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第30章 取石头记

  两个人翻过低矮的围墙,进入神社树林。卡内尔·山德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电筒照着脚下。林中有条小径。树林虽然不大,但哪棵树木都很有年代,粗粗大大,密生的树枝黑魆魆地遮蔽着头顶。脚下的草味儿直冲鼻孔。

  卡内尔·肯德基领头前行,他步子缓慢,和刚才不同,一边用手电筒光确认脚下,一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移动。星野跟在后面。

  “喂,老伯,像在试胆子嘛!”星野对着卡内尔·山德士的白后背搭话,“有什么妖怪?”

  “少说几句废话好不好,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卡内尔·山德士头也不回地说。

  “好的好的。”

  中田现在干什么呢?星野心想,怕是又在被窝里呼呼大睡。一旦睡着,任凭什么都吵不醒那个人,熟睡一词简直就像专为他准备的。不过中田在那么长的睡眠中究竟在做什么梦呢?星野无从想象。

  “老伯,还远么?”

  “只有几步远了。”卡内尔·肯德基说。

  “我说,老伯,”

  “什么?”

  “你真是卡内尔·山德士?”

  卡内尔·山德士清了下嗓子:“其实不是。姑且装扮成卡内尔·山德士罢了。”

  “我猜就是。”星野说,“那,你实际上是谁呢?”

  “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不麻烦?”

  “不麻烦。本来就没名字,也没形体。”

  “像屁似的?”

  “未尝不是。没有形体的东西可以是任何东西。”

  “噢。”

  “姑且采用卡内尔·山德士这一堪称资本主义社会之Ikon的通俗易懂的形体而已。米老鼠也蛮好,但迪斯尼对肖像权有诸多清规戒律,懒得打官司。”

  “我也不大情愿被米老鼠介绍女郎。”

  “那怕是的。”

  “还有,我觉得你的性格同卡内尔·山德士非常吻合。”

  “没有什么性格不性格,感情也没有。‘虽此时我显形出语,但我非神非佛,本是无情物,虑自与人异。’”

  “什么呀,那是?”

  “上田秋成《雨月物语》的一节。反正你不至于读过。”

  “没读过,虽然不值得自豪。”

  “虽说现在我姑且以人的形体出现在这里,但我不是神也不是佛。本来就没有感情,想法和人不一样——就这个意思。”

  “嗬!”星野说,“懂还是不太懂,总之你不是人不是神不是佛喽。”

  “‘我非神非佛,只是无情物。既是无情物,自然不辨人之善恶,不循善恶行事。’”

  “不懂啊。”

  “不是神也不是佛,用不着判断人们的善恶,也没必要依照善恶基准行动。”

  “就是说,老伯你是超越善恶的存在。”

  “星野,那就过奖了。善恶我可没有超越,只是两不相干罢了。善也好恶也好都与我无关,我追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彻底施展我所具有的功能。我是个非常实用主义的存在,或者说是中立性客体。”

  “施展功能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没上过学?”

  “高中基本上了,但一来是工业高中,二来只顾骑摩托发疯来着。”

  “就是为促使事物本来具有的作用发挥出来而进行管理。我的职责就是管理世界与世界的相互关系,就是理顺事物的顺序,就是让结果出现在原因之后,就是不使含义与含义相混淆,就是让过去出现在现在之前,就是让未来出现在现在之后。多少错位一点点没有关系,世上的东西不可能尽善尽美,星野。只要结果能多多少少对上账,我也不会一一说东道西。别看我这样,相当about(粗略、大略)的地方也是有的。或者说得专业一点儿,即所谓‘后续信息感触处理的省略’。这个说来话长,再说你反正也理解不了,就免了。总之我想说的是:我并非对任何事情都啰嗦个没完没了。可是如果账目对不上就不好办,就会产生责任问题。”

  “这我有点儿糊涂了:既然你这人职责那么重大,干嘛在高松的小胡同里拉什么皮条呢?”

  “我不是人。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人也好不是人也好……”

  “我当皮条客,是为了把你小子领到这里。有点事想求你帮忙,所以才让你——也算给你的报酬——舒服一场,乃是一种仪式。”

  “帮忙?”

  “听着,刚才也说了,我是不具形体的,是纯粹意义上的形而上学的观念性客体。我可以成为任何形体,但没有实体。而从事现实性作业无论如何都需要实体。”

  “那么现在我就是实体。”

  “对了。”卡内尔·山德士说。

  沿着黑暗的林中小径慢慢走了一程,见一棵大橡树下有座不大的庙。庙很破旧,快要倒塌的样子,没有供品没有饰物,扔在那里任凭风吹雨打,看来已被所有人遗忘。卡内尔·山德士用手电筒照着庙说:“石头在这里面,打开门。”

  “我不干!”星野摇头道,“神社这东西是不能随便打开的,打开肯定遭报应,掉鼻子或掉耳朵。”

  “不怕,我说行就行。打开,没什么报应。鼻子掉不了耳朵掉不了。你这家伙还真够守旧的,莫名其妙。”

  “那,你自己开不就得了!我可不愿意参与这种事。”

  “真个不懂事,你小子!刚才应该说过了的,我是没有实体的。我不过是抽象概念,自己什么也做不来,所以才特意把你领来这里嘛。为这个不是以优惠价让你干了三家伙!”

  “那的确够开心的……可我还是上不来情绪。从小阿爷就再三再四告诉我千万不得对神社胡来。”

  “你阿爷忘去一边好了!要做事的时候别搬出歧阜县土得掉渣的说法,没有时间。”

  星野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打开庙门。卡内尔·山德士用手电筒往里照去。那里确实有一块很旧的圆形石头。如中田所说,形状如一张圆饼。唱片一般大小,白白的平平的。

  “这就是那石头?”小伙子问。

  “就是。”卡内尔·山德士说,“搬出来!”

  “等等等等,老伯,那岂不成小偷了?”

  “别管它!少这么一块石头谁也不会发觉,也不会介意。”

  “问题是,这石头怕是神的所有物吧?擅自拿走肯定发脾气的。”

  卡内尔·山德士抱臂盯视星野的脸:“神是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星野沉思起来。

  “神长什么样干什么事?”卡内尔·山德士紧追不舍。

  “那个我不大清楚。不过神就是神嘛!神到处都有,看着我们一举一动,判别是好是坏。”

  “那不和足球裁判员一个样了?”

  “或许可以那么说。”

  “那么说,神就是穿一条半长裤口叼哨子计算伤停时间的了?”

  “你老伯也够絮叨的。”

  “日本的神和外国的神是亲戚还是敌我?”

  “不知道,那种事。”

  “好好听着,星野小子!神只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特别是在日本,好坏另当别论,总之神是圆融无碍的。举个证据:战前是神的天皇在接到占领军司令官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不得再是神’的指示后,就改口说‘是的,我是普通人’,一九四六年以后再也不是神了。日本的神是可以这样调整的,叼着便宜烟管戴着太阳镜的美国大兵稍稍指示一下就马上摇身一变,简直是超后现代的东西。以为有即有,以为没有即没有,用不着一一顾虑那玩意儿。”

  “啊。”

  “反正把石头搬出来,一切责任我负。我虽然非神非佛,但门路多少还是有一点儿的,不让你遭报应就是。”

  “真肯负责任?”

  “决不食言。”卡内尔·山德士说。

  星野伸出手,活像起地雷一样轻轻抱起石头。

  “够重的。”

  “石头是重物,不同于豆腐。”

  “哎呀,就石头来说这家伙也太有份量。”星野说,“那,怎么办?”

  “拿回去放在枕边即可。往下随你怎么办。”

  “你是说……拿回旅馆?”

  “嫌重也可以搭出租车。”卡内尔·山德士说。

  “不过能行么,擅自搬去那么远?”

  “跟你说,星野小子,大凡物体都处于移动途中。地球也好时间也好概念也好爱情也好生命也好信息也好正义也好恶也好,所有东西都是液体的、过渡性的,没有什么能够永远以同一形态滞留于同一场所。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黑猫宅急便(日本一家上门收货送货的特快专递公司,其运输车身写有这几个字样)。”

  “噢。”

  “石头眼下只不过姑且作为石头存在于此。就算你帮它移动一下位置,它也不至于有所改变。”

  “可是老伯,这石头怎么就那么重要呢?看上去也没什么出奇的嘛!”

  “准确说来,石头本身没有意义。形势需要一个东西,而那碰巧是这石头。俄国作家契诃夫说得好:‘假如故事中出现手枪,那就必须让它发射。’什么意思可明白?”

  “不明白。”

  “呃,想必你不明白。”卡内尔·山德士说,“估计你不可能明白,只是出于礼节问一声。”

  “谢谢。”

  “契诃夫想表达的意思是:必然性这东西是自立的概念,它存在于逻辑、道德、意义之外,总之集作为职责的功能于一身。作为职责非必然的东西不应存在于那里,作为职责乃必然的东西则在那里存在。这便是Dramaturgie(剧作艺术,戏剧理论,编剧方法)。逻辑、道德、意义不产生于其本身,而产生于关联性之中。契诃夫是理解Dramaturgie为何物的。”

  “我可是压根儿理解不了。说得太玄乎了。”

  “你怀抱的石头就是契诃夫所说的‘手枪’,必须让它发射出去。在这个意义上,那是块重要的石头、特殊的石头。但那里不存在什么神圣性,所以你不必顾虑什么报应。”

  星野皱起眉头:“石头是手枪?”

  “说到底是在形而上学意义上。并不是真有子弹出来。放心好了!”

  卡内尔·山德士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块大包袱皮递给星野:“用这个包石头。还是不给人家看见好。”

  “喏喏,到头来不还是当小偷么?”

  “说的什么呀,多难听。不是什么小偷,只是为了重要目的暂时借用一下。”

  “好了好了,明白了。不过是依照Dramaturgie使物质必然性地移动一下。”

  “这就对了。”卡内尔·山德士点了下头,“你也多少开窍了嘛!”

  星野抱起包在深蓝色包袱皮里的石头返回林中小径,卡内尔·山德士用手电筒照着星野脚下。石头比看时的感觉重得多,中途不得不停下几次喘气。出得树林,为避免别人看见,两人快步穿过明亮的神社院子,走上大街。卡内尔·山德士扬手了拦一辆出租车,让抱石头的小伙子上去。

  “放在枕边就可以的?”星野问。

  “可以,就那样,别想得太多。重要的是石头位于那里。”卡内尔·山德士说。

  “该向老伯你说声谢谢才是——告诉给我石头的位置。”

  卡内尔·山德士微微一笑:“用不着谢,我不过做我应做之事而已。功能的彻底发挥。对了,女郎不错吧,星野小子?”

  “嗯,好一个宝贝,老伯。”

  “那就再好不过。”

  “不过那女郎是真的,对吧?不是什么狐狸啦抽象啦那啰啰嗦嗦的劳什子?”

  “不是狐狸,不是什么抽象。货真价实的性爱女郎,不折不扣的做爱机动四轮车,千辛万苦找来的。放心!”

  “那就好!”星野说。

  星野把用包袱皮包着的石头放到中田枕旁,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他觉得,与其放在自己枕旁,还是放在中田枕旁会避免报应。不出所料,中田如圆木一般酣然大睡。星野解开包袱皮,露出石头,之后换上睡衣,钻进旁边铺的被窝,转眼间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短梦,梦见神身穿半长裤露出长毛小腿在球场里跑来跑去吹哨子。

  第二天早上快五点时中田醒来,看见了放在枕边的那块石头。

  第31章 假说和超越假说

  一点多我把刚做好的咖啡端去二楼书房。门一如平时开着,佐伯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一只手放在窗台,大概在思索什么,另一只手多半是下意识地摆弄着衬衫钮扣。写字台上没有自来水笔,没有稿纸。我把咖啡杯放在台面上。天空蒙了一层薄云。亦不闻鸟声。

  佐伯看见我,忽然回过神似的离开窗台,折回写字台前的转椅,喝了口咖啡,让我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我坐在那里,隔着写字台看她喝咖啡。佐伯还记得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么?很难说。看上去她既好像无所不知,又似乎一无所知。我想起她的裸体,想起她身体各个部位的感触,但我甚至不能断定那是否真是这个佐伯的身体,尽管当时确有那个感觉。

  佐伯穿一件有光泽的浅绿色半袖衫,一条朱黄色紧身裙,领口闪出细细的银项链,样子甚是优雅,纤纤十指在台面上如工艺品一般漂亮地合在一起。

  “怎样,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她问我。

  “您指高松?”我反问道。

  “是的。”

  “不清楚,因为我差不多哪里也没看到。我看到仅仅是我偶然路过的东西。这座图书馆、体育馆、车站、宾馆……就这些。”

  “不觉得高松无聊?”

  我摇头说:“不太清楚。因为就我来说,坦率地说一来没有工夫觉得无聊,二来城市这东西看起来大同小异……这里是无聊的地方吗?”

  她做了一个微微耸肩的动作:“至少年轻时候那么想来着。想走出去,想离开这里,到有更特别的东西、更有趣的人的地方去。”

  “更有趣的人?”

  佐伯轻轻摇头。“年轻啊!”她说,“年轻时一般都有那样的想法。你呢?”

  “我没那么想过,没觉得去别的什么地方就会有其他更有趣的东西。我只是想去别处,只是不想留在那里。”

  “那里?”

  “中野区野方,我出生成长的场所。”

  听到这地名时,她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掠过,但我无法断定。

  “至于离开那里去哪里,不是太大的问题吗?”佐伯问。

  “是的。”我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我觉得不离开那里人就要报销,所以跑了出来。”

  她注视着台面上自己的双手,以非常客观的眼神。然后,她静静地开口了。“我想的也和你一样。二十岁离开这里的时候,”她说,“觉得不离开这里就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并且坚信自己再不会看到这片土地,丝毫没想到回来。但发生了很多事,还不能不返回这里,一如跑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佐伯回过头,朝窗外望去。遮蔽天空的云层毫无变化。风也没有。那里映入眼帘的东西犹如摄影用的背景画一样一动不动。

  “人生有种种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佐伯说。

  “所以我迟早恐怕也得返回原地,你是说?”

  “那当然无由得知。那是你的事,再说事情还早。但我是这样想的:出生的场所和死的场所对于人是非常重要的。当然出生的场所不是自己所能选择的,可是死的场所则在某种程度可以选择。”

  她脸朝窗外平静地说着,就像是跟外面某个虚拟的人说话。随后,她突然想起似的转向我。

  “为什么我会坦率地向你说这些呢?”

  “因为我是同这个地方无关的人,年龄又相差悬殊。”我说。

  “是啊,有可能。”她承认。

  之后沉默再次降临,二十秒或三十秒。这时间里我们大概是各有所思。她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

  我断然开口道:“佐伯女士,我想我这方面也有必须对你直言不讳的事。”

  她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就是说,我们是交换各自的秘密了?”

  “我的谈不上是什么秘密。仅仅是假说。”

  “假说?”佐伯反问,“直言假说?”

  “是的。”

  “想必有趣。”

  “接着刚才的话说——”我说,“您是为了死而返回这座城市的吧?”

  她将静静的微笑如黎明前的月牙一样浮上嘴角:“或许是那样的。但不管怎样,就每天实际生活来说都是没多大区别的——为活下来也罢,为死去也罢,做的事大体相同。”

  “您在追求死去吗?”

  “怎么说呢,”她说,“自己也稀里糊涂。”

  “我父亲追求死去来着。”

  “你父亲不在了?”

  “不久前,”我说,“就在不久前。”

  “为什么你父亲追求死去呢?”

  我大大地吸一口气:“其原因我一直不能,现在终于理解了。来这里后总算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

  “我想父亲是爱你的,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领回自己身边,或者不如说开始就没能真正把你搞到手。父亲知晓这点,所以但求一死,而且希求由既是自己的儿子又是你的儿子的我亲手杀死自己。他还希求我以你和姐姐为对象进行交合,那是他的预言和诅咒,他把它作为程序植入我的身体。”

  佐伯把手中的杯子放回浅盘,发出“咣当”一声非常中立的声响。她从正面看我的脸。然而她看的不是我,她看的是某处的空白。

  “我认识你父亲不成?”

  我摇头:“刚才说的,这是假说。”

  她双手叠放在写字台上,微笑仍浅浅地留在她的嘴角。

  “在假说之中,我是你的母亲?”

  “是的。”我说,“你同我父亲生活,生下了我,又扔下我离开,在我刚刚四岁那年的夏天。”

  “那是你的假说。”

  我点头。

  “所以昨天你问我有没有孩子?”

  我点头。

  “我说没办法回答,既不是Yes又不是No。”

  “是的。”

  “所以假说作为假说仍有效。”

  我再次点头:“有效。”

  “那么……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呢?”

  “被什么人杀死的。”

  “不至于是你杀的吧?”

  “我没有杀。我没有下手。作为事实,我有不在场的证据。”

  “你就那么没有自信?”

  我摇头:“我没有自信。”

  佐伯重新拿起咖啡杯,呷了一小口。但那里没有滋味。

  “为什么你父亲非对你下那样的诅咒不可呢?”

  “大概是想让我继承他的意愿。”

  “就是希求我?”

  “是的。”我说。

  佐伯看着咖啡杯里面,又抬起脸来:“那么——你在希求我?”

  我明确地点了一下头。她闭起眼睛。我一直凝视着她闭合的眼睑。我可以通过那眼睑看到她所看的黑暗,那里浮现出种种奇妙的图形,浮现又消失,反复不止。稍顷,她缓缓睁开眼睛。

  “你是说依照假说?”

  “同假说无关。我在希求你,这已超越了假说。”

  “你想和我做爱?”

  我点头。

  佐伯像看晃眼的东西那样眯缝起一对眼睛:“这以前你可同女人做过爱?”

  我又一次点头。昨晚,同你,我心想。但不能出口。她什么都不记得。

  佐伯一声叹息:“田村君,我想你也清楚,你十五岁,而我已年过五十。”

  “不是那么单纯的问题。我们并不是在谈论那种时间的问题。我知道您十五岁的时候,思恋十五岁时候的您,一往情深。而后通过她思恋您。那个少女现在也在您体内,经常在您体内安睡,但您睡的时候她就开始动了。我已经看见了。”

  佐伯又一次闭上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睑在微微发颤。

  “我在思恋您,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您也应该明白。”

  她像从海底浮上来的人那样长长吸一口气,寻找语句,但找不到。

  “田村君,对不起,出去好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说,“出去时把门关上。”

  我点头从椅子上站起。刚要出门,又有什么把我拉回。我在门口立定,回过头,穿过房间走到佐伯那里,用手摸她的头发。我的手指从发间碰到她的耳朵。我不能不那样做。佐伯吃惊地扬起脸,略一踌躇,把手放在我手上。

  “不管怎样,你、你的假说都是瞄准很远的目标投石子。这你明白吧?”

  我点头:“明白。但如果通过隐喻,距离就会大大缩短。”

  “可你我都不是隐喻。”

  “当然,”我说,“但可以通过隐喻略去很多存在于我你之间的东西。”

  她依然看着我的脸,再次漾出笑意:“在我迄今听到过的话里,这是最为奇特的甜言蜜语。”

  “各种事情都在一点点奇特起来。但我觉得自己正在逼近真相。”

  “实际性地接近隐喻性的真相,还是隐喻性地接近实际性的真相?抑或二者互为补充?”

  “不管怎样,我都很难忍受此时此地的悲哀心情。”我说。

  “我也一样。”

  “所以你返回这座城市准备死去?”

  她摇头道:“也不是就想死去,说实话。只是在这里等待死的到来,如同坐在车站长椅上等待列车开来。”

  “知道列车开来的时刻吗?”

  她把手从我的手上拿开,用手指碰一下眼睑。

  “田村君,这以前我在很大程度上磨损了人生,磨损了自己本身。想中止生命行程的时候没有中止。明知并无意义可言,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能够中止,以致仅仅为了消磨那里存在的时间而不断做着不合情理的事。就那样损伤自己,通过损伤自己来损伤他人。所以我现在正在接受报应,说诅咒也未尝不可。某个时期我曾把过于完美的东西弄到了手,因此后来我只能贬抑自己。那是我的诅咒。只要我活着,就休想逃脱那个诅咒。所以我不害怕死,我大体知道那一时刻——如果回答你的提问的话。”

  我再次抓起她的手。天平在摇颤,力的一点点的变化都使它两边摇颤不止。我必须思考,必须做出判断,必须踏出一只脚。

  “佐伯女士,和我睡好么?”

  “即使我在你的假说中是你的母亲?”

  “在我眼里,一切都处于移动之中,一切都具有双重意味。”

  她就此思索。“但对我来说也许不是那样。事物不是循序渐进的,而是:或百分之零或百分之百,二者必居其一。”

  “你明白其一是何者。”

  她点头。

  “佐伯女士,问个问题可以么?”

  “什么问题?”

  “你是在哪里找到那两个和音的呢?”

  “两个和音?”

  “《海边的卡夫卡》的过渡和音。”

  她看我的脸:“喜欢那两个和音?”

  我点头。

  “那两个和音,我是在远方一个旧房间里找到的,当时那个房间的门开着。”她沉静地说,“很远很远的远方的房间。”

  佐伯闭目返回记忆中。

  “田村君,出去时把门关上。”她说。

  我那样做了。

  图书馆关门后,大岛让我上车,带我去稍有些距离的一家海鲜馆吃东西。从餐馆大大的窗口可以看见夜幕下的海,我想象着海里的活物们。

  “还是偶尔到外面补充一下营养好。”他说,“警察好像没在这一带站岗放哨,现在没必要那么神经兮兮。换一下心情好了。”

  我们吃着大碗色拉,要来肉饭(西班牙语paella的译名。一种西班牙风味饭,将米饭同橄榄油炒的鱼、肉、菜以及香料煮在一起而成)两人分了。

  “想去一次西班牙。”大岛说。

  “为什么去西班牙?”

  “参加西班牙战争。”

  “西班牙战争早完了!”

  “知道,洛尔卡(西班牙诗人、剧作家)死了,海明威活了下来。”大岛说,“不过去西班牙参加西班牙战争的权利在我也是有的。”

  “隐喻。”

  “当然。”他蹙起眉头说,“连四国都几乎没出去过的身患血友病性别不分明的人,怎么谈得上实际去西班牙参战呢!”

  我们边喝沛绿雅矿泉水边吃大份量的肉饭。

  “我父亲的案子有什么进展?”我问。

  “好像没有明显进展。至少近来报纸上几乎没有关于案件的消息,除去文艺栏像模像样的追悼报道。估计搜查进了死胡同。遗憾的是,日本警察的破案率每况愈下,和股票行情不相上下,居然连去向不明的死者儿子都找不出来。”

  “十五岁少年。”

  “十五岁的、有暴力倾向的、患有强迫幻想症的出走少年。”大岛补充道。

  “天上掉下什么的事件呢?”

  大岛摇摇头:“那个好像也鸣金收兵了。自那以来再没有希罕物自天而降——除掉前天那场国宝级骇人听闻的劈雷闪电。”

  “没有风声了?”

  “可以这样看。或者我们正位于台风眼也未可知。”

  我点头拿起海贝,用叉子取里边的肉吃,壳放进装壳的容器。

  “你还在恋爱?”大岛问。

  我点头:“你呢?”

  “你是问我在不在恋爱?”

  我点了下头。

  “就是说,你想就装点作为性同一障碍者兼同性恋者的我的扭曲的私生活的反社会罗曼蒂克色彩进行深入调查?”

  我点头。他也点头。

  “同伴是有的。”大岛神情显得很麻烦地吃海贝,“并非普契尼歌剧中那种要死要活的恋爱。怎么说呢,不即不离吧。偶尔约会一次。但我想我们基本上是互相理解的,并且理解得很深。”

  “互相理解?”

  “海顿作曲的时候总是正正规规戴上漂亮的假发,甚至撒上发粉。”

  我不无愕然地看着大岛:“海顿?”

  “不那样他作不出好曲。”

  “为什么?”

  “为什么不知道。那是海顿与假发之间的问题,别人无由得知,恐怕也解释不了。”

  我点头:“嗳,大岛,一个人独处时思考对方,有时觉得悲从中来——你会这样吗?”

  “当然。”他说,“偶尔会的。尤其在月亮显得苍白的季节、鸟们向南飞去的季节。尤其……”

  “为什么当然?”我问。

  “因为任何人都在通过恋爱寻找自己本身欠缺的一部分,所以就恋爱对象加以思考时难免——程度固然有别——悲从中来,觉得就像踏入早已失去的撩人情思的房间。理所当然。这样的心情不是你发明的,所以最好别申请专利。”

  “远方古老的怀旧房间?”

  “不错。”说着,大岛在空中竖起叉子,“当然是隐喻。”

  晚上九点多佐伯来到我的房间。我正坐在椅上看书,“大众·高尔夫”引擎声从停车场传来,旋即停止,响起关车门声。胶底鞋缓缓穿过停车场,不久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佐伯站在那里。今天的她没有睡着,细条纹棉布衬衫,质地薄的蓝牛仔裤,白色帆布鞋。她穿长裤的形象还是初次见到。

  “令人怀念的房间。”说罢,她站在墙上挂的画前看着,“令人怀念的画。”

  “画上的场所是这一带吗?”我问。

  “喜欢这幅画?”

  我点头:“谁画的呢?”

  “那年夏天在甲村家寄宿的年轻画家,不怎么有名,至少在当时。所以名也忘了。不过人很好,画画得也很好,我觉得。这里有一种力度。那个人画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看,看的时间里半开玩笑地提了好多意见,我们关系很好,我和那个画家。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天,那时我十二岁。”她说。

  “场所像是这附近的海岸。”

  “走吧,”她说,“散步去,带你去那里。”

  我和她一起往海岸走去。穿过松树林,走上夜晚的沙滩。云层绽开,半边月照着波浪。波浪很小,微微隆起,轻轻破碎。她在沙滩的一个地方坐下来,我也挨她坐下。沙滩仍有些微温煦。她像测量角度似的指着波浪拍击的一个位置。

  “就那里,”她说,“从这个角度画的那里。放一把帆布椅,叫男孩坐在上面,画架竖在这里。记得很清楚。岛的位置也和画的构图一致吧?”

  我往她指尖看去。的确像有岛的位置。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画上的场所。我这么告诉她。

  “完全变样了。”佐伯说,“毕竟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地形当然也要变。波浪、风、台风等很多东西会改变海岸的形状。沙子或削去或运来。但不会错,是这里。那时候的事我至今记得真真切切。还有,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来月经。”

  我和佐伯不声不响地细看那风景。云改变了形状,月光变得斑斑驳驳。风不时吹过松树林,发出很多人用扫帚扫地那样的声音。我用手掬起沙子,让它从指间慢慢滑落。沙子往下落着,如蹉跎的时光一般同其他沙子混在一起。我如此重复了许多次。

  “你在想什么呢?”佐伯问我。

  “去西班牙。”我说。

  “去西班牙干什么?”

  “吃好吃的肉饭。”

  “就这个?”

  “参加西班牙战争。”

  “西班牙战争结束六十多年了。”

  “知道。”我说,“洛尔卡死去,海明威活下来。”

  “还是想参加?”

  我点头:“去炸桥。”

  “并且和英格丽·褒曼坠入情网。”

  “但实际上我在高松,和佐伯您坠入情网。”

  “不可能顺利啊。”

  我拢住她的肩。

  你拢住她的肩。

  她身体靠着你。如此过去了很长时间。

  “嗳,知道吗?很早很早以前我做的和现在一模一样,在一模一样的地点。”

  “知道。”我说。

  “为什么知道?”佐伯注视着我。

  “因为那时我在那里来着。”

  “在那里炸桥了?”

  “在那里炸桥了。”

  “作为隐喻。”

  “当然。”

  你用双手抱住她,抱紧,贴上嘴唇。你知道她的身体在你怀中瘫软下去。

  “我们都在做梦。”佐伯说。

  都在做梦。

  “你为什么死掉了呢?”

  “不能不死的。”你说。

  你和佐伯从沙滩走回图书馆,熄掉房间的灯,拉合窗帘,一言不发地在床上抱在一起。和昨夜几乎同样的事情几乎同样地重复一遍。但不同之处有两点。完事后她哭了,这是一点。脸埋在枕头上吞声哭泣。你不知如何是好。你把手轻轻放在她裸露的肩头,心想必须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话语已在时光的凹坑中死去,无声地沉积在火山口湖黑暗的湖底。这是一点。后来她回去时,这回传来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这是第二点。她发动引擎,停下,像思考什么似的隔了一会儿,再次发动,开出停车场。引擎停下后到再次发动的空白时间里,你的心情变得极度悲哀。那空白如海面的雾涌入你的心中,久久留在那里,成为你的一部分。

  佐伯留下了泪水打湿的枕头。你用手摸着那湿气,眼望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耳听远处乌鸦的叫声。地球缓慢地持续旋转,而人们都活在梦中。

  第32章 返回普通的中田

  早上快五点时中田睁开眼睛,见枕旁放着一块大石头。星野在旁边被窝里睡得正香,半张着嘴,头发乱蓬蓬的,中日Dragons棒球帽滚在枕边。小伙子脸上分明透出坚定的决心——天塌地陷也不醒来!对冒出一块石头中田没有惊讶,也没觉得多么不可思议。他的意识即刻适应了枕旁有石头存在这一事实,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而没有朝“何以出现这样的东西”方向延伸。考虑事物的因果关系很多时候是中田力所不能及的。

  中田在枕旁端然正坐,忘我地看了一会儿石头,之后伸出手,活像抚摸睡着的大猫一样轻轻摸着石头。起初用指尖战战兢兢地碰了碰,晓得不要紧后才大胆而仔细地用手心抚摸表面。摸石头当中他始终在思考着什么,或者说脸上浮现出思考什么的表情。他的手像看地图时那样将石头粗粗拉拉的感触一一装入记忆,具体记住每一个坑洼和突起,然后突然想起似的把手放在头上,喀嗤喀嗤地搔着短发,就好像在求证石头与自己的头之间应有的相互关系。

  不久,他发出一声类似喟叹的声息站起身来,开窗探出脸去。从房间的窗口只能看见邻楼的后侧,楼已十分落魄,想必落魄之人在里面做着落魄的工作过着落魄的日子。任何城市的街道都有这种远离恩宠的建筑物,若是查尔斯·狄更斯,大概会就这样的建筑连续写上十页。楼顶飘浮的云看上去宛如真空吸尘器里长期未被取出的硬灰块儿,又好像将第三次产业革命带来的诸多社会矛盾凝缩成若干形状直接放飞在空中。不管怎样,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向下看去,一只瘦黑的猫在楼与楼之间的狭窄围墙上翘着尾巴往来走动。

  “今天雷君光临。”中田如此对猫打了声招呼。但话语似乎未能传进猫的耳朵。猫既不回头又不停步,兀自优雅地继续行走,消失在建筑物背后。

  中田拿起装有洗漱用具的塑料袋,走进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漱间,用香皂洗脸,刷牙,用安全剃刀剃须。这一项项作业很花时间。花足够的时间仔细洗脸,花足够的时间仔细刷牙,花足够的时间仔细剃须。用剪刀剪鼻毛,修眉毛,掏耳朵。原本就是慢性子,而今天早晨又做得格外用心。除了他没有人这么早洗脸,吃早饭时间还没到,星野暂时也醒不了。中田无须顾忌谁,只管对着镜子一边悠然梳洗打扮,一边回想昨天在图书馆书上看到的各所不一的猫脸。不认得字,不知道猫的种类,但书上猫们的长相他一个个记得很清楚。

  世界上竟然有那么多种猫——中田一边掏耳朵一边想。生来第一次进图书馆,中田因之痛感自己是何等的无知。世界上自己不知晓的事真可谓无限之多,而想起这无限,中田的脑袋便开始隐隐作痛。说当然也是当然,无限即是没有限度。于是他中止关于无限的思考,再次回想图片集《世界上的猫》中的猫们。若能同那上面的每一只猫说话就好了!想必世界上不同的猫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讲话方式。随即他想道:外国的猫同样讲外国话不成?但这也是个复杂问题,中田的脑袋又开始作痛。

  打扮完毕,他进厕所像往常一样拉撒。这个没花多长时间。中田拿着洗漱用具袋返回房间,星野仍以与刚才分毫不差的睡姿酣睡。中田拾起他脱下乱扔的夏威夷衫和蓝牛仔裤,角对角整齐叠好,放在小伙子枕旁,再把中日Dragons棒球帽扣在上面,俨然为集合起来的几个概念加一个标题。之后他脱去浴衣,换上平时的长裤和衬衫,又喀嗤喀嗤搓了几下手,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

  他重新端坐在石头跟前,端详片刻,战战兢兢地伸手触摸表面。“今天雷君光临。”中田不知对谁——或许对石头——说了一句,独自点几下头。

  中田在窗外做体操时,星野总算醒来。中田一边自己低声哼着广播体操的旋律,一边随之活动身体。星野微微睁开眼看表,八点刚过。接着他抬起头,确认石头在中田被褥枕旁。石头比黑暗中看到时要大得多粗糙得多。

  “不是做梦。”星野说。

  “你指的是什么呢?”中田问。

  “石头嘛!”小伙子说,“石头好端端在那里,不是做梦。”

  “石头是在。”中田继续做广播体操,简洁地说道。语声听起来仿佛十九世纪德国哲学的重大命题。

  “跟你说,关于石头为什么在那里,说起来话长,很长很长,老伯。”

  “那是,中田我也觉得可能是那样。”

  “算了,”说着,星野从被窝里起身,深深叹息一声,“怎么都无所谓了,反正石头在那里,长话短说的话。”

  “石头是在。”中田说,“这点非常重要。”

  星野本想就此说点什么,旋即意识到早已饥肠辘辘。

  “哟,老伯,重要不重要都别管了,快去吃早饭吧!”

  “那是,中田我也肚子饿了。”

  吃罢早饭,星野边喝茶边问中田:“那石头往下怎么办?”

  “怎么办好呢?”

  “喂喂,别这么说好不好!”星野摇头道,“不是你说必须找那石头,昨天夜里我才好歹找回来的吗?现在却又说什么‘怎么办好呢’,问我也没用。”

  “那是,您说的一点儿不错。老实说来,中田我还不清楚怎么办才好。”

  “那就伤脑筋了。”

  “是伤脑筋。”中田嘴上虽这么说,但表情上看不出怎么伤脑筋。

  “你是说,花时间想想就能慢慢想明白?”

  “那是,中田我那么觉得。中田我干什么事都比别人花时间。”

  “不过么,中田,”

  “啊,星野君,”

  “谁取的是不晓得,不过既然取有‘入口石’这么个名字,那么肯定过去是哪里的入口来着。也可能是类似的传说或自我吹嘘什么的。”

  “那是,中田我也猜想是那样的。”

  “可还是不清楚是哪里的入口?”

  “那是,中田我还不大清楚。和猫君倒是常常说话,和石头君还没说过。”

  “和石头说话怕是不容易。”

  “那是,石头和猫差别很大。”

  “不管怎样,我把那么要紧的东西从神社庙里随便搬来了,真的不会遭什么报应?搬来倒也罢了,可下一步怎么处理是个问题。卡内尔·山德士是说不会遭报应,但那家伙也有不能完全相信的地方。”

  “卡内尔·山德士?”

  “有个老头儿叫这个名字,就是经常站在肯德基快餐店前的那个招牌老头儿。穿着白西装,留着胡须,架一幅不怎么样的眼镜……不知道?”

  “对不起,中田我不认识那位。”

  “是吗,肯德基快餐都不知道,如今可真成稀罕事了。也罢也罢。总之那老头儿本身是个抽象概念,不是人,不是神,不是佛。因为是抽象概念,所以没有形体,但总需要一个外形,就偶然以那个样子出现。”

  中田一脸困惑,用手心喀嗤喀嗤搓着花白短发:“中田我听不懂怎么回事。”

  “说实在的,我这么说了,可自己也半懂不懂。”星野说,“总而言之,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老头儿来,这个那个跟我罗列了一大堆。长话短说,从结论上说来就是:经过一番周折,在那个老头儿的帮助下,我在一个地方找到那块石头嘿哟嘿哟搬了回来。倒不是想博得你的同情,不过昨晚的确累得够呛。所以么,如果可能,我真想把那石头交给你往下多多拜托了,说老实话。”

  “那好,石头交给中田我了。”

  “唔,”星野说,“痛快。痛快就好。”

  “星野君,”

  “什么?”

  “马上有很多雷君赶来。等雷好了!”

  “雷?雷君会在石头上面起什么作用?”

  “详细的中田我不太明白,不过多少有那样的感觉了。”

  “雷?也好也好,看来有趣。等雷就是。看这回有什么发生。”

  回到房间,星野趴在榻榻米上打开电视。哪个频道都是面向主妇的综合节目,星野不想看这类东西,却又想不出其他消磨时间的办法,只好边说三道四边看着。

  这时间里中田坐在石头前或看或摸来抓去,不时自言自语嘟囔一句。星野听不清他嘟囔什么大概在同石头说话吧。

  中午时分,终于有雷声响起。

  下雨前星野去附近小超市买了满满一袋子糕点面包牛奶回来,两人当午饭吃。正吃着,旅馆女服务员来打扫房间,星野说不用了。

  “你们哪里也不去?”女服务员问。

  “嗯,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待着。”星野回答。

  “雷君要来了。”中田说。

  “雷君?”女服务员带着莫名其妙的神色走开了。大概觉得尽可能别靠近这个房间为好。

  稍顷,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紧跟着雨点劈哩啪啦落了下来。雷声不怎么雄壮,感觉上就像懒惰的小人在鼓面上顿脚。但雨刹那间变大,瓢泼一般泻下。世界笼罩在呛人的雨味儿里。

  雷声响起后,两人以交换友好烟管的印第安人的姿势隔石对坐。中田仍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摸石头或搓自己的头。星野边看着他边吸万宝路。

  “星野君,”

  “嗯?”

  “能在中田我身旁待一些时候么?”

  “啊,可以呀。再说就算你叫我去哪里,这么大雨也出不了门嘛。”

  “说不定有奇事发生。”

  “若让我直言快语,”小伙子说,“奇事已经发生了。”

  “星野君,”

  “什么?”

  “忽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中田我这个人到底算是什么呢?”

  星野沉思起来。“哟,老伯,这可是很难的问题。突然给你这么一问,我还真答不上来。说到底,星野这人到底是什么我都稀里糊涂,别人是什么就更糊涂了。不是我乱吹,思考这玩意儿我最最头疼。不过么,若让我直说自己的感觉,我看你这人蛮地道,尽管相当出格离谱,但可以信赖,所以才一路跟到四国。我脑袋是不够灵,但看人的眼光不是没有。”

  “星野君,”

  “嗯?”

  “中田我不单单脑袋不好使,中田我还是个空壳。我刚刚、刚刚明白过来。中田我就像一本书也没有的图书馆。过去不是这样的。中田我脑袋里也有过书,一直想不起来,可现在想起来了。是的。中田我曾是和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但一次发生了什么,结果中田我就成了空空如也的空盒。”

  “不过么,中田,那么说来我们岂不多多少少都是空盒?吃饭、拉撒、干一点儿破活,领几个小钱,时不时跟女人来一家伙,此外又有什么呢?可话又说回来,也都这么活得有滋有味。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家阿爷常说来着:正因为不能称心如意,人世才有意思。多少也有道理。假如中日Dragons百战百胜,谁还看什么棒球?”

  “你很喜欢阿爷是吧?”

  “喜欢喜欢。若是没有阿爷,自己不知道会变成啥样。因为有阿爷,我才有心思活下去,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倒是表达不好,总像是好歹被什么拴住了。所以不再当飚车族,进了自卫队。不知不觉变得不那么胡来了。”

  “可是星野君,中田我谁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也没有被拴上,字也认不得,影子都比别人少一半。”

  “谁都有缺点。”

  “星野君,”

  “嗯?”

  “如果中田我是普通的中田,中田我的人生想必截然不同,想必跟两个弟弟一样,大学毕业,进公司做事,娶妻生子,坐大轿车,休息日打高尔夫球。可是中田我不是普通的中田,所以作为现在这样的中田生活过来了。从头做起已经太晚了,这我心里清楚。尽管如此,哪怕再短也好,中田我也想成为普通的中田。老实说,这以前中田我没想过要干什么,周围人叫我干什么我就老老实实拼命干什么,或者因为势之所趋偶然干点什么,如此而已。但现在不同,中田我有了明确的愿望——要返回普通的中田,要成为普普通通的中田君。”

  星野叹了口气:“如果你想那样,就那样做好了,返回原样好了。我是一点也想象不出成为普普通通的中田的中田究竟是怎样一个中田。”

  “那是,中田我也想象不出。”

  “但愿顺利。我虽然帮不上忙,但也祝你能成为普通人。”

  “但在成为普通的中田之前,中田我有很多事要处理。”

  “比如什么事?”

  “比如琼尼·沃克先生的事。”

  “琼尼·沃克?”小伙子说,“那么说来,老伯你上次也这么说来着。那个琼尼·沃克,就是威士忌上的琼尼·沃克?”

  “那是。中田我马上去派出所讲了琼尼·沃克的事,心想必须报告知事大人才行,但对方没有理会,所以只能以自己的力量解决。中田我打算处理完这些问题之后成为——如果可能的话——普通的中田。”

  “具体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不过就是说那么做需要这块石头喽?”

  “是的,是那样的。中田我必须找回那一半影子。”

  雷声变大,简直震耳欲聋。形形色色的闪电划过天空,雷声刻不容缓地紧随其后横空压来,一时间天崩地裂。大气颤抖,松动的玻璃窗哗啦啦发出神经质的声响。乌云如锅盖一般遮天蔽日,房间里黑得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两人没有开灯。他们照样隔石对坐。窗外只见下雨,下得势不可挡,几乎令人窒息。每当闪电划过,房间刹那间亮得耀眼。好半天两人都开不得口。

  “可是,你为什么必须处理这石头呢?为什么必须是你来处理呢?”雷声告一段落时星野问。

  “因为中田我是出入过的人。”

  “出入过?”

  “是的。中田我一度从这里出去,又返回这里。那是日本正在打一场大战争时候的事。当时盖子偏巧开了,中田我从这里出去,又碰巧因为什么回到这里,以致中田我不是普通的中田了,影子也不见了一半。但另一方面,我可以——现在倒是不怎么行了——同猫们说话了,甚至可以让天上掉下什么来。”

  “就是近来的蚂蟥什么的?”

  “是的,正是。”

  “那可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那是,不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

  “那是因为你很早以前出入过才做得来。在这个意义上,你不是普通人。”

  “是的,正是那样。中田我不再是普通的中田了。而另一方面字却认不得了,也没碰过女人。”

  “无法想象。”

  “星野君,”

  “嗯?”

  “中田我很怕。刚才也对您说了,中田我是彻头彻尾的空壳。彻头彻尾的空壳是怎么回事您可晓得?”

  星野摇头:“不,我想我不晓得。”

  “空壳和空房子是同一回事,和不上锁的空房子一模一样。只要有意,谁都可以自由进去。中田我对此非常害怕。例如中田我可以让天上掉下东西来,但下次让天上掉什么,一般情况下中田我也全然揣度不出。万一下次天上掉下的东西是一万把菜刀、是炸弹、或是毒瓦斯,中田我可如何是好呢?那就不是中田我向大家道歉就能了结的事。”

  “唔,那么说来倒也是,不是几句道歉就能完事的。”星野也表示同意,“光是蚂蟥都够鸡飞狗跳的了,若是更离奇的玩意儿从天上掉下,可就不止鸡飞狗跳了。”

  “琼尼·沃克钻到中田我体内,让中田我做中田我不喜欢做的事。琼尼·沃克利用了中田我,可是中田我无法反抗。中田我不具有足以反抗的力量,为什么呢,因为中田我没有实质。”

  “所以你想返回普通的中田,返回有实质的自己。”

  “是的,一点儿不错。中田我脑袋确实不好使,可是至少会做家具,日复一日做家具来着。中田我喜欢做桌子椅子箱箱柜柜,做有形体的东西是件开心事。那几十年间一丝一毫都没动过重返普通中田的念头,而且周围没有一个人想特意进到中田我身体里来,从来没对什么感到害怕。不料如今出来个琼尼·沃克先生,打那以来中田我就惶惶不可终日了。”

  “那么,那个琼尼·沃克进入你体内到底都叫你干什么了呢?”

  剧烈的声响突然撕裂空气,大概附近什么地方落雷了。星野的鼓膜火辣辣地作痛。中田约略歪起脖子,一边倾听雷声,一边仍用双手慢慢来回地抚摸石头。

  “不该流的血流了出来。”

  “流血了?”

  “那是。但那血没有沾中田我的手。”

  星野就此沉思片刻,但捉磨不出中田的意思。

  “不管怎样,只要把入口石打开,很多事情就会自然而然落实在该落实的地方吧?好比水从高处流向低处。”

  中田沉思了一会儿,也许只是面露沉思之色。“可能没那么简单。中田我应该做的,是找出这块入口石并把它打开。坦率地说,往下的事中田我也心中无数。”

  “可说起来这石头为什么会在四国呢?”

  “石头可以在任何地方,并不是说唯四国才有,而且也没必要非石头不可。”

  “不明白啊!既然哪里都有,那么在中野区折腾不就行了,省多少事!”

  中田用手心喀嗤喀嗤搔了一阵子短发。“问题很复杂。中田我一直在听石头说话,还不能听得很清楚。不过中田我是这样想的:中田我也好你星野君也好,恐怕还是要来一趟这里才行的。需要过一座大桥。而在中野区恐怕顺利不了。”

  “再问一点可以么?”

  “啊,问什么呢?”

  “假如你能在这里打开这入口石,不会轰一声惹出什么祸来?就像《阿拉丁与神灯》似的出现莫名其妙的妖精什么的,或者一蹦一跳地跑出青蛙王子紧紧吻着咱们不放?又或者给火星人吃掉?”

  “可能发生什么,也可能什么也不发生。中田我也从未打开那样的东西,说不清楚。不打开是不会清楚的。”

  “有危险也不一定?”

  “那是,是那样的。”

  “得得!”说着,星野从衣袋里掏出万宝路,用打火机点上,“阿爷常说我的糟糕之处就是不好好考虑考虑就跟陌生人打得火热。肯定从小就这个性格,‘三岁看老’嘛!不过算了,不说这个了。好容易来到四国,好容易弄到石头,不好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回去。明知有危险也不妨一咬牙打开瞧瞧嘛!发生什么亲眼看个究竟。说不定日后的日后会给孙子讲一段有趣的往事。”

  “那是。那么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呢?”

  “能把这石头搬起来?”

  “没问题。”

  “比来时重了很多。”

  “别看我这样,阿诺德·施瓦辛格虽说比不上,但力气大着呢。在自卫队那阵子,部队扳腕大赛拿过第三名,况且近来又给你治好了腰。”

  星野站起身,双手抓石,想直接搬起。不料石头纹丝不动。

  “唔,这家伙的确重了不少。”星野叹息道,“搬来时没怎么费劲的么。活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

  “那是。终究是非比一般的入口石,不可能轻易搬动。轻易搬动就麻烦了。”

  “那倒也是。”

  这时,几道长短不齐的白光持续划裂天空,一连串雷鸣震得天摇地动。星野心想,简直像谁打开了地狱之门。最后,极近处一个落雷,然后突然变得万籁俱寂,几乎令人窒息的高密度静寂。空气潮乎乎沉甸甸的,仿佛隐含着猜疑与阴谋。感觉上好像大大小小无数个耳朵飘浮在周围空间,密切注视着两人的动静。两人笼罩在白日的黑暗之中,一言不发地僵止不动。俄顷,阵风突然想起似的刮来,大大的雨点再次叩击玻璃窗,雷声也重新响起,但已没了刚才的气势。雷雨中心已从市区通过。

  星野抬头环视房间,房间显得格外陌生,四壁变得更加没有表情。烟灰缸中刚吸了个头的万宝路以原样成了灰烬。小伙子吞了口唾液,拂去耳畔的沉默。

  “哟,中田!”

  “什么呢,星野君?”

  “有点像做恶梦似的。”

  “那是。即便是做梦,我们做的也是同一个梦,至少。”

  “可能。”说着,星野无奈地搔搔耳垂,“可能啊,什么都可能。肚脐长芝麻,芝麻磨成末,磨末做酱汤。叫人平添胆气。”

  小伙子再次立起搬石头。他深深吸一口气,憋住,往双手运力,随着一声低吼搬起石头。这次石头动了几厘米。

  “动了一点点。”中田说。

  “这回明白没给钉子钉住。不过动一点点怕是不成吧?”

  “那是,必须整个翻过来。”

  “像翻烧饼似的?”

  “正是。”中田点头道,“烧饼是中田我的心爱之物。”

  “好咧,人说地狱吃烧饼绝处逢生,那就再来一次。看我让你利利索索翻过身去!”

  星野闭目合眼,聚精会神,动员全身所有力气准备单线突破。在此一举,他想,胜负在此一举!破釜沉舟,有进无退!

  他双手抓在合适位置,小心固定手指,调整呼吸,最后深吸一口气,随着发自腹底的一声呼喊,一气搬起石头,以四十五度角搬离地面。此乃极限。但他在那一位置总算保持了不动。搬着石头大大呼气,但觉全身吱吱嘎嘎作痛,似乎所有筋骨神经都呻吟不止。可是不能半途而废。他再次深吸口气,发出一声呐喊。但声音已不再传入自己耳内。也许说了句什么。他闭起眼睛,从哪里借来超越极限的力气——那不是他身上原本有的力气。大脑处于缺氧状态,一片雪白。几根神经如跳开的保险丝接连融解。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想不成。空气不足。然而他终于把石头一点点搬高,随着一声更大的呐喊将它翻转过来。一旦越过某一点,石头便顿时失去重量,而以其自重倒向另一侧。“呯嗵”一声,房间剧烈摇颤,整座建筑都似乎随之摇颤。

  星野朝后躺倒,仰卧在榻榻米上,气喘吁吁。脑袋里如有一团软泥在团团旋转。他想,自己再不可能搬这么重的东西了(这时他当然无从知晓,后来他明白自己的预测过于乐观)。

  “星野君,”

  “嗯?”

  “您没白费力,入口开了!”

  “哟,老伯,中田,”

  “什么呢?”

  星野仍仰天闭着眼睛,再次大大吸了口气吐出。“假如不开,我可就没面子喽!”

  第33章 填埋已然失去的时光

  我赶在大岛来之前做好图书馆开门准备。给地板吸尘,擦窗玻璃,清洗卫生间,用抹布把每张桌子每把椅子揩一遍。用上光喷雾器喷楼梯扶手,再擦干净。楼梯转角的彩色玻璃拿掸子轻轻掸一遍。再用扫帚扫院子,打开阅览室空调和书库抽湿机的开关。做咖啡,削铅笔。清晨一个人也没有的图书馆里总好像有一种令我心动的东西。一切语言和思想都在这里静静憩息。我想尽量保持这个场所的美丽、清洁和安谧。我不时止步注视书库路排列的无言的书,用手碰一下几册书的书脊。十点半,停车场一如往常传来马自达赛车的引擎声,多少有些睡眼惺松的大岛赶来了。开馆时间前我们简单交谈几句。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就想到外面去一下。”开馆后我对大岛说。

  “去哪里?”

  “想去体育馆健身房活动活动身体。有一段时间没正经运动了。”

  当然不仅是这个。如果可能,作为我不想同上午来上班的佐伯见面。想多少隔些时间让心情镇静下来,然后再见。

  大岛看看我的脸,吸口气后点头道:“一定多加小心。我不是老母鸡,不想啰嗦太多,但以你现在的处境,无论怎么小心都不至于小心过份。”

  “放心,注意就是。”

  我背起背囊乘上电车,来到高松站,转乘公共汽车去那座体育馆。在更衣室换上运动服,一边用MD随身听“王子”一边做循环锻炼。由于好久没做了,一开始身体到处叫苦。但我坚持做下去。叫苦和拒绝负荷是身体的正常反应。我必须做的是安抚和制服这样的反应。我一边听《小小红色巡洋舰》(LittleRedCovette),一边大口吸气、憋住、呼出,再吸气、憋住、呼出,如此有条不紊地反复数次,让肌肉痛到接近临界点为止。流汗,T恤湿透变重。几次去冷饮机那里补充水分。

  我一边像往常那样轮流用器材锻炼,一边考虑佐伯。考虑同她的交合。我想什么也不考虑,但没那么简单。我把意识集中于肌肉,让自己潜心于规律性。以往的器材,以往的负荷,以往的次数。耳朵里“王子”在唱《你这性感骚货》(SexyMotherfucker)。我的阳物端头仍有隐约的痛感,一小便尿道就疼。龟头发红。包皮刚刚剥离的我的阳物还很年轻很敏感。我脑袋里全是稠密的性幻想、茫无头绪的“王子”的嗓音,以及来自很多书本的只言片语,脑袋几乎胀裂。

  用淋浴冲掉汗水,换上新内衣,又乘公共汽车返回车站。肚子饿了,进眼睛看到的餐馆简单吃了点东西。吃着吃着,发觉原来就是我第一天进的餐馆。如此说来,来这里到底多少天了呢?图书馆里的生活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来四国后一共应有三个星期左右。从背囊掏出日记本往回一看即可了然,而在脑海里没办法准确算出天数。

  吃完饭,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站内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人们都在朝某处移动,如果有意,我也可以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可以马上乘某一列电车奔赴不同的场所,可以跑去另一处陌生的街市一切从零开始,一如翻开笔记本崭新的一页。例如可以去广岛,福冈也行。我不受任何束缚,百分之百自由。肩上的背囊里塞有维持眼下生存的必要物品:替换衣物、洗漱用具、睡袋。从父亲书房里拿出的现金仍几乎没动。

  然而我也十分清楚自己哪里也去不成。

  “然而你也十分清楚自己哪里也去不成。”叫乌鸦的少年说道。

  你抱了佐伯,在她体内射精,好几次。每次她都予以接受。你的阳物还在火辣辣地痛,它还记得她里面的感触。那也是你拥有的一个场所。你想图书馆,想清晨悄然排列在书架上的不说话的书,想大岛,想你的房间、墙上挂的《海边的卡夫卡》以及看画的十五岁少女。你摇头。你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你是不自由的。你真想获得自由不成?

  在站内我几次同巡逻的警察擦肩而过,但他们看都不看我一眼。身负背囊的晒黑的年轻人到处都有,我也难免作为其中的一分子融入万象之中。无须心惊胆战,自然而然即可,因为那一来谁也不会注意到我。

  我乘挂有两节车厢的电车返回图书馆。

  “回来了?”大岛招呼道。看见我的背囊,他惊讶地说:“喂喂喂,你怎么老背那么大的行李走来走去啊?那样子岂不活活成了查理·布朗漫画中那个男孩的从不离身的毯子了?”

  我烧水泡茶喝。大岛像平日那样手里团团转着刚削好的铅笔(短铅笔到哪里去了呢)。

  “那个背囊对于你好比只自由的象征喽?肯定。”大岛说。

  “大概。”

  “较之把自由本身搞到手,把自由的象征搞到手恐怕更为幸福。”

  “有时候。”

  “有时候。”他重复一遍,“倘若世界什么地方有‘简短回答比赛’,你肯定能拿冠军。”

  “或许。”

  “或许。”大岛愕然说道,“田村卡夫卡君,或许世上几乎所有人都不追求什么自由,不过自以为追求罢了。一切都是幻想。假如真给予自由,人们十有八九不知所措。这点记住好了:人们实际上喜欢不自由。”

  “你呢?”

  “呃,我也喜欢不自由。当然我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大岛说,“让·杰克·卢梭有个定义——文明诞生于人类开始建造樊篱之时。堪称独具慧眼之见。的确,大凡文明是囿于樊篱的不自由的产物。当然,澳大利亚大陆的土著民族例外,他们一直把没有樊篱的文明维持到十七世纪。他们是本性上的自由人,能够在自己喜欢的时候去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情。他们的人生的的确确处于四处游走的途中,游走是他们生存本身的深刻的隐喻。当英国人前来建造饲养家畜的围栏时,他们全然不能理解其意味什么,于是他们在未能理解这一原理的情况下被作为反社会的危险存在驱逐到荒郊野外去了。所以你也要尽量小心为好,田村卡夫卡君。归根结底,在这个世界上,是建造高而牢固的樊篱的人类有效地生存下来,如果否认这点,你势必被赶去荒野。”

  我返回房间放下行李。然后在厨房重新做了咖啡,一如平日端去佐伯房间。我双手端着浅盘,一阶一阶小心登上楼梯。旧踏板轻声吱呀着。转角那里的彩色玻璃把若干艳丽的色彩投射在地板上,我把脚踩进那色彩中。

  佐伯在伏案书写着什么。我把咖啡杯放在写字台上,她抬起头,叫我坐在平时坐的那把椅子上。她身穿黑色的T恤,外面披一件牛奶咖啡色的衬衣,额发用发卡往上卡住,耳朵上戴一副小小的珍珠耳环。

  她半天什么也没说,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刚写完的字,脸上浮现的表情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她扣上自来水笔帽,放在稿纸上,摊开手,看手指沾没沾墨水。周日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泻入。院子里有人在站着闲谈。

  “大岛说了,去健身房来着?”她看着我问道。

  “是的。”

  “在健身房做什么运动?”

  “机械和举重。”

  “此外?”

  我摇头。

  “孤独的运动。”

  我点头。

  “你肯定想变得强壮。”

  “不强壮生存不下去,尤其是我这种情况。”

  “因为你孤身一人。”

  “谁也不肯帮我,至少迄今为止谁也不肯帮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干下去。为此必须变得强壮,如同失群的乌鸦。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卡夫卡。卡夫卡在捷克语里是乌鸦的意思。”

  “噢——”她语气里不无佩服的意味,“那么,你是乌鸦了?”

  “是的。”

  是的,叫乌鸦的少年说。

  “不过那样的生存方式恐怕也还是有其局限的。不可能以强壮为墙壁将自己围起来。强壮终究将被更强壮的击败,在原理上。”

  “因为强壮本身成为了道德。”

  佐伯微微一笑:“你理解力非常好。”

  我说:“我追求的、我所追求的强壮不是一争胜负的强壮。我不希求用于反击外力的墙壁。我希求的是接受外力忍耐外力的强壮,是能够静静地忍受不公平不走运不理解误解和悲伤等种种情况的强壮。”

  “那恐怕是最难得到的一类强壮。”

  “知道。”

  她的微笑进一步加深:“你肯定什么都知道。”

  我摇头:“那不是的。我才十五岁,不知道的——必须知道却不知道的——东西不可胜数。比如关于您佐伯就什么也不知道。”

  她拿起咖啡喝着。“关于我,应该知道的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就是说,我身上没有任何你必须知道的事情。”

  “那个假说您记得么?”

  “当然记得。”她说,“不过那是你的假说,不是我提出的假说,所以我可以不对假说负责任。对吧?”

  “对的。必须由提出假说的人证明假说是正确的。”我说,“那么我有个问题要问。”

  “什么问题呢?”

  “您过去写过一本关于遭遇雷击之人的书,出版了,是吧?”

  “是的。”

  “书现在还能找到吗?”

  她摇头:“本来印数就不很多,加之早已绝版,库存大概都化为纸浆了,连我自己手头上也一本都没有。我想我上次也说了,原本就没谁对采访遭遇雷击之人写成的书感兴趣。”

  “为什么您感兴趣呢?”

  “这——,为什么呢?或许因为我从中感觉出某种象征性的东西,也可能仅仅为了使自己忙起来而随便找个目的活动活动脑袋和身体。直接的起因是什么,现在已经忘记了,总之是一时心血来潮开始调查的。那时候我也从事写东西的工作,钱不成问题,时间也可以随意支配,所以能够一定程度上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作业本身是饶有兴味的,可以见各种各样的人,听各种各样的故事。如果不做那件事,我很可能同现实越离越远,闷在自己内心出不来。”

  “我父亲年轻时在高尔夫球场打工当球僮,给雷打过,死里逃生。和他在一起的人死了。”

  “在高尔夫球场被雷打死的人为数相当不少。一马平川,几乎无处可躲,况且高尔夫俱乐部本来就让雷喜欢。你父亲也姓田村吧?”

  “是的。年龄我想和您差不多少。”

  她摇头道:“记忆中没有田村这个人。我采访的人里边没有姓田村的。”

  我默然。

  “那大概也是假说的一部分。就是说,我在写关于落雷的书期间同你父亲相识,结果你出生了。”

  “是的。”

  “那么,话题就结束了——不存在那样的事实。所以你的假说无由成立。”

  “未必。”我说。

  “未必?”

  “因为很难完全相信你的话。”

  “这又为何?”

  “比如我一提起田村这个名字,您当即说没有这个人,想都没怎么想。您二十多年前采访了很多人,其中有没有姓田村的,不至于一下子想得起来吧?”

  佐伯摇摇头,又啜了口咖啡。分外浅淡的笑意浮现在她的嘴角。“啊,田村君,我……”说到这里,她合上嘴。她在寻找语句。

  我等待她找到语句。

  “我觉得自己四周有什么开始发生变化了。”佐伯说。

  “什么事情呢?”

  “说不明白,但我知道。气压、声音回响的方式、光的反映、身体的举止、时间的推移,都在一点一点变化,就像很小的变化水滴一滴滴汇聚起来形成一道溪流。”

  佐伯拿起“勃朗·布兰”自来水笔,看了看,又放回原来位置,继而从正面看我的脸。

  “昨夜在你房间里,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我想也在这些变化之中。我不知道昨夜我们做的事是否正确,但当时我下决心不再勉强判断什么,假如那里有河流,我随波逐流好了。”

  “我说出我对您的想法可以吗?”

  “可以的,当然。”

  “您想做的,大约是填埋已然失去的时光。”

  她就此思索片刻。“也许是的。”她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我大概也在做同样的事。”

  “填埋失去的时光?”

  “是的。”我说,“我的童年时代被剥夺了很多很多东西,而且是很多重要的东西。我必须趁现在挽回,哪怕挽回一点点。”

  “为了继续生存。”

  我点头:“那样做是必要的。人需要能够返回的场所那钟东西。现在还来得及,或许。不论对我还是对您。”

  她闭上眼睛,十指在台面合拢,又像领悟了似的把眼睛睁开。“你是谁?”佐伯问,“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事情?”

  我是谁?这点佐伯一定知道,你说。我是《海边的卡夫卡》,是您的恋人,是您的儿子,是叫乌鸦的少年。我们两人都无法获得自由。我们置身于巨大的漩涡中。有时置身于时间的外侧。我们曾在哪里遭遇雷击——既无声又无形的雷。

  那天夜里,你们再次抱在一起。你倾听她体内空白被填埋的声音。声音微乎其微,如海岸细沙在月光下滑坡。你屏息敛气,侧耳倾听。你在假说中。在假说外。在假说中。在假说外。吸气,憋住,呼出。吸气,憋住,呼出。“王子”在你的脑海中如软体动物一般不停顿地歌唱。月升,潮满。海水涌入河床。窗外的山茱萸枝条神经质地摇摇摆摆。你紧紧抱着她。她把脸埋在你胸口。你的裸胸感受她的喘息。她摸索你一条条的肌肉。之后她像给你发红的阳物疗伤一样温情脉脉地舔着。你再次射在她口中,她如获至宝地吞咽下去。你吻她的那里,用舌尖触碰所有部位。你在那里变成其他什么人,变成其他什么物。你在其他什么地方。

  “我身上没有任何你必须知道的东西。”她说。你们抱在一起,静听时光流逝,直到星期一的清晨来临。

  第34章 游荡的星野

  巨大的乌黑的雷云以缓慢的速度穿过市区,就像要彻底追究失落的道义一样将大凡能闪的闪电接二连三闪完,很快减弱成东面天空传来的微弱的余怒残音。与此同时,狂风暴雨立即止息,奇妙的岑寂随之而来。星野从榻榻米上站起打开窗户,放进外面的空气。乌云已了无踪影,天空蒙上了一层薄膜般的色调浅淡的云。视野内所有的建筑物都被雨淋湿,墙壁上点点处处的裂纹如老年人的静脉青里透黑。电线滴着水滴,地面到处都是新出现的水洼。在哪里躲避雷雨的鸟们飞了出来,开始叫着寻找雨后的虫们。

  星野把脖颈转了好几圈确认颈骨的情况,随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坐在桌前望了许久外面大雨过后的景致,从衣袋里掏出万宝路,用打火机点燃。

  “可是中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翻过石头又打开‘入口’,结果也并没发生特殊事情嘛。青蛙啦大魔神啦,离奇古怪的东西一样也没出现。当然这样顶好不过了,可毕竟雷打得震天价响,耍足了威风摆够了派头,这样子收场总觉得不大过瘾。”

  没有应答。回头一看,中田以端坐的姿态着向前倾身,双手拄着榻榻米,闭目合眼,俨然精疲力尽的虫子。

  “怎么啦?不要紧吧?”小伙子问。

  “对不起,中田我好像有点累了,心里也不大舒服。可以的话,想躺下睡一会儿。”

  果不其然,中田脸上没有血色,雪白雪白的,双眼下陷,指尖微微发颤。仅仅几小时之间,他看上去苍老许多。

  “知道了,我这就铺,躺下好了,尽情睡个够吧。”星野说,“不过不要紧吧?肚子痛啦恶心想吐啦耳鸣啦想拉撒啦这些都没有?要不要叫医生?有保险证?”

  “有有。保险证是知事大人给的,好端端的放在包里。”

  “那就好。不过嘛,中田,这种时候是不好一一细说,给保险证的不是知事。那东西是国民健康保险,怕是日本政府给的,不大清楚,应该是的。知事大人不可能这个那个什么都照顾到,知事大人什么的忘掉好了!”星野边从壁橱里拿出被褥铺开边说道。

  “那是,明白了。保险证不是知事大人给的,知事大人努力忘掉一段时间。可是星野君,不管怎样中田我现在都没必要请医生。躺下睡上一觉,大概就会好的。”

  “我说中田,莫不是又要像上回那样睡个没完?睡三十六个小时?”

  “对不起,这个中田我也全然说不清楚。事先自己只是决定要睡,并没定下要睡多长时间。”

  “那倒的确也是。”小伙子说,“睡觉是不好安排时刻表的。好了好了,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这一天也是折腾得够呛,又打那么多雷,又谈了石头,又好歹打开了入口,这种事到底不常有。又要动脑筋,想必累了。用不着顾虑谁,放心睡就是。往下的事无论什么由我星野君处理,你只管睡好了!”

  “谢谢谢谢。中田我总给您添麻烦,无论怎么感谢都感谢不尽。若是没有您星野君,中田我肯定束手无策。本来您是有重要工作在身的。”

  “啊,那倒是。”星野的声音多少沉了下来。事情一个接一个实在太多了,竟把工作忘了个精光。

  “那么说倒也是的。我差不多也该回去工作了。经理肯定发火。‘打电话说有事请两三天假,再就没了下文。’回去怕要挨训。”他重新点上一支万宝路,徐徐吐出一口,朝落在电线杆头的乌鸦做了个鬼脸。“不过无所谓。经理说什么也罢,头顶真的冒火也罢,都不关我事。还不是,几年来我连别人那份也干了,像蚂蚁一样勤勤恳恳。‘喂,星野,没人了,今晚能接着跑一趟广岛?’‘好咧,经理,我跑就是。’就这样吭哧吭哧干到现在。结果你都看到了,腰都干坏了。幸亏你给治好了,若不然真可能坏大事。毕竟才二十多岁,又没做了不起的事,竟把身体搞垮了,往下如何是好。偶尔歇一歇也遭不了什么报应。不过么,中田……”

  说到这里一看,中田早已进入熟睡状态。中田紧闭双眼,脸正对着天花板,嘴唇闭成一条直线,甚是惬意地用鼻子呼吸。枕旁那块翻过来的石头仍那样翻在那里。

  “这人,一眨眼就睡了过去。”小伙子感叹道。

  为了消磨时间,星野躺着看了一会儿电视。下午的电视节目哪个都百无聊赖。他决定去外面看看。替换内衣也没了,差不多该买了。星野对洗衣这一行为比什么都不擅长,与其一一洗什么内裤,还不如去买新的。他去旅馆服务台用现金交了第二天的房费,交待说同伴累了睡得正香,不要管他由他睡好了。

  “叫他起来他也不会起的,我想。”他说。

  星野一边嗅着雨后气息一边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行走。中日Dragons棒球帽、Ray-Ban绿色太阳镜、夏威夷衫,仍是平时的打扮。去车站在小卖店买份报纸,在体育版确认中日Dragons棒球队的胜负(在广岛球场输了),然后扫了一遍电影预告栏目。正在上演成龙主演的新影片,决定看上一场。他走到那里,买票进去,边吃奶油花生边看。

  看罢电影出来,已是黄昏时分。虽然肚子不很饿,但想不出有事可干,遂决定吃饭。走进最先看到的寿司店要一份鱼片寿司。看来疲劳积累得比预想的多,啤酒一半也没喝完。

  “也难怪,毕竟搬了那么沉重的东西,还能不累,”星野想道,“感觉上简直成了三只小猪造出来的歪房子,险些被大灰狼一口气‘飕’地吹到冈山县去。”

  出得寿司店,走进映入视野的扒金库游戏厅。转眼工夫就花了两千日元。运气上不来。无奈,他走出游戏厅,在街上转了一阵子。转悠之间,想起内衣还没买。不成不成,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嘛!他走进商业街一家廉价商店,买了内裤、白T恤、袜子。这回总算可以把脏的一扔了之了。夏威夷衫差不多也迎来了更新期,但看了几家商店之后,他得出在高松市内不可能买到合意的新衫的结论。无论夏天冬天他只穿夏威夷衫,但并非只要是夏威夷衫即可。

  他走进同一条商业街上的一家面包店,买了几个面包以便中田半夜醒来肚子饿时食用。橙汁也买了一小盒。之后进银行在现金提款机上提了五万日元装入钱夹,看看余额,得知存款还有不算小的数目。几年来干得太多了,没工夫正经花钱。

  四下已彻底黑了下来。他突然很想喝咖啡。打量四周,发现从商业街往里稍进去一点的地方有块酒吧招牌。酒吧古色古香,近来已不容易见到的老样式了。他走进里面,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点了杯咖啡。装在结实的胡桃木盒里的英国进口音箱淌出室内音乐。除他别无客人。他把身体沉进沙发,心情久违地放松下来。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安谧那么自然,和他的身心亲密地融为一体。端来的咖啡装在十分典雅的杯中,发出浓浓香味。他闭目合眼,静静呼吸,倾听弦乐与钢琴的历史性纠合。他几乎不曾听过古典音乐,但不知何故,听起来竟使他心情沉静下来,或者不妨说使他变得内省了。

  星野在柔软的沙发中一边闭目听音乐一边想事,想了很多。主要想的是自己这个存在,但越想越觉得不具实体,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毫无意义可言的单纯的附属物。

  比如自己一直热心为中日Dragons棒球队捧场,可是对自己来说,中日Dragons到底是什么呢?中日Dragons赢了读卖巨人队,能使自己这个人多少有所长进不成?不可能嘛!星野想,那么自己迄今为止何苦像声援另一个自己似的拼命声援那种东西呢?

  中田说他自己是空壳,那或许是的。可是自己到底是什么呢?中田说他因为小时候的事故变成了空壳,但自己并没有遇上事故。如果中田是空壳,那么自己无论怎么想岂不都在空壳以下?中田至少——中田至少还有可以叫特意跟来四国的自己思考的什么,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尽管自己实际上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星野又要了一杯咖啡。

  “对本店的咖啡您可满意?”白头发店主过来询问(星野当然不会知道,此人原是文部省官员,退休后回到老家高松市,开了这家播放古典音乐并提供美味咖啡的酒吧)。

  “啊,味道好极了,实在香得很。”

  “豆是自己烘烤的,一粒一粒手选。”

  “怪不得好喝。”

  “音乐不刺耳?”

  “音乐?”星野说,“啊,音乐非常棒,哪里刺什么耳,一点儿也不。谁演奏的?”

  “鲁宾斯坦、海菲茨、弗里曼的三重奏。当时人称‘百万美元三重奏’。不愧是名人之作。一九四一年录音,老了,但光彩不减。”

  “是有那个感觉。好东西不会老。”

  “也有人喜欢稍微庄重、古雅、刚直的《大公三重奏》。例如奥伊斯特拉赫(苏联小提琴家)三重奏。”

  “不不,我想这个就可以了。”星野说,“总好像有一种……亲切感。”

  “非常感谢。”店主替“百万美元三重奏”热情致谢。

  店主转回后,星野喝着第二杯咖啡继续省察自己。

  但我眼下对中田多少有所帮助,能替中田认字,那石头也是我找回来的。对人有帮助的确叫人心情不坏。产生这样的心情生来差不多是第一次。虽说工作扔在一边跑到这里来一次又一次卷入是是非非,但我并不因此后悔。

  怎么说呢,好像有一种自己位于正确场所的实感,觉得只要在中田身边,自己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怎么都无所谓的。这么比较也许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当上释迦佛祖或耶稣基督弟子的那伙人恐怕也不过这么回事。同释迦佛祖在一起我也无非是这样一种心情。自己恐怕在谈论教义啦真理啦等复杂东西之前,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了它们。

  小时候,阿爷曾把释迦佛祖的故事讲给自己听。有个名字叫茗荷的弟子,呆头呆脑,连一句简单的经文也记不完全,其他弟子都瞧不起他。一天释迦佛祖对他说:“喂,茗荷,你脑袋不好使,经文不记也可以,以后你就一直坐在门口给大家擦鞋好了。”茗荷老实,没有说什么“开哪家子玩笑,释迦!难道还要叫我舔你屁股眼儿么!”此后十年二十年时间里茗荷一直按佛祖的吩咐擦大家的鞋,一天突然开悟,成了释迦弟子中最出色的人物。星野至今仍记得这个故事。之所以清楚记得,是因为他认为一二十年连续给大家擦鞋的人生无论怎么想都一塌糊涂,天大的笑话!但如今回头一想,这故事在他心里引起了另一种回响。人生这东西怎么折腾反正都一塌糊涂,他想。只不过小时候不知道罢了。

  《大公三重奏》结束之前他脑袋里全是这些。那音乐帮助了他的思索。

  “我说老伯,”出店时他向店主打招呼,“这叫什么音乐来着?刚听完就忘了。”

  “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

  “大鼓三重奏?”

  “不,不是大鼓三重奏,是大公三重奏。这支曲是贝多芬献给奥地利鲁道夫大公的,所以,虽然不是正式名称,但一般都称之为《大公三重奏》。鲁道夫大公是皇帝利奥波德二世的儿子,总之是皇族。富有音乐素质,十六岁开始成为贝多芬的弟子,学习钢琴和音乐理论,对贝多芬深为敬仰。鲁道夫大公虽然无论作为钢琴手还是作为作曲家都没有多大成就,但在现实生活中对不善于为人处世的贝多芬伸出援助之手,明里暗里帮助了作曲家。如果没有他,贝多芬的人生道路将充满更多的苦难。”

  “世上还是需要那样的人啊!”

  “您说的对。”

  “全都是伟人、天才,人世间就麻烦了。必须有人四下照看,处理各种现实性问题才行。”

  “正是那样。全都是伟人、天才,人世间就麻烦了。”

  “曲子果真不错。”

  “无与伦比,百听不厌。在贝多芬写的钢琴三重奏之中,这一支最伟大最有品位。作品是贝多芬四十岁时写成的,那以后他再未染指钢琴三重奏,大概他觉得此曲已是自己登峰造极之作了。”

  “好像可以理解。无论什么都需要一个顶点。”星野说。

  “请再来。”

  “嗯,还来。”

  返回房间一看,不出所料,中田仍在睡。因是第二次了,星野没怎么吃惊。要睡就让他睡个够好了。枕旁石头仍原样躺在那里,小伙子把面包袋放在石头旁,之后洗澡换新内衣,穿过的内衣塞入纸袋扔进垃圾篓,随即钻进被窝,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快九点时星野醒来,中田在旁边被窝里仍以同一姿势睡着,呼吸安静而稳定,睡得很实。星野一个人吃早饭,对宾馆女服务员说同伴还在睡,不要叫醒。

  “被褥就那样不用管了。”

  “睡那么久不要紧吗?”女服务员问。

  “不要紧不要紧,死不了的,放心。通过睡眠恢复体力,我清楚那个人。”

  在车站买了报纸,坐在长椅上查看电影预告栏目。车站附近的电影院在举行弗朗索瓦·特吕福(法国新浪潮派电影导演)电影回顾展。弗朗索瓦·特吕福是何人物他固然一无所知(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一来两部连映,二来可以消磨傍晚前的时间,便进去看了。上映的是《大人不理解》和《枪击钢琴手》。观众寥寥无几。星野很难说是热心的电影爱好者,偶尔去一次电影院,看的又仅限于功夫片和枪战片。所以,弗朗索瓦·特吕福弗初期作品中多少令他费解的部分和场面为数相当之多。而且因是老影片,节奏也很慢。尽管如此,其独特的气氛、镜头的格调、含蓄的心理描写还是可以欣赏的,至少不至于无聊得难以打发时间。看完时,星野甚至觉得再看一场这个导演拍摄的影片也未尝不可。

  出了电影院,逛到商业街,走进昨晚那家酒吧。店主还记得他。星野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要了咖啡。还是没有其他客人。音箱里流淌出大提琴协奏曲。

  “海顿的协奏曲,第一号。皮埃尔·富尼埃(法国大提琴演奏家,有大提琴王子之称)的大提琴。”店主端来咖啡时说。

  “音乐真是自然。”星野说。

  “的的确确。”店主予以赞同,“皮埃尔·富尼埃是我最敬重的音乐家之一,一如高档葡萄酒,醇香、实在、暖血、静心,给人以鼓励。我总是称其为‘富尼埃先生’。当然不是个人有什么深交,但他已成为我的人生导师一样的存在。”

  星野一边倾听皮埃尔·富尼埃流丽而有节制的大提琴,一边回想小时候的事,回想每天去附近小河钓鱼捉泥鳅的事。那时多好,什么都不想,一直那样活着就好了。只要活着,我就是什么,自然而然。可是不知何时情况变了,我因为活着而什么也不是了。莫名其妙。人不是为了活着才生下来的么?对吧?然而越活我越没了内存,好像成了空空的外壳。往下说不定越活就越成为没有价值的空壳人。而这是不对头的,事情不应这么离奇。就不能在哪里改变这个流势?

  “嗳,老伯?”星野朝收款机那里的店主招呼道。

  “什么呢?”

  “如果有时间,不麻烦的话,来这里聊一会儿好么?我想了解一下创作这支曲的海顿是怎样一个人。”

  店主过来热心的讲起了海顿其人和他的音乐。店主人总的说来比较内向,但谈起古典音乐则实在是滔滔不绝——海顿如何成为受雇的音乐家,漫长的一生中侍奉了多少君主,奉命或遵嘱创作了多少音乐,他是何等现实、和霭、谦逊而又豁达之人,与此同时他又是个多么复杂的人,心中怀有多么沉寂的黑暗……

  “在某种意义上,海顿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坦率地说,任何人都不知晓他内心奔腾着怎样的激情。但在他出生的封建时代,他只能将自我巧妙地用顺从的外衣包裹起来,只能面带微笑随机应变地生活下去,否则他势必被摧毁。较之巴赫和莫扎特,许多人看不起海顿,无论在音乐上还是在求生方式上。诚然,纵览他漫长的一生,适度的革新是有的,但绝对算不上前卫。不过如果怀以诚心细细倾听,应该能够从中听出他对近代性自我藏而不露的憧憬,它作为蕴含矛盾的远方的魂灵在海顿音乐中默默喘息。例如——请听这个和音,喏,固然宁静平和,但其中充满少年般的柔弱绵软的好奇心,自有一种内敛而执著的精神。”

  “就像弗朗索瓦·特吕福的电影。”

  “对对,”店主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星野的肩膀,“实在太对了。那是与弗朗索瓦·特吕福作品息息相通的东西——充满柔软的好奇心的、内敛而执著的精神。”

  海顿音乐听完后,星野又听了一遍鲁宾斯坦、海菲茨、弗里曼三人演奏的《大公三重奏》。听着听着,他再次久久沉浸在内心省察之中。

  我反正要跟中田跟到底,工作先不管它——星野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