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26-29)

 

  26

  巴威尔刚才的一席话对母亲来说,并不是特别新鲜的,她早已知道并了解这些思想,但是,在这众目睽睽的法庭上,她终归是第一次感到了他的信念的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巴威尔的镇静使她惊奇不已。他的话在她心里融成了一团星光灿烂的五彩缤纷的东西,这使她坚信他是绝对正确的,他一定能够获得胜利。

  这会儿,母亲以为法官们要激烈地和他争辩,主张他们的那种真理,对他给以愤懑的反驳。

  然而,正在这时,安德烈站了起来,把身子自信地晃了一晃,皱着眉头对法官们望了一眼,开始说话了:

  “诸位律师……”

  “在您面前的是法官,不是律师!”那个满脸病容的法官生气地高声对他更正着,样子颇为蛮横。

  看到安德烈脸上的表情,母亲便知道他是在恶作剧。只见他口须抖动着,眼眼里闪耀着她所熟悉的那种狡猾的、猫儿般的亲切的神情。他伸出长手,重重地摸了摸头发,尔后叹了口气。

  “当真?”他摇着头说。“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律师,而不是法官呢……”

  “我请你说事情的实际情景!”首席法官冷冷地发令说。

  “实际情景?嗯,也好!我就勉强假定你们是真正的法官,是公正而独立的人……”

  “法庭的定义用不着您来分析!”

  “用不着?哦,也好,可是我呢,还得说下去。……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没有自己人和别人之分的,你们上自由的人们。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两面。一方控告说:他抢了我的东西,蛮不讲理地打了我!另外一方回答说:因为我有武器,所以我有抢夺和打人的权利……”

  “关于本案您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小老头按捺不住了,提高了嗓门问道。这时,他的手在发抖。

  母亲看见他发怒了,便觉得很不高兴。但是安德烈的态度却使她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和儿子的话不能融合在一起,——她所期望和喜欢的是严肃的辩论。

  霍霍尔默默地望了望小老头儿,然后用手搓了搓头,严肃而认真地说:

  “关于本案的?我为什么要和您谈到本案呢?你们需要知道的,刚才我们的同志已经讲过了,其余的问题,等时候到了,别人自然会告诉您的……”

  小老头腾地站了起来:

  “我禁止您发言!葛里哥里·萨莫依洛夫!”

  霍霍尔用力地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坐了下去,和他并排的萨莫依洛夫甩了一下卷发,勇敢地站起来说:

  “方才检察官说我们同志是野蛮人,是文化的敌人……”

  “只允许讲跟您案子有关的话!”

  “这当然是有关系的!”没有一件事是和正直的人没有关系的。我请您不要插嘴了。我要问您,你们的文化是什么?”

  “我们来这儿不是来和您辩论的!快点说案子的事!”小老头龇牙咧嘴地说。

  安德烈的态度很明显地对法官们起了影响。他的话好像擦掉了他们身上的一层东西,使他们灰色的脸露出了斑点,眼睛燃着冷酷的绿色的火花。巴威尔的话虽然使他们激怒,但是这些话的力量和它引起的不由自主的尊敬,克制了他门的愤怒。霍霍尔的话揭破了这种克制力,很容易地使这层表面下面的东西暴露出来。他们各个都装出怪脸,互相耳语,他们的动作快得和他们的身份不相称。

  “你们培养暗探,你们使妇女堕落变坏,你们使老百姓陷于偷窃和杀人的境况之中,你们用伏特加来麻醉他们,国际间的战争,公开的谎言,荒淫和野蛮,——这就是你们的文化!是的,我们是这种文化的敌人!”

  “我请求您!”小老头抖动着下巴喊了一声。

  然而,满脸通红、眼睛闪亮的萨莫依洛夫也大声喊道:

  “但是,我们尊敬和重视另外一种文化,这种文化的创造者被你们长期禁闭在监狱里,让你们逼得发疯……”

  “我禁止你发言!菲奥多尔·马琴!”

  个子小巧的马琴站了起来,就好像突然钻出了一把锥子。

  他用断续不畅的话说:

  “我……我可以发誓!我知道你们已经将我判了罪。”

  他忽然噎住了,面部发青,脸上只显那两只眼睛了,他伸手喊道:

  “我可以发誓!不论你们把我流放到哪里,我一定要逃走!

  再回来,永远地、终生地干这个工作。我可以发誓!”

  西佐夫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身体随着摇动起来。

  法庭上旁听的人受到了越来越兴奋的情绪的影响,奇怪地、大声地喧哗着。其中,有个女人哭出声来,有人连连咳嗽,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

  宪兵也带着迟钝的警觉,而且十分惊奇地在打量被告他们,目光露出了凶狠和无奈,有气地扫着所有的听众。

  法官们的身体也零乱地摇摆着。

  小老头细声叫道:

  “古塞夫·伊凡!”

  “不愿意说话!”

  “华西里·古塞夫!”

  “不愿意说话!”

  “蒲金·菲奥多尔!”

  一个苍白清瘦的青年沉重地站起来,摇着头,慢慢地说:

  “你们应该觉得惭愧!我是个感觉迟钝的人,可是连我都懂得正义!”他将一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好像瞩望着远方似的,半闭着眼睛,突然不响了。

  “这是怎么回事?”老头儿在椅子里往后一仰,激怒地惊异地问道。

  “算了吧……”

  蒲金皱着眉头坐了下来。在他这意思含糊的话语里,带着一种重要的,一种令人难受的、谴责的、天真的口吻。

  这种情形大家都感到了,连法官们也竖起了耳朵在听着,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会不会出一句比这句话更清楚的回声呢。坐在凳子上的听众也都呆不住了,只有幽幽的哭泣声,在空气中波动着。

  后来,检察官耸了耸肩膀,冷笑了一下。贵族代表很响地咳嗽了一声。

  耳语声又渐渐起来了,兴奋而活跃地在法庭里回绕。

  母亲把头靠近西佐夫,问道:

  “现在法官要讲话了吧?”

  “都完了,……只有宣判了……”

  “什么都没有了?”

  “唔……”

  母亲有点不相信他的话。

  萨莫依洛娃在凳子上焦虑不安地移动着。用肩膀和臂肘推了推母亲,又悄声对她的丈夫说: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行?”

  “你看吧——行的!”

  “那么葛利沙怎么样呢?”

  “不要烦了……”

  所有的人都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移动了,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并且粉碎了。他们莫名其妙地眨着发花的眼睛,仿佛是在他们面前燃烧着一样光辉灿烂的、轮廓不分明的、意义不明确的、但是却具有吸引力的东西。他们不了解突然在面前展开的伟大的事情,便急忙将自己的新的感情花费在微小的、容易明白的事情上。

  蒲金的哥毫不胆怯地高声发问:

  “请问,为什么不让他讲呢?检察官怎么要讲什么就讲什么呢?……”

  站在凳子旁边的法庭职员向人们挥着手,低声说:

  “安静些!安静些……”

  萨莫依洛夫向后靠着身子,在妻子背后嗡嗡地说着,不断地冒出这样的话来:

  “当然,我们姑且就算他们是错了。可是你得让人家解释解释呀!他们反对的到底是什么?我特别愿意知道!我也有我的兴趣……”

  “安静些!”法庭职员威吓地指着他,高声责令。

  西佐夫阴郁地点着头。

  母亲一直望着法官们。她看见,他们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话,他们的态度渐渐地兴奋起来,他们的谈话的声音,又冷又滑,触到她的脸上,使她的两颊发抖,嘴里引起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母亲真切地觉得,法官们都是在谈论她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的身体,谈着这些充满活力满怀热情的年轻人的筋肉和四肢。这样的身体在他们心思引起了乞丐所怀有的那种嫉妒,引起了衰弱的人和病号所常常怀有的那种执拗的欲望。他们咂着嘴唇,好像是在可惜这些能够劳动、享乐、生产和创造的身体。现在,这些身体要离开事业上的活动,放弃真的生活,使他们不能再支配这种身体、利用它的气力、剥削这种气力!

  因此,这些青年在这些老法官们的心里引起了衰弱的野兽所有的复仇的、苦闷的愤怒,因为这只野兽看着新鲜的食物,可是已经没有气力去捉住它,又不能利用别人的力量来使自己饱食一顿,眼看着充饥的源泉渐渐地离开自己,于是就病态地咕噜着,发出了悲鸣和哀号……

  母亲越是仔细地望着这些法官,这种粗野的奇怪的想法就越是格外地鲜明起来。

  母亲觉得,他们并不遮掩这些曾经可以大嚼的饥饿者的兴奋的贪婪和无力的怨恨。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儿子的肉体一向对她总要比那些叫作精神的东西更宝贵。所以当她看着这些险恶的眼光在儿子脸上爬行、摸着他的胸膛和肩膀,在他那发烫的皮肤上擦过去的时候,她禁不住感到十分可怕,——这种目光好像在寻找可能燃起和温暖这些垂死的人们的硬化的血管和疲惫的肌肉里的血液。现在,这些垂死的人们因为受了贪婪和对这种年轻的生命的嫉妒的刺激,已经稍稍有了生气,虽然他们要将这些年轻的生命判审定罪,并且要使这些年轻的生命离开他们。

  在母亲看来,巴威尔也感到了这种湿粘的、叫人非常不快的触摸,所以身体颤抖着,远远地望着她。

  确确实实,巴威尔一直用他那稍稍有些疲倦的眼睛镇静而温柔地望着母亲。时不时地微笑着朝母亲点头。

  “快要自由了!”他的微笑似乎是在这样温柔地抚慰着她的心。

  忽然,法官们一起站了起来。

  母亲也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他们要走了!”西佐夫说。

  “去商量判决?”母亲问。

  “是啊……”

  她的紧张忽然松驰了,身体感到了令人窒息的疲劳,眉头抖动起来,额上渗出冷汗。痛苦的失望和屈辱的感情,涌上她的心头,又很快地变成了对地审判和法官们的轻蔑。

  她觉得眉毛疼痛起来,便用手重重地擦了一下额角,然后回头看了一看,——被告的亲人们都接近铁栅栏,法庭里充满了嗡嗡的谈话声。

  于是,她也走到巴威尔的面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就在这一刻,她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欢喜,心情极为矛盾,竟不知怎么是好,这样便哭了出来。

  巴威尔温柔地安慰着母亲。

  霍霍尔一边给母亲说笑话,一边自己笑个不停。

  这会儿,所有的女人都哭了。

  但是,这种哭泣与其说是因为悲伤,倒不如说是由于习惯。她们并没有受到那种突然的打击使人失去知觉的悲伤,这种悲伤也没有出人意料地突然降临到她们头上。她们所怀有的,是非和自己的孩子分别不可的那种悲伤的意识。但是,就连这种意识也已经在这一天的事件所形成的印象里淹没了,溶解了。

  当父亲的怀着极其复杂的感情望着自己的孩子。在这种感情里面,对于年轻人的怀疑以及平素对孩子们的优越感,和另外一种近似对孩子们尊敬的感情,异样地混在一起。执拗地萦绕在心头的、关于今后如何生活的忧虑,也因为被年轻人激起的好奇而淡漠下去,——因为这些年轻人勇敢无畏地讲到另外一种美好的生活的可能。

  他们的感情因为不善于表达而被抑制着,话虽然不多,可是说的大都是关于衬衫、衣服和保重身体之类的简单的事情。

  蒲金的哥哥挥着手,劝弟弟说:

  “要紧的只是正义!别的都不妨的!”

  弟弟回答:

  “好好的,当心我那只椋鸟……”

  “保管不会出毛病!……”

  西佐夫抓住外甥的手慢慢地说:

  “菲奥多尔,你就这样去了吗?……”

  菲佳弯下身子,狡猾地微笑着,对他耳语了几句。

  卫兵也被逗得笑了出来,可是马上又板起面孔,咳嗽了一声。

  母亲也和别人一样,跟巴威尔说的,也尽是些关于衣服和健康的话。可是,她心里却有几十个问题,关于莎夏,关于儿子,关于她自己的问题,都一统地拥挤在那儿说不出来。可是,在这一切下面,对于儿子的热爱,要使他欢喜、要与他心灵接近的热望,还在慢慢地展开着。对于恐怖的事情的期待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对法官们的那种不愉快的战栗,以及关于他们的模糊的想法。

  她深切地感到,在她心里诞生了一种伟大而光明的喜悦,可是她并不太了解它,甚至觉得有些困惑。……

  这时,母亲看见霍霍尔在和大家谈话,懂得他比巴威尔更需要亲切的安慰,于是便对他说:

  “我看不惯这种审判!”

  “为什么,妈妈?”霍霍尔感谢般地微笑着高声问。“俗语说得好,水车虽旧,还能干活……”

  “既不可怕,又不能让人明白——究竟是谁对谁错?”母亲犹犹豫豫地回答。

  “啊哟,您还希望什么!”安德烈喊着。“您以为这儿是追求真理维护真理的地方吗?哈哈……”

  她叹了口气,微笑着说:

  “起初我以为很可怕的,……”

  “开庭!”

  大家很快地回到原位。

  首席法官一只手撑在桌上,一只手拿了卷宗正好遮了脸,开始用黄蜂似的、微弱的嗡嗡声读起来。

  “在读判决呢!”西佐夫留神地听着,嘴里念叨。

  周围都很静,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大家都站着,眼睛望着首席法官。

  只见他矮小、干瘪,却站得笔直,好像是被一位眼睛看不见的人拉着一根手杖。

  法官们也都站着。乡长——仰起了脑袋望着天花板,市长——将手交叉在胸前,贵族代表——抚摸着胡子,面带病容的法官、他的胖同僚和检察官都望着被告那边。

  法官们后面,肖像上的穿着红色制服、脸色苍白冷淡的沙皇从他们的头上望下来。在他的脸上,有一个小子在爬。“充军!”西佐夫轻松以叹了口气,说。“哦,当然,真是谢天谢地!本来听说要判做苦役!不要紧的,老太太!这是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我也早知道了。”母亲疲倦地回答他,声音不高。

  “总算定下来了!现在算是真的了!要不然,谁知道他们会怎样?”

  被判决的人们快要被带下去了。

  西佐夫转过脸来望着他们,高声喊:

  “再见了,菲奥多尔!还有诸位!上帝保佑你们!”

  母亲默默无语地朝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点着头,她心里特别想哭,可又不好意思哭出来。

  27

  母亲走出了法院。

  当她看见时候已经很晚,街上点了路灯,星星布满天空时,竟觉得有点惊奇:时间过得真快呀。

  法院附近挤满了人,一群一伙的,在寒冷的空气中,发出了踏雪的声音,和年轻人的呼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个戴灰色风帽的男子凑到西佐夫跟前,紧紧地盯着他,急火火地问道:

  “判决怎样?”

  “充军!”

  “大家都一样?”

  “一样。”

  “谢谢!”

  那人走了。

  “你看见了吗!”西佐夫说。“大家都要问……”

  忽然,有十来个青年男女过来把他俩围住,并急急地叫呼着别人。

  母亲和西佐夫站下了。

  他们问到判决,问到被告们采取了怎样的态度,谁讲了话,讲些什么等等。在所有的问话里面,都可以感受到同样的急切和关怀,——这种真诚而热烈的好奇唤起了她一种要使他们得到满足的愿望。

  “诸位!这就是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有一个不很响亮的声音喊道,于是大家先后迅速地安静下来了。

  “请您允许我握您的手!”

  只见一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握住了母亲的手。同时有一个声音兴奋地说:

  “您的儿子是我们大家伙的勇敢的榜样……”

  “俄罗斯工人万岁!”又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呼喊。

  这种呼喊声急剧地扩大着,此起彼伏地纷纷爆发起来。

  人们从各处跑来,挤在母亲和西佐夫的周围,人山人海。

  警察的警笛声开始在空气中跳动了,但是这种跳动的声音却远不能盖过呼喊者。

  西佐夫不住地笑着,仿佛自己得到了某种胜利。

  母亲觉得,这一切像美丽的梦。她也微笑起来,纷纷和众人握手,和大家打招呼,一种幸福和喜悦的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叫她喊不出来;她的双腿疲倦得发抖;可是充满了喜悦的心房却能吞下一切,好像湖水的平面一般反映出一切的印象……

  在母亲身旁,有人清朗而兴奋地说:

  “诸位同志!一直在大嚼俄罗斯人民的怪物,今天又用他贪得无厌的嘴巴吞下了……”

  “尼洛夫娜,我们走吧!”西佐夫提议。

  这个时候,莎夏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她挽住母亲的胳臂,很快地把她拖到街对面,匆匆地说:

  “走吧,——这儿或许会挨打。要不然就会被抓去。充军?

  到西伯利亚?”

  “不错,不错!”

  “他怎样讲?可是我知道他要讲什么。他比谁都坚强,比谁都单纯,当然,比谁也都威严!他是特别敏感,特别温柔的,只是他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

  莎夏兴奋的耳语和充满了爱的言词,镇定了母亲的不安,使她的气力又恢复过来。

  “您什么时候到他那里去?”母亲将莎夏的手亲切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关怀地低声问。

  莎夏自信地望着前方,回答母亲:

  “只要这里找到能够代替我的工作的人,我立刻就走。其实我不也是在等待判决吗?大概,我也会被发配到西伯利亚,——那时候,我会要求发配到他去的地方。”

  这时从后边传来了西佐夫的声音:

  “那时候请替我问候他。就说是西佐夫问候他。他知道的。

  菲奥多尔·马琴的舅舅……”

  莎夏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和他握手,并和颜悦色对说:

  “我也认识菲佳!我叫亚历克山特拉!”

  “父名呢?”

  莎夏看了他一眼,平静地回答:

  “我没有父亲。”

  “已经过世了……”

  “不,还活着!”姑娘有点激动了,她的声音里含着一种固执而坚决的口气,脸上也露出同样坚定的表情。“他是地主,现在是地方自治局的议长,他是剥削农民的。……”

  “原来是这样!”西佐夫抑郁地说,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与她并排走着,他转过头来望着她说:

  “那么,尼洛夫娜,再见了!我要住左拐了。再见,小姐,你把父亲骂得太厉害了!当然,这和我不相干。……”

  “假使您的儿子是个坏蛋,是一个对社会有害、是一个您所憎恶的人,您也会这样说的吧!”莎夏的放说得很热烈。

  “哦,——我一定会说!”老人想了想才回答她。

  “可见,对于您,正义比儿子更宝贵;对于我,正义比父亲更宝贵……”

  西佐夫微笑着连连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说:

  “您的口才可真棒!哦,要是您能长久坚持下去,老年人也会让您说服的,——您很有毅力!……再见了,好好,多保重!对人还是亲切一点好,吗?再见了,尼洛夫娜!要是碰到巴威尔,告诉他,他的演说我听到了,我并不完全懂,有些许甚至可怕,可是我认为,他说得对!”

  他举了举帽子,庄重地朝街角拐弯处走去了。

  “他大概是一个好人!”莎夏用她的含笑的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称赞道。

  在母亲看来,今年莎夏的脸比平时更和善更温柔。

  回到家中,她俩挨得紧紧地从在沙发上。母亲在寂静中休息着,一边重新提起莎夏去找巴威的事。

  姑娘沉思地耸起两道浓眉,那双大眼睛像在幻想似的望着远方,在她的苍白的脸上,洋溢着安静的冥想。

  “将来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可以到你们那里去,给你们照管孩子。我们在那里过的日子一定比这里差。巴沙可以找到工作,他的手是很干的……”

  莎夏用探究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难道您现在不想就跟他到那里去?”

  母亲叹了口气说:

  “我去对他有什么用呢?他逃走的时候,反而要拖累他。

  况且,他不会同意的……”

  莎夏点了点头。

  “他不会同意的。”

  “而且,我还有工作!”母亲略带自豪地说。

  “对呀!”莎夏沉思地说。“这很好……”

  突然,她像要抖掉身上的什么东西似的抖了一下,简单地低声说:

  “他是不可能住在那里的。他当然要逃走的。……”

  “那么您怎么办呢?假如有了小孩呢?是不是……”

  “到那时候再说吧。他不应该顾到我,我也非常不愿意拖累他。和他分离对我是很痛苦的,可是我一定能够克制自己。

  我决不想拖累他。”

  母亲觉得,莎夏说到就能做到——她是这样的人。于是,心中忽然很可怜莎夏了,她伸出胳膊搂着她说:

  “亲爱的,那对您一定是很苦的!”

  莎夏把整个身子都紧挨在母亲身上,温柔地笑了一笑。

  尼古拉回来了。

  他看上去很疲倦,一面脱着外套,一面匆匆坟产:

  “喂,莎馨卡,您趁早走吧!今天一早就有两个暗探盯在我身后,而且明目张胆毫不隐蔽,大概快要抓我了。我已经有了预感。估计在什么地方可能已经出了事儿了。正好我这儿有巴威尔的演说稿,现在决定把它印出来。您拿到柳德密拉那里,请他务必尽快把它印出来,越快越好!巴威尔讲得真棒!尼洛夫娜!……要当心暗探,莎夏……”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冻僵了手搓来搓去,然后走到桌子旁边,麻利地拉开抽屉,开始挑选文件。有的文件扯掉了,有的搁在一边,他的神色是焦虑而急迫的。

  “不久之前刚全部整理过,现在又聚了一大堆,——该死的东西!尼洛夫娜,您看,您最好也不要在这儿过夜,是吗?碰见这种情况,是相当乏味没有意思的,那些家伙可能把您也抓进去,——您还得到处去分发巴威尔的讲演稿呢。……”

  “可是,他们把我关进去有什么用处呢?”母亲有点不在乎。

  尼古拉把手挥动着,很有把握地说:

  “我有特别的嗅觉。况且,您不是也可以帮助柳德密拉吗?

  避开这些灾苦吧……”

  可以亲自参与印刷儿子的演说记录的这件工作,使母亲非常高兴,她回答道:

  “既然这样,——我就走吧。”

  突然,她自己觉得也很意外地而且十分自信地小声说:

  “感谢基督,现在我是什么都不怕了!”

  “那好极了!”尼古拉并不看着她,叫了起来。“可是要请您告诉我,我的箱子和衬衫放在哪里了?您的手厉害得很,把所有的东西都抓了过去,我连自己的财产,都完全失去自由处理的可能。”

  莎夏默默地将纸片丢在炉子里烧掉,烧完之后,又仔细地将余烬和灰搅在一起。

  “莎夏,你走吧!”尼古拉对她伸着手说。“再见了!不要忘记,如果有什么有趣的书,不要忘了我。好,再见了,亲爱的同志!要加小心啊……”

  “您估计会很久吗?”莎夏问。

  “谁知道他们!一定有了我的什么材料了。尼洛夫娜,您跟她一起走吧。因为盯在两个人后面要困难些,好吗?”

  “我就去!”母亲回答说。“我就去穿衣服……”

  她仔细地注视着尼古拉,但是,除了发觉有一种担心的神气遮住了平时的善良温和的表情外,并没有其他的发现。在她最亲近的这个人身上,她看不出一点不必要的慌张的动作,看不出一点不安的痕迹。对一切的人都是同样的关注,对一切的人都是那么和蔼平易;一向是那样镇静而孤独的他,在大家看来,仍旧是和以前一样,内心之中蕴藏着隐秘的思想,而他的思想在程度上是超过了别人的。

  可是只有母亲才知道,他跟她最接近,她也用一种十分小心的、好像没有自信的感情爱着尼古拉。现在,母亲非常可怜他,非常疼爱他,但是,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因为她知道,假使她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尼古拉一定会惶惑不安,不知所措,会像平时一样变得有点可知,——她不愿意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这是由衷的。

  母亲走进房间里来了。

  尼古拉握着莎夏的手说:

  “好极了!我相信,这对于你俩都是很好的!稍微笑有一点个人的幸福,——是没有什么害处的。尼洛夫娜,您准备好了?”

  他微笑着扶了扶眼镜,走到母亲面前。

  “那么,再见了,我希望是三四个月,至多是半年吧!半年——这就够长的了,不是吗?……请您千万自己要保重,好吗?好,让我们拥抱一下吧……”

  瘦高个儿的尼古拉,伸出有力的两臂抱住了母亲,凝望着她的眼睛,笑着说:

  “我好像是爱上了您了,我真想永远拥抱着您!”

  母亲默默地吻着他的额和腮,她的两手在发抖。但她不愿意让他发觉,所以就把手松开了。

  “好,明天要小心些!这样吧,您明天早上派个孩子来,——柳德密拉那儿有个男孩子,——就叫他来看看。好吧,再见了,同志们!祝你们好!…”

  走到街上的时候,莎夏悄悄对母亲说:

  “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会这样随随便便地去赴死的,大概也像这样有一点匆匆忙忙的。在死神和他打个照面的时候,他也会整一整眼镜说:‘好极了!’就这样死去。”

  “我很喜欢他!”母亲低声说。

  “我钦佩他,但是并不喜欢他!当然我非常尊敬他。他这个人有些枯燥,虽然他很善良,有时甚至很温柔,但是这一切还不够有人情味……好像有人盯在我们身后!我们分开走吧。如果您真觉察出有暗探跟着的话,就不要到柳德密拉那儿去。”

  “我知道!”母亲说。

  可是莎夏好像不大放心,又执拗地叮嘱了一句:

  “不要进去!那时候就到我那儿去!那么,再见吧!”

  她飞快地扭过身去,朝回走了。

  28

  几分钟之后。

  母亲坐在柳德密拉那小房间里的炉边烤着火。

  女主人穿了束着皮带的黑衣服,在室内慢慢地来回走着,使室内充满了衣服的摩擦声和她的命令似的声音。

  火焰把室内的空气吸到炉子里,发出了爆裂垢和悲号声。

  女主人的话流畅地响着:

  “人们愚笨的程度要比凶恶的程度厉害得多。他们只看到眼前的、手边的、立刻可以拿到的东西。可是,这手边的东西都是没有多少价值的,贵重的、有价值的东西离得很远。事实上,如果生活能够改善,人类就能够更聪明,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有利的,大家都会高兴。不过,要想达到这要瓣目的,目前,就非得麻烦不可……”

  她突然在母亲面前站住,好像抱歉一般地低声地说:

  “这儿难得有人来,所以一有人来,我就要讲这些,您觉得很可笑吧?”

  “为什么?”母亲说。她竭力要猜出柳德密拉在什么地方印刷,可是看不见什么特别的地方。

  在这有三扇窗子临街的房间里,摆着沙发、一个书橱、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边放着一张床,靠床的角落摆放着洗脸盆,另外一个角落里装着炉子。墙壁上挂着照片。一切都是新的,坚固而清洁,在这所有的东西上面都反映出女主人的修女般的冷若冰霜的影子。

  这里使人感到好像藏匿着什么东西。但是,不知道在哪里。

  母亲仔细望了望门——一扇门是她刚才从小小的过道里走进来的,另外一扇门在炉子旁边,又高又窄。

  “我是有事来的!”母亲发觉女主人在注意她,于是踌躇地说。

  “我知道!没有事是不会到我这儿来的……”

  母亲觉得,柳德密拉的声音好像有点奇怪。母亲对她望了望,她的薄薄的嘴唇旁边浮着微笑,没有光泽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动着。

  母亲避开了她的眼光,把巴威尔的演说稿交给她。

  “就是这样,请您赶快印……”

  接着,她就开始讲尼古拉准备被捕的情形。

  柳德密拉默默地把纸塞在腰带下面,坐了下来。在她的眼镜上面反映出了红色的火光。火焰的热烈的微笑在她的凝然不动的脸上跳动着。

  “要是他们到我这里来,我就要对他们开枪!”听完了母亲的话,柳德密拉坚决地、声音不高地说。“我有抵御暴力的权利!我既然号召别人去抵御暴力,我也应该这样做。”

  火焰的反光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脸又恢复了方才那严峻的、稍稍有些傲慢的样子。

  “她的生活太苦了!”母亲忽然这样亲切地想。

  柳德密拉开始讲巴威尔的演说,起初好像不很起劲,可是渐渐地把头越来越凑近稿纸,很快地将一张张看过的稿纸放在旁边。读完之后,她站起来,伸直了身子,走到母亲身边。

  “这太好了!”

  她低头想了一想。

  “您儿子的事,我不想跟您谈,——我没有见过他,也不喜欢说这种悲惨的事。亲人被判充军的那种滋味,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要问您,有了这样的儿子,一定很好吧?……”

  “是的,很好!”母亲说。

  “同时也害怕,是吗?”

  母亲镇静地笑着回答说:

  “现在已经不怕了……”

  柳德密拉用她那浅黑的手整理着梳得很光滑的头发,转身走到窗口。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她脸上颤动,也许,这是她抑制住了的微笑的影子。

  “我很快地排起来,您睡吧,您忙了一天,也够累的了。您在我床上睡,我现在不睡,半夜里也许要叫醒您来帮忙。……您睡的时候请您熄了灯。”

  她在炉子里添了两根木柴,伸直了身子,走进了炉子边上那扇又高又狭的门,随手把门紧紧地关上。

  母亲望着她的背影,一面脱衣服,一面还在想着这位女主人。

  “她好像在烦恼……”

  一天的疲劳使她头昏脑胀可此时,她的心里却是异样地平静。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沐浴着爱抚的柔光。这种柔光匀和平静地充满了她的胸头。

  母亲很熟悉这种平静的心情,每逢经过很大的骚动之后,一定会有这样的心情。

  以前,这种现象使母亲有些不安,但是现在,这种现象只能是开阔着母亲的胸襟,并以强有力的感情来使得母亲更加坚强。

  她吹熄了灯,躺在冷冷的床上,在被窝里蜷着身子,很快就睡熟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已经充满了晴明的冬日的寒冷的白光。

  女主人手里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带着不像平时那样的微笑,望着母亲的脸。

  “啊呀!”母亲狼狈地叫道。“我怎么啦,睡了很久了吧?”

  “早安!”柳德密拉说:“快要十点钟了,起来喝茶吧!”

  “您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我本来想要叫您的。我走到您跟前,看见您睡得那么香,脸上带着那样愉快的微笑……”

  她全身用了一个柔软的动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床前,弯下腰来凑近母亲的脸。在她没有光泽的眼里,母亲发现了一种亲切可爱的和可以了解的神气。

  “我不忍心叫醒您,大概您做了一个好梦吧……”

  “什么梦都没有做。”

  “好,这暂且不去管它!可是我非常喜欢您的秘。那么平静、善良……包含着那么多的意思!”

  柳德密拉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很低,好像天鹅绒一般的柔和。

  “我也想起了您的事,……您也够辛苦的!”

  母亲耸动着眉毛,默默地想着。

  “当然很辛苦!”柳德密拉说。

  “连自己都不知道!”母亲小心地说。“有时候好像很辛苦。事情那么多,所有的事都是那么严重,叫人惊奇,很快地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快得很……”

  她所熟悉的那种大胆兴奋的浪潮又在她胸头涌起,使她心里充满了各样的形象和思想。她在床上坐起来,急忙要把这种思想说出来。

  “大家都在前进,前进,一直向着一个目标前进,……当然,痛苦的事情很多!人们都在受苦、挨打——打得简直惨无人道,许多愉快的事都没有他们的份,——这是很痛苦的!”

  柳德密拉很快地抬起头来,用爱抚的眼光对母亲看了看,说:

  “您说的是您自己的事吧!”

  母亲望了望她,一边从床上起来穿衣服,一边说:

  “在你觉得:这个人也重要,那个人你也喜欢,你替大家担忧,怜惜每一个人的时候,一切的事情都挤在心里,自己怎么能站在一旁呢……哪里还能退到一旁呢?”

  她衣服只穿了一半,站在房间当中,沉思了一下。

  她觉得,终日为儿子担心害怕,终日想保护他的肉体的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她,现在已经没有了;她已经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或许,被兴奋的猛火烧毁了。这反而减轻了她的灵魂的负担,洗涤了她的灵魂,使她的心灵生出了新的力量。她倾听着自己的心声,希望能看一看自己的心,一面又害怕会唤醒原有不安的情绪。

  “你在想什么?”女主人走到她的身边,亲切而关心地询问。

  “不知道!”母亲回答。

  两人都默默地互相对望着,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尔后,柳德密拉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我的茶炉不知怎么样了?”

  母亲看看窗外,窗外正是严寒的日子,阳光灿灿明亮,于是她心里也倍感光明朗照了,而且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她想不断地、喜悦地讲一切的事情;为了汇集在她的灵魂里,像晚霞一样在那里发光的那一切,她不由得对某人抱着一种朦胧的感激之情。很久没有产生过的要祈祷的欲望又使她激动。

  她想起了一年年轻人的脸,又好像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这是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接着,莎夏的眼睛放射出了愉快而温柔的光辉;雷宾以阴郁的姿态站了起来;儿子那青铜色的、果断的脸在微笑着;尼古拉狼狈地眨着眼睛……

  突然,这一切被一声轻轻的深长的呼吸激动了,融合成为一片透明的彩云,用平静的感情抱着她一切的思念。

  “尼古拉果然猜中了!”柳德密拉走了进来,关切地说给母亲。“他被捕了。我照您的话,今天差孩子去打听了打听。他说院子里有警察,他亲眼看到有一个警察躲在大门背后。还有暗探走来走去,孩子是认识他们的,没错儿。”

  “果不其然!”母亲点着头说。“唉,可怜的……”

  她叹了口气,但并没有怀着悲伤,——对于这种心境和情形,连她自己也觉得颇有点奇怪。

  “最近他在城里工人中间做了多次报告,总之已经是应该出事的时候了!”柳德密拉皱着眉头,仿佛早有所料似的说。

  “同志们都劝他说:‘走吧!’可是他不听!照我的意思,到了这种时候,不应该单用劝告,应该强制他走才行……”

  一个男孩子站在门口,他长了一头黑发,面色红扑扑的,有一双美丽的蓝眼睛,鼻子小巧而带钩。

  “可以把茶炉拿来了吗?”他的声音很响亮地问。

  “请拿来吧,谢辽查!这是我的学生!”

  母亲觉得,今天柳德密拉和以前有所不同了,变得比较随和、容易让人亲近了。在她那苗条的身体的柔软的动作里,有着无限的美和力量,使她的严厉而苍白的脸显得柔和了一些。一夜之间,她的眼睛下面添了一圈黑晕。从她身上可以感受到紧张的努力,她的心情恰似绷得很紧的弦。

  男孩子搬来了茶炉。

  “谢辽查,来认识认识吧!这是彼拉盖雅·尼洛夫娜,是昨天被判罪的那个工人的母亲。”

  谢辽查默默地行了个礼,又和母亲握了手,尔后又出去拿来了面包,回到桌旁坐下来。

  柳德密拉倒茶的时候,劝母亲不要回去,等打听清楚了警察究竟在那里等候什么再做打算。

  “大概是在等您!他们一定会盘问您的,您说呢?……”

  “让他们盘问吧!”母亲说,“就是把我抓了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先得把巴沙的演说词分散出去……”

  “已经排好了。明天就可以分发到城里和工人区里。……

  您认识娜塔莎吧?”

  “怎么不认识?”

  “请您送到她那边去……”

  那个男孩子在看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但是他的眼睛常常从报纸后面望着母亲的脸。

  母亲碰到他的活泼的目光,心里格外高兴,不住地朝他微笑。

  柳德密拉又讲起了尼古拉,对于他的被捕并不感到惋惜,可是母亲觉得这是很自然很正常的。

  时间过得要比平时快,喝完了茶,已经快到正午了。

  “真是的!”柳德密拉惊呼了一声。

  这时有人急急地敲着门。

  男孩站起身来,眯着眼睛好似询问似的望了望女主人。

  “去开吧,谢辽查!这会是谁呢?”

  她镇静地把一只手塞进裙子的口袋里,对母亲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如果是宪兵,您站到这个角上。

  谢辽查,你在……”

  “我知道!”孩子小声回答着,快步跑了出去。

  母亲笑了笑。

  柳德密拉的这些准备没有引起她的惊慌——她心里没有半点灾祸临头的预感。

  一个矮小的医生走了进来。

  又听医生匆匆地说道:

  “第一,尼古拉被捕啦。啊,尼洛夫娜,您怎么在这里?

  抓人的时候您不在?”

  “他事先叫我到这儿来的。”

  “哦,——可是,我以为这对您并没有好处!……第二,昨夜来了许多青年人,把演说稿油印五百份。我看了,——印得不错,字迹清清楚。他们准备今天晚上在城里散。可是我不赞成,城里最好用铅印的。那些油印的最好拿到别处去散。”

  “那么让我拿到娜塔莎寻聊去吧!”母亲起劲儿地说。“给我吧!”

  她急切地想着赶快散发巴威尔的演说,把儿子的话散到全世界。此时此刻,她用等待着答复的目光望着医生的脸,准备恳求他。

  “天知道您现在做这种工作是不是方便!”医生犹豫不决地说了之后,摸出表来看了一下。“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三分,火车两点零五分开。路上要走五个小时十五分。您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较晚了,但还不太晚。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女主人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

  “那么问题在哪里呢?”母亲走近他们,问道。“问题是只要能能够好好的散出去,……”

  柳德密拉望着她,搓着自己的额角说:

  “这对您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母亲热烈地、好像要求似地问道。

  “是因为这个!”医生很快地、忽高忽低地说。“您在尼古拉被捕之前一小时从家里出来,您跑到一个工厂里,那里的人很多的,都认识您是一个女教员的婶母。您到工厂之后,工厂里面发现有害的传单。这一切都可以编成一个绞索,勒在您脖子上。”

  “我到那里不让人家知道不就成了?”母亲说得执著而热烈。“回来的时候,如果被他们抓住,问我到哪里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很响地说道:

  “我知道该怎么说!我从工厂出来,直接回到工人区,那里我有一个熟人,他叫西佐夫,——我就说,一出了法院就来找他,因为很伤心。他也很难受,因为他的外甥判了罪,我想,西佐夫他肯定给我证明的,你们看这样好吗?”

  母亲感觉出来了:他们会对她的愿望让步;于是想赶快催促他们做到这一点,她愈说愈坚定,最后他们终于让步了。

  “既然这样,您就去吧!”医生很勉强地同意了。

  柳德密拉不说话,她沉思着在房间内来来回回地走着。她的脸色阴郁起来,也好像变得消瘦了一些。她抬起了头,看得出颈部的筋肉很紧张,好像脑袋突然变得沉重了,不由自主地要垂到胸前来。

  而母亲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情。

  “你们总是爱惜我!”她笑着说。“可是对你们自己却不爱惜……”

  “不对!”医生说。“我们爱惜自己,而且也应该爱自己,对那些无由的无所谓地浪费自己力量的人,我们要狠狠地骂他!现在这样吧——您在车站上等着演说稿吧……”

  他对母亲说明了各个步骤,然后双眼凝视着她的脸色说:

  “好,祝您成功!”

  医生似乎仍是有些不满地走了。

  柳德密拉关好了门,轻轻地笑着走到母亲面前。

  “我理解您……”

  她挽住母亲的手臂,又轻轻地在房间里走动着。

  “我也有个儿子,他今年十三岁了,可是他跟着父亲。我的丈夫是个副检察官。孩子和他住在一起。我常常这样想:他将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她那湿润的声音抖了一下,然后又沉思似的平静而流畅地讲着。

  “养育他的人,是我所亲近的。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们的有意识的敌人。我的儿子长大了会变成我的敌人。他不能和我住在一起,现在我用的是假姓。我已经有八年没有看见他了,——八年啊,这是很长的日子!”

  她站在窗口,望着没有云的苍白的天空,继续讲述:

  “假如他能够和我在一起的话,我一定可以更坚强,心里就不会有创伤一直在作痛。即使他死了——我也会舒服些……”

  “我亲爱的!”母亲低声说,她觉得她心里满是同情。

  “您真是幸福啊!”柳德密拉微笑着说。“母亲和儿子站在一起,——这真是了不起,这是多么难得呀!”

  符拉索娃不自觉地喊道:

  “对!这是特别好的!”她如同吐露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

  “你们所有的人——你啦,尼下拉·伊凡诺维奇啦,所有追求革命真理的人们啦,——也都站在一起!人们突然都变成了亲人,——所有的人们我都了解。说的话虽然不了解,可是其他的一切都是能够了解的!一切!”

  “对啊!”柳德密拉说。“对啊……”

  母亲把手放在她的胸口上,轻轻地推着她,自语似的说,好像也在倾听自己所说的话。

  “全世界的孩子们都起来了!这一点我是明白的,——全世界的孩子们都起来,从各个地方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着!心地善良的、正义的人,都起来顽强地攻击一切邪恶,用有力的脚践踏着虚伪。他们年轻而健康,要把他们无限的气量贡献给一个目标——正义!他们起来征服人间一切的痛苦,起来消灭地上一切的不幸,起来战胜一切的丑恶,——而且一定会战胜的!有一个对我说,我们要创造新的太阳!是的,我们一定会创造出来!我们要将破碎的心结合成一颗完整的心,——我们会把它结合起来的!”

  她心里燃烧着新的信仰,又想起了已经遗忘了的祷词。她把这种言语由衷地散出来,如同火花。

  “在直理和理性的道理上前进的孩子们,把他们的爱贡献给一切,他们用新的天空保护一切,用内心发出的不灭的火光照耀着一切。在孩子们对于世界的爱火里面,新的生活就被创造出来。有谁能扑灭这种爱的火焰呢?有什么力量能高出这种爱呢?有谁能战胜它呢?!产生这种爱的是大地,全部生活都希望着这种爱能获得胜利!”

  她兴奋得有点疲惫了,她踉踉跄跄地离开柳德密拉,喘着气坐了下来。

  柳德密拉也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走开了,好像怕破坏什么东西似的。她的没有光泽的眼睛深邃而宁静地望着前方,柔和地走来走去,这便使她显得格外的苗条、挺拔而纤弱了。她那瘦削严峻的脸上露出全神贯注的样子,嘴唇激动地紧闭着。

  室内的寂静叫母亲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发觉了柳德密拉的这种心情,就好像道歉一般地低声问道:

  “我也许有什么话说错了吧!……”

  柳德密拉听了之后,迅速地扭过头来,仿佛吃惊似的望了望母亲的脸。她朝母亲伸出手,好像要阻挡什么似的匆匆地说:

  “讲的全对!可是,我们现在不要再讲这些了!希望它能像您所说的一样。”接着他比较平静地劝说:“您该走了,路远着呢!”

  “是的,我快要走了,您知道,我是多么愉快呀!我带着儿子讲的话,我们血肉讲的话!这不跟自己的心一样吧?!”

  母亲满面微笑,但是,她的笑容只是模糊地反映在柳德密拉的脸上。但母亲明白,柳德密拉是用她特有的矜持抑止着自己的喜悦。忽然,母亲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执拗的愿望,要将自己心里的火点到这个严峻的灵魂里,使它燃烧起来,——让它也跟着充满喜悦的心一同和鸣起来……

  母亲紧紧地握住柳德密拉的手说道:

  “我亲爱的,假使我们知道,在生活中已经有了照耀大众的光,而且将来有一天他们准会看见这个光,会衷心地和它拥抱,这是多么美好啊!”

  她的善良的面庞颤抖起来,眼睛里闪出光辉般的笑,眉毛在眼睛之上跳动飞舞着,似乎在鼓励着它们的光辉。伟大的思想使她陶醉;她把那使她的心燃烧的一切,把她所体验的一切,都灌注到这些思想里去。她把这种思想压缩在光辉的言语的坚固的、容量很大的结晶体里。在那被春天的太阳的创造力所照耀的秋天的心里,这些思想越来越茁壮地成长起来,越来越鲜艳地开放着。

  “这不正像是替人类产生了一个新上帝吗?万物为万人,万人为万物!我就是这样理解你们全体的。真的,你们大家都是同志,都是亲人,大家都是一个母亲——真理——的孩子!”

  她又被自己的兴奋的浪潮所淹没了,她停了一下,透了一大口气,仿佛是要拥抱似的伸展了双臂,接着说道:

  “我一想起‘同志’这个名词的时候,心啊,就会听见前进的声音!”

  她终于达到了目的,——柳德密产的脸突然出奇地红起来,嘴唇不住地颤抖,眼睛里流下了大颗的、透明的泪珠儿。

  母亲紧紧地拥抱着她,无声而幸福地笑了。——她因为自己心灵的胜利而倍感骄傲与自豪。

  分手的时候,柳德密拉望着母亲的脸庞,悄悄地问:

  “您知不知道,跟您在一块是多么快乐呀!”

  29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严寒干燥的空气结结实实地搂抱住她的身体,并浸入了咽喉,便鼻子发痒,甚至有一刻工夫叫她不能呼吸。

  母亲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她四面看了看:离她不远的街角处,站着一个马车夫,他头戴皮帽,一派无精打彩的表情。远远的,还有一个男子正弯着背缩着头走路。另外,还有一个士兵搓着耳朵在那人前面连蹦带跳地跑着。

  “大概是派了兵到小铺子里来了!”母亲一边这样想,一边继续朝前走,心满意足地听着她脚的雪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她很早就到了火车站。她要乘坐的那班火车还没有准备好,但是肮脏的、被煤烟熏黑了的三等候车室里面已经挤了许多人,——寒冷将铁路工人赶到这里,马车夫和穿得很单薄的无家可归的人们也来取暖。还有一些旅客,几个农民,一个穿着熊皮大衣的肥胖的商人,一个牧师带着女儿——一个麻脸姑娘,四五个兵士,几个忙忙碌碌的市民。

  人们吸着烟,谈着天儿,喝着茶和窝特加。

  在车站小吃店前面有人高声笑着,一阵阵的烟在头上盘绕飞散。

  候车室的门一开一关的时候总是吱吱地响着,当它被砰的一声关上的时候,玻璃发出震动的声音……

  而烟叶和咸鱼的臭味强烈地冲进大家的鼻子。

  母亲坐在门口的一个很显眼的地方等待着。每次开门的时候,就有一阵云雾般的冷空气吹到母亲的脸上。这使她觉得十分爽快,于是,她便深深地呼吸一口冷空气。

  有几个人提了包裹进来,——他们穿得很厚实,蠢乎乎地挡在门口,嘴里骂着,把包裹丢在地上或凳子上,抖落大衣领上的和衣袖上的干霜,又把胡子上的霜抹去,一边发出咳嗽的声音。

  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只黄色手提箱走进来,迅速地朝四周围看了一遍,然后径直朝母亲走来。

  他站在母亲的面前。

  “到莫斯科去吗?”那人低声问。

  “是的,到塔尼亚那里去。”

  “对了!”

  他把箱子放在母亲身边的凳子上,很快地掏出一支烟卷来点着了,稍微笑举了举帽子,默默地向另外一扇门走去。

  母亲伸手摸了摸这箱子冰冷冷的皮儿,将臂肘靠在上面,很上满意地望着大家。

  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身来,向靠近通往月台的门口的一条凳子走去。她手里,毫不吃力地提着那个箱子——箱子并不太大,——走过去,她抬起了头,打量着在她面前闪现的一张张脸。

  一个穿着短大衣的——把大衣领竖起来的年轻人和她撞了一撞,他举起手来在头旁边挥了挥,便默默地跑开了。

  母亲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面熟,她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人正用一只浅色的眼睛从衣领后面朝她望着。这种盯人的眼光好似针一样刺着母亲。于是,她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抖动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好像突然就沉重起来了。

  “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母亲回想起来,她想用这个念头慢慢地抑制脑中隐隐不快的感觉,而不想用别的言语来说出这种不快却很有力地使她的心冷得紧缩起来的感觉。

  但是,这种感觉增长起来,升到喉咙口,嘴里充满了干燥的苦味。

  这时,母亲忍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次。

  当然,她这样做了。

  只见那人站在原来的地方,小心地两腿交替地踏着,好像他想干一件事而又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干。他的右手塞在大衣的钮扣中间,左手放在口袋里,因此,他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

  母亲不慌不忙地走到凳子前,小心地、慢慢坐了下来,好像怕型破自己里面的什么东西似的。

  一种强烈的灾祸的预感终于使她想起了这个人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城外的旷地上,是在雷宾逃狱之后;第二次,是在法院里。那人和在雷宾逃走后向母亲问路时被她骗过的那个乡警站在一起……

  他们认得她,她被他们盯住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完蛋了吗?”母亲问自己,但接着是颤抖的回答:

  “大约还不妨事吧……”

  可是她又立刻鼓起勇气严厉地说:

  “完蛋了!”

  她向四周望了一遍,什么也看不见了,各种想法在她的脑子时像火花似的一个个爆燃起来,然后又一一熄灭。

  “丢掉箱子逃吗?”

  但是另外一个火花格外明亮地闪了一下。

  “丢掉儿子的演说稿吗?让它落到这种人的手里去……”

  她把箱子拿到身边。

  “那么带了箱子逃走吧?……赶快跑……”

  这些想法都不是她原来的想法,好像是有人从外面硬塞给她的。

  这些想法好像烧疼了她,疼痛刺激她的头脑,好像一条条燃烧着的线似地抽打着她的心。

  这些想法使母亲痛苦,并且侮辱了她,逼着她离开自己,离开巴威尔,离开已经和她心联在一起的那一切。

  母亲感到,有一种敌对的力量执拗地紧抓住了她,紧紧地压迫着她的肩膀和胸膛,玷污她,使她陷在死一般的恐怖里。

  她觉得,太阳穴里的血管在猛烈地跳动着,发根很热……

  这时候,她心里鼓起一股好像震了全身的猛颈,吹灭了这一切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像命令一般对自己说:

  “可耻啊!”

  她立刻觉得振作起来了,她把主意完全打定之后,又添了一句话:

  “不要给儿子丢脸!没有人害怕!”

  她的眼光接触到一束没有精神的、胆怯的视线。

  后来,她的脑子里闪过了雷宾的脸庞。

  几秒钟的动摇使她更加坚定了,心也跳得比较平稳了。

  “现在到底会怎样呢?”她一边观察,一边想。

  那个暗探把路警叫来了。

  他眼望着母亲轻轻地对路警嘀咕着,鬼鬼崇崇,不可告人。

  路警一面打量她,一面退了出去。

  又来了一个路警,皱着眉头听他说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没有刮脸的白发老人。他对暗探点了点头,朝母亲坐的凳子走了过来,暗探就很快的消失了。

  老头子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用一种好像生气的眼光注视着母亲的脸。

  母亲在凳子上把身体朝的面挪了一下,仿佛是下意识的。

  “只要能不挨打……”

  老头站在她旁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高不低地严厉地问:

  “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哼,女贼,上了年纪了,还居然要干这种勾当!”

  母亲觉得,他的话好像重重地在她脸上打了两下,刚才这些恶毒的、声音嘶哑的话使她感到好像把自己的脸皮撕破了、把自己的眼睛打坏了一般地疼痛。

  “我?你瞎说,我才不是贼呢!”母亲用全身的力气喊道。

  她眼前的一切在她的激愤的旋风里面回转翻腾起来了,心里感到强烈的受辱的苦味儿。她把箱子猛的一拉,打开来。

  “你看吧!大家来看吧!”母亲站起身来,抓了一把传单举到头顶上,高声喊着。喊声中充满了激动的愤恨与畅快的美妙……

  透过耳边的喧哗块,母亲听见了聚集过来的人们的喊声。

  与此同时,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迅速地跑了过来。

  “什么事?”

  “有暗探!……”

  “什么事呀?”

  “说那个女人偷了东西……”

  “啊呀,看样子倒很体面!”

  “我不是贼!”母亲看见人们纷纷拥上来,稍微安稳了一些,朝着一张张奇怪而陌生的面孔放开嗓子说道:

  “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里面有一个叫符拉索夫的,是我的儿子!他在法庭上讲了话,这就是他讲话的稿子!今天,我要把这些稿子分散给大家,让大家认认真真地看一看,想一想真理……”

  有人小心而好奇地从她手里抽了几张传单,样子十分庄重。

  母亲把手猛地在空中一挥,传单便纷纷飘到人群里。

  “这么干是不好的!”有人害怕地躲在一边说。

  母亲看见人们拾了传单,并将传单藏在怀里和衣袋里——这种情形又使她振作起全身的颈头。

  母亲周身有些紧张,切切实实地感觉醒的自豪感在心里成长,被压抑了的喜悦突然地燃烧起来了……

  她的话更镇定更有力了。

  母亲不断地从箱子里取出传单,忽左忽右地朝群众们那一双双渴望的、灵活的、想接受真理的手上抛去。

  “我的儿子和跟他一起的人们为什么要被判罪,——你们知道吗?请你们相信母亲的心和她的白发吧!我可以告诉你们——因为他们要你们诸位传达真理,所以昨天被判罪了!我直到昨天才算明白了,这种真理……没有人能够反抗,没有人能够反抗!”

  群众静下来了。

  他们越来越挤,人数不断地增加,用身体的圈子紧紧地围住了母亲。

  “贫困、饥饿和疾病,这就是你们劳动的报酬。一切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一辈子都是在劳作里面、在污泥里面、在欺骗里面、一天一天地葬送着自己的生命!可是别人却是利用我们的血汗来享乐,坐享其成,花天酒地作威作福!我们就像被锁着的狗,一辈子被幽禁在无知和恐怖之中,没有一点点出路!——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对什么都害怕!我们的生活就是黑夜,每一天都是黑夜!是漆黑的黑夜!”

  “对!”有人低声说。

  “勒住她的喉咙!”

  在群众之后,母亲看见了暗探和两个宪兵。她想要赶快分散最后几叠传单,但是当她把手伸到箱子里去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

  “拿吧,拿吧!”她俯着身子说。

  “散开!散开!”宪兵拨拉开群众,高声喊着。

  人们极不情愿地走开去,他们推撞着宪兵,故意阻挡他们,或许是下意识的。

  围观的群众被这个容貌和善、长着一双正趋势大眼睛的白发妇人有力地吸引住了。

  是的!他们本来是被生活隔开,互相隔绝,现在被她的热烈的言语所鼓动,融成了一个整体。

  这些话,也许在很久之前,就为那些受不平等的凌辱的人们所追求和渴望着的。只是没有机会发现……

  近旁的人们默默地站着,母亲看见了他们的饥混一般的专注的眼睛,那种眼神让她的脸上都感到了温暖的呼吸。

  “老太太,走吧!”

  “你马上就要被抓去了!……”

  “啊,真勇敢!”

  “滚开!滚开!”宪兵们的喊声越来越近了。

  母亲面前的人们互相拉挽着,摇晃起来。

  母亲觉得,大家都是愿意了解她并相信她的。因此,她也急于要把她知道的一切,把使她感到力量的一切思想,完全告诉大家。

  这些思想此时此刻极其容易地从她心坎里浮动出来了,变成了一支歌曲。

  可是,母亲恼怒烦躁地感觉到,他的声音不够。嗓子已经嘶哑了,声音发抖,常常要中断。

  “我儿子的话是工人阶级的纯洁的话,是不能收买的灵魂所说出来的话!你们可以看出来的,他的勇气是不能收买的!”

  一些年轻的眼睛,又是钦佩又是恐怖地望着她。

  母亲胸口被人推了一下子,她踉踉跄跄地坐在椅子上了。

  宪兵们的手在人们头上闪来晃去,纷纷抓住人们的衣领和肩膀,把他们推到旁边去,扯下人们的帽子,将它们丢得老远”

  母亲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所有的东西都摇晃起来了,她努力克服了自己的疲劳,又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诸位,团结起来!”

  宪兵用一只红色的大手抓住了母亲的衣领,将她摇荡了一下。

  “住口!”

  她的后脑撞在墙上,一瞬之间,她的心被有刺激性的恐怖的烟雾遮住了,但是,这烟雾立刻消散,心又光亮亮地燃烧起来。

  “走!”宪兵恶狠狠地命令。

  “什么都不怕!还有什么比你们一生所过的日子更苦的……”

  “叫你闭嘴!听见没有?”一个宪兵牵制住母亲的一只手臂,把她猛地一拉。

  另外一个宪兵抓住母亲的另一手只。

  他们带着母亲,大踏步地走去。

  “这种生活每天折磨你们的心,吸干你们的心灵!”

  那暗探跑到前面,举着拳头在母亲面前晃动着,尖声喝道:

  “闭嘴,畜生!”

  母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烁着光芒,下巴颤动着。

  她两脚硬是撑在地上一块很滑的石头上,高声喊道:

  “复活了的心,是不会被冻死的!”

  “狗!”

  暗探挥着手很快地在她的脸上打了一下。

  “打这个老鬼!”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喊道。

  一样又黑又红的东西一瞬间使母亲的眼睛发花。嘴里满是血的咸味。

  一阵密集而又响亮的呼喊声使她振作起来。

  “不准打!”

  “诸位!”

  “你这个混蛋!”

  “揍他!”

  “用血是冲洗不掉理性的!”

  母亲的背脊和颈部被推着,肩上和头部都被打了。周围一切好像昏暗的旋风似的在那呼喊声里、怒号声里和警笛声里旋转起来。

  有一样使人眩晕的东西,浓厚而有力地钻进耳朵,塞住喉咙,使她不能呼吸。

  脚底下的地好像要塌下去,动摇着,两腿弯了下去,身体好像被火烧伤般的疼得发抖,而且沉重起来,摇晃着,没有气力。

  可是,眼睛里的光并没有熄灭,她看见了其他许多的眼睛,在这些眼睛里燃烧着她所熟悉的勇敢而锐利的火——和她的心接近的火。

  她被人推着,推往门里。

  母亲挣脱了一只手,抓住了门框。

  “真理是血海也不能扑灭的!”

  他们打了她的手。

  “你们这些疯狗!只会让人更加憎恨!听着!憎恨就要压到你们自己的头上了!”

  宪兵们凶狠地扼住母亲的喉咙,使她不能呼吸。

  她依然发出嘶哑的喊声。

  “不幸的人们……”

  回答她的是悲恸的哭声——不知是谁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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