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德·阿芒得正坐在钢琴前发愤下苦功。商人对他还没有昧良心,送来的乐器那音调还算正。骑士发现自己竟弹得很出色,便开始认为自己的音乐天才只不过至今没有机会发展而己。这种看法也许确有几分真实,因为当他奏出最精采的几个颤音时,他看见在小街的对面有几只温柔的手指轻轻揭开窗帘的一角,有人在谛听这不寻常的旋律哩。可是骑士一看见这几只手指,竟忘掉自己的音乐,赶忙扑到窗前,想瞧个清楚,不但是手,而是那人儿的脸庞。这一下把一切都弄坏了。闺房的主人被人发现她的好奇心,立刻把窗帘放了下来。这过分的严厉使德·阿芒得觉得受到了侮辱,便也关上窗子,一整天都对他的女邻人忿忿不满。
晚上他用绘画、阅读、弹琴来消磨时光。骑士从来没有想过,一小时有这么多分钟,而一天竟有这么多小时。晚上十点他按铃叫看门人,想吩咐他第二天要办的事,谁知看门人没有来:他早已躺下睡觉了。德尼太太说的是真话:这是一座安静的住房。这一来德·阿芒得才知道,有这样一些人,正当他通常坐上马车开始拜会的时刻,就躺下睡觉了。这种观察倒使他大大增长了见识,原来社会上有这样一些命运不佳的人们,那生活习惯令人难以理解,他们既不懂得歌剧,也不知道饮宴,夜里睡觉,白天却不歇息。他感到在失时街呆几天也不错,看看这一类事,日后若能讲给朋友们听听,也就有了取乐的话题。不过有一个情况使他很满意:他那女邻人和他一样,也没有上床,这表示她的精神境界比失时街的庸俗居民要高尚。德·阿芒得仍然以为人们不歇息是因为不想睡觉,或者是寻欢作乐。他忘记原来有些人不歇息是为生活所迫。到午夜时,对面房间的灯火熄了,德·阿芒得这才决定躺一下睡觉。
次日清晨八点,布里戈神甫来了。他给德·阿芒得带来德·赛拉马尔亲王密探的第二号情报。内容如下:
“晨三时
因昨夜摄政王生活正规,命人今晨九时唤醒他。
早朝时将接见几位大臣。
十时至正午将上朝理事。
十二时至午后一时摄政王将与拉·符里哀及列勃朗研究密探之情报。
一时至二时将与多尔西阅读信件。
二时半参加摄政会议并谒见陛下。
三时至塞纳街玩棒球,与勃兰卡斯及加尼拉克为一方,对方为德·黎塞留公爵、德·勃罗衣尔侯爵及德·加斯伯爵。
六时至卢森堡官德·蓓莉夫人处晚餐,并将在此消磨夜晚。
自该处回卢雅尔官,如德·蓓莉夫人不派护送队,则无警卫。”
“见鬼,没有警卫,亲爱的神甫!您对这一点怎么想?”德·阿芒得说,一面开始梳洗。“您难道不动心吗?”“是呀,没有警卫,可是有跟班,有马官,有车夫,这都是人,不错,他们不善搏斗,但是会叫唤呀。要忍耐,忍耐,我的年青朋友!您是想赶快作西班牙的贵族呀?”
“不是,亲爱的神甫,但是我想尽快离开这间阁楼,我受不了这种简朴的生活,您看,连梳洗都得自己来。您看这些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晚上十点躺下睡觉,早上起来没有跟班自己穿衣!”
“可您有音乐呀,”神甫反驳道。
“这倒是,”德·阿芒得说。“神甫,我请您把窗子打开,让大家看见我接待的都是体面人,我在邻居眼里也有光彩。”
“瞧瞧,瞧瞧,”神甫说,一面执行骑士的要求,“真不错!”
“不错?‘,德·阿芒得应声道,“简直是美极了。‘阿米达’的咏叹调!我要在这五层楼上、而且是这条失时街想找到这一类东西,那才见鬼。”
“骑士,我可以预言,”神甫说,“只要这位女歌手年轻美貌,过一个星期我们要请您离开这些房子都难了,就象现在要您呆在这里一样难哩。”
‘亲爱的神甫,”德·阿芒得摇头回答道,“若是您有象德·赛拉马尔这样出色的密探,您就会知道我早已经退出情场了.别以为我还在为爱情多愁善感,为了让您不再持这种观点,我请求您下楼去给我送上十来瓶好酒和糕点、馅饼之类的东西,我就拜托您了,因为我知道您是内行,而且,由您送酒来,这表明监护人对受保护人的关心,若是由我去买,那就会说我是个浪荡子了,我在德尼太太眼里还得维护外省人的名声呢。”
“您说得有理,我信任您,所以也无需多问这是用来作什么的。”
“您作得对,亲爱的神甫——这是为了对事业有利。
“一小时之后酒和吃食都会送到。”
“那么什么时候再见到您?”
“明天吧。”
“那么明天见。”
“您是对我下逐客令吗?”
“我等客人哩。”
“也是为了对事业有利?”
“我对此负责。走吧,上帝保佑您!”
“祝您平安,但愿魔鬼不来引诱您。记住,女人是祸水,要提防女人!”
“阿门!”骑士说,一面对布里戈神甫挥手告别。
实际上神甫的察觉是对的,德·阿芒得确实巴望他快走。他对音乐的爱好虽然前一天才发现,却迅速增长,以至不愿有谁来打扰他享受此中的乐趣。那可诅咒的窗户尽管还紧闭着,然而传到骑士耳边的歌声和琴声表明那女邻人是位出色的音乐家:弹奏的指法是轻柔的,嗓音温柔而宽厚,高音时微微颤动,感人心魄。所以当一段难度很大的乐章演奏得那么完美时,德·阿芒得禁不住鼓掌喝采了。不幸这不但没有鼓励这位幽居而不习惯于这一类捧场的音乐家,反而使她害羞了,顿时琴声和歌声嘎然而止,接着是一片沉寂。
可是德·阿芒得看见,楼上那向着凉台的门开了,先伸出来一只手,显然是想试探一下天气如何。从各方面看来,答复是令人欣慰的,因为接着又伸出了一个戴着印花睡帽的脑袋,那帽子用青灰色的丝带系在额上,一分钟之后又出来一个身子,穿着和睡帽同样料子的白罩衣。这一切还不能使骑士断定,这位迟迟不敢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人物是属于什么性别。最后一线透出云彩的阳光似乎鼓励了这位阁楼上胆怯的房客,他终于鼓起勇气跨出门槛,德·阿芒得这才从他短短的丝绒裤和透花袜子认出来,这位出场的人物是一个男子。
这就是我们已经谈到过的园丁。
前几天的恶劣天气无疑夺去他晨间的散步。使他不能在花园操劳,因为他开始惶惶不安地巡视自己的领地,显然怕风雨损坏了他的东西。但是园丁仔细检查了凉台上主要的点缀物——喷泉、山洞和凉亭之后,脸上透出一线快乐的光彩,好似刚才云端里透出的阳光一样。他不仅看见一切完好无损,而且发现水箱里储满了水。他于是决定可以快活一下,让喷泉喷水——这是一种奢侈,他仿照路易十四,只有礼拜天才允许有这种享受。他打开龙头,一股股清泉便喷泻出来,十分壮观。这好心的人儿高兴得哼起一支古老的牧歌,那歌曲德·阿芒得从摇篮里就已经熟悉了:
让我散步,
让我游戏,
在树丛下的草地上,
在密密的棒树林里——
他跑到自己的窗户前高声叫唤:
“巴蒂尔达!巴蒂尔达!”
这一下骑士明白了,原来五层和六层的房间是相通的,园丁和音乐家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德·阿芒得断定,若是他留在窗户旁,音乐家由于她的谦逊——对这点方才他已经领教了——很可能不会上凉台来,于是他便漫不经心似地关上窗子,却在窗帘间留下一丝空隙,通过它可以看得见一切,却不冒被人发现的风险。
果然不出所料,过一会儿在窗口出现了一个可爱的少女的头,但是园丁脚下的土地太湿,她不想走出来。一只小狗,它的胆怯不亚于它的女主人,也留在主人身旁,把前爪放在窗台上,否定地摇摇头来回答园丁企图让它略微往前挪动一步的一切引诱。
好在园丁和少女开始聊天了,而德·阿芒得有可能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仔细端详他的女邻人,因为隔着关闭着的窗子听不见谈话的声音,所以他可以毫不分心。看来她正当蓓蕾初绽,刚从小姑娘长成少女,在姑娘的心灵和脸庞上,一切正如鲜花盛开——美丽、优雅、情窦初开。初看起来她不下于十六岁,但不到十八岁。在她身上奇妙地体现出不同种族的特点:淡黄色的卷发,然而肤色浅黑,英国女人天鹅般纤秀的颈,黑眼睛,珊瑚般的红唇和西班牙女人珍珠似的皓齿。因为她不用香粉和胭脂,而扑粉当时正刚刚开始时兴,并且仅供贵族使用,因此她容光焕发,美丽的卷发保持着天然的色泽。骑士不禁黯然销魂了。直到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才清醒过来:原来布里戈神甫打发人郑重其事地把酒肴送上来了。看见这些吃食,他这才记起,如今不是这闲情逸致的时候,他为了极关重要的事已约见罗克菲内上尉。他掏出表来一看,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这正是约定的时刻。德·阿芒得等酒食放到桌上后便把仆役差开,他自己张罗早餐,免得看门人来参与其事。之后,他重新打开窗子,开始等待罗克菲内上尉。
他刚一站上自己的瞭望哨,就看见可敬的上尉迈着军人果断的步伐从格罗歇内街过来了,他昂头背手,象一个希腊的哲学家,把全部的财物都带在身边。那帽子是上尉的知交们探悉他经济状况的温度表,在走运的日子里,它直立在头上,好似金字塔巍然竖立在自己的地基上,而如今却斜搭在那里,这样子曾使德·瓦勒尔男爵吃惊。帽子的一角几乎触到右边的肩膀子,另一角呢,若是富兰克林这一天遇见他,那么早在四十年前就会启发他关于避雷针的设想了。当他走过三分之一条街时。按原来的约定抬头一望,恰恰见到骑士就在上面。他们交换了讯号,然后上尉以战略家的日光估量了一下方位,推测阿芒得的窗户属于哪一道门,然后不慌不忙,就象进入一家熟悉的小酒馆似的,跨进了德尼太太宁静的住宅。骑士则谨慎地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谁知他这么做是为了不让美丽的女邻人看见他和上尉,还是为了不让上尉瞧见她呢?
过了一会儿,德·阿芒得听见上尉的脚步声和那柄长剑撞击楼梯的木栏杆声。因为光线从下面射上来,上尉走到第四层,已处于相当困难的境地了,他不知道应该停下还是继续前进。
于是他以最带表情的方式咳了两声,但对方却并不理会,他低声埋怨道:
“真见鬼,爵爷,原来您让我来是要把我脖子折断呀,把门打开,要么唱几句,我就可以朝着有光或者有声的地方走呀,不然我就要迷路了,好象泰西①在迷宫里一样。”接着他自己就放开嗓门唱了起来。
骑士跑到门边打开门。
“祝您交运!”上尉出现在昏暗之中。“您这鸽子窝里楼梯黑得不得了。嗯,我来了,您看,我是靠得住的吧——守约而且准时。我过新桥时,撤玛利旦钟楼正敲十点钟。”
①泰西: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雅典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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