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他很容易让自己进人睡眠。猜疑已经减少了许多。最初一段时间,他常去封闭的房间里睡觉。现在,从露台上回来之后,他有时会在她面前睡觉,当她走近他时,他不再叫喊。
他醒了。他像是请求原谅似的说:“我累了,我好像正在死去。”
她说这没什么,这是过夜的疲乏,说他迟早应该重获白天的阳光,减少黑夜的时间。
他瞧着她,说:“你没有黑丝巾。”
不,她为了在他睡着时看他而没有蒙盖黑丝巾。
她在他身旁躺下。他俩都醒着。彼此都没碰到对方的身体,甚至连手指都没有碰及。他要她说说石堆那儿的男人的生殖器什么样子的。她说它和万物之初的物体相似,粗糙难看,它在性欲状态中会变硬,始终饱满、坚硬,像一道创口一样让人难以忍受。他问她回忆是否痛苦。她说回忆由剧烈的痛苦所组成,但是痛苦被卷入其浪涛中的快感冲淡了,反过来也变成了快感。但两种感觉是分开的,截然不同的。
他在等她睡着。他把她的身体移近他,他使她的身体紧贴着他。他果在那儿。她睁开眼认出是他后又睡着了。她知道他夜里经常瞧着她,以便习惯起来。尤其是见到了那个城里男人后回来,在她因精疲力竭而沉沉入睡的时候看着她。
他贴着她暖暖的身体。他一直紧挨着她一动不动,享受着她肉体的恩赐。温暖变成了他们共有的东西,还有肌肤和体内的生命。
这是个不寻思原因的男人,今晚,他可以消受这个和他挨得如此近的身体了。他从不寻思个中缘由,他等待变化,等待人睡,同样也等待黑夜、白昼、欢悦。他突然压在她身上,也许,他没作出决定便这样做了,他还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思绪还在四壁之外神游。
他将转过身子。他的身体将重新压盖着她的身体,他将把她的身体挪到他自己身体的正中央,继而,他将缓缓地陷入中心地带那温暖的淤泥深处。
他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待着。他将等待他的命运,等待他肉体的欲望。他将等待所需要的时间。
正这样想着,随着一声苦恼至极的叫喊,那突如其来的意念萌发了。欲念停止,那非常短促的声音像惨遭杀戮后愤然止息了,留在了他身体——对着她的身体——缓缓下降的过程中。
他将待在那儿。然后,他将转过身永远冲着墙。他还会辱骂。他将不再哭泣。
她置身黄色的灯光下,她不看他,她已经将他忘却。他们久久地沉默。
他说让她讲出所以然是不可能的。
而她,她再也弄不明白怎么才是可能的。她说她对任何男人不再会有欲望了,让她去吧,别管她。
他说:她偷他的也许就是这个地方、这个房间。
不,这不是房间,她不这么认为。这是上帝,她相信。就是制造集中营、战争的那位。她说应该让它去。
她呼唤他,她在哭泣。
她站了起来。她在房间里走动。
她说也许就是大海不离开他们,它永远在那儿,涛声不息,有时近在咫尺,让人唯恐躲之不及;还有就是这退色的、惨然的灯光,这慢慢抵达天际的阳光以及他们和世界上的其他人相比这姗姗来迟的爱情。
她在房间里四下环顾,她开始哭泣。这是由于这爱所致,她说。她又停住脚步。她说像他们这般生活实在可怕。她忽而冲着他嚷嚷。她吼道在这房子里一样可供阅读的东西都没有,可以阅读的东西都被他扔了,书、杂志、报纸,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电视机和收音机,无法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连身边所发生的事情都一无所知,什么都别想知道。像他们这样生活,还不如去死的好。她又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她看着他,她哭泣,她重复说这是由于这占有人切却难以存在的爱所致。
她止住了哭泣。他在听她说。他没笑。他问:“你在说什么?”
她面露羞惭,说:“我说的话不经思考,我很累。”
她说:我从没给自己提过什么问题。
他重又起身。他把她拉近。他吻了她的嘴。疯狂的欲念处在溃败之中,他们为之颤抖。
他们分开了。他说:“这一点我本来还不知道。”
他们在房间里站着,四目闭合,一言不发。
在夜晚的某个时辰,万籁俱寂,房子周围隔着退潮的大海和房间这段距离,唯有海水那没有回声的、间隔的拍岸声隐隐传来。在这暂息的时刻,犬不再吠,车不再响。天色将白,在最后一批猎艳寻欢的人经过之后,时辰出清了它所有的内容直至变为赤裸的空间,变为筛选干净后的沙子。此刻,那个吻留下的回忆强烈异常,它燃烧着他们的血液,使他们相对无语,他们无法说话。
平时,她的身体就是在夜间的这一时刻开始动弹的。今天却不,毫无疑问,她害怕白天的迫近,害怕死寂的伴随。
那个吻已经变成快感。它业已发生。它跟死亡开了玩笑,跟恐惧这一意念开了玩笑。没有任何其他的吻紧随而来。它整个地占据了欲望。它的荒漠和硕大、它的精神和肉体,这些只属于它自己。
她置身于他伸手可及的白被单的凹陷处,她的脸毫无遮盖。那个吻使他俩在房间里身体挨得紧紧的,岂止赤身裸体。
现在她醒了。她说:“你刚才原来在这儿。”
她四下环顾,看看房间、门、他的脸;他的身体。
她问他这一夜他是否还出现过想杀死她的念头。他说:“那念头又出现过,但和爱的念头一样。”
亲吻,他们将不说话。
她第一觉睡得正酣。
他出去了,他沿着那些海滨大旅馆,朝那些石子堆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永远不会返回那儿。他显然担心被目击者认出,现在他相信那些人是这个夏日的夜晚发生的一件丑闻的真正的制造者。他重又找到了那个地方一一他曾在洞开的窗旁面对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那个大厅的各扇门都关闭着。英式家具。桃花心木的椅子和桌子。许多躲开了噪音和劲风的花朵藏身于这寂静之中。他完全想象得出被幽禁着的花的味儿——一种太阳所赋予的温暖现已被寒冷取而代之。
在同样静谧的门窗玻璃后面,天空和大海都在移动。
他对她有一种渴求,那个海滨酒吧间的女人。自那晚起,他还没吻过她。他俩嘴对嘴的那个亲吻渗透了他整个身体。这吻已抓住了他整个身心,就像一个完整的秘密,一种必须以忧虑——害怕发生变化——为代价的幸福。就是想到这个吻,他才产生死的念头的。他可以打开大厅的门,以某种方式死在那儿,或者在微热的暖房里沉沉睡去。
当他回去时,她还在那儿,在原来的地方躺着。
她朝他看去,却视而不见,目光迷离。她表情阴沉愤然,正处于一种他尚未领教过的愤怒之中。她说:“你想像支配一件商品那样支配上帝的旨意,而且四处推销这件刺眼而又陈旧的东西,好像上帝需要你的帮忙似的。”
他没有回答。他是个不善回答的人。
她继续说:你哭的时候,是在为没能把自己的意旨强加于上帝而伤心。是为无法偷盗上帝的东西去分发给他人而悲切。
愤怒消失了,假象。她躺下了,用被单盖住身体,用黑丝巾蒙住脸。黑丝巾后面的她在啜泣。她边哭边说:“这倒是真的,你从来不谈上帝。”她说:“上帝,就是法,永远存在,无处不在,你不必在夜晚走到海岸边去寻找。”
她在哭泣。这是由于她处在一种极其愁苦和沮丧的状态中,这不会折磨他人,与其说她在思忖,不如说她在悲伤,这种悲伤会和某种幸福携手同行。他明白,在这种情形下,他永远无法同她叙谈。
她弄醒了他。
她说她正在变成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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