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婚礼本身出人意外地以一种热烈的方式揭开了序幕,一曲动听的歌唱音乐使我们惊喜万分,神职人员善于运筹帷幄,赋于这个婚姻大典名符其实的应有尽有的隆重气氛。我站在费罗身旁,他没有向我祝贺,而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对我说:

  “当我看见你妹妹把手伸给新郎时,我感到犹如别人把滚烫的开水浇到了我身上。”

  “为什么?”我问。

  “每回我看别人结婚,我都有这种感觉。”他回答说。

  我笑他,可是事后我却经常不断地回想起他说过的这些话。

  围绕在我们周围的一切陈设都是又威严又庄重,这样更加衬托出有许多年轻人参加的这次社交聚会的轻松欢乐气氛,所有的家用器具,成套的餐桌台布和拭巾,全套的餐具,还有餐桌上的花瓶、果盆等饰物,与整体都很相配。如果通常在我看来,建筑师和精美糕点师就宛如出自于一个学校的话,那么此地此景会使我觉得,糕点师和布置餐桌者仿佛在建筑师那里求过学似的。

  由于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们所处的地方好像成了一个小世界,然而当人们从近处观察时,就会发现这座府邸并不大,如果没有对这座府邸的详细的了解,如果没有主人的智慧,那么一定很难把这么多客人安顿在里面食宿,并且按照每位客人特有的生活方式投其所好地款待他们。

  可以说,当我们看到一个身材优美的人时心里有多么惬意,那么这幢房子的一整套设施也使我们感到有多么的惬意。从整体布局来看,我们可以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一位聪慧明智的人所为。能进入一所洁净整齐的住宅,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快乐,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住在这里的人至少是有教养的,尽管这座房子建造得不美观,而且装璜也略逊一筹。当一所像样的住宅向我们展现比较高尚的文化气息时,纵使只是感官上的,那么我们会感到多么加倍的快乐呀!

  我叔叔府邸中的这一切以十分鲜明的特点给我留下较直观的印象。我听到过许多有关艺术方面的知识,也阅读过许多艺术方面的书籍,费罗自己就是一个了不起的绘画爱好者,他拥有相当可观的油画收藏品;甚至就连我本人以前也时常作画;不过有时候我太注重自己的情感了,并且在做一件极需做的事情时,只力求赶快解决才好,然而有时候我所见到过的所有的东西则好像与其他世俗的事物一样,只能使我精神涣散。现在我第一次被一些外界的事物所引导而回归到自我,使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现在才认识到夜莺自然优美的歌唱与富于情感的人的喉咙唱出来的四个声部的赞美上帝之歌《哈利路亚》之间的区别。

  在我的叔叔面前,我并不掩饰我对于这种新的体验的喜悦,每当所有其他的事物一切布置就绪完毕,叔叔总习惯单独与我聊聊天。他态度非常谦虚地谈到他所拥有的以及他所创作出来的东西,并且十分自信地谈论着他的收藏和陈列这些收藏品的意义,我能清楚地觉察到,他时常以爱护的态度对我讲话,为此他好像宁可屈从于我的观点,按照他的一成不变的思维方式,本来他认为是好的东西,现在都置于那些我确信是正确的和最好的事物之下。

  “如果我们能够相信,”有一次他说,“世界的创造者本身具有他的创作物的形体,并且按照他的创造物的方式方法在尘世间生活过一段时间,那么这个创造物肯定会让我们觉得是异常完美无缺的,这是因为造物主能够与它密切地结合,融合成一体的缘故。由此可见,人的概念与神灵的概念之间本不应该存在着矛盾。即使我们屡屡感觉到人与神灵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同和距离,我们也只能更加有责任,搜索枯肠寻找我们人类所有的尽善尽美的品德,以此证明我们有资格说我们与神相似,而不要总是像恶魔般的辩护士一样,只盯着我们禀性上的缺陷和弱点。”

  我微笑着回答说:“请您不要太使我感到难为情了,亲爱的叔叔,您总是投我所好,以我说话的方式来说话!您要告诉我的这些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我希望听听您使用最属于您自己的语言谈谈您的真心话,随后我想把我不能完全理解的内容,设法用我自己的话翻译出来。”

  接着,叔叔说:“我将要用唯我独有的方法继续说下去,连语调也丝毫不变。人类的丰功伟绩一定可以永世长存,只要人类能够尽可能大量地主宰外界的客观环境,同时尽可能减少外界环境对自己的支配,犹如建筑师面临着一个大采石场,如果他从这堆偶然形成的自然物质中挑选出最有用的石块,以最经济的方法,最合理地利用这些物质,并且最坚固地把它们组合起来,创造出一件发自灵魂深处的理想的作品,只有这样他才无愧于建筑师的称号。我们身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元素,是的,我可以肯定地说,甚至包括与我们有关的一切,不过在我们内心深处却蕴藏着这样一种创造性的力量,它能够创造出一切应该有的东西,这股力量不让我们作片刻的停歇和休息,直到我们用这种方法或那种方法,把我们身外或与我们有关的应该有的东西都创造出来为止。您,亲爱的侄女,也许已经挑选出最好的一部份;您努力想要使您的合乎道德的行为,您内心深处的温柔的天性同您自己本身并且同最高的神保持协调一致,可是我们其他的人当然也不应该受到指责,如果我们力图从整体上去认识喜欢感性享受的人,并且积极使他在各方面协调一致。”

  通过这样一些交谈,我们之间的关系渐渐变得更加亲密起来,我恳求他,在他跟我谈话时不要论辈份,不要把我看成他的晚辈,要像他与他自己谈话一样。“您不要以为,”我的叔叔对我说,“我夸奖您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举止的方式是我奉承您。我尊敬这样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朝着自己的目标持续不断地向前迈进,他通晓达到目标的手段和方法,他善于采取并且使用这些手段;至于他的目标大到什么程度或者小到什么程度,理应得到表扬还是责难,这在我来说是以后才去考虑的事情。请您相信我,亲爱的,人世间绝大部份的不幸以及绝大部份被世人称为邪恶的东西,都只是因为人们太懈怠才酿成的。他们懒得正确认识他们的目标,一旦他们认清了这些目标,他们又不屑于严肃认真地为实现这个目标而立即着手工作。我觉得他们好像是这样的人,他们有这样的概念,他们能够而且必须要建造一座塔楼,然而他们在打地基时却不肯使用更多的石头,也不愿花费更多的劳动,他们使用的石头和劳力充其量仅仅只够搭一个小茅舍。如果您,我的朋友,您的最高的需要是使您内心的、合乎道德的禀性尽善尽美,而不是作出巨大的勇敢的牺牲,如果您在您的家庭、未婚夫、也许是丈夫之间只是这样应付下去,您会永远置身于与自己本身的对立之中,那么您决不可能享受到片刻的满足。”

  “您使用了牺牲这个字眼,”此刻我回答说,“我有时也曾经想过,我们怎样把较少的东西,尽管它是我们倾心关切的东西,作为一种牺牲奉献给一种更高尚的目标,如奉献给神灵,就像一个人为了求神保佑敬爱的父亲身体健康把心爱的小绵羊送到祭坛一样。”

  “不管是什么东西,”他回答说,“不管是理智还是感情,叫我们把一样东西献给另一样东西,叫我们选择一样东西,而放弃另一样东西,依我之见,此时决断和应诺便是人类最值得尊敬的才能。人们不可能同时占用商品和金钱;有一种人对商品总是贪得无厌,却又不想付钱,还有一种人把商品买到手中之后又后悔不该买,这两种人同样令人讨厌。不过我根本无意因此而谴责这些人;因为他们本来并无过错,我们应该把责任归咎于错综复杂的环境,他们置身于这种环境中,不知道如何驾驭自己的行为。这样的情况您将会遇到,比如:一般来说恶劣的店主人农村要比城市里少,而小城市又比大城市少;这是为什么呢?人出生在一个有限的环境中,他能够认识到的只是简单的、近期的、确定的目标,他习惯于使用他手头上现有的方法;一旦他来到广阔的天地,他既不知道他愿意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应该干什么了,无论是大量的东西使他看得眼花缭乱,还是这些东西的高大和显贵使他警愕得手足失措不知所云,对他来说都一样。如果他被引诱,去追求某一件在通常的情况下不能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而与之结合的东西,那么这将永远是他的不幸。”

  “确实是这样,”他继续说,“没有严肃认真的态度,在这个世界上则什么也不可能干成,在被我们称为受过教育的人中间,其实很少能找到持这种态度的人;我想可以这么说,他们做工作和办事情,或者从事艺术,是的,甚至在娱乐时,都只知道以一种自卫的方式去进行。有的人活着就好像是读一捆报纸,仅仅是为了读完了好得到解脱,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游览罗马的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一天晚上他在一个社交场合非常心满意足地告诉大家说,他今天一天就参观了六座教堂和两个美术馆。有的人愿意了解和认识各种各样的事物,而且恰恰是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的事物,他没有注意到,如果人们只是张着嘴大口喘气,那是不能充饥的。当我结识一个人时,我立刻要问的问题是:他在从事什么工作?他怎样从事这项工作?有什么结果?根据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决定了我终生对他的兴趣有多大。”

  “您也许过分严厉了,亲爱的叔叔,”我随即说道,“有一些好人,本来您能够对他们有所帮助,可是您却撤回了您的援助之手。”

  “难道可以责怪这样的人吗,他曾白白地在这些人身上付出了自己的劳动?人们在年青时多么不喜欢有一些人,当他们许诺要带我们去参加丹纳依德①和西西佛斯②的社交聚会时,他们还以为是邀请我们去参加一次愉快的游戏会呢。谢天谢地,我总算摆脱了他们,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不幸地来到我的范围内,我会设法以最客气的方式把他请出去:因为恰恰是从这些人那里人们才能听到最尖刻的责难,他们抱怨世界局势的混乱,他们抱怨科学界的浅薄,艺术家的轻浮,诗人的空虚,除此以外,他们不满的东西还多得很。他们根本不考虑,正是他们自己以及一群与他们相同的人不肯读专门按照他们的需要写的书籍,对于真正的诗歌他们一无所知,甚至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只有当别人对它有偏见的时候,才能够得到他们的赞许。不过请您让我们中断谈话吧,这时既不是责骂的时候,也不是抱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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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奉父命在新婚之夜杀死其夫,后沦入地狱,令其永无休止地往无底之桶注满水,以示惩罚。

  ②希腊神话中的人物。相传极为诡诘、贪婪,被谪罚在冥府推运巨石到山顶,而此后每次推上山顶必然滚下。

  他把我的注意力引导到挂在墙上的几幅油画上,我的目光朝着几幅画画十分优美诱人或者题材有意义的油画望去,他们使我流连忘返;叔叔让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请您现在把您的注意力也分给这位天才一些吧,是他创作的这些作品。性情善良的人非常愿意看见自然界中上帝的手指,为什么不让他们也观赏一下仿造上帝的人的手呢?”然后他又让我看几幅不很显眼的画,并设法使我能够领会到:其实一部艺术史就可以使我们对一性艺术作品的价值和地位有一个概念,并且为了去理解,天才怎么可能在我们只需望一眼就会头晕目眩的高峰上快乐地自由自在地活动,人们还必须先了解机械和手工艺的艰辛阶段,在这些发展阶段,充满才智的人数百年来一直艰难地向上攀登着。”

  他带着这种见解罗列了一大串实例,当他给我解释这些时,我不禁发现,他在这里对我进行的道德教育与我面前的画像里的一样。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时,他回答说:“您想得完全正确,我们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孤独地,自我封闭地沉湎于道德的修养的做法并不正确,相反,人们将更加感到在灵魂上追求道德文化,人完全有理由同时训练他更加敏锐的感官,以使他不至于由于屈从漫无边际的幻想的诱惑而面临着从道德的顶峰上滑下来的危险,同时也使他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由于以低级庸俗的嬉戏为乐,即使不是更下流的,也会使他的高尚的天性遭到玷辱。”

  我没有猜疑叔叔这番话是针对我说的,但是我却感到内心被深深刺痛,因为我回想起那些曾经感化,鼓舞过我的诗歌,其中有多少是愚蠢乏味的呀,我还回想到那些图象,它们时时与我的灵魂作伴,然而在叔叔面前它们肯定很难得宠。

  在此期间费罗更经常逗留在藏书室里,现在他也引导我去那里。我们对藏书的精良和藏书的数量均惊叹不已。这些书籍是按照某种意义收藏的,因为在这里可以拔到的几乎只有一类书籍,要嘛是引导我们有明确的洞察力的,要嘛是指导我们言谈举止谨守秩序的,这些书籍不是为我们提供合适的资料,就是劝说我们要确信我们的精神是统一的。

  在我一生中,我曾经读过的书多得无法形容,在某些学科中几乎没有哪一本书我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