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如长空缓缓流动的云,5月从窗外逝去了。
我不干工作已经有两个半月了。工作方面的电话较之过去一段时间减少了许多。我这一存在势必被世人逐渐淡忘。银行户头上当然也就不再有进账,好在还有足够的余额,而我的生活又花钱不多。饭自己做,衣物自己洗,没什么特别要买的东西。加之无债,对衣着和车子也不怎么讲究。所以时下还用不着为钱伤脑筋。我用计算器把一个月的生活费大致算出,从存款余额中扣除,得知尚可维持5个月。那就先过5个月好了,我想。纵使山穷水尽,届时再作打算也不为迟。更何况桌面上还有牧村拓给的30万元支票,硬是摆在那里没动。暂且无饿死之虞。
我注意不打乱生活步调,同时静等某种事态的发生。每周去几次游泳池,一直游到累得不能再游,然后买东西精心调理饭菜,晚间则边听音乐边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我在图书馆逐页翻看报纸的缩印本,详细查阅了最近几个月发生的杀人案件,当然只限于女性,从这个角度看来,世界上被杀的女性相当不在少数,有被捅死的,有被打死的,有被勒死的。但任何一个被害女性都不像是喜喜。起码尚未发现她的尸体。当然,有好几种方法可以不让人发现尸体,将其缚以重石沉入海底或运到山中埋上均可,如我掩埋“沙丁鱼”一样。那样谁也不会发现。
也可能死于事故,像狄克那样在街上被车轧死也是可能的。于是我又查阅了事故——死于事故的女性。世上果然有很多事故,有很多女性在事故中丧生。有的死于车祸,有的死于火灾,有的死于煤气中毒。但这些遇难者中亦未发现同喜喜相似的女性。
莫非自杀?或心脏病发作而猝然死去?这类死是不登报的。各种各样的死充斥于世,报纸不可能一一详加报道。莫如说被报道的死倒是例外。绝大多数人则默默无闻地死去。
所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喜喜或许死于他人之手,或许死于某起事故,或许死于心脏病发作,或许自杀。
没有任何确凿证据。既无死的证据,又无生的证据。
兴之所至,我便给雪打个电话去。我问可好,她答说凑合。她说话语气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含糊其词,犹如焦距不对的镜头。对此我不甚中意。
“没有什么的,”她说,“不好也不坏……普普通通,活得普普通通。”
“你妈妈呢?”
“……愣愣地发呆,不大做事,整天坐在椅子上发呆,失魂落魄的。”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比如买菜?”
“不用了,老婆婆可以买,也有时让商店送来。我们两人光是对着发呆。跟你说……在这里好像时间都停止了。时间还照样在动?”
“一如往常,很遗憾。时间不舍昼夜。过去增多,未来减少;希望减少,悔恨增多。”
雪沉吟良久。
“声音好像没精神,嗯?”我说。
“是吗?”
“是吗?”我重复道。
“什么哟,瞧你!”
“什么哟,瞧你!”
“别鹦鹉学舌!”
“不是学舌,是你本人心灵的回声。为了证明通讯的缺欠,比昂·波尔古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一路摧枯拉朽!”
“还是那么神经,”雪讶然道,“和小孩子有什么两样!”
“两样,不一样。我这种是以深刻的内省和实证精神为坚实基础的,是作为暗喻的回声,是作为信息的游戏。同小孩子单纯的鹦鹉学舌有着本质区别。”
“哼,傻气!”
“哼,傻气!”
“算了!够了,已经。”
“算了。”我说,“言归正传,声音好像没精神,嗯?”
她叹了口气:“嗯,或许。”她说,“和妈妈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受妈妈情绪的影响。因为她是个强人,在这个意义上。有影响力,肯定。她那人,压根儿不考虑周围人会怎么样,心目中惟有自己,而这种人是强有力的。明白吗?所以我才被她拖着走,不知不觉之间。她若是蓝色,我也是蓝色的。她有精神时我也在她的触发下恢复生机。”
传来用打火机点烟的声响。
“偶尔出来和我玩玩会好一些吧?”我问。
“有可能。”
“明天去接?”
“嗯,好的。”雪说,“和你这么交谈几句,好像有点精神了。”
“那好!”我说。
“那好!”雪开始鹦鹉学舌。
“算了!”
“算了!”
“明天见。”说罢,没等她模仿我便挂断电话。
雨的确无精打采。她坐在沙发上,姿势优美地架着腿,空漠而呆滞的目光落在膝头摊开的摄影杂志上,浑如一幅印象派绘画。窗口开着,但由于无风,窗帘和杂志纸页均静止不动。我走进时,她略略扬起脸,递出一缕虚弱无力的微笑,淡淡的,如空气的一颤。继而将纤细的手指抬起约5厘米,指示我坐在对面椅子上。帮忙的女佣端来咖啡。
“东西已经送到狄克家去了。”我说。
“见到她太太了?”
“没有,交给来门口的人了。”
雨点点头:“谢谢,谢谢了。”
“不用谢,一件小事。”
她闭目合眼,双手在脸前合拢。然后睁开眼睛环视室内。室内只有我和她。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雨也并非总是一身粗布衫加皱皱巴巴短布裤装束。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高雅的镶边白衬衣,下面是浅绿色西服裙。头发齐整整地拢起,甚至涂着口红,甚是端庄秀美。以往一发而不可遏止的旺盛生命力不翼而飞,代之以楚楚可怜的妩媚,而如氤氲的蒸汽将其笼罩其中。这种蒸汽看上去飘忽不定,仿佛即将散去,但这终究属于视觉印象,实际上一直依稀存在。她的美与雪的美种类全然不同,不妨说是两个极端。雨的美由于岁月与经验的磨大砺,透露出炉火纯青的成熟风韵。可以说,美就是她自己,就是她存在的证明。她深谙驾驭之术,使这种美卓有成效地为己所用。与此相比,雪的美在多数情况下则漫山遍野地挥洒,甚至自己都为之困惑。我时常想,目睹漂亮妩媚的中年女性风采,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为什么呢?”雨开口了。那口气,仿佛把什么东西孤零零地放飞于空中,而又久久盯视不动。
我默默等待下文。
“为什么会如此一蹶不振呢?”
“怕是因为一个人死去了吧。这也不难怪,人死毕竟是个大事件。”我说。
“是啊。”她有气无力。
“不过——”
雨看着我的脸,摇头道:“你想必不至于麻木不仁,该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吧?”
“你是说本来不该这样?”
“是啊,嗯,是的。”
“他不是很了不起的人,没有多大才能,然而为人真诚,尽职尽责。他为你抛弃了花费很多岁月才挣到手的宝贵东西,并且死了。死后你才觉察到他的可贵之处。”我很想这样说,但没有出口。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为什么呢?”她一边说一边盯视空间某个飘浮物,“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的男人都变得不行了呢?为什么一个个落得奇特下场呢?为什么我什么也剩不下呢?我到底什么地方不好呢?”
这甚至算不得疑问。我望着她衬衣领口上的花边,看上去仿佛高雅动物身上那玲珑剔透的内脏的皱襞。烟灰缸里,她的“沙龙”静静地升起狼烟般的青烟。烟升得很高,然后分散开来,融入默默的尘埃。
雪换完衣服进来,对我说走吧。我站起身,对雨说这就出去。
雨充耳不闻。于是雪大声嚷道:“妈,我们走了!”雨扬起脸,点点头,又抽出支烟点燃。
“出去兜一圈,不回来吃晚饭。”雪说。
我们把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雨扔在身后,出门而去。那房子里似乎还留有狄克的气息,我身上也有。我清楚地记得他的笑脸,记得我问是否用脚切面包时他脸上浮起的俨然十分好笑的笑容。
真是个怪人!死后反倒更让人感觉出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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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我同雪如此见了几次面,准确说来是3次。对于在箱根山中和母亲两人的生活,她似乎并不怀有怎样特别的兴致,不感到欣喜,也算不得讨厌。她同母亲生活似乎并非出于多大的关心,即认为母亲在男友去世后孤单单地需要有人照料。她仿佛被一阵风刮去那里并且住了下来,如此而已。对那里生活的所有侧面她都无动于衷。
只是在同我见面时,才多少恢复一点神气。我说笑话,她略微有所反应,声音也重新带有冷峻的紧张感。而一回到箱根家里,便马上故态复萌。声音有气无力,目光毫无生机,犹如为节约动力而停止自转的行星。
“喂,独自在东京生活是否会好些呢?”我试着说,“换换空气。时间不必长,三四天即可,改变一下环境总没有坏处。在箱根好像越呆越没有精神。同在夏威夷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没有办法的,”雪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眼下正赶上这种时期,在哪里都一样。”
“因为妈妈在狄克死后变成那副样子?”
“呃——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想。不是离开妈妈身边就可以解决的,靠我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怎么说呢,归根结底是大势所趋。星运越来越糟,现在在哪里都一回事。身体和脑袋接合不好。”
我们卧在海滩上观望大海。天空阴云沉沉,带有腥味的海风拂动着沙滩上的野草。
“星运。”我说。
“星运!”雪不无勉强地淡淡一笑,“不骗你,星运不济。我和妈妈好像是同一个频率。刚才说过,她有精神我也活泼,她消沉起来,我也渐渐萎靡不振。有时我还真闹不清谁个在先。就是说,不知是妈妈影响我,还是我影响妈妈。但不管怎样,我和她好像是拴在同一条绳上。贴在一起也好,两相离开也好,都一回事。”
“同一条绳?”
“嗯,在精神上。”雪说,“有时我讨厌起来又是反驳又是抗争,有时又觉得怎么都无所谓而不声不响。听天由命吧。怎么表达好呢——有时候我变得不能够很好控制自己,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外部力量操纵着,以致我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不是自己,只好听天由命,只好什么都不理会。我已经厌烦了!我真想叫一声我还是孩子,然后蹲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傍晚,我把她送回箱根家,自己返回东京。每次雨都留我一起吃饭,而我总是谢绝。我也自觉对人不起,但我实在无法忍受和这两人同桌进餐的气氛。目光呆滞空漠的母亲,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的女儿,死者的阴影。沉闷的空气。施加影响的和施于影响的。沉默。万籁俱寂的夜晚——这种情景光是想像起来都令人胃痉挛。相比之下,《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帽店疯老板举办的茶会倒好似百倍。席间虽然条理欠佳,但毕竟有活气有动作。
我打开汽车音响,听着往日的摇摆舞曲驱车返回东京。然后边喝啤酒边做晚饭,做好后一个人默默地受用一番。
和雪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节目。我们或者听着音乐开车兜风,或者躺在海滩上呆呆仰望云天,或者在富士屋酒店吃冰淇淋,或者去芦湖划船。然后在时断时续的闲聊当中送走一个又一个下午,日复一日地盯视日月运行的轨迹。简直同退休老人的生活无异。
一天,雪提出看电影。我下到小田原,买报纸来查看。没有什么像样的片子,只有五反田演的《一厢情愿》在2号馆上映。我介绍说五反田是我初中同学,如今也时常见面。雪于是对此片产生了兴趣。
“你看了?”
“看了。”我说,当然我没说看了好几回。若说看了好几回,又要把个中缘故重新说明一遍。
“有意思?”
“有意思。”我当即回答,“俗不可耐。说得客气点,纯属浪费胶卷。”
“你朋友怎么说的,对这片子?”
“他说无聊透顶,白白消耗底片。”我笑道,“演的人自己都这么说,大致不会有误。”
“我很想看。”
“好啊,这就去看。”
“你不要紧的,看两遍?”
“无所谓。反正没有别的什么事干,再说又不是有害电影,”我说,“连害处都谈不上的。”
我给电影院打电话,问清《一厢情愿》开场的时间,然后去城堡中的动物园消磨时间。城堡中有动物园的城区,恐怕除小田原外别无他处。一个有特色的所在。我们基本是看猴子,百看不厌。大概这光景使人联想到社会的一个侧面。有的鬼鬼祟祟,有的爱管闲事,有的争强好胜,一个又丑又肥的猴子蹲在假山尖上雄视四方,态度不可一世,而眼睛却充满畏惧和猜疑,而且脏污不堪。我心中纳闷,为什么那般肥胖臃肿,那般丑陋阴险呢宁这当然不能向猴子发问。
因是平日的午间,电影院里自然空空荡荡。椅子很硬,四下有一种犹如置身壁橱的气味。开映之前我给雪买来巧克力。我也打算吃点什么,遗憾的是小卖部里没有任何东西引起我的食欲。卖货的女孩儿也不是积极推销那种类型。这么着,我只吃了一块雪的巧克力。差不多有1年没吃巧克力了。我这么一说,雪“咦”了一声。
“不喜欢巧克力?”
“没有兴趣。”我说,“既不喜欢又不讨厌,只是没有兴趣。”
“怪人!”雪说,“对巧克力都没兴趣,肯定神经有故障。”
“一点不怪,常有之事。你喜欢达赖喇嘛?”
“什么呀,那?”
“西藏最厉害的和尚。”
“不知道,不认识。”
“那么你喜欢巴拿马运河?”
“既不喜欢又不讨厌。”
“或者,对日期变更线你喜欢还是讨厌?圆周率如何?侏罗纪你喜欢还是讨厌?塞内加尔国歌如何?1987年的11月8日你喜欢还是讨厌?”
“吵死人了!真是傻气。居然一连串想起这么多。”雪不胜其烦他说,“好了,明白了,对巧克力你既不喜欢又不讨厌,只不过没有兴趣。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不久,电影开始。情节我了如指掌,因此我没怎么看银幕,只管东想西想。雪也像是觉得这电影实在太差,不时地叹口气,或哼一下鼻子。
“傻气!”她忍无可忍地低声嘟囔道,“哪里的傻瓜蛋拍的?故意拍这么拙劣的片子?”
“理所当然的疑问,哪里的傻瓜蛋故意拍这么拙劣的片子?”
银幕上,一表人才的五反田正在讲课,其教法——尽管是演技——相当不同凡响。他在讲解文蛤的呼吸方式,讲得通俗易懂,细致入微,妙趣横生。我出神地看着他这讲课光景。担任主角的女孩儿手托下巴,忘情地盯着讲台上的五反田。我看了好几场,注意到这个场面还是初次。
“那就是你的朋友?”
“是的。”
“看上去有点傻里傻气。”
“不错,”我说,“不过本人要地道得多,本人可没有这么差劲儿,头脑聪明,谈吐幽默。电影是太糟了。”
“何苦演这么糟的电影?”
“有理!问题是那里边情况复杂得很,讲起来话长,算了。”
电影按照可想而知的平庸情节向前推进。台词平庸,音乐平庸,真应该将其装进时间容器①,贴上“平庸”字样的标签埋入地下。
①时间容器:Time capsule,容器中装进历史资料等物埋入地下,5000年后再挖出打开。
不一会儿,喜喜出场的那组镜头到了。这是此部电影中举足轻重的画面,五反田同喜喜相抱而卧。星期天的早晨。
我深深吸口气,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周日的晨光从百叶窗射进房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光照,同样的色调,同样的角度,同样的亮度。我对那房间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可以呼吸其中的空气。五反田出现了。其手指在喜喜背部游移,仿佛探寻记忆的细纹,十分优雅地、轻轻地抚摸着喜喜的背。喜喜的身体做出敏感的反应,浑身略略颤抖,犹如蜡烛的火苗随着皮肤感觉不到的细弱气流微微摇曳。那颤抖使得我屏住呼吸。特写:五反田的手指和喜喜的裸背。稍顷镜头移动,喜喜的脸面闪出。主人公女孩儿赶来。她登上公寓楼梯,咚咚敲门,门被推开。我再度为之费解,门为什么不锁上呢?不过也挑剔不得,毕竟是电影,且是平庸之作。总之她推门进入,目睹五反田同喜喜在床上抱作一团。她闭目屏息,装有甜饼之类的盒子掉在地上,旋即转身跑出。五反田从床上坐起,神色茫然地注视门口。喜喜开口道:“嗯,你这是怎么了?”
同样,与往次一模一样。
我闭起眼睛,脑海中再次推出周日的晨光,五反田的手指,喜喜的裸背,觉得那仿佛是个独立存在的世界,一个漂浮于虚构时空之间的世界。
等我注意到时,雪已经躬身俯首,额头搭于前排座椅的靠背。两臂御寒似的紧紧在胸前抱拢。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甚至气都不出,一如冻僵死去。
“喂,不要紧?”我问。
“不是不要紧。”雪勉强挤出声音。
“到外面去吧,怎样,动得了?”
雪微微点下头。我抓住她发硬的胳膊,沿席间通道走出电影院。我们身后的画面上,五反田仍站在讲台上讲生物课。外面无声无息地下着漾濛细雨。海面方向似有风吹过,隐隐送来一股海潮味儿。我手抓她的臂肘以支撑其身体,朝停车的地方一步步走去。雪紧咬嘴唇,一声不响。我也没有说话。从电影院到停车处充其量不过200米,却使人觉得十分遥远,我真怀疑能否坚持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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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我扶雪坐进助手席,打开车窗。雨悄然下个不停。雨很细,细得几乎看不清,却将沥青路面一点点涂上淡淡的墨色,也可闻到下雨的气息。有人撑伞,也有人不在乎地兀自前行——便是如此程度的雨。几乎没有可称之为风的风,于是雨下得很静,且径直从空中落下。我把手心伸到窗外试了一会,略觉有点湿润。
雪把胳膊放在车窗下端,下颏搭在胳膊上,歪着脖颈,脸探到外面半边。她如此久久地纹丝不动,只有脊背随着呼吸而有规则地颤动,且也微乎其微。呼吸很轻,稍稍吸进,略略呼出。但毕竟是呼吸。从后面看去,似乎只要施加一点点力,臂肘和脖颈都会咯嘣一声折断,我心想,她为什么显得如此脆弱如此毫无防备呢?莫非因为我是以大人的眼光看她不成?我尽管不够成熟不够健全,但终究掌握了相应的生存之术,而这孩子恐怕尚未达到这个地步。
“我可以做点什么?”我问。
“不用的。”雪小声说道,依旧俯着头,吞了口唾液,吞下时发出大得不自然的声响,“领我到没人的安静地方,不要太远。”
“海边好吗?”
“哪里都行。慢慢开,摇晃大了很可能吐出。”
我像手捧快要裂开的鸡蛋似的将她脑袋收回车内,靠在头托上,然后把车窗关上半边。我把车开得很慢——只要交通情况允许——一直开到国府律海岸。停下车,把雪领到沙滩。她说想吐,旋即吐在脚下的沙滩上。胃里几乎没有什么,没有多少值得吐的东西。吐罢巧克力黏糊糊的褐色液体,再出来的只是胃液或空气。这种吐法最为辛苦,身体光是痉挛,却什么也出不来。就像整个身体被挤干油水,胃袋收缩得只有拳头般大小。我轻轻抚摸她的后背。雾样的雨仍在不停地下,雪似乎没甚注意到雨。我用指尖轻按她胃部后侧的部位,发现她筋肉硬得竟如化石一般。她身穿夏令布衫和褪色的蓝牛仔裤,脚上是康巴丝红色球鞋——现在则以这样的装束四肢着地,闭目合眼。我将她的头发束起缠在脑后,以防弄脏,继续上下摩擦她的后背。
“好难受!”雪双眼渗出泪水。
“晓得,”我说,“完全晓得。”
“怪人!”她皱起眉头说。
“以前我也这么吐过,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点点头,身上又掠过一阵痉挛。
约10分钟后,痉挛消失。我掏手帕给她擦拭嘴角,将呕吐物用沙子盖严。而后挽起她的胳膊,扶她去防波堤,那里可以靠坐。
两人便在雨中久久坐着。背靠防波堤,耳听西湘支线公路上疾驶而过的车轮声,眼望海面烟雨。雨依然很细,但比刚下时势头急了些。海岸站着两三个垂钓人,看样子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连头都不回的。他们头戴雨帽,身上紧紧裹着雨衣,像打标语似的将长长的钓竿竖在水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海湾方向。此外了无人影。雪把头软绵绵地放在我肩头上,什么也不说。若有陌生人远望过来,必定以为我们是热恋中的情人。
雪闭着眼睛,呼吸还是那么轻微恬静,仿佛睡了过去。湿乎乎的头发贴在额角一缕,鼻腔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脸上还留有一个月前被太阳晒过的淡淡遗迹,在阴晦的天空底下,似乎带有不健康的色调。我用手帕擦拭她被雨淋湿的脸,抹去泪痕。无遮无拦的海面上,雨继续静悄悄地下着。自卫队的形如水虿的对潜侦察机发出沉闷的声响,几次穿过头顶。
过了一阵,她睁开眼睛,头依然放在我肩上,而把模糊的眼光转向我。然后从裤袋里抽出烟,擦根火柴,却怎么也擦不起火——擦火柴的力气也没有了。但我置之未理,也没说现在吸烟不好。她好歹点燃香烟,用手指弹开火柴杆。吸了两口便皱起眉头,同样用手指将其弹开。香烟落在水泥地上,冒了一会烟,被雨淋灭了。
“胃还痛?”我问。
“一点点。”
“那就再稍坐一下。不冷?”
“不要紧。被雨淋淋心情反倒好些。”
垂钓人仍在凝望太平洋。钓鱼到底什么地方有意思呢?不就是引鱼上钧么?何苦为此而一整天站在水边冒雨面对大海呢?不过这属于个人爱好问题。而我同一个神经兮兮的13岁女孩儿并坐海岸淋雨——说是好事之徒又何尝不可!
“你的、你的那个朋友……”雪小声道,声音意外拘谨。
“朋友?”
“嗯,刚才电影里的人。”
“本名叫五反田。”我说,“和山手线一个车站同名。就是目黑的下站,或大崎的前站。”
“他杀了那个女的。”
我眯缝起眼睛看着雪的脸。她脸色显得十分疲劳,呼吸急促,肩头不规则地上下抖动,活像被刚刚救上岸的即将溺死之人。我全然揣度不出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杀了?杀了谁?”
“那个女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和他睡觉的人。”
我还是莫名其妙,脑袋一团乱麻。有一种错误的外部力量破坏了事物的固有流程,而我又判断不出这种错误力来自何处和如何而来。我几乎下意识地笑了笑,说:“那部电影里可是谁也没死哟,你弄错了吧?”
“我不是说电影,而是说在现实中他杀了她。我一清二楚。”雪说着,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可怕,就像胃里猛然被什么重重的东西捅进来似的难受得透不过气,怕得透不过气。喂,那个又来了,我知道,清楚地知道。是你的朋友杀了那个女的。不说谎,真的。”
我这才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刹那间背脊掠过一道寒流。我再也无法开口,只是在菲菲细雨中泥塑木雕般地看着雪的脸。到底如何是好呢?一切都已致命地扭曲变形,一切都已使我无能为力。
“请原谅,也许我本人不该对你说这种话。”雪喟然一声叹息,松开紧握在我手腕上的手,“老实话,我也不明白。我是感觉到那是事实,但是否真的属实,我也没有绝对把握。况且说这话有可能使得你像其他人那样憎恨我厌恶我,可我又不能不说。属实也罢不属实也罢,反正我是看到了,而且不可能一个人装在心里。怕人,太怕人了,我一个人实在承受不住。所以求求你,千万别生我的气。你要是过于责怪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好。”
“哪里,哪里会责怪你,镇静下来说,”我轻轻握住雪的手,“你看见了?”
“是的,看得清清楚楚,头一次这么清楚。他杀了人,勒死了电影中那个女的。然后用那辆车把尸体拉走,拉得很远很远。就是你让我坐过一次的那辆意大利车,那车是他的吧?”
“是,是他的车。”我说,“其他还有知道的?慢慢想想,别着急。哪怕再小的事都好,凡是知道的都告诉我,好吗?”
她把头从我肩膀移开,左右摇晃两三次,用鼻子深深吸了口气:“大的方面我也不知道。泥土味儿、铁锹、夜晚、鸟叫,如此而已。他把那女的勒死,然后用车运到哪里埋上,就这么多。不过说来奇怪,从中竟一点也感不到有什么恶意。感不到那是犯罪,就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安静得很,杀的和被杀的都安安静静,静得出奇,静得就像在世界的终点,我形容不好。”
我久久地闭目沉思,力图在黑暗中将思想归纳出来,但是不行。我设法把两脚定定地站牢,同样不行。头脑中记录的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事态,似乎都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七零八落。对雪所言,我仅仅是接受而已,既不全信,又非不信,只是把她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渗入白自己心中。其实那不过是一种可能性。然而这可能性中蕴含的力量却是致命的、劈头盖脑的。这对她来说不外乎随口之言的可能性,将我心目中几个月来模模糊糊形成的某种体制一举击得粉碎。尽管那体制尚属混沌未分的雏形,严密说来还缺乏客观性,但毕竟使我产生了坚实的存在感和均衡感,而现在均已告吹,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能性是有的,我想。同时觉得有一种东西在如此想的一瞬间完结了,微妙地、决定性地完结了。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呢?现在我什么都不愿去想,过后再想好了。不管怎样,我又孤独起来。尽管同一个13岁的少女并肩坐在雨中的沙滩上,我仍然涌起一股无可排遣的孤独感。
雪柔柔地握住我的手。
握了相当久的时间。手玲珑而温暖,但我以为似乎有些不现实,而觉得这种感触不过是往日记忆的再现。是的,是记忆,温煦的记忆。然而无济于事。
“回去吧,”我说,“送你回家。”
我往箱根她家的方向开去。两人都没开口。沉默难忍。于是我把随眼看到的磁带放进汽车音响。音乐从中荡出,至于什么音乐则浑然不觉。我集中精力开车,手脚协同动作,及时变换挡速,小心翼翼地握着方向盘。雨刷咔嗒咔嗒发出单调的声响。
我不想见雨,遂在她家的石阶下同雪告别。
“我说,”雪站在车窗外,发冷似的紧抱双臂,“我说的你可别就那么信以为真哟,我不过是看见罢了。刚才也已说过,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否属实。嗯,千万别因此怨恨我。要是给你怨恨,那可就麻烦透了。”
“有什么好怨恨的。”我笑了笑,“你说的我也不会整个相信。其实信也罢不信也罢,真相迟早要显露出来,迷雾总会散去。这点我心里有数。即使你说的属实,也不外乎一种巧合——即真相通过你而大白于世。这不怪你,完全知道不怪你的。归根结底,我得自己来澄清这点,否则什么也解决不了。”
“去找他?”
“当然。当面问他,别无选择。”
雪耸耸肩:“生我的气?”
“哪里,怎么会!”我说,“有什么可生你气的呢?你没有做任何错事。”
“你真是个大好人。”她说。我发觉她用的是过去时①,“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人。”
①日文中的“是”有时态,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种。此处的“是”为“曾是”之意。
“我也是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女孩儿。”
“再见!”说罢,她定定地看着我,显得有点犹豫,似乎想再说句什么,或想握一下我手以至吻一下我的脸颊。当然她并未这样做。
归途,车中似乎荡漾着她口中那种是非莫辨的可能性。我听着不明所以的音乐,打起精神目视前方,一路驱车返回东京。走下东名高速公路后,雨停了。但直到把车开进涩谷平时用的停车场,我也没有关掉雨刷。雨停注意到了,却没想到要关雨刷。头脑混乱,得设法整治。我在已经刹车的“雄狮”中仍旧手握方向盘,呆呆坐了好久,好久才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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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清理心绪所花时间则更长更久。
首先的问题是相信还是不相信雪的话。我将其作为一种纯粹的可能性加以分析。分析时将感情因素从尽可能大的范围彻底剔除。做到这点并不难,因为我的感情早已迟钝麻木得如同被蜂蜇过。可能性是存在的,我想。随着时间的延展,这一可能性在我心中迅速地膨胀、繁殖,开始带有某种确切性,且势不可挡。我站在厨房里把水烧开,把咖啡豆碾碎,慢慢地、细细地煮好咖啡。然后从餐具橱取下杯子,斟上咖啡,坐在床边喝着。及至喝完之时,可能性已发展到近乎确信的地步。想必是那样的吧!雪看到了正确的图像——五反田杀害了喜喜后将其尸体运到哪里埋上或用其他办法处理了。
奇怪!原本没有任何证据,不过是一个敏感的少女看电影时产生的感觉而已,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存有疑念。这对我当然是个打击,但我还是几乎凭直感相信了雪所见到的图像。为什么呢?我为什么竟如此深信不疑呢?不明白。
不明白归不明白,反正事情得由此展开。
下一步,下一个问题:五反田何以非杀喜喜不可?
不明白。再一个问题:杀害咪咪的同样是他不成?果真如此,原因何在?五反田何以非杀咪咪不可?
仍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出五反田必须杀害喜喜、或杀害喜喜和咪咪两人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
不明白之处太多了。
归终,只有按我跟雪说过的那样:找五反田当面询问。但如何开口呢?我试着设想自己向他质问的情景——“是你杀了喜喜?”这未免滑稽可笑,无论如何悻乎常情常理,而且龈龊卑劣。光是设想自己口出此言都觉得龌龊,龌龊得几乎作呕。其中显然含有错误的因素。可是不这样做,事情便寸步难行。且又不可能适当暗示一点信息后静观事态发展。现在不容我做出其他选择。悖乎情理也好,含错误因素也好,总之势在必行。所谓势在必行,也就是必须使其行之有效。我几次想给五反田打电话,几次都欲打而止。我坐在床沿,深深吸气,把电话机放在膝盖上慢慢拨动号码,但每次都不能最后拨完,只好把电话机放回原位,躺在床上望天花板。对我来说,五反田这一存在所具有的意义远远比我想的要大。是的,我和他是朋友。纵令是他杀了喜喜,他也仍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他,我失去的东西已经大多了。不能,我怎么也不能给他打电话。
我打开录音电话的开关,无论铃怎么响我都绝对不拿听筒。因为即使五反田方面打电话过来,就我现在的状态来说也不知对他讲什么好。一天里电话铃响了几次,不晓得是谁打来的。也许是雪,也许是由美吉,横竖我一律置之不理。现在我不想同任何人讲话,无论是谁。电话铃每次都响七八遍才停止。每次响起,我都想起曾在电话局工作的女友。她对我说:“回到月亮上去,你!”不错,她说得不错,我恐怕的确该返回月球。这里的空气对我未免过浓,重力未免过重。
我如此连续思索了四五天时间,思索为什么。这几天里我只吃了一点点食物,睡了一点点觉,滴酒未沾。我自觉把握不住身体功能,几乎足不出户。各种各样的东西在失去,在继续失去,剩下的总是我自己——就是这样,永远这样。我也好五反田也好,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一种人。处境不同,想法和感觉不同,但同属一种类型。我们都是继续失去的人,现在又将失去对方。
我想起喜喜,想起喜喜的脸。“你这是怎么了?”她说。她已死去,躺在地穴里,上面盖着土,一如死去的“沙丁鱼”。我觉得喜喜死得其所死得其时。这感觉很是不可思议,但此外没有别的感觉。我感觉到的是无奈,静静的无奈,犹如广袤海面落下的无边细雨。我甚至感觉不到悲哀。粗糙的奇妙感触,犹如手指轻轻划掉魂灵的表面:一切悄然逝去,犹如阵风吹倒沙滩上的标痕。无论何人对此都无能为力。
但这样,尸体怕又增加一具。老鼠、咪咪、狄克,加上喜喜。4具。还剩两具。往下谁个将死呢?反正谁都得死,或迟或早。谁都得变成白骨,运往那个房间。各种奇妙的房间连着我的世界:火奴鲁鲁商业区汇集尸体的房间,札幌那家宾馆中羊男幽暗阴冷的房间,周日早上五反田拥抱喜喜的房间。到底哪个是现实呢?难道我脑袋出了故障不成?我还正常吗?我觉得似乎所有的事件都发生在非现实的房间,都是彻底经过艺术变形的处理后被移植到现实中来的。那么原始性现实又在哪里呢?我越想越感到真相弃我远去。雪花纷飞的4月札幌是现实吗?不像,同狄克坐在马加哈海岸是现实吗?也不像。与其类似的事情场景是有的,但都不像原始性现实。可是独臂人为什么能把面包切得那般精致呢?火奴鲁鲁的应召女郎为什么把喜喜领我去的那个死者房间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呢?这应该曾是现实。因为它是我记忆中的现实,假如不承认其为现实,那么我对于世界的认识本身必将失去根基。
莫非我在精神上出现错乱症状?
还是现实本身出现错乱症状呢?
不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
但不管怎样,不管何者错乱何者患病,我都必须将这半途而废的混乱状况认真整顿一番。无论其中包含的是凄苦还是温怒抑或无奈,我都必须使之到此为止。这是我的职责,是所有事物向我暗示的使命。惟其如此,我才邂逅了这许多人,才涉足这奇妙的场所。
那么,我必须再度重蹈舞步,必须跳得精彩,跳得众人心悦诚服。舞步,这是我惟一的现实,确凿无疑的现实,已作为百分之百的现实铭刻在我头脑之中。要跳要舞,且要跳得潇洒跳得飘逸!我要给五反田打电话,问他是否杀了喜喜。
然而不行,手不能动。仅仅往电话机前一坐心就突突直跳。身体摇晃,甚至呼吸困难,如遇横向掠过的强风。我喜欢五反田,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是我自身,是我这一存在的一部分。我能够理解他。我几次拨错电话,几次都无法拨准数码。如此五六次后,我把听筒扔到地上。不行,做不来,怎么都踩不上舞步。
房间的沉寂使得我心烦意乱,连电话铃声都觉不堪入耳。于是我走到外面,沿街东游西转,如同大病初愈之人那样边走边一一确认自己的步履,以及横穿马路的方式。在人群中走了一阵之后,开始坐在公园里打量男女身影。我实在孤独难耐,很想抓住点什么。环视四周,却无任何东西可抓。我置于光秃秃滑溜溜的冰雕迷宫之中。黑暗泛着莹莹白光,声音发出空洞的回响。我恨不得一哭为快,而又欲哭不得。是的,五反田是我自身,我即将失去自身的一部分。
我始终未能给五反田打成电话。
在那之前,五反田自己跑到我住处来了。
仍是个雨夜。五反田身穿同那天和他去横滨时一样的白色雨衣,架着眼镜,头戴和雨衣颜色相同的雨帽。雨下得相当厉害,他却未撑伞,雨滴从帽子上连连滴下。看到我,他马上现出微笑,我也条件反射地还以一笑。
“脸色非常不好,”他说,“打电话没人接,就直接跑来了。身体不舒服?”
“是不大舒服。”我慢慢地斟酌词句。
他眯缝起眼睛,仔细在我脸上端详一会:“那么下次再来好么?还是那样合适。这么贸然来访是不地道。等你有精神时再来好了。”
我摇摇头,吸口气搜刮话语,却怎么也搜刮不出。五反田静静等待。“不,也不是说身体有什么毛病。”我说,“没怎么睡觉没怎么吃喝,所以看起来憔悴不堪。已经好些了,而且有话跟你说,这就出去,很想吃顿好饭,马虎很久了。”
我和五反田乘“奔驰”驶上大街。这车使得我很紧张。他在雨中五彩迷离的霓虹灯下漫无目的地驱车跑了好久。他车子开得很好,换挡准确而顺畅,车身毫无震动,加速均匀,刹车平稳。街市的噪音如被劈开的山崖壁立在我们周围。
“哪里好呢?东西要好吃,又要能避开戴劳力土同行,两人好安安静静地说话。”他瞥了我一眼说。我没有做声,出神地望着窗外景致。转圈兜了30分钟,他终于泄了气。
“糟糕糟糕!怎么搞的,竟一个也想不起来。”五反田叹了口气,“你怎么样,知道有什么地方?”
“不,我也不行,什么也想不出来。”我说。实际上也是如此,脑筋同现实尚未接上线。
“也罢,那就让我们反过来考虑!”五反田声音朗朗地说道。
“反过来考虑?”
“到彻底嘈杂的地方去。那样两人岂不就能放心说话了?”
“不坏。哪里呢,例如?”
“新骑士。”五反田说,“不吃意大利比萨饼?”
“我无所谓,比萨饼也并不讨厌。问题是你去那种地方不就露馅了?”
五反田无力地一笑,笑得如同夏日傍晚从树丛间射进的最后一缕夕晖。“过去你没有在新骑士见过名人?”
由于是周末,新骑士里人很多,满耳喧嚣。有块舞台,一支身穿一色斜纹衬衣的新奥尔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虎袭来》。一群看样子啤酒喝过量的学生大嚷大叫,像是同乐队一争高低。光线幽暗,没有人注意我们。店内飘着烤比萨饼的香味儿。我们要了肉饼,买来生啤,在最里边一张悬着蒂芬尼吊灯的桌旁坐下。
“喏,我说得不错吧?反而叫人心里安然,无拘无束。”五反田说。
“果然。”我承认。看来这里的确容易说话。
我们默默喝了几杯啤酒,然后开始吃刚刚出炉的比萨饼。几天来我第一次感到肚子饿。意大利比萨饼这东西原本不大喜欢,但咬了一口,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食物,也许是饥肠辘辘所使然。五反田也似乎饿了,于是我们只顾闷头喝酒吃饼,比萨饼吃完,每人又喝了杯啤酒。
“好味道!”他说,“3天以前就想吃这饼,做梦都梦到了,比萨饼在烤炉里吱吱直响,我看得垂涎三尺。只梦见这么个片段,无头无尾。荣格会怎么解释呢?我是解释为想吃意大利比萨饼。对了,你有话对我说?”
时候到了,我想。但一下子很难启齿。五反田显得十分轻松快活,如欢度良宵一般。尤其那纯真的微笑,更使我有口难言。不行,我想,无论如何不能出口,至少现在不能。
“你怎么样?”我说。同时心里嘀咕道:喂。一拖再拖怎么行啊!然而就是不行,就是开不了口,横竖不行。“工作啦,太太啦?”
“工作是老样子,”五反田翘起嘴角笑道,“老样子。我想干的不来,不想干的来一大堆,雪崩似的涌到头上。我对那雪崩大吼大叫,但谁也听不见,只落得嗓子痛。老婆嘛——我也真是成问题得很,离婚了还一直叫老婆——那以后只见了一次。喂,你在汽车旅馆或造爱旅馆里同女人睡过?”
“没有,几乎没有。”
五反田摇摇头:“那地方很怪,那种地方去多了是很累的。房间里非常暗,窗口全被封死。因为只是为了干,用不着窗口,用不着有光线进来。说得痛快点,只要有浴盆和床就行,其次是音响电视冰箱,这就足够了。主要是要实用,不必摆多余的东西。当然,那地方干起来是方便,我和老婆就在那地方干,纯粹是干,在感觉上。唔,和她干是真不错。心安理得,快活自在,而且充满温情,于完半天还想紧紧地温柔地搂在怀里。就是光线射不进来,四下密封,一切都是人工的。那种地方,我一点也喜欢不来,但又只能在那里同老婆相会。”
五反田喝口啤酒,用纸巾擦下嘴角。
“我不能把她领到我公寓里来,那样马上就在周刊上曝光,真的。那些家伙对这种事嗅觉灵得很,百发百中,不知什么缘故。又不能两人外出旅行。没有那样整块的时间,况且去哪里都会当即给人识破面目。干我们这行,是不能够把私生活全都张扬出去的。归根到底,就只能到廉价的汽车旅馆里去,这种日子简直……”五反田止住话,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又是牢骚!”
“没关系,牢骚也罢什么也罢,想说就说个痛快。我一直在听,今天我更愿意听,自己说不说无所谓。”
“不,不光今天,你是一直听我发牢骚。我还没听你发过。愿意听别人说话的人不多,都想自己说,尽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是其中之一。”
新奥尔良爵士乐队奏起《你好,多莉》。我和五反田倾听片刻。
“喂,不再吃块饼?”五反田问,“一半还吃得下吧?不知怎么搞的,今日饿得出奇。”
“好,我也还没吃饱。”
他去柜台订了鱼比萨饼。饼烤好后,我们再次闷头吃饼,每人一半。那群学生仍在大吼大叫。不大工夫,乐队奏完最后一支乐曲。班卓琴、小号长号被分别收入盒内,音乐家们从台上遁去,只剩下一架立式钢琴。
饼吃完后,我们仍好半天不声不响地盯视空荡荡的舞台。随着音乐的消失,人们的话语声似乎带有奇妙的硬质。那是一种涣散的硬质,实体柔软,而其存在状况却是硬的。走近之前看似十分硬挺,而用身体一碰则变得支离破碎。它像波涛一样拍打我的意识,缓缓袭来,倏然退去,如此反复不止。我侧耳谛听这波涛的声响,仿佛自己的意识离我远去,去得很远。遥远的浪涛拍击遥远的意识。
“你为什么杀害喜喜呢?”我问五反田。不是想问而问,而是突然脱口而出。
他用注视远景样的视线看我的脸。嘴唇微张,其间透出莹白的牙齿。他这样注视了我许久。喧嚣声在我头脑中忽大忽小,如我同现实的距离忽远忽近。他匀称的十指在桌面上整齐地交叉一起,当我同现实的距离拉长之时,那手指看上去仿佛精巧的工艺品。
接着,他微微一笑,笑得十分恬静。
“开玩笑,”我也轻轻笑了,“只是无端地想这么说一句,心血来潮。”
五反田把视线落在桌面上,看着自己的手指。“不,不是什么玩笑。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一件必须严肃对待的事。我杀了喜喜吗?这是要认真考虑的。”
我看着他的脸。嘴角虽然挂着微笑,但眼神认真。他不是在开玩笑。
“你为什么要杀喜喜?”我问。
“我为什么要杀喜喜?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杀了她呢?”
“喂喂,说得我好糊涂,”我笑道,“你杀了喜喜,还是没杀?”
“所以我正在就此考虑嘛!我杀了喜喜,还是没杀?”
五反田啜了口啤酒,把杯子放在桌上,手撑下巴。“我也没有把握断定。这么说,你以为我发傻吧?可确实如此,没有把握断定。我觉得好像是自己杀了喜喜。在我房间里掐住喜喜的脖子,有这种感觉。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同喜喜单独在那房间里呢?本来我是不愿意单独在一起的呀!不行,想不起来。反正同喜喜两人在我房间来着。——我把她尸体开车运到哪里埋起来,运到一座山里。然而我不能确信这是事实,不认为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一种感觉,无法证实。这点我一直在想,但是不行,想不明白,关键的东西已经消融在空白之中,于是我想找出某种具体证据。比如铁鍬,我埋她是应该使用铁鍬的,如能找到铁鍬,就可以认定为属实。但同样落空。我又试着整理支离破碎的记忆。我在一家园艺店里买了把铁鍬,挖坑把她埋起来,埋完把铁鍬扔到了什么地方。有这种感觉,但具体情节则无从想起。到底在哪里买的鍬,又扔在哪里了呢?没有证据。首先,我把她埋在什么地方了呢?只记得埋在山里。像梦一样零零碎碎。话头一会儿跑来这里一会儿窜到那里,错综复杂,不可能循序渐进顺藤摸瓜。记忆是有的,但果真是客观记忆吗?还是事后我根据情况自行编造出来的呢?我总有些怀疑。同老婆分手之后,这种倾向越发展越严重,弄得我心力交瘁,而且绝望,彻头彻尾地绝望。”
我默然。停了一会,五反田继续说道:
“究竟哪部分是现实哪部分是妄想呢?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是演技呢?我很想确认清楚。我觉得很可能在同你交往的过程中把问题澄清,从你第一次问起喜喜时我就一直这么以为,以为你可以消除我的混乱,就像打开窗口放人新鲜空气一样。”他又交叉起手指,并定定地看着,“假如是我杀了喜喜,那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她呢?我喜欢她,喜欢同她睡觉。在我绝望的时候,她和咪咪是我惟一的慰藉。我怎么会起杀念呢?”
“咪咪也是你杀的?”
五反田久久地盯着桌面上自己的手,摇摇头说:“不,我想我没有杀咪咪。所幸那天晚上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明。那天傍晚我在电视台配音来着,直到深夜。然后同老板一起开车到水户。所以不会惹是生非。假如不是这样,假如无人证明我那天夜晚一直在电视台,我很可能认真考虑自己是否杀害了咪咪,为此大伤脑筋。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咪咪的死强烈地感到负有责任,为什么呢?本来有我不在现场的充分证明,但我还是感到就像自己动手杀了她,觉得她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又是沉默,长时间沉默,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十只手指。
“你累了,”我说,“只是累了。你恐怕谁也没杀。喜喜不过自行消失罢了。跟我在一起时她也是那样突然消失的。不是第一次。你这是一种自责心理,把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过错。”
“不是的,不尽如此,没这么简单。喜喜十有八九是我杀的。咪咪多半不是。但喜喜我觉得是我杀的。这两只手还剩有掐她脖子的感触,拿铁锹往里铲土时的手感也还记着。是我杀的,实质上。”
“可你干吗要杀喜喜呢?不是没有意思的吗?”
“不知道。”他说,“大概出于某种自我毁坏欲吧。从前我就有这种欲望。那是一种压力。当现实中的自己同表演中的自己之间的裂沟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往往发生这种情况。我可以亲眼见到这条裂沟,就像地震中出现的地缝那样赫然横在那里,里面又黑又深,深得令人目眩。这一来,我就会下意识地把什么搞坏,等觉察到时已经坏掉了。从小我就经常这样,就是要把什么弄坏:折铅笔,摔杯子,踩塑料组合模型。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当然在人前不做,自己一个人时才搞。上小学时,一次我从背后把一个同学推下山崖。也不知为什么推的,意识到时已经推了下去。好在山崖不高,只受了点轻伤。被推的同学也以为是事故,说身体碰到了什么。谁也不至于认为我故意干那种勾当嘛!但实际上不同,我自己明白,是我亲手故意把同学推下去的。这类事此外还有很多很多。读高中时烧邮筒就烧了好几次,把点燃的布投到邮筒里,纯属卑劣无聊的行径。但就是要干,注意到时已经干完,不能不干。我觉得似乎是通过干这种事,通过干这种卑劣无聊的勾当来勉强恢复自己。属于下意识的行为。但感触却是记得。每个感触都紧紧地一一粘在双手上,怎么洗也洗不掉,至死不掉。悲惨人生!我怕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我叹口气。五反田摇下头。
“不过我无法确认。”五反田说,“找不到我杀人的确凿证据。没有尸体,没有铁鍬,裤子没沾土,手上没起茧——当然挖一个埋人的坑也不至于起茧,也不记得埋在哪里。即使去警察署自首又有谁肯信?没有尸体,甚至不能算是杀人。我连补偿都不可能,她已经消失。我所清楚的只是这些。有好几次我都想向你如实说出,但不能出口。因我觉得一旦把这种事说出,我们之间的亲密气氛很可能消失。知道么,跟你在一起我变得非常轻松快活,感觉不到那种裂沟。而这对我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我不愿意失去这种关系。所以一天天拖延下来,每次都想下次再说,拖一拖再说……结果拖到现在。本来我早该如实相告才是。”
“不过,如实相告也好什么也好,不是如你所说没有证据的吗?”我说。
“问题不是有没有证据,而是我早应该主动讲给你听,而我却把它隐瞒下来,这才是问题所在。”
“即使真有其事,即使你杀了喜喜,你也并不存在杀人的动机。”
他张开手心盯视着,说:“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何必杀喜喜呢?我喜欢她。尽管形态极其有限,我和她毕竟是朋友。我们谈了很多,我向她讲了我老婆的事,喜喜听得很认真,我何苦要杀她呢?!然而我杀了,用这双手。杀意是一点没有。我像掐自己影子似的掐死了她。我掐她的时候以为她是自己的影子,以为掐死这影子日后便可以诸事如意。但并非影子,而是喜喜。事情已经在黑暗世界中发生了,那是和这里不同的世界。懂吗?不是这里。而且怂恿我的是喜喜。她说‘掐死我吧,没关系,掐死我好了’。她怂恿的,她同意的。不骗你,真就是这样。莫名其妙,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呢?一切都像一场梦,越想真相越模糊,为什么喜喜怂恿我呢?为什么叫我杀她呢?”
我把已经变温的剩余啤酒喝干。香烟云雾在屋子上方连成一片,随着气流摇曳不定,宛似一种心灵象征。有人碰下我的后背,道声“失礼”。店内广播呼叫烤好比萨饼的号码。
“不再来杯啤酒?”我向五反田问道。
“想喝啊!”
我去柜台买两杯啤酒折回。两人默不作声地喝着。店内沸沸扬扬,混乱不堪,一如正值旅客高峰期的秋叶原车站。我们桌旁不断人来人往,但无人注意我们。无人听我们谈话,无人看五反田的面孔。
“我说了吧,”五反田嘴角浮起令人愉快的微笑,“这里是死角,新骑士是不搭理什么名人的。”
他端起剩有三分之一啤酒的杯子,像摇晃试管似的晃来晃去。
“忘了吧,”我用平静的声音说,“我可以忘掉,你也忘掉!”
“我能忘掉?嘴说是简单。毕竟不是你用手掐死她的嘛。”
“喂,算了好么,反正没有你杀害喜喜的任何证据。犯不上为没有证据的事那么折磨自己。这很可能只是你把自身的犯罪感同她的失踪联系起来而无意做戏的结果。有这种可能性吧?”
“就谈一下可能性好了。”说着,五反田把手扣在桌面上,“近来我经常考虑可能性。可能性有很多种。比如也有我杀老婆的可能性,是吧?假如她像喜喜那样叫我掐的话,我觉得我说不定同样把她掐死。最近我脑袋里装的全是这东两。越想这种可能性膨胀得越厉害,无法遏止,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不只烧邮筒,还杀过好几只猫。用好几种方法杀的,不由自主。半夜里用弹弓把附近人家的窗玻璃打碎,然后骑上自行车逃跑,简直鬼使神差。在此以前这事没向任何人讲过,这次是头一次。讲完心里也就畅快了。但也并不是讲完就停止不干,止不住的。只要做戏的我与本来的我之间的鸿沟不被填平,就将永远持续下去。这点我自己也清楚。我当上专业演员之后,这鸿沟眼看着越来越大。随着演技的愈发夸张,其反作用力也变本加厉。无可奈何。说不定我马上就把老婆杀掉,无法自控。因为那不发生在这里的世界,我束手无策。那是遗传因子造成的,毫无疑问。”
“想得过于严重了,”我强作笑容,“追溯到遗传因子上面去,可就钻不出来唆!最好抛开工作休息一下。抛开工作,一段时间里避免见她,只能这样做。一切都抛开不管,和我一起去夏威夷!每天躺在海滩上喝‘克罗娜’,那可是个好地方。什么也不用想,一大早就开始喝酒,游泳,再买两个女孩儿。租辆野马牌汽车,以150公里的时速开车兜风,边听音乐边兜,德安兹也好,施莱和斯通兄弟也好,‘沙滩男孩’,也好,什么都听。只管敞开心胸。如要认真地考虑什么,过后再考虑也不迟。”
“不坏。”他眼角聚起细小的皱纹,笑道,“再叫两个女孩儿,4人玩到早上。当时真叫开心!”
正是,我说。官能扫雪工。
“我随时可以动身。”我说,“你呢?工作收尾要多长时间?”
五反田不可思议似的微笑着看我:“你还一无所知。我那工作是永远也收不了尾的,除非一古脑儿抛开。果真那样,我无疑要被永久逐出这个世界,永久地!同时失去老婆,永久地,以前也跟你说过。”
我把剩下的啤酒喝干。
“不过也无所谓,什么都失去也不怕,死心塌地就是。你说得对,我是累了,是去夏威夷清洗头脑的时候了。OK,一切都甩开不管,和你一起到夏威夷去。以后的事等把脑袋清洗一空之后再考虑。我——对对,还是要当个地地道道的人。也许当不成,但尝试一次总还是值得的。交给你了,我信赖你,真的,从你打来电话时我就一直信赖你,不知为什么。你有非常地道的地方,而那正是我始终追求的。”
“我谈不上什么地道,”我说,“只不过严守舞步而已,不断跳舞而已。完全没有意思。”
五反田在桌面上把两手左右拉开50厘米。“哪里有意思?我们生存的意思到底在哪里?”他笑了笑,“算了,管它,怎么都无所谓,想也没用。我也学你的样子好了。从这个电梯跳到那个电梯,一个个跳下去干下去。这并非不可能,只要想于无所不能。我毕竟是聪明漂亮又讨人喜欢的五反田,好,去夏威夷!订明天的票,头等舱两张。可要订头等舱哟,别的不成!乘则‘奔驰’,戴则劳力士,住则港区,飞机则头等舱。明后天收拾一下东西就起飞,当天就是火奴鲁鲁。我是适合穿夏威夷衫的。”
“你什么都合适。”
“谢谢。只是多少残存的自我有点发痒。”
“先去海滩酒吧喝‘克罗娜’,喝透心凉的。”
“不坏。”
“不坏。”
五反田盯视我的眼睛:“我说,你真可以忘掉我杀喜喜的事?”
我点点头:“我想可以。”
“还有件事我没说,一次我说过被关进拘留所两个星期而只字未吐吧?”
“说了。”
“那是撒谎。实际上我一古脑儿和盘托出马上就给放出来了。倒不是因为害怕,是想给自己抹黑,想使自己心灵蒙受创伤。卑鄙!所以得知你为我始终守口如瓶,我实在非常高兴,觉得连自己的卑鄙都像得到了冲洗,我也觉得这种感觉不正常,但确实是这样感觉的,觉得你把我卑鄙的污点冲洗得一干二净,今天一天我可是向你坦白了很多事情,总清算!不过能说出来也好,心里也就安然了。你可能感到不快的。”
“没有的事。”我说,我心想:我觉得似乎比以前更接近你了。而且也许应该这样说出口去,但我当时决定往后推迟一些再说。尽管无此必要,然而我就是觉得还是这样为好,觉得不久会碰到使这句话说起来更有力的机会。“没有的事。”我重复一次。
他拿起椅背上的雨帽,看湿到什么程度,随即又放下,“看在友情的分上,有件事要你帮忙。”他说,“我想再喝杯啤酒,可现在没有力气走去那边。”
“可以可以。”说着,我去柜台又买了两杯啤酒。柜台前很挤,等了一会才买到。当我双手拿杯折回里头的餐桌时,他已经不见了。雨帽消失了,停车场里的“奔驰”也没有了。我暗暗叫苦摇头。但已无可挽回,他已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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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奔驰”从芝浦海打捞上来,是翌日偏午时分。因在意料之中,我没有惊讶。从他消失时我便已有预感。
不管怎样,尸体又增加了一个。老鼠、喜喜、咪咪、狄克,加五反田。共5个。还差一个,我摇摇头。不妙的势头。再往下将有什么事发生呢?将有谁死去呢?我陡然想起由美吉。不不,不可能是她,那太残酷了!由美吉,不应该死去或消失。不是由美吉是谁呢?雪?我摇头否定。那孩子才13岁,不能让她去死。我在脑海里排列出可能化为死者的人名单。排列的时间里,我总觉得自己可能沦为亡魂,我无意中选定了死者的顺序。
我去赤坂警察署找到文学,告诉他自己昨晚同五反田在一起来着。我觉得还是向他说了为好。当然没讲他可能杀了喜喜。那事已经完结,连尸体都没有的。我说自己在五反田死前不一会还同他在一起,看上去他极度疲劳,神经有些亢奋。说他身负重债,不得不干不愿干的事,而且为离婚而深感苦恼。
他把我说的简单记录下来,和上次不同,这回草率得多。然后我签上名,前后没用1个小时。之后,他指间夹圆珠笔看着我的脸。“你周围实在是经常有人死掉,”他说,“这样的人生是得不到朋友的,人人避而远之。那样一来,眼神势必不佳,皮肤势必粗糙。不是好事哟!”
他喟叹一声。
“总之是自杀,这点已经清楚,有目击者。不过可惜呀,就算是电影明星,也大可不必把‘奔驰’都投到海里去嘛,投西比克或皇冠已经足够了。”
“入了保险,没关系的。”我说。
“哪里,自杀除外吧,任凭怎样都下不来保险金的。”文学说,“无论如何都够糊涂的。我这样的因为没钱,一想就想到给孩子买自行车上去。3个孩子,个个得花钱,都想自己有一辆自行车。”
我默然。
“可以了,回去吧。贵友真是不幸。特意跑来报告,谢谢了。”他把我送到门口,说,“咪咪案件还没有水落石出。侦查还在进行,早晚会有着落。”
好长时间里我都觉得是自己害了五反田。我怎么也无法从这种苦闷沉重的心情中挣脱出来。我一句句回忆同他在新骑士里的谈话。每一句都使我觉得假如我回答得巧妙一些或许可以救他不死。那样,两人现在就可以躺在夏威夷海滩上喝啤酒了!
但转念一想也未必尽然。因为他早已下定决心,不过在等待时机而已。他一直在考虑把“奔驰”投入大海。他知道那是自己惟一的出口,而始终把手放在那出口门扇的把手上等待时机。他在头脑中不知多少次描绘出“奔驰”沉入海底的场面,以及水从车窗涌入使得自己无法呼吸的情景。他通过玩弄自我毁坏的可能性而将自己同现实世界连接起来,但不可能长此以往。他迟早都要打开门扇,而且他自己心里也明明白白。他不过在等待时机。
咪咪之死带给我的是旧梦的破灭及其失落感;狄克之死带给我的是某种无奈;而五反田之死带来的则是绝望,如没有出口的铅箱般的绝望。五反田的死是无可挽救的。他不能够将自己内在的冲动巧妙地同自身融为一体。那种发自本源的动力将他推向进退维谷的地段,推向意识领域的终端,推向其分境线对面的冥冥世界。
相当一段时间里,周刊、电视和体育小报等都将他的死作为猎物肆无忌惮地大嚼特嚼。他们好似象鼻虫吞噬腐肉那样咀嚼得津津有味。光是扫一眼那类标题我都要呕吐。至于其内容不听不看也猜得出来。我恨不得把这些混蛋逐个掐得一口气不剩。
五反田说过用铁锤打杀,说那样又简单又快。我不同意,说死得那么快太便宜了他们,得一点点地勒死才好。
我躺在床上闭起眼睛。咪咪从黑暗深处说道“正是”。
我躺在床上憎恶这世界,从心底从根源上深恶痛绝。这世界里到处充斥着死——令人不忍回味的、莫名其妙的死。我软弱无力,并被这生之世界上的秽物污染得满身臭气。人们从入口进来、由出口离么。离去的人再不返回,我望着自己这双手。手心里同样沾满死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五反田说。喂,羊男,这就是你连接世界的方式?莫非我只有通过永无休止的死才能同世界相连相接不成?这以后我还将失却什么呢?或许如你所言我再也不能获得幸福,那倒也罢了,可如此状况则实在过于残酷。
蓦地,我想起小时看过的科学读本。其中有一项是“假如没有摩擦世界将会怎样”。那书上解释道:“假如没有摩擦,自转的离心力将把地球上的一切统统甩到宇宙中去。”而我正是这种心境。
“正是。”——咪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