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熟睡时,一切安然宁静。我注视着你的脸,注视着你睡着时所发生的一切。我见你整个夜晚都处在惊恐之中。
她说话时眼睛看着墙壁。她没有对着他说话。她在他边上,却像根本没有他的存在一样。她说:忽然间,在世界这片经纬密布的织物上,你面积很小的脸部有一根纬线突然变得脆弱易断了,那情形差不多等于一根手指勾住一根丝线,丝线将断未断。她说她的错乱是从那晚他熟睡时开始的,当时她发现了——同时也察觉出这张脸和世界万物的终点有所不同——他俩有着一样的归宿,那就是他俩已被双双卷走,被运动着的时间用同一种方式研烂磨碎,直到世界重新获得那根光滑的纬线。
不过,她显然在自己骗自己,当她说到他时,说到她对他怀有的这份感情时,她不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明白无误的事情是,当夜如黑漆,最后一批露水情人经过后,得留神在天亮之前的那几个小时。
依旧是沉沉的黑夜,她叫醒了他,她说她忘了讲给他听:她已熟悉这海滨,她一辈子都能看得见它,她也已熟悉这个房间,她见过它,这是一所门窗紧闭,却碎了一块窗玻璃的房子。有人说从前这所房子里住着一些女人,夏天,她们带着孩子坐在露台上。然而她,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女人和孩子,她从久远的回忆中去搜索,更想不起有什么人住过这所房子。后来的某一天,这里出现了灯光。她早就想把这事告诉他,但她一直忘了。
他问她某几个晚上是不是她在敲门。
也许是的。有时她会去敲一些房子的门,但得看见里面有灯光,她才会去敲,当她知道里面只住着单身男人时,她才会敲门。
那个夏天的一个晚上是不是她敲了那扇门?他没去开门。他不在等什么人的时候是不会开门的,他切断了电话,他不开门。那个夏天她来过这儿,这可能吗?她想不起她是否真来过,而现在她认识了他,她觉得她应该来过此地。按理说不可能,她应该透过窗玻璃看见灯光才敲门,但有时没看见灯光,她也可能敲门。
他说有时在他不等候什么人的时候,他便听凭夜色进入室内,他不开灯。这样便可知道任何突然出现在空房间里的人。她说:那就是我。
她睁开眼睛,又合上,她说:我们睡得真晚。
她用手抚摩着他的脸,接着倦意涌来,手又垂下。她再次闭上眼睛。
她说:“今夜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我是在酒吧间楼上的房间里和他幽会的。我请求他和我一起干我们的事,如果死亡没有夺走我们的灵魂我们早该这么干了。”
在房间里,他走近她。他躺在她身旁。她在颤抖,她说话有些困难。每次她话一停便啜泣。她说:“我请求那个男人让我在他身旁睡上一阵子。我请求他对我干几件事,只消等到我进入睡眠状态时就可进行,但得轻轻的、轻轻的。”
她重复说:“我请求他对我说那些话、干那些我告诉他的事,但得非常轻柔地、长时间地进行,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醒来。我对他说了哪些事、哪些话呢?
“我还告诉他别为我是否会醒而操心——尽管他担心他无法使我醒来。因为,处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的发生会非常之慢,简直就像一次没完没了的、令人赞叹的临终时刻。
“他照我要求的做了。缓缓地、长时间地做着。后来,我突然听见了他的声音,我想起来了,他的手燃烧了我的皮肤。起初是轻轻的,有一定的时间间隔,继而是连续不断的,他的手使我的身体燃烧起来。
“他说我的眼皮在抖动,就好像我欲睁开眼睛却又力不从心。说我腹部深处流出一种稠厚、混浊、像血一样热的液体。说就在那一刻我的双腿分开了,让他进入这深处,那时我已醒来。深入直至尽底处,为了坚持到底到达终点,他非常缓慢地进行着。他害怕得叫了起来。他在尽底处等了很长时间,紧急情况才缓和安宁下来。
“我并不想等待他所希望的那么长的时间。我要求他快一点,使点劲。我们停止说话。快感从天而降,我们抓住了它,它吞噬了我们,把我们永远地带走,随后,它消失了。”
房间里,那两个身躯重新倒在白色的床单上。眼睛紧闭着。
后来,它们睁开了。
随后,它们又闭上了。
一切均告完成。房间里,他俩周围凌乱不堪。
他们就这样长时间呆着,眼睛紧闭,惊恐不安。
起初,他俩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后来,他俩的手重临灾难的险境,它们还在颤抖,在睡眠过程中,它们握在一起。
睡醒时,他俩又一次地双双抽噎,目光转向墙壁,羞惭不已。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俩身体分开,各自哭泣。后来,他俩不再哭泣,一动不动地久久地在那儿呆着。
后来她问他这微光的出现是不是预示着天亮了。他对她说那显然是日光,不过,每年的这个季节白昼来得很慢,所以无法肯定天是否亮了。
她问他这是不是最后一夜。
他说是的,这可能是最后一夜,他不清楚。他提醒她,他对任何事情向来就是一无所知的。
他走向露台。天色很暗。
他在那儿,他在看。他在哭。
当他返回房间,她已经直着身子坐了起来,她在等他。他俩对视着,他俩对对方怀着欲念。
她说她害怕像一个在车站旅馆里过了夜分手后的女人一样被人杀死。他对她说什么都别怕。她相信当他走向露台的时候,这个念头曾在他脑中出现过。他证实了这事。他说:有一阵头晕目眩的时刻,没什么。
她在啜泣。她说这是她知道他在他俩的故事中每时每刻都有这种需要时激动的表现,这是因为她想起,就她个人的意愿来说,她的身体本该能够做到永远不在这个房间里挨着他的身体生存。
他说其实他每晚都有这个念头,它和对大海恐惧、对她那无法企及的美搀和在一起出现。
他跟她讲到了船。
他说他看见一艘游船在非常近的地方,在离海岸一百米的海上行驶。甲板上空空荡荡。海宛如一个湖泊,船在湖面上前行。像一艘快艇。白色的。她问是什么时候。他不知道,有好几个夜晚了。
她从没在这个海滩上看见过船。为什么没见过呢?毫无疑问,人都消隐在雾霭之中——这个季节大海上总是大雾笼罩——他们朝着海滨疗养地大旅馆透出的灯光走去。
他仁立在海滩上直到船在它的航道上消失。转速很低的马达的声音以一种他尚未认知的方式渗入他的内心。当那船渐渐远离海岸时,他相信此刻那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的欲望最后一次地在他身上反应出来了。当船消失时,想必他已颓然倒在沙滩上了。
他醒来时,那船已经消失多时,一排海浪一直打到房子的墙上,就像想躲开他似的,海浪到他脚边化为一片白色的流苏退避了,它生动形象,不啻一行文字。他把这当作是来自那船上的回应。它在说别再等待蓝眼睛的外国小伙子了,他永远不会重返法兰西的海滨。
就从这个时刻起,他想去爱这流动的海。带着疯狂的欲念去爱,就像沉醉于他俩给予对方的那唯一的吻。他想起了她的肌肤、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身上所有的器官,她的温馨及她的双手,这些感觉在他身上再生了。
好几个白昼,好几个黑夜,他一直处在渴念她的状态中。
后来,这爱回来了——如同那个吻留下的回忆——那曾是他生命的鲜血,曾使他在这个夏夜一一他俩相遇在这个海滨酒吧——惊恐不安。
她说那便是这爱,那一晚他俩为之洒泪。这是他俩彼此真正的忠贞,这已经超越了眼下他们的故事,超越了将要进人他们生命中的东西。
他对她说那孤身一人的外国小伙子就是那晚他们在海滨酒吧间感到绝望的原因。
她回想起他常跟她说起一个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而她却从未想过那是她曾爱过的人。
她清楚地记得他说到的那些致命的忧郁,它们每个夏天都要来缠扰他直至把他弄得精疲力竭,那些事情抽象难懂,毫不连贯。
他说他老是把故事搞错,但根据他们在这个海滨酒吧相遇这一事实,对那个外国小伙子的记忆在他看来似乎旨在防止错误的发生。
她说不,他们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好比那些忘记自己曾目睹罪案发生的证人。
唯一的证据应该是,他认出了她,一个在大厅里的女人。那晚在这个海滨酒吧间,他们处在何种情况下才会互不相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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