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市圣巴特里克大教堂。1906年12月2日。
“仁慈的上帝啊,仁慈的主啊。多少次我无助地呼唤你。多得我已经无法计数。在阳光炽热的白昼,在漆黑寂寥的夜晚,在你宏大的圣堂里,在我幽静的蜗居里,我不停地呼唤你。有时我甚至以为你真的回答了我的呼唤,自己似乎也听到了你的声音,也感觉到了你对我的指引。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我自己的愚蠢吗?都是我自己的错觉吗?我们真的能在祈祷中与您交谈吗?还是我们一直都只是在倾听自己的喃喃私语而已?主啊,宽恕我的这种疑虑吧。我如此竭尽全力,只为寻求真正的信仰。我祈求你,现在能听听我的声音。因为我真的很迷惑,很害怕。我生来并不是什么学者,只是一个爱尔兰农夫的孩子。主啊,请您听我说话,请您帮帮我。”
“约瑟夫,我就在这儿。是什么打破了你心灵的宁静?”
“上帝,我想我是第一次真的感觉到了恐惧。我害怕,但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
“恐惧?这种感觉,我自己也感受过。”
“你,上帝?绝对不可能。”
“恰恰相反。当他们把我的双腕绑在圣堂墙上啪啪作响的铁环上时,你认为我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我只是根本想不到你会感到恐惧。”
“约瑟夫,我那时也是人。我也有人类共有的一切弱点和缺陷。事实就是这样。一个人会感到极度恐惧。所以当他们向我展示那条在打结的鞭捎上缀有铁铅碎片的刑鞭,并告诉我它可怕的威力时,我也出于恐惧而大声呼叫。”
“主啊,对此,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象过,而且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
“我还真幸运。那你害怕什么呢?”
“因为在我身边,在这个可怕的城市里发生的许多事,我根本弄不明白。”
“我很同情你。对自己所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就已经很糟了,但至少这种恐惧有个限度。而对你一无所知的东西感到的恐惧就可怕多了。你想让我如何帮你呢?”
“我需要拥有你的坚毅,还有你的力量。”
“约瑟夫,这两点你都已经拥有了。当你对我郑重发誓,穿上这身牧师的衣袍时,你也就已经继承了我的坚毅和力量。”
“主啊,但我并不配拥有它们,现在它们已经从我的身体里逃逸而出,散得无影无踪。看来当你从马林加选择那个农夫的儿子时,恐怕是选了一个并不称职的人。”
“而事实上是你选择了我。但这都无关紧要。现在我选择的这条渡船是不是已经有了裂缝,并旦让我为之失望呢?”
“没错,我罪孽深重。”
“但是,谁又不是呢?你渴求得到克里斯汀。”
“上帝,她是一位绝色佳人,而我呢,是个人。”
“我能理解,曾经我也是。这的确非常棘手。你有没有忏悔过,并得到宽恕?”
“有。”
“好了,想法只是想法。此外,你没有再做过别的什么吧?”
“没有,上帝。只是有这种想法。”
“那好,看来我对我的农夫的儿子的信心或许可以保持得稍微久一些了。那你不可名状的恐惧又是为什么呢?”
“在城里有一个人,一个很怪异的人。我们抵达纽约的那一天,我在码头抬头四下眺望,发现在一个货栈的房顶上站着一个人,他一直在往下望。他戴了一个面具。昨天,我们去了科尼岛,有克里斯汀、小皮埃尔、一个当地的记者,还有我。克里斯汀去了游乐场一个叫魔镜迷宫的地方玩。昨晚,她找我做忏悔,告诉了我……”
“我想你应该可以告诉我,因为我一直都在你的心里。好,继续说。”
“她在迷宫里见到了他。她描述了那个人的样子。她说他一定就是几年前她在巴黎认识的那个人,他被严重毁容。而现在,在纽约,他已经变得非常的富有,而且很有影响。”
“我认识他。他名叫埃里克。他的生活并不很顺利。现在他已经信仰别的上帝了。”
“上帝,除你之外,并没有别的神灵。”
“不错的想法。但世上有很多的神,人造的神灵。”
“哦,他信仰的是什么神?”
“他是财神的信徒。这是一个贪婪和金钱的神灵。”
“我真希望能把他挽救回来,让他回到你身边。”
“这种想法值得称道。但是为什么呢?”
“他好像拥有巨额的财富,富有得超乎我们一般的想象。”
“约瑟夫,你应该关注的是灵魂,而不是金钱。你追求他的财富吗?”
“上帝,我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别的一些人。当我在这里时,晚上我曾经在这个城市的下东区的街上漫步,离这座大教堂只有几英里远。那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地方,是一座人间地狱。这里充斥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贫困、凄苦、污秽和绝望。腐化和罪恶在这里滋生繁衍。孩子们被迫出卖自己的肉体,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约瑟夫,我似乎听到了一些斥责:为什么我会允许这一切丑恶现象存在,是吗?”
“上帝,我不能指责您。”
“哦,你无须如此毕恭毕敬。这些丑陋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但是我实在不明白。”
“让我来向你解释一二。我从来没有保证人类必定达到完美,只是给他们达到完美的机会。事实如此。人类可以选择,并且有机会,但从不受强迫。我已经给了他们自由,让他们去选择纯洁,远离污垢。有些人选择了沿着我指引的道路前进;而在这里,现在,大多数人则宁愿选择享乐。对许多人而言,他们的愉悦和富足就意味着施加于别人身上的痛苦。当然,大家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有丝毫好转。”
“但是为什么呢,上帝,难道人类不能变得更好些吗?”
“约瑟夫,你看,如果我伸出手去,触摸他的额头,让他变得完美,那世上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没有悲伤,也就没有喜悦。没有眼泪,也没有笑容。没有痛苦,也没有解脱。没有束缚,也没有自由。没有失败,也没有成功。没有粗鲁,也没有礼貌。没有固执,也没有宽容。没有绝望,也没有狂喜。没有罪恶,当然也就没有赎罪。这样,我只会在世间创造一个毫无特色的极乐天堂,而我的天国也就变得多余了。而事实并不能如此。所以,人类必须有自己的选择,直到我召唤他们回家。”
“我想的确如此,上帝。但是我非常想挽救埃里克,并让他把他的财富用在更好的地方。”
“或许你可以。”
“但一定有能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当然有。”
“但是,上帝,我找不到它。”
“你已经揣摩了我所说的话,难道你就一点没有启发吗?”
“太少了,主啊,帮帮我吧。”
“这把钥匙就是爱。约瑟夫,能开启这把锁的钥匙终究只有爱。”
“但是他爱克里斯汀。”
“是吗?”
“难道要我去鼓动她违背她婚礼上的誓约吗?”
“我并没有这样说。”
“那我就不明白了。”
“你会的,约瑟夫,你会明白的。有时这需要一些耐心。那,就是这个埃里克让你感到恐惧吗?”
“不,上帝,不是他。当我看到他站在屋顶上,以及后来看到他从魔镜迷宫跑出来时,我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愤怒、绝望和痛苦的感觉。但并不邪恶。而真让我恐惧的则是另一个人。”
“给我讲一讲那个人。”
“当我们到达科尼岛的游乐场时,克里斯汀和皮埃尔跟小丑进了玩具店。我待在外面,在海边走了一会儿。当我到玩具店和他们碰面时,皮埃尔正和一个年轻人在一起。那个年轻人带皮埃尔在店里四处转着看玩具,并不停地对皮埃尔耳语着什么。他的脸色白得像白骨,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身上穿了一套黑色的礼服。我以为他是玩具店的管理员,但后来那位小丑告诉我,直到那天早晨以前,他也从未见过这个人。”
“你不喜欢他吗,约瑟夫?”
“上帝,喜好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所弥散的一种寒气,比海水还要冰冷。这是否只是我爱尔兰式的想象呢?就是他身上的那种邪气才使得我本能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把皮埃尔从他身边带开,而他则一直盯着我,目光中透露出憎恨和恶意。那是我那一天第一次碰到他。”
“还有第二次吗?”
“当我把小孩送上马车,转身往回走时,我又遇到了他。那是将近半个小时后。我知道克里斯汀和小丑先生去游玩一个名叫魔镜迷宫的地方了。突然,在迷宫房子侧墙上的一扇小门开了,他从里面跑了出来。他和在我前面的记者擦肩而过,然后又跑到我的面前,突然他停了下来,又一次直勾勾地盯着我,随后又飞快地跑过去,跳上他的小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种感觉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天气原本就很冷了,但是我感觉气温似乎又一下子下降了10度。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是谁?他想干什么?”
“我想你所指的这个人是达吕斯。你也想拯救他吗?”
“我想,我做不到。”
“没错。他已经把他的灵魂出卖给了财神,直到他回到我身边之前,他永远是财神的奴仆。也就是他唆使埃里克皈依于他自己信奉的神灵。但是达吕斯心里根本没有爱,这也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
“上帝,但是他爱金钱。”
“不,他崇拜金钱。但这还有区别。埃里克也崇拜金钱,不过,在他饱受折磨的心灵深处,他曾经体验过爱,也同样能再次尝到真爱的滋味。”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可能让他洗心革面?”
“约瑟夫,所有的人,只要能感受到纯洁的爱,而并非自私的自爱,都是能够拯救的。”
“但是,上帝,就像达吕斯一样,这个埃里克也只是爱金钱,爱自己还爱别人的妻子。我又搞不懂了。”
“约瑟夫,你错了。他是珍爱金钱,痛恨自己,并深爱着一个自己深知不可能拥有的女人。好了,我该走了。”
“主啊,别走,再多留一会儿吧。”
“不行了。在巴尔干正进行着一场邪恶的战争。今晚我要接纳许多受难的灵魂。”
“那我应该到哪里找这把钥匙呢?金钱、自我和他无法拥有的女人之外的那把钥匙?”
“约瑟夫,我已经告诉你了。去寻找另一种更伟大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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