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26-29)

 

  26

  日子一天跟着一天地飞过去了。

  母亲忙得连考虑五一节的工夫都没有。整天忙忙碌碌地奔走得疲倦了的她,只有每晚临睡的时候才觉得心里隐隐地有点疼痛。

  “但愿这一天早一点来吧……”

  天亮的时候,厂里的汽笛响了,巴威尔和安德烈草草地喝了茶,吃了面包,将许多事情托付给母亲后,就去上工了。

  母亲整天像车轮上的松鼠似的转来转去,煮饭,煮贴传单用的紫色胶水和浆糊。有时候,有人跑来,把巴威尔的信塞给母亲时,便把那种兴奋传染给她,尔后,就又走了。

  号召工人们庆祝五一节的传单,几乎每晚都贴到墙壁上,这些传单每日都在厂里发现,甚至在警察局的大门上也贴着。每天早上,警察们一边埋怨,一边在工人区巡视,把墙上的标语撕去,刮去,但是到了午后,那些传单又满街飞,在行人的脚下翻滚。

  城里派来了暗探,他们站在街角,用目光来窥探回去吃饭或者吃过饭回来的那些愉快而兴奋的工人。对于警察的束手无策,大家都觉得有趣,连上了年纪的工人都在嘲笑地议论:

  “他们在干什么呀?嗯?”

  到处聚集着一堆堆的人,热心地在议论那令人鼓舞的号召。

  生活沸腾起来了。这一年的春天,生活对大家都有兴趣。对于所有的人,都带来了一种新的东西;对有些人,带来的是又一个令人生气的原因,他们怒骂图谋叛乱的人;对有些人带来的是模模糊糊的希望和不安;对有些人——他们是少数——带来的是由于意识到自己是唤醒大家的力量而感到强烈的喜悦。

  巴威尔和安德烈几乎每夜都不睡觉,汽笛快要呼叫的时候,才回到家里来。两个人都疲倦不堪,哑着嗓子,脸色苍白。

  母亲知道他们是在沼泽地或者森林里开会。她还知道,在工人区的周围,每晚都有骑马的警察巡查,都有暗探潜入,他们捉拿或搜查个别的工人,驱散群众,有时把个别的人逮捕了去。她也明白,儿子和安德烈,每晚都可能被捕,但是她反而有点希望这样——她觉得这对他们倒要好些。

  依萨的暗杀,很是奇怪,但没有人提起。在出事之后的两天,警察曾审过问一些有嫌疑的人,但是审问了十来个人之后,他们便失去了对这桩案件的兴趣。

  玛丽亚在和母亲的谈话里面,流露出的意见,像和所有的人相处一样,她和这些警察处得挺好。她说:

  “哪里抓得到犯人?那天早上,大概有一百多人看见依萨,其中至少有九十个都会给他一家伙。这七年来,他对任何人都干过下流的勾当……”

  霍霍尔明显地变了模样。他的脸瘦下去了,眼皮似乎很重很沉地盖在突出的眼球上,差不多遮住了眼睛的一半。从鼻孔到嘴角布满很细的皱纹。关于日常的事儿,他越来越顾不上谈了,但是他的感情却日渐激昂,好像陶醉了一般,并且使得大家也陶醉在狂喜里,每当他谈起未来的事情——谈起自由和理智胜利的美好而光明的节日的时候都是如此。

  当依萨的死再没人提起的时候,他又厌恶又悲哀地带着微笑说:

  “他们不仅不爱惜人民大众,就连那些用来侦察我们的走狗,也是看得一钱不值!不爱惜忠实的犹大,只爱惜钱……”

  “这事不要再谈了,安德烈!”巴威尔断然地说。

  母亲也低声地附加了一句:

  “把烂木头碰一下——那就要粉碎的!”

  “说得对,但是——并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霍霍尔忧虑地说。

  他常说这句话,在他的口头上,这句话似乎带着一种特别的,全知全能的意味,同时也含有哀愁和辛辣的意味。

  ……于是,五月一日这天,终于到了。

  跟平时一样,汽笛急促而威严地吼叫起来。

  整夜都不曾睡踏实的母亲,跳下床来,生旺了前一天晚上已经预备好了的茶炉。和平常一样,她想去敲儿子和安德烈睡着的房门,但是寻思了一下,挥了挥手,就在窗外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脸腮,好像牙痛似的。

  在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白色和蔷薇色的薄云,好像被汽笛的吼叫惊吓了的鸟儿一样,飞快地飘浮着。

  母亲望着云彩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的头脑觉得沉甸甸的,因为夜里失眠而充血的眼睛也觉得干燥,她心里感到出奇的安静,心脏跳动得很均匀,心里想的是一些普通平凡的事物……

  “茶炉生得太早了,已经开了!今天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两个人都熬得够受了……”

  初升的太阳一边快乐地嬉戏,一边往窗户里偷看。她把一只手放在阳光下面,灿烂的阳光晒在她的手上,她沉思而亲切地微笑着,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把阳光抚摸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拿开了茶炉上的烟囱,格外小心地不弄出声响来,洗了脸,她开始祷告,拼命地画十字,不出声地翕动着嘴唇。她的脸上放着光辉,右边的那道眉毛,一会儿慢慢地推上,一会儿又突然地放下……

  第二次的汽笛声比较低,不像上次那样决断,在那种粗重而潮湿的声音里面,微微有点颤动。

  母亲觉得,今天的汽笛,响得好像特别长。

  房间里面,传来霍霍尔洪亮而清楚的声音。

  “巴威尔!听见了吗?”

  他们俩不知是谁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动,又不知是谁甜甜地打了一个哈欠。

  “茶炉烧好了!”母亲喊道。

  “我们这就起来!”巴威尔快乐地答话。

  “太阳升起了!”霍霍尔说。“有云在天上飞!这云,今天是多余的……”

  他走进了厨房,头发蓬乱,样子憔悴,可是却很高兴。

  “早安,妈妈!晚上睡得好吗?”

  母亲走近他怕身边,压低声音说:

  “安德留夏,你可要和他并排走啊!”

  “那当然!”霍霍尔在她耳边轻轻地答应。“只要我们在一起,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是并排走,你放心吧!”

  “你们在那儿嘀咕什么呢?”巴威尔问。

  “没有什么,巴沙!”

  “妈妈对我说,洗得干净一点,姑娘们要看咱们的!”霍霍尔一面回答着,一面走到门洞里去洗脸。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巴威尔低声歌唱。

  太阳越来越明亮,浮云被风吹散了。

  母亲正在准备喝茶的用具。她一边摇头,一边在想,这一切是多奇怪:今天早上他们两个是都是非常愉快地在打趣,带着微笑,可是中午会有些什么在等待他们呢?——谁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不知何故也很镇静,差不多觉得欢喜。

  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他们喝茶喝了许久。

  巴威尔和平常一样,慢慢地、很细心地用勺子调匀了杯子里的砂糖,在一块面包上面,——他喜欢吃带硬皮的面包——仔细地撒了食盐。

  霍霍尔老在桌下挪动他的两脚,——他从来不能一下子就把两脚放得舒服,——望着蒸汽反射的阳光在天共板和墙壁上跑来跑去,便讲起了他的故事。

  “当我还是十来岁的孩子的时候,我想用茶杯去捕捉太阳。我拿了茶杯,蹑手蹑脚地,往墙上猛力一扑!结果呢,割破了手,又被打了一顿。挨了打之后,走到院子里,看见太阳躲在水潭里,我想要用脚踩它,哪知浑身溅满了泥浆,又挨了一顿打……怎么办呢?我向太阳大声骂道:‘我一点都不痛!红毛鬼!一点都不痛!’不停地朝它们伸着舌头,这样,总算出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骂它红毛鬼呢?”巴威尔笑着问。

  “我们对门铁匠店里,有一个红胡子红面孔的铁匠,他是一个又愉快又和气的汉子,我觉得太阳很像他……”

  母亲忍不住地说:

  “你们最好是谈谈你们怎样去干!”

  “谈论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只能使事情更混乱!”霍霍尔温和地说。“妈妈,如果我们都被抓了去,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一定会来告诉你怎么办的。”

  “那很好!”母亲叹了一口气说。

  “想到街上去!”巴威尔梦幻般地说。

  “不,还是在家里等一会儿好!”安德烈制止说。“我们何必白白地让警察们眼睛疼呢?他们对你已经知道得够清楚的了!”

  非佳·马琴跑了来,满脸春风,双颊泛红。他全身都洋溢出欢喜的劲头,驱散了这等待的乏味。

  “开始了!”他说,“群众出发了!大家涌到街上去了,人人的脸蛋都像斧头似的。工厂门口,维索夫希诃夫,古塞夫,萨莫依洛夫在那里演说。大多数人都回家来了!咱们走吧,到时候了!已经十点钟了!……”

  “我要去了!”巴威尔坚决地说。

  “看吧,”马琴预言道,“吃过午饭,全厂都要起来的!”

  他跑了出去。

  “这个人像迎风的蜡烛似的忽起忽落地燃烧着!”母亲轻轻地说着这句话,想送儿子出去。她站起身走进厨房,穿上自己的外衣。

  “妈妈,您到哪里去?”

  “和你们一块去!”她说。

  安德烈扯着自己的胡子,朝巴威尔望了望。

  巴威尔迅速地整了整头发,走到她身边:

  “我什么话都不和妈妈讲……妈……也不要向我开口说,好吗?”

  “好的,好的,愿基督保佑你们!”她说。

  27

  当她走到街上,听见外面充满了骚动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嗡嗡的人声的时候,当她看见各家窗口和门口聚着成堆的人们,他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的儿子和安德烈的时候,——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灰露似的斑点,一会儿变成透明的绿色,一会儿又变成浑浊的灰色,在她眼前晃动着。

  路上有人向他们问好,在那些问好里面,含着一种特别的意味。在她耳际,可以听见那种断断续续的低声谈话:

  “看,他们就是今天的首领……”

  “我们不知道由哪个来指挥……”

  “我并没有说什么坏话呀!……”

  在另一处,院子里有人焦躁地喊道:

  “警察把他们全抓了去,他们就完啦!……”

  “正在抓呢!”

  女人的尖叫声,恐惧地从窗里飞到街上:

  “你也清醒清醒,你怎啦,是光棍儿呀还是怎么的?”

  他们走过每月靠厂里的伤害抚恤费度日子的,没有脚的卓西莫夫门口的时候,他从窗口伸出头来大声地喊:

  “巴什卡!你这流氓,干这种事情,你的饭碗保不住了!

  等着瞧吧!”

  母亲停了脚步,打了一个寒噤。这种喊声,在她心里引起了异常的憎恶。她向那个残废者的黄肿的脸瞪了一眼。他呢,一边骂人,一边把脸躲开了。于是母亲加快了脚步,赶上去,努力想不落后一步地跟在儿子后面。

  巴威尔和安德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就连沿途人们的喊声,似乎也没有听见。他们从容不迫、磊磊落落地走着。

  正在走着的时候,有一个因谨慎清白地生活而赢得大家警重的老人,朴实的米洛诺夫,叫住了他们。

  “达尼洛·伊凡诺维奇,您今天也不去上工了?”巴威尔问。

  “我家们——女人正在生产!况且——又是这样不太平的日子!”米洛诺夫注视着他的同伴们,解释了一下,然后又低声问道:

  “听说你们今天要和厂长捣乱,打碎他的玻璃窗?”

  “您当我们都喝醉了?”巴威尔惊叫了一声。

  “我们只不过是拿上旗子在街上走走,唱唱歌!”霍霍尔说。“请你听着我们的歌吧,歌里所说的就是我们的信念!”

  “你们的信念,我早已知道了!”米洛诺夫沉思地说。“我看过传单了!嗬,尼洛夫娜!”他叫了一声,他那智慧的眼睛含着笑意朝母亲望着。“连你也去参加暴动啊?”

  “哪怕在进棺材以前,能跟真理一起逛一逛也是有幸的!”“嘿,你呀!”米洛诺夫说,“怪不得他们都说,厂里的禁书都是你带进去的!”

  “谁这样说?”巴威尔问。

  “大家都这样说呗!那么,再见吧,你们自己可得多保重呀!”

  母亲静静地笑了,她对于这种传闻,深感愉悦。

  巴威尔面带微笑,对母亲说:

  “你也要做牢的,妈妈!”

  太阳高悬于东天,把它的温暖注入春天的令人振奋的新鲜空气里,浮飘得更慢了,云影渐渐稀薄,渐渐透明。这些影子在街上和屋顶上慢慢地掠过,笼罩在人们身上,好像是要给工人区一来次扫除,扫去了墙上和屋顶上的灰尘,擦去了人们脸上的苦闷。

  街上渐渐地热闹起来了。嘈杂的人声愈来愈高,渐渐地盖住了远处传来的机器声。

  许多地方,从窗子里,院子里,又向母亲的耳朵里爬来或者飞这来那些惊慌而凶狠的、沉思而愉快的语句。但是现在,母亲很想和他们辩论,向他们致谢,跟他们解释,她很想参加这一天的光怪陆离的生活。

  在街角后面,在狭窄的巷子里,聚集了一百多个人。从人群里面,传来了维索夫希诃夫的声音。

  “我们的血好像野莓子的浆汁一样,都被榨干了!”粗笨的语句,降落在群众的头上。

  “不错!”几个声音一同喊出来了。

  “这小子在讲呢!”霍霍尔说。“好,我去帮帮他的忙!……”

  好像螺旋拔钻进瓶塞里似的,他把他那瘦长而灵活的身子钻进了人群里面,巴威尔拦都拦不住。接着,便传来了他那悦耳动听的声音。

  “朋友们!人家说,地上有各种各样的民族,什么犹太人,德国人,什么英国人,鞑靼人,但是,我不相信这话!在地球上,只有两种人,两种不可调和的种族——富人和穷人!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说各式各样的话,但是仔细看一下,有钱的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对待劳动人民的态度是怎么样的,那么就可以看见,对工人说来,所有的他们都是杀人的强盗,他们都该让骨头咔死!”

  人群里有人笑起来。

  “再从另一面看看吧——我们可以看见,法兰西、鞑靼、土耳其的工人,不是都和我们俄罗斯劳动人民一样地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吗?”

  从街上来的群众渐渐地增加了,大家都是伸长了脖颈,踮起了脚尖,一声不响地,一个跟着一个地挤进了巷子里来。

  安德烈把声音提得更高了。

  “在外国,工人已经理解了这个简单的真理,所以,在今天,——在光辉灿烂的五月一日……”

  “警察!”有人喊叫。

  只见四个骑马的警察,挥舞着鞭子,从大街上一直朝巷子里的人群闯过来,嘴里喊着:

  “散开!”

  群众们皱着眉头,慢慢地给马让开路。有些人爬到围墙上。

  “让猪猡骑上马,它们就会神气十足地乱叫——我们是战士!”有人用洪亮的、挑战的声音喊。

  只有霍霍尔一个人,站在巷子的中央,两匹马摇着头,朝他冲过来。他从容不迫地避开了,——同时,母亲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把他拖到身边,叨咕着说:

  “刚才说好了和巴沙一起的,现在就独个地拿鸡蛋来碰石头!”

  “对不起!”霍霍尔微笑着表示歉意。

  一种不安的情绪和四肢无力的疲劳抓住了母亲。这种疲劳从内心上升到头顶,使她头晕目弦,悲哀和欢喜在心中奇怪地交替着。她只巴望着中饭的汽笛,早些呼叫起来。

  穿过广场,向教堂走去。教堂四周,在围墙里,已经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这里有五百多个愉快的青年和小孩。群众在那里波动,人们不安地抬起了头,远远地朝四处张望,不耐烦地等待着。大家都感到了一种不能形容的紧张。有些人的眼神有点惊慌失措,有些人表现出很勇敢的样子。妇女们压低声音悄悄地嘱咐着什么。男子们懊恼地避开了她们,时时可以听见低声的咒骂。含有敌意的乱哄哄的喧闹声,笼罩着这五光十色的群众。

  “米青卡!”一个女人的声音低低地颤动着,“当心你自己……”

  “不要缠我了!”回答的声音。

  那块儿,西佐夫正在用庄严的声调,富有说服力地说着:“不,我们不应小看年轻人!他们变得比我们更加聪明了,我们也更有胆量,是谁坚持反对‘沼泽戈比’来着?是他们!这是我们应该记住的。他们因为那事件坐了牢,——但是得到好处的是大家!……”

  汽笛吼了,黑色的音响吞没了一切人声。人群骤角波动了一下,坐着的站了起来,在这瞬间,大家屏住了鼻息,竖起两耳提防着,许多人的脸都变得煞白。

  “同志们!”巴威尔用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喊道。干燥而赤热的云雾,遮住了母亲的眼睛,她突然用一种硬朗的动作,站在她儿子的后面。

  大家都向着巴威尔转过身去,好像铁粉被磁石吸住了似的聚拢在他的周围。

  母亲望着他的脸,她只看见他那双自豪的、勇敢的、燃烧着的眼睛……

  “同志们!现在,我们要公开宣告,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今天,我们要高高地举起我们的旗帜,举起理性的旗帜,真理的旗帜,自由的旗帜!”

  很长的白色旗杆,在空中一划,便倾斜下来,把人群切开,隐没在人群中间。过了一会儿,在万头仰视的上空,仿佛赤鸟一般的招展开劳动人民的大旗。

  巴威尔一只手往上举起——旗杆摇了摇,这时候,几十只手,抓住了白色的旗杆,母亲的手,也夹在其中。

  “劳动人民万岁!”他喊。

  几面个声音,轰然地跟着呼喊起来。

  “同志们,我们的党,我们精神的故乡,社会民义工党万岁!”

  群众沸腾了。了解旗子的意义的人,都挤到了旗子下边。

  巴威尔旁边,站着马琴、萨莫依洛夫和古塞夫兄弟;尼古拉歪着头,推开了两旁的人们跑过来,还有许多母亲所不认得的、眼睛里燃烧着光芒的年轻人,把她挤开……

  “全世界劳动者万岁!”巴威尔叫着。几千人的响应变成了震撼人心的音响,越来越增加了力量和愉快。

  母亲抓住尼古拉的和另外一个人的手,泪水似乎堵塞了胸口,但是她没有哭泣。她两脚发抖,用颤动的声音说道:

  “亲人们……”

  尼古拉的麻脸上面,布满了欢笑。他望着旗子,一只手朝着旗子伸过去,嘴里低沉地叫着,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用那只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吻了吻她,尔后笑了起来。

  “同志们!”霍霍尔用自己温和的声音盖住了群众的吵嘈声。他像歌唱似的演讲起来。“我们今天为着新的神,为着真理和光明之神,为着理性和善良之神,向十字架的道路前进!我们离目标还很远,我们离荆冠却很近!谁不相信真理的力量,谁就没有胆量拚死地拥护真理;谁不相信自己,谁害怕受苦受难,就让他从我们身边走开吧!相信我们能够胜利的朋友,请跟我们来;看不见我们的目标的,就请他不要和我们一起走吧!等待着我们的只有痛苦。同志们!排起队来!自由人的节日万岁!五一节万岁!”

  群众们聚集得更紧凑了。

  巴威尔把旗子一挥,旗子顿时在空中招展开来,在阳光照耀下,它鲜红地带着微笑,一步步地向前面飘扬。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菲佳·马琴高声响亮地唱起来,几十个声音,合成了有力而柔和的波浪和他应和着。

  粉碎那旧世界的锁链,奴隶们起来!……

  母亲嘴角上含着热烈的微笑,跟在马琴后头。从他的肩上,她望见儿子和旗帜。在她周围,闪动着欢喜的脸和各种颜色的眼睛。在群众的前面,是她的儿子和安德烈两个。她听出了他两的声音——安德烈的柔和而润泽的声音,和儿子的宽阔而低沉的声音,非常和谐地融在一起……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人们纷纷跑来,迎着红旗,嘴里喊着,加入到队伍里面,跟着大家一起前进,他们的喊声消失在歌声中,——这首歌,平时在家里唱的时候,比唱任何一首歌声音都要低,可是在街上,它是那样平稳而坚决地流散出来,带着一种可怕的力量。在歌词里,有一种钢铁般的英雄气概,号召人们走向未来遥远的里程,而且诚实地说明了这个道路的险阻。就在这首歌的伟大的、不能动动摇的火焰里,熔化了痛苦的灰色残渣和习以为常的感情的沉疴,对于新事物的恐惧,完全化成了灰烬……

  有一张惊喜交加的脸,在母亲的身边摇动,跟着是一个颤动的,呜咽的声音,喊道:

  “米加!你到哪里去?”

  母亲一面走,一面对她劝慰:

  “让他去吧!——不必担心!起初我也是很害怕,现在我儿子在最前面。拿旗的那个,就是我儿子!”

  “强盗!你们到哪里去?有军队扎在那儿呀!”

  忽然有个瘦长的女人用她瘦干的手抓住了母亲的手,说:

  “老妈妈,——您听他们唱的!米加也在唱……”

  “您不必担心!”母亲喃喃地说。“这是神圣的事情……你想——如果人们不为基督去赴死,根本就不会有基督!”

  她的头脑中突然产生了这个思想,那个思想所包含的明白而简单的真理使她吃惊,她望了望这个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的女人,出奇不意地微笑起来,又重说了一遍:

  “如果人们不为基督去赴死,根本就不会有基督的!”

  西佐夫走到她的身边,脱下了帽子,挥动着它,像是给歌儿打拍子,说道:

  “公开动了,老太老,嗯?大家想出了这首歌,这是什么歌呢?嗯?”

  沙皇的军队需要兵士

  你们将儿子送给驰吧……

  “他们什么都不怕!”西佐夫说。“我的儿子已经在坟墓里了……”

  因为心脏剧烈地跳动,母亲就渐渐地落后了。人们把她挤到一旁,挨近了围墙旁边。密集的群众的潮水,浩浩荡荡地在她的身边流过——人数是非常的众多,这使母亲觉得高兴。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仿佛,空中有个巨大的铜喇叭在吹奏,那种声响,唤醒了人们,在人们心里,或者唤起了战斗的准备,或者唤起了莫名的欢喜,或者唤起了对新事物的预感,或者唤起了燃烧一般的好奇;有些地方,激发起模糊的希望与战栗,有些地方,给多年来郁积着的一股恶毒的憎恶打开一条出路。所有的人,都是昂然地望着前方摇荡招展着的红旗。

  “前进!”有人狂喜地喊道。“兄弟们,好极了!”

  有些人,似乎感到一种不是普通言语所能表达的伟大,所以就狠狠地骂了起来。但是那种憎恨,那种奴隶的昏暗而盲目的憎恨,一旦阳光照临到它的身上,就像一条毒蛇似的,在恶毒的语言中盘绕着,发出咝咝的声音。

  “邪教徒!”有人从窗子里伸出拳头来恐吓,用破锣般的嗓子喊。

  有一个人的刺耳的尖叫声,纠缠不休地爬进母亲的耳鼓中:

  “反抗皇帝陛下吗?反抗沙皇陛下吗?暴动吗?”

  激动的面孔从母亲面前闪过去,男人们、女人们连跳带蹦地从她身边跑过去,被歌声吸住了的群众,像一大股黑色熔岸似的向前面流去。歌声用它独有的乐动的压力,冲破了前面的一切,扫清了路上的障碍。

  母亲远远地望着前方的红旗,她虽然不能看清,也好像看见了她儿子的容貌神情,他的青铜一般的前额,燃烧着信仰的火焰的双眼。

  但是,她终于落在群众的后面,——落在那些预先知道了这件事的结果,所以不慌不忙地走着,用一种冷淡的好奇心观望着前面的群众中间。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而自信地说:

  “在学校附近驻着一个连,还有一个连,驻扎在工厂旁边……”

  “省长来了……”

  “当真?”

  “我亲眼看见的,——的确来了。”

  有一个人似乎很高兴地骂道:

  “他们究竟是怕我们的弟兄们!不论军队,还是省长。”

  “我的亲人啊!”母亲的心在跳。

  但是,听她周围的谈话,都是死气沉沉的,冷冰冰的。她加紧了脚步,想要离开这些人——要超过他们那缓慢而懒散援陟,对母亲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突然,游行队伍的先头好像碰住了什么似的,它的身体并不停止,踉跄地后退卫步,发出不安的骚动。唱歌的声音,也跟着颤动了一下,接着,更急速更高声地响了起来。但歌声的波浪,又慢慢地低了下去,往后滚过来。声音一个人地从合唱里面退出来。然而,也有个别的声音,想尽力把歌声提到原来的高度,推动它向前: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但是,这种歌声里面,已经含上了不安,已经滑了普遍的、融合为一的自信了。

  前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母亲一点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她挤着人群,快步地朝前走去,但是众人迎面又向她退来,有些人歪着头颈、皱着眉头,有些人狼狈地微笑着,还有些人嘲笑地吹着口哨。她忧愁地望着他们的脸,她的眼睛默默地对他们询问,要求,呼唤……

  “同志们!”传来了巴威尔的声音。

  “军队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们不会打我们的。为什么要打我们呢?为了我们掌握着为大家所需要的真理吗?这种真理,他们不是也需要吗?现在,他们虽然还不知道我们的真理,但是,他们和我们站在一起,不在杀人和掠夺的旗帜下,而是在自由的旗帜下前进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为了使他们早一点理解我人瓣真理,我们应肖前进。前进吧,弟兄们!永远地前进吧!”

  巴威尔的声音很坚决地响着,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地回荡在空中。但是,游行的队伍,仍在继续地崩溃,人们陆续地向左右人家里躲避,靠着墙壁站着。此时,队伍变成了楔子的形状,巴威尔站在楔子的尖端,在他头上,火红的飘扬着劳动大众的旗帜,散开的队伍,又像一只黑鸟,宽宽地张开了两只翅膀警戒着,随时都准备飞起,巴威尔是那只黑鸟的嘴。

  28

母亲看见,在街道的尽头,站关睛排分不清面目的看上去一样的人,像一堵灰色的墙,挡住了通往广场的道路。他们肩上的刺刀,那些锐利的刀刃——发出了寒冷逼人的光。一阵冷气,从这堵森然不动的墙上向工人们吹来。这股冷气吹进了母亲的胸口,刺进了她的心窝。

  她挤在群众里面,挤到了那些站在前面旗帜下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们混杂在一起的地方,挤到这里,她好像有了依靠。

  她的肩胛紧紧地依贴着一个身体高大没留胡子的工人身上。那人是个独眼,所以倏然扭转头来向她观看。

  “你怎么啦?你是谁?……”他问。

  “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她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膝盖以下在发抖,下嘴唇不自觉地松驰下来。

  “哦!”独眼说。

  “同志们!”巴威尔说。“永远向前进——我们没有第二条路!”

  四周都很静,连细微的声响都能听得清楚。旗子举了起来,摇晃了一下,沉思般地在人们头上飘动,平稳地向着灰墙般站着的兵士们前进。

  母亲身体发抖,闭上了眼睛,惊叫了一声——巴威尔,安德烈,萨莫依洛夫,马琴,只有四个人离开了人群一直朝前走。

  菲佳·马琴的嘹亮的声音,缓缓地在空中颤动。

  你们已经做了牺牲……

  ——他唱。

  这是最后的斗争……

  ——两个叹息一般的粗重的低音,跟着唱起来。

  人们用细碎的脚步踏着大地,慢慢地向前面行走。忽然,一个坚决的、下了决心的新的歌声,又流动起来。

  你们为了它,已经尽可能地献出了一切……

  ——菲佳的歌声,像一条鲜亮的丝带,在空中飘荡。

  为了自由……

  ——同志们齐声唱着。

  “嘿……!”有人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叫喊。

  “唱起追悼歌来了,狗崽子!”

  “揍这个家伙!”有人愤怒地喊了出来。

  母亲用双手后住了胸口,向周围望了望,看到刚才挤满了街道的群众,都犹豫地站着,迟疑不决地望着拿了旗子前进的人们。跟在他们后面的,只有几十个人,每前进一步,总有几个向两边躲开,就好像街道中间的路是烧红了的,烫疼了他们的脚。

  专制将要打倒……

  ——在菲佳的嘴里,歌儿发出了预言……

  人民就要起来!……

  ——一股强大的合唱自信而威严地跟着他唱起来。

  但是,透过这整齐的歌声,可以听见轻微的话声:

  “在发号令了……”

  “预备!……”在他们面前,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喊叫。

  刺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倒下来,狡猾地微笑着,迎着红旗直伸过来。

  “开步走……”

  “他们出动了!”独眼说,两手塞在衣袋里,大踏步地向路旁逃避。

  母亲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

  兵士的灰色潮水波动起来,横着排满了整个街道,他们向前托着银光闪闪的钢齿梳子,脚步齐整地,冷酷地向前行进。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了她儿子的身边,同时看见安德烈也是很快地跨到了巴威尔前面,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

  “并排走,同志!”巴威尔厉声喊道。

  安德烈唱着,反剪双手,高仰起头颅。

  巴威尔用肩膀推了他怀下,又喊道:

  “并排走,你没有这种权利!走在前面的应当是旗子!”

  “解散!”一个矮小的军官,挥舞着雪白的军刀,尖声地喊叫。他不弯膝盖。抬起了脚,用靴底暴跳如雷地跺在地上。

  他那双擦得很亮的长靴映入母亲的眼帘。

  在他旁边稍后一点,有一个身材高大、刚刮过脸、留着白色唇髭的人,他穿着红里子的灰色大衣,下身穿着镶有黄色丝带的宽筒军裤。他也像霍霍尔那样反剪双手,高高地竖起很浓的白色眉毛,望着巴威尔。

  母亲因为看见了太多的事情,在她脑中,有一种高声的呼喊,随着每一呼吸都可能从喉咙里迸发出来。这呼喊使她喘不过气来,但是她两手抓住了胸口,抑制住这个呼声。

  群众将他挤开,她跌跌撞撞,毫不思索,差不多是无意识地向前走去,她觉得她后面的群众在渐涠减少,从对面逼过来的寒冷的巨浪,使他们彼此地散开了。

  护着红旗的人们和灰色的行列,渐渐地接近。兵士们的面孔,可以清楚地看见了——这些面孔难看地压成一条又脏又黄的窄带子,横着排满了整条街,——在这条窄带子上,高高低低地镶嵌看各种颜色的眼睛,在它前面,刺刀的尖端,寒光逼人。刺刀对准了人们胸口,还没有碰着他们,就已经把他们一个个地剔出了队伍,使他们四分五裂地败下阵来。

  母亲听见了背后有逃跑的脚步声。压抑着的惊惶的声音,不断地在叫喊:

  “散开,兄弟们……”

  “符拉索夫,快跑!”

  “回来,巴威尔!”

  “把旗子丢开,巴威尔!”维索夫希诃夫阴郁地说。“交给我,我把它藏起来!”

  他用一只手抓住了旗杆,旗子稍稍往后倾倒了一下。

  “放手!”巴威尔喊了一声。

  尼古拉好像被火烫了似的把手放开。

  歌声完全消散了。

  人们纷纷停住了脚步,紧紧地围着巴威尔。但是,他依然排开了众人,勇往直前。

  突然,一阵沉默袭来,它像是看不见地从天上降下来似的,立刻把人们笼罩在透明的云雾里。

  红旗下面,最多不过二十个人,但他们却是坚定不移地站着,——是一种为他们担忧和想要对他们说些话的模糊愿望,指引着母亲朝他们靠近。

  “把他们手里那个东西夺下来,中尉!”传来那个高个儿老头平稳的命令声。

  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旗子。

  那个矮小的军官跑到巴威尔跟前,伸手抓诠了旗杆,尖叫道:

  “放下!”

  “把手拿开!”巴威尔高声地威逼。

  旗子忽而倾向左,忽而倾向右,红彤彤地在空中飘荡着,一会儿又笔直以竖了起来——军官被推了出来,一下子坐在地上。

  尼古拉攥紧了拳头,伸直了胳膊,快得异常乎寻常地从母亲面前溜过去。

  “把那些东西抓起来!”老头跺着脚,大吼一声。

  几个兵士跳向前去。有一个人抡了一下枪托——旗子抖了一下,就倾倒下来,隐没在灰色的兵士里面。

  “啊呀!”有人忧伤地叫喊了一声。

  母亲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但是在兵士的队伍里面,她听见了巴威尔清朗的声音。

  “再见了!妈妈!再见了!亲爱的……”

  “他活关呢!他记挂着我呢!”母亲的心为之震动了两下。

  “再见了,我的妈妈!”安德烈喊道。

  母亲踮起了脚,挥着双手,极力地想看看他们。在兵士们的脑袋之上,她望见了安德烈的圆脸——他微笑着,和母亲打招呼。

  “亲爱的……安德留夏!……巴沙!”她叫着。

  再见了,同志们!”他们在兵士的队伍里叫嚷着。

  回答他们的喊声的,是许多零零乱乱的反响,这反响是从窗子里,从屋顶上,以及从上面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29

  有人在母亲胸口上推了一下。

  透过遮住眼睛的云雾,她看见了她面前那个低矮的军官。

  他的脸通红,神情紧张,对着母亲喊道:

  “滚开,老太婆!”

  母亲从上到下地打量他,看见了在他脚边躺着那折成两段的旗杆——在一段上面,还有一块完整的红布。

  她弯腰把它拾起来。

  军官从她手里将旗杆夺下去,往旁边一扔,跺着脚大声喊叫:

  “叫你滚开!”

  在兵士中间,忽然爆发出歌声。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周围一切都突然旋转、动摇和战栗起来。在空中发出了一种和电线的模糊的声响相似的、粗重而惊慌的嗡嗡声。

  军官很快地跑了过去,暴躁地尖叫:

  “不准他们唱,克拉衣诺夫曹长!……”

  母亲摇摇晃晃地走到被他扔掉的断旗杆旁边,又把它拾了起来。

  “堵住他们的嘴!……”

  歌声混乱,颤动,断断续续,终于还是消失了。

  有人抓住了母亲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在她背脊上推了一下……

  “走,走……”

  “把街道扫干净!”军官叫道。

  母亲在离开自己十步左右的地方,又看见一堆聚集的群众。他们在那里吼叫、嘀咕、吹口哨。然后又慢慢地从街道上向后退,躲进了人家的院子里。

  “走,鬼婆子!”一个年轻的留着髭胡的兵士,走到她的身边,朝着她的耳朵喊了一声,把她推到人行道上。

  她拄着旗杆走着,她的两条腿直不起来,为了不至于倒下,她的另一只手扶住墙壁或者围墙。在她前边,群众在往后退,在她旁边,在她后面,都是兵士们。他们边走边吼:

  “走,走……”

  兵士们从她身边走过,她停下脚步,朝四周看了看。

  在街道的尽头,稀疏地排列着一队兵士,挡住了广场的出口。广场上空无人迹。广场那边,也有一排灰色人影,正在那里慢慢地向群众逼近……

  她想转回去,但是不知不觉地又向前走去,走到一条小巷子跟前,忽然走了进去,这是一条窄小而无人的巷子。

  她重新站定,沉重地喘了口气,耸着耳朵听着。在前面什么地方,好像有喧闹的人声。

  她拄着旗杆,继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忽然出了一身汗,动着眉毛,抖着嘴唇。在她心里,有些言语像火花似的迸发着,它们迸发着,拥挤着,点燃起执拗的、强烈地想说出它们,叫喊出来的愿望……

  小巷子突然向左转了个弯。母亲转过弯后,看见密密地挤着一大堆人;不知是谁正在有力地高声说着:

  “弟兄们,往刺刀上碰可不是好玩的……”

  “他们怎样了呢?嗯?他们对着刺刀走去——站住了!我的兄弟,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儿了……”

  “巴沙·符拉索夫也是那样的!……”

  “霍霍尔呢?”

  “反背着手在那里笑呢呀,这鬼……”

  “亲爱的人们!”母亲挤进人群,喊道。人们很恭敬地给她让开。

  有人忽然笑了:

  “看,拿着旗子!手里拿着旗子!”

  “不要出声!”另外一个人严厉地制止。

  母亲宽宽展展地向左右摊开了手……

  “请你们听听吧,为了基督!你们大家,都是亲人……你们大家,都是真心诚意的……你们旗开胆子看看吧,——方才出了些什么事呀?我们的亲骨肉的儿子,在世界上到处寻求真理!为了大家!为了你们大家,为了你们的孩子,他们给自己选定了到十字架去的道路……去寻找光明的日子。他们希望过那真理和正义的生活……他们希望大家都有幸福。”

  她的心在炸裂,胸口感到堵塞,喉咙干燥而辣热。在她内心深处,产生一些拥抱一切事物和所有的人们的慈爱的话,这话燃烧着她的舌头,使她更有力更自由地述说出来。

  她看见,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听着;她感到,大家都紧紧地围着她,在那儿思索着。在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愿望,——现在对她已经是很明白的愿望:想鼓动人们跟着她的儿子、跟着安德烈、跟着一切被兵士带去、现在成为孤单的人们向前走。

  她环视周围那些皱着眉头、集中注意力的面孔,用一种温和的力量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孩子在世界上是向着快乐的生活前进的,——他们是为着大家,为着基督的真理,我们那些恶毒的、欺诈的、贪欲的家伙,用来压迫我们,绑缚我们的一切东西——都是他们要反对的!我的这些亲人,要知道,就是为了全体人民而起来的我们的年轻血肉,他们是为着全世界,为着全体工人而去的!……别离开他们,别抛弃他们,别把自己的孩子丢舍在孤单的路上。可怜我们自己吧!相信儿子们的信仰吧!他们得到了真理,为着真理而死,请你们相信他们吧!”

  她的嗓音哑了,她浑身疲惫,四肢无力,身体摇晃了一下。旁边一个人,立刻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讲的是上帝的话!”有一个人激动不已地低声惊叹。

  “上帝的话!善良的人们!大家快听她讲啊!”

  又有一个人对她萌生怜悯。

  “嗨呀,看她这伤心的样子哟!”

  大家用责备的口气反驳他:

  “她哪儿是伤心呀,她是在鞭打我们这些傻瓜,——你要懂得!”

  响亮的、战抖的声浪,在人群之上波动不已:

  “正教的信徒们!我的米加是一个心地纯净的人,——他干了些什么呢?他跟着伙伴们去了,跟着亲爱的同伴们……那个老太太说得不错,——我们怎么能抛弃我们的孩子!?难道他们对我们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母亲听了这些话,忽然战栗不已,她的泪水静静淌下来,仿若是对这些话的回报。

  “回家去吧,尼洛夫娜!回去吧!老妈妈!你辛苦了!”西佐夫大声问候。

  他的脸色苍白,胡须零乱地颤抖着,忽然间,他皱起了眉头,用尖刻的目光向大家看了一眼,伸展了身子,清清朗朗地说道:

  “我儿子马特威,在工厂里压死了,这是你们都知道的,假如他现在还活着——我肯定叫他和同伴们一同去的!我一定说‘马特威!你也去吧,去吧,这是对的,这是光荣的!’”

  他忽然又闭上了嘴,默默不语了。大家也都陷入了忧闷的沉默中,但好像有一种清新的、并不使大家害怕的巨大的情感有力地笼罩着所有的人。西佐夫又举起手来,在空中挥动着,他继续说:

  “这是老年人的话,——你们不会认得我!我在这干了三十九年了,今年我都五十三了!我的侄子,是个纯洁的孩子,今天又被抓了去了!他也和巴威尔一起走在前头,就站在旗子旁边……

  他挥了挥手臂,弯下腰来,握住了母亲的手,说道:

  “这位老太太说的是大实话。我们的孩子都希望过上合乎正义、合乎理智的生活,但是,我们却舍弃了他们——我们都逃了,逃跑了!尼洛夫娜,回去吧……”

  “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他用哭肿了的眼睛望望大家伙,说道。“生活就是为了孩子们,所有的土地是孩子们的!……”

  “回去吧!尼洛夫娜!哪,拿着拐杖。”丁佐夫把那一段旗杆交给母亲,并嘱咐着。

  大家伙用忧郁和尊敬的目光,注视着母亲。人群中响起一阵同情的话语,仿若是对他的送别。

  西佐夫沉着地把人群拦开,大家都无言地让路。有一种很茫然的吸引力,促使他们一边交谈着,一边不慌不忙地跟在她身后。

  到了自己家门口,母亲便转过身来,拄着那段旗杆,给大家鞠躬,无比感激地道谢:

  “谢谢你们!”

  她重新想起了自己的思想,——想起了似乎是在她自己心里生长出来的新的思想,——她说:

  “如果人们不是去为了他的光荣而赴死,我主耶酥基督就不会存在了……”

  人们望着她,鸦雀无声。

  她又身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走进院子里。

  西佐夫低着头,跟在她后面。

  人们站在门口,谈论了一会儿。

  大家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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