.达什伍德又特意拉上布兰登上校。布兰登上校总是乐于同达什伍德家小姐呆在一起,受到这番热切邀请,不免感到几分惊奇,但更多的是感到欣喜。席间将见到费拉斯太太,但埃丽诺搞不清楚她的两位儿子是否也会在场。不过,一想到能见到费拉斯太太,倒使她对这次宴会发生了兴趣;因为虽说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需要带着焦灼不安的心情去拜见爱德华的母亲,虽然她现在可以抱着全然无所谓的态度去见她,毫不在乎她对自己的看法,但是她仍然一如既往地渴望结识一下费拉斯太太,了解一下她是什么样的人。

  此后不久,她听说两位斯蒂尔小姐也要参加这次宴会,尽管心里不很高兴,可是期待赴宴的兴致却骤然大增。

  米德尔顿夫人十分喜爱两位斯蒂尔小姐,她们对她百般殷勤,博得了她的极大欢心。虽说露西确实不够娴雅,她姐姐甚至还不斯文,可她还是像约翰爵士一样,立刻要求她们在康迪特街住上一两个星期。事有凑巧,这样做对斯蒂尔妹妹特别方便,因为后来从达什伍德夫妇的请柬中得知,她俩要在设宴的前几天就去作客。

  这姊妹俩之所以能在约翰.达什伍德夫人的宴席上赢得两个席位,倒不是因为她们是曾经关照过她弟弟多年的那位先生的外甥女,而是因为她们作为米德尔顿夫人的客人,必须同样受到欢迎。露西很久以来就想亲自结识一下这家人,仔细观察一下他们的人品和她自己的困难所在,并且趁机尽力讨好他们一番,如今一接到约翰.达什伍德夫人的请帖,简直有生以来从没这么高兴过。

  埃丽诺的反应截然不同。她当即断定,爱德华既然和他母亲住在一起,那就一定会像他母亲一样,应邀参加他姐姐的晚宴,发生了这一切之后,头一次和露西一起去见爱德华!——她简直不知道她如何忍受得了!

  她的这些忧虑并非完全建立在理智的基础上,当然也根本不是建立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不过她后来还是消除了忧虑,这倒不是因为她自己镇静下来了,而是多亏露西的一番好意。原来,露西满以为会让埃丽诺大失所望,便告诉她爱德华星期二肯定不会去哈利街。她甚至还想进一步加深她的痛苦,便又对她说:“他之所以避而不来,就是因为他爱她爱得太深了,怕碰到一起隐匿不住。”

  至关紧要的星期二来临了,两位年轻小姐就要见到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婆母啦。

  “可怜可怜我吧,亲爱的达什伍德小姐!”大家一起上楼时,露西说道——原来詹宁斯太太一到,米德尔顿夫妇也接跟而来,于是大家同时跟着仆人朝楼上走去。“这里只有你能同情我。我告诉你吧,我简直站不住啦。天哪!我马上就要见到能决定我终身幸福的那个人了一—我未来的婆婆!”

  埃丽诺本来可以提醒她一句:她们就要见到的可能是莫顿小姐的婆婆,而不是她露西的婆婆,从而立即解除她的紧张心理,但她没有这么做,只是情真意切地对她说,她的确同情她。这使露西大为惊奇,因为她虽说很不自在,却至少希望自己是埃丽诺妒羡不已的对象。

  费拉斯太太是个瘦小的女人,身板笔直,甚至达到拘谨的程度;仪态端庄,甚至达到迂腐的地步。她脸色灰黄,小鼻子小眼,一点也不俏丽,自然也毫无表情。不过,她眉头一皱,给面部增添了傲慢和暴戾的强烈色彩,因而使她有幸免于落得一个面部表情单调乏味的恶名。她是个话语不多的女入,因为她和一般人不同,总是有多少想法说多少话。而就在情不自禁地说出的片言只语里,没有一丁点是说给达什伍德小姐听的,她对她算是铁了心啦,说什么也不会喜欢她。

  现在,这种态度并不会给埃丽诺带来不快。几个月以前,她还会感到痛苦不堪,可是事到如今,费拉斯太太己经没有能力让她苦恼了。她对两位斯蒂尔小姐通然不同的态度——这似乎是在有意地进一步贬抑她——只能使她觉得十分滑稽。她看到她们母女二人对同一个人亲切谦和的样于,不禁感到好笑—一因为露西变得特别尊贵起来——其实,她们若是像她一样了解她,那她们一定会迫不及待地羞辱她。而她自己呢,虽然相对来说不可能给她们带来危害,却遭到了她们两人毫不掩饰的冷落。但是,当她冷笑那母女俩乱献殷勤的时候,她怀疑这是由卑鄙而愚蠢的动机造成的。她还看到斯蒂尔姐妹也在蓄意大献殷勤,使这种局面得以继续下去,于是,她不由地对她们四个人鄙视极了。

  露西被如此尊为贵宾,禁不住欣喜若狂。而斯蒂尔小姐只要别人拿她和戴维斯博士开开玩笑,便也感到喜不自胜。

  酒席办得非常丰盛,仆人多得不计其数,一切都表明女主人有心要炫耀一番,而男主人也有能力供她炫耀。尽管诺兰庄园正在进行改修和扩建,尽管庄园的主人一度只要再缺几千镑就得蚀本卖空,但是却看不到他试图由此而使人推论出他贫穷的迹象。在这里没有出现别的贫乏,只有谈话是贫乏的——而谈话确实相当贫乏。约翰.达什伍德自己没有多少值得一听的话要说,他夫人要说的就更少。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光彩的,因为他们的大多数客人也是如此。他们由于没有条件让人感到愉快而几乎伤透了脑筋——他们有的缺乏理智(包括先天的和后天的),有的缺乏雅趣,有的缺乏兴致,有的缺乏气质。

  女士们吃完饭回到客厅时,这种贫乏表现得尤其明显,因为男士们先前还变换花样提供一点谈话资料——什么政治啦,圈地啦,驯马啦——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谈完了,直到咖啡端进来为止,太太小姐们一直在谈论着一个话题:年龄相仿的哈里·达什伍德和米德尔顿夫人的老二威廉究竟谁高谁矮。

  假如两个孩子都在那里,问题倒也很容易解决,马上量一下就能分出高矮,但只有哈里在场,双方只好全靠猜测和推断。不过,每人都有权利发表明确的看法,而且可以再三再四的,爱怎么重复就怎么重复。

  各人的观点如下:

  两位母亲虽然都深信自己的儿子高,但是为了礼貌起见,还是断言对方高。

  两位外祖母虽然和做母亲的一样偏心,但是却比她们来得坦率,都在一个劲地说自己的外孙高。

  露西一心想取悦两位母亲,认为两个孩子年龄虽小,个子却都高得出奇,她看不出有丝毫差别。斯蒂尔小姐还要老练,伶牙俐齿地把两个孩子都美言了一香。

  埃丽诺先前曾发表过看法,认为还是威廉高些,结果得罪了费拉斯太太,也更得罪了范妮,现在觉得没有必要再去硬性表态。玛丽安听说让她表态,便当众宣布: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说不出有什么看法,因而惹得大家都不快活。

  埃丽诺离开诺兰之前,曾给嫂嫂绘制了一对非常漂亮的画屏,这画屏送去裱褙刚刚取回家,就摆放在嫂嫂现在的客厅里。约翰.达什伍德跟着男宾们走进来一眼瞧见了这对画屏,便殷勤备至地递给布兰登上校欣赏。

  “这是我大妹妹的画作,”他说。“你是个很有鉴赏力的人,肯定会喜欢这两幅画儿。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见过她的作品,不过人们普遍认为她画得极其出色。”

  上校虽然矢口否认自己很有些赏力,但是一见到这两幅画屏,就像见到达什伍德小姐别的画作一祥,大为赞赏。当然,这些画屏也引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于是大家便争相传看。费拉斯太太不知道这是埃丽诺的作品,特意要求拿来看看。待米德尔顿夫人令人满意地赞赏过之后,范妮便把它递给了她的母亲,同时好心好意地告诉她,这是达什伍德小姐画的。

  “哼”——费拉斯太太说——“挺漂亮”——连看都不看一眼,便又递还给她女儿。

  也许范妮当时觉得母亲太鲁莽了,只见她脸上稍稍泛红,然后马上说道:

  “这画屏很漂亮,是吧,母亲?”但是另一方面,她大概又担心自己过于客气,过于推崇,便当即补充说道:

  “母亲,你不觉得这画有点像莫顿小姐的绘画风格吗?她确实画得好极了。她最后一幅风景画画得多美啊!”

  “的确画得美。不过她样样事情都干得好。”

  这真叫玛丽安忍无可忍。她早已对费拉斯太太大为不满了,再一听她这么不合时宜地赞赏另一个人,贬低埃丽诺,她虽说不晓得对方有什么主要意图,却顿时冒火了,只听她气冲冲地说道:

  “我们在赞赏一种异乎寻常的绘画艺术!莫顿小姐算老几?谁晓得她?谁稀罕她?我们考虑和谈论的是埃丽诺。”

  说着,她从嫂子手里夺过画屏,煞有介事地赞赏起来。

  费拉斯太太看上去气急败坏,她的身子比以往挺得更直了,恶狠狠地反驳说:“莫顿小姐是莫顿勋爵的女儿。”

  范妮看样子也很气愤,而她丈夫却被他妹妹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玛丽安的发火给埃丽诺造成了更大的痛苦,刚才耳闻目睹那些导致玛丽安发作的事情,她还没有这么痛苦呢。不过布兰登上校一直拿眼睛盯着玛丽安,他的目光表明,他只注意到事情好的一面:玛丽安有颗火热的心,使她无法容忍自己的姐姐受到丝毫的轻蔑。

  玛丽安的愤激没有到此为止。费拉斯太太如此冷酷无情、蛮横无礼地对待她姐姐,使她感到震惊和痛心,她似乎觉得,费拉斯太太的整个态度预示着埃丽诺的多灾多难。转眼间,她在一股深情厚意的强烈驱使下,走到姐姐的坐椅前,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脖子,脸腮紧贴着她的脸,声音低微而急切地说道:

  “我最最亲爱的埃丽诺,不要介意。不要让她们搞得你不高兴。”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实在顶不住了,便一头扑到埃丽诺肩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引起了每个人的注意,而且几乎引起了每个人的关切。布兰登上校立起身,不由自主地朝她们走去。詹宁斯太太十分机灵地喊了声:“啊!可怜的宝贝,”当即拿出她的嗅盐让她闻。约翰爵士对这场精神痛苦的肇事人极为愤慨,他马上换了个位置,坐到露西.斯蒂尔小姐身旁,把这起骇人听闻的事情低声对她简要叙说了一番。

  几分钟之后,玛丽安恢复了正常,这场骚动便告结束,她又坐到众人当中。不过整个晚上出了这些事,她情绪总是受到了影响。

  “可怜的玛丽安:”她哥哥一抓住空子,便轻声对布兰登上校说道。“她的身体不像她姐姐那样好——她真有些神经质——她没有埃丽诺的素质好。人们必须承认,对于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本来倒是个美人,一下子失去了自身的魅力,这也真够痛苦的。也许说来你不会相信,玛丽安几个月以前确实非常漂亮———简直和埃丽诺一样漂亮。可现在你瞧,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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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埃丽诺想见见费拉斯太太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她发现她身上一无是处,在这种情况下两家再去攀亲,那是很不理想的。她看清了她的傲慢、自私和对她自己的顽固偏见,因而可以理解:即使爱德华不受约束地同她订了婚,那也一定会遇到重重困难,使他们迟迟不能结婚。她看得真切,几乎在为自己感到庆幸!由于遇到了一个较大的障碍,她可以免于遭遇费拉斯太太设置的任何其他障碍,可以免于忍受她那反复无常的脾性,免于费尽心机地去赢得她的好感。或者,如果说她对爱德华迷上露西还不能感到十分高兴的话,她至少可口断定:假如露西更加和蔼一些,她本应感到高兴的。

  使她感到惊奇的是,费拉斯太太一客气,居然使露西变得飘飘然起来。她利令智昏,自视甚高,殊不知费拉斯太太只不过因为她不是埃丽诺才对她青眼相加,而她却认为这是对她自己的赏识——本来费拉斯太太只因不了解她的真实底细才偏爱她,而她却从中大受鼓舞。露西的这种心情不仅从她当时的眼神里看得出来,而且第二天早晨还毫不隐讳地说了出来。原来,经她特意要求,米德尔顿夫人同意让她在伯克利街下车,也许会单独见见埃丽诺,告诉她她有多么高兴。

  事情还真凑巧,她刚到不久,帕尔默夫人那里便来了封信,把詹宁斯太太请走了。

  “我亲爱的朋友,”她们一剩下两个人,露西便嚷了起来,“我来跟你谈谈我的喜幸心情。费拉斯太太昨天那样厚待我,有什么事比这更今人愉快的呢?她多么和蔼可亲啊!你知道我原来多么害怕见到她,可是一当我被介绍给她,她的态度是那样和蔼可亲,似乎确实表明:她非常喜欢我。难道不是如此吗?你全都看见了,难道你不为之大受感动?”

  “她当然对你非常客气。”

  “客气!你只发现她很客气?我看远远不止于此.——除我之外,她对谁也没这么亲切啊!一不骄,二不傲,你嫂嫂也是如此——和蔼可亲极啦!”

  埃丽诺很想谈点别的,可是露西硬要逼着她承认,她有理由感到幸福,于是埃丽诺不得不继续讲下去。

  “毫无疑问,她们要是知道你俩订了婚,”她说,“再这样厚待你,那当然是再愉快不过啦!然而,情况并非如此—一”

  “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露西急忙应答。“费拉斯太太若是不知道,她就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喜欢我——有她喜欢我,这比什么都重要。你休想劝说我转喜为悲。我知道事情一定会有个圆满的结局,我原先还顾虑重重,其实压根儿不会有什么困难。费拉斯太太是个可爱的女人,你嫂子也是如此。她们两人的确都很讨人喜欢!我很奇怪,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达什伍德夫人如何惹人爱呀!”

  对此,埃丽诺无言可答,也不想回答。

  “你有病吧,达什伍德小姐?你似乎情绪不高——连话都不说。你一定不舒服。”‘

  “我从来没有这么健康过。”

  “我从心里感到高兴,不过你的脸色的确不好。你若是真有病,我会感到很难过的——因为你给我带来了最大的安慰!要不是多亏了你的友情,天晓得我会怎么样。”

  埃丽诺想给她个客气的回答,可又怀疑自己是否做得到。不过,露西倒似乎颇为得意,因为她又立即说道:

  “的确,我完全相信你对我的深情厚谊。除了爱德华的爱,你的深情厚谊是我最大的安慰。可怜的爱德华!不过现在好了———我们能够见面啦,而且要经常见面,因为米德尔顿夫人很喜欢达什伍德夫人,这样一来,我们也许可以常去哈利街,爱德华可以有一半时间呆在他姐姐那里。何况,米德尔顿夫人和费拉斯太太也可以进行互访。费拉斯太太和你嫂嫂真好,她们不止一次地说过:什么时候都乐于见到我,她们多讨人喜欢啊!我相信,你若是告诉你嫂嫂我对她如何评价,那你说得再高都不会过份。”

  但是,埃丽诺不想让她存有任何希望,认为她真会告诉她嫂嫂。露西接着说道:

  “我知道,费拉斯太太若是真不喜欢我的话,我准能马上看得出来。比方说,假如她一声不吭,只是刻刻板极地给我鞠个躬,此后再也不理睬我,再也不和颜悦色地看我一眼——你知道我这是什么意思——假如我遭到如此可怕的冷遇,我早就死了这条心啦。那会叫我无法忍受的。我知道,她若是真的讨厌起谁来,那就是深恶痛绝啦。”

  听了这席客客气气的得意之言,埃丽诺还没来得及作出回答,不料房门被推开了,只见仆人传报费拉斯先生驾到,随即爱德华便走了进来。

  这是个令人非常尴尬的时刻,每个人的脸色表明,情况确实如此。一个个看上去呆痴痴的,爱德华似乎又想往里进,又想往外退。这种难堪的局面本是他们极力想避免的,现在却在所难逃了__他们不仅三个人都碰到一起了,而且没有任何其他人帮助解围。两位小姐先恢复了镇定。露西不敢上前表示亲热,他们表面上还要保守秘密。因此,她只能用眼色传送柔情蜜意,嘴里刚与他寒暄了两句,便不再作声了。

  不过,埃丽诺倒想多说几句,而且为了爱德华和她自己,还一心要处理得当一些。她稍许定了定神,硬是装出一副近乎坦率大方的神态,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再经过一番努力,则显得更加神态自若了。尽管露西在场,尽管她知道自己受到了亏待,但她还是对他说:“见到他很高兴,他上次来伯克利街时,她不在家,很遗憾。”虽然她马上察觉露西那双锐利的眼睛正在直溜溜地盯着她,她却没有畏怯,本来就是朋友嘛,还多少算个亲戚,她还是对他以礼相待。

  她的这般举止使爱德华消释了几分躁虑,鼓起勇气坐了下来。不过,他还是比两位小姐显得更窘些,这种情形对男子汉来说虽不多见,但具体到他,倒也合乎情理。因为他既不像露西那样毫不在乎,也不像埃丽诺那祥心安理得。

  露西故意装出一副娴静自得的样子,好像决计不想给他们增添安慰似的,一句话也不肯说。真正说话的,几乎只埃丽诺一个人。什么她母亲的身体状况啊,她们如何来到城里啊,诸如这些情况爱德华本该主动问起的,但他并没这样做,埃丽诺只好主动介绍。

  埃丽诺的一番苦心没有到此结束,不一会儿,她心里产生了一股豪情,便决定借口去喊玛丽安,将他们两人留在房里。她果真这么做了,而且做得极其大方,因为她怀着无比高尚的刚毅精神,在楼梯口盘桓了半天之后,才去叫她妹妹。可是一旦把妹妹请来,爱德华那种欣喜若狂的劲头也就得结束了。原来,玛丽安听说爱德华来了非常高兴,马上急急忙忙地跑到客厅。她一见到他高兴极了,就像她往常一样,感情充沛,言词热烈。她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让他握,说话声流露出做小姨子的深情厚意。

  “亲爱的爱德华!”她大声嚷道,“这是大喜大庆的时刻!简直可以补偿一切损失!”

  爱德华见玛丽安这么亲切,本想作出亲切的回应,但是面对着那两位目击者,他根本不敢说真心活。大家又重新坐下,默默无语地呆了一阵。这时,玛丽安脉脉含情地时而望望爱德华,时而瞧瞧埃丽诺,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却让露西讨厌地夹在中间给搅坏了。爱德华第一个开口,他说玛丽安变样了,表示担心她过不惯伦敦的生活。

  “噢!不要为我担心!”玛丽安兴奋而诚恳地应答,说话间,泪水涌进了眼眶。“不要担心我的身体。你瞧,埃丽诺不是好好的嘛。这就够使我们俩知足的了。”

  这话不可能让爱德华和埃丽诺感到好受,也不可能博得露西的好感,只见她带着不很友好的表情,抬眼瞅着玛丽安。

  “你喜欢伦敦吗?”爱德华说,他心想随便说点什么,把话头岔开。

  “一点不喜欢。我原想来这里会其乐无穷的,结果什么乐趣也没有。现在见到你,爱德华,是伦敦给我带来的唯一的欣慰。谢天谢地!你还是老样子!”

  她顿了顿——没有人作声。

  “我看,埃丽诺,”她接着又说,“我们应该责成爱德华把我们送回巴顿。我想再过一两周,我们就该走了,我相信,爱德华不会不愿意接受这一托付吧。”

  可怜的爱德华嘴里咕哝了一下,不过咕哝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玛丽安见他有些激动不安,很容易牵扯到最使她得意的原因上去,因而感到心满意足,马上就谈起了别的事情。

  “爱德华,我们昨天在哈利街过得好窝囊啊:真没意思,无聊之极!不过,我在这一点上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只是现在不能说。”

  她采取了如此令人钦佩的审慎态度,目前还不想告诉他:他们双方的那几位亲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讨人嫌,特别是他的那位母亲尤其令人作呕。这些话只好等到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说。

  “爱德华,你昨天为什么不在那里?你为什么不来呀,”

  “我在别处有约会。”

  “约会!有这样的朋友来相聚,你还会有什么约会呢?”

  “也许,玛丽安小姐,”露西大声嚷道,她急切地想报复她一下,“你以为年轻人遇到大大小小的约会,一旦不对心思,就从不信守啊。”

  埃丽诺顿感怒不可遏,然而玛丽安似乎全然觉不出她话里有刺,她心平气和地答道:

  “我确实不这样认为。说正经的,我敢肯定,爱德华只是依照良心办事,才没去哈利街的。我确实认为.他是天下最有良心的人,每逢有约会,不管多么微不足道,不管多么违背他的兴致和乐趣,他总是谨慎小心地践约。他最怕给人带来痛苦,最伯使人感到失望,他是我见过的人中最不自私自利的人。爱德华,事实就是如此,我就是要这么说。什么!你不想听人表扬自己?那你一定不是我的朋友,因为凡是愿意接受我的友爱和敬意的人,必须接受我的公开赞扬。”

  不过,听了她的这番赞扬,她的三分之二的听众心里觉得特别不是滋味,而爱德华更是大为不快,马上起身往外走去。

  “这么快就走!”玛丽安说。“我亲爱的爱德华,这可不行呀:”

  她把他拉到旁边一点,低声对他说:露西不会呆得很久。但是,她甚至这样鼓励也无济于事,因为他执意要走。本来,即使他呆上两个小时,露西也会奉陪到底的,现在见他走了,随后也接踵而去。

  “她为什么老到这里来?”她一走,玛丽安便说道。“她难道后不出来我们要她走?真让爱德华哭笑不得!”

  “这为什么?我们大家都是他的朋友,露西认识他的时间比谁都长,他想见见我们,自然也想见见她。”

  玛丽安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然后说:“你知道,埃丽诺,你这样说话真叫我受不了。我看你说这话是存心想叫别人反驳你,要真是这样的话,你应该记得,我是决不会这么干的。我不能上你的当,下作地说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她说罢走出房去。埃丽诺不敢跟着她再说什么,因为她向露西保证过要保守秘密,她无法说出让玛丽安信服的情况。尽管这将错就错的后果是痛苦的,但她只得格守诺言。她只能希望,爱德华不要让她或他自己经常听见玛丽安信口开河地瞎说一通,也不要重新引起他们最近这次会见所招致的其他痛苦一一而这是她有充分理由加以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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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就在这次会面后不几天,报上登出了这样一条消息:托马斯.帕尔默先生的太太平安生下一个儿子兼继承人。这是一条令人感兴趣的、令人满意的新闻,至少那些事先了解情况的至亲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件事意义重大,关系到詹宁斯太太的幸福,因而促使她暂时改变了她的时间安排,同样也影响到她的年轻朋友们的活动安排。这位太太希望尽可能地同夏洛特呆在一起,因此每天早晨一穿好衣服便过去了,晚上直到很晚才回来。达什伍德家两位小姐经米德尔顿夫妇特意要求,只好整日整日地在康迪特街度过。就舒适而言,她们还是宁愿呆在詹宁斯太太家里,至少愿意整个上午能够如此。但是她们又不便违背众人的愿望,硬是提出这样的要求。因此,她俩的时间就转而泡在米德尔顿夫人和斯蒂尔妹妹身上。其实,她们虽然嘴上说要找她俩作伴,实际上并不欢迎她们。

  达什伍德家小姐都是很有头脑的人,不可能成为米德尔顿夫人的理想伙伴。而两位斯蒂尔小姐更以嫉妒的目光看待她们,认为她俩闯入了她们的地盘,分享着她们本想独享的盛情厚意。虽说米德尔顿夫人对待埃丽诺和玛丽安是再客气不过了,但她绝非真正喜欢她们。正因为她们既不阿谀她本人,又不奉承她的孩子,她便无法认为她们和蔼可亲。又因为她们喜欢看书,她便认为她们爱挖苦人。也许她并不知道挖苦是什么意思,不过那不要紧。这是大家动不动就搬出来的常用的指责语。

  她们的出现对她和露西都是约束,既限制了一方的游手好闲,又限制了另一方的极尽所能。米德尔顿夫人当着她们的面什么事情也不干,未免觉得有些羞愧。而露西在别的时候,无论在思想上还是行动上都以阿谀奉承为能事,现在却担心她们因此而瞧不起她。这三个人中,对达什伍德家小姐的到来最不感到烦恼的,是斯蒂尔小姐。她们完全有能力与她和睦相处。晚饭后,一见她们进来,她就把火炉前的最好位置让了出来。她们两人只要有一位能向她详细介绍一下玛丽安与威洛比先生之间的整个恋爱史,她便会觉得这位置没有白让,得到了充分的报偿。但是,这种和睦现象并非毫无问题;虽然她经常向埃丽诺表示对她妹妹的同情,并且不止一次地在玛丽安面前流露过对于男人反复无常的责难,但是这除了惹得埃丽诺露出漠然的神情,玛丽安露出憎恶的神色之外,别无其他效果。她们哪怕稍微作出一点努力,她也会成为她们的朋友。她们只要拿博士开开她的玩笑就足够啦!谁想她们与别人一样,根本不想满足她的愿望。因此,如果约翰爵士外出,不在家吃饭,那她整天都听不到别人用这件事戏弄她,她只好进行自我嘲弄。

  不过,这些妒忌和不满全然没有引起詹宁斯太太的猜疑,她只觉得姑娘们呆在一块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每天晚上都要祝贺她的年轻朋友们能避开她这傻老婆子,清闲了这么长时间。她有时到约翰爵士家,有时在自己家里,跟她们呆在一起。然而不管在哪儿,她总是精神焕发,兴高采烈,神气十足。她把夏洛特的顺利恢复归功于她自己的精心照料,她很想详细准确地叙说一下她的情况,可惜愿意听的只有斯蒂尔小姐一个人。有一桩事确实引起了她的不安,为此她天天都要抱怨几句。帕尔默先生坚持他们男人的一个共同观点,认为所有的婴儿都是一个样,真不像个做父亲的。虽然詹宁斯太太在不同时候能觉察这小家伙同他父母双方的个个亲戚都酷似,她却无法让他父亲接受这一看法。她无法使他相信,这小家伙和同他一般大小的其他小孩不尽相同;甚至也无法叫他认可这样一个简单的意见,即这小家伙是天下最漂亮的孩子。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约翰.达什伍德夫人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我现在要来叙述一下。原来,就在她的两个小姑伙同詹宁斯太太头一次来哈利街拜访她时,又有一个朋友也顺便来访———这件事情本身倒不见得会给她带来不幸。但是有入会想人非非地对别人的行为得出错误的看法,凭着一鳞半爪的现象来判断是非。这样一来,人们的幸福在一定程度上总是要听任命运的摆布。且说目前,最后到来的这位太太,她的想象完全超出事实和可能的界限,刚一听到两位达什伍德小姐的名字,知道他们是达什伍德夫人的小姑,便立即断定她们眼下住在哈利街。由于有这样的误解,她一两天后便发来请帖,邀请她俩及其哥嫂到她府上参加一个小型音乐会。其结果,不仅给约翰.达什伍德夫人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只得派车去接达什伍德家两妹妹,而且更糟糕的是,她还必须显得对她们关心备至,真叫她满肚子不高兴。谁敢说她们就不期待第二次同她一道出去活动?确实,她随时都有权力拒绝她们。但是那还不够,因为人们一旦认定了一种他们明知不对的行动方式时,你再想让他们采取正确的行动,那他们会恼羞成怒的。

  对于每天出去践约,玛丽安已经渐渐习以为常了,因而她是不是出去也就无所谓了。她默默而机械地为每天晚上赴约做着准备工作,虽然她并不期望从中得到一丝一毫的乐趣,而且往往是直到最后时刻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

  玛丽安对自己的衣着打扮已经变得满不在乎了,随随便便地梳妆一下,等斯蒂尔小姐进来,难免引起她的注意。相比之下,玛丽安整个梳妆时间花费的精力,还顶不上斯蒂尔小姐进来后五分钟里斟酌玛丽安的衣着所付出精力的一半。她观察得细致入微,对什么都很好奇,无所不见,无所不问,不弄清玛丽安每件衣服的价钱,决不罢休。她可以猜出玛丽安总共有多少件外衣,而且比玛丽安自己判断得还准确。分手前,她甚至还有希望发现玛丽安每周洗衣服要花多少钱,每年在自己身上耗费多少钱。另外,她发出这种不礼貌的盘问,最后还总要奉承两句。虽说她是一番好意,但玛丽安却认为这比什么都不礼貌;因为她仔细调查了她外衣的价格和式样、鞋子的颜色和发式之后,近乎肯定地对她说:“说实话,你看上去漂亮极了,肯定会征服不少男人。”

  听了这番鼓励,玛丽安便辞别斯蒂尔小姐,下去乘坐她哥哥的马车。马车停到门口才五分钟,她们便已准备就绪。其实,她们的嫂嫂并不喜欢她们这么守时,因为她赶在她们前头先来到朋友家里,一心希望她们能耽搁一下。这也许会给马车夫带来些不便;但准时赶到却会给她自己带来不便。

  晚上的活动并不十分精彩。同其他音乐会一样,到会的有不少人对演出确有欣赏能力,还有不少人根本是一窍不通。而那些表演者却像往常一样,被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亲友视为英国第一流的民间表演家。

  埃丽诺不喜欢音乐,也不假装喜欢,她的目光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意离开大钢琴,即使竖琴和大提琴,对她也毫无约束,室内的目标她爱看什么就看什么。她东张西望的时候,从那伙年轻小伙子里发现了一个人,就是他,曾经在格雷商店向她们讲解过牙签盒。转眼间,埃丽诺察觉他正在望着自己,而且正在亲切地同她哥哥说话。她刚想问问哥哥他叫什么名字,不料他俩一齐朝她走来。达什伍德先生向她介绍说:他是罗伯特.费拉斯先生。

  他同埃丽诺说话的时候,显得既客气又随便,脑袋一歪鞠了个躬,像言语一样清楚地向她表明:他就是露西对她描绘过的那个花花公子。她当初喜欢爱德华假如不是看他人品好,而是看在他至亲的份上,那她该大为庆幸了。本来他母亲和姐姐的乖戾脾气已经引起了她的反感,现在他弟弟的这一鞠躬却把这种反感推向了顶点。然而,当她对这两位年轻人的如此不同感到诧异时,她并没有因为一方的愚昧自负,而失去对另一方的谦逊高尚的好感。他俩为什么会如此窘然不同,罗伯特在一次一刻钟的攀谈中亲自向她作了解释。他一说起他哥哥,便对他的极端不善交际感到惋惜,认为这确实妨碍了他与正经人的交往。他还坦率大方地将这一点归咎于不幸的私人教育,而不是归咎于天赋之不足。至于他自己,虽说天赋不见得特别优越,但是由于沾了上公学的便宜,结果与人交往起来比任何人都得心应手。

  “说实在话,”他接着说道,“我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母亲为此难过的时候,我常对她这么说。‘我亲爱的母亲,’我总是这么对她说,‘你要放宽心。这种不幸是无可挽回的,而且都怪你自己不好。你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却偏要听信我舅舅罗伯特爵士的话,让爱德华在他一生最关键的时候去接受私人教育?你当初只要把他像我一样送进威斯敏斯特公学,而不是送到普赖特先生家里,那么这一切都可以避免。’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一贯看法,我母亲已经完全认识了她的过错。”

  埃丽诺不想同他分辩,因为不管她对公学的忧点有些什么看法,她一想到爱德华住在普赖特家里,终究很难感到满意。

  “我想你是住在德文郡,”罗伯特接下去说道,“道利希附近的一幢乡舍里。”

  埃丽诺纠正了他说的位置,这似乎使他感到很奇怪:有人居然住在德文郡而不靠近道利希。不过,他对她们的那种房子还是给予充分的肯定。

  “就我本人来说,”他说,“我极其喜欢乡舍。这种房子总是那样舒适,那样幽雅。我担保,假如我有多余的钱,我就在离伦敦不远的地方买块地皮,自己造座乡舍,随时可以乘车出城,找几个朋友娱乐一番。我劝那些要盖房子的人都盖座乡舍。那天,我的朋友考特兰勋爵特意跑来征求我的意见,将博诺米给他画的三份图样摆在我面前,要我确定哪一份最好。我一把将那些设计图全都抛进了火里,然后说道:‘我亲爱的考特兰,你哪一份也别用,无论如何要建座乡舍。’我想事情就是这么个结局。

  有些人认为乡舍地方小,条件差,这就大错特错啦。上个月,我住在我的朋友爱略特家里,就在达特福德附近。爱略特夫人想举行一次舞会。‘可是怎么办呢?’她说。‘我亲爱的费拉斯,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呀。这座乡舍里没有一个房间能容得下十对舞伴,晚饭又在哪里吃?’我倒马上发现这没有什么难处,于是便说:‘我亲爱的爱略特夫人,你不用犯难。餐厅能宽宽裕裕地容得下十八对舞伴;牌桌可以摆在客厅里;书房可以用来吃茶点;晚饭就在会客室里吃。’爱略特夫人听了这个意见非常高兴。我们量了一下餐厅,发现恰好能容纳十八对舞伴,事情完全按照我的设想作了安排。所以嘛,你瞧,只要人们知道如何筹划,住在乡舍里同住在最宽敞的住宅里一样,什么舒适条件都能享受得到。”

  埃丽诺对此一概表示同意,她认为她犯不着去据理反驳,罗伯特不配受到这样的抬举。

  约翰.达什伍德同他大妹妹一样不喜爱音乐,因而思想也在随意开小差。他晚会期间想到一个主意,回到家里说给妻子听,征求她的同意。鉴于丹尼森太太误以为他妹妹在他家里作客,他应该趁詹宁斯太太出去忙碌的时候,确实请她们来家作客。花销微乎其微,也不会带来什么不便;他是个很有良心的人,为了彻底履行他对先父的诺言,完全有必要关照她们。范妮听到这个建议,不禁大吃一惊。

  “我真不知道,”她说,“你这样做怎么能不使米德尔顿夫人难堪,因为她们天天都跟她呆在一起。不然的话,我也会很乐意这么办的。你知道,我总是愿意尽力关照她们,正像我今天晚上带她们出去所表明的那样。不过,她们是米德尔顿夫人的客人,我怎么能把她们从她身边抢走呢?”

  她丈夫看不出她的反对意见有什么说服力,不过对她还是十分谦恭。“她们已经在康迪特街住了一个星期,再到我们这样的近亲家住上同样的天数,米德尔顿夫人不会不高兴的。”

  范妮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打起精神,说:

  “亲爱的,要是办得到的话,我一定诚心诚意地请她们来。可是,我心里刚刚打定主意,想让两位斯蒂尔小姐来住几天。她们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再说她们的舅舅待爱德华那么好,我觉得也该款待款待她们。你知道,我们可以改年再请你妹妹来。而斯蒂尔姐妹俩可能不会再进城了。你一定会喜欢她们的。其实,你知道,你已经非常喜欢她们了,我母亲也很喜欢她们,而且哈里又那样特别喜爱她们。”

  达什伍德先生被说服了。他觉得有必要马上邀请两位斯蒂尔小姐,而改年再邀请他妹妹的决定则使他的良心得到了安慰。不过在这同时,他又暗中怀疑:再过一年就没有必要去邀请她们进城了,因为到那时候埃丽诺已经成了布兰登上校的夫人,玛丽安成了他们的座上客。

  达什伍德夫人为自己避开了这场麻烦而感到欣喜,她还为自己的急中生智感到自豪。第二天早晨,她给露西写信,要求她和她姐姐在米德尔顿夫人肯放手的时候,马上来哈利街住上几天。这理所当然地使露西感到十分高兴。达什伍德夫人似乎在亲自为她操心,真是急她所急,想她所想!能有这样的机会同爱德华及其家人呆在一起,这对她比什么事情都至关紧要,这样的邀请比什么都使她感到心满意足!这真是一件叫她感激不尽、急不可待的大好事。却说她在米德尔顿夫人家作客本来并没有明确的期限,现在却突然发现,她早就打算住上两天就走似的。

  露西收到信不过十分钟,就拿来给埃丽诺看。看完后,埃丽诺第一次感到露西还真有几分希望。才相识这么几天,就得到如此异乎寻常的厚爱。这似乎表明:对她的这番好意并非完全起源于对她自己的恶意,时间一久,说话投契了,露西就能万事如意。她的阿谀奉承已经征服了米德尔顿夫人的傲慢,打通了约翰.达什伍德夫人紧锁的心房。这些成果揭开了取得更大成功的序幕。

  两位斯蒂尔小姐搬到了哈利街,她们在那里非常吃香。消息传到埃丽诺耳朵里,进一步增强了她对事情的期待感。约翰爵士不止一次地去拜访过斯蒂尔妹妹,回到家里详细描绘了她们如何受宠的情况,谁听了都觉得了不起。达什伍德夫人平生从来没有像喜欢她们那样喜欢过任何年轻女子。她送给她们一人一只针肃盒,那是一位移民制作的。她直接称呼露西的教名。不知道她将来能不能舍得放她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