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是在一片扑朔迷离的加忆中度过去的,是在无法抗拒的沉重疲劳中度过去的,在她眼前,那个瘦子的军官就像一个灰色的斑点似的跳动着,巴威尔的青铜色的脸庞谢射出光茫,安德烈的眼睛里含着微笑。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窗前,观望街上,一会儿蹙起眉毛,战栗着,四面张望着,又起身走过来走过去,仿佛在罔然地寻找什么。
她喝了水,但是仍然不解渴,不能浇灭她心里那种灼烤般地微燃着的凌辱和悲伤。
这一天被切成两半,——开始那半儿很有内容,可是现在呢,什么都没有了。伤佛面对着一片凄凉的空虚,在她脑海里不断出现着一个难以解答的疑问。
“现在怎么办?”
考尔松诺娃来了。她指手划脚地大说特说,时而悲泣,时而高兴,还跺着脚板,提出些劝告和诺言,一会儿又在恐吓什么人。可是,这些都不能打动母亲的心。
“哼!”她听见玛丽亚那刺耳的声音。“到底把大家弄得发了吧!厂里的工人们起来了,——全厂都起来了!”
“唔,唔!”母亲摇着头,低声说。但是,她的眼睛却呆呆地瞪着,仿佛又看到了先前她与巴威尔、安德烈游行分手那一刻的情景,她哭不出来,——心受到压抑,已经干枯了,嘴唇也是皲裂干燥的,嘴里觉得火热难捱。两手发抖,背上的皮肤也不住地在轻轻抽搐着。
傍晚时分,来了几个宪兵。
母亲毫不惊奇也不害怕地迎接了他们。
他们闹哄哄地闯了进来,脸上都是得意洋洋的神情。
黄脸军官龇着牙戏谑说:
“怎么样?您好吗?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不是吗?”
好一声不吭,只是用干燥的舌头舐着嘴唇。军官煞有介事地不停地教训着,母亲觉得,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使他自己高兴。他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自顾想自己的事。一直等他说道:“老婆子,如果你没有本事教训你的孩子尊敬上帝和沙皇,就得怨你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才开了口,这时她正站在门口,对他看也不看一眼地低声说:
“不错,孩子们是我们的裁判官。他们要很公正地责备我们,因为我们在这条路上离开他们!”
“什么?”军官大声喝问。“大声点!”
“我说孩子是我们的裁判官!”她叹着气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军官恼怒了,叽哩呱啦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可是他怕话,只在母亲身上回荡,并没有让她生气。
玛丽严·考尔松诺娃也是见证人之一。她站在母亲旁边,但不敢抬眼看她。每当军官问她话的时候,她总是很慌张地深深行礼,并用同一句话回答:
“我不知道,大人!我是没文化的女人,做小生意的,笨得很,什么都不知道,……”
“好,闭嘴!”军官动着唇髭,发号施令。
好怀面行礼,一面把大拇指塞在食指与中指中间——途个轻蔑的动作——偷偷地对他晃一晃,轻轻地对母亲说:
“呐,给你!”
军官叫她搜查符拉索娃的身上时,她把眼睛眨了眨,又睁得圆圆的,朝军官瞟了一眼,吃惊地说:
“大人,这样的事我不会!”
军官把脚一跺,骂了起来。
玛丽亚只好垂下眼睑,低声央求母亲说:
“没法子,解开扣子吧,彼拉盖雅·尼洛夫娜……”
她仔细摸着母亲的上衣,脸涨得通红,小声说:
“唉,真是些混帐东西,你说对不?”
“你说什么?”军官朝她所在的搜身的角落里望了一眼,凶狠地逼问。
“我说的是女人家的事,大人!”玛丽亚由于害怕含混不清地回答。
到后来,他命令母亲在记录上签名。
母亲的手尽管捏不惯笔杆,但还是用印刷体写了几个粗大的字:
“工人的寡妇,彼拉盖雅·符拉索娃。”
“你写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写?”军官轻蔑地歪着脸喊道。过了一会儿,又冷笑着说:
“没文化的家伙!……”
他们走了。
母亲将双手放在胸口,站在窗前,高高抬起下额,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用茫然的眼光望着前方。她紧闭着嘴唇,用劲地压住颚骨,不大一会儿她就感到牙痛了。
洋灯的煤油点干了。火苗不住地发出响声,并渐渐地熄灭。母亲吹灭了灯,站在黑暗中。烦恼的阴云堵在她的胸口,使她呼吸感到困难。她站了许久,——眼睛和腿都觉得疲倦了。
她听见玛丽亚在窗子下面站住,用醉醺醺的声音喊道:
“彼拉盖雅!你睡了吗?真是不幸的苦命的人,睡吧!”
母亲和衣躺在床上,就好像行人跌入深渊一般地很快地陷入了可怕的梦境。
她梦见沼泽地后面的一个黄色砂丘,在去城里的路上,有人在一个又一个的洼坑里挖砂。巴威尔站在砂丘的边上,向那些洼坑倾斜的断崖上面,用仿若安德烈的声音轻轻地、清楚地唱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她一路走着,路过砂丘旁边时,便把手遮在额头上,眺望儿子。衬着淡蓝色的天空,他怕身形显得很清楚,轮廓格外分明。她不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因为她怀了孕。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她一直朝前走去。野外有许多孩子正在踢球,皮球是红色的。婴儿想挣脱她的手,到孩子那里去,因此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让他含了乳头,又转过身来走回去。
可是,砂丘上已有兵士们站在那里,正用刺刀对着她。她很快地朝矗立在草地中央的教堂跑过去。教堂是白色的,轻飘飘的,似乎是用云朵砌垒而成的,而且高插云霄。那里好像在举行葬礼,棺材很大,是黑色的,棺材盖紧紧地盖着。但是教士和暗祭们都穿了白色袈裟在教堂里走来走去,嘴里唱着: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陪祭点了香,脸上带着笑对她点了点头。他的头发是浅褐色的,样子也很快活,就好似萨莫依洛夫一样。上面,从拱顶射下一道道阳光,有手巾那么宽。两边唱诗席里的孩子们轻轻地唱着: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抓住他们!”教士在教堂中央站住,忽然大喊了一声。他身上的袈裟不见了,脸上长出了样子很威风的灰白色的唇髭。大家撒腿就跑,陪祭也是丢了香炉就逃命,双手抱住了头,跟霍霍尔一样。
母亲手里的婴儿掉在地上,掉在人们的脚边,他们就绕着婴儿的身旁跑过去,害怕似的望着赤裸裸的小身体。母亲跪在地上,向他们高喊:
“不要丢掉孩子!把他抱起来……”
基督从死里复活了……
——霍霍尔反剪双手,笑呵呵地唱着。
母亲弯下腰抱起婴儿,把她放在一辆板车上。尼吉拉在车旁慢慢地跟着,哈哈大笑地说道:
“他们给了我一件困难的工作……”
路上很湿,人们从窗口伸出头来,有的人吹着口哨,有的叫喊着,挥着手。
天气晴和,阳光灿灿,到处都找不到一点阴影。
“唱吧!妈妈!”霍霍尔鼓励着她。“生活就是这样!”
说着他就唱起来,他的歌声压低了所有的声音。母亲跟在他的后面走着,她突然绊了一跤,迅速地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深渊对着她发出了可怕的吼声……
她吓醒了,浑身在发抖。好像有人用着粗暴的手掌抓住了她的心,又恶意地揉捏着它,轻轻地压榨它。
上工的汽笛抛拗地鸣叫了。她断定这已是第二次的汽笛声了。房间里乱糟糟地堆着书籍、衣服、——一切都被移动过了,弄乱了,地上踩得很脏。
她站起身来,脸也顾不上洗,祷告也不做,就动手收拾房间。
她走到厨房里,一眼就看见带着一条红布的旗杆。她恼羞成怒地把它拾了起来,想把它丢在暖炉下面,可是,她叹了口气,却把那破碎的红旗解了下来,又仔细叠好,藏在衣袋里,把旗杆在膝盖上折断,丢在暖炉的炉台上。然后用冷水洗了窗户,擦了地板,生了茶炉,穿上了外衣。
等她在厨房的窗子前坐下来的时候,心里又出现了那个问题。
“现在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了今天还没有做祷告,于是站起来走到圣像前面,站了几秒钟,重新坐下,——心里觉得非常空虚。
一切都是异常的寂静,——好像昨天在街上那样大喊大叫的人们,今天都躲在家里,回想着那个不平常的日子。
忽然,她眼前浮现出年轻时看过的一幅情景:
在查乌莎依洛夫老爷家那个古老的花园里,有一个长满了睡莲的大池子。在秋天的一个灰朦的日子里,她刚好从池边走过,看见池子当中有一只小船。池水黑黑的,非常平静,小船好像是贴在凄凉地落着黄叶子的黑水上。这只孤零零的没浆没棹的小船,一动不动地停滞在晦暗的水面上,被干黄的枯叶包围着,令人感到无限的悲哀和莫名的痛苦。
母亲当时在池边站了好久,心里好生奇怪,是谁把这只小船从池边推开的,到底为了什么?那天晚上,查乌莎依洛夫家的管家的老婆,一个老是蓬着一头黑发、步履轻盈的小个儿女人,在这个池子里投水自尽了。
母亲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她的思绪抖颤着回到了昨天的印象中。于是,她深深地陷入了昨天记忆的情形中。两眼直呆呆地瞅着早已冰凉的茶碗,就这样僵坐了许久。
其实,在她心里燃烧着一种希望,希望看见一个聪明而质朴的人,以便向他请教许多问题。
恰恰与她的希望相符合,在午饭之后,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来了。可是,母亲一看到他,又突然惊醒起来。她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问候,就低声说:
“啊,您不该到这儿来!这样太不小心了!被人看见了会把您抓去的呀……”
他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推了推眼镜,将脸凑近母亲,很快地说:
“事先我早跟巴威尔和安德烈讲好了,如果他俩被抓去,——第二天我就接你到城里去住!”他亲切地解释着,随后又担心地问:“到家里来搜过了?”
“来过了。到处都搜查了,也摸了。那些人啊,真是半点良心和谦耻都没有!”她大声回答。
“他们要谦耻干什么?”尼古拉耸了耸肩膀评说着,接着向母亲说明搬进城里去住的必要性。
母亲听到这种充满关怀的亲人般的言语,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双眼和平地望着尼古拉;她虽然听不懂他的理由,但却深感惊奇,自己为什么对他有这种亲近感和信任呢?“若是巴沙要这样做,”她说,“而且对您没有妨碍……”
他打断了她的话。
“那您没必要担心。我只单身一人,我姐姐也是偶尔才来上一趟。”
“可是,我不愿意白吃您的……”她脱口而出。
“如果您愿意,总会有工作可做的!”尼古拉宽慰地说。
对母亲来说,所谓“工作”,已经和她的儿子、安德烈以及一班同志们所做工作的概念,不可分割地融在一起了。她朝尼古拉走近一步,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真有工作可做?”
“替我照料那小小的、单身汉的家……”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家务!”她认真地轻声说明。
她很难受了叹了口气,好像他不能理解她的心愿,便使她的感情受了伤害。尼古拉站起身来,那双近视眼里带着微笑,沉思地说:
“哦,有了!在跟巴威尔见面的时候,您能不能想法子问问他,那些需要报纸的农民的地名……”
“那我就知道!”她很高兴地叫道。“我可以找到他们,并且照您的话把事情办好。有谁会想到,我身上带着禁书呢?工厂里也拿进去过——感谢上帝!”
她突然真的想要背起口袋,拿着拐杖,沿着大路,经过森林和村庄,到什么地方去。
“我亲爱的,让我做这件事吧,我求你了!”她说。“为了你们,我什么地方都敢去。我可以走遍各省,不论什么地方我都可以找到的!我可以当一个巡礼的女人,不分冬夏地四处走,一直到死——我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仿佛看到自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巡礼的女人了,站在农舍的窗下,靠着基督的名义,挨家挨户地请求布施,于是,禁不住有点悲伤起来。
尼古拉小心地握住母亲的手,用自己的温热的手把它抚摸了一下。然后看一看表,说:
“这事以后再谈吧!”
“我亲爱的!”她喊着。“孩子们是我们做母亲的最宝贵的东西,是我们的心肝儿,他们已经献出了他们的自由和生命,毫不利己地走向牺牲,——我当母亲的,怎能什么事都不管不做呢?”
尼古拉的脸色变白了,他尊敬而又亲切地望着母亲,郑重地说:
“要知道,我听到这样的话,今天是第一次……”
“我能说什么呢?”她悲伤地摇着头说,随即又无力地摊开了双手。“要是我能够说明当母亲的心,那是……”
她被她内心的力量鼓舞着,那种力量渐渐增长着——她站起身来;愤怒的言语像一股汹涌的热潮,使她的大脑兴奋起来。
“许多人听了都会哭的,……哪怕是歹人,是没廉耻的人……”
尼古拉听着也站起来,再看一看表。
“她,就这样决定——您搬到城里我那儿去,好吗?”
她默许地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搬?早点吧!”他问过之后,又温和地加了一句:“可当真啊,不然我要替您担心。”
母亲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站在她前面,——驼背,近视,穿着普通的黑衣服,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和他酚有些不大相称……
“您还有钱吗?”他垂下眼睑问。
“没有了!”
他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了钱包,打开来递到她面前。
“请,请拿……”
母亲不由主地笑了一笑,摇着头说:
“一切都是新式的!连钱也不算什么了。人们为了钱失掉了自己的灵魂,可是您把钱看得很淡。您有一好像是专门为了布施似的……”
尼古拉轻轻地笑起来。
“钱啊就是一种非常叫人不舒服、叫人讨厌的东西!不论是给或者是拿,总是叫人很不舒服……”
他抓住母亲的紧紧地握了一下,又要求了遍:
“早一点搬吧!”
他说完之后,就像平常那样悄悄地走了出去。
母亲送他出门,心里想道:
“这样的好人,可是不知道爱惜……”
她不能理解,——这是使她觉得不快呢,还是只叫她惊奇?”
2
尼古拉来后的第四天,母亲搬到他家里去了。
当货车拉着她的两只箱子离开工人区来到田野的时候,她回头望了一下,突然觉得,她永远不会再看见这个地方了,——她一生中最痛苦最黑暗的时代,是在这里度过;那充满了崭新的欢乐、崭新的悲愁的,充满了迅捷与激动的另一种生活,也是在这里开始的。
在那被煤烟熏染黑了的大地上,工厂把它的烟囱高插入云端,就像一只极大的、暗红色的蜘蛛似的伸开了脚爪。工人们住的平房,紧挨在工厂的周围,一间间灰色扁平的小屋子,密密麻麻地挤在沼泽地的一边。那一面面矮小、阴暗的窗子,惆怅地互相对望着。跟工厂一样颜色的教堂,高出这些工人们的住房,它的钟楼比工厂那根烟囱稍低一些。
母亲叹了口气,觉得衣领太紧,勒得脖子难受,于是就整整衣领。
“咻,咻!”车夫挥动着鞭子,嘴里不停地嘟哝着。
他是个瘸腿汉子,看不出到底有多大年纪,两眼无神,头发胡子都很稀少,好像退了色似的。他左右摇动着身子,跟货车并排向前走。可以看出,不管是向左走还是向右拐,对他都无所谓。
“咻,咻!”他无精打彩地吆喝着。有点滑稽地拐着他的弯腿,脚上穿的长筒靴沾满了泥巴。
母亲毫无目的地朝四周围望了望。野外也是和她的心间一样,空空落落……
拉车的马似乎有些累了,它摇着头,在那被太阳晒暖了的很深的砂土上,呼力地一步步地走着。砂土轻轻地发出声音。这辆好久没有烧油的破马车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这些声音混合起来和尘一起飞荡在马车后面……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住在市郊的一条荒凉破败的街上,住的是一所小小的绿色侧屋,添造在一所由于古旧而显得臃肿而又昏暗的二层楼房旁边。
侧屋前面,有个草木茂盛繁复的庭园,紫丁香花、槐树枝条,栽种了不长时间的银色的杨树叶子,亲切地朝三个房间的窗户窥探观望。这几间房屋里清洁安静,花木的影子摆动在地板上,无声无息。靠墙摆着几排书架,上面密密地排列着各种各样的书。墙壁上挂着许多幅画像,画像上每个人的样子都很严肃。
“您住在这儿行吗?”尼古拉将母亲领进一间小小的房间,向她征求意见。
这间小屋,有两面窗子,一面窗子对着庭园,一面窗子对着野草丛生的院子。房间里面,靠着墙壁也摆满了书橱和书架。
“我住在厨房里就行了!”她说。“厨房里很亮堂,又干净……
母亲觉得,尼古拉听了她的这话之后有种怯生生的表情。他不自然地、好像很为难地劝阻母亲去厨房住。所以母亲只好答应,——他立刻就高兴起来。
所有这三个房间中,都充满了一种特殊的空气,——呼吸起来,让人觉得非常轻松和舒服,可是说话的声音却不自觉地要压低下来,身在其中,决不想大声说话,因为那样要妨碍墙壁上那些凝神沉思的人们。
“花儿应该浇些水才好!”母亲摸摸窗台上花盆里的泥土,建议说:
“对!对!”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赞同。“我喜欢种花,可是没有时间服侍……”
母亲仔细地瞅着他,她能看出来,在他自己的这样安逸的家里,尼古拉也是非常小心,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感到生疏。他总是将脸凑近要看的东西,用右手细长的指头扶着眼镜,眯起眼睛,带着默默的疑问的神气观察着他感兴趣的东西。
有时候,他把东西拿在手里,再凑到眼前,细细地观察着辩认着,——好像,他是和母亲一同刚走进这间屋子似的,跟她一样,对屋子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习惯。
母亲看到他这样,立刻意识到了她在这所房子里的地位。母亲跟在尼古拉后面,注意观看各样东西安放的地方,又问了他的生活习惯。他用抱歉的语气逐项回答着她,好像明明知道什么都做得不对,可又不会找别的办法似的。
母亲浇了花,又将胡乱堆在钢琴上面的乐谱整整齐齐地叠放好,然后望了望茶炉,说:
“应该擦一下……”
他听了后,便用指头朝昏暗无光的铜壳上摸了一下,然后把手指拿到眼前,非常认真地观瞧起来。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禁不住要笑出声来。
躺在床上之后,她回想起了这一天的事情,做梦似的又从枕头上抬起脑袋把周围望了一遍。对她来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住在别人家里,但是,她却丝毫也没感到拘束。
她很关切地想着尼古拉的一举一动,感到有一种愿望,要尽自己最大可能来照顾他,使他在生活里感到亲切、温暖。尼古拉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可笑的举动,与常人不同之处,以及他浅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的孩子般的聪明的神情,都使她倍受感动。
过了一会儿,她的思路转到了儿子身上,在她面前,又浮现了被新的声响所包裹着,被新的意义所鼓舞着的五月一日!这一天的痛苦,跟这一天本身所有的东西一样,都是特别的,——这种痛苦,并不是将人打昏的拳头,把人打得脑袋耷拉到地上,而是如同无数的针刺着心灵,从内心唤起无言的愤怒,叫人把压弯了的背脊勇敢地挺起来。
“全世界的孩子都起来!”她的耳轮中充斥着她所不熟悉的城市夜生活的声音,头脑中出现了这个念头。是一种疲惫无力的声响,从远方吹来,在庭园里把树叶弄得簌簌作响,爬进开着的窗子,又悄悄地在这间屋子里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她擦干净了茶炉,又烧开了水,轻手轻脚地拿出了碗碟杯盘,然后坐在厨房里等着尼古拉醒来。
先是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过了片刻,尼古拉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按着喉咙,从门口进来了。
母亲回答了他的问候,将茶炉搬到房间里。于是,他开始洗漱,把水溅了一地,把肥皂、牙刷都掉在地上,不住地哗啦哗啦地把水撩到脸上。
喝茶的时候,尼古拉对母亲说:
“我在地方自治局里做的那件工作,真叫人心里很难受——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农民们是怎样破产……”
他带着惭愧的微笑继续说:
“人们都饿坏了,不到时候就进了坟墓,孩子们生下来就很瘦弱,好像秋天的苍蝇一般地死掉。——我们什么都清楚,同时也知道这种不幸的原因,我们整天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事情,领着薪水。老实地说,除了这个什么都不干。……”
“您是个大学生?”母亲问他。
“不,我是教师。我的爸爸是维亚特卡一家工厂的经理,我最初是个教师,后来因为在乡下给农民分发书籍,所以坐了牢。出狱之后,当了书店的店员,可是因为做事不小心,又被送进了监狱,后来,又被流放到阿尔罕格尔斯克。在那里,又跟省长发生了冲突,于是反懈送到了白海沿岸的乡下,我就在那里住了五年。”
他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地回响在阳光明媚的房间里。
母亲对于这一类的故事,已经听过多次,但是她总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能这样平静地叙述自己的这种故事,把这种事情都看作命里注定不能更改。
“今天我姐姐要来!”他说。
“已经出嫁了吗?”
“是个寡妇。她丈夫充军去了西伯利亚,后来从那里逃出来,两年前在外国生肺病死了。”
“她比您大多少?”
“比我大六岁。她给我的帮助很多。你可以听听,她的钢琴弹得多么好!这是她的钢琴呢……这儿的东西多半是她的。
我的只是些书……”
“她住在哪儿?”
“随便什么地方都住!”他引以为豪地微笑着回答。“什么地方需要勇敢的人,她就在什么地方。”
“也是——干这种工作的?”母亲问。
“当然!”他说。
不多一会儿,他出门上班去了。
母亲却开始思想起这些人们每天执拗而镇静地干着的“这种工作”。她感到自己面对着他们,正像面对着黑夜里的一座高山。
正午时分,来了一个身穿黑衣服、身材修长而苗长的年轻太太。
母亲开了门,把她让进屋。她将一个黄色的小箱子丢在地上,迅速地握住了母亲的手,问道:
“您是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的母亲,对不对?”
“对。”母亲看着她华丽的衣服,困惑迷惘地回答。
“跟我想象的一样!我弟弟给我写了信。说您要搬到这里来!”这位年轻太太在镜子前面摘着帽子,继续说:“我和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是老朋友,他常常跟我讲起您。”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话语缓慢,可是她的动作却很快,很有力度。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满含着微笑,显得年轻而明快,可是眼角上已经明显地有了些细密的皱纹。小巧的耳朵上面好像已经有了几根白发在闪着银光。
“我想吃点东西!”她说,:要是能喝上一杯咖啡就好……”
“我马上就煮。”母亲应着,一面从橱柜里拿出咖啡具,一面低声问:“巴沙真的常常讲起我?”
“讲得很多……”
她摸出一只小小的皮烟盒,点起一烟抽着,在室内边走边问:
“您一定特别替他担心吧?”
母亲望着煮咖啡的酒精灯的青色火焰,脸上挂满了微笑。刚才在这位太太面前所感到的那种不安,现在在这种由衷的喜悦里面一下子就消失了。
“我的好孩子,真是那样地讲起你母亲!”她心里这样满意地想着,嘴上却慢慢地说道:“当然,不怎么放心,可是以前更厉害呢,——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不是自己一个人……”
她望着这位太太的脸庞,询问:
“您叫什么名字?”
“索菲亚!”她说。
母亲用敏锐的目光打量着她。不难发现,在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豪放的,过分敏捷和急躁不宁的神情。
她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颇有把握地说:
“最要紧的,是不让他们长期被关在监牢里,要让他们的案子尽快地判决出来,只要一判了充军,我们马上就设法帮助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逃出来,——在这里,他是不能缺少的人。”
母亲半信半疑地望了望索菲亚。
索匪亚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什么地方可以扔烟头儿,最后将它插在花盆里的泥土上。
“这样花会干死的。”母亲不自觉地说。
“对不起!”索菲亚说。“尼古拉也总是这样对我说。“她从花盆里取出烟头儿,将它扔出窗外。
母亲不安地看着她,尴尬地说:
“是我对不起!我是顺口说的。我哪里能指使您呢!”
“既然我这样随便,为什么不能来指使我呢?”索菲亚耸了耸肩膀,关心地问。“咖啡给煮好了,应多谢您!为什么坏子只有一只?您不喝?”
忽然地,她把两手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将她拉近自己身边,凝视着她,用一种惊奇的口气问道:
“难道您还客气吗?”
母亲笑了笑,说:
“方才不是连烟头的事情都说了吗?这不能叫客气吧?”
于是,母亲毫不遮掩自己的吃惊与不安,就像询问家常一般地说:
“我昨天才来,可是好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一点也不生疏,想要说什么话,就都说了出来了……”
“这样才好呢!”索菲亚高兴地说。
“我的脑袋里很乱,好像连我自己都认不清楚了,”母亲接着说道。“从前啊,想对一个人说句真心话,总是对他的脸色左看右看地看清楚,可是现在呢,总是直直快快地说出来,那些以前不敢说的话,开口就出来了……”
索菲亚又抽起了烟,她亲切地,含情脉脉地用她灰色的眼睛望着母亲。
“您是说要设法让巴沙逃走吗?那么,他成了一个逃亡者,叫他怎样生活呢?”母亲提出了这个颇叫她不安的问题。
“那不妨事的!”索菲亚又给自己倒了些咖啡,回答母亲:“就像其他许多逃亡者一样地生活呗……我刚才接了一个人,把他送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判了五年的流刑,可是只住了三个半月……”
母亲专注地望着她,笑了一笑,摇头头低声说:
“那一天,五一那一天,把我弄糊涂了!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同时走着两条路:有时候呢,好像什么都明白,可是有时候又忽地一下子像掉在云雾里面。现在,我看到了你,像您这样的夫人,也干着这样的事情……您认识巴沙,又是那样看重他,我觉得非向您道谢不可呢。……”
“要向你道谢才对呢!”索菲亚友好地笑起来。
“什么?向我?可不是我教育的他!”母亲叹了口气推辞说。
索菲亚把烟头放在茶盘上面,猛然地摇了摇头,金色的头发散了下来,一缕缕地披在肩背上。
“好,现在我该把这一身豪华的衣服脱下来啦!”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开了。
3
傍晚时分尼古拉才回来。
他们三个一同吃饭。吃饭的时候,索菲亚一面微笑着一面讲述她是怎样去接那位从流刑中逃出来的朋友,又是怎样把他藏起来,怎样地提心吊胆,生怕遇见的人都是侦探,以及那个人的态度是多么滑稽等等。她的口气让母亲觉得她好像是一个工人很圆满地完成了一件困难工作,对自己深感得意地那里夸耀着。
索菲亚这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铁青色的宽大衣服。穿着这件衣服,显得她个子更高了,动作也好像安闲舒缓了,眼睛仿佛变成了黑色的。
“索菲亚!”吃完了饭,尼古拉说:“你又有新的工作了。你知道,我们曾经计划着把报纸送给农民,可是因为这次的被捕,跟那边的联系失去了。现在,只有彼拉盖雅·尼洛夫娜能够指示我们,该怎找到负责在农村里散发报纸的人,你和她一起去一趟吧,得尽量早些去。”
“好!”索菲亚吸着烟回答。“彼拉盖雅·尼洛夫娜,我们这就去吗?”
“当然就去……”
“很远吗?”
“大约有八十俄里……”
“好极了!可是,现在我要弹一会儿钢琴。彼拉盖雅·尼洛夫娜!稍微来一点音乐不会妨碍您吗?”
“啊,您不必问我,您只当我不在这儿就是了!”母亲坐在沙发的一端,说明自己的意思。她能看出来,他们姐弟俩好像不再对她注意了,可是,她不知不觉地被他们吸引住了,而且禁不住要参加他们的谈话。
“哦,尼古拉,你听!这是格利格的曲子,我今天拿来的。
……你把窗子关上。”
她翻开乐谱,用左手轻轻地按着键盘。琴弦发出了低沉的、和谐的声音。本章之外,好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似的,又添加了一种丰满的声响。从她在右手下发出了一阵异常清丽的抖音,好像是飞出一群惊慌的小鸟在那低音的深暗背景上拍打着翅膀,跳动不已。
最初,这种声音没有打动母亲的心。她在这种响声里,只听到一片杂乱无章的音响。她的耳朵听不出那复杂和弦里的旋律。她只是半睡半醒地望着盘腿坐在宽大的沙发的另一端的尼古拉,注视着索菲亚严整的侧影,以及她满着缜密的金发。
阳光起先温暖地照在索菲亚的头上和肩上,可是不多时候就移上键盘,拥抱了她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上跳动着。音乐渐渐地充盈了室内,不知不觉地唤醒了母亲的心。
不知什么缘故,在母亲心中,从过去的回忆的黑暗洼坑里面,浮动出了一件早已忘记了的,可是现在已令人痛苦的、历历在目的过去的屈辱。
有一次,她太夫深夜回家,喝得醉醺醺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拖下床来,抬腿就朝她的腰眼踢了一脚,骂道:
“滚出去!贱货!老子已经讨厌你了!”
她恐怕挨打,飞似地抱起两岁的孩子,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孩子的身体。
孩子光着身子,这一闹就把他吓哭了,温热的身子在她怀里打着颤。
“滚蛋!”米哈依尔吼着。
她站起身来,逃进厨房里,披了一件上衣,又用围巾裹了孩子,默不作声,既不叫喊也不抱怨。就那样,衬衣上只披着件上衣,光着脚跑到街上。
那是五月天气,夜里还很凉。街上冷冷的土粒粘在她脚心上,粘在脚趾间。孩子不知怎么回事,又是哭闹又是折腾。
她解开衣服,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口前。
就那样,被恐怖驱使着,在街上走来走去,她嘴里低声哼着催眠曲:
“喔——喔——喔……喔——喔——喔!……”
天快亮了,她心里既害羞又担忧,生怕有人出来看见她这么狼狈地半露着身体。
她便走到沼泽附近,在那长满了小白杨的地上坐着。就这样大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黑暗,在夜色的包围中坐了许久。
她胆怯地唱着,用歌声抚慰着睡着了的孩子和自己深受屈辱的心……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就在那儿坐着的当口儿,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一只黑色的鸟儿静悄悄地在她头掠过去,直飞向了深处,——这只飞鸟唤醒了她,叫她站起身来。她冷得全身发抖,走回家去,准备去接受已经习惯了的殴打、辱骂和恐吓。
冷冰冰的、低沉的和音最后叹息了一次,接下来,就岑寂无声了。
索菲亚转过头来,低声问弟弟:
“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他像大梦初醒似的,颤动了一下,说。“非常喜欢……”
在母亲的心里,往事的加忆仍在歌唱着,波动着。可是从旁边不知哪儿忽然发出了另外一种想法:
“你看,人们和和气气地、安静泰然地生活着!不吵架,不喝酒,也不为了一块面包争抢……和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着的人们完全两样……”
索菲亚吸着烟,她吸得很多,几乎是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着。
“这个曲子是死了的阿斯嘉最喜欢的,”她很急迫地吐了一口烟雾,说完之后,又重新手抚琴键,弹奏出柔弱而悲切的和音。“从前,我是多么喜欢给他弹琴。他慎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对什么人都同情,对什么人都充满……”
“她一定是在追想她的丈夫……”母亲觉察出来了。“哦,她还带着微笑……””
“他给了我无限的幸福,”索菲亚轻声地说着,好像是在用轻快的琴块给她伴奏。“他是多么懂得生活呀……”
“是啊!”尼古拉摸着胡须,应着姐姐,“他的心地真好!
索菲亚丢了刚点起来的香烟,扭过身来对母亲说:
“这种嘈杂的声音没妨碍您吧?”
母亲有点黯然地回答:
“您不必问我,我什么都不懂。我坐在这儿一边听着,一边想心事呢……”
“不,您绝对能听懂的。”索菲亚说。“凡是女人,没有不懂音乐的,尤其是在她悲伤的时候……”
她用力地按着琴键,于是,钢琴发出了一声很高的呼声,恰似一个人听到了有关自身的不幸的消息似的——这消息震动了他的心,引起了这种令人警醒的惊心动魄的声音。一阵活泼的音律,仿若吃惊似的颤动起来,又惶惶惑惑地匆匆消失;接着又发出一声愤怒的高叫,把其余的音响都压了下去。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可是,这不幸的事情所引起的不是怨诉,而是愤怒。后来,终于出现了一个亲切而有力的人,他唱起一首单纯而美丽的歌,似乎在劝说大家,叫大家都跟着他走。
母亲心里充满了想要对这些人说些好话的希望。她完全陶醉在音乐里,脸上生动地浮现出微笑,由衷地相信自己可以替他们姐弟二人做一件他们需要的事。
她用眼睛寻找了一下应该做的工作,然后悄悄地走到厨房里,准备茶炊。
可是,她内心的这种希望还是不能彻底消去。她倒着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着,她的心好像被她自己那些温暖的话所爱抚着,而这些亲切的话有一半是给他们姐弟俩听的。
“我们这些吃苦受难的人,其实,样样都能感觉得出来,可就是不会用话说明白。懂是懂了,可是,嘴笨得很,这是很惭愧的。我们常常因为惭愧,——对自己的念头生起气来。生活真是从四面八方鞭笞着你,你想要休息一下,可是就是这种念头它不让你休息。”
尼古拉一边听着母亲说,一边静静地擦他的眼镜。
索菲亚忘记去吸那根即将吸完的烟卷了,只顾圆睁了大眼,凝视着母亲的脸庞。她侧身坐在钢琴前,时不时地用她右手那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按着琴键。这种轻美的谐音,小心地跟母亲那由衷而发的真诚言语汇合在一起。
“我现在对有关自己和人们的事,好歹都能够说一些了,因为——因为我现在渐渐明白了,能够做比较了。从前啊,虽说是生活着,可是一点比较都没有。我们的生活,家家户户都是一样的。现在,我看到别人的生活,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觉得十分伤心、难受!”
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也许,铁话有些说得不对,有些不必说,因为这些话是你们都知道的……”
她的声音里仿佛浸着泪水,而她的眼睛里却含着微笑。她望着他俩,接着说:
“我想把我心里的话都对你们说出来,好让你们知道,我是多么地希望你们好啊!”
“我们知道!”尼古拉低声表白。
母亲仍然觉得没有尽兴,她又对她们讲起了她认为的非常新鲜、非常重要的事情。当她讲到自己的充满了屈辱的生活和她甘心忍受的痛苦的时候,她嘴边挂着惋惜的微笑,丝毫也没有抱怨和疾恨。尤其是讲到过去灰色悲惨的日子,列举被丈夫殴打的情形时,她竟然是心平气和的。只是屡遭打骂的原因之小,叫她吃惊,自己每每不能避免遭这种打骂,又使她感到奇怪……
他俩默默地听她讲述着,被这个平凡人的平凡故事深深感动了,因为故事虽然平凡,但其中所包涵的意味却是深长的。大家都把这个人看作牲畜,而这个人自己也是沉默不响,长久地把自己看作牲畜。好像千千万万个人的生活都借她的嘴说了出来;她全部的生活是平凡而又简单,因此她的故事有着象征意义。
尼古拉把臂肘支撑在桌上,用手托住了头,身体一头不动,紧张地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盯着母亲的脸。
索菲亚靠在椅背上,偶尔颤动一下,同情地摇摇头。她的脸仿佛变得更清瘦、更苍白了,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吸烟。
“有一次,我觉得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好像我的一生是在害着热病。”索菲亚垂着头低声说。“那时是在流放中,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整天没有事情可做,思想也老是琢磨关于自己的事情。我将自己的一切不幸堆积起来,由于无事可做,便想着要权衡一下它的重量。这些不幸是:和亲爱的父亲争执,因为被学校开除而感到受辱,监牢,亲密的同志的叛变,丈夫的被捕,重新入狱,流刑,丈夫的死。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一个最不幸的女人。可是,将我的不幸再加上十倍,——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呀,还是抵不上您一个月的生活中的痛苦……那是长年的持续的折磨啊!……人们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力量,来忍受这无边的痛苦呢?”
“他们习惯了!”符拉索娃叹了口气回答她。
“我从前以为,我是懂得这种生活的。”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说。“可是,现在听到的这些,和书里写的、或是跟自己支离片断的印象都不相同,这是从身受迫害的人的经历中亲耳听到的——这真是可怕的事情!琐碎零乱的事情是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可怕的,堆积了成年成月的每一瞬间也是……”
三个人的谈话不住地进行下去,面面俱到地介绍并理解着悲惨的生活。
母亲深深潜入回忆之中,从朦胧模糊的过去里,取出每天每日所受到的屈辱与痛苦,构成了一幅沉重的、充满了无法言表的恐怖的画面,——她的青春就是在那无言的恐惧中度过的。最后她说:
“啊,说得太多了,你们该休息了。这些话是永远也讲不完的……”
姐弟俩听了她的话后,便默默地站起来跟她道晚安。
母亲能感觉出来,尼古拉鞠躬的时候比以前更恭敬了,握手也比以前更热情了,索菲亚将她送到卧房门口,站在门口低声说:
“请休息吧,祝您晚安!”
好怕声音里充满着温情,灰色的双眼柔美动人。亲切异常地观看着母亲的脸……
母亲把索菲亚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无限感激地说:
“多谢您了!……”
4
几天之后。
母亲和索菲亚穿上了穷市民的家常衣服,来到尼古拉面前。
尼古拉看到:她们两人都穿了破旧的印花布长衣,外面加了一件短袄,肩上背了口袋,手里拿着拐杖。这种打扮使过索菲亚显得矮了一些,她那些苍白的脸显得格外严峻起来。
尼古拉和姐姐道别的时候,紧紧地和她握了手。
在这个时候,母亲又一次地发现了他们之间的那种镇静而单纯的关系。这些人不接吻,也不说爱抚的话,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十分真挚的和关切的。她从前所接触和熟悉的那些人们,虽然常常接吻,常说爱抚的,可是他们经常像饿狗一般打架撕咬。
她俩默默地穿过城里的大街小巷,来到了郊外。两人肩并肩地,沿着那条两旁长着老白桦树的大路一直朝前走去。
“您不累?”母亲问索菲亚。
索菲亚高兴地、好像夸耀小时候淘气的事情似的,开始向母亲讲述她的革命工作。
她常常拿了假护照,借用别人的名字,有时候化了装逃避暗探的注意,有时候将好几普特的禁书送到各个城市,帮助流放的同志逃走,将他们送到国外。
她家里曾经设立过秘密的印刷所。当宪兵发觉了要来搜查的时候,好居他们到来以前的一刹那间化装成女仆,在门口迎接客人,然后就溜走了。她外套也不穿,头上包着薄薄的头巾,手里提着盛煤油的洋铁壶,冒着严寒酷冷从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有一次,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看朋友,当她已经踏上他们所在的寓所的楼梯时,她发觉朋友家正被搜查。这当口儿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她放大胆儿,机智地按响了住在她朋友下面的那家人的电铃,然后提着皮包走进了毫不认识的人家,老实而从容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处境。
“假使你们愿意,那么不妨将我交给宪兵,可是我想,可是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她用一种信任的口气确切地说。
那一家人吓得要命,一夜都不敢入睡,时时刻刻提防有人敲门。可是,他们非但没有把她交出来,第二天早上还和她一起嘲笑了那些宪兵。
还有一次,她打扮成修女,和追踪她的暗探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同一条凳子上。暗探不知好歹地夸说着自己的机敏,自己被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她还对她讲了探捕犯人的方法。他以为他所注意的女人一定是坐在这一班车的二等车厢里,所以,每当到站停车的时候,他总是出去看看,回来的时候,总是说:
“没有看见,——一定是睡了。他们也要疲倦的,——他们的生活也和我们一样的辛苦呢!”
母亲听了她的故事,禁不住笑了起来,双眼含着爱抚望着她。
修长清瘦的索菲亚迈动着她那匀称的双腿,轻快而稳健地走在路上。在她的步伐之中,在她虽是低哑却很有精神的话语和声调之中,在她整个挺直的身形里都包含着一种精明、健康、快活勇敢的神气。她的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芒,和周身上下所有的地方一样,充满了朝气蓬勃的欢乐。
“您看,这棵松树多好!”索菲亚指着一棵松树,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说。
母亲停下脚步看了一下,觉得这棵树并不比别的高大或茂盛,其实只是一棵很平常的树。
“是很好的树!”母亲嘴角挂着微笑应道。说话间,她看见微风吹拂着索菲亚耳朵上的那几根白发。
“云雀!”索菲亚的灰色眼睛里立刻发出了柔美的亮光,她的身体好像要离开地面似的,迎着一种晴空中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音乐飞去。她不时俯下柔软的身体采摘地上的野花,用她纤细灵活的手指轻轻地抚弄着摇曳不已的花朵。有时,她还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耶动听的歌。
这一切都使得母亲的心更加贴近这位长着浅色眼睛的女人。母亲不由自主地紧靠着她,努力地要跟她走得步调一致。
可是,索菲亚说的话有时非常激烈,让母亲觉得,这是多余的,并且引起了她内心的不安:
“米哈依洛恐怕不喜欢她。”
但是,不大一会儿之后,索菲亚说的话又是很单纯很真挚的了,母亲亲切地端详着她的那眼睛。
“您还是这么年轻!”母亲感慨地说。
“啊,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索菲亚朝她喊道。
符拉索娃笑了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了您的面相模样,或许可以说,您不是特别年轻了,可是看到您的眼睛,听到您的声音,那真叫人惊奇呢,——好像您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呢!您的生活虽然这么不安定,这么苦,这么危险,可是您的心总是带着笑……”
“我并不觉得苦,同时我也不能想象,还有比这个更好和更有趣的生活……我以后要叫您尼洛夫娜,彼拉盖雅对您好像是不相称的……”
“随您叫吧!”母亲沉思一般地说。“您喜欢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我一直在看着您,听着您说话,心里也一直在想着您。我觉得,您知道怎样接近人的心灵,这让我很快活。在您面前,一个人可以把心里所有的一切都毫不羞怯、毫不担忧地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心房自然而然地会向您打开。在我看来,你们大家都是棕产,你们能够征服世界上的一切罪恶,一定能征服!”
“我们相信一定能够征服,因为我们是和工人大众站在一起的。”索菲亚充满自信地高声应和。”在工人大众里,包含着一切的可能,和他们在一起,所有的目的都能达到!只是,他们的意识现在还没有能够自由地成长,非去唤醒他们的意识不可……”
她的一席话在母亲心里唤起了复杂的感情——不知什么缘故,母亲对索菲亚产生了一种不会使人感到屈辱的友爱的怜悯,并且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别的、更普通的话。
“你们这样劳苦,有谁来酬报你们?”她悲伤地低声问。
索菲亚带着母亲听来似乎是自豪的口气回答说:
“我们已经得到报酬了。我们已经找到了使我们称心满意的生活,我们可以拿出我们全部的精神和力量,——此外还有什么奢望呢?”
母亲向她瞥视了一下,又低下头来不安地寻思:“米哈依洛恐怕不会喜欢她……”
呼吸着芬芳的空气令人心情爽朗,尽管她们不是在疾步向前,却走得非常轻快。
母亲觉得,她好像真的是去朝拜圣地。她回想起了幼年时代过节的时候,她常跑到离村子很远的修道院去参拜施行奇迹的圣像时的那种欢欣的心情。
索菲亚有时用动听悦耳的低音唱出一些关于天空和恋爱的新歌,或者突然念出一些歌颂田野、森林和伏尔加河的诗歌。
母亲带着微笑听着,她受到了诗歌和音乐的节奏的影响,不由自主地随着诗的韵律和音乐的拍子点着头。
她心里,好像夏天傍晚时分的古老而美丽的小花园一样,充满了温和静穆的沉思。
5
第二天,她们终于到达了预计的村子。
母亲向一个正在种田的农夫打听到了柏油工地的地点。不多一刻,她们顺着一条陡峭的、布满像楼梯似的一个个树桩的林中小道走去了,而后,到了一块小小的圆形的林中空地,地上乱堆着木炭和沾满柏油的木片子。
“总算到了!”母亲一边朝四周打量,一边不安地自言自语。
在那用木杆和树枝搭起来的小屋旁边,雷宾浑身墨黑,敞着衬衫,露出胸膊,正在跟叶菲姆等几个小伙子坐在桌子旁吃饭。他们的饭桌,就是在打进地里的木桩上搁了三块没有刨平的木板。
雷宾第一个看见她们,随即把手搭起眼篷,默默地等着。
“米哈依洛兄弟!近来好吗?”母亲老远地喊着打招呼。
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迎上去。当他认出了是她时,就站住了,脸上带着笑容,用黑手摸了摸胡子。
“我们去朝拜圣地。”母亲边走边说。“我想,正好顺便来看看您!啊,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娜……”
母亲似乎是想满意自己的巧计,于是便斜过眼来对索菲亚严肃而端庄的脸瞅了一下。
“你好!”雷宾带着阴郁的微笑跟母亲握了握手,然后对索菲亚行了礼,又说,“不会说什么假话,这儿不是城里,没有说假话的必要!这儿都是自己人……”
叶菲姆坐在桌旁,目光炯炯地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巡礼的女人,然后对同伴们嘀嘀咕咕地讲了几句。等她们走到桌前,他站起来默默地朝她们行了个礼,可是他的同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就好像不知道有客人来了似的。
“我们这里过的日子就跟和尚一样。”雷宾边说边轻轻地拍了拍符拉索娃的肩膀。“谁都不来,东家不在村里,主妇进了医院,所以,我好像在做经理。请在桌子旁边坐下吧。想喝点茶吗?叶菲姆!拿点牛奶来!”
叶菲姆不慌不忙地走到小屋里去。
两个巡礼的女人从肩上取下口袋。
有一个瘦高的小伙子站起身来,过去给她们帮忙。另外一个矮胖的头发蓬乱的小伙子,好像寻思什么似的,把胳膊撑在桌上,望着她们,一会儿搔搔头,一会儿低声哼唱。
柏油那股怪味儿和腐烂了的树叶子的臭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人头都发晕。
“他叫雅柯夫。”雷宾指着瘦高个儿的小伙子介绍说。“这边的叫伊格纳季。唔,你的儿子怎样?”
“在牢里!”母亲伤感地回答。
“又在坐牢?”雷宾惊讶地喊道。“大概他很喜欢……”
伊格纳季停止了唱歌,雅柯夫从母亲手里接过了手杖,说:
“请坐!……”
“您怎么啦?请坐呀!”雷宾对索菲亚说。她于是便默默地坐在木板子上。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雷宾。
“什么时候抓去的?”雷宾关心地问,他也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摇了摇头,高声感叹道:“尼洛夫娜,您真是不幸!”
“没什么!”她说。
“怎么?习惯了?”
“也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只不过是知道了不这样是不行的。”
“对!”雷宾说。“好,你讲吧……”
叶菲姆拿来了一壶牛奶。他从桌上取了茶碗,又用水洗了洗,然后倒了牛奶,送到索菲亚面前,并且用心地听着母亲的话。他的这些动作都做得十分小心,一点声响也没有。
母亲简单地讲完了之后,——大家彼此谁也不看谁,都沉默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伊格纳季坐在桌旁,开始用指甲在桌板上划着花纹。叶菲姆站在雷宾后面,将臂肘放在雷宾的肩上。雅柯夫靠在树上,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低着头。
索菲亚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用两眼的余光打量着这些农民……
“对啦!”雷宾沉闷地拖长了话音。“就应该这样公开地干!……”
“我们如果这样干上一辈子,”叶菲姆接过话茬苦笑着说,“非得让乡下人打个半死不可……”
“肯定打个半死!”伊格纳季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哼,我要到厂里去做工去,那边要好些……”
“你说,巴威尔要受审判吗?”雷宾问。“那么,判决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哎,打听过没有?”
“做苦役,或者是终身流放到西伯利亚……”母亲有些沉痛地低声作答。
三个小伙子一同望了望母亲,谁也没说什么。
雷宾低下头去,缓缓地追问。
“那么,他在计划这次游行之前,总是知道他要遇到什么危险的吧?”
“当然知道的!”索菲亚高声回答。
在场的人都沉默起来,谁也不再动弹,好像有一个冰冷的念头把大家都给冻住了。
“原来是这样!”雷宾满脸郑重的表情,他严峻地接着说。
“我也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没有考虑之前,他决不会轻举妄动的,他是个严肃而又有头脑的人。喂,大家听见没有?人家?人家呀,明明知道了要吃刺刀,要被判苦役,还要去干!即使他的妈妈倒在路上,他也顾不上管她,而是从她身上跨过去!尼洛夫娜,他一定会跨过你的身子勇往直前的吧?”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母亲哆嗦了一下回答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向周围看了看。
索菲亚静静地摸了摸母亲的手,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瞅着雷宾。
“这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呢!”雷宾低声夸赞了一句,然后用他那深色的眼睛朝在场的人望了望。
六个人都肃然不语。
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阳光宛如金色的丝带挂在空中。乌鸦们在树林里大胆而自信地喧噪着。
母亲回忆起五一那天的情形,便有些伤感,再加上怀念和子和安德烈,心里就更难受了。她手足无措,茫然四顾着。
窄窄的林中空地上,乱糟糟地堆着柏油木桶,还有些连根挖出来的树桩。橡树和白桦密密挤挤地长在空地的四周,自然而然地把这块空地裹在里面。树木们被寂静束缚着,凝然不动,只把它们暖和宜人的深色影子洒在地上。
忽然,雅柯夫离开树木,走到一旁,然后站在那儿把头一甩,用枯燥的嗓子高声地问道:
“这是要我们和叶菲姆去反对这些人吗?”
“你以为是去反对谁?”雷宾阴郁地反问他。“他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手来绞杀我们的自己人,这就是他们玩的把戏!”
“我还是要去当兵!”叶菲姆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定。
“谁强留你啦?”伊格纳季高声说道。“去吧!”
他盯着叶菲姆,不无带嘲笑地说:
“可是对我开枪的时候,要瞄准脑袋,……不要弄得人家半死不活的,要一下子结果了才行。”
“知道了!”叶菲姆刺耳地喊了一声。
“大家先慢点争论!”雷宾说话的同时也严厉地望着他们,慢慢地举起了手。“这个女人真了不起!”他指着母亲说。“她儿子的问题现在大概很糟……”
“你何必提这个?”母亲忧郁地低声发问。
“应该提!”他阴沉地回答。“应该让人知道,你的头发不是无缘无故地变白了的。可是,这样就能把她吓倒了吗?尼洛夫娜,你拿书来了?”
母亲对他望了望,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拿来了……”
“好!”雷宾的手掌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我一看见你,立刻就明白了,——要不是为了这件事,你何必到这儿来呢?大家看见你心里就明白了,儿子被抓去了,母亲就起来代替他!”
他用手威严而有力地点点划划,嘴里带着牢骚的骂声。
母亲被他的叫骂声吓了一跳,她焦急地望着他,她看出来哈依洛的脸一下子变得厉害了——他消瘦了,胡子变得长长短短参差不齐,可以明显地感到胡子下面的颊骨。淡青色的眼白上布满了红丝,好像很久没有睡觉似的。他的鼻子变得更软了,阴险地弯着,原本是红色的衬衣已让柏油浸透了,领口敞着,露出干枯的锁骨和浓黑的胸毛,整个形象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阴郁、更悲惨了,就仿佛经历了许多事。那双充血过多的干涩的眼睛,闪动着不可遏制的愤怒的火焰,火焰映照着他阴暗的脸颊和鼻棱。
索菲亚的脸色苍白起来,她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些农民。伊格纳季眯起了眼睛,摇着头。雅柯夫又站在小屋旁边,用黑黑的手指生气似地剥下木杆的树皮。叶菲姆在母亲背后沿着桌子慢慢地踱着。
“前几天,”雷宾继续说,“地方自治局的议长叫我去,对我发问:‘你这坏蛋跟教士讲了些什么鬼话?’‘我为什么是坏蛋?我拿自己的力气挣饭吃,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就是这样!’我不卑不亢。那家伙气得大喝了一声,挥起拳头直朝我的牙齿砸过来……后来,将我监禁了三天三夜。好,你就这样对待老百姓,是吗?你这个恶鬼!我不会饶了你的!如果不是我,别人也会替我报仇!你死了,也要找你的孩子报复,父债子还!——你记清楚!你用凶狠的铁爪抓开了人民的胸口,给你自己种下了恶果!恶鬼呀,不会饶你的!就是这样。”
他心中的仇恨似乎沸腾了一般,他的话语里掺杂一种抖动的声音,使母亲听了很害怕很担心。
“我对那教士说了些什么呢?”他的声调稍微有些平缓了。
“有一天,村会开过之后,他和农民一同坐在街上,对他们说,人和家畜一样,所以——向来缺不了敌人!于是,我开玩笑说:‘要是派狐狸做了林中的官,那么树林里只会剩些羽毛,鸟儿都没有了!’那教士瞅了我一眼,讲起了人们一定要忍受,并且要祷告上帝,赐给他忍受的力量之类的话。我听了之后说,祷告的人太多了,大概上帝已经没有工夫听祷告,所以不听了!他盯住我,问我念哪些祷文?我回答他,我像所有老百姓一样,一辈子只念一个祷文:‘上帝呀,请你教我们替那些贵族搬砖头、吃石子!’他没有让我讲完。啊,您是贵族吗?”雷宾的叙述夏然而止,突然转了话锋询问索菲亚。
“为什么我是贵族呢?”索菲亚突然吃了一惊,立刻向他反问。
“为什么?”雷宾感到好笑。“那是你生就了的命运呀!就是这样。您以为花布头巾就能遮住贵族的罪恶,让人们无法看见了吗?教士哪怕是披着席子,我也能看出他来。方才您的臂肘碰到桌子上的水渍时,您就颤动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您的脊背也很直,不像个工人……”
母亲生怕他的这种令人难堪的嘲弄,会使索苦亚生气,连忙严厉地说:
“她是我的朋友,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她是个好人,——因为干这种工作连头发都白了,你说话不要这么过分……”
雷宾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难道我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了吗?”
索菲亚望了望他,冷冷地问:
“您有话要对我讲吗?”
“我吗?有的!最近这儿来了一个新的伙伴,是雅柯夫的堂兄弟,他生了肺病,可以叫他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去叫吧!”索菲亚回答。
雷宾眯起了双眼,朝她觑视着,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叶菲姆,你去走一趟,叫他晚上来,——就是这样。”
叶菲姆戴了帽子,一声不响,对谁也不看一眼,慢悠悠地走进森林里去了。
雷宾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小声对大家说:
“他正苦闷呢,轮到了他的兵役,——他,还有雅柯夫。雅柯夫干脆地说:‘我不能去。’其实他也不能去,可是又想去……他想去鼓动兵士,我劝他说,别用脑袋撞墙壁去……可是他们预备拿起枪来就走。是啊,他在烦恼着呢,伊格纳季方才讥讽他,——那是没有用的!”
“决不是没有用的!”伊格纳季忧郁地说着,但眼睛并不看着雷宾,“到了那边,他们会逼着他服从,他就能够和其他兵士一样地开枪……”
“不会这样容易吧!”雷宾沉思地说。“可是,假使能够逃避兵役,那当然更好。俄罗斯这样大,到哪儿去找他?弄到一张护照,乡下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我就这样办!”伊格纳季用一块木片在自己脚上敲着,说。“已经决定了反抗,就坚决地反抗吧!”
谈话到此中断了。
蜜蜂和黄蜂忙忙碌碌地飞来飞去,嗡嗡地响着,使那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寂静。小鸟啁啾不已;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歌声在广袤的田野上荡漾着。
雷宾沉默了片刻,恍悟般地说:
“好,我们该去上工了……你们要休息一下吧?小屋里有床。雅柯夫!你去给她们拿些枯叶子来……好,老太太把书给我吧……”
母亲和索菲亚解开了口袋。
雷宾弯下身子看看口袋,满意地说:
“哦,真不少!这件事干了许久了吗?您叫什么名字?”他问索菲亚。
“安娜·伊凡诺夫娜!”她回答,“干了十二年了……怎么样?”
“不,没有什么。那么,会过牢?”
“坐过。”
“懂了吗?”母亲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你方才还对她说那样不客气的话……”
他没有回话,手里接近一叠书,露出了满嘴的牙,执拗地说:
“请您不要生气!老百姓和贵族,如同油和水,怎么着也溶和不了……”
“我又不是贵族,我只是一个人!”索菲亚带着温柔的微笑反驳他说。
伊格纳季和雅柯夫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给我们吧!”伊格纳季说。
“都是一样的?”雷宾向索菲亚问道。
“各种的都有。里面还有报纸……”
“喔!”
他们很快地走进了小屋。
“农民们热心起来了!”母亲用沉思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评判。
“可不是吗?”索菲亚小声附和着。“我从来没有看到像他这样的脸,——简直像个殉道者。到里面去吧,我想看看他们……
“他说话不客气,您不要跟他生气……”母亲低声请求般地劝慰她。
索菲亚笑了出来。
“您真是好人,尼洛夫娜……”
她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伊格纳季抬起头来,对她们是瞥了一眼,他把手指插入鬈曲的头发里,低头看着放在膝上的报纸。雷宾站着,把报纸放在从屋顶缝隙里洒下来的阳光底下,翕动着嘴唇念着。雅柯夫跪在地上,脑部抵着床铺,也要看书。
母亲走到小屋的角落里,弯腰坐了下来。索菲亚搂着母亲的肩膀,默默不语地看着屋里的情景。
“米哈依洛伯伯!这儿在骂我们农民呢!”雅柯夫头也不回地说。
雷宾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盈盈地说:
“那是善意的责骂!”
伊格纳季咽了口唾液,抬起头来,闭着眼睛说。
“这儿写着:‘农民已经不是人类。’当然,已经不是了!”
在他那张单纯坦率的脸上,掠过了愤懑的阴影。
“哼,你倒换了我的地位,来活动活动看。让我看看,你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自以为聪明得了不得似的!”
“我得躺一下。”母亲悄悄地对索苦亚说。“到底有些累了,那些气味熏得我头晕。您怎么样?”
“我不想睡。”
母亲在床板上伸展了身体,说话间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
索菲亚坐在她旁边关切地照顾着她,时不时地看看他们几个读书的情形。偶尔有黄蜂或者野蜂在母亲脸上打转转,索菲亚就及时地把它们轰走。母亲迷离的双眼看到这种情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高兴——索菲亚的这份热诚令她深感欢欢。
雷宾走到跟前来,用粗浊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她睡了?”
“嗯。”
他凝视着母亲的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轻声说:
“跟着儿子,走儿子走的道路,她大概是第一个吧,是第一个!”
“不要吵醒她,我们到那边去吧!”索菲亚说。
“唔,我们得去做工了。还想谈谈,只好等晚上再谈了!
喂,我们走吧……”
他们三个一齐走了,剩下索菲亚待在小屋旁边。
母亲心里想着:
“啊,好了,谢天谢地!他们已经相处得很好了……”
她呼吸着森林和柏油的香气,静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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