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她在睡觉。在她身边的地上有一方黑丝巾。他想问她它派什么用,接着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这一般是在晚上用来保护眼睛不受灯光刺激的,此刻就是为了挡住这吊灯洒落下来又经白被单反射的黄光的。

  她把东西靠墙放着。有白色网球鞋、白色的全棉衣服和一根深蓝色的头带。

  她醒来了。她没有立刻明白所发生的事情。他坐在地上,他瞧着她,微微地俯身凑近她的面孔。她做了一个抵挡的动作,但是几乎看不出来,只是用手臂将眼睛遮住。他看出了她的动作。他说:我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害怕。她说那是受惊,不是害怕。

  他们相互笑笑。他说:我对你还不习惯。他经过一番化装。他穿着黑色丧服。

  脸带微笑,但眼睛里含有绝望的悲伤和夏夜的泪水。

  她什么也不问。他说:“我不能碰你的身体。我不能对你说什么别的事,我不能,这是不由自主的,不由我意志所决定的。”

  她说自从她在海滨酒吧间见到他后她就知道了。

  她说她想念那个蓝眼睛的男人,她在酒吧间里和他谈起过,她只对他有欲望,所以那不要紧,恰恰相反。

  他说他想随便试一试用手抱住她的身体,也许眼睛不看,因为在此眼睛帮不了什么忙。他说干就干,盲目地将手放在她的身上。他抚摸她的乳房,又摸摸赤裸鲜嫩的臀部,他猛地摇晃着她的全身,然后像顺手似的用力一推,使她翻了个身,让她脸朝地板。他停住了,惊奇自己怎么会如此粗暴。他抽回手,不再动弹。他说:这不可能。

  她像脸朝地跌倒一样,呆着一动不动。她重新坐起来的时候,他还呆在那儿,在她身体上方。他没有哭。他弄不明白。他们面面相觑。

  她问道:“这事你从来没有干过?”

  “从来没有。”

  她没有问他是否知道他生活中的这一困难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是说从来没有跟女人干过。”

  “是的,从来没有。”

  温柔的嗓音是坚定的,不容置疑的。

  她又笑着说道:“对我从来没有起过欲望。”

  “从来没有。除了——他犹豫着——在酒吧间里,当你谈到那个你爱过的男人和他的眼睛,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对你产生过欲望。”

  她把黑丝巾在脸上展开。她在打战。他说他很抱歉。她说那没有什么关系,在这间屋子里说过的就是这句话。她还说,爱情也可能以这种方式产生,即听别人讲一个陌生人,说他的眼睛是如何如何的。她说:“这么说从来没有过?连感觉到的时刻也没有过?”

  “从来没有。”

  “怎么会肯定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这么希望我不肯定?”

  她瞧着他,仿佛背着他在偷看他的相片。她说:“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她仍然这么定神地瞧着他。她说:“这事没有办法弄明白。”

  她问他,既然他肯定要在此呆到死去,为什么不能就地寻找,还要去别处寻找。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是寻找。

  “也许是为了能有一个故事。为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即便不为什么也是如此。”

  “是真的,我们总是遗忘,忘记那类故事,即写一个故事的故事。中心是,造成一本书区别于另一本书的到底是什么。”

  她良久没有说话。她良久心不在焉,独思独想。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知道。她重复道:“这么说你对女人从来没有产生过欲望。”

  “从来没有。不过,我有时候明白,人会有这种欲望的——他笑道——人会自欺欺人的。”

  一阵激动油然而生。她大概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了,究竟是这一恐惧在她身上不由自主地回复了呢,还是她不知道正在活动的某种企盼心理在起作用。她瞧瞧房间,说道:“真奇怪,我仿佛来到某个地方,好像我早就期待着来到这地方似的。”

  他问她为什么同意到卧室里来。她说,任何女人都会不问为什么就接受这萍水相逢和无望的结合的。她和那些女人一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问:他是否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说,他对女人从来没有过梦想,他从没想到女人是一个可以爱的对象。

  她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永远不会相信。”

  他问,这是否像不信上帝那样可怕。

  她想是的。令人可怕的事实是,人得无止境地面对自己。但是也许就是这样,人才能最好、最自在地经历绝望,那些没有后嗣的男人就是这样,失去了希望还蒙在鼓里。

  他问她是不是愿意离开这座房子。她对他微微一笑,说不,她大学还未开学上课,她还有时间呆在这儿。我谢谢你的好意,她说,可我不走。再说,钱呢,我对钱不是无所谓的。

  她走过来,卷起被单,捧到房间幽暗的地方去。她整个身躯裹在里面,就靠着墙脚睡在地上。始终是疲惫不堪。

  他仔细瞧着她重复着同一些动作,同一个错误。他听任她一错再错。只是过后,等她睡着以后,他才对她说她错了。

  他走到她身边,掀开被单,他发现她睡在里面身上很热。只是到了这时候,他才对她说,应当到屋子中央的灯光下去。她也许以为,他所希望的,是首先让她做错,然后可以提醒她应该如何去做。

  她醒来了。她瞧着他。她问:你是谁?他说:回忆回忆吧。

  她开始回忆。她说:你就是那个正在海滨酒吧间死去的人。

  他又说,她应该到房间中央的灯光下去,这是合同上写明的。她顿时目瞪口呆。她觉得,如果他仅仅知道她人在这里,却看不见她,那岂不更好。他没有回答。她做了,走到了灯光下。

  不过,她接连好几次都走去用被单裹住身子,睡在墙脚。可是他每一次都把她拉回到灯光下。她听任他把自己拉回去。她照他说的做,她走出被单,睡到灯光下。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是否真的忘了,还是她有意和他作对,对他将来的行为有一个限制。将来会怎么样,他们还一无所知。

  她睡醒以后经常不知所措,忧心忡忡。她每次问的都是这所房子是怎么回事。他呢,他对她的问题不作回答。他说这是冬天来临前的夜晚,现在仍然是秋天。

  她问:这是什么声音?

  他说:是大海,它就在那里,在屋子的墙外。而我就是有一个夏天的晚上你在海滨酒吧间遇见的那个人。也是那个付了钱的人。

  她知道,可是她记不起她为什么会在那儿。

  她瞧瞧他。她说:你是那个灰心绝望的人。你不觉得我们记不清楚了吗?他突然也觉得记忆确实模糊了,很难再想起。说的是,为什么充满绝望?他们突然惊奇地发现,他们在对视。突然他们都看清了对方。他们一直对望着,直到想说说海滩却欲言又止,直到目光躲避,眼睛合上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