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第25章 佐伯是我母亲吗?

  睡一会儿醒来,又睡一会儿又醒来,如此不知反复多少了回。我想把握她出现的那一瞬间,但意识到时,她已经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了。床头钟的夜光针刚刚划过三点。上床前无疑拉合的窗帘仍不知什么时候拉了开来,和昨晚一样。但月亮没有出来。只有这点不同。云很厚,说不定还下了一点雨。房间里比昨晚暗得多,唯有远处庭园的灯光从树隙间隐约透入。眼睛习惯黑暗需要时间。

  少女在桌面上手托下巴,看着墙上挂的油画,穿的衣服也和昨晚一样。由于房间暗,凝眸细看也分辨不清脸庞,而身体和脸的轮廓却因此以不可思议的清晰度和纵深感浮现在昏暗中。毫无疑问,那是少女时代的佐伯。

  少女看上去在沉思默想着什么,或者在仅仅注视又长又深的梦境亦未可知。不不,大概她自己就是佐伯那又长又深的梦本身。不管怎样,我都屏息敛气以免扰乱现场的均衡。我一动也不敢动,只不时觑一眼闹钟确认时间。时间缓慢而扎实地推移着。

  突然,我的心脏不由分说地剧烈跳动起来,跳声又硬又干,仿佛有人一下接一下敲门。那声音在岑寂的深夜房间里毅然决然地声声回荡开来。首先是我自己为之震惊,险些从床上一跃而起。

  少女的黑色剪影微微摇颤。她扬起脸,在昏暗中侧耳倾听。我心脏发出的声音传到她的耳畔。少女轻轻偏头,犹如森林中的动物全神贯注地倾听不曾听过的动静,之后脸朝床这边转来。但我没有映入她的眼帘。这点我很清楚。我没有包含在她的梦中。我与这少女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会儿,我剧烈的心跳迅速平复下去,迅速得一如其到来之时。呼吸也恢复正常,得以重新进入屏息敛气的状态。少女不再侧耳,视线又折回《海边的卡夫卡》,仍像刚才那样在桌面上手托下巴,那颗心又回到夏日少年身边。

  逗留大约二十分钟后,美少女撤身离去。她和昨天一样光脚从椅子上立起,悄无声息地向门口移动,没开门就消失在门的另一侧。我保持原来姿势等了一阵子,这才翻身下床,没有开灯,在夜色中坐在刚才少女坐过的椅子上。我双手置于桌面,沉浸于她在房间里的留下余韵中。我闭起眼睛掬取少女的心颤,将其融入自己的心律。我闭目合眼。

  少女与我之间至少有一个共同点,这点我感觉到了。是的,我们都在思恋已然从这个世界失去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我睡了过去。但睡得很不安稳,身体需求睡眠,意识则加以拒绝。我如钟摆一样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天将亮而未亮之间,院里的鸟们开始唧唧喳喳,我于是彻底醒来。

  我穿上牛仔裤,在T恤外面套了件长袖衫,走到外面。早上五点刚过,附近还没有人来往。经过古旧的街区,穿过作为防风林的松树林,爬过防潮堤来到海岸。皮肤几乎感觉不出风。天空整个布满阴云,但暂时没有要下雨的样子。宁静的清晨。云如吸音材料一般将地面所有声音彻底吸尽。

  我在海岸人行道上走了一些时候。边走边想象那幅画上的少年大概就是把帆布椅搬到这沙滩上坐着的。但我无法确定是哪个位置,画中的背景只是沙滩、水平线、天空和云,还有岛,但岛有好几个,我不能清楚记起画中岛的形状。我弓腰坐在沙滩上,对着大海用手指适当切出画框,把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身姿放在里边。一只白色的海鸥有些犹豫不决地穿过无风的天空。微波细浪有规则地涌来,在沙滩勾勒出柔和的曲线,留下细小泡沫退去。

  我意识到自己在嫉妒画中的少年。

  “你在嫉妒画中的少年。”叫乌鸦的少年在我耳边低语。

  刚刚二十岁或不到二十岁就被错当成别的什么人无谓地杀掉了,而且已是距今三十年前的事,而你却在嫉妒那个可怜的少年,嫉妒得几乎透不过气。对别人怀有妒意在你生来还是头一次。现在你终于理解嫉妒是怎么一个东西了,它如野火一般烧灼你的心。

  有生以来你一次也没羡慕过别人,也没有想成为其他什么人,但你现在打心眼里羡慕那个少年。如果可能,你想成为那个少年,即使预先知道二十岁时将受到拷问并被铁管打杀也在所不惜。尽管如此你也要成为那个少年,以便无条件地爱十五至二十岁的活生生的佐伯,同时接受她无条件的爱。你想和她痛痛快快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交合。你想用手指上上下下摸遍她的全身,也希望被她上上下下把全身摸遍,纵然死了也想作为一个故事一个图像印在她的心间,想在回忆中夜夜得到她的爱。

  是的,你的处境分外奇妙。你思恋理应失却的少女形象,嫉妒早已死去的少年。然而那情感竟比你实际体验过的任何情感都实在得多痛切得多。那里面没有出口。甚至没有找到出口的可能性。你彻底迷失在时间的迷宫中,而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根本没有想从中脱身的愿望。对吧?

  大岛比昨天来得晚。他来之前我给一楼和二楼地板吸了尘,桌椅用湿抹布揩了,窗扇打开擦了,卫生间扫了,垃圾箱倒了,花瓶水换了,然后打开房间灯,按下检索电脑的电源开关。往下只剩开大门了。大岛一项一项检查完毕,满意地点点头。

  “你记得很快,干得也利索。”

  我烧开水,给大岛做咖啡。我仍和昨天一样喝嘉顿红茶。外面开始下雨,相当大的雨。远处甚至可闻雷鸣。虽是上午,四周却如傍晚一般昏暗。

  “大岛,有个请求。”

  “什么呢?”

  “《海边的卡夫卡》乐谱可能从哪里搞到?”

  大岛想了想说:“如果网上乐谱出版社目录里面有的话,付一点儿款是可以下载的。我查一查好了。”

  “谢谢。”

  大岛坐在台端,往咖啡杯里放进一块极小的方糖,用咖啡匙小心翼翼地搅拌。“怎么,歌曲喜欢上了?”

  “非常。”

  “我也喜欢那首歌曲,优美而又别致,直率而又深沉,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作者的人品和情怀。”

  “歌词倒是高度象征性的。”我说。

  “诗与象征性自古以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如海盗和朗姆酒。”

  “你认为佐伯明白那里的语句意味着什么?”

  大岛扬起脸倾听远处的雷声,推测其距离,而后看我的脸,摇摇头。

  “未必。因为象征性与意味性是两个东西。她大概可以跳过意味和逻辑等繁琐的手续而把握那里应有的正确语句,像轻轻抓住空中飞舞的蝴蝶翅膀一样在梦中捕捉词语。艺术家其实就是具有回避繁琐性的资格的人。”

  “就是说,佐伯很可能是在其他什么空间——例如梦中——找来歌词的语句的?”

  “好诗多少都是这个样子的。假如不能在那里的语句与读者之间找出预言性隧道,那么作为诗的功能也就无从谈起。”

  “不过也有不少诗只是以那样的面目出现的。”我说。

  “说的对。只要掌握诀窍,做出那样的面目是不难的。只要使用大致是象征性的语句,看上去基本上就是诗。”

  “可是《海边的卡夫卡》那首诗能让人感觉出一种非常迫切的东西。”

  “我也这样认为。那里的语句不是表层的。不过在我的脑袋中,那首诗已经同旋律融为一体。因此,至于它纯粹作为诗来看具有多大程度的独立的语言说服力,我是无法正确判断的。”说着,大岛轻轻摇了一下头,“不管怎样,她具有丰沛而自然的才华,也有音乐悟性,同时具有紧紧抓住到来的机会的现实性才智。假如不是那起可怜的事件使她的人生急转直下,她的才华应该施展得更为淋漓尽致。在各种意义上那都是一起令人遗憾的事件。”

  “她的才华到底哪里去了呢?”我问。

  大岛注视着我的脸说:“你问恋人死了之后佐伯身上的才华去了什么地方?”

  我点头:“如果才华类似天然能源那样的东西,那么总会在哪里找到出口吧?”

  “我不知道。”大岛说,“才华这东西,其去向是无法预测的,有时会简单地倏然消失,或者像地下水一样钻进地底深处一样直接流去了哪里。”

  “也有可能佐伯把那样的才华集中用于其他事情,而没有用在音乐上。”

  “其他事情?”大岛深感兴趣似的蹙起眉头,“比如什么事情?”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只是那样觉得。比如……不具外形的事情。”

  “不具外形的事情?”

  “就是别人看不到的、只为自己追求的那样的东西——或许可以说是内心层面的。”

  大岛的手伸向额头,把垂在额前的头发撩去后面。头发从纤细的指间滑落下来。

  “非常有趣的见解。的确,佐伯离开这座城市之后有可能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把才华或才能发挥在了你所说的不具外形的什么上面。不过,她终究消失了二十五年时间,没办法弄清在哪里干了什么,除非问她本人。”

  我略一踌躇,一咬牙开口道:“我说,问非常非常傻气的事也可以么?”

  “非常非常傻气的事?”

  我脸红了:“傻透顶的。”

  “无所谓。我也绝不讨厌傻透顶的傻事。”

  “嗳,大岛,这种事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会向别人说出口去。”

  大岛略略歪头。

  “佐伯是我母亲的可能性没有么?”我说。

  大岛默然。他靠在借阅台上,花时间物色着字眼。这时间里我只是倾听钟的声响。

  他开口道:“你想说的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佐伯二十岁时绝望地离开高松,在哪里悄然度日,偶然认识你父亲田村浩一结了婚,幸运地生了你,而四年后因为某种缘故扔下你离家,其后有一段神秘的空白,再往后重新返回四国老家。是这样的吧?”

  “是的。”

  “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或者说至少在现阶段没有足以否定你这个假设的根据。她的人生很长时间都包笼在迷雾之中。有传言说在东京生活过。而她同你父亲大体同龄。只是,返回高松时是一个人。当然,即使有女儿,女儿也可能独立了在别处生活。呃——,你姐姐多大来着?”

  “二十一岁。”

  “和我同岁。”大岛说,“但我不像是你姐姐。我有父母有哥哥,都是骨肉至亲,对我来说,他们多得过分了。”

  大岛抱着双臂往我脸上看了一会儿。

  “对了,我有一点想问你。”大岛说,“你可查看过自己的户籍?那一来,母亲的名字年龄不就一目瞭然了?”

  “查看过,当然。”

  “母亲的名字写什么?”

  “没有名字。”我说。

  大岛听了似乎吃了一惊:“没有名字?那种事是不会有的呀……”

  “是没有,真的。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从户籍上看我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户籍簿上只记有父亲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就是说,在法律上我是庶出,总之是私生子。”

  “可事实上你有母亲和姐姐。”

  我点头:“四岁之前我实际有过母亲和姐姐,我们四人作为家庭在一座房子里生活。这点我清楚记得,不是什么想象,不是的。可一到我四岁,那两人就马上离家走掉了。”

  我从钱夹里拈出我和姐姐两人在海边玩耍的相片,大岛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还给我。

  “《海边的卡夫卡》。”大岛说。

  我点下头,把旧相片放回钱夹。风盘旋着吹来,雨时而出声地打在窗玻璃上。天花板的灯光把我和大岛的身影投在地上,两个身影看上去仿佛是在另一侧的世界里进行着图谋不轨的密谈。

  “你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大岛问,“四岁之前同母亲一块儿生活,什么样的长相多少该记得的吧?”

  我摇头道:“横竖记不起来。为什么不晓得,在我的记忆中,单单母亲长相的部分黑乎乎的,被涂抹成了黑影。”

  大岛就此思考片刻。

  “喂,你能不能把佐伯可能是你母亲的推测说得再详细点儿?”

  “可以了,大岛,”我说,“不说这个了吧。肯定是我想过头了。”

  “没关系的,把脑袋里有的都说出来看看。”大岛说,“你是不是想过头了,最后两人判断就是。”

  地板上大岛的身影随着他些微的动作动了动,动得好像比他本人动的夸张。

  我说:“我和佐伯之间,有很多惊人一致的东西,哪一个都像拼图缺的那块一样正相吻合。《海边的卡夫卡》听得我恍然大悟。首先,我简直像被什么命运吸引着似的来到这座图书馆。从中野区到高松,几乎一条直线——思考起来非常奇异。”

  “的确像是希腊悲剧的剧情简介。”

  我说:“而且我恋着她。”

  “佐伯?”

  “是的,我想大概是的。”

  “大概?”大岛皱起眉头,“你是说大概恋着佐伯?还是说对佐伯大概恋着?”

  我脸又红了。“表达不好,”我说,“错综复杂,很多很多事我也还不大明白。”

  “可是你大概对佐伯大概恋着?”

  “是的,”我说,“非常强烈。”

  “虽然大概,但非常强烈。”

  我点头。

  “同时又保留她或许是你母亲的可能性。”

  我再次点头。

  “你作为一个还没长胡子的十五岁少年,一个人背负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大岛很小心地啜了口咖啡,把杯放回托碟,“不是说这不可以,但所有事物都有个临界点。”

  我沉默。

  大岛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思索良久,之后将十支纤细的手指在胸前合拢。

  “尽快把《海边的卡夫卡》的乐谱给你搞到手。下面的工作我来做,你最好先回自己房间。”

  午饭时间我替大岛坐在借阅台里。由于一个劲儿下雨,来图书馆的人比平时少。大岛休息完回来,递给我一个装有乐谱复印件的大号信封。乐谱是他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

  “方便的世道。”大岛说。

  “谢谢。”

  “可以的话,能把咖啡拿去二楼?你做的咖啡十分够味。”

  我又做了杯咖啡,放在盘子里端去二楼佐伯那里,没有糖没有牛奶。门像平时那样开着,她在伏案写东西。我把咖啡放在桌上,她随即扬脸一笑,把自来水笔套上笔帽放在纸上。

  “怎么样,多少习惯这里了?”

  “一点点。”我说。

  “现在有时间?”

  “有时间。”

  “那么坐在那里,”佐伯指着桌旁的木椅,“说一会儿话吧。”

  又开始打雷了,虽然离得还远,但似乎在一点点移近。我顺从地坐在椅子上。

  “对了,你多大来着,十六岁?”

  “实际十五岁,最近刚刚十五。”我回答。

  “离家出走?”

  “是的。”

  “有非离家不可的明确的原因?”

  我摇头。到底说什么好呢?

  佐伯拿起杯子,在等我回答的时间里喝了口咖啡。

  “待在那里,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无可挽回的损毁。”

  “损毁?”佐伯眯细眼睛说。

  “是的。”我说。

  她停顿一下说道:“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使用受到损毁这样的字眼,我总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说让人发生兴趣……那么,具体说来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所说的受到损毁?”

  我搜肠刮肚。首先寻找叫乌鸦的少年的身影,但哪里也没有他。我自己物色语句。这需要时间,而佐伯又在等待。电光闪过,俄顷远处传来雷声。

  “就是说自己被改变成自己不应该是那样的形象。”

  佐伯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但是,只要时间存在,恐怕任何人归根结底都要受到损毁,都要被改变形象,早早晚晚。”

  “即使早晚必然受到损毁,也需要能够挽回的场所。”

  “能够挽回的场所?”

  “我指的是有挽回价值的场所。”

  佐伯从正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我脸红了,但仍然鼓足勇气扬起脸。佐伯身穿深蓝色半袖连衣裙。她好像有各种色调的蓝色连衣裙。一条细细的银项链,一块黑皮带小手表——这是身上所有的饰物。我在她身上寻找十五岁少女的面影,当即找了出来。少女如电子魔术画一样潜伏在她心的密林中安睡,但稍一凝目即可发现。我的心脏又响起干涩的声音,有人拿铁锤往我的心壁上钉钉子。

  “你才刚刚十五岁,可说话真够有板有眼的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

  “我十五岁的时候,也常想跑得远远的,跑去别的什么世界。”佐伯微笑着说,“跑去谁也够不到的地方,没有时光流动的地方。”

  “但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场所。”

  “是啊。所以我就这么活着,活在这个事物不断受损、心不断飘移、时间不断流逝的世界上。”她像暗示时间流逝似的缄口停顿片刻,又继续下文,“可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地方肯定存在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您孤独吗,十五岁的时候?”

  “在某种意义是的,我是孤独的。尽管不是孤身一人,但就是孤独得很。若说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明白自己不能变得更为幸福,心里一清二楚。所以很想很想保持当时的样子,就那样遁入没有时光流动的场所。”

  “我想让年龄尽快大起来。”

  佐伯拉开一点距离读我的表情:“你肯定比我坚强,有独立心。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幻想着逃避现实,可是你在同现实搏斗,这里有很大区别。”

  我一不坚强二没有独立心,不外乎硬被现实推向前去罢了,但我什么也没说。

  “看到你,我就想起很早以前那个男孩儿。”

  “那个人像我?”我问。

  “你要高一些,身体也更壮实,不过也可能像。他和同年代的孩子谈不来,总是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谈复杂事情的时候和你一样在眉间聚起皱纹。听说你也常常看书……”

  我点头。

  佐伯看一眼钟:“谢谢你的咖啡。”

  我起身往外走。佐伯拿起黑色自来水笔,慢慢拧开笔帽,又开始写东西。窗外又闪过一道电光,一瞬间将房间染成奇特的颜色。稍顷雷声传来,间隔比上次还短。

  “喂,田村君!”佐伯把我叫住。

  我在门槛上立定,回过头。

  “忽然想起的——从前我写过一本关于雷的书。”

  我默然。关于雷的书?

  “在全国到处走,采访遭遇雷击而又活下来的人,用了好几年的时间。采访人数相当不少,而且每个人讲的都很生动有趣。书是一家小出版社出的,但几乎卖不动,因为书里面没有结论,而没有结论的书谁都不愿意看。在我看来没有结论倒是非常自然的……”

  有个小锤子在我脑袋里“嗑嗑”地叩击某个抽屉,叩击得异常执著。我试图回想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却又不知道回想的是什么。佐伯继续写东西,我无奈地返回房间。

  劈雷闪电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雷声很大,真怕图书馆所有玻璃都给震得粉身碎骨。每次电光闪过,楼梯转角平台的彩色玻璃都把远古幻境般的光色投在白墙上。但快到二点时雨停了,黄色的太阳光从云隙间泻下来,仿佛世间万象终于握手言欢了。在这温馨的光照中,惟独房檐的滴雨声响个不止。不多久,黄昏来临,我做闭馆的准备。佐伯向我和大岛道一声再见回去了。她那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传来,我想象她坐在驾驶席上转动钥匙的身姿。我对大岛说往下我一个人可以拾掇,放心好了。大岛吹着歌剧独唱旋律的口哨在卫生间洗手洗脸,很快回去了,他的马自达赛车的引擎声传来耳畔,又变小消失。图书馆成为我一个人的天下。这里有比平时更深的岑寂。

  折回房间,我看起了大岛复印的《海边的卡夫卡》乐谱。不出所料,几乎所有的和音都很简单,而过渡部分有两个极为繁杂的和音。我去阅览室坐在竖式钢琴前按动那个音阶。指法难得出奇。练习了好几次,让手指筋骨习惯了,这才好歹弹奏出来。一开始只能听成错误失当的和音,我以为乐谱复印错了,或者钢琴音律失常,但在反复、交错、小心翼翼倾听两个和音的时间里,我得以领悟《海边的卡夫卡》这首乐曲的基础恰恰在于这两个和音。正因为有这两个和音,《海边的卡夫卡》才获得了一般流行歌曲所没有的独特底蕴。但佐伯是如何想出这两个不同凡响的和音的呢?

  我折回自己房间,用电热水瓶烧开水,沏茶喝着。我从贮藏室里拿出最老的唱片,一张张放在转盘上。鲍勃·迪伦的《BlondeonBlonde》、甲壳虫的《白色影集》、奥泰斯·雷丁的《海湾里的船坞》、斯坦·盖茨的《盖茨/吉尔贝特》,哪一个都是六十年代后半期流行的音乐。曾在这个房间里的少年——旁边必定有佐伯——像我现在这样把这些唱片放在转盘上,放下唱针,倾听音箱里淌出的声响。我觉得这声响把包括我在内的整个房间带入另一种时间之中,带入自己尚未出生时的世界。我一边听这些音乐,一边把今天白天在二楼书房里同佐伯的交谈尽可能准确地在脑海中再现出来。

  “可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世界的什么地方肯定存在那样的场所,以为能够在哪里找到那另一世界的入口。”

  我可以在耳畔听到她的语声。又有什么叩击我脑袋里的门,重重地、执拗地。

  “入口”?

  我把唱针从《盖茨/吉尔贝特》上提起,拿出《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放在转盘,放下唱针。她唱道:

  溺水少女的手指

  探摸入口的石头

  张开蓝色的裙裾

  注视海边的卡夫卡

  我想,来这房间的少女大概摸索到了入口的石头。她驻留在永远十五岁的另一世界里,每到夜晚就从那里来到这个房间——身穿淡蓝色的连衣裙,凝视海边的卡夫卡。

  接下去我倏然想起来了,想起父亲一次说他被雷击过。不是直接听来的,是在一本杂志的访谈录上看到的。父亲还是美术大学学生的时候,在高尔夫球场打工当球僮。七月间一个下午,他跟在客人后面巡场时,天空突然变脸,一场雷雨袭来。雷不巧落在大家避雨的树上。大树从正中间一劈两半,一起避雨的高尔夫球手顿时丧命,而父亲在雷即将落下时产生了一种预感,从树下飞跑出来,捡了一条性命。他只受了轻微的烧伤,头发烧掉了,受惊栽倒时脸一下子撞在石头上昏迷过去。当时的伤仍在额头上留有一点疤痕——这就是今天偏午时候我站在佐伯房间门口一边听雷一边努力回想的。父亲作为雕塑家真正开始创作活动是在雷击伤恢复之后。

  也许佐伯为写那本关于遭遇雷击之人的书,在采访时遇上了父亲。有这种可能性。因为很难认为世上有很多雷下逃生之人。

  我屏住呼吸,等待夜半更深。云层大大断开,月光照着庭园里的树木。一致的地方委实太多了,各种各样的事物开始迅速朝同一处集结。

  第26章 入口的石头

  下午快过去了,首先得把住的地方定下。星野去高松车站旅游介绍所预约了一家适当的旅馆。旅馆不怎么样,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步行去车站。星野和中田都没什么意见。只要能钻进被窝躺倒睡觉,哪里都无所谓。同前面住的旅馆一样,这里只管早餐不带晚饭,对于不知何时睡下不醒的中田来说,可谓求之不得。

  进了房间,中田又让星野趴在榻榻米上,他骑上去把两只拇指按在腰骨偏下位置,从腰骨到脊梁骨逐一仔细检查关节和肌肉的状况。这回指尖几乎没用力,只是捏摩骨骸形状,查验肌肉张力。

  “噢,可有什么问题?”小伙子不安地问。他担心冷不防又会有一次剧痛袭来。

  “不不,像是没事了。不妙的地方一处也没发现,骨头也恢复到很不错的形状了。”中田说。

  “那就好。老实话,我真不想再受一次折磨。”

  “那是,实在抱歉。可是您说对疼痛满不在乎来着,所以中田我才断然使出了浑身力气。”

  “说是的确那么说来着,不过么,老伯,事情总有个程度问题,世间总有个常识。当然喽,你把腰治好了,我不好说三道四,可那疼痛决非一般,痛得昏天黑地,想象都想象不到。身体四分五裂,就好像死过一场又活了。”

  “中田我死过三个星期。”

  “嗬!”星野趴着喝了口茶,咯嘣咯嘣地吃从小超市买来的柿籽,“是吗,你死了三个星期?”

  “是的。”

  “那时在哪儿了?”

  “那中田我就记不清楚了,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别的事情来着。可是脑袋里迷迷糊糊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返回这边之后脑袋就报销了,看书写字一样也提不起来。”

  “看书写字的能力搁在那边了,肯定。”

  “有可能。”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星野觉得,从这老人口中说出的东西——无论多么荒诞离奇——还是大致信以为真为好,同时心里也隐约觉出一种不安——如果就“死过三个星期”的问题进一步刨根问底,说不定会把脚踏进无可收拾的混乱之中。所以他决定转换话题,谈论多少现实些的眼前问题。

  “那,中田,到高松后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中田说,“怎么办好中田我也不清楚。”

  “你不是说咱们要找‘入口的石头’了么?”

  “那是,是的,是那样的。中田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石头是必须找的,可是中田我根本不晓得去哪里才能找到。这里有什么飘乎乎的,怎么也挥不掉。脑袋原本就不好使,加上有那东西冒出来,简直一筹莫展。”

  “伤脑筋啊!”

  “那是,相当伤脑筋。”

  “话虽这么说,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窝在这里不动也没什么意思,什么都解决不了。”

  “你说的一点儿不差。”

  “那,我看是不是这样:咱们先向各种各样的人打听打听,打听这一带有没有那样的石头。”

  “既然您星野君那么说,中田我也想试一试,询问各种各样的人。非我夸口,中田我打听什么还是得心应手的,毕竟脑袋不好使。”

  “唔,问乃一时之耻,不问乃一生之耻,这是我家阿爷的口头禅。”

  “的确如此。两眼一闭,知道的东西就全都消失得一个不剩了。”

  “啊,倒不是那个意思。”星野搔着头说,“也罢也罢……大致说一下也好——那是怎么一块石头,大小啦形状啦颜色啦,有什么效用啦,脑袋里没什么印象?若不把这些大体弄明白,问人家也不好问嘛。‘这一带有入口的石头吗?’就问这么一句恐怕谁都莫名其妙,以为我们脑袋少根弦,是吧?”

  “那是。中田我是脑袋不好使,不是脑袋少根弦。”

  “有道理。”

  “中田我找的是特殊石头。没有多大,白色,没味儿。效用不清楚,形状像这么一块圆饼。”中田双手比划出密纹唱片大小的圆圈。

  “唔。那么说,如果在眼前看到,你就能明白过来——噢,这就是那块石头?”

  “那是,中田我一看便知。”

  “是有讲究的石头吧,来由啦传统啦什么的。或者是有名的东西,像特殊展品似的放在神社里?”

  “怎么说呢?中田我也不清不楚,或者是那样子的也未可知。”

  “或者在谁家里当腌菜石用?”

  “不不,那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不是任何人都能移动的东西。”

  “但你能移动。”

  “那是,中田我应该能移动。”

  “怎么移动?”

  中田罕见地陷入沉思。也可能看起来像在沉思。他用手心喀嗤喀嗤地搔着剪短的花白头发。

  “这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中田我明白的只是差不多该有个人出面处理了。”

  小伙子也思考起来。“你说有个人,该是你中田吧,眼下?”

  “是的,正是那样。”

  “那石头也是就高松才有的?”他问。

  “不,那不是的。我觉得场所在哪里都无所谓。碰巧现在位于这里,如此而已。若是中野区就更近更方便了。”

  “不过么,中田,随便动那特殊的石头,弄不好会出危险吧?”

  “那是,星野君。这么说也许不合适,但那是非常危险的。”

  “难办啊!”星野一边缓缓摇头一边戴上中日Dragons棒球帽,从后帽孔里把马尾辫拿到外面,“越来越像是印第·琼斯的电影(哈里逊·福特主演的好莱坞系列影片,主要描写考古学家印第安·乔易斯的冒险经历)了!”

  翌日早上,两人去车站旅游介绍所,询问高松市区或近郊有没有什么有名的石头。

  “石头?”服务台里一个年轻女子略略蹙起眉头,看样子明显地对这种专业性提问感到困惑。她接受的只是一般性的名胜古迹导游训练。“石头?到底什么样的石头呢?”

  “这么大的圆石头,”星野像中田比划过的那样用双手做了个密纹唱片大小的圆圈,“名字叫‘入口石’。”

  “‘入口石’?”

  “是的,是有这么一个名字。应该是比较大的石头,我想。”

  “入口?哪里的入口呢?”

  “若是知道就不费这个麻烦了。”

  服务台里的女子沉思有顷。星野定定地着注视她的脸。长得并不差,只是眼睛与眼睛相距远了点儿,因此看上去未尝不像是禀性多疑的食草动物。她给几个地方打去电话,问有没有人知晓入口的石头,但没有得到有用的情报。

  “对不起,好像谁都没听说过叫那个名字的石头。”她说。

  “一点儿也没?”

  女子摇头道:“十分抱歉。恕我冒昧,你们是为了找那石头才特意从远地方来的?”

  “呃,特意也好什么也好,反正我是从名古屋来的,这位老伯是大老远从东京中野区来的。”

  “那是,中田我是从东京都中野区来的。”中田说,“搭了好多辆卡车,路上人家还招待我吃了鳗鱼,分文没花来到了这里。”

  “啊。”年轻女子应道。

  “也罢,既然谁都不晓得那石头,只好算了。不是姐姐你的责任。不过么,即便不叫‘入口石’,这附近可有其他什么有名的石头?有来由的石头啦,有口传传承的石头啦,有灵验的石头啦,什么石头都行。”

  服务台女子用一对颇有间距的眼睛战战兢兢地往星野身上打量了一遍:头上戴的中日Dragons棒球帽、马尾辫、绿色太阳镜、耳环、人造丝夏威夷衫。

  “那、十分抱歉,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告诉路线——去市立图书馆自己查一查好么?石头的事我不大懂的。”

  图书馆也没有收获。专门写高松市附近石头的书市立图书馆里一本也没有。负责参考文献的图书管理员抱来《香川县传说》、《四国弘法大师传说》以及《高松的历史》等一大堆书,说这里面可能有关于石头的记述,星野一边哀声叹气一边看,看到了傍晚。这时间里,不认字的中田看一本叫《日本名石》的图片集,饿虎扑食一般一页页看得出神。

  “中田我不认字,来图书馆是破天荒第一次。”

  “不是我瞎说,我虽然认字,可来图书馆也是头一遭。”星野说。

  “来了一看,的确是个有趣的去处。”

  “那就好。”

  “中野区也有图书馆,以后得时不时去上一次。免费入场比什么都强。中田我还真不知道不会看书写字也能进图书馆。”

  “我有个侄子,天生眼睛看不见东西,可还是常去电影院,我是完全闹不明白那有什么意思。”

  “是吗?中田我眼睛是看得见,但电影院那地方从没去过。”

  “真的?那,下次带你去一回。”

  图书管理员朝两人坐的桌子走来,提醒说图书馆内说话不能太大声。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各自闷头看书。中田看罢《日本名石》,放回书架,接着扑在《世界的猫》上面。

  星野嘟嘟囔囔地好歹把一堆书翻了一遍,遗憾的是关于石头的记述不是很多。写高松城石墙的书倒是有几本,但砌石墙用的石头当然不是中田能用手搬动的那种半小不大的家伙。另外关于弘法大师也有一则石头方面的传说,说弘法大师把荒野里的石头搬开之后,下面咕嘟咕嘟冒出水来,周围成了肥沃的水田。一座寺院有一块名石叫“得子石”,高约一米,状如阳物,不可能是中田说的“入口石”。

  无奈,小伙子和中田只得离开图书馆,走进附近一家餐馆吃晚饭。两人吃了炸虾大碗盖饭,星野又加了一碗清汤面吃了。

  “图书馆很有意思,”中田说,“世界上有那么多脸形各不相同的猫,中田我从不知道。”

  “关于石头看来是没多大收获。也难怪,毕竟刚刚开始。”星野说,“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再来!”

  翌日一早,两人又去同一座图书馆。星野仍像昨天那样挑来估计同石头有关的书堆在桌子上,一本接一本看下去。生来还是头一次看这么多书。结果,他对四国的历史有了相当的了解,也明白了古来有许多石头成为信奉对象,然而关键的入口石还是没找到任何记载。下午,他到底看得太多了,头渐渐痛了起来。两人走出图书馆,躺在公园草坪上看了很长时间的流云。星野吸烟,中田从保温瓶里倒热茶喝。

  “明天要打很多雷。”中田说。

  “我说,那又是你中田特意召唤来的?”

  “不不,中田我不召唤雷的,没有那样的力量,雷只是自己赶来。”

  “那好。”

  回旅馆洗完澡,中田马上上床睡了过去,星野拧小音量看电视转播棒球赛。巨人队以大比分胜了广岛队,看得他很不开心,遂关掉电视。可还是不困,喉咙又渴得想喝啤酒,于是走到外面,跨进最先看到的一家啤酒馆要了生啤,手抓洋葱圈儿喝着。本想跟旁边的女孩搭讪,但一想此处不是做那种风流事的场合,遂作罢。明天还必须从一大早开始就进行找石作业。

  喝罢啤酒出来,戴上中日Dragons棒球帽,随便游来逛去。不是多么有趣的城市,但在人地两生的城市独自信步游逛感觉倒也不坏,况且本来就愿意走路。他口叼万宝路,两手插兜,从这条大路走去另一条大路,从这条胡同走去另一条胡同。不吸烟的时候就吹口哨。有热闹地段,有静悄悄没有人影的地段,但无论什么路面,他都不管不顾地以同一步调快速行进。他年轻自由健康,不存在必须惧怕的东西。

  他正在一条排列着几家卡拉OK和酒吧(哪一家都好像每隔半年要换一次招牌)的狭窄胡同里穿行,在行人绝迹、天色发暗的地方,有人从后面向他打招呼。“星野君,星野君!”对方大声叫他的名字。

  星野一开始没以为是招呼自己。高松不可能有人知道自己名字,大概是叫另一个星野吧,这个姓虽说不常见,但也并非罕有。所以他头也没回,兀自行走不止。

  不料,那人竟摆出一副尾随不舍的架势,冲着他后背嗷嗷不休:“星野君,星野君!”

  小伙子止住脚步,回头看去。原来是个一身雪白西装的老人站在那里,白发苍苍,架一副蛮斯文的眼镜,胡须也已变白——仁丹胡和短短的山羊胡,白衬衫配一个黑色蝴蝶结。从脸形看像是日本人,从打扮看则令人想起美国南方的乡间绅士。身高仅一百五十厘米左右,从整体均衡来看,与其说是个子矮,更像是经过缩尺计算后制作出来的缩微人,双手像端着个盆子似的笔直地向前伸出。

  “星野君!”老人叫道。声音响亮而有力度,带点地方口音。

  星野怔怔地看着老人:“你是……”

  “是的,我是山德士上校(美国肯德基炸鸡店的创始人)。”

  “一模一样。”星野钦佩地说。

  “不是一模一样,我就是卡内尔·山德士。”

  “就是那个炸鸡块的?”

  老人庄重地点点头:“正是。”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对于中日Dragons棒球队的球迷我总是以星野君相称。不管怎么说,提起巨人队就是长岛,中日队就是星野嘛!”

  “不过么,老伯,我真名正好就叫星野。”

  “那是巧合,和我没关系。”卡内尔·山德士傲然说道。

  “那,找我何干?”

  “有个好女孩。”

  “嗬,”星野说,“难怪。老伯是皮条客,所以才这副打扮。”

  “星野君,我要一再强调,我不是做出这副打扮,我就是卡内尔·山德士,别误会。”

  “喂喂,你若是货真价实的卡内尔·山德士,干嘛在高松的小胡同里为女孩子拉客?你在世界上那么有名,专利费滚滚而来,现在早该在美国哪个大渡假山庄的游泳池畔悠哉游哉咧!”

  “跟你说,人世上闹别扭这个东西也是有的。”

  “哦?”

  “你或许不懂,有了闹别扭,世界才总算有了三维空间。如果什么都想直来直去,那么你就住在三角尺划定的世界里好了。”

  “我说老伯,你讲的还真够别具一格的。”星野钦佩起来,“不简单不简单。看来我这段时间算交了好运,总是碰上别具一格的老伯。长此以往,我的世界观也要变样了。”

  “变不变都行。怎么样,星野,想要女孩还是不要?”

  “那可是fashionhealth(日造英语,意为新式按摩保健俱乐部)?”

  “fashionhealth是什么?”

  “就是不真干的那种。舔舔、摸摸、放出一家伙。没有插插。”

  “不然。”卡内尔·肯德基急切地晃着脑袋,“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不光舔舔摸摸,什么都干,插插也有。”

  “那,就是Soapland(日造英语,指提供性服务的特殊洗浴场所)女郎喽?”

  “Soapland是什么?”

  “得了,老伯别再拿人开心了。我还有同伴,明天又要起早,晚上搞不来那种莫名其妙的名堂。”

  “那,就是不要女孩了?”

  “女孩也好炸鸡块也好今晚就免了,差不多该回去睡觉了。”

  “那么容易睡着?”卡内尔·山德士的声音里别有意味,“要找的东西找不到,人是睡不着的哟,星野君!”

  星野愣张着嘴盯视对方面孔:“找的东西?喂,老伯,你怎么晓得我正在找东西?”

  “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嘛!你本质上是个直性子,无论什么都一一写在脸上,会看的人看了,就像看剖开的竹荚鱼干,整个儿全在眼里。”

  星野条件反射地举起右手搓脸,又张开手心看看,但上面什么也没有。写在脸上?

  “还有,”卡内尔·山德士竖起一根手指道,“你找的莫不是又硬又圆的东西?”

  星野皱起眉头:“哎老伯,你到底是谁?怎么这个都晓得?”

  “所以我不是说写在脸上了么?好一个不开窍的小子!”卡内尔·山德士晃着指头说,“我也不是为赶时髦才长年做这个买卖的。女人真的不要?”

  “跟你说,我在找一块石头,一块叫入口石的石头。”

  “唔。若是入口石,那我很清楚。”

  “真的?”

  “我不撒谎,也不开玩笑,出生以来始终一贯以直率为本,从不弄虚作假。”

  “那块石头在哪儿你也晓得喽?”

  “啊,在哪里也一清二楚。”

  “那么,可能把那地方告诉我?”

  卡内尔·山德士用指尖触一下黑边眼镜,清了清嗓子:“喂,星野君,真不想要女孩子?”

  “如果告诉我石头,可以考虑考虑。”星野半信半疑。

  “那好,跟我来!”

  卡内尔·山德士不等回答便大步流星地顺着胡同走了起来,星野慌忙跟在后面。

  “喏,老伯,上校……我口袋里现在可是只有两万五千日元……”

  卡内尔·山德士一边快步急行一边咋舌:“足矣足矣。人家可是水灵灵的十九岁美女,保准把你送上天国。舔舔、摸摸、插插,无所不精。事后还教你石头在哪儿。”

  “得得!”

  第27章 十五岁的佐伯与五十岁的佐伯

  觉察出少女到来是在一时四十七分。我觑了眼床头钟,把时间留在记忆里。比昨晚稍早。今晚我一直没睡,专等少女出现。除了眨眼,眼睛一次也没闭过,然而还是未能准确捕捉少女出现那一瞬间。注意到时,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是从我意识的死角溜过来的。

  她依然身穿淡蓝色连衣裙,在桌上手托下巴静静地注视着《海边的卡夫卡》。我屏息看着她。画、少女、我这三个点在房间里形成静止的三角形。一如少女对画百看不厌一样,我对她也百看不厌。三角形固定在那里不摇不晃。可是,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佐伯!”我不知不觉地发出声来。我没打算叫她名字。只是心中想得太多了,不由得脱口而出,而且声音非常低微。但声音还是传入了少女耳中,于是静止不动的三角形有一角崩溃了,无论那是不是我暗暗希求的。

  她往我这边看。并非凝神细看,她仍然支颐不动,只是静静地朝这边转过脸,就好像感觉出了——为什么不清楚——那里空气的微颤。我不清楚少女看没看见我。我是希望她能看见,但愿她注意到我活着存在于此。

  “佐伯!”我重复一遍。我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想出声叫她名字的冲动。少女说不定会对这声音感到害怕或产生警觉,于是出门而去,不再回来。果真如此,我想必大失所望。不,不止是失望,我很可能失去所有方向和所有具有意义的情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不说出她的名字。我的舌和唇几乎半自动地、自行其是地一次次将她的名字诉诸语声。

  少女不再看画。她看着我。至少是视线对着我所在的空间。从我这边读不出她的表情。云絮游移,月亮随之摇曵。应该有风,但风声传不来耳畔。

  “佐伯!”我又叫了一次。我被一种极其刻不容缓的东西推向前去。

  少女不再手托下巴,右手拿到唇前,仿佛在说“不要出声”。但那真是她想说的么?如果能从旁边切近地盯视那眸子、能从中读出她此刻的所思所感、能理解她想通过那一系列动作向我传达什么暗示什么该有多好!然而所有的意义似乎都被凌晨三时前浓重的黑暗劫掠一空。我突然一阵窒息,闭起眼睛。胸口有一团硬梆梆的空气,就好像囫囵吞进了一块雨云。数秒钟后睁开眼睛时,少女的身姿已然消失,唯有无人的空椅剩在那里。一方云影悄然划过桌面。

  我下床走到窗外仰望夜空,一时思绪纷纭。思索一去无返的时间,思索流水,思索海潮,思索林木,思索喷泉,思索雨,思索雪,思索岩,思索影。它们都在我心间。

  翌日偏午便衣刑警来图书馆。我因为关在自己房间里,所以不知道此事。刑警问了大岛约二十分钟,问完回去了,大岛随后来我房间告诉我。

  “当地警察署的刑警,打听你来着。”大岛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瓶沛绿雅矿泉水,拧开盖倒在杯里。

  “怎么晓得这里的呢?”

  “你用手机了吧?你父亲的手机。”

  我梳理着记忆,然后点了下头。倒在神社树林里T恤沾血的那个晚上,我用手机给樱花打过电话。

  “就一次。”我说。

  “警察根据通话记录得知你来了高松。一般说来警察是不会一一讲得这么细的,但还是在聊天中告诉了我,怎么说呢,我如果想热情,还是可以做得非常热情的。从话的前后关系分析,警察好像没能查明你所打电话号码的机主,或许是用现金卡的手机。但不管怎样,你在高松市内这点是被把握住了。本地警察挨家挨户查了住宿设施,结果在同YMC有特约关系的市内商务宾馆查出有个叫田村卡夫卡的和你相像的少年住了一段时间,住到五月二十八日即你父亲被谁杀害的那天。”

  警察未能根据电话号码查出樱花身份,着对我多少是个安慰。作为我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宾馆经理记得曾为你的事问过图书馆,打电话确认你每天是否真来这里查资料。这你记得吧?”

  我点头。

  “所以警察到这儿来了。”大岛喝了口矿泉水,“当然我说谎来着,说二十八日以后一次也没看见你。那以前天天来这里,而以那天为界再没出现。”

  “对警察说谎可不是好玩的。”我说。

  “可是不说谎你就更不好玩了。”

  “但作为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大岛眯细眼睛笑道:“你还不知道——你已经给我添了麻烦。”

  “那当然是的……”

  “所以别再谈麻烦不麻烦了,那东西业已存在。时至如今,再谈那个我们也哪里都到达不了。”

  我默默点头。

  “总之刑警留下一张名片,说你再出现在这里的话马上打电话报告。”

  “我是事件的嫌疑人?”

  大岛缓缓地摇了几下头:“不,我想你不至于成为嫌疑人。不过你是父亲遇害案的重要参考人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我一直看报纸跟踪破案经过,但似乎搜查没取得任何进展,警察相当焦急。没有指纹,没有遗留物,没有目击者,剩下的线索也就只有你了,所以他们无论如何想把你找到。毕竟你父亲是名人,电视也好周刊也好都大加报道,警察不好就这么袖手不管。”

  “可是,如果你说谎的事给警察知道了,因而不被认为是证人,那么我那天不在现场的证据就失去了,我有可能被当成罪犯。”

  大岛再次摇头:“田村卡夫卡君,日本的警察并不那么傻,他们的想象力也许很难说有多么丰富,但至少不是无能之辈。警察应该早已像过筛子一样查阅了四国和东京间的飞机乘客名单。另外,你可能不知道,机场门口都安有摄像机,逐一录下出入的乘客,出事前后你没有返回东京这点应该已被确认。假如认为你是罪犯,那么来的就不是本地警察,而是由警视厅刑警直接插手了。那一来,人家动了真格,我也不敢随便搪塞了。眼下他们只是想从你口中了解出事前后的情况。”

  细想之下,的确如大岛所言。

  “不管怎样,暂时你最好别在人前出现。”他说,“说不定警察已经在这周围目光炯炯地走来走去了。他们有你的复制相片,从中学生名册上复印下来的,很难说长得像你本人,样子好像……非常气恼似的。”

  那是我留下的唯一相片。我千方百计逃避照相的机会,但全班集体照无论如何也掉不逃。

  “警察说你在学校是个问题少年,曾跟同学闹出暴力事件,三次受到停学处分。”

  “两次,而且不是停学,是在家反省。”我大大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我是有那么一段时间。”

  “自己克制不了自己?”

  我点头。

  “并且伤了人?”

  “没打算那样,但有时候觉得自己身上有另一个什么人似的,而注意到时已经伤害了人家。”

  “什么程度?”大岛问。

  我叹口气说:“伤没有多重,没严重到骨折或断齿那个地步。”

  大岛坐在床沿架起腿,扬手把前发撩去后面。他穿一条深蓝色粗布裤,一双白色阿迪达斯鞋,一件黑色半袖运动衫。

  “看来你是有许许多多应该跨越的课题的啊!”他说。

  应该跨越的课题。想着,我扬起脸:“你没有必须跨越的课题?”

  大岛向上伸出两手:“跨越也好什么也好,我应做的事只有一件:如何在我的肉体这个缺陷比什么都多的容器之中活过每一天。作为课题说单纯也单纯,说困难也困难。说到底,就算出色完成了,也不会被视为伟大的成就,谁都不会起身热烈鼓掌。”

  我咬了一会儿嘴唇。

  “没想从那容器中出来?”我问。

  “就是说出到我的肉体外面?”

  我点头。

  “是在象征意义上,还是必须具体地?”

  “均无不可。”

  大岛一直用手往后压着前发。白皙的额头全部露出,可以看见思考的齿轮在里面全速旋转。

  “莫非你想那样?”大岛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

  “大岛,老老实实说来,我一点儿也不中意自己这个现实容器,出生以来一次也没中意过,莫如说一直憎恨。我的脸、我的两手、我的血、我的遗传因子……反正我觉得自己从父母那里接受的一切都该受到诅咒,可能的话,恨不得从这些物件中利利索索地抽身而去,像离家出走那样。”

  大岛看着我的脸,而后淡然一笑:“你拥有锻炼得那么棒的肉体。无论受之于谁,脸也足够漂亮。唔,相对于漂亮来说未免太个性化了,总之一点儿不差,至少我中意。脑袋也运转得可以,小鸡鸡也够耀武扬威的。我哪怕有一件都美上天了。往后会有为数不少的女孩子对你着迷。如此现实容器究竟哪里值得你不满呢?我可是不明白。”

  我一阵脸红。

  大岛说:“也罢,问题肯定不在这上面。其实么,我也决不欢喜自己这个现实容器。理所当然。无论怎么看都不能称为健全的物件。若以方便不方便的角度而言,明确说来是极其不便。尽管如此,我仍在内心这样认为——如果将外壳和本质颠倒过来考虑(即视外壳为本质,视本质为外壳),那么我们存在的意义说不定会变得容易理解一些。”

  我再次看自己的双手,想手上沾过的很多血,真真切切地想起那黏乎乎紧绷绷的感触。我思索自己的本质与外壳,思索包裹在我这一外壳之中的我这一本质,然而脑海中浮现出的只有血的感触。

  “佐伯怎么样呢?”我问。

  “什么怎么样?”

  “她会不会有类似必须跨越的课题那样的东西呢?”

  “那你直接问佐伯好了。”大岛说。

  两点钟,我把咖啡放在盘子上,端去佐伯那里。佐伯坐在二楼书房写字台前,门开着,写字台上一如平时放着稿纸和自来水笔,但笔帽没有拧下。她双手置于台面,眼睛朝上望着,并非在望什么,她望的是哪里也不是的场所。她显得有几分疲惫。她身后的窗开着,初夏的风吹拂着白色花边窗帘,那情景未尝不可以看作一幅精美的寓意画。

  “谢谢。”我把咖啡放在台面时她说。

  “看上去有些疲劳。”

  她点头:“是啊。疲劳时显得很上年纪吧?”

  “哪儿的话。仍那么漂亮,和平时一样。”我实话实说。

  佐伯笑笑:“你年龄不大,倒很会讨女人欢心。”

  我脸红了。

  佐伯指着椅子。仍是昨天坐的椅子,位置也完全一样。我坐在上面。

  “不过,对于疲劳我已经相当习惯了。你大概还没有习惯。”

  “我想还没有。”

  “当然我在十五岁时也没习惯。”她拿着咖啡杯的手柄,静静地喝了一口,“田村君,窗外看见什么了?”

  我看她身后的窗外:“看见树、天空和云,看见树枝上落的鸟。”

  “是哪里都有的普通景致,是吧?”

  “是的。”

  “假如明天有可能看不见它们,对你来说会不会成为极其特别和宝贵的景致呢?”

  “我想会的。”

  “曾这样思考过事物?”

  “思考过。”

  她显出意外的神色:“什么时候?”

  “恋爱的时候。”我说。

  佐伯浅浅地一笑,笑意在她嘴角停留片刻,令人联想起夏日清晨洒在小坑坑里尚未蒸发的水。

  “你在恋爱。”她说。

  “是的。”

  “就是说,她的容貌和身姿对你来说每天都是特别的、宝贵的?”

  “是那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失去。”

  佐伯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脸。她已经没了笑意。

  “假定一只鸟落在细树枝上,”佐伯说,“树枝被风吹得剧烈摇摆。那一来,鸟的视野也将跟着剧烈摇摆,是吧?”

  我点头。

  “那种时候鸟是怎样稳定视觉信息的呢?”

  我摇头:“不知道。”

  “让脑袋随着树枝的摇摆上上下下,一下一下地。下次风大的日子你好好观察一下鸟,我时常从这窗口往外看。你不认为这样的人生很累——随着自己所落的树枝一次次摇头晃脑的人生?”

  “我想是的。”

  “可是鸟对此已经习惯了,对它们来说那是非常自然的,它们没法意识到,所以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累。但我是人,有时候就觉得累。”

  “您落在哪里的树枝上呢?”

  “看怎么想。”她说,“不时有大风吹来。”

  她把杯子放回托盘,拧开自来水笔帽。该告辞了。我从椅子上立起。

  “佐伯女士,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问您。”我果断地开口。

  “可是个人的?”

  “个人的。也许失礼。”

  “但很重要?”

  “是的,对于我很重要。”

  她把自来水笔放回写字台,眼里浮现出不无中立性的光。

  “可以的,问吧。”

  “您有孩子吗?”

  她吸一口气,停顿不语。表情从她脸上缓缓远离,又重新返回,就好像游行队伍沿同一条路走过去又折回来。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有个人问题,不是心血来潮问的。”

  她拿起粗杆勃朗·布兰(德国产高级自来水笔商标名),确认墨水存量,体味其粗硕感和手感,又把自来水笔放下,抬起脸。

  “跟你说田村君,我也知道不对,但这件事既不能说Yes也不能说No,至少现在。我累了,风又大。”

  我点头:“对不起,是不该问这个的。”

  “没关系,不是你不好。”佐伯以温柔的声音说,“咖啡谢谢了。你做的咖啡非常够味儿。”

  我出门走下楼梯,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沿上翻开书页,但内容无法进入大脑,我不过是用眼睛追逐上面排列的字罢了。和看随机数表是一回事。我放下书,走到窗前打量庭园。树枝上有鸟。但四下无风。我渐渐弄不明白自己思恋的对象是作为十五岁少女的佐伯,还是现在年过五十的佐伯,二者之间应有的界线摇摆不定,逐渐淡化,无法合成图像。这让我困惑。我闭目合眼,寻求心情的主轴。

  不过也对,一如佐伯所言,对我来说她的容貌和身姿每天都是特别的、宝贵的。

  第28章 性爱女郎

  卡内尔·山德士年纪虽大,身体却很敏捷,脚步也快,俨然训练有素的竞走选手,而且似乎对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为走近路,他爬上又暗又窄的阶梯,侧身从楼房间隙穿过,跳过壕沟,吆喝一两声在树篱里叫嚷的狗。那不很大的白西装背影宛如寻觅归宿的急匆匆的魂灵一般在都市小巷间快速移行。星野很吃力地跟在后面,以防他倏忽不见。跟着跟着,逐渐上气不接下气,腋下渗出汗来。卡内尔·山德士一次也没回头看小伙子是否尾随其后。

  “喂喂,老伯,还很远吗?”星野吃不消了,在他背后问道。

  “瞧你这年轻人说的什么?这么几步路就受不了?”卡内尔·山德士依然头也不回。

  “问题是,老伯,我可算是客人哟!这么疲于奔命,弄得浑身瘫软,性欲可就上不来喽!”

  “好个不争气的家伙!那也算男人?走这几步就上不来的那一丁点儿性欲,还不如压根儿没有。”

  “得得。”

  卡内尔·山德士穿过胡同,也不理睬信号灯,自顾横穿大街,又行走多时,之后过桥进入神社院内。神社相当大,但夜色已深,里面空无人影。卡内尔·山德士指着社务所前面的长凳叫他坐下。凳旁竖着一根很大的水银灯,照得周围如同白昼。星野乖乖坐在凳上,卡内尔·山德士挨着坐下。

  “我说老伯,你总不至于叫我在这里干上一家伙吧?”星野不安地说。

  “少说傻话!你又不是宫岛的公鹿,怎么好在神社院里插插,不像话!把人家看成什么了!”卡内尔·山德士从衣袋里掏出银色手机,按下三个缩位号码。

  “啊,是我。”听到有人接起,卡内尔·山德士说道,“老地方,神社。旁边有个叫星野的小子。是的……对对。老营生。知道了。好了,快些过来。”

  卡内尔·山德士关掉手机,揣进白西装口袋。

  “你经常这么把女孩叫到神社来?”星野问。

  “不好?”

  “不不,也不是特别不好。但更合适的场所也该有的么,或者说常识性的场所……例如酒吧啦,在宾馆房间直接等着啦……”

  “神社安静,空气也好。”

  “那倒是。不过么,深更半夜在神社社务所前的凳子上等女孩,心里总不够踏实,好像被狐狸迷住魂了似的。”

  “胡说,你把四国看成什么地方了?高松是县政府所在地,堂而皇之的都市,哪里有什么狐狸出没!”

  “狐狸是开玩笑。可老伯你毕竟也算是从事服务业的,最好多少考虑一下气氛什么的,搞得漂亮些也是必要的。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了。”

  “哼,纯属多管闲事。”卡内尔·山德士毅然决然地说,“对了,石头。”

  “嗯,想知道石头。”

  “先插插好了,完了再说石头。”

  “插插很重要?”

  卡内尔·山德士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别有意味地摸了摸山羊胡:“重要,先插插很重要。一如仪式。先插插,石头的事下一步再说。星野,我想那女孩你肯定满意,毕竟是我手里货真价实的头一号。乳房胀鼓鼓,皮肤滑溜溜,腰肢曲弯弯,那里湿漉漉,百分之百的性爱女郎。拿汽车打比方,简直就是床上的四轮驱动车。踩一踩就是爱欲的涡轮机,手指一箍就是怒涛的变位球档。好了好了要拐弯了,荡神销魂的变速齿轮。来啊来啊,超车线上勇往直前,冲啊冲啊,星野君一飞冲天!”

  “老伯,你真是太有个性了!”小伙子佩服地说。

  “我可不是因为好玩儿才吃这碗饭的!”

  十五分钟后女郎出现了。如卡内尔·山德士所说,确是身段绝佳的美女。紧绷绷的黑色超短裙,黑色高跟鞋,肩上垂一个黑色漆皮小挎包。当模特都没什么奇怪。胸部相当丰满,从大开的领口可以清楚窥见其波端浪尾。

  “这回行了吧,星野?”卡内尔·山德士问。

  星野呆若木鸡,一声不响地点了下头。他想不出说什么好。

  “倾国倾城的性爱美女,星野!千金一刻,爱在今宵!”说罢,卡内尔·山德士第一次露出微笑,捏了星野屁股一把。

  女郎领星野走出神社,进了附近一家爱巢旅馆。女郎往浴缸里放满水,径自三两把脱光了,又将星野脱光了。她在浴缸里把星野洗净,上下舔了一遍,随即施展星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超弩级(原指超过弩级舰,即与英国1906年建造的无畏号战舰同级的军舰)口舌性爱技艺。星野来不及考虑什么便一泻而出。

  “啧啧,这么厉害。头一遭。”星野把身体缓缓沉进浴缸说。

  “这只是刚刚开始,”女郎说,“更厉害的在后头呢。”

  “已经够舒服的了。”

  “怎么个程度?”

  “过去未来都考虑不来。”

  “‘所谓纯粹的现在,即吞噬未来的、过去的、难以把握的过程。据实而言,所有知觉均已成记忆。’”

  小伙子抬起头,半张着嘴看女郎的脸:“什么呀,这?”

  “亨利·柏格森(法国哲学家)。”女郎吻在龟头上,一边舔残存的精液一边说:“唔叽吁唧唧。”

  “听不清。”

  “《物质与记忆》。没读过?”

  “我想没有。”星野想了想说。除去自卫队时期被迫熟读的《陆上自卫队特殊车辆操作教程》(再除去两天来在图书馆查阅的四国历史和风俗),记忆中只读过漫画周刊。

  “你读了?”

  女郎点头:“不能不读,在大学里学哲学嘛。快考试了。”

  “原来如此。”小伙子佩服起来,“这是勤工俭学?”

  “嗯。学费必须交的。”

  接下去,女郎领他上床,用指尖和舌尖温柔地爱抚他的全身,很快使他再次勃起,而且勃起得壮壮实实,如迎来狂欢节的比萨斜塔一样向前倾斜。

  “喏喏,又来劲了!”说罢,女郎缓慢地进入下一系列动作,“嗳,可有类似点播节目的什么?比如希望我如何如何啦。山德士说,叫我提供充足的服务。”

  “点播节目什么的一时想不起来,能引用一段更为哲学的什么吗?什么意思我理解不好,但或许能推迟射精。这样子下去,很快又要一泻而出。”

  “倒也是。老古是有点儿古老,黑格尔可以的?”

  “什么都无所谓,你喜欢的就行。”

  “就来黑格尔好了。是有点儿古老,铿锵铿锵铿铿锵,Old ies but good ies(古老但优秀的音乐)。”

  “妙。”

  “‘我既是相关的内容,同时又是相关之事本身。’”

  “嗬!”

  “黑格尔对‘自我意识’下了定义,认为人不仅可以将自己与容体分开来把握,而且可以通过将自己投射在作为媒介的客体上来主动地更深刻地理解自己。这就是自我意识。”

  “一头雾水。”

  “这就是我现在为你做的,星野君。对我来说,我是自己,星野君是客体。对于你当然要反过来,星野君是自己,我是客体。而我们就是在这样互相交换互相投射自己与客体的过程中来确立自我意识的,主动地。简单说来。”

  “还不大明白,不过好像受到了鼓励。”

  “关键就在这里。”女郎说。

  完事之后,星野告别女郎,独自返回神社。卡内尔·山德士以同一姿势坐在同一长凳上等他。

  “哎哟,老伯,你一直在这儿等着?”星野问。

  卡内尔·山德士悻悻地摇头:“说的什么糊涂话!我难道能在这种地方老老实实等那么长时间?我看上去就那么有工夫?你星野在哪里的床上寻欢作乐升天入地时,也不知是什么报应,我在胡同里吭哧吭哧干活来着。刚才有电话进来说完事了,我这才跑步赶回这里。如何?我那个性爱女郎十分了得吧?”

  “嗯,妙,无可挑剔,宝贝!主动地说话,叫我射了三次,身体好像轻了两公斤。”

  “那比什么都好。那,刚才说的石头……”

  “对,这是大事。”

  “说实话,石头就在这神社的树林里。”

  “那可是‘入口石’哟。”

  “是的,是‘入口石’。”

  “老伯,你莫不是随便说着玩儿?”

  卡内尔·山德士听了陡然抬起头来:“说的什么混帐话!迄今为止我骗过你一次吗?信口开河了吗?说是百分之百的性爱女郎就是百分之百的性爱女郎。而且是跳楼价,才一万五千日元就厚着脸皮射了三次,到头来还疑神疑鬼!”

  “不不,当然不是信不过你,所以你别那么生气,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因为事情太巧太顺利了,觉得有点蹊跷罢了。还不是,正散步时恰巧给打扮奇特的老伯叫住,说要告诉石头的事,接着又跟厉害的女郎干了一家伙……”

  “三家伙。”

  “都无所谓。干完三家伙马上说要找的石头就在这里——任凭谁都要划问号的。”

  “你小子端的不开窍。所谓神启就是这么个东西。”卡内尔·山德士咂了下舌头,“神启是超越日常性的因缘的。没有神启,那算什么人生!关键是要从观察的理性飞跃到行为的理性上去。我说的可明白了?你这个镀了金的榆木疙瘩脑袋!”

  “自己与客体之间的投射与交换……”星野战战兢兢地说。

  “对了,明白这个就好。这是关键所在。跟我来,这就让你拜见那块宝贝石头。服务到家了,星野小子!”

  第29章 佐伯的梦

  我用图书馆的公共电话给樱花打电话。回想起来,在她宿舍留宿之后还一次都没跟她联系过,只是在离开时给她留了一个简单的便条,我为此感到羞愧。离开她宿舍就来了图书馆,大岛用车把我拉去他那座小屋,在不通电话的深山里过了几天。返回图书馆后开始在此生活工作,每天夜晚目睹佐伯的活灵(或类似活灵),并对那个十五岁少女一往情深。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可我当然不能说出。

  电话是晚上快九点时打的,铃响第六遍她接起。

  “到底在哪里干什么呢?”樱花以生硬的声音说。

  “还在高松。”

  她半天什么也没说,一味沉默。电话机背后开着电视音乐节目。

  “总算还活着。”我加上一句。

  又沉默片刻,之后她无奈似的叹息一声。

  “可你不该趁我不在时慌慌张张离去嘛!我也够放心不下的,那天比平时提早回来,还多买了些东西。”

  “呃,我也觉得抱歉,真的。但那时候没办法不离开。心里乱糟糟的,很想慢慢考虑点什么,或者说想重振旗鼓。可是跟你在一起,怎么说好呢……表达不好。”

  “刺激太强了?”

  “嗯。以前我一次也没在女人身边待过。”

  “倒也是。”

  “女人的气味啦什么的。还有好多好多……”

  “年轻也真是够麻烦的,这个那个。”

  “或许。”我说,“你工作很忙?”

  “嗯,忙得不得了。也好,现在正想干活存钱,忙点儿倒也没什么。”

  我停顿一下说:“嗳,说实在的,这里的警察在搜查我的行踪。”

  樱花略一沉吟,小声细气地问道:“莫不是跟那血有关系?”

  我决定暂且说谎:“不不,那不是的。跟血没有关系,找我是因为我是出走少年。找到了好带回东京,没别的事。我担心弄不好警察会把电话打到你那里,上次你让我留宿那天夜里,我用自己的手机打你的手机来着,电话公司的记录显示我在高松,也查了你的电话号码。”

  “是么,”她说,“不过我这个号码不必担心,用现金卡,查不出机主。况且本来是我的那个他的,我借来用,和我的姓名场所都连不上。放心好了。”

  “那就好。”我说,“作为我不想给你添更多的麻烦。”

  “这么体贴人,我都快掉泪了。”

  “真是那么想的。”

  “知道知道。”她不耐烦地说,“那么,出走少年现在住在哪里呢?”

  “住在一个熟人那里。”

  “这座城里你该没有熟人吧?”

  我没办法好好回答。几天来发生的事到底怎样才能说得简单明了呢?

  “说来话长。”我说。

  “你这人,说来话长的事看来真够多的。”

  “唔。为什么不知道,反正动不动就那样。”

  “作为倾向?”

  “大概。”我说,“等有时间时慢慢说给你听。也不是特意隐瞒,只是电话里说不明白。”

  “不说明白也可以的。只是,不至于是有危险的地方吧?”

  “危险一点儿没有,放心。”

  她又叹息一声:“知道你是特立独行的性格,不过那种跟法律对着干的事要尽量避免才好,因为没有希望获胜。像彼利小子那样,不到二十岁就一下子没命了。”

  “彼利小子不是二十岁前没命的。”我纠正道,“杀了二十一个人,二十一岁没命的。”

  “噢——”她说,“不说这个了。可有什么事?”

  “只是想道声谢谢。你帮了那么大忙,却一声谢谢也没说就离开了,心里总不爽快。”

  “这我很清楚的,不必挂在心上。”

  “另外想听听你的声音。”我说。

  “你这么说我当然高兴。我的声音可能顶什么用?”

  “怎么说好呢……我也觉得说法有些怪——你樱花在这现实世界中活着,呼吸现实空气,述说现实话语。跟你这么说话,可以得知自己姑且同现实世界正常连在一起,而这对我是相当要紧的事。”

  “你身边其他人不是这样的?”

  “可能不是。”

  “越听越糊涂。就是说你是在远离现实的场所同远离现实的人在一起?”

  我就此思索。“换个说法,或许可以那样说。”

  “我说田村君,”樱花说,“当然那是你的人生,不应由我一一插嘴。不过,从你的口气听来,我想你恐怕还是离开那里好。具体的说不清楚,反正总有那个感觉,作为一种预感。所以你马上过来,在我这里随便你怎么住。”

  “樱花,为什么对我这么亲切?”

  “你、莫不是傻瓜?”

  “怎么?”

  “还不是因为我喜欢。我的确相当好事,但不是对任何人都这么做的。我喜欢你,中意你,所以才做到这个地步。倒是说不太好,觉得你真像我的弟弟。”

  我对着听筒沉默不语。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一阵轻微的晕眩朝我袭来。因为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哪怕仅仅一次。

  “喂喂!”

  “听着呢。”我说。

  “听着就说话呀!”

  我站稳身体,深吸一口气:“嗳,樱花,如能那样我也觉得好,真是那么想的,打心眼里那么想。可是现在不能。刚才也说了,我不能离开这里,一个原因是我正恋着一个人。”

  “恋着一个不能说是现实性的、麻烦的人?”

  “也许可以那么说。”

  樱花再次对着听筒叹息。非常深沉的根本性叹息。“跟你说,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爱恋起来,大多带有非现实性倾向。而若对方再远离现实,可就相当伤脑筋了。这个可明白?”

  “明白。”

  “嗳,田村君!”

  “嗯。”

  “有什么再往这里打电话,什么时间不必介意,用不着顾虑。”

  “谢谢!”

  我挂断电话,返回房间,把《海边的卡夫卡》环形录音唱片放上转盘,落下唱针。于是我再次被领回——我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那个场所,那个时间。

  我感觉有人的动静,睁开眼睛。一团黑暗。床头钟的夜光针划过三点。不知不觉之间我睡了过去。她的身影出现在从窗口泻入的庭园灯那微弱的光照中。少女一如往常坐在桌前,以一如往常的姿势看着墙上的画,在桌上手托下巴,凝然不动。我也一如往常躺在床上屏住呼吸,微微睁眼注视她的剪影。海上吹来的风静静地摇晃着窗外山茱萸的枝条。

  但过不多时,我发觉空气中有一种与平时不同的什么膨胀开来。异质的什么正在一点一点然而决定性地扰乱着必须完美无缺的那个小天地的和谐。我在幽暗中凝眸细看。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夜风忽然加强,我血管中流淌的血开始带有黏糊糊的不可思议的重量。山茱萸枝在玻璃窗上勾勒出神经质的迷宫图。不久,我明白过来,原来那里的剪影不是那个少女的剪影。极其相似,可以说几乎一样。但不完全一样。犹如多少有些差别的两个图形合在一起之时,细小部位到处都是错位。例如发型不同,衣服不同,更为不同的是那里的气息。这我知道。我不由摇头。不是少女的谁位于那里。有什么发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我不知不觉在被窝里攥紧双拳。继而,心脏忍无可忍似的发出又干又硬的声响。它开始刻划不同的时态。

  以此声响为暗号,椅子上的剪影开始动了。身体如大船转舵时一样缓缓改变角度。她不再支颐,脸朝我这边转来。我发觉那是现在的佐伯。换个说法,那是现实的佐伯。她看了我好一会儿,一如看《海边的卡夫卡》之时,安安静静,全神贯注。我思考时间之轴,时间恐怕在我不知晓的地方发生着某种变异,现实与梦幻因之相互混淆,如同海水与河水混在一起。我转动脑筋追寻那里应有的意义,然而哪里也抵达不了。

  末几,她起身缓缓朝这边走来,腰背仍那么笔直,步态仍那么优美。没有穿鞋,赤脚。地板随着她的脚步吱呀作响。她在床头静静坐下,久久坐着不动,其身体有实实在在的密度和重量。佐伯身穿白色丝绸衬衫和及膝的深蓝色裙子。她伸手摸我的头发,手指在我的短发间游移。毫无疑问那是现实的手,现实的手指。之后她站起身来,在外面泻入的淡淡的光照中极为理所当然地开始脱衣服。不急,但也不犹豫。她以非常自然流畅的动作一个个解开衬衫钮扣,脱去裙子,拉掉内衣裤。衣服无声地依序落在地板上。柔软的布料也发不出声音。她在睡着。我这知道。眼睛固然睁着,但佐伯是在睡着。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她的睡梦中。

  脱光后,她钻进狭窄的小床,白皙的手臂拢住我的身体。我的脖颈感受到她温暖的喘息,大腿根觉出她的毛丛。想必佐伯把我当成了她早已死去的少年恋人,她试图把过去在这房间发生的事依样重复一遍,重复得极为自然,水到渠成,在熟睡中,在梦中。

  我想我必须设法叫起佐伯,必须让她醒来。她把事情弄错了,必须告诉她那里存在巨大的误差,这不是梦,是现实世界。然而一切都风驰电掣地向前推进,我无力阻止其势头。我心慌意乱,我的自身被吞入异化的时间洪流中。

  你的自身被吞入异化的时间洪流中。

  她的梦转眼之间将你的意识包拢起来,如羊水一样软乎乎暖融融地包拢起来。佐伯脱去你穿的T恤,拉掉短运动裤,连连吻着你的脖颈,伸手攥住阳物。阳物已经硬硬地勃起,硬如瓷器。她轻轻抓住你的睾丸,一声不响地将你的手指拉到毛丛之下。那里温暖而湿润。她吻你的胸,吸你的乳头。你的手指就好像被吸进去一样缓缓进入她体内。

  你的责任究竟始自哪里呢?你拂去意识视野的白雾,力图找出现在的位置,力图看清水流的方向,力图把握时间之轴。然而你无从找出梦幻与现实的分界,甚至找不到事实与可能性的区别。你所明暸的,只是自己现在置身于分外微妙的场所。微妙,同时危险。你在无法确认预言的原理与逻辑的情况下被包含在其行进的过程中,一如某个河边小镇淹没在洪水里。那里所有的道路标识此刻都沉在水面之下,能看见的仅有家家户户无名的房脊。

  不久,佐伯骑上你仰卧的躯体,张开腿,将如石杵一般硬的阳物导入自己体内。你别无选择。由她选择。她像描绘图形一样扭动腰肢。直线型泻下的长发在你肩头宛如柳枝轻轻摇曵。你一点点被吞入柔软的泥沼。世界上的一切无不暖融融湿漉漉迷濛濛,惟独你的阳物坚挺而鲜明。你闭目做你自身的梦。时间的流移变得扑朔迷离。潮满,月升。你很快射出。你当然无法遏止。在她体内一次接一次猛射。她在收缩,温柔地收集你的精液。然而她仍在熟睡,睁着眼睛熟睡。她身在另一世界,你的精液被吸去另一世界。

  过去了很长时间。我动身不得,置身于麻痹的天罗地网中。至于那是真正的麻痹,还是仅仅因为我没有动身的愿望所,我自己也分不清楚。又过了一会儿,她离开我,在我身旁静躺片刻,之后起身穿上内衣,穿上裙子,扣上衬衫钮扣。她再次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的。回想起来,她出现在这房间之后一次也没出声,传来我耳畔的只有地板轻微的吱呀声和不停吹来的风声。叹气的房间,轻轻颤抖的玻璃窗——这便是侍立在我身后的choros的所有成员。

  她睡着穿过地板,走出房间。门开有一条小缝,她如做梦的细鱼一般从门缝间滑溜溜地钻过。门无声地合上了。我从床上注视着她离去。我依然处于麻痹状态,伸一根手指都不可能。嘴唇如贴了封条一般沉重地闭在一起。语言在时光的凹坑里沉睡。

  我只好一动不动,侧耳倾听,以为停车场那边会有佐伯那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传来。然而怎么等也一无所闻。夜间的云被风吹来,又离去了。山茱萸的枝条小幅度地摇颤着,无数刀刃在黑暗中闪光。那里的窗是我的心的窗,那里的门是我的心的门。我就这样睁眼睁到早晨,久久看着无人的空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