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13章 舒伯特的奏鸣曲

  偏午时我正望着院子吃饭,大岛走来坐在身旁。这天除了我没有别的阅览者。我吃的东西一如往日,不外乎在车站小卖店买的最便宜的盒饭。我们聊了几句。大岛把自己当作午饭的三明治分一半给我,说今天为我多做了一份。

  “这么说你也许不高兴——从旁边看来你总好像吃不饱似的。”

  “正在把胃搞小。”我解释道。

  “刻意的?”他显得兴味盎然。

  我点头。

  “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吧?”

  我又一次点头。

  “意图我能理解,但不管怎么说正是能吃的时候,能吃的时候最好吃饱。在多种意义上你都处于正需要充分摄取营养的时期。”

  他给的三明治一看就能好吃,我道谢接过吃着。又白又柔的面包里夹着燻鲑鱼、水田芥和莴苣。面包皮响脆响脆。辣根加黄油。

  他把壶里的纯浓咖啡倒进大号杯,我则打开自带软包装牛奶喝着。

  “你在这里正拼命看什么呢?”

  “正在看漱石全集。”我说,“剩了几本没看,想趁此机会全部看完。”

  “喜欢漱石喜欢得要读破所有作品。”大岛说。

  我点头。

  白气从大岛手中的杯口冒出。天空虽然仍阴沉沉的,但雨现已停了。

  “来这里后都看了什么?”

  “现在是《虞美人草》,之前是《矿工》。”

  “《矿工》?”大岛像在梳理依稀的记忆,“记得是讲东京一个学生因为偶然原因在矿山做工,掺杂在矿工中体验残酷的劳动,又重返外面世界的故事。中篇小说。很早以前读过。内容不大像是漱石作品,文字也较粗糙,一般说来在漱石作品中是评价最不好的一部……你觉得什么地方有意思呢?”

  我试图将自己此前对这部小说朦朦胧胧感觉到的东西诉诸有形的词句,但此项作业需要叫乌鸦的少年的帮助。他不知从哪里张开翅膀飞来,为我找来若干词句。

  “主人公虽然是有钱人家子弟,但闹出了恋爱风波又无法收场,于是万念俱灰,离家出走。漫无目标奔走之间,一个举止怪异的矿工问他当不当矿工,他稀里糊涂跟到了足尾铜矿做工,下到很深的地下,在那里体验根本无从想象的劳动。也就是说,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在类似社会最底层的地方四处爬来爬去。”我喝着牛奶搜刮接下去的词句。叫乌鸦的少年返回多少需要时间,但大岛耐心等着。

  “那是生死攸关的体验。后来好歹离开,重新回到井外生活当中。至于主人公从那场体验中得到了什么教训,生活态度是否因此改变,对人生是否有了深入思考,以及是否对社会形态怀有疑问……凡此种种作品都没有写,他作为一个人成长起来那种类似筋骨的东西也几乎没有。读完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这部小说到底想说什么呢?不过怎么说呢,这‘不知其说什么’的部分奇异地留在了心里。倒是很难表达清楚。”

  “你想说的是:《矿工》这部小说的形成同《三四郎》那样的所谓近代教养小说有很大的不同,是吧?”

  我点头:“嗯,太难的我不大明白,或许是那样的。三四郎在故事中成长。碰壁,碰壁后认真思考,争取跨越过去。不错吧?而《矿工》的主人公则截然不同,对于眼前出现的东西他只是看个没完没了,原封不动地接受而已。一时的感想之类诚然有,却都不是特别认真的东西,或者不如说他总是在愁眉不展地回顾自己闹出的恋爱风波。至少表面上他下井时和出井后的状态没多大差别。也就是说,他几乎没有自己做出过判断或选择。怎么说呢,他活得十分被动。不过我是这样想的:人这东西实际上恐怕是很难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选择的。”

  “那么说,你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重合到《矿工》主人公身上了?”

  我摇头:“不是那个意思,想都没那么想过。”

  “可是人这东西是要把自己附在什么上面才能生存的。”大岛说,“不能不那样。你也难免不知不觉地如法炮制。如歌德所说,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

  我就此思考着。

  大岛从杯中啜了一口咖啡,说道:“不管怎样,你关于漱石《矿工》的意见还是令人深感兴趣的,尤其作为实际离家出走的少年之见听起来格外有说服力。很想再读一遍。”

  我把大岛给我做的三明治吃光,喝完的牛奶盒捏瘪扔进废纸篓。

  “大岛,我有一件伤脑筋的事,除了你又没有别人可以商量。”我断然开口道。

  他摊开双手,做出“请讲”的表示。

  “说起来话长。简单地说我今晚就无处可住。有睡袋,所以不需要被褥和床,只要有屋顶就成。哪里都可以。你知道这一带有屋顶的地方吗?”

  “据我推测,宾馆旅店不在你的选项之内,嗯?”

  我摇了下头:“也有经济上的原因。另外还有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方面的考虑。”

  “尤其担心少年科的警察。”

  “或许。”

  大岛思索片刻,“既然如此,住在这里即可。”

  “这个图书馆?”

  “是的。有屋顶,也有空房间,夜晚谁也不用。”

  “可这样做合适么?”

  “当然需要某种协调,但那是可能的,或者说不是不可能的。我想我可以设法做到。”

  “怎么做呢?”

  “你看有益的书,也能用自己的脑袋思考。看上去身体也结实,又有自立之心。生活有规律,甚至能刻意缩小自己的胃。我跟佐伯商量一下,争取让你当我的助手,睡在图书馆的空房间里。”

  “我当你大岛的助手?”

  “说是助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干,无非帮我开关图书馆的门。实质性清扫有专门干这行的人定期上门,电脑输入交给专家,此外没什么事可干。其余时间尽情看书就是。不坏吧?”大岛说。

  “当然不坏,可……”往下不清楚说什么好,“可是,我想佐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毕竟我才十五岁,又是来历不明离家出走的少年。”

  “佐伯这个人嘛,怎么说呢……”说到这里,大岛少见地停顿下来物色字眼,“不寻常的。”

  “不寻常?”

  “简单说来,就是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

  我点点头。但我琢磨不出不以常规性标准考虑问题具体意味着什么。“就是说是特殊人喽?”

  大岛摇头道:“不,不是那样的。若说特殊,我这人才是特殊人。就她而言,只是说不受常识性条条框框的束缚。”

  我仍未搞清所谓不寻常同特殊的区别,但我觉得还是不追问下去为好,至少在现在。

  大岛略停一下说:“不过也是,今晚马上就住下来恐怕无论如何都有些勉强,所以得先把你领去别的地方。事情定下之前你就在那边住两三天时间。不要紧的?地方倒是离这里远一点儿。”

  我说不要紧。

  “五点图书馆关门。”大岛说,“收拾一下,五点半从这里出发。你坐我的车,把你拉到那里。眼下那里谁也没有,屋顶基本上有。”

  “谢谢。”

  “到那儿之后再谢。跟你预想的相差很多也不一定。”

  回阅览室继续看《虞美人草》。我原本就不是快速读书家,是一行一行追看那一类型。词章之乐。若词章乐不起来,必然半途而废。快五点时,我把小说读到最后,放回书架,然后坐在沙发上闭起眼睛,怅怅地回想昨晚的事。想樱花,想她的房间,想她为我做的事。很多事情发生变化,推向前去。

  五点半我在甲村图书馆门口等大岛出来。他把我领去后面停车场,让我坐在绿色赛车的助手席山。马自达活动篷顶式。篷已合拢。潇洒的敞开式双排座。但行李座太小,放不下我的背囊,只好用绳子绑在后头行李架上。

  “行车时间蛮长的,路上停靠在哪里吃饭吧。”说着,他发动引擎打火。

  “往哪儿去呢?”

  “高知。”他说,“去过?”

  我摇头。“有多远?”

  “是啊……到目的地大约要两个半钟头。翻山,南下。”

  “去那么远没问题么?”

  “没问题。路笔直笔直畅通无阻,太阳又没下山,油箱满满的。”

  傍晚时分我们穿过市区,先开上西行高速公路。他巧妙地变换着车道在车与车之间穿梭,左手频频换档,时而减速时而加速。每次引擎的旋转声都有细微变化。每当他压下变速杆把油门猛踩到底,车速便一瞬间超过一百四十公里。

  “变速装置是特殊的,提速快。这点和普通的马自达赛车不同。熟悉车?”

  我摇头。对车什么的我一无所知。

  “你喜欢开车?”

  “医生不准我从事危险运动,所以代之以开车。补偿行为。”

  “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

  “病名说起来很长,简而言之,是一种血友病。”大岛若无其事地说,“血友病可知道?”

  “大致。”我说。生物课上教过。“一旦出血就止不住。由于遗传关系,血液不凝固。”

  “正确。血友病也有好多种,我是比较罕见的一种。虽然不至于要死要活,但必须小心,尽量别受伤。一旦出血,就得先去医院再说。而且你也知道,一般医院里贮存的血很多时候存在种种问题。感染爱滋病坐以待毙不在我的人生选项之内。所以,关于血液我在这座城市里备有特殊门路。由于这个缘故,我不旅行。除了定期去广岛一家大学附属医院,我几乎不离开这里。再说,我本来就不很喜欢旅行和运动,因此不觉得难受。只是做饭有点儿不方便,不能拿菜刀真正做饭菜是悲哀的事情。”

  “开车也是相当危险的运动,我想。”

  “危险种类不同。我开车的时候,尽可能开出速度来。开出速度,发生交通事故就不是折断手指那样的小事故。而若大量出血,血友病患者也好健康人也好生存条件都差不许多。公平!不必考虑凝固不凝固那类啰嗦事,可以怡然自得无牵无挂地死去。”

  “确实。”

  大岛笑道:“不过别担心,轻易不会出事。别看这样,性格上我非常谨慎,从不勉强,车本身也保持在最佳状态。况且,死的时候我想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死。”

  “拉上谁一起死不在大岛人生选项之内。”

  “正确。”

  我们走进高速公路服务站的餐厅吃晚饭。我吃炸鸡块和色拉,他吃咖哩海鲜和色拉。以充饥为目的的饮食。他付账。之后又上车前进。四周彻底黑了下来。一踏加速器,引擎转速仪的指针猛然跳起。

  “听音乐可以的?”大岛问。

  我说可以。

  他按下CD唱机的放音键,古典钢琴乐响起。我倾听了一会儿音乐。大体听得出。不是贝多芬,不是舒曼,从年代上说介于二者之间。

  “舒伯特?”

  “不错。”他双手搭在方向盘的以时钟来说是十时十分的位置,一闪瞥了我一眼。“喜欢舒伯特的音乐?”

  我说不是特别喜欢。

  大岛点头道:“开车的时候,我经常用大音量听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晓得为什么?”

  “不晓得。”

  “因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是世界上难度最大的作业之一。尤其这首D大调奏鸣曲,难度非同一般。单独拿出这部作品的一两个乐章,某种程度上弹得完美的钢琴手是有的,然而将四个乐章排在一起,刻意从谐调性这个角度听来,据我所知,令人满意的演奏一个也谈不上。迄今为止有无数名钢琴手向此曲挑战,但哪一个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还没有堪称这一个的演奏。你猜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

  “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罗伯特·舒曼诚然是舒伯特钢琴乐难得的知音,然而即便他也称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长。”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名钢琴手向它挑战呢?”

  “问得好。”言毕,大岛略一停顿。音乐笼罩了沉默。“我也很难详细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某种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强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至少强有力地吸引某种人的心。比如你为漱石的《矿工》所吸引。因为那里边有《心》和《三四郎》那样的完美作品所没有的吸引力。你发现了那部作品。换言之,那部作品发现了你。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也是如此,那里边具有惟独那部作品才有的拨动人心弦的方式。”

  “那么,”我说,“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听舒伯特的奏鸣曲呢,尤其是在开车的时候?”

  “舒伯特的奏鸣曲、尤其是D大调奏鸣曲,如果照原样一气演奏下来,就不成其为艺术。正如舒曼指出的,作为牧歌则太长,技术上则过于单一。倘若如实弹奏,势必成为了无情趣的骨董。所以钢琴手们才各显神通,独出机杼。例如,喏,这里强调承转,这里有意放慢,这里特别加快,这里高低错落。否则节奏就出不来。而若稍不小心,这样的算计就会使作品的格调倾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乐。弹奏这首D大调的任何一位钢琴手都挣扎在这种二律背反之中,无一例外。”大岛倾听着音乐,口里哼着旋律,继续下文,“我经常一边开车一边听舒伯特,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刚才也说了——几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优质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够刺激人的意识,唤起注意力。如果听舍此无他那样的完美音乐和完美演奏开车,说不定就想闭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倾听D大调奏鸣曲,从中听出人之活动的局限,得知某种不完美性只能通过无数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体表现出来,这点给我以鼓励。我说的可明白?”

  “或多或少。”

  “抱歉。”大岛说,“一说起这个,我就如醉如痴。”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种类,也有程度问题吧?”我问。

  “自然。”

  “比较地说也可以的——以往听过的D大调奏鸣曲中,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的演奏呢?”

  “好难的问题。”他说。

  大岛就此思索起来。他下按换档,移到超车线,一阵风地追过运输公司的大型冷冻卡车,又拉起车挡,返回行车线。

  “不是我有意吓唬你,夜间在高速公路上,这绿色赛车是最难看见的一种车。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险,尤其在隧道里。按理赛车的车身颜色该涂红的,那样容易看见。法拉利大多是红色就因为这个道理。”他说,“可我就是喜欢绿色。危险也要绿的。绿是林木色,红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表,又随着音乐哼唱起来。

  “一般地说,作为演奏最为一气呵成的是布莱迪和阿什克纳济。不过坦率说来,我个人不中意他俩的演奏,或者说不为其吸引。舒伯特么,让我来说,乃是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而又败北的音乐。这是浪漫主义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舒伯特的音乐是浪漫主义的精华。”

  我注意细听舒伯特的奏鸣曲。

  “如何,单调的音乐吧?”

  “的确。”我说。

  “舒伯特是经过训练才能理解的音乐。刚听的时候我也感到单调,你那样的年龄那是当然的。但你很快就会领悟。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向来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单调的时间,但没有忍受厌倦的余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别。”

  “你刚才说自己是‘特殊人’的时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说罢,他看着我这边微微一笑。一种仿佛含有恶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还有别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长的奏鸣曲结束之后,我们再不听音乐,也自然而然地缄口不语,分别委身于沉默编织出的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似看非看地看着陆续出现的道路标识。向南转过交叉点后,长长的隧道一个接一个闪现出来。大岛全神贯注地赶车超车。赶超大型车时,耳边“咻”一声传来空气的低吼,就好像什么灵魂出窍时的动静。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以确认背囊是否仍在后头行李架上绑着。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难说是舒适的住处。住在那儿时间里,你恐怕见不着任何人。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大岛说:“那样的地方也不碍事?”

  我说不碍事。

  “你已习惯孤独了。”大岛说。

  我点头。

  “不过,孤独的种类也林林总总,其中很可能有你预想不到的孤独。”

  “比如什么样的?”

  大岛用指尖顶了一下眼镜桥:“无可奉告。因为孤独因你本身而千变万化。”

  开下高速公路,驶入一般国道。从高速公路出口前行不远,沿路有个小镇,镇上有小超市。大岛停下车,买了一个人几乎提不动袋子那么多的食品。蔬菜和水果、苏打饼干、牛奶和矿泉水、罐头、面包、熟食,差不多全是无需烹调的、可以直接食用的东西。仍由他付款。我刚要付,他默默摇头。

  我们再次上车,沿路前进。我在助手席上抱着行李座放不下的食品袋。开出小镇,路面完全暗了,人家越来越少,来往的车也越来越少。路面窄得很难相向开车,但大岛把车灯光束开得足足的,几乎不减速地风驰电掣。制动和加速频频转换,车档在2与3之间往返。表情已从大岛脸上消失,他集中注意力开车,双唇紧闭,眼睛逼视前方黑暗中的一点,右手握方向盘,左手置于短短的变速球柄。

  不久,公路左侧变成悬崖峭壁,下面似有山溪流淌。弯拐得越来越急,路面开始不平稳,车尾发出夸张的声音摇来摆去。但我已不再考虑危险,在这里弄出交通事故恐怕不在他的人生选项之中。

  手表数字接近9。我打开一点儿车窗,凉瓦瓦的空气涌了进来。四周的回声也已不同。我们是在山中朝更深的地方行进。路总算离开了悬崖(多少让我舒一口气),驶入森林。高大的树木在我们周围魔术一样耸立着,车灯舔一般逐一扫过树干。沥青路面早已没了,车轮碾飞石子,石子反弹在车体上发出脆响。灯光随着路面的坑坑洼洼急切切的上蹿下跳。星星月亮都没出来,细雨不时拍打前车窗的玻璃。

  “常来这里的?”我问。

  “过去是的。现在有工作,不怎么来了。我的哥哥是冲浪运动员,住在高知海岸,开一家冲浪用品店,造小汽艇,偶尔他也来住。你会冲浪?”

  没冲过,我说。

  “有机会让我哥哥教你。一个很有两下子的冲浪手!”大岛说,“见了面你就知道,和我相当不同:高高大大,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晒得黑黑的,喜欢啤酒,听不出舒伯特和瓦格纳的区别。但我们十分要好。”

  沿山道又行了一程,穿过几座幽深的森林,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大岛停下车,引擎没关就跳下车去,把张着铁丝网的像入口处似的东西拿掉锁推开,随后把车开进去,又跑了一段弯弯曲曲的坏路。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稍微平坦些的地方,道路在此终止。大岛停住车,在驾驶席上长长吁地了口气,双手把前额的头发撩去后面,扭动钥匙熄掉引擎,拉下停车闸。

  引擎熄掉后,沉甸甸的岑寂压来了。冷却扇开始转动,因过度使用而发热的引擎暴露在外部空气中,“咝咝”作响。可以看见引擎罩上微微腾起的热气。很近的地方似乎有小河流淌,水流声低低传来。风时而在远离头顶的上方奏出象征性的声音。我打开车门下来。空气中一团一块地混杂着冷气,我把套在T恤外的防风衣拉链拉到颏下。

  眼前有一座小建筑物。形如小窝棚。由于太黑,细处看不真切,唯见黑魆魆的轮廓以森林为背景浮现出来。大岛仍让车灯亮着,手拿小电筒慢慢走去,登上几阶檐廊的阶梯,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进门擦火柴点灯,而后站在门前的檐廊上,手遮灯光向我招呼道:“欢迎光临寒舍!”他的身影俨然古典章回小说中的插图。

  我登上檐廊阶梯,进入建筑物。大岛给天花板垂下的大煤油灯点火。

  建筑物内只有一个箱子样的大房间。角落安一张小床。有吃饭用的桌子,有两把木椅,有个旧沙发。沙发垫已晒得不可救药。看上去就像把若干家庭不要的家具随手拾来凑在一起。有个把厚木板用块状物垫起几层做成的书架,上面排列着很多书。书脊都很旧了,是被实实在在地看过的。有个装衣服的老式木箱,有简易厨房,有台面,有个小煤气灶,有洗涤槽。但没有下水道,旁边放一个铝桶算是替代物。木架上摆着锅和壶。长柄平底锅挂在墙上。房间正中有个黑铁柴炉。

  “哥哥差不多只靠一个人就造了这座小屋。用原有的樵夫窝棚大幅度改造的。人相当巧。我还小的时候也帮了点儿忙,在不至于受伤的情况下。非我自吹,极有原始风味。刚才也说了,没有电,没有下水道,厕所也没有。作为文明的产物,勉强有液化气。”

  大岛拿起壶,用矿泉水简单涮了涮,准备烧水。

  “这座山本是祖父的所有物。祖父是高知的财主,有很多土地和财产。十多年前他去世后,哥哥和我作为遗产继承了这座山林。基本上是整整一座山。其他亲戚谁也不要这样的地方,一来偏僻,二来几乎不具有资产价值。作为山林利用必须雇人打理,而那相当费钱。”

  我拉开窗帘往外看,但对面只有浓重的黑暗如墙壁连成一面。

  “正是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大岛把卡莫米尔袋泡茶放入壶中,“我来过这里好几次,一个人生活。那期间谁也不见,跟谁也不说话。哥哥半强迫地叫我那样做的。得我这种病的人,一般是不许那样的,因为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有危险,但哥哥不在乎这个。”他靠在厨房台板上等水烧开。“哥哥并不是想严格锻炼我,没那样的念头,只是因为他相信对我来说那样做是必要的。不过的确有好处,这里的生活对于我是很意义的体验。可以看许多书,可以一个人慢慢思考。说实话,从某个时期开始我差不多没有上学,喜欢不来学校,学校方面也不大喜欢我。怎么说呢,因为我与众不同。初中算是好歹靠情面混出来了,往下便单枪匹马,和现在的你一样。这话过说了?”

  我摇头:“所以你待我好?”

  “这个是有的。”他略一停顿,“但也不尽然。”

  大岛把一个茶杯递到我手里,自己也喝着。热乎乎的卡莫米尔茶使长途奔波中亢奋起来的神经安稳下来了。

  大岛看一眼表:“我差不多该回去了,简单介绍一下吧。附近有条清亮清亮的河,要用水去那里拎。就是不远那里涌出的水,可以直接喝,比什么矿泉水地道得多。烧柴里边堆着,冷了生炉子就是。这里够冷的,即使八月份我有时也要生火。火炉当灶炉,能做简单的饭菜。另外后面工具房里有干各种活需要的工具,自己按需要找。箱子里有我哥哥的衣服,随便穿好了,他那人不会一一介意谁穿了自己的衣服。”

  大岛双手叉腰,把房间打量了一圈。

  “一看你就知道,小屋不是为浪漫目的建造的,但若只考虑存活,应该没什么不便。此外有个忠告:最好别进入森林深处。那是很深很深的森林,路也没一条像样的。走进树林时,要时时把小屋留在视野内。再往里头去就有可能迷路,一旦迷路就很难找回原处。我也吃过一次大亏,在离这里不过几百米远的地方左一圈右一圈整整转了半日。也许你认为日本是小国,何至于迷在森林出不来,可是一旦迷路,森林这东西是深得没有尽头的。”

  我把他这个忠告记在脑袋里。

  “还有,下山的事也最好不要考虑,除非有相当紧急的情况。距有人家的地方实在太远。就在这里等着,我很快会来接你。估计两三天内就能来,两三天吃的已准备好了。对了,可带手机了?”

  我说带了,用手指了一下背囊。

  他淡然一笑:“那就放在那里好了。手机这里用不上,电波根本到不了,广播当然也听不成。就是说——你同世界完全隔绝。书是尽可以读。”

  我忽然想起一个现实性问题:“没有厕所,在哪里方便呢?”

  大岛大大地摊开双手:“这广阔而深邃的森林都是你的,厕所在哪里由你裁定。”

  第14章 找猫能手

  中田一连几天往围墙里面那块空地跑,只有一天因一大早下倾盆大雨留在家做简单的木工细活,此外每天都从早到晚坐在空地草丛中等待下落不明的三毛猫露头或戴奇特高帽的男子出现,然而一无所获。

  天快黑时,中田顺路到委托人家里口头报告当天搜索内容——为寻找失踪的猫获得了什么情报,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委托人作为当日酬金差不多总是给他三千日元。这是中田的劳动行情,倒也不是谁定下来的,无非中田乃“找猫名手”的评价一传十十传百传遍整个社区,与此同时一天三千日元的酬金额度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固定下来了。不单单钱,还必须附带什么,吃的也行穿的亦可,另外猫实际找来的时候要作为成功礼金交给中田一万日元。

  并非平日总有找猫的委托,因此一个月下来收入也没有多少,但公共费用由替他管理父母遗产(款额不很大)和一点点存款的大弟弟支付,东京都还有面向高龄残疾人的生活补贴发下,靠这笔补贴金维持生活基本无大问题。所以,找猫得到的酬金就成了他可以完全自由支配的钱,且在中田眼里还是个不小的数目(说实话,除了时不时吃一次鳗鱼,还真想不出其他用途)。剩下的钱就藏在房间榻榻米下面,不会看书写字的中田银行和邮局都去不成,因为那里不管做什么都要把自己的姓名和住所写在格式纸上。

  中田将自己能同猫说话一事作为独自的秘密。知晓中田能同猫说话的,除了猫们,唯有中田。倘对其他人讲了,势必被视为脑袋有问题。当然,脑袋不好使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但脑袋不好使和脑袋有问题毕竟两码事。

  他在路旁同哪里的猫说话时偶尔也有人从身边走过,但即使看见了也没怎么注意。老人像对人那样说对动物话不是多么稀罕的光景,所以,就算大家欣赏他能同猫说话,为他那么了解猫的习惯和想法感到惊奇,他也不置一词,只是微微一笑而已。中田老实认真,彬彬有礼,且总是面带微笑,因此在附近太太们中间评价十分之高。衣着甚为整洁这点亦是深受好评的原由之一,尽管贫穷,但中田极为喜欢入浴和洗衣服,再说找猫委托人除了现款酬金还常常送给他自家不要的崭新崭新的衣服。带有杰克·尼克拉斯标记的橙红色高尔夫球服也许很难说与中田相得益彰,但本人当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中田站在门口向当时的委托人小泉太太讷讷地详细报告情况。

  “关于小胡麻的事,总算得到一个情报:一位叫川村君的几天前在二丁目围墙里一块大空地上看见像是小胡麻的三毛猫。同这里隔着两三条很大的路,但无论年龄、花纹还是项圈的式样都同小胡麻一致。中田我准备密切监视那块空地,带上盒饭从早到晚坐在那里。不不,这请您不必介意。中田我本来就是闲人,只要不下大雨就没问题。只是,如果太太觉得再没必要监视,就请告诉中田我一声,中田我当即中止监视。”

  川村君不是人而是褐花猫这点他隐瞒下来,亮出这张底牌,事情难免说不清道不明。

  小泉太太向中田表示感谢。两个小姑娘自从心爱的三毛猫忽然去了哪里以后一直无精打采,饭也不好好吃。很难告诉她们猫那东西原来就是一忽儿不见的玩意儿,可是太太又没有时间亲自跑来跑去找猫,用三千元整雇到每天如此卖力气找猫的人实在谢天谢地。老人样子倒是奇特,讲话方式也别具一格,但作为找猫者声誉很高,且不像是坏人。忠厚老实,这么说也许不合适——看不出有骗人的才智。她递出装在信封里的当日酬金,还把刚刚做好的什锦饭连同煮山芋一起塞进塑料食品袋给了他。

  中田低头接过食品袋,闻了一下饭味儿谢道:“十分感谢。山芋是中田我好喜欢的东西。”

  “合您口味就好。”小泉太太说。

  监视空地已经一个星期了。这期间中田在那里看见许多猫,褐纹猫川村每天来这空地几次,凑到中田身旁热情搭话,中田也回以寒喧,谈天气,谈政府的补贴,但对川村所言,中田仍全然不得要领。

  “人行道蜷缩川边不好办。”川村说。看样子它很想把什么告诉中田,但中田根本弄不清楚他说的什么。

  “意思听不大明白。”中田实言相告。

  川村显得有点为难,将同一件事(大约)用别的语句重说一遍:“川边叫唤绑起来。”

  中田愈发如坠云雾。

  若是咪咪在这里就好了,中田心想,咪咪肯定“啪”一声打川村一个嘴巴,让他讲得平明易懂,而且会条理清楚地把内容翻译过来。一只脑袋瓜好使的猫。但咪咪不在,她已决定不在野外出现,大概很怕招惹其他猫身上的跳蚤。

  川村讲罢一通中田不能理解的事项,蛮好看地笑着去了哪里。

  其他猫你来我往出现不少,最初他们对中田怀有戒心,从远处以极困惑的眼神望着他,后来知道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无所事事,这才好像决定不予介意。中田经常笑容可掬地向猫们搭话,寒喧,通报姓名,然而几乎所有的猫都对他不理不睬不应声,装出没看见没听着的样子。这里的猫们对装样子十分得心应手。中田心想:肯定这以前吃了人们不少苦头。总之,中田没有责怪它们不懂社交的意思。不管怎么说,自己在猫社会中终归是外人,不处于可以向它们要求什么的立场。

  但其中有一只好奇心强的猫,给中田回了简单的寒喧话。

  “你这家伙,会讲的嘛!”耳朵不完整的黑白斑纹猫略一迟疑,环视周围后说道。口气虽然粗鲁,但性格似乎不坏。

  “那是,倒是只会一点点。”中田说。

  “一点点也够可以的。”

  “我姓中田,”中田自我介绍,“恕我冒昧,您贵姓?”

  “没那玩意儿。”斑纹猫冷冷的一句。

  “大河如何?这样称呼您不介意?”

  “随你便。”

  “我说,大河君,”中田说,“为了祝贺我们如此见面,您不吃点儿煮鱼干什么的?”

  “好啊,煮鱼干可是我所喜欢的。”

  中田从挎包里掏出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煮鱼干递给大河。中田包里经常备有若干袋煮鱼干。大河“咯嘣咯嘣”吃得甚是津津有味,从头到尾吃得干干净净,之后洗了把脸。

  “抱歉!”大河说,“人情我记着。可以的话,给你舔舔哪里如何?”

  “不不。承您这么说,中田我已喜不自胜。今天就不劳您了,谢谢。呃——,说实话吧,大河君,中田我正受人之托找猫。找一只三毛猫,名字叫胡麻。”

  中田从挎包里取出胡麻的相片给大河看。

  “有情报说在这空地上见过这只猫君,所以中田我一连数日坐在这里静等小胡麻出现。您大河君也曾偶尔看见过这小胡麻?”

  大河一闪瞥了一眼相片,脸色随即阴沉下来,眉间聚起皱纹,连眨几下眼睛。

  “跟你说,吃了你的煮鱼干我是感谢的,不是说谎。不过这个不能讲,讲了不妙。”

  中田吃了一惊:“讲了不妙?”

  “非常危险,这个,可不得了!坏话不能再说了,总之那只猫的事最好忘掉。另外你尽可能别靠近这个场所。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忠告。别的忙我帮不上,这忠告就当是吃煮鱼干的回报好了。”

  大河说罢起身,打量四周,消失在草丛中。

  中田喟叹一声,从挎包里拿出保温瓶,花时间慢慢喝着热茶。大河说危险。但中田全然想不出同这场所有关的危险。自己不过在找迷路的三毛猫罢了,哪里有什么危险呢?莫非川村说的头戴奇特帽子的“逮猫人”危险?但中田我是人,不是猫,人对逮猫人何惧之有。

  然而世间有很多事情超出中田的想象,其中有许许多多中田所不能理解的缘由,所以中田不再思考。以容量不足的脑浆再怎么思考下去,也无非落得头痛而已。中田不胜怜惜地喝罢热茶,盖上保温瓶放回挎包。

  大河在草丛中消失后,很长时间一只猫也没露头,惟独蝴蝶在草上静静飞舞,麻雀们结队而来,忽儿四散,又聚在一起。中田几次迷迷糊糊睡去,几次忽然醒来。看太阳的位置大致晓得时间。

  狗出现在中田面前是在傍晚时分。

  狗是突然从草丛中出现的。静悄悄直挺挺地闪出。一只极大的黑狗。从中田坐在位置仰视,较之狗,更像一头小牛。腿长毛短,肌肉如钢块儿一般隆起,两耳尖如刀尖一般,没戴项圈。中田不大清楚狗的种类,但此乃生性凶猛——至少可以根据需要变得凶猛——之狗这点一眼即可看出。简直可作军犬使用。

  狗目光炯炯面无表情,嘴角外翻下垂,呲着锋利的白牙。牙齿上有红色血迹。细看之下,嘴角沾着滑溜溜的肉片样的东西。红红的舌头如火焰在牙齿间一闪一闪。狗以双眼直直地凝视中田的脸。好一阵子狗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中田同样缄默不语。中田不能和狗讲话,能讲话的只限于猫。狗的眼睛宛如沼池中泡过的玻璃球,冰冷而浑浊。

  中田悄悄吸一口气。至少他不至于害怕什么。自己此时面临危险这点他当然能够理解,对面存在的(何以存在自是不知)乃是具有敌对性攻击性之活物他也大体清楚,但他并不认为如此危险已直接降落到自己头上。死本来就在中田想象的围墙之外,痛苦在实际到来之前不在其视野之中。他无法想象虚拟的痛苦。故而,中田纵使巨犬立于前也并不畏惧,只是略感困惑。

  站起来!狗说。

  中田屏住呼吸。狗在说话。但准确说来狗没有说话,嘴角没动。狗是用说话以外的某种方式向中田传递信息。

  站起来跟我走!狗命令道。

  中田乖乖从地上站起。本想向狗大致寒喧一番,又转念作罢。就算能跟狗说话,也未必能有作用。何况他也没心思同这只狗说话,连为对方取名的情绪都上不来。即使花时间再多,也不可能同这只狗成为朋友。

  说不定这狗同知事有关系,中田蓦然心想,或者自己找猫收酬金之事败露,知事为取消补贴而派狗前来亦未可知。若是知事大人,使用这么大块头的军犬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弄不好,很可能出麻烦。

  见中田立起,狗开始缓缓移步。中田把包挎在肩上,跟在后面。狗尾巴很短,尾根那里有两个硕大的睾丸。

  狗径直穿过空地,从板墙缝隙钻到外面,中田也随之走出。狗一次也没回头。大概也不用回头,听脚步声即可知道中田尾随其后。中田在狗的带领下走上大街。快到商店街了,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差不多都是附近出来购物的主妇。狗扬起脸,笔直目视前方,威风凛凛地迈着步伐。前面走来的人看见如此气势汹汹的黑毛巨犬,无不慌忙让路,也有人下自行车转去另一侧人行道。

  跟在狗后面行走之间,中田觉得人们好像在纷纷躲避自己。没准大家以为自己没拴绳子就蹓起了大狗,实际上也有人以带责难意味的目光瞪视中田。这对中田是件伤心事。不是中田我自愿这样做的,他很想向周围人解释,中田我只是被狗领着走,中田我不是强者,中田我软弱得很。

  狗领着中田走了很长的路。通过几个十字路口,穿过商业街。在十字路口,狗无视任何信号。由于路不是很宽,车也开不出速度,所以即使闯红灯也没多大危险。见狗过来,开车的人全都慌慌张张踩闸刹车。狗呲牙咧嘴,狠狠瞪着司机,迎着红灯挑战似的悠然行进。中田也只好跟在后面。中田心里明白:狗完全晓得信号意味什么,故意视而不见罢了。看来狗已习惯自己决定一切。

  中田不知走在什么地方。中途还是熟悉的中野区住宅地段,而拐过一个街角之后突然陌生起来。中田一阵不安。就这么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家路可如何是好。这里说不定已不再是中野区。中田环视周围,力图找到有印象的标识,然而一无所见。这里已是中田从未见过的城区。

  狗不管不顾地以同一步调同一姿势行走不止:扬脸、竖耳、如钟摆一样轻轻摇动睾丸,速度适中,可以使中田轻松跟在后面。

  “我说,这里还是中野区么?”中田试着问。

  狗不回答,亦不回头。

  “您和知事大人有关系么?”

  仍无回音。

  “中田我只是寻找猫的下落。找的一只不大的三毛猫,名字叫胡麻。”

  无言。

  中田只好作罢。跟狗说什么都白费。

  幽静住宅区的一角。大房子成排成列,不见有人来往。狗走进其中一座。有老式石围墙,有如今少见的气派的对开门。一扇门大大地敞开着。停车廊里停着一辆宽体小汽车,和狗一样黑漆漆的,光闪闪一尘不染,车门同样大敞四开。狗不犹豫不停顿,径自进门入内。中田脱去旧运动鞋,在换鞋处逆向放好,摘掉登山帽塞进挎包,拍掉裤子上沾的草叶,迈上木地板。狗止步等待中田打点完毕。随后走进仔细擦抹过的木地板走廊,把中田领进尽头处一间像客厅又像书斋的房间。

  房间暗幽幽的,已是薄暮时分,加之临院的窗口拉着厚窗帘。没有开灯。房间里边有一张大写字台,好像有人坐在旁边,但眼睛尚未习惯黑暗,分辨不出具体情形,但见一个呈人体形状的黑影如剪纸一般隐约浮现在昏暗中。中田往里一进去,黑影缓缓变换角度。似乎有人在那里把转椅转向这边。狗停下来,蹲在地板上,闭起眼睛,仿佛在说自己的任务完成了。

  “您好!”中田朝黑乎乎的轮廓招呼道。

  对方默然。

  “我姓中田,打扰来了,不是莫名其妙之人。”

  没有回应。

  “这位狗先生喝令跟来,中田我就跟来这里,以致贸然闯入府内,万望恕罪。如果可以,请允许我这就打道回去……”

  “坐在沙发上。”男子说道。声音沉静而有张力。

  “好,我坐我坐。”说罢,中田在那里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黑狗就在身旁,雕像一般岿然不动。

  “您可是知事大人?”

  “算是吧。”对方在黑暗中说,“如果那样认为容易理解,那样认为就是。一回事。”

  男子把手朝后伸去,打开落地灯。灯光是过去那种不很明亮的黄色光亮,但足以看清楚整个房间。

  位于那里的是一个头戴黑色丝织帽的高个头男子,他坐在皮转椅上,架着二郎腿,上身一件大红色长襟紧身服,里面穿着黑马甲,脚登长筒靴。裤子雪一样白,紧紧贴在腿上,活像细筒裤。他抬起一只手放在帽檐那里,就好像向贵妇人致意。左手提一根饰有金圈的黑手杖。就帽子形状而言,总好像是川村所说的“逮猫人”。

  长相倒不如服装有特色。固然不年轻,却也不是很大年纪。固然不漂亮,却也不难看。眉毛粗重,脸颊泛出健康的红色。皮肤光滑得出奇,没有胡须。眼睛眯得细细的,嘴唇漾出冷冷的笑意。颇难记住的长相。较之长相,无论如何都是别具一格的服装给人的印象强烈。若穿其他服装出现,很可能无法认出。

  “我的名字晓得吧?”

  “不,不晓得。”中田说。

  男子显得有点失望。

  “不晓得?”

  “是的。忘记说了——中田我脑袋不好使。”

  “这形象就记不起来?”说着,男子从椅子立起,侧身做出曲腿走路的样子。“还记不起?”

  “啊,对不起,还是记不起来。”

  “噢,你怕是不喝威士忌的。”

  “那是,中田我不喝酒,烟也不抽。穷得要靠政府补贴度日,烟酒无从谈起。”

  男子重新坐回转椅,架起腿,拿过写字台上的玻璃杯,喝一口里面的威士忌。“叮咚”一声冰块响。

  “我让自己喝个够,可以?”

  “那是,您别理会中田我,尽管自己受用。”

  “谢谢。”言毕,男子再次直钩钩地打量中田,“那,你是不晓得我的名字喽?”

  “是的。十分抱歉,不晓得尊姓大名。”

  男子约略扭歪嘴唇。嘴角的冷笑如水纹一样变形、消失、重现,尽管持续时间很短。

  “喜欢威士忌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也罢也罢。我的名字叫Johnnie Walker(一种苏格兰威士忌商标名)——琼尼·沃克。世间几乎无人不晓。非我自吹,全地球都很有名,不妨说像IKon(德语,希腊正教圣画像)一般有名。话虽这么说,可我不是真正的琼尼·沃克,同英国酿酒公司没任何关系。不过姑且擅自借用一下其商标上的形象和名称罢了。不管怎么说,形象和商标还是需要的。”

  沉默降临房间。中田全然听不懂对方之所云,只听懂男子名字叫琼尼·沃克。

  “您琼尼·沃克先生是外国人吗?”

  琼尼·沃克稍微歪了下头:“是不是呢……如果那样认为容易理解,那样认为就是。怎么都无所谓,是不是都是。”

  中田仍然不知所云。情形同跟川村说话时没有什么区别。

  “既是外国人,又不是外国人——这样理解可以吧?”

  “可以可以。”

  中田决定不再追问这个问题:“那么……是您让这位狗君把中田我领来这里的吗?”

  “正是。”琼尼·沃克言辞简洁。

  “就是说……您琼尼·沃克先生找中田我有什么贵干了?”

  “或者不如说是你找我有事要办吧。”说着,琼尼·沃克又啜了一口加冰威士忌,“依我的理解,你一连几天在那块空地上等待我出现吧?”

  “那是,那是那是。我倒忘光了。中田我脑袋不好使,无论什么转眼就忘。的确如您所说,中田我等在那块空地,就是想向您请教一下猫君的事。”

  琼尼·沃克把手里的黑手杖“啪”一声打在长筒靴外侧。打得虽轻,但又干又脆的声音还是在房间中大大回荡开来。狗略略动了一下耳朵。

  “天黑了,潮涨了。话该往前推进了!”琼尼·沃克说道,“你想问我的,是三毛猫的事吧?”

  “是的,正是。中田我受小泉先生的太太之托,十多天来一直在寻找三毛猫的去向。您琼尼·沃克先生可知道胡麻的动向?”

  “那猫我当然知道。”

  “知道在什么地方么?”

  “在什么地方也知道。”

  中田微张着嘴注视琼尼·沃克的脸。视线移到丝织帽一下,旋即落回脸庞。琼尼·沃克的薄嘴唇自信地合拢。

  “位置在这附近么?”

  琼尼·沃克连连点头:“啊,就这旁边。”

  中田环视房间。但不见猫在这里。有写字台,有男子坐的转椅,有自己坐的沙发,有两把椅子,有落地灯,有茶几,如此而已。

  “那么,”中田说,“中田我可以领回去么?”

  “只要你愿意。”

  “只要中田我愿意?”

  “不错,只要你中田愿意。”说着,琼尼·沃克微微挑起眉毛,“只要你有决心,就可以把胡麻领回。小泉太太也好小姑娘也好皆大欢喜。或者无功而返,致使大家大失所望。你不想让大家失望吧?”

  “那是,中田我不想让大家失望。”

  “我也同样。即使我也不想让大家失望。理所当然。”

  “那么,中田我该怎样做才好呢?”

  琼尼·沃克在手中一圈圈地转动手杖:“我有一件事求你。”

  “可是中田我能办到的事?”

  “办不到的事我不求人。因为别人办不到的事求也没用,纯属浪费时间。不这么认为?”

  中田略一沉吟:“中田我也认为怕是那样。”

  “既然如此,我求你中田君的,就是你中田君能办到的事。”

  中田再次沉吟:“是的,应该是的。”

  “先说泛论——所有假设都需要反证。”

  “啊?”

  “没有对于假设的反证,就没有科学的发展。”琼尼·沃克用手杖“啪”一声敲一下长筒靴,敲法极富挑战意味。狗又动了动耳朵。“绝对没有!”

  中田缄口不语。

  “实不相瞒,长期以来我始终在物色你这样的人物,”琼尼·沃克说,“然而百般物色不到。不料前几天正巧看见你同猫交谈的场面,于是心想:对了,这正是我物色的人物。所以才特意劳您大驾。这么把你叫来我也觉得有失礼节。”

  “哪里,中田我本来就闲着无事。”

  “这样,关于你我做了几个假设。”琼尼·沃克说,“当然也准备了几个反证。一如游戏,一个人玩的大脑游戏。但是,大凡游戏必有输羸。就这个游戏来说,必须确认假设是否得当。不过所指何事你是无法理解的吧?”

  中田默默点头。

  琼尼·沃克用手杖敲了两下长筒靴,狗应声立起。

  第15章 小屋中只有我

  大岛钻进赛车,打开灯。一踩油门,小石子就溅起来直打底盘。车向后退了退,把车头对准来时的路。他扬手向我致意,我也扬手。尾灯被黑暗吞没,引擎声逐渐远去,俄顷彻底消失,森林的岑寂随之涌来。

  我走进小屋,从内侧上了门栓。剩下我一人,沉默迫不及待地把我紧紧围在中间。夜晚的空气凉得简直不像是初夏,但生炉子又时间太晚了。今晚只能钻进睡袋。脑袋因睡眠不足而变得昏昏沉沉,长时间坐车又弄得浑身肌肉酸痛。我把煤油灯火苗拧小,房间昏暗下来,支配房间每个角落的阴影愈发浓了。我懒得换衣服,一身蓝牛仔裤和防风衣就直接钻进睡袋。

  我闭起眼睛想尽快入睡,但睡不着。身体强烈需求睡眠,而意识却清醒如水。时有夜鸟尖锐的叫声划破静寂,此外还有来历不明的种种声响传来。脚踩落叶声,重物压枝声,大口吸气声——就在离小屋很近的地方响起。檐廊的底板也时而不吉利地“吱呀”一声。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不知晓周围环境的物种——在黑暗中生息的物种——的军团包围之中。

  感觉上有谁在注视我,肌肤上有其火辣辣的视线。心脏发出干涩的声响。我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缩在睡袋里四下打量点着一盏昏黄油灯的房间,再三确认并无任何人。入口的门横着粗硕的门栓,厚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怕,小屋中只有我自己,绝没人往里窥看。

  然而“有谁在注视我”的感觉仍未消失。我一阵阵胸闷,喉咙干渴,想喝水。问题是此刻在此喝水势必小便,而我又不愿意在这样的夜间出去。忍到天亮好了!我在睡袋里弓着身子微微摇头。

  “喂喂,没有什么事的。你被寂静和黑暗吓得缩成一团,那岂不活活成了胆小鬼?”叫乌鸦的少年似乎十分吃惊,“你一直以为自己很顽强。可实际上似乎不是那么回事。现在的你好像想哭想得不行。瞧你这副德性,没准等不到亮天就尿床了!”

  我装做没有听见他的冷嘲热讽,紧紧闭起眼睛,把睡袋拉链拉到鼻端,将所有念头赶出脑海。即使猫头鹰将夜之话语悬在半空,即使远方传来什么东西“扑通”落地的声响,即使房间中有什么移行的动静,我也不再睁眼。我想自己现在是在经受考验。大岛差不多这个年龄时也在此单独住过好几天。想必他也体验过此刻自己感觉到的惊惧。所以大岛才对自己说“孤独的种类也林林总总”。大岛恐怕知道我深更半夜将在此品尝怎样的滋味,因为那是他本身曾在此品尝过的东西。想到这里,身体有点放松下来。我可以超越时间,用指尖摩挲出这里存在的过去的影子。自己可以同那影子合为一体。我喟叹一声,不知不觉沉入了睡眠之中。

  早上六点多睁眼醒来。鸟们的叫声如淋浴喷头汹涌地倾注下来。它们在树枝间勤快地飞来飞去,以清脆的叫声彼此呼唤。它们所发的信息里没有夜间的鸟们所含有的浑厚回音。

  我爬出睡袋,拉开窗帘,确认昨晚的黑暗已从小屋四周撤得片甲不留。一切辉映在刚刚诞生的金色之中。我擦火柴点燃液化气炉灶,烧开矿泉水,喝卡莫米尔袋泡茶,又从装食品的纸袋中抓出苏打饼干,连同奶酪吃了几片,之后对着洗涤槽刷牙洗脸。

  我在防风衣上面套了一件厚外罩,走出小屋。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的树木间泻到廊前空地,到处是一根根光柱,晨霭如刚出生的魂灵在空中游移。我深深吸了口气,毫无杂质的空气给肺腑一个惊喜。我在檐廊的阶梯上坐下,眼望树木间飞来飞去的鸟们,耳听它们的鸣啭。鸟们大多成双成对,不时用眼睛确认对方的位置,相互召唤。

  河水就在离小屋不远的树林里,循声很快就能找到,类似一个用石头围起来的水池,流进来的水在这里停住,形成复杂的漩涡,之后又重新找回势头向下流去。水很美,一清见底,掬一把喝了,又甜又凉。我把双手在水中浸了一会儿。

  用平底锅做个火腿鸡蛋,拿铁丝网烤面包片吃,又用手锅把牛奶煮沸喝了。之后把椅子搬到檐廊坐下,双腿搭在栏杆上,准备利用清晨慢慢看书。大岛的书架上挤着好几百本书,小说只找到很少几本,而且限于早已熟悉的古典,大部分是哲学、社会学、历史、心理学、地理、自然科学、经济等方面的。大岛几乎没接受学校教育,估计他想在这里通过阅读来自学必要的一般性知识。书涵盖的范围极广,换个角度看,可以说是杂乱无章。

  我从中选出审判阿道夫·艾希曼的书。艾希曼这个名字作为战犯倒是依稀记得,但并无特别兴趣,只不过这本书正巧碰上自己的目光便随手拿出而已。于是我得以知道这个戴金边眼镜头发稀疏的党卫队中校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事务处理专家。战争爆发后不久,他便接受了纳粹头目交给的最终处理——总之就是大量杀戮——犹太人的课题。他开始研究具体实施的办法,制定计划,而行为是否正确的疑问几乎没出现在他的意识中。他脑袋里有的只是短时间内以低成本能处理多少犹太人。依他的计算,在欧洲地区处理的犹太人总数为1100万。

  准备多少节货车厢?每节可装多少犹太人?其中有百分之几在运输途中自然丧命?如何能以最少的人数完成此项作业?尸体如何处理最省钱——烧?埋?熔化?他伏案计算不止。计划付诸实施,效果基本同其计算相符。战争结束前约有600万(超过目标一半)犹太人被他的计划处理掉了。然而他从未产生罪恶感。在特拉维夫法庭的带防弹玻璃的被告席上,艾希曼显出困惑的样子:自己何以受到如此大规模的审判?何以如此受全世界关注?自己不过是作为一个技术人员对所交给的课题提出最合适的方案罢了,这同世界上所有有良心的官僚干的岂不是完全相同?为什么惟独自己受这样的责难?

  我在清晨安静的树林一边听鸟们的叫声,一边看这本“事务处理专家”故事。书的底页有大岛用铅笔写的批语。我知道那是大岛的笔迹。很有特点的字。

  “一切都是想象力的问题。我们的责任从想象力中开始。叶芝写道:In dreams begin theres ponsibilities(责任始自梦中)。诚哉斯言。反言之,没有想象力,责任也就无从产生,或许。一如艾希曼的事例。”

  我想象大岛坐在这把椅子上,手拿削尖的铅笔看完书写下批语的情景。责任始自梦中。这句话拨响了我的心弦。

  我合上书,放在膝头。我思考自己的责任。不能不思考。白T恤沾有鲜血。我用这双手把血洗掉。血把洗手盆染得鲜红鲜红。对于所流之血,我恐怕要负起责任。我想象自己被送上法庭的情景。人们谴责我,追究责任。大家瞪视我的脸,还用指尖戳。我强调说自己无法对记忆中没有的事负责,我甚至不晓得那里真正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说:“无论谁是梦的本来主人,你都和他共有那个梦,所以你必须对梦中发生的事负责。归根结底,那个梦是通过你灵魂的暗渠潜入的!”

  一如被迫卷入希特勒的巨大、扭曲的梦中的阿道夫·艾希曼中校。

  我放下书从椅子上立起,站在檐廊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看书看了好久,需要活动身体。

  我拿两个大塑料罐去河边拎水,拎到小屋倒进水桶。如此反复五次,水桶基本满了。又从屋后小仓库中抱来一捆木柴,堆在火炉旁边。在檐廊一角拉一条褪色的尼龙晾衣绳。我从背囊里取出半干的衣服摊开,碾平皱纹搭在绳上,又把背囊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摆在床上接触新的阳光,然后对着桌子写几天来的日记。我使用细字签字笔,用小字一一记下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必须趁记忆还清晰的时候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因为谁也不晓得记忆能以正确的形态在那里逗留多久。

  我梳理记忆。失去知觉,醒过来时躺在神社后面树林中;四周一片漆黑,T恤沾了很多血;打完电话去樱花的公寓,留下过夜;在那里对她说的话;她在那里为我做的事。

  她好笑似的笑道:“我可是蒙在鼓里啊!你要想随你偷偷想象好了,用不着一一申请我的许可。反正我不知道,想象什么由你。”

  不,不是那样的。我想象什么,在这世界上恐怕是非常重要的事。

  偏午,我试着走进森林。大岛说了,走进森林深处是非常危险的。他告诫我“要时时把小屋留在视野内”。问题是往下我要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几天时间,对于这座如巨幅墙壁把我包围起来的森林,较之一无所知还是略有所知为好,这样才能安心。我完全空着两手,离开洒满阳光的空地,踏入幽暗的林海之中。

  里边有一条简单的路。虽然差不多全是利用自然地形踩出来的,但不少地方平整过,铺有踏脚石样的扁平石块,有可能崩塌的地方用粗大的木料巧妙拢起,以便长草也可认出路来。估计大岛的哥哥每次来这里时都花一点儿时间修整来着。我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上坡。下坡。转过巨大的岩石,继续往上。大体是上坡路,但坡度不大。路两边树木高高耸立。色调灰暗的树干,纵横交错的粗枝,遮天蔽日的叶片。脚下茂密地长着羊齿等杂草,像在拼命吸收微弱的光线。阳光全然照不到的地方,青苔默默覆盖了岩体。

  小路越走越窄,逐渐把统治权让给杂草,就好像雄赳赳地大声开头的话语渐渐细弱、进而含糊不清。平整过的痕迹不见了,很难看出是真正的路还是仅仅看上去像路。未几,路被羊齿草那绿色的汪洋彻底淹没。也可能再往前又有路出现,但具体确认恐怕还是留待下次为好。再向前走,要有必要的准备和行装才行。

  我止步回头看去。触目皆是陌生的景物,没有一个能给我鼓励。树干重重叠叠不怀好意地截住视线。四周暗幽幽的,空气沉淀成深绿色,鸟鸣声也不再传来。浑身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如空隙吹来一阵冷风时的感觉。别担心——我自言自语,路就在那里。那里好端端地躺着我的来时路,只要不看丢它,就能返回原来的光照。我看好脚下的小路,一步步循规蹈矩,花了比来时更长的时间折回小屋前面的空地。空地上洒满初夏明媚的阳光,鸟们一边脆生生地叫着一边四下觅食。一切较我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应该没有变化。檐廊里有我刚才坐的椅子,椅前扣着刚才看的书。

  然而我还是实际感觉出了森林中充满危险。我告诉自己必须忘掉它。如叫乌鸦的少年所说,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我不知道植物可以变得如此令人不寒而栗。以前我所见到所接触的植物,无不是被精心饲养巧手打扮的城里植物,可是这里生息的截然有别。它们具有野性十足的体力,具有向人们喷吐的气息,具有直取猎物那尖锐的视线。那里有令人想起太古的阴暗魔术的存在物。森林中乃是树木统治的天下,犹如深海底由深海的生物所独霸。倘有必要,森林有可能把我一脚踢开或一口吞进。我对那些树木恐怕必须怀有相应的敬意或敬畏之心。

  我返回小屋,从背囊里取出登山用的指南针,打开盖,确认针指在北方。我把小指南针揣进衣袋。关键时候说不定有用。随后坐在檐廊里眼望森林,用随身听听音乐。听奶油乐队,听埃林顿公爵。这些旧日音乐我是从图书馆的CD架上录下来的。音乐让我亢奋的心情多少平静下来。但我不能听很长时间。这里没有电,无法给电池充电,备用电池用完就没戏了。

  晚饭前我做运动。俯卧撑、仰卧起坐、蹲坐、倒立、几种伸臂动作——为了在没有器材和设备的狭小场地上维持体能,我设计了若干训练项目。虽然简单、单调,但运动量足够,认真做起来是有效果的。这是我从体育馆教练那里学来的。“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运动,”他说,“做得最热心的是关进单人牢房的囚犯。”我集中精神连做几套,一直做到汗水湿透T恤。

  吃罢简单的晚饭,我走上檐廊,头顶无数星辰在闪烁,较之镶嵌在天幕,更接近于随手挥洒在空中。天象仪上面也没有这么多星星。有几颗星大得出奇,看上去活生生的,仿佛伸手可触,委实漂亮得叫人屏息敛气。

  不光是漂亮。是的,星们还同森林的树木一样在生息、在呼吸,我想。它们看着我,晓得我以前干过什么和以后将干什么,事无巨细都休想逃过它们的眼睛。我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再次陷入强烈的恐怖之中,呼吸困难,心跳加快。在如此数不胜数的星斗的俯视下活到现在,却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不,岂止星星,此外世上不是有许许多多我未觉察或不知道的事物吗?如此一想,我感到一种无可救药的无奈。纵然远走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出这无奈。

  我走进小屋,往炉里添柴,小心翼翼地垒高,拿出抽屉里的旧报纸揉成团,用火柴点燃,注视着火苗舔上木柴。上小学时在夏令营活动中学会了如何生火。夏令营固然一塌糊涂,但至少是有某种用处的。我把烟道挡板整个拉开,放进外面的空气。起始不大顺利,后来总算有一根木柴噙住了火苗,火苗由一根柴爬上另一根柴。我盖上炉盖,搬椅子坐到炉前,灯拿到近处,借灯光接着看书。火苗聚在一起变大之后,我把装了水的壶放在炉上烧开。壶盖不时发出惬意的声响。

  当然,艾希曼的计划并不是全部顺利实现的,有时会由于现场原因而不能按计算进行。那种情况下艾希曼便多少像个普通人,就是说他会气恼。他憎恶扰乱他桌上产生的美妙数值的粗暴无礼的不确定因素:列车误点、官僚手续造成的低效率、司令官更换而交接不畅、东部战线崩溃后集中营警备力量被调往前线、下大雪、停电、缺煤气、铁路被炸。艾希曼甚至憎恨正在进行的战争——在他眼里那也是妨碍他计划的“不确定因素”。

  他在法庭上不动声色地淡淡地述说这一切。记忆力出类拔萃。他的人生几乎全部由务实性细部构成。

  时针指在10点,我不再看书,刷牙洗脸。拉合烟道挡板,以便睡觉时火自然熄灭。木柴烧出的火炭儿将房间映成橙红色。房间暖融融的,这种舒适感缓解了紧张和恐惧。我只穿T恤和短运动裤钻进睡袋,闭起眼睛,比昨晚闭得自然得多。我稍微想了想樱花。

  “如果我真是你姐姐就好了。”她说。但我不再想下去了。我得睡觉。火炭儿在炉膛里散架了。猫头鹰在叫。我被拖入亦真亦幻的梦境中。

  翌日大体是同一情形的重复。早晨六点多唧唧喳喳的鸟叫把我吵醒。烧水喝茶。做早饭吃。在檐廊看书。用随身听听音乐。去小河提水。在森林小路上行走。这回我带上指南针,走到哪儿都瞧它一眼,一把握小屋所在的大致方位,还用从工具房找到的柴刀在树干上留下简单的记号。我拨开脚下乱蓬蓬的杂草,让路走起来容易些。

  森林深邃幽暗,一如昨日。高耸的树木变为厚实的墙壁围在我四周。一个深颜色的什么东西宛如电子魔术画中的动物埋伏在树丛间观察我的行动,但昨天感觉到的浑身起鸡皮疙瘩那种强烈的恐惧已经没有了。我制定自己的守则,不越雷池半步,这样我就不至于迷路,或许。

  走到昨天止步的地方后我继续前行。踏进淹没路面的羊齿绿海。走了一会儿,发现仍有踩出的路,接着又被树墙所包围。为了容易找到归路,我不断用柴刀在树杆上砍出刀痕。头顶树枝上有只大鸟像要吓唬入侵者似的扑楞着翅膀,却怎么仰望也不见鸟影。口中干渴得沙沙作响,时不时得咽一口唾液,咽时发出很大的声音。

  又前行了一会儿,闪出一块圆形空地,在参天巨树的包拢中俨然一口大井的井底。阳光从舒展的树枝间笔直倾泻,如聚光灯明晃晃地照亮脚下,对于我可谓别有洞天。我在光照中坐下,接受太阳温暖的爱抚。我从衣袋里摸出巧克力棒,玩味着口中扩展开来的甘甜。我再次认识到太阳光对于人类是何等宝贵。我以全副身心体味这宝贵的每一秒。昨晚无数星斗带来的汹涌的孤独感和无奈感不翼而飞。但时间一过,太阳随之改变位置,光也尽皆失去。我站起身,沿来时路返回小屋。

  偏午时乌云突然遮住头顶,空气被染上了神秘的色彩,紧接着下起了大雨,小屋的房顶和窗玻璃大放悲鸣。我当即脱得光光地跑到雨中,用香皂洗头发洗身体。心情畅快无比。我试着大喊大叫。又硬又大的雨点如石子一样击打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痛感就像宗教仪式的一部分。雨打我的脸颊,打眼睑,打胸,打肚皮,打阳物,打睾丸,打脊背,打腿,打屁股。眼睛都不敢睁开。这痛感无疑含有亲昵。我觉得自己正在这世界上受到无比公平的对待,我为此欣喜。我感到自己突然被解放了。我朝天空展开双手,把嘴张大,畅饮竞相涌入的雨水。

  我折回小屋,拿毛巾擦干身体,坐在床上查看自己的阳物。包皮刚刚卷起,颜色仍很鲜亮,龟头被雨打得微微作痛。我久久盯视着这奇妙的肉体器官——它属于我的,却又在几乎所有的场合不服从我的意志,仿佛在独自思考与脑袋所思所想不同的什么。

  大岛在我这样年龄的时候曾独自来到这里,当时莫非也为性欲问题所困扰不成?理应被困扰才是。正是那个年龄。不过很难想象他会自行处理那个。就做那样的事来说,他太超尘脱俗了。

  “我是特殊人。”大岛说。那时他想向我传达什么呢?我想不出。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并非信口之言,而且不是单纯的暗示或另有所指。

  我伸手考虑是否手淫,但转念作罢。我想把被大雨猛烈击打后异常清纯的感觉再保留一会儿。我穿上新的短运动裤,开始做蹲坐,一百下做完后,又做了一百下仰卧起坐。我将神经集中于每一块肌肉。如此活动完毕,脑袋清爽多了。外面雨过天晴,太阳露出脸来,鸟们重新鸣啭。

  可是你知道:这样的平稳生活是不会长久的。他们将如贪得无厌的野兽一样对你穷追不舍。他们会进入茂密的森林。他们顽强、执拗、残忍,不知疲劳和失望为何物。就算你现在能在这里忍着不手淫,它也很快会以梦遗的形式找到你头上。说不定你会在梦中强奸自己真正的姐姐和母亲。那是你所无法控制的。那是超越你自制力的存在,除了接受你别无选择。

  你惧怕想象力,更惧怕梦,惧怕理应在梦中开始的责任。然而觉不能不睡,而睡觉必然做梦。清醒时的想象力总可以设法阻止,但梦奈何不得。

  我躺在床上用耳机听普林斯的音乐,把意识集中在这居然没有切分的音乐上面。第一节电池没等听完《可爱的小红艇》就没电了。音乐如被流沙吞噬一般无影无踪。摘下耳机,可以听到沉默。沉默是可以用耳朵听到的,这我知道。

  第16章 杀猫手琼尼·沃克

  黑狗站起,带中田去厨房。离开书斋,沿昏暗的走廊没走几步就到了。窗户少,光线暗,收拾得固然干干净净,但看上去总有一种无机感,俨然学校的实验室。狗在大型冰箱门前止步,回头以冷冷的目光看着中田。

  打开左边的门,狗低声说。中田也知道其实并非狗在说话,而是出自琼尼·沃克之口。他通过狗向中田说话,通过狗的眼睛注视中田。

  中田按其吩咐打开电冰箱左侧鳄梨绿的门。电冰箱比中田还高,一开门,随着“咔”一声脆响,恒温器自动启动,发动机发出嗡嗡声,雾一般的白气从中涌出。看来左侧是冷冻柜,温度调得很低。

  里面整齐排列着圆形水果样的东西,数量大约二十个,此外什么都没有。中田弯下腰,凝目细看。白气大部分涌到门外之后,这才看清里面排列的不是水果。是猫的脑袋。颜色和大小各不相同的好些个猫脑袋被切割下来,像水果店阵列橙子那样分三层摆在电冰箱隔架上,每个都已冻僵,脸直盯盯地对着这边。中田屏住呼吸。

  仔细看好!狗命令道,亲眼看一看里边有胡麻没有。

  中田随即逐一细看猫的脑袋。看的当中倒没觉得怎么恐怖。中田脑袋里的念头首先是找出下落不明的胡麻。他慎重检查了所有的猫脑袋,确认里边没有胡麻。不错,是没有三毛猫。只剩下脑袋的猫们神情全都那么空漠,流露出痛苦的一只也没有。几乎所有的猫都睁着眼睛怔怔地注视空间的某一点。

  “小胡麻好像不在这里。”中田以平板板的语调对狗说道,继而咳嗽一声,关上电冰箱门。

  没看错?

  “是的,没看错。”

  狗站起来把中田领回书房。书房里,琼尼·沃克在皮转椅上以同一姿势等着,见中田进来,他像敬礼似的手扶丝织帽檐,很友好地一笑。之后“啪啪”拍两下手,狗离开房间。

  “那些猫的脑袋,都是我切割下来的。”说着,琼尼·沃克拿起威士忌酒杯喝了一口,“收藏。”

  “琼尼·沃克先生,到底是您在那块空地逮了好多猫杀掉的?”

  “是的,正是。我就是有名的杀猫手琼尼·沃克。”

  “中田我不大明白,问个问题可以么?”

  “可以可以。”琼尼·沃克向着空中举起威士忌酒杯,“问什么都行,随便你问,有问必答。不过,为节约时间起见,若让我先说——恕我失礼——的话,你首先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要杀猫吧?为什么要收藏猫的脑袋吧?”

  “是的,一点不错,那是中田我想知道的。”

  琼尼·沃克把酒杯置于桌面,定定地逼视着中田的脸:“此乃重要机密,对一般人我是不会这么一一透露的,因为是你中田君,今天就来个破例。所以你不可对别人说。当然喽,就是说了怕也没谁相信。”

  说罢,琼尼·沃克嗤嗤笑了起来。

  “听着,我这么杀猫,不仅仅是为了取乐。我不至于心理扭曲到以杀猫为乐的地步。或许不如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毕竟找猫来杀是很费周折的事。我所以杀猫,是为了收集猫的灵魂。用收集来的猫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后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灵魂;收集那更大的灵魂,做更大的笛子。最后大概可以做成宇宙那么大的笛子。不过先要从猫开始,要收集猫的灵魂,这是出发点。大凡做事都要有如此这般的顺序。严格依序行事,此乃敬意的表露。以灵魂为对象的工作就是这么一种性质,和对待菠萝甜瓜什么的不一样,是吧?”

  “那是。”中田回答。不过说老实话他完全摸不着边际。笛子?竖笛还是横笛?发怎样的声音?不说别的,所谓猫的灵魂是怎么一个东西?问题了超出中田的理解力,他所理解的只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三毛领回小泉那里去。

  “总之你是想领回胡麻。”琼尼·沃克仿佛看出了中田的心事。

  “是的,那当然。中田我想把小胡麻领回家去。”

  “那是你的使命。”琼尼·沃克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履行使命,理所当然。对了,你大概没有听过收集猫魂做成的笛子吧?”

  “啊,没有。”

  “那也难怪。那东西不是耳朵所能听到的。”

  “是耳朵听不到的笛子?”

  “不错。当然我能听到,我听不到就莫名其妙了。但传不到一般人耳朵。即使听着那笛声,也不知道正在听着;就算曾经听过,也不可能回想起来。不可思议的笛子。不过,没准你的耳朵可以听到。这里真有笛子倒可以试试,不巧现在没有。”说着,琼尼·沃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上竖起一支手指,“实不相瞒,中田君,我正考虑往后是不是成批量地把猫脑袋割掉——差不多到了收获季节。聚集在那块空地的猫们能逮的也逮光了,该转移阵地了。你正找的三毛猫也在收获物之中。当然喽,脑袋割了你就不可能把胡麻领回小泉家了,对吧?”

  “对对,完全对。”中田说,不可能把割掉脑袋的猫带回小泉家里。两个小姑娘见了,很可能永远吃不下饭。

  “作为我希望割掉胡麻的脑袋,作为你则不希望——双方的使命、互相的利益于是发生冲突。世间常有的事。那么做个交易,就是说,如果你肯为我做某件事,我就把胡麻完好无损地交给你。”

  中田把手放在头上,用手心喀喳喀喳地抓摸花白短发。这是他认真思考什么的习惯动作。

  “那是中田我能做到的?”

  “这话我想刚才已经说清楚了。”琼尼·沃克苦笑道。

  “是的,是说了。”中田想了起来,“是那样的,刚才是说清楚了。对不起。”

  “时间不多,单刀直入好了。我想求你做的,是结果了我,是要我的命。”

  “中田我结果了您琼尼·沃克先生?”

  “完全正确。”琼尼·沃克说,“说实在话,我已这么活累了,中田君。我活了很长很长年月,长得年龄都忘了,再不想活下去了。杀猫也有点儿杀腻了。问题是只要我活着,猫就不能不杀,就不能不收集猫的灵魂。严格依序从1到10,10到了又折回1,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已经腻了,累了。做下去也不受谁欢迎,更不受尊敬。但既然命中注定,又不能自己提出不干。而我连杀死自己都不可能,这也是命中注定。不能自杀,注定要如此的事多得很。如果想死,只能委托别人。所以我希望你结果了我,又怕又恨地利利索索结果了我。你先怕我,再恨我,之后结果我。”

  “为什么……”中田说,“为什么求中田我呢?中田我从没杀过什么人,这种事对中田我不大合适。”

  “这我完全清楚。你没杀过人,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事对你是不大合适。可是中田君,世上讲不通这种道理的地方也是有的,谁也不为你考虑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情况也是存在的,这东西你必须理解。战争就是一例。战争你知道吧?”

  “知道,战争是知道的。中田我出生的时候,一场大战正在进行,听人说过。”

  “一有战争,就要征兵。征去当兵,就要扛枪上战场杀死对,而且必须多杀。你喜欢杀人也好讨厌也好,这种事没人为你着想。迫不得已。否则你就要被杀。”

  琼尼·沃克用食指尖对着中田的前胸。“砰!”他说,“这就是人类历史的主题。”

  中田问:“知事大人也抓中田我当兵、命令我杀人吗?”

  “当然。知事大人发号施令:杀!”

  中田就此思考,但思考不好。知事大人何苦命令自己杀人呢?

  “这就是说,你必须这么考虑:这是战争,而你就是兵。现在你必须在此做出决断——是我来杀猫,还是你来杀我,二者必居其一。你现在在此被迫做出选择。当然在你看来实属荒唐的选择,可是你想想看,这世上绝大多数选择都是荒唐的,不是吗?”

  琼尼·沃克的手轻轻碰了一下丝织帽,像在确认帽子是否好端端地扣在自己头上。

  “但有一点对你是救助——假如你需要救助这个劳什子——是我自己本身真心找死。是我求你结果我的,求你帮忙。所以,对结果我你不必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毕竟只是做我所希望的事罢了。难道不是吗?并非把不想死的人强行弄死,甚至不妨称为功德之举。”

  中田用手揩去额头发际那里冒出的汗珠:“可是中田我横竖做不成那样的事。你就是叫我结果,我也不知如何结果。”

  “言之有理。”琼尼·沃克显得心悦诚服,“有道理,也算是一理嘛。不知如何结果,毕竟结果人是头一次……的确如你所说。说法我明白了。那好,我教给你个办法。结果人时候的诀窍么,中田君,就是别犹豫。怀着巨大的偏见当机立断——此乃杀人秘诀。正好这里有个不错的样板——虽然杀的不是人——不妨供你参考。”

  琼尼·沃克从转椅上起身,从写字台后拿起一个大皮包。他把皮包放在自己刚才坐的转椅上,喜不自胜地吹着口哨打开包盖,变戏法似的从中掏出一只猫。没有见过的猫。灰纹公猫。刚刚进入成年的年轻猫。猫浑身瘫软,但眼睛睁着,知觉似乎有。琼尼·沃克依然吹着口哨,像给人看刚抓到的鱼一样双手捧猫递出。口哨吹的是迪斯尼电影《白雪公主》中七个小人唱的“哈伊嗬”。

  “包里面有五只猫,都是在那块空地逮的。刚刚出炉,产地直销,新鲜无比。打针麻痹了身体。不是麻醉,所以没有睡觉,有感觉,痛也感觉得到。但肌肉弛缓,手脚不能动,也不能歪脖子。又抓又刨的就不好办了,所以弄成这样子。我这就用小刀把这些猫的肚子剖开,取出还在跳的心脏,割去脑袋。在你眼前进行。要流很多血。痛当然痛得厉害。你被剖腹剜心也要痛的。猫也一样,不痛不可能。我也于心不忍。我也并非心狠手辣的虐待狂。但没有办法。没有痛是不行的。注定如此。又是注定。喏喏,这里面注定的事委实太多了,奈何奈何!”琼尼·沃克朝中田闭起一只眼睛。“但工作归工作,使命归使命。一只接一只依序处理下去,最后收拾胡麻。还有点儿时间,最后时候到来之前你做出决定即可。我来杀猫,或你来杀我,任选其一。”

  琼尼·沃克把全身瘫软的猫放在写字台上。拉出抽屉,双手捧出一个大黑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把里面包的东西排列在台面上:小圆锯、大大小小的手术刀、大型的刀,哪一把都像刚一样磨好白亮亮光闪闪的。琼尼·沃克爱不释手地一把把检查一遍,排在台面上。感觉上似已各就各位,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这时间里他一直爱用口哨吹奏“哈伊嗬”。

  “中田君,大凡事物必有顺序。”琼尼·沃克说,“看得太超前了不行。看得太超前,势必忽视脚下,人往往跌倒。可另一方面,光看脚下也不行。不看好前面,会撞上什么。所以么,要在多少往前看的同时按部就班处理眼下事物。这点至为关键,无论做什么。”

  琼尼·沃克眯细眼睛,温柔地抚摸了一会儿猫的脑袋,之后用食指尖在猫柔软的腹部上下移动,旋即右手拿手术刀,一不预告二不迟疑,将年轻公猫的肚皮一下子纵向分开,鲜红的内脏鼓涌而出。猫要张嘴呻吟,但几乎发不出声,想必舌头麻痹了,嘴都好像张不开。然而眼睛却不容怀疑地被剧痛扭歪了。中田想象不出会痛到什么程度。继之,血突如其来地四下溅开。血染红了琼尼·沃克的手,溅在马甲上,可是琼尼·沃克全然不以为意。他一边吹着“哈伊嗬”口哨,一边把手伸进猫腹,用小手术刀灵巧地剜下心脏。很小的心脏,看上去还在跳动。他把血淋淋的小心脏放在手心里递到中田眼前。

  “喏,心脏!还在动。瞧一眼!”

  琼尼·沃克把猫心给中田看了一会儿,然后理所当然似的直接投入嘴里。他一鼓一鼓地蠕动两腮,一声不响地慢慢品味,细细咀嚼,眼中浮现出纯粹的心满意足的神色,就像吃到刚出炉的糕点的小孩一样。然后,他用手背擦去嘴角沾的血糊,伸出舌尖仔细舔拭嘴唇。

  “温暖、新鲜,在嘴里还会动呢。”

  中田哑口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移一下眼睛都不可能。感觉中像有什么开始在脑袋里动了。房间里充满了刚流出的血腥味儿。

  琼尼·沃克吹着“哈伊嗬”口哨用锯切割猫的脑袋。锯齿咯嘣咯嘣地锯断颈骨。手势训练有素。不是粗骨,花不了多少时间,然而那声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重感。他依依不舍地把锯断的猫脑袋放在金属盘里,俨然欣赏艺术品一般,稍稍离开,眯缝眼睛,细细端详。口哨的吹奏暂时中断,他用指甲把牙缝里嵌的什么剔出,又扔进嘴里,美滋滋的细嚼慢咽,心满意足地“咕噜”咽了口唾液,最后打开黑色塑料垃圾袋,把割下脑袋剜出心脏的猫身体随便投了进去,仿佛在说空壳没用了。

  “一曲终了。”说着,琼尼·沃克把沾满血的双手朝中田伸来,“你不认为这活做得很漂亮?当然喽,能吃到活心算是外快,可每次都弄得这么浑身是血也真够人受的。‘那滚滚而来的波涛,那一碧万顷的大海,只要把手浸入,也倾刻间一色鲜红’——《麦克白》里的台词。倒不至于有《麦克白》那么严重,但洗衣费也不是个小数。毕竟是特殊的衣装。穿上手术服戴上手套自是便利,却又不能那样。这也是那个所谓注定如此。”

  中田一言不发。脑袋里有什么动个不停。一股血味儿。耳边响起“哈伊嗬”的口哨声。

  琼尼·沃克从皮包里掏出下一只猫。白毛母猫。不那么年轻,尾巴尖有点儿弯曲。琼尼·沃克和刚才一样摸了一会儿它的脑袋,之后用手指在肚皮上拉了一条类似骑缝线的线,从喉头到尾根慢慢地、笔直地拉出虚拟线,随即取刀在手,同样一气划开。往下也是刚才的重复。无声的呻吟。全身的痉挛。涌出的内脏。剜出仍跳的心,递出让中田过目,投入口中。缓慢的咀嚼。满足的微笑。用手背揩血糊。口哨“哈伊嗬”。

  中田深深陷进沙发,闭起眼睛,双手抱头,指尖扣进太阳穴。他身上显然开始发生了什么。急剧的惶惑正要大大改变他肉体的结构。呼吸不知不觉之间加快,脖颈有剧烈的痛感。视野似乎正在被全面更替。

  “中田君,中田君,”琼尼·沃克声音朗朗地说,“那不行的。精彩的刚要开始!前两个不过是垫场戏,不过是前奏曲。往下才轮到你老相识联翩出场,可要睁大眼睛看好。过瘾的在后头呢!我也是绞尽脑汁精心安排的,这点你一定得理解!”

  他吹着“哈伊嗬”,拿下一只猫出来。中田沉进沙发不动,睁眼注视着那猫。是川村君!川村用那眼睛定定地看中田,中田也看那眼睛。但他什么也思考不成,站都站不起来。

  “应该没必要介绍了。但为慎重起见,作为礼节还是走一遍过场为好。”琼尼·沃克说,“唔——,这位是猫川村君,这位是中田君,二位要好好互相关照。”

  琼尼·沃克以造作的手势举起丝织帽向中田致意,向川村寒喧。

  “首先要正常寒喧。但寒喧一结束,告别即刻开始。Hello,goodbye。樱花如风转眼去,唯有拜拜是人生!”琼尼·沃克如此说罢,用指尖爱抚着川村柔软的腹部,动作十分轻柔,充满爱意。“如欲制止,此其时也。时间如水东逝,琼尼·沃克毫不踌躇。杀猫高手我琼尼·沃克辞典里决无踌躇二字。”

  琼尼·沃克果然毫不踌躇地划开川村的肚皮。清楚地传来川村的悲鸣。想必舌头尚未充分麻痹。或者那仅仅是中田耳朵听到的特殊悲鸣亦未可知。神经冻僵般的惨叫。中田闭目合眼,双手抱头。他觉得手在簌簌发抖。

  “闭眼睛不行!”琼尼·沃克斩钉截铁地说,“这也是注定事项,不能闭眼睛。闭了眼睛情况也丝毫不会好转。不是说闭起眼什么就会消失,恰恰相反,睁开眼时事情变得更糟。我们居住的就是这样的世界。中田君,要好好睁开眼睛。闭眼睛是怯懦的表现,把眼睛从现实移开是胆小鬼的行为。即使在你闭眼捂耳之时,时间也照样挺进,喀、喀、喀。”

  中田顺从地睁开眼睛。琼尼·沃克这才炫耀似的吃起了川村的心脏,吃得比上次更慢、更津津有味。

  “软乎乎热乎乎,简直是刚摘出的鳗鱼肝。”琼尼·沃克说着,将血红的食指含到嘴里舔了舔,再拿出来向上竖起,“一旦尝过这个滋味就着迷上瘾,无法忘掉,尤其是血粘糊得恰到好处,妙不可言。”

  他用布把手术刀上的血浆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快活地吹着口哨,用圆锯割川村的脑袋。细密的锯齿锯着颈骨,血沫四下飞溅。

  “求求您,琼尼·沃克先生,中田我好像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琼尼·沃克不再吹口哨,中止作业,手放到脸颊那里,喀嗤喀嗤地搔耳垂。

  “那不成啊,中田君,不忍看是不行的。抱歉,这个时候是不能听你一说就洗手不干的。刚才也说了吧,这是战争!已然开始的战争是极难偃旗息鼓的。一旦拔剑出鞘,就必须见血。道理论不得,逻辑推不得,任性撒娇不得。注定如此。所以,你如果不想让我继续杀猫,就只能你来杀我。奋然站起,怀抱偏见,果断出手,速战速决。那一来就一切玩完,曲终人散。”

  琼尼·沃克再次吹响口哨,锯断川村的脑袋,将没有脑袋的死尸随手甩进垃圾袋。金属盘上已排出三个猫脑袋。尽管那般痛苦不堪,但哪张猫脸都无表情。同冷冻柜中排列的猫脸一样,眼神全都那么空漠。

  “下一个是短毛猫。”

  如此说罢,琼尼·沃克从皮包里抓住瘫软的短毛猫。那当然是咪咪。

  “‘我的名字叫咪咪’,对吧?普契尼的歌剧。这只猫的确有那么一种卖弄风情而又不失优雅的气质。我也中意普契尼。普契尼的音乐——怎么说呢——让人感觉到类似永远的反时代性的东西。诚然通俗易懂,却又永不过时,不可思议。作为艺术乃是难以企及的高峰。”琼尼·沃克用口哨吹出《我的名字叫咪咪》的一节,“不过么,中田君,逮这咪咪可是累得我好苦啊。动作敏捷,疑心重重,头脑机灵,轻易不肯上钩,真可谓难中之难。可我毕竟是世所罕见赫赫有名的杀猫高手,逃得出我琼尼·沃克大人之手的猫,纵世界之大也难有一只。此非我自吹自擂,不过是如实叙述不易捕捉的事实罢了……就在那个地方,哪里跑!记得么,短毛小咪咪!不管怎么说,我顶喜欢短毛猫。你怕是有所不知,提起短毛猫的心脏,那可是极品,味道别具品位,可比西洋松露。不怕不怕,小咪咪,没什么可牵挂的。你那小巧玲珑温情脉脉的心脏由我琼尼·沃克先生美美地品尝就是。唔唔,颤抖得够厉害的嘛!”

  “琼尼·沃克先生,”中田的语音仿佛从腹底挤出,“求您了,这样的事快请停下来吧。再继续下去,中田我就要疯了。我觉得中田我好像不是中田我了。”

  琼尼·沃克让咪咪躺在台面上,照样在它肚皮上笔直地缓缓移动手指。

  “你不再是你,”他静静地说,在舌尖上细细品味这五个字,“这点非常重要,中田君,人不再是人这点。”

  琼尼·沃克在写字台上拿起还没用的新手术刀,用指尖试了试刀尖的锋利度,随即试割似的“刷”地削在自己手背上。俄顷,血滴了下来。血从他的手背滴在台面上,也滴在咪咪身上。

  琼尼·沃克嗤嗤笑道:“人不再是人。”他重复一遍:“你不再是你。对,中田君,说得妙!不管怎么说,这是关键。‘啊,我的心头爬满毒蝎!’这也是《麦克白》的台词吧。”

  中田无声地从沙发上立起,任何人、甚至中田本人都无法阻止其行动。他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毫不犹豫地操起台面上放的刀。一把呈切牛排餐刀形状的大刀。中田紧紧握住木柄,毅然决然地将刀刃捅进琼尼·沃克的胸膛,几乎捅到刀柄。他在黑马甲上直戳一下,旋即拔出,狠狠扎入其他部位。耳边响起很大的声音。起初中田不知是什么声音。原来是琼尼·沃克高声大笑。刀深深捅入胸口、鲜血流出之时,他仍在大笑不止。

  “对了,这就对了!”琼尼·沃克叫道,“果断地扎我,扎得好!”

  琼尼·沃克倒下一边还在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声很响亮,像是好笑得实在忍俊不禁。但不一会儿,笑声变成呜咽声,变成血涌喉咙声,类似堵塞的排水管刚要疏通时的咕嘟声。之后,他浑身剧烈抽搐,血从口中猛然喷出。滑溜溜的黑块儿也一起冒出,那是刚刚嚼过的猫心。血落在写字台上,也溅在中田身穿的高尔夫球服上。无论琼尼·沃克还是中田都满身血污,台面躺的咪咪也鲜血淋漓。

  回过神时,琼尼·沃克已倒在中田脚下死了。侧着身,像寒夜里冻成一团的孩子,真真正正死了。左手按在喉咙那里,右手像在摸索什么似的伸得直直的。抽搐已然停止,当然大笑声也消失了,但嘴角仍淡淡地印着冷笑,仿佛因某种作用而永远贴在了那里。木地板上一大滩血。丝织帽在他倒地时脱落,滚到房间角落去了。琼尼·沃克脑勺头发稀疏,可以看到头皮。没了帽子,他看上去苍老得多衰弱得多。

  中田扔开刀。刀打在地板上,很大一声响,仿佛远处一台巨大机器的齿轮往前转了一下。中田久久立在死尸旁一动不动。房间里一切都静止了,惟独血仍在悄然流淌,血滩仍在一点点扩展。他振作精神,抱起台面上躺着的咪咪。手心可以感觉出它身子的绵软和温暖。猫虽然浑身是血,但似乎没有伤。咪咪眼珠一动不动地向上看着中田的脸,像要说什么,却由于药力的关系开不了口。

  接着,中田在皮包里找出胡麻,用右手抱起。尽管只在相片上看过,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仿佛是同早已熟识的猫久别重逢。

  “小胡麻!”中田唤道。

  中田一手抱一只猫坐在沙发上。

  “回家吧!”中田对猫们说。可他站不起来了。那只黑狗不知从哪里走来,蹲在琼尼·沃克尸体旁边。狗也许舔了池水一般的血滩,但他记不清了,头昏昏沉沉。中田大大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意识渐次模糊,就此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