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6-20)

 

  16

  傍晚时分,正当她喝茶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似乎有马踏踏在泥泞里的声音以及很熟的说话声。她一跃而起,跑到厨房门边。此刻,在门洞里,正有人很快地走来。她顿感眼前发黑,于是就把身子靠在了门框上,用脚踢开了门。

  “晚安。妈妈!”

  耳际传来熟悉的叫声。一双干枯的长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心里,燃烧着失望的痛苦和会见安德烈的欢欣。痛苦和欢欣共同燃烧着,混合成为一种灼热的感情;它像一股热浪拥抱着她,拥抱着她,把她举起来,——她将脸埋在安德烈的胸口上。他也同样用力地将她抱住,他的手有点抖,母亲不说一句话,低声地哭泣,他摸着母亲的头发,像唱歌似的说:

  “别哭了吧,妈妈,别心痛了!我给您说实话——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他们并没有搞到对他不利的证据,大家都活像是煮了的鱼似的半声不吐……”

  他搂着母亲的肩胛,把她让进了房间,她靠上他的身上,像松鼠一样敏捷地把眼泪擦干,用整个身心贪婪地吞食着他的话。

  “巴威尔向您问好,他非常健康,非常快活。那里地方很窄!犯人一共有近百个,有我们的人,也有城里的人,每间住三四个。监狱当局,并不怎样,比较起来还算好的,宪兵这些畜生们给他们带去这么多人,弄得他们都筋疲力尽。因此监狱当局管理也就不怎么严格,时常说:‘诸位,请你们安静些,不要给我们找麻烦!’嗳!一切都很好,可以谈话,可以互换书籍,还可以分食物。这种监牢不坏!虽然房子旧了,地方很脏,但是随便而且适意。刑事犯人也都是好人,给了我们许多方便。现在,我和蒲金等一共六个被放了出来。巴威尔不久也可以出来了,这很准确。维索夫希诃夫大约要住得最长,人家都生他的气。他一天到晚尽是骂人!宪兵们不敢见他。大约得经过审判,或许要挨上一顿。巴威尔常常劝他说:‘尼古拉,不要这样!你骂了他们,他们那些东西也不会变好!’但是他还喊着:‘我要把这些坏东西像割瘤子一样地从地上割掉!’巴威尔态度很好,正常而且坚决。我可以告诉你,他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很快!”镇静了的母亲亲切地微笑着,说道:“我知道,很快!”

  “知道,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好,给我倒一杯茶吧,告诉我,这些天您是怎样过的?”

  他满脸笑容地望着母亲,他给人的印象是那样可亲可爱,在他那滚圆的眼睛里,闪动着爱与愁的火花。

  “我非常喜欢您!安德留夏!”母亲由衷地叹了口气,望着他那瘦长的、密布着灌木丛一般的黑毛发的脸,动情地说。

  “我能够得到一点,就满足了。我知道你疼爱我,——你能够疼爱一切的人,你有一颗了不起的爱心!”霍霍尔在椅子上一边摇着身体,一边夸赞母亲。

  “不,我特别地喜欢您!”她坚持着说,“如果您有母亲,大家都会羡慕她能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呢……”

  霍霍尔摇摇头,两只手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脸。

  “我也有母亲,可是不知在什么地方……”他冷静地说。

  “你要知道我今天做了什么事情吗?”她喊了一声,由于感到满足,她一停一顿又急急匆匆地描述起她是如何把宣传品送进厂里去的。

  起初,他惊讶地瞪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哈哈大笑起来,动着双脚,用指头敲着脑袋,欢喜地喊道:

  “啊呀呀,啊呀呀!——嗬,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件大事,呀!巴威尔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是是?这太好了——

  好极了!妈妈,为着巴威尔,同时也是为着大家!”

  他兴高采烈地弹响了指头,吹着口哨,摇着身体,由于欢喜而红光满面得意洋洋。这在她心中引起了有力而彻底的共鸣。

  “安德留夏,您是我亲爱的!”母亲激动地说,她的心仿佛绽开了,从里面像溪水一般地澎湃而出的是和悦的话语。

  “我也曾经思谋过我的一生。——耶稣基督啊!我活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挨打……干活……除了丈夫之外,什么都没见过,除了恐怖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巴沙是怎样长大的——也没看见,丈夫活着的时候,我是不是爱我的儿子,我也不知道!整个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让我那死鬼吃得有滋有味儿,吃得饱,一到时候就得端出饭来伺候,别叫他生气,希望他不要打我,多少地可怜我一下。我不记得他有哪一回可怜过我。他打我,好像不是在打老婆,而是在打他所痛恨的仇人。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年,结婚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回想回想,但是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叶戈尔·伊凡诺维奇到这儿来过——他和我同村,他谈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可是,我只记得自己的家,记得那里的人,但是大伙怎么生活,说过哪些话,谁出了什么事儿——全忘了!我只记得失火,闹过两次火灾。好像一切都从我心里打掉了,心灵的门窗好像被钉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叹息了一会儿,好似到在岸上的鱼儿一般拼命地吸气。

  她向前俯着身子,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丈夫死了,我指望儿子,——但他走上了这条道路。这可叫我为难啊,心疼他……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知道也说不清经历了多少的不安和恐惧,每逢相到他的命运,心啊,好像就要炸裂了……”

  她沉默着,静静地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

  “我们女人的爱,不是无私而高尚的!……我们只爱自己所需要的!经如你,——你也在想念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对你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人都是为了大家伙,去受苦受难,去坐牢,去西伯利亚,去送死……年轻的姑娘们,半夜三更的独自一个人,在泥路上,冒着雨雪,走七俄里路,从城里到这儿来。有谁催她们?有谁逼她们?这是因为她们爱人民啊!像她们那样才是纯洁高尚的爱!纯洁的信仰!安德留夏,可是我,却办不到!我只爱我自己的,爱我亲近的!”

  “你办得到的!”霍霍尔接住话茬儿说,眼不看着她,照例用手使劲地擦着脑袋、腮帮和眼睛。“不论那个人,谁都是爱自己亲近的,但是——在了不起的心里,远的也会变成的宾。你能够做许多事情的,你的母爱是伟大的……”

  “但愿能应了你的话!”她沉静地说。“我已经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是对的!——真的,我喜欢您;——或许比喜欢巴沙还喜欢!他是不论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比如,他明明要和沙馨卡结婚,但是一个字也不跟我这当妈的提……”

  “不,”霍霍尔表示反对。“这件事我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爱她,她也爱他,那是真的。但是结婚——是不会的,不会的!即使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原来是这样!”母亲沉静而恍然地说,她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霍霍尔的脸。“是啊。原来是这样!人们牺牲了自己的私生活……”

  “巴威尔是一个世上少有的人!”霍霍尔低声说。“他是一个铁打的人……”

  “如今——他坐在牢里!”母亲深思熟虑地接着说。“这种事情叫人担惊受怕,——可是,现在并不觉得怎么样!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是这样的,恐惧也不曾是这样的,——现在是替大家担心。心也变了,——灵魂睁眼一看:又悲伤又欢喜。有许多事情,我眼下还不懂。你们不信上帝,这件事使我很难受,很生气,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我明白你们个个都是好人,的确是好人!你们为大伙受艰苦,为真理受责难——这是你们为自己选定的道路啊。”

  “你们的真理,我也了解:世界上有了有钱的人,大家伙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不论是真理,还是欢乐,什么也得不到!我这样的人在你们中间生活,有时夜里也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被糟尽了的我那股子力量,想起磨碎了的年轻的心——一想起这些,我就可怜我自己,苦啊!如今呢,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我对自己呢,渐渐地更了解了……”

  霍霍尔站起身,慢慢地踱着,极力使地板不发出声音来,他看上去又高又瘦,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

  “你说得对!”他郑重地赞叹道。“很好。在克尔契那地方,有个年轻的犹太人,他写诗,有一次他写了这样的诗句:

  连那没有罪而被杀了的,

  真理的力量也能使他复活!……

  “他本人就是被克尔契那地方的警察当局杀害的。但是,这并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知道了真理,在人间更多地撒播了真理。譬如您——也是没有罪而被杀了的人……”

  “我现在说这些话,”母亲接着说,“我自己说,自己听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辈子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能够躲过一天算一天,怎么活得使人们都不知道,使人家不要碰我。可是现在我却想着大家,也许,我还不很了解你们的事情,可是我觉得你们都很让人亲近,对谁我都疼爱,希望你们成功。安德留夏,特别对您是这样!……”

  他走到她身边说:

  “多谢!”

  他用两只大手拿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又抖了抖,很快地向一旁走去。兴奋得有点疲倦了的母亲,慢慢地洗着茶碗,一声不出了。有一种饱满而令她安妥的心灵的情感,在他的胸怀里暖烘烘地发着热。

  霍霍尔一边走,一边对她说:

  “妈妈,也请你可怜可怜维索夫希诃夫吧,哪怕是一次也成!他父亲也在监牢里。——那是个龌龊的老年人。尼古拉隔着窗子,常常骂他,这多不好啊!尼古拉是个好人,——他爱惜老鼠和狗之类的动物,但是,他却不爱人类!嗳嗳,一个人竟被毁成这个样子!”

  “他的母亲失踪了,父亲喝酒,当贼,”她沉思地说。

  安德烈去睡的时候,她悄悄地替他画了十字。等他睡了半点钟之后,母亲压低声音问:

  “安德留夏,没睡着?”

  “嗳,——什么?”

  “睡吧!”

  “谢谢,妈妈!谢谢您!”他十分感激地回答。

  17

  第二天,当尼洛夫娜挑着担子走到工厂门口的时候,守门人很凶暴地把她叫住,叫她将罐子放在地上,对她仔仔细细地搜查起来。

  “你把我送来的饭都弄凉了!”他们粗暴地搜查她衣服的时候,她镇定自若地说。

  “住口!”一个守门人很不高兴地说。

  另外一个在她户膀轻轻地推了一下,很有自信地说:

  “我说过嘛——那是从墙外面丢进来的!”

  第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是西佐夫老人。他先朝周围看了一下,然后低声说:

  “听见了吗,妈妈?”

  “什么?”

  “传单呀!昨天又出来了!真是——好像面包上撒盐一样地在什么地方都撒到了。叫他们又抓人又搜查吧!我的侄儿马琴也让他们给抓去了,——但是,事情怎么样呢?你儿子也抓去了,——现在总算明白了吧,这事不是他们干的!”

  他捋着满把的胡子,朝她说着。临走的时候,他又说:

  “怎么不到我那儿去坐坐?一个人肯定闷得慌吧……”

  她谢了谢他。一边喊叫着饭菜的名字,一边用眼睛锐利地观察着工厂里那种从来没有的极其活跃的气氛。

  工人们都很兴奋,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从这个车间跑到那个车间。在充满了煤烟的空气里面,好像弥漫着一种勇敢而且朝气蓬勃的精神。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发出激励的呼声,嚷出嘲笑的叫喊。上了年纪的工人,谨慎地微笑着。厂方的人员心事重重的走来走去,警察更是东奔西跑。工人们看见他们过来,立时就漫不经心地散开,或者停止说话,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那凶狠而暴躁的面孔。

  工人们的脸仿佛洗得干干净净。

  古塞夫高大的身体,在她眼前闪过,他弟弟伊凡,像小鸭一般地走着,哈哈哈地笑着。

  木工车间的工头华维洛夫和考勤员依萨不慌不忙地从母亲身边走过。身材矮小而瘦弱的依萨,抬起了头,把脖颈侧向左边,望着华维洛夫的一动也不动的浮肿的脸,摇着短短的颚须很快地说:

  “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们都在笑呢,——他们都很愉快,不管厂主先生怎样说这是涉及危害国家的案子。伊凡·伊凡诺维奇,我看仅仅斩草还不行,非得用锄头来锄根不可……”

  华维洛夫反背着两手走着,把手指捏得紧紧的……“你们尽管印你们的,狗崽子,”他高声地骂着,“要是说我的坏话——那可不行!”

  华西里·古塞夫走近母亲的身边,说:

  “我又到您这儿来吃中饭来了,好吃得很啊!”

  于是他放低了声音,眯着眼睛,补充说:

  “正打在节骨眼上了!……嗳,妈妈,好极了!”

  母亲亲切地向他点点头,这个工人区最调皮的小伙子对她称“您”,秘密地跟她谈话,使她很高兴,整个工厂的空气都很紧张,也使她高兴。她心里想道:

  “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这样……”

  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小工,其中一个很遗憾地低声说:

  “什么地方都没找到……”

  “要听别人念念!我不认识字,但是我也明白,正好打中他们的要害!……”另外一个说。

  第三个向周围瞅了瞅,提议说:

  “咱们到锅炉室里去吧……”

  “发生作用了!”古塞夫挤了挤眼睛,低声地说。

  尼洛夫娜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厂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识字呢!”她对安德裂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认得些,但是现在都忘记了。”

  “不妨用点功!”霍霍尔向她提议。

  “像我这么大岁数?白叫人家笑话……”

  安德烈从搁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用小刀的尖端指着封面上的字母,问她:

  “这个念什么?”

  “P!”她笑着回答。

  “那么这个呢?”

  “A……”

  她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有点懊恼。她觉得安德烈的眼睛用着一种隐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开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声音听来却温和而平静,只是面孔上非常严肃。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不由得苦笑着问。

  “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认过的,那么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没有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如果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语说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够在为圣人的。’”

  “嗳嗳!”霍霍尔摇着头说。“俗语多得很。知道的少一点,睡得熟一点,这不是很对吗?心里想着俗语,就是要它结好一根鞭子,来管好自己的灵魂的。这个是什么字母?”

  “π!”母亲说。

  “对!你看这个字母伸胳膊撑腿的。好,这个呢?”

  她集中了她的视力,吃劲儿地动着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经忘记了字母。在不知不觉之间,只顾着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惫的眼泪,后来却扑簌簌地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我还认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说道。“四十岁的人了,才刚刚开始认字……”

  “不必哭!”霍霍尔亲热地低声解劝。“在以前,你是不能过别的生活的,——现在,您总算明白了您过得不好,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可以过比你更好的日子,——可是他们却像家畜一样地生活着,而且还在那里夸耀,说他们过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今天是做工、吃饭,明天也是做工、吃饭,难道就这样一生一世就是做工、吃饭吗?

  “在这样做工、吃饭的时候,生了孩子,起初还凑和着抚养他们,后来逐渐地他们也得吃很多的饭了,于是就对他生起气来,大声地骂他们:饭桶!快点长大!到了可以做工的年龄了,于是,又使他们的儿子变成家畜,而他们的儿子又是为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结果,还是这一套生活,像驴拉磨似的!——只有从理性上打断了锁链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譬如现在您,正在用尽自己的力量开始做着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唏嘘着。“我还能有什么用处?”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这是和那雨一样的,每一滴都能滋养种子。你已经开始读书识字了呀……”

  他笑起来,站起身在房间里走着。

  “对,您学习吧!……等巴威尔出来,一看您,——嘿,怎么啦?”

  “呀呀!安德留夏!”母亲说,“年轻人,什么都是简单的。但是上了年纪——悲伤多起来了,力量却越来越少,头脑就完全不好使唤了……”

  18

  傍晚,霍霍尔出去了。

  母亲点上灯,坐在桌子前面织袜子。

  但是,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又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在屋里走了一趟,迈进厨房,上好了门栓,又紧紧地皱着眉毛回到屋里。她主下了窗帷,从隔板上面拿下一本书来,重新坐在桌子前面,向周围望了望,把身体伏在书上,她的嘴唇开始翕动了。每当街上有点声响,她就跟着颤动一下,耸起耳朵,把手掌掩在书面上面……眼睛有时闭上,有时睁开,又轻声地念道:

  “生活,大地,我们……”

  有人敲门,母亲跳起身来,把书赶紧放到隔板上,不安地问:

  “是谁?”

  “我……”

  雷宾走了进来,他威严地捋着胡子,说道:

  “从前,一声不问,就让人进来。你一个人在家吗?嗳,我以为霍霍尔在这里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牢是不可能把好人变坏的。”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

  “咱们谈谈吧……”

  他意味深长地、秘密地望着她,使母亲感到一种模糊的不安。

  “什么都得用钱!”他用沉重的声音说他的看法。“不管生还是死,都离不了钱,——对吧。不论传单和小册子,都得用钱!你知道弄传单和小册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不知道,”母亲似乎感到了什么危险,低声回答。

  “对,我也不知道。还有,你知道小册子是谁做的?”

  “有学问的人……”

  “那是大人先生们!”雷宾说,长满了胡子的脸紧张起来,泛着红光。“就是说,大人先生们做了书,分给大家。但是,那些小册子里写的却是要反对大人先生们,你倒说说看,——花了钱而叫人们反对自己,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嗳?”

  母亲眨着眼睛,很胆怯地说:

  “你在想些什么呀?”

  “哦!”雷宾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面转动着身子,说道:

  “对啦。我一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这是在骗人!”雷宾回答。“我觉得,这是骗人。我都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在骗人。对啦。大人先生们说了许多难懂的事情,可是我们所要的,只是真理。我也知道真理了。我是不会上他们的当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将我推在最前面,——他们要踏着我的尸首,像过桥似的向前进……”

  他把那种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的心上。

  “上帝呀!”母亲悒郁地说。“巴沙真的不知道吗?所有干这种事的人们……”

  在她脑海里,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和莎馨卡的严肃而正直的容貌。于是他的心颤动起来。

  “不,不!”她否定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实意的!”

  “你说谁?”雷宾深沉地反问。

  “大家……我所知道的一切的人!”

  “不要只看这些地方,妈妈,你要看更远的地方!”雷宾垂下了头说。“和我们接触的这些人,他们也许连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人在那里享受好处。人是不会去做那些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的……”

  这样说完,他又用农民的执拗的信念,添加了一句:

  “大人先生们永远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的!”

  “你想出了些个什么怪念头啊?”母亲又怀疑起来,这样不解地问道:

  “我吗?”雷宾朝她望了一眼,停顿了片刻,重复:“要离得这些先生们远一些,对啦!”

  他又沉默起来,阴沉着脸。

  “我本来想和青年们接近,和他们在一起。对这种工作我是有用处的,——我知道非对大家宣传不行。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了。我实在是不能相信他们,所以我非离开不可。”

  他低着头,想了想。

  “我一个人要走遍大小村庄。我要唤起老百姓。让他们自己起来。只要他们理解,他们是能够给自己寻找出路的。所以,我努力让他们理解——他们除了自身之外,是没有希望的,除了自己的智慧之外,是没有别的智慧的。就是这样!”

  她可怜起他来,觉得替他害怕。常常让她不愉快的雷宾,不知怎的,现在忽然觉得可亲可近;她缓缓地说:

  “人家会抓你的……”

  雷宾望着她,静静地回答:

  “抓了,——放了。于是我再去……”

  “农民会亲自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非坐牢不可……”

  “坐牢,出牢,于是再去,至于农民,他们绑我一次、两次,但是到了后来,一定会明白没有绑我的必要,那时——就会听我的话了!我对他们说:‘你们不相信也不要紧,——只请你们就听是了,’只要他们肯听,慢慢就会相信的!”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没有说出口之前,每一个字都抚摸一遍似的。

  “我近来遇到了各种事情,懂得了一点道理……”

  “你要被毁掉的!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悲哀地摇着头说。

  他用那双黑色的深深的眼睛,仿佛疑问和期待地对她望着。他那结实的身体向前屈着,两手按住椅子的靠背,黑胡须的轮廓里面,淡黑色的脸似乎苍白了。

  “你知道基督对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死亡——就不能从新的穗里再新生。我还不至于就会死呢。我很机警的!”

  他在椅子上待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

  “我到酒店里去,在那里跟大家混一会儿。霍霍尔为什么不来呢?又在开始奔忙吗?”

  “是吧!”母亲微笑着说。

  “应该那样干!请你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们并肩走进厨房,谁也不看谁地简短地谈了几句。

  “那么,再见吧!”

  “再见,几时拿工钱去?……”

  “已经拿了。”

  “几时动身?”

  “明天一早,再见!”

  雷宾弯着腰,不悦地、笨拙地走到门洞里。

  母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无言以对地听着他沉重的脚步声,意识到自己心里的疑惑。然后,缓缓地回转身来,走进房间,把窗帷掀起一点来,向穿外眺望。玻璃之外,一丝不动地笼罩着墨黑的夜色。

  “我过的真是黑夜的日子!”她这样想。

  她对于这个农民,觉得可怜——他是如此一个魁梧而强壮的汉子。

  安德烈回来了,他还是活泼而兴奋。

  当她把雷宾的话告诉他的时候,他说:

  “就让他敲着他真理的钟声,到各村庄去唤醒人们吧。他很难跟我们搞到一起。在他的头脑里,有一种独特的农民思想根深蒂固,容不了我们的思想。”

  “喔,他说了些关于大人先生们的话,似乎有道理!”母亲慎重地说。“他们总不至于会骗人吧!”

  “动了您的心了?”霍霍尔带着笑喊道。“嗳,妈妈,钱哪!要是我们自己有钱就好了!我们现在还是靠别人的钱过日子。譬如说,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每月收入七十五卢布——给我们五十。还有别的人也是这样。有时候,穷苦的学生们每人凑几戈丝给我们寄一点来。大人先生们当然各有不同。有的骗人,有的后退,但是和我们一起工作的,都是最好的人……”

  他把手一拍,很有力地接着往下说……

  “到我们成功的日子,——还远得很!但不论怎样,我们开一个小小的五一节纪念会!一定很愉快!”

  他那快活的样子,驱除了雷宾所散布的忧虑。

  霍霍尔用手擦着头,不住地在屋里走着,眼睛看着地板说:

  “您可知道,有时啊在我们心目中有种可敬的东西!不论你走到哪里,都有我们的同志,大家都燃烧着同一的火焰,大家都很快活、善良、可爱,不必说话,大家都能了解……大家都像在合唱似的生活着,而每个人心里都在唱着不同的歌曲。一切歌曲都像溪水一样地奔流汇集,成一条江河,于是这条宽广自由的江河,流进了充满着新生活的欢乐的大海洋……”

  母亲为了不至于妨碍他,不至于打断他的谈兴,所以努力地一动不动。她听他说话,总是比听别人说话专注,他的话听起来,比任何人的都容易领会,他的话,比任何人的都能更有力地感动她的心。巴威尔永远也不谈未来的预见,但是这种预见,却似乎是母亲心灵的一部分。在他的话里面,仿佛有一种普天同庆的未来的节日的童话故事。这种童话故事,向她照亮了她儿子以及一切朋友们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醒悟过来,”霍霍尔把头一振,说道,“向你周围看一看……阴冷,肮脏!大家都疲劳,大家都带着杀气……”

  他带着深切的悲哀,继续说:

  “不相信人们,害怕人们,甚至憎恨他们!——这是令人可恼的事!人已经变成二重了。如果你只想去爱,那你怎么能办得到呢?如果别人像野兽一样向你袭来,不承认你是活着的人,在你脸上用脚来踩来踢,那你怎能原谅他呢?那一定不能原谅!不是为着自己个人而不能原谅他,——为着自己,我可以忍受一切侮辱,——但是,我不愿意纵容强暴凶残的人,我不愿意人们用我的后背练习打人的功夫。”

  此时,他的眼睛里,燃起一种冷火,他顽强地侧着头,更加决断地说:

  “我不能原谅任何有害的东西,即便它对我并没有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果今天我容话了人家对我侮辱,我大可一笑了之,因为他并没伤害我,但是——到了明天,在我身上试过自己力量的他,难保不去活剥别人的皮呀。这样对于人,非得有不同的看法不可,非得狠着心,严格地把人们区别开来:这是自己人,那是外人。这种事情虽然正当,但是,这又何等地无情啊!”

  不知怎么搞得,母亲忽然想起了军官和莎馨卡。她叹了口气说:

  “没有筛过的面粉是做不成面包的!……”

  “痛苦就在这里!”霍霍尔提高声音。

  “是呀!”母亲说。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丈夫的身影,那是一个生了苔藓的岩石一般阴郁而沉重的身影。她又想象着已经做了娜塔莎的丈夫的霍霍尔,和已跟莎馨卡结了婚的自己的儿子。

  “这是什么原故呢?”霍霍尔热烈地问道。“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是好笑的。这就是因为人世间不平等!让我们使一切人都站在平等的地位!我们要把头脑和双手所产生的一切都平均分配!让我们使人与人之间不再互相恐吓和嫉妒,不再贪婪和愚蠢!……”

  他们常常谈起这样的问题。

  安德烈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全部的工钱,完全交给母亲。母亲也好像从巴威尔手里接到工钱一样,毫不介意地收下了他的钱。

  有时,安德烈眼睛里满含微笑地向母亲提议。

  “咱们读书吧,妈妈,嗳?”

  她用玩笑的口气,固执地拒绝了他。他那种微笑使她觉得难堪,她感到有点受屈。她想:

  “如果你是在笑,——那又何必呢?”

  此后,她常常问他书里她所不懂的字眼。她问他的时候,眼睛总是朝着一边望着,装出一带漫不经心的样子。

  安德烈猜出她在偷偷地自学,理解她的害羞心理,于是不再提议和她一起读书。

  不久之后,母亲对安德烈说:

  眼睛不行了,安德留夏。配副眼镜才好。”

  “对啦!”他答应着。“那么礼拜日咱们一同到城里去,叫医生给您配一副眼镜……”

  19

  她已经去过三次了,请求和她儿子见面,但是,每次都被宪兵队的那个将军——在紫色脸膛上面长着一个大鼻子的白头发小老头,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大婶子,再过一个礼拜,提前是不行的!再过一个礼拜——我们给你想想法子,——但是现在,是不行的……”

  他又圆又胖,使她联想起了熟透的、放了许多日子的、外皮上已经生了霉菌的李子。他总是用一根很尖的黄色牙签剔着那口细碎的白牙。小小的碧色眼睛,很殷勤地微笑着,他怕声音,也是和蔼可亲的。

  “挺客气的!”母亲一边想着,一边对霍霍尔说。“老是笑容满面的……”

  “是啊!”霍霍尔尔说。“他们——样子还不错,很客气,总是带着微笑。假使有人命令他:‘喂,这个聪明而正直的人对于我们是危险的,快给我保拿去绞死!’那么,他们也会带着笑容拿去绞死的,——绞了之后,他们还是依旧带着微笑吧!”

  “比起上回来搜查的那个,他厚道些,”母亲比较了一下。

  “那个一看就知道是狗腿子……”

  “他们都不是人。他们是用来打人的铁锤。是一种工具。使用他们来收拾我们弟兄,叫我们变得服服贴贴的,他们本身就是统治我们的人们手中的服服贴贴的工具——人家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既不想也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终于得到允许可以会见儿子了。

  礼拜天,她规规矩矩地坐在监狱办公室的角落里。在那间矮小污秽的房间里面,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个等待会见的人们。他们大概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互相都认识;在他们之间,倦怠地、慢慢地开始了像蛛网一般牵牵扯扯地谈话。

  “您听说吗?”一个胖胖的、筋肉肥驰的、在膝头上放着一个皮包的女人说。“今天早上做弥撒的时候,教堂里的领唱撕破唱歌班的孩子的一只耳朵……”

  一个穿着退伍军人制服的中年男人,很响地咳嗽着说:

  “唱歌班都是些顽皮的小家伙!”

  一个矮小、秃顶、下颚骨凸出、两脚很短而两手却很长的男子,似乎很忙地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走动着。用不安的轧轧的声音一刻不停地说着话。

  “生活程度渐渐提高,人们也渐渐凶狠起来!次等牛肉,一斤十四戈比,面包又要两戈比半了……”

  有时候,囚犯走了进来,他们都是形容枯槁,穿着笨重的皮鞋。他们走进了幽暗的屋子,眼睛立刻眨动起来。有一个,脚上发出了脚镣的声音。

  周围非常寂静,是不愉快的单调。好像大家早已弄熟了,对自己的处境习惯了;有的静静地坐着,有的懒散地巴望着,还有的在有条不紊地、懒洋洋地和被监禁的人谈话。因为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母亲感到心在颤动,她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那种沉重的单调令她深感惊异。

  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妇人,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是她的眼睛却充满年轻的活力。她扭转着很细的脖子,倾听着别人的谈话,同时格外热诚地看着大家。

  “在里在的是你什么人?”符拉索娃悄悄地问她。

  “儿子,是个大学生,”老妇人马上高声回答。“你呢?”

  “也是儿子,是个工人。”

  “姓什么?”

  “符拉索夫。”

  “没听说过。进来很久了吗?”

  “第七个礼拜了……”

  “我儿子是第十个月了!”老妇人说。在他的声音里面,母亲感到有一种宛若自豪的奇妙的东西。

  “是啊!”秃头老人很快地说。“耐不住了……大家都在焦急,大家都在吵闹,一切都在涨价。而人的价格,却反比例地降低了。安安稳稳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一点不错!”军人说。“不成样子了,最后呀,应该来一个坚决的命令:‘不准说话!’应当这么办。坚决的命令……”

  谈话变成了共同的、活跃的。每个人都想赶快陈述出自己对生活的意见,但是大家都是放低了声音在谈话,在他们身上,母亲感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平常在家里,谈话不是这要!总是比较容易了解,简单,响亮。

  一个留着西方的红胡子的胖看守,叫出了母亲的姓名,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一遍,对她说:

  “跟我来!”然后他一拐一拐地带她进去。

  她一步一步地跟着走,很想往看守背上推一下,使他走得快些。巴威尔站在一间小屋里面,微笑地将手伸出来。母亲握住了他的手笑着,频繁地眨着眼睛,因为找不出适当的话,只是低声地说:

  “你好……你好……”

  “妈妈,你静一静心!”巴威尔握着她的手说。

  “没有什么。”

  “母亲!”看守叹了口气说,“也得分开一点,——你们中间应该拉开一些距离……”

  看守这样说着,很响地打了一个哈欠。巴威尔问问她的健康情况,打听家里的事……母亲在期望着别的什么问题,所以在她儿子眼里寻找着,可是却没有找到。他和平常一样的平静,不过脸色稍稍有点发青,而且眼睛好像大了一点。

  “莎夏向你问好呢!”她说。

  巴威尔的眼睑颤动了一下。表情变得温和了,微微地一笑。一股刺骨的悲痛,刺疼了母亲的心。

  “你很快就能出来了。”带着一种屈辱和焦躁的表情,她说了出来。“为什么叫你坐牢呢?那些传单不是照样又出来了吗?……”

  巴威匀眼睛里放出了欢乐的光芒。

  “又散出来了?”他很快地问。

  “不准说这些话!”看守懒洋洋地命令。“只许谈谈家常的事情……”

  “难道这不是家常的事情吗?”母亲反问。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禁止的。”看守心不在焉地坚持说。

  “妈妈,谈谈家常的事情吧,”巴威尔说。“妈你在做什么?”

  她自己身上感到一种青年人的热情,回答说:

  ”我拿这些东西到工厂里去……”

  她停顿了一下,带着微笑接着说:

  “菜汤,麦糊,玛丽亚店里所做的东西,和其它的食物……”

  巴威尔领会了。他的面孔由于抑制着内心的笑而颤动起来,他搔着头发,亲切地、用一种母亲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调说:

  “妈妈有了职业,真是太好了,——你不闷得慌了!”

  “那些传单又散了的时候,我也被搜了一次呢!”母亲似乎很自负地说道。

  “又说这些了!”看守生气地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不准说吗?剥夺了自由的人,就是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还要信口胡说!——你得明白什么话是不准说的。”

  “啊,妈妈,不要说吧!”巴威尔说。“马特维·伊凡诺维奇是好人,不要使他生气。他和我们处得很好。他今天是偶然来监视一下——平常总是副监狱长来看守着的。”

  “时间到了!”看守看着表,朝他们宣告。

  “那么,谢谢妈妈!”巴威尔说。“谢谢,好妈妈。不要担心,我不久就能出去了……”

  他用力抱住她,亲了一下,感动了的母亲,觉得很幸福地哭了起来。

  “走吧!”看守说。他一边领着母亲出去,一边嘀咕着说:

  “不要哭!会放的,都要放的……这里住不下了……”

  回到家里,她满脸笑意,高兴地耸动看眉毛,对霍霍尔说:

  “我很巧妙地和他说了,——他懂得了!”

  接着她又伤感地叹了口气。

  “一定是懂得了!不然,不会那样的和我亲热的,——他从来不是那样子的!”

  “哈哈哈!”霍霍尔笑起来。“人各有所求啊,而母亲总是寻求安慰……”

  “不,安德留夏,——我说,人真是的!”母亲突然吃惊地喊道。“人真是容易习惯!儿子被抓了去,关在牢里,但是他们呢,若无其事地跑了来,坐着,等着,聊着,——你看,受过教育的人都是这样容易习惯,那么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是更不必说了吗?……”

  “那是当然的,”霍霍尔带着他的特有的微笑说,“不论怎样,法律对他们更宽大些,——而且,比起我们,他们更需要法律。所以法律向他们额头上敲了一下,他们也不过皱一皱眉头就行了。自己的手杖打自己,总要轻一点……”

  20

  有一天晚上,母亲坐在桌子旁边打毛线袜子,霍霍尔在那里正读着关于罗马奴隶起义的书,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很重地敲门。霍霍尔出去开了门,维索夫希诃夫挟着一个包袱,帽子戴在脑后,膝盖上溅得都是污泥点子,边说边走了进来。

  “正好路过这儿,——看见你们家里灯带亮着,所以进来招呼一下。才从牢里出来的。”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解释着,并跟符拉索娃有力地握了握手,说:

  “巴威尔问候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踌躇地坐在椅子上,拿他那双阴暗而怀疑的眼睛,向周围望了一遍。

  母亲从来不欢喜他,他的剃光了的有棱角的头,和小小的眼睛,都使她感到可怕。但是现在她却非常高兴,并亲热地微笑着,很起劲儿地说:

  “你瘦了!安德留夏,煮点茶吧……”

  “我已经点上了茶炉!”霍霍尔从厨房里说。

  “那么巴威尔怎么样呢?都有谁出来了?只有你一个吗?”

  尼古拉低着头回答道:

  “巴威尔还在里面,——在那里等呢!只放了我一个!”他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的脸,慢慢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似的说:“我地他们说:‘够了,放了我吧!……不然我打死个把人,我也死给你们看!’于是他们就把我放了。”

  “啊!”母亲往后退了一步说,当她的视线和他那细而尖锐的目光相遇时,不禁眨了眨眼睛。

  “菲佳·马琴怎么样啊?”霍霍尔从厨房里大声喊着:“在做诗吗?”

  “在做。我真不懂!”尼古拉摇着头说。“他是什么呀?难道是云雀吗?关在笼子里,还要唱歌!我现在只明白一点,——我不想回家……”

  “噢噢,说起家来,你还有什么家呢?”母亲沉思地对他说。“既没有人,又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他眯起眼睛,暂时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匣香烟来,然后慢慢地点了一支吸着。他望着那些在他眼前消散的灰色烟气,恰似一只阴郁的狗似的,冷笑了一下。

  “是呀,一定冷得很!地板上躺满了冻死的蟑螂,老鼠也冻死在那里了。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让我在你这里住一晚上,——行不行?”他躲开视线,闷声闷气地问。

  “那当然可以呀,我的爷!”母亲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和他在一起,她觉得有点不舒服似的。

  “这年头,当儿子的替父母害羞……”

  “什么?”母亲战栗了一下,问道。

  他向她望了望,闭上眼睛,于是他的那张麻脸,好像变成了瞎子的脸。

  “我说,儿子觉得父母可耻呢!”他重复了一遍,很响地透了口气。“巴威尔是一点都不必替你害羞的,但是我的父亲,却是可耻得很!他的家里……我一生一世再也不想回了。我没有这个父亲……也没有家!我这是被警察监视住了,要不然,我早想逃到西伯利亚去……我去解放那些被流放的人,叫他们逃走……”

  母亲那颗最容易被感动的心,立刻觉得了他的烦恼,但是他的创痛,唤不起她的同情。

  “是的,既然是这样……还是逃走了好。”她说,生怕沉默会让他不高兴。

  这时,安德烈从厨房里走过来,笑着说:

  “你在讲些什么大道理?”

  母亲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该弄些什么吃的东西才好……”

  维索夫希诃夫凝视着霍霍尔,突然说:

  “我这样想,有些人非干掉不可!”

  “哟嘿!这又是为什么呀?”霍霍尔问。

  “省得有这种人……”

  身子瘦长的霍霍尔摇着身子站在房子中间,两手叉在衣袋里,俯视着里面的客人。

  尼古拉被烟气围绕着,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在他灰色的面孔上,现出了红色的斑点。

  “依萨·高尔博夫这个家伙,非叫他的脑袋搬家不可,——你等着瞧吧!”

  “为什么?”霍霍尔问。

  “不要侦察,不要告密。我的父亲是经他的手才堕落的,是通过他去当密探的,”尼古拉用一种阴郁的敌意望着安德烈,说道。

  “原来是这样!”霍霍尔喊了一声。“但是——有谁把这种事情当作你的罪恶呢?傻瓜!……”

  “什么傻瓜、什么精豆——都是一样的!”尼古拉断然地说。“比方说吧,你是个精豆,巴威尔也是个精豆,——但是,在你们看来,我跟马琴或者萨莫依洛夫一样,大概都是傻瓜,或许,你们相互之间,也是这样地想吧?不要说谎,反正我是不相信……而你们呢,偏偏也排开我,叫我孤立起来……”

  “尼古拉,你的心里有着伤痛呢!”霍霍尔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很和气地说。

  “是有伤痛!你的呢——一样也有伤痛……不过,你们的那个瘤子,比我的生得高贵一点罢了。但是照我看来,咱们都是废物!你信不信我这话?嗳?”

  他锐利的眼光,射在安德烈的脸上,他龇着牙,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的麻脸,一动也不动,但是他的厚嘴唇颤动了一阵,好像有点什么灼热的东西,在他唇上烫过似的。

  “没有什么不信的!”霍霍尔用他碧眼里悲哀的微笑,温暖地抚慰着尼古拉含有敌意的眼光,缓缓地说。“我很知道——当一个人的心中的伤痕还带着鲜血的时候,假使和他争论,那就好像是侮辱他,这是我知道的,兄弟呀!”

  “不要跟我争论,我不会争论!”尼古拉垂直双眼,叨咕着说。

  “我想,”霍霍尔继续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赤着脚板在碎玻璃上走路,每逢碰到很艰难的时刻,都是和你有一样的想法……”

  “你不论跟我怎么说,都是没有用的!”尼古拉慢慢地说。

  “我的灵魂,就像狼一般的在嚎叫!……”

  “我也不愿意说!不过我清楚,你目前的这种心境,不久就会过去的。也许不能彻底根除,但肯定是能过去的!”

  他笑了笑,拍了拍尼古拉的肩膀接着说:

  “兄弟,这是跟麻疹一样的小孩病。我们每个人都患过这种病,强的人——轻些,弱的人——重些。人们虽然发现了自己,但是对于人生,对于自己在人生里面所占的位置还看不清楚的时候,这是最容易染的毛病。你以为全世界之上,只有你一个是好吃的黄瓜,所以大家都想吃你。但是过了一些时候,等你自己明白,你的灵魂的善良的部分,和他人心里的比较起来并没有什么多和少,——那时候你就会感到舒服一点。

  “并且,你还会觉得有点惭愧——你自己的钟是那么小,在礼拜的钟声鸣响的时候,连听也听不见,那么,为什么要爬到钟楼上去敲它呢?将来呀,你准能理解这个道理,你自己的钟声,只有在齐鸣的时候,才能够听得见,单独的时候,——那些旧的钟声会把你那小钟的声音沉没在嗡嗡嗡的声音里面,就如同苍蝇沉没在油里一样。我所说的,你懂了吗?”

  “大概,懂了吧!”尼古拉点了点头回答说。“但是我不相信!”

  霍霍尔笑了起来。他很快地离开座位,在房间里激动地走着。

  “我从前也不相信。哎呀,你这个货车!”

  “为什么是货车呢?”尼古拉盯着霍霍尔,阴冷地苦笑着。

  “有点像!”

  突然,尼古拉张开大嘴高声地笑起来。

  “你怎么啦?”霍霍尔站到他面前,吃惊地探问。

  “我想——谁欺负你,谁就是傻子!”尼古拉摆着头说。

  “怎样期负我?”霍霍尔耸着肩膀说。

  “我不知道!”尼古拉说,不知是表示善良还是表示宽厚,他龇出了牙龄。“我只是说,那个欺负你的人,后来一定觉得惭愧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霍霍尔笑着说。

  “安德留夏!”母亲在厨房里叫他。

  安德烈走了进去。

  房间里只剩下尼古拉一个人了,他向四面仔细地望了一遍。伸直了穿着笨重的靴子的两脚,看了一会儿,便俯下身去用手在肥胖的小腿肚了摸了摸,把手拿到眼前,很专注地瞅了一会儿,然后翻转了手掌。手掌生得很厚,指头很短,上面盖着一层黄色的汗毛。他把手在空中一挥,站起身来。

  当安德烈把茶炉拿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镜子面前,望着自己的姿态,说道:

  “我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模样了……”

  接着,他笑了一下,摇着头继续说:

  “讨厌的嘴脸!”

  “你这是为了什么?”安德烈好奇地看着他问。

  “莎馨卡说的,脸是心灵的镜子!”尼古拉慢悠悠地回答。

  “假话!”霍霍尔喊道。“她的鼻子像只钩子,颧骨像把刀子!但是她的心,却像一颗天上的星。”

  尼古拉朝着他望着,憨笑起来。

  他们坐下喝茶。

  尼古拉抓了一个大个的马铃薯,在面包上撒了很多的盐,于是静静地,像牛一般的大吃大嚼起来。

  “工作怎样?”他边吃边问。

  安德烈愉快地将工厂里面宣传发展的情形讲给他听,于是他又沉下了脸,嗡声嗡气地说:

  “这一切还得搞多久,多久!非再快一点不行……”

  母亲看着他,在心里隐隐地蠕动着对这个人的敌意。

  “生活不是一匹马!不能用鞭子赶!”安德烈说。

  尼古拉顽固地摇了摇头。

  “太阳!我忍受不住!我应当怎么办呢?”

  他凝望着霍霍尔的脸,无力而无压地摊开了两手,沉默着等待回答。

  “我们应该学习并且去教别人!这是我们的任务!”安德烈低着头说。

  尼古拉又问:

  “那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干呢?”

  “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我想我们非受几次打击不可。”霍霍尔笑着回答。“但是,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作战——那可不知道!我要知道,我们应该先把头脑武装起来,然后再武装两只手,我想……”

  尼古拉又开始吃起来。

  母亲皱着眉头,悄悄地望着他那张宽大的脸,竭力想在他脸上找出什么可以使她对他那笨重的四方的身材不感到讨厌的东西。

  每每和他那双小眼睛的刺一般的视线相遇的时候,她总是胆怯地颤动着眉毛。

  安德裂好像有点不安,——忽然脸上堆着笑容,说起话来,忽而又打住话头,吹起口哨来。

  母亲觉得,她理解他心中的惊慌。

  尼古拉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霍霍尔有话问他的时候,也只是给他一个简短而不很高兴的回答。

  小小的房间里面,两个经常住在这里人的觉得狭窄和闷热起来,他们——有时是她,有时是他,——不时地向客人瞥上几眼。

  他终于站起身来说:

  “我睡吧。在牢里住了许久,一下子被放出来,又走到这里,已经够累的了。”

  他走进厨房,唧唧咯咯地响了一会儿后,便像死一般的睡着了。

  母亲耸起耳朵,听听四周的寂静,和安德烈耳语道:

  “他在想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确确实实是个苦闷的青年!”霍霍尔摆动着头表示同意。

  “但是就会好起来的!我也曾经这样过。心里不能明亮地燃烧的时候,总是堆满了烟灰。好,妈妈!你睡吧!我再读一会儿书。”

  母亲走到墙角,那里安放着一张床,床上挂着印花布的帐子。

  安德烈坐在桌子旁边,听到母亲在长长地祈祷并一劲儿地叹息。他快迅地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兴奋地擦着额角,或者用他细长的手指捻捻胡须,或者沙沙地伸挪着他的两只脚。

  挂钟的钟摆在那里摆动着,窗外的冷风在那里叹息着。

  可以听见母亲在轻轻地祈祷:

  “啊,上帝!世上倒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哀苦在呻吟着。

  快乐的人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种人已经有了,有了!不久就会有许许多多,——嗳,许许多多!”霍霍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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