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度假就是像这样子。

  头顶闪耀着炎热的太阳,耳听看诱人入睡的波浪声,一吸气满胸就充满了潮水的香味,而且身边有位穿着比基尼的棕色肌肤的美女……。

  我从未梦想自己会有福气来享受这样子的休假,可是,那梦想居然成真了。

  自从我到刑事警察局服务以来,第一次拿到夏季一星期的休假,也是本局第一名幸运者。尤其是升任第一组组长以来,几年的夏季都连续发生了大案件,连星期日都奉献了。这几年也就这样过来了,一旦得到休假,反而是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假期。幸亏永井夕子的提议,也因此我能这样躺卧在“伊豆海滨饭店”走廊的长椅子上,眺望南伊豆海,在强烈的阳光下暴露着四十岁男人不雅观的啤酒肚。

  这天下午,在二楼的阳台上,除了我和夕子之外,还有几位享受着日光浴。从下面的沙滩上传来阵阵小孩追逐波浪的尖叫声。对面就是无尽头的翠绿色海洋,而这个海岸是由附近的岩石围成的海滩,却变成了这个饭店的专用海滩。这地方很清静,能享受到如住别墅的悠闲。

  “这样子才像在度假嘛!”我愉快地说着。

  “来这里来对了吧?”夕子得意地看着我。她穿着鲜艳的红色比基尼泳衣,皮肤洒得红通通的,快变成古铜色了。

  在其他客人的眼中,一名年轻的二十二岁女孩和已稍有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凑在一起,他们会怎么想呢?再怎么看也不像是父女,兄妹也说不过去。难道是有钱人和情妇?

  任谁也看不出我们是名侦探及警官吧!也看不出我们是一对很亲密的朋友……。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享受日光浴了!”

  “你也该稍微游泳运动一下呀!你那腹部的肉好像都松垮了嘛!”

  我用手拍拍腹部,“你真会说难听的话嘛!”

  “我可不记得是和狐狸来度假的喔!”

  夕子冷冷地回着。

  这时候,背后传来“呀──!”的叫声。

  夕子回头一瞧,笑着说:

  “哎呀!来了小土匪了!”

  一听到她的话,我马上反应起身回头。

  “噗──!”

  结果被恶作剧的小孩用水枪打到脸。

  “不可以这样子!”

  竹中绫子慌张地制止孩子们。她是位纤细、肌肤很白的妇人,大约有三十五岁左右吧!前几天和三个小孩子住进这饭店,而她先生因事业忙要过几天才来。

  “很抱歉,一郎他恶作剧──”

  “没关系!”我拿起耳旁的毛巾边擦着边说:“这种阳光,马上就干了!”

  “真的是很抱歉……”

  在满怀歉意的竹中太太后头,三个小土匪早就在另寻攻击目标了,看有没有啥好玩的事可做。竹中太太相当文静,虽然称得上是日本典型的美人,可是没有那种华丽的感觉,所以在人群中并不抢眼。而且,令人怀疑她真的是三个调皮捣蛋鬼的母亲。小孩和母亲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九岁大的男孩一郎对我说:

  “叔叔,对不起──”可是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

  “哥!你真笨呀!”

  接着发言的是穿着红色连身泳衣的八岁妹妹由美,“这时候要说‘大哥,对不起!’被叫年轻,他一高兴就忘记生气了呀!”

  “姊也笨呀!”

  站在后面的六岁弟弟治男不甘寂寞,也要发表他的高见。“他这时候那里听得进这些话呀!”

  听了他们三位小调皮天真的对话,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一郎又说道:

  “抱歉啦!”

  我回答他说:“不需要道歉第二次啊!”

  “是道歉后头的伤唷!”

  “后头的伤?”

  突然从他伸出的手中跑出一只橡胶制青蛙,不偏不倚地往我脸上扔,“啪”地击中目标。

  “哇!”

  他们三人一起往里面跑。而母亲则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对我说:

  “啊!……真的……很抱歉……”

  我笑笑说道:

  “没关系!小孩子嘛!”

  “我先生来了的话,一定会好好管教他们的──”

  竹中太太突然住口了。我不自觉地看看她。然后对夕子使了个眼色。竹中太太的脸色变得像死人一般的苍白,瞪着眼,以激动的神情死盯着进出阳台的玻璃门。那儿有个男人,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人,大概今天才来的。身穿时髦的夏威夷衫,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剃了个平头,一看就像是做导演、流氓型的中年男人。他绝不是个做正经事的人!

  夕子担心地问道:

  “太太,您不要紧吧?”

  竹中绫子突然回神过来,慌张地摇摇头。

  “啊──嗯,不要紧,没什么事。”

  可是,她的眼光一直跟着那往阳台信步走来,在椅子之间溜跶的男子。可是,那男子似乎没发觉竹中绫子似的。

  “那……我先走一步。要去找小孩……”

  竹中绫子像逃命似地离开了阳台,那个夏威夷衫男人稍微凝视大海一会儿后,也进去饭店里面了。

  “──奇怪!”

  “那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夕子摇摇头说:“没有太平的日子啦!”

  “跟我们无关喔!”

  “话是没错啦……”

  夕子一说完,就躺下来闭上眼睛继续她的日光浴,下面的沙滩上,不时传来那三个小土匪的嬉笑声。

  “我还是喜欢先有开头、有中间、再结束,有先后秩序的电影。”

  一位还很年轻的青年森山带着批评的口吻谈论前卫艺术电影。

  夕子回答他说:

  “若是法国大导演高达的话,他就会同意你的想法。只是,他会说并不需要照顺序来拍电影的。”

  森山耸耸肩,似乎对她无可奈何,投降了。已经决定好的秩序“适当地”交换改变,对这位优秀的银行人员来说,大概是一种很难理解的想法吧!

  晚餐时间的饭店餐厅客满。在我们这一桌,除了森山之外,还坐了一位白发、气质高雅的老妇人织田绢女士。

  她是位英文学者,曾在英国住了一段很长的日子,在研究英国古典文学的学者当中,是一位很有权威性的学者。现在已经退休了,先生也已去世,她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着悠闲的日子。虽然上了年纪,可是她的一举一动流露出丰富卓越的智慧,令人觉得人若是要老,也该老得像她这样高贵、慈祥而有智慧。却不是固执、冥顽不化的糟老头。那三个调皮鬼前几天才认识她,就喊她“奶奶”,像祖孙似地亲密起来。

  当我们用完餐时,竹中绫子带了孩子进来,一看到织田绢女士,三个人就围了上来,争着和她说话。

  “奶奶,今天,哥哥……”

  “没有,是由美太笨,是真的哦!奶奶……”

  而织田女士对他们三人一一地微笑点头,就像是很平凡、脾气又好的奶奶。

  我若无其事地看了竹中太太大眼。她只是和往常一样,温和地笑着,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织田女士把他们三个赶往竹中太太那边,说道:

  “好了!去跟妈妈说你们要吃什么。”

  “吃什么比较好呢?”

  夕子提供意见似地说道:

  “最好不要点虾子哦!”

  织田女士叹气地摇摇头说道:

  “现在的虾子都是冷冻食品!”

  “妈,冷冻是什么啊?跟幽灵有关系吗?”一郎不解地问道。

  竹中绫子一边看菜单一边回答他说:

  “冷冻就是把温度调得很低,让它冷得结冻的意思。”

  “结冻干什么呢?”

  “可以保存很久呀!”

  “那么冷要怎么吃呢?”

  “温热它呀!一温热就变回原来的样子,就可以吃了。”

  “嗯──可以保存多久呢?”

  “很久的。”

  “一百年吗?”

  “没有那么久。──好了,你想吃什么?”

  “据说这间饭店的菜大都是先冷冻再温热的。”森山说道,“好像有一间很大的冷冻库哦!”

  “大概吧!”织田女士点点头,“要不然怎么每天的菜都是一样的味道呢!”

  “可是,若站在效率这一点来想的话,那也就难怪他们会这么做了。他们能保持某种水准而供给了多数人的需要,比起只供给少数人的高级品还有价值。”

  织田女士对森山这种银行人员作风的意见不太赞同,正想说话之际,一郎抢先了一步,插口说:

  “供给是什么?”

  夕子怕他又问个不停,忙岔开话题,问竹中绫子说:

  “你先生什么时候会来呢?”

  “我想大概是大后天吧!他太忙了,也无法确定……”

  她的先生竹中是一位企业家,长年在国外奔波,现在虽然是在欧洲,可是身为太太的她并不知道他是在欧洲哪一个国家。

  我和夕子先离开了。

  “要不要喝一杯?”

  “好啊!我先去一下洗手间,你到酒廊等我好了。”

  推开饭厅最里头的一扇门进去就是酒廊,在柜台点了酒,正在放松自己的时候!

  “这不是宇野先生吗?”

  好熟稔的声音。一回头,站了一位五十出头,白发矮个儿的男子。

  “您不记得我了吗?”

  “哪会忘记呀!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你了。”

  “真高兴您没忘掉我。真是好久不见了。”

  “看你也应该是来度假的吧,事业似乎做得不错嘛!”

  “托您的福啦!”说着就在我身旁坐下,“尽管如此,还是很感谢您对我的信任。前一阵子,在某家饭店碰到以前常抓我的便衣刑警,那位先生以为我仍操旧业,就向饭店密告,我就被饭店赶出来了。可是,您一点都不怀疑我,我好高兴喔!真的!”

  这男子叫作辰见健吉,他同伙的都叫他“辰”,是个天才小偷。在我初出茅庐当刑警时,跟踪这小子三个月,终于在偷窃现场捉到他,也因为这种机缘认识了他。可是辰有一种手艺专家的气质而且他只偷有钱人和流氓坏人的东西,我很欣赏他这两点。所以,有几年一直在帮助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辰活用他那灵活、谁都比不上的指头功夫,成功地成为一位打造黄金花样的工匠。

  “怀疑你?”我说道:“我还想向你道谢呢!我太太的葬礼你不是也送了花来吗?”

  “您知道是我啊?”

  “一束没有附名片的花,马上就知道是你送的了。”

  “以前也常受您太太的照顾。──本来,很想去参加葬礼的,可是一想到有前科的我去了的话,可能给您增添麻烦,所以只送花致意了。”

  “真会替我着想。──对了,你太太和健治都很好吧?”

  “啊!健治都已经长得比我高了!”辰一提到他儿子,高兴得眯起眼说:“每次都要抬头骂他,脖子会酸,就叫他坐下来,然后再训他呢!”

  “他已经这么大啦?”

  “大人,您来这里是为了工作?”

  “不不。是休假!”

  “真的?”

  辰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在追踪专门敲诈的嫌犯呢!”

  “敲诈的嫌犯?”

  “坐在吧台最里面的那个家伙呀!”

  我快速地侧眼看了一下,就是那个夏威夷男子,太阳眼镜还戴着,只不过上身换穿了一件白色的上衣。

  “辰,你认识他?”

  “嗯,稍微知道而已。他叫做色沼,是个坏胚子,专门向人敲诈勒索,常使外行人痛哭流涕的。是不可饶恕的家伙。”生气似地仰头把酒一干而尽,“对了,大人,您一个人来度假吗?”

  “啊?──嘿──嘿──”

  “是吗?……哎呀,我这张嘴太多话了。可是,大人您还年轻,最好是再娶一个。我那个伴也一直在讲您的事情喔!她说您一个人生活太寂寞了!”

  “你们这份心意我心领了,可是──”

  “哎呀!又不是在说什么坏事。”

  “啊!你的客人吗?”夕子看着我和辰。辰以吃惊的眼光看着穿着圆领短袖衬衫、裤裙的夕子。

  “啊!这个──这位是我的老朋友──辰见。”

  我结结巴巴地介绍说:“这位小姐是那个……”

  “您好!”

  夕子笑容满面地对辰说:“我是宇野先生的爱人永井夕子。”

  “啊!”辰茫然地看着我和夕子。一会儿噗哧地笑出声说:

  “您真会隐瞒嘛!我太小看您了!算啦!我还是早点走,免得在这儿当一百烛光的电灯泡!”

  夕子目送辰离开,问我说:

  “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呀!没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