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是啊,确有许多人醉心于女人,神魂颠倒,不惜为了她们而当奴仆。

   还有许多人因女人之故身败名裂,执迷不悟,罪孽深重……啊,难道女人

   真是这么强大,你们男人只好让她们为所欲为?”

                       ——艾司德拉斯①

   ①基督堂城大体以英国牛津为蓝本,种种情事分别见于第二部和第六部。

   1

  小学老师就要离开村子,人人都显得不大好受。水芹峪开磨坊的把他的白篷小货车连马都借给他,帮他把一应物件运到大约二十英里外他要去的城市。车身容积绰绰有余,老师路上不必担心。校舍家具原来由董事会配置了一部分;老师自己除了书籍,只有一种笨重东西,那是架竖式钢琴,是他当年一时心血来潮想学钢琴,在拍卖会上买到手的,以后那股热劲儿慢慢过去了,一点弹琴技巧也没学好,而每逢搬家,买来的这件东西始终成了他的累赘。

   教区长素来不愿意看到变动,所以整天都到外边去了。他总要到晚上才回来,因为那时新教师多半已经到校,诸事安排停当,一切也就平静如常。

   铁匠、庄头和老师站在小接待室里的钢琴前面,一筹莫展的样子。老师已经表示过,就算能把它弄到车上,到了他要去的基督堂①那个城市,他还是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因为他初来乍到,只能临时找个地方住住。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最后晚餐以后,十二门徒中的犹大带人来捉耶稣。耶稣说完话,“当下,门徒都离开逃走了。”

   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正帮着扎东西,挺有心事的样子,这时走到大人这边来,趁他们摸着下巴颏的时候,大声说:“姑婆有个好大的柴房哪,你找到地方放它之前,也许能寄放在那里头吧。”他因为说话声音大,脸红了。

   “这主意倒真不赖呢。”铁匠说。

   于是他们决定派代表去找孩子的姑婆(住在本村的一位老姑娘),跟她商量商量,好不好把钢琴在柴房里先放放,以后费乐生先生再派人来拿。铁匠和庄头马上去看存放的地方合适不合适,孩子和老师就留在那儿站着。

   “裘德,我要走啦,你心里不大好受吧?”老师亲切地问他。

   孩子立刻眼泪汪汪的,因为他本来不过是在眼下这位老师任职期间上上夜校,算不得是个正规生,而只有正规生才理所当然地跟老师的生活接触密切。如果一定说真话的话,正规生这会儿都站得远远的,就像某些名垂史册的使徒那样袖手旁观,无动于衷,谁也不肯主动过来,热心帮忙。①

   ①哥特式教堂曾被视为中世纪精神的象征。拉斯金是哥特式建筑艺术复兴的倡导者,十九世纪欧洲和北美建筑师对此颇有创新,此即“现代哥特式风格”。哈代的话却有讽刺意味。

   孩子慢腾腾地翻开费乐生先生当做临别纪念送给他的那本书,承认他心里不好受。

   “我也是啊。”费乐生先生说。

   “先生,你干吗走呀?”

   “哎——这可说来话长啦。裘德呀,你这会儿还不懂我走的道理,等你再大点,你就明白啦。”

   “先生,我觉着我这会儿就懂。”

   “好吧,不过你可别到处说就是啦。你懂大学是怎么回事儿吗?大学学位是怎么回事儿吗?谁要是打算在教书方面干出点名堂,缺了这个资历可不行。我的计划,也可以说我的理想吧,就是当上个大学生,以后就到教会担任圣职。住在基督堂,要么住在它附近,可以说,我就算到了最高学府啦。要是我的计划真能行得通的话,我觉得人住在当地比在别处实现计划的机会总要多得多呢。”

   铁匠和他的同伴回来了。福来老小姐的柴房挺干燥,是个顶刮刮的合适地方。看意思她愿意给钢琴一隅存身之地。这一来就可以把钢琴留在学校里直到晚上,因为那时候搬它的人手就多了。老师又朝四周围看了看。

   裘德帮着把小件袋上车。九点钟费乐先生上了车,坐在书籍和行李旁边,向各位朋友道别。

   “裘德,我忘不川尔。”马车开走的时候,他笑着说。“别忘了,要做个好孩子;对动物跟鸟儿心要好;你能读到的书都要读。有朝一日,你到了基督堂,看在老交情分儿上,可别忘了想方设法找到我。”

   货车吱吱嘎嘎地驶过草地,绕过教区长住宅的拐角就消失了。孩子回到草地边上汲水井那儿,刚才他为帮自己的恩人和老师装车,把水桶撂在那儿。他这会儿嘴唇有点颤,打开井盖,开始要放桶,不过又停住了,脑门和胳臂都靠在井架上,脸上流露出呆呆的神情,这种神情只有他那样爱想事的孩子在小小年纪过早感到人生坎坷时才会有。他往下看的那眼井的历史和村子一样古老,在他这个位置可以看得到井里像是一串串一圈圈透视画,一直到了一百英尺深处,最后形成一个波动不息的闪光的亮盘子。靠近井上端处有层青苔,再往上长着荷叶蕨。

   他自言自语,声调里含有富于奇想的孩子才有的感伤味儿:“老师以前不就是这样天天早上打几十遍水吗?以后可再不会啦。我瞧见过他就是跟我一样,打累了,先不把水拎回去,一边休息会儿,一边往底下瞧。不过他人可聪明啦,怎么肯在这儿呆下去呢——这么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啊。”

   他的一滴眼泪落到井底。早晨有点雾濛濛的,他哈出来的气,好似更浓的雾,叠在了平静而沉滞的空气上面。猛然间,一声喊叫把他的心思打断了。

   “你这个小懒鬼呀,你倒是把水送回来呀!”

   喊叫的是个老太婆,她人已经从不远地方对着园子栅栏门的草房门里探出身子来了。孩子赶紧打个手势,表示就来,于是硬凭他那身量使得出来的最大力气,把水桶提上来,先放在地上,然后倒进自己带来的小点的水桶里,又歇了歇,透了口气,就拎着它们穿过水井所在的那片湿漉漉的草地——它大致位于村子(不如说位于马利格林的零落的村户人家)的中央。

   那个村子不单地盘小,外边样式也老旧,坐落在毗连北维塞克斯郡丘陵地的一片时起时伏的高地的一个洼子里。不过老归老,旧归旧,那眼井的井身总还是当地历史上唯一一件万古如斯的陈迹。近些年,好多屋顶开天窗的草房都拆掉了,公共草地上好多树也砍伐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原来那座风格独特的教堂,驼峰屋顶、木构塔楼。形状古怪的斜脊,无不拆得一干二净,拆下来的东西全都敲碎了,一堆堆的,不是给小巷当铺路石,就是给猪圈砌围墙,做园子里的椅凳,当路边隔篱的护脚石,要么是给街坊的花坛堆了假山。取老教堂而代之的是某位历史遗迹摧毁者在新址上,按英国人看不惯的现代哥特式风格设计,鸠工建起的一座高大的新建筑①,为此他曾天天从伦敦到马利格林打个来回。原来久已耸立的供奉基督教神祗的圣殿的原址,哪怕是在历经沧桑的教堂墓地改成的青葱平整的草坪上,也休想找到半点痕迹。剩下的只是在荡然无存的坟墓前树过的十八个便士一个、保用五年的铸铁十字架,聊供凭吊而已。

   ①此语见于《旧约·约伯记》,不过她说的是大意。

   2

  别看裘德·福来身子骨单薄,他可是一口气就把满满两桶水拎到了草房。草房门上方有块长方形小蓝匾,上漆黄字:多喜·福来面包房,在铅条嵌住玻璃的窗户(保留这样窗户的人家极少,这是其中之一)紧后面放着五瓶糖果学”中的“陈亮”。,还有一个柳条图案的盘子,盛着三个小圆面包。

   他在屋后把水倒完,听得见门里头他的姑婆,也就是匾上写的多喜,正跟几位乡亲聊得挺欢。她们亲眼瞧着小学教师离开,这会儿正把这件大事的种种细节往一块儿凑,还肆无忌惮地瞎猜他以后会如何如何。

   “这是谁呀?”一个有点眼生的女人看见孩子进来就问。

   “问得好啊,威廉太太。是我的侄孙子哟,你上回来过之后他才来的。”答话的这位老住户是个个儿又高又干瘦的婆子,什么不值一提的事,她一说就带着哭腔,还要轮流朝每个听她说话的人说上一言半语。“总在一年前吧,他打南维塞克斯南边的麦斯托过来的——命才苦呢,贝林达,”(脸往右边一转)“卡洛琳哪,你都知道呀,他爸爸住在那边儿,得了‘疟子’,两天就没啦。”(脸又转到左边)“要是全能的上帝把他跟他爹娘一块儿叫了去,那倒是挺福气呢,可怜的没点用的孩子哟!可是我把他弄到这儿来啦,跟我住一块儿,总得替他想出个办法,不过这会儿要是办得到,得先叫他赚几个钱。他刚给庄稼汉陶大赶鸟儿,省得他淘气嘛。你干吗走呀,裘德!”她接着说下去,孩子觉着她们瞄着他的眼光那么厉害,就像抽他嘴巴,想躲到旁边去。

   本地那个替人洗衣服的女人接过话碴说,福来小姐(叫福来太太也行,随她们怎么称呼,她也无所谓)把他留在身边这个主意还真不赖——“给你做个伴儿,省得你一个人孤单,替你拎拎水,晚上关关百叶窗,烤面包时候也帮点忙,都行嘛。”

   福来小姐可是不以为然。“你干吗不求老师带你到基督堂,也让你当学生呀?”她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接着说,“我瞧他也找不着比你还好的喽。这孩子看书看得邪乎哪,才邪乎哪。我们家就兴这一套。他有个表姊妹,我听说也这个调调儿,不过那孩子,我没见到她有年数啦,虽说她碰巧在这儿落地,还就在这屋里头。我侄女跟她男人结婚之后,大概一年工夫还没自个儿的房子,后来总算是有了,可又——唉,别提这个啦,裘德,我的孩子哟,你可千万别结婚,福来家的人可不能再走这一步啦。他们就生了苏一个孩子,我拿她就当自个儿的一样,贝林达,后来他们俩吵散了,一个小丫头子真不该知道这些变故哟!”

   裘德觉着大伙儿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于是走到烘房,把原来准备好当早餐的那块烘糕吃了,然后攀过房后的树篱,出了园子,沿着一条小路一直朝北走,最后走到了高地中间一块朝四下铺展的凹陷的宽广而僻静的地方,原来这是撒过种的麦田。他就在这片老大的洼地上给陶大先生干活。他再往前走,到了麦田正中间。

   麦田的褐色地面的四周高高隆起,似乎上与天齐,这时由于雾气迷茫,把它的实际边缘笼罩起来了,所以本来的景象也就隐没在雾中,而且使这个地方的孤寂凄凉更为深沉。点缀这刻板划一的景色的醒目东西只有那个上年堆的、至今还立在耕地上的麦垛,一看他走过来就振翅飞走的老鸹和他刚走过的那条直穿麦田的小路。谁在这条路上来往,他这会儿一点不知道,不过他确实知道他家里故世的先人中间有很多曾经走过。

   “这儿真够寒碜哪。”他嘴里嘟嘟囔囔的。

   新耙过的一排排条沟延伸下去,看起来就像一块新灯芯绒上边的纹路,把这一大片土地的外貌弄得一副既俗不可耐又唯利是图的样子,把它的多层次的色调抽干了,把它的全部历史也都抹掉了;其实那斑斑泥土,累累石块实实在在地尽有着剪不断的未了缘——远古以来的歌唱、欢声笑语和踏踏实实的劳作仍在经久不息地回荡。每英寸土地,不论最早开出来的还是最晚开出来的,都是当年散发着活力、狂欢、喧闹和慵倦的场地。每一码土地上都有一群群拾穗人蹲着晒太阳。在收割和人仓活动的;司歇时候,人们就把毗邻小村子组织起来,玩起找情人游戏。在把麦田同远处人工林隔开的树篱下,姑娘们不惜委身于情人,但是到了下个收获季节,他们就对姑娘们掉头不顾,正眼也不瞧一下。在古老的麦田里,何止一个汉子对娘儿们信誓旦旦,哪想到他在近边教堂里履行诺言之后,到了下个播种期,一听见她声音就发抖。不过裘德也好,他四周的老鸹也好,心里都没盛着这类事。他们只把它当成一块冷清地方,裘德一方以为它的性质纯属供人劳作,对老鸹一方来说它正好是足以填饱肚子的谷仓。

   那孩子站在前面提到的麦垛下面,隔几秒就使劲摇他的哗脚板儿。只要哗脚板一响,老鸹就停止啄食,从地上飞起来,接着从容展开摩擦得如同锁子甲叶片一样晶亮的翅膀飞走了;它们转了一圈之后又飞回来,小心翼翼地防着他,随后落到稍远的地方啄食。

   他摇哗啷板摇得膀子都酸痛了;到后来对于老鸹觅食愿望受到阻碍,反而同情起来。它们好像跟他一样,活在一个没人理没人要的世界里。他干吗非得把它们吓跑不可呀?它们越来越像是好脾气的朋友,等待着哺食——只有它们才能算在朋友之列,因为它们总还对他有那么点兴趣,因为姑婆不是常对他说,她对他没一点兴趣吗?他没再摇哗啷板,老鸹也就再落到田里。

   “可怜的小宝贝儿哟!”裘德大声说,“你们该吃点饭啦——该吃啦。这儿够咱们大伙吃呀。庄稼汉陶大供得起你们吃呀。吃吧,吃吧,亲爱的小鸟哟,美美地吃一顿吧。”

   它们就像深褐色土地上一片片黑点子,呆在那儿吃起来,裘德在一边欣赏它们的吃相。一根神奇的同病相怜的细线把他的生命和它们的生命串连起来,这些老鹊的生命无足轻重,不值怜惜,又何异于他自己的遭遇呢!

   他连哗啷板儿也扔到一边儿去了,因为那是个卑鄙下贱的工具,对鸟儿和对鸟儿的朋友他自己,都是怀着无限恶意的。猛然间,他觉得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家伙,紧跟着是哗啷啷一声响,这分明是告诉他的受了惊的感官,哗脚板儿正是作恶的工具。老鸹和裘德都吓了一大跳,后者两眼昏昏地瞧见了庄稼汉的形象,原来是伟大的陶大先生驾到了,他那张恶狠狠的脸冲着裘德蜷起来的身子,手里哗啷板儿摇来晃去的。

   “这就是‘吃呀,亲爱的小鸟哟’,对不对,小子。‘吃呀,吃呀,亲爱的小鸟哟,’行啊!我要叫你屁股好好尝尝滋味儿,瞧你还急不急着说‘吃呀,亲爱的小鸟哟!’你原先也是在老师家里躲着,不上这儿来,是这么回事儿吧?嘿嘿!你一天拿六便士,就是这样把鸟儿从我的麦子上赶走呀!”

   陶大怒气冲冲,恶声恶气,破口大骂,一边拿左手抓住裘德的左手,拽着他瘦弱的身子绕着他自己转圈子,还用裘德的哗啷板儿的平滑面打他的屁股,绕一圈打一两回,连麦田里也响起了抽打的回声。

   “先生,别打啦——求求别打啦!”转圈子的孩子哭喊着,他整个身子受到离心力支配,一点没法做主,就跟上了钩的鱼给甩到地上一样,眼前的山冈、麦垛、人工林小路和老鸹怪吓人地围着他一个劲儿地转圈子赛跑。“我——我——先生——我是想地里的收成会怪不错的——我瞧见过下种呀——老鸹吃那么点也可以呀——先生,你没什么损失呀——费乐生先生还嘱咐过,待它们心要好呀——呜!呜!呜!”

   裘德要是索性对先头说过的话矢口否认,恐怕反倒好点,可是他这番真心表白似乎把庄稼汉气得更厉害了。他还是一个劲儿啪啪抽打转圈儿的淘气鬼,哗啷哗啷的声音传到了麦田以外,连远处干活儿的人都听见了——还当裘德正不辞劳苦地摇哗啷板儿呢,而且隐在雾中的那座崭新的教堂的塔楼也发出了回声,要知道那位庄稼人为了证明他对上帝和人类的爱,还为建教堂大量捐过款哩。

   又过了会儿,陶大对惩罚工作也腻了。他叫浑身哆嗦的孩子好好站着,从衣袋里掏出六便士给他,算是他干一天的工钱,说他得赶快回家,以后哪块麦田也不许他随便来。

   裘德蹦开了一点,随即哭哭啼啼沿着小路走了;他哭,倒不是因为打得疼,当然疼得也够厉害;也不是因为领悟到天理人情,顾此就要失彼,对上帝的鸟儿有好处,对上帝的园丁就有坏处;他哭是因为他到这个教区还不满一年就搞得这么丢人现眼而非常痛心,恐怕这以后真要成了姑婆生活里的包袱。

   心里既然横着这样的阴影,他不想在村里露面,于是从一道高树篱后面,穿过牧场,住家里走。他瞧见潮湿的地面上有几十对交尾的蚯蚓蜷卧着,它们在一年之中这个季节的这样天气都是这样。要是按平常步子往前走,每跨一步又不把它们踩死,那是办不到的。

   虽然庄稼汉陶大刚才伤害他不浅,但是他是个什么东西也不忍伤害的孩子。每回他带一窝小雏儿回家,心里总是难过得大半夜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小雏儿连窝一块儿送回原来地方。他一瞧见树给砍伐了或是修剪了,人简直受不了,因为他的幻觉使他感到这样做就是折磨它们;凡到剪伐时候,都正值树汁从根部往上输送,所以树要流出大量汁液,他孩提时见此情景,内心充满了忧伤。性格方面的这种软弱,姑且这么说吧,表明他是注定终生感到大痛苦的那类人,只有到他无用的生命落幕之际,才得以重新得到解脱。他小心翼翼地在蚯蚓中挑着道走,一条也没踩死。

   他进了草房,看到姑婆正把一便士面包卖给一个女孩子。顾客走了以后,她说:“你怎么上半天半路儿就回来啦?”

   “人家不要我啦。”

   “怎么回事儿?”

   “我让老鸹啄了点麦粒儿,他就不要我啦。这是工钱——算是最后一回挣的。”

   他一副惨样把六便士丢到桌子上。

   “唉!”姑婆说,噎住一口气,跟着长篇大论教训起他来,说他一整个春上啥也没干,就赖着她。“要是连鸟儿都赶不了,那你还能干什么呀?哪,别这么一副不在乎的样儿。要说庄稼汉陶大比我也好不到哪儿,不过是半斤八两,约伯不就说过嘛,‘如今比我年轻的人笑话我,我可瞧不起你们的老子哪,我把他们放到给我看羊的狗一块儿啦。’①反正他老子给我老子当长工就是啦。我叫你替这家伙干活儿,我真算是糊涂透啦,就为不让你淘气,我干了不该干的事哟。”

   ①公元43年,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征服了古代不列颠,为了军事、政治、贸易和安全等目的,下令在不列颠境内广辟道路。现据其整体规模,将这些大道译成驰道。

   她越说越一肚子气,倒不是为裘德没能烙尽职守,而是因为他到陶大那边去,辱没了她;她主要是从这个角度给他定位,至于道德什么的还在其次。

   “不是说你该让鸟儿吃庄稼汉陶大的东西,这事儿你本来也错了嘛。裘德呀,裘德,干吗你不跟那位老师一块儿走,到基督堂还是什么地方去呀?不过,不提啦——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哟,你们家这支压根儿没人出去闯荡过,以后也别提喽!”

   “姑婆,那个美丽的城市在哪儿呀——就是费乐生先生去的地方?”孩子默默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哎呀,你也该知道基督堂这个城市在哪儿啦。离咱们这儿大概二十英里吧。那地方对你可是太了不起喽,你可没缘分跟它搭上关系呀,可怜的孩子,我就是这么想哟。”

   “费乐生先生长远在那边吗?”

   “我怎么知道。”

   “我能不能去看望看望他?”

   “哎呀,不行呀!你还没长大哪,就连这方近左右也还没弄清楚,要不然你怎么瞎问呀。咱们跟基督堂的人向来不搭界,基督堂的人也不跟咱们来往。”

   裘德走到外边去了,比平常更加感到他这个人生到世间来真是多余的,随后仰面朝天躺到了猪圈旁的干草堆上。雾已渐转透明,太阳的位置可以看得出来。他把草帽拉到脸上,打草缏间的隙缝往外瞄白晃晃的光,心里在胡思乱想。他发现人要是长大成人了,必定会重任在肩。人间万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彼此合拍共韵,协调一致。天道悠悠,竟然如此狰狞,不禁使他生出反感。对这一群生灵仁慈就是对另一群生灵残忍,这种感想毒害了他万汇归一的和谐感。他深深感到,你慢慢长大了,就觉得你处在生命的中心点上了,再不是你小时候那样觉得是在圆周的某一点上,于是你陷在无端恐怖之中,不寒而栗。你周围老像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花里胡哨、哗里哗浪,噪声和强光捶打着你那个叫生命的小小细胞,强烈地震动它,无情地扭曲它。

   要是他能拦住自个儿不长大,那该多好啊!他不愿意成个大人。

   不过他到底是个一派天真的孩子,等一会儿就把那种颓丧情绪忘掉了。上半天余下的时间,他尽帮姑婆做事,下午没事干,就到村子里去。他在那儿问一个人基督堂在哪一方。

   “基督堂吗?哦,对啦,就在那边儿,我可压根儿没到过——压根儿没到过。在那样的地方,我没事儿可干。”

   那汉子向东北方向指指,指的正好是裘德刚才蒙受奇耻大辱的麦田那边,虽属巧合,还是叫他一阵子揪然不乐;不过由此而生的畏葸反而更激起他对那座城市的好奇心。庄稼汉固然说过不许他到麦田,可是基督堂正在对面。于是他偷偷溜出了村子,往下走向那块目击他早上受到惩罚的洼地,在它的小路上走,没敢岔出一英寸,随后爬上了另一边坡子,那条小路长得真讨人厌,后来算走到个小树丛旁边它跟大路相接的地方,到此也就没什么经人耕种的田地了。他一眼望去,但见一片荒凉空阔的丘陵地。

   3

  在没设边篱的大路上和它的两旁,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白晃晃的大路仿佛朝上延伸,越高越窄,远接天际,恰好在最高处今之公理,但主张以“渐变”改良社会,推进历史。又以为,,一条贯穿这一带地方的绿油油的“山脊路”——原属古罗马驰道①的伊克内尔德大道横插过来,同它呈十字交叉。这古道自东向西延伸好多英里,人们至今还多少记得早年赶牛羊上庙会和集市都利用它。不过眼下已经没人过问它了,所以蔓草丛生,掩覆了路面。

   ①《新约·启示录》中说:“……我被圣灵感动,天使……将那由神那里从天而降的圣城耶路撒冷指示给我……”以下极写耶路撒冷如何由奇珍异宝造成和装饰。天上的耶路撒冷亦作新耶路撒冷。

   几个月前一个黑沉沉的晚上,一个运货人把他从南下的火车站带到他要去寄居的那个簇拥在一起的小村落。自那以后,他根本没闲逛到这么远,再说在这之前也万没想到紧靠他的高地世界下方,竟是那么辽阔的地势低平的荒野的边缘。在他眼前,北面的东西两至之间大约四五十英里、整个呈半圆形的地面,向四处铺开;那边的大气显然比他在高地这边呼吸的更蓝,更潮润。

   离大路不远地方有座历经风雨剥蚀的暗红色砖瓦盖成的谷仓,当地人管它叫栋房子。他刚要打谷仓边走过去,忽然眼一亮,看见仓檐边靠着一个梯子。裘德陡地想到了登得高就望得远的话,就停下来对梯子端详了一会儿。房顶斜坡上,有两个人正修瓦顶。于是他转身上了山脊路,向谷仓走去。

   他朝工人望了会儿,露出有所希求的神情,随即鼓起勇气,爬上梯子,站到他们近边上。

   “嗨,小子,你跑上来干吗呀?”

   “劳驾,我想知道基督堂在哪儿?”

   “基督堂在那边儿,从这儿过去,就是那片树旁边儿。你大概能看得见,那可得晴天才行哪。哦,这会儿不行,你没法看见啦。”

   另一个瓦工,只要能暂时摆脱一下单调乏味的活儿就高兴,也转过脸去望刚说到的地方。“这样的天气,你就不大能看得见啦,”他说,“我那回看见它的时候,正好是太阳下山,一片火红,就像是——我可形容不上来。”

   “就像是天上的耶路撒冷①哪。”满脸正经的小淘气想起来就说。

   ①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

   “哦——我可压根儿没这么想过……反正我今儿瞧不见基督堂就是啦。”

   孩子极力睁大了眼睛瞧,可是怎么也看不到远处的那座城市。他从谷仓上下来。他那个年纪,心思容易变,在古道的旧迹上走着的时候,也就把基督堂撂到一边了,又在路两边的土堆上寻找自然生长出来的好玩的东西。在回到马利格林的路上,再次经过谷仓时候,他注意到梯子还在原处,那两个人干完活走了。

   天色已晚,渐渐昏暗,仍旧有一片薄雾,不过除了荒野靠下方的比较潮湿的地段和河道两岸,其他地方的雾气多少散了点。这时他又想到了基督堂,既然眼巴巴地从姑婆家出来已经走了两三英里,总希望看见一回人家跟他说的那个富有吸引力的城市什么样呀。不过就算他一直在这儿等下去,入夜之前,大气也未必完全开朗吧。可是他绝不甘心离开这儿,因为他要是转回那个村子,只要再走几百码,北方的空;周地带就从眼界里消失了。

   他爬上了梯子,想再看看那两人指给他看的地方,一上到梯子顶高的一档,就拿身子靠着谷仓的瓦檐,好站稳了。像今天走得这么远,恐怕以后多少天也别打算啊。也许你要是祈祷的话,说不定想看见基督堂的心愿会实现呢。人家不是讲过吗,你要是祷告,有时候就能如愿以偿,当然有时候也不一定行。他念过一篇劝世文,里边说某人开始造教堂,可造还没造完就没钱了,他就跪下来祷告,下趟邮班果然把钱带来啦。还有一个人也想把这经验照搬一回,钱可没来;不过他后来发现他下跪时穿的裤子原来是个邪恶的犹太人做的。这并没叫人泄气,所以裘德还是把身子转过来,跪在第三档上,身子靠住上边两档,祷告雾气往上散开。

   然后他坐稳了等着。大约过了十或十五分钟,越来越稀薄的雾从北方地平线上,就像先前在别的地方那样,全都散净了。夕阳西下前一刻钟光景,朝西飘移的云层倏然分开,太阳的位置露出了一部分,在两块云团之间,阳光奔涌而出,光束明晰。孩子立刻回过身来,朝原来的方向望去。

   在那一望连绵的景色的范围内,有个地方的黄玉般光点不断闪烁。随着时间的推移,空气的透明度愈见增强,而黄玉般光点终于显露了原形,它们是风信旗、窗户和潮湿的石板屋顶,以及塔尖。圆屋顶和沙石装饰物的闪亮的部位。形态各异的建筑物轮廓若隐若现,隐约可见。那就是基督堂啊;若不是眼见为实,那它必定是在特殊的大气氛围中映现的海市蜃楼了。

   这位观赏者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到后来窗户和风信旗几乎像烛光熄灭一样骤然失去了光亮。迷茫的城市宛如披上了轻薄的雾毅。他转向西方,太阳早已西沉了。画面的前景变得阴森可怖,近处无一不是开米拉①般妖物的奇形怪状,五颜六色。

   ①参看15页注。

   他慌慌张张从梯子上溜下来,开始往家里跑,哪儿还敢再想什么巨人呀、猎手赫恩呀、伺机杀害克里斯梯安的恶魔亚坡伦呀、在闹鬼的船上脑门有个窟窿一直往外冒血的船长和夜夜围着他翻来覆去地造反的尸体呀。他也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该再信什么妖魔鬼怪了,可是他还是直到看见了教堂塔楼和自家窗户里的灯光,才定下心,高兴起来,哪怕这并不是他呱呱堕地的地方,他站婆待他也不怎么样。

   老太婆的“店”的窗户装着二十四块嵌在铅条框子里的小玻璃,年深日久,有些经过氧化,已经模糊,所以你休想隔着玻璃看清楚屋里陈列着的那些可怜巴巴的只值一便士的食品,它们是整个货仓的一部分,其实只要一个壮汉一拎,就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裘德就在这个窗户里边和窗户这头那头呆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外表安详,似乎心无所动。但是他所处的环境是那么委琐不堪,相比之下,他所抱的理想实在是大而无当。

   他老是没完没了地透过寒冷的白垩质高地构成的坚固屏障,神往于那座熠熠生辉的城市——他在想象中把它比做新耶路撒冷的地方,不过他这份想象可跟《启示录》作者的构思大不相同,因为其中多的是画家的精思妙诣,少的是珠宝商人的痴心妄想①。对他的生命来说,那个城市形成了具体的事物、永恒的存在和无上的权威,而究其起因,不能不主要归之于一件事的深远影响,就是那个在学识与志向方面使他深为敬仰的人确实住到了那个地方;非但如此,他还生活在思想更为深刻,才智更为卓越的人们中间。

   ①《旧约·但以理书》中说,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把三个壮士放在窑中烧死,岂知他们从火中出来好好的。

   在凄凉多雨的季节,他虽然知道基督堂那边也下雨,但是他不肯信那儿的雨会也下得那么叫人意绪消沉。只要他能够得闲,把小村子摆脱一两个钟头(机会是难得的),他就偷偷溜到小山上的棕房子,一直眼睛睁得大大的,有时候碰运气能瞧见一个圆屋顶或塔尖,这在他就算不虚此行了;也间或瞧见一缕轻烟,就猜想大概是因为烧香引来了神启吧。

   其后有那么一天,他突然想到,要是天黑以后登上那个能眺望的地方,要么再多走上一两英里,准能看得到城市夜晚的灯光。不过回家路上就会只剩他一个人了。但是即使这样的顾虑也没吓住他,因为毫无疑问,在他身上是不难拿出几分大丈夫气概的。

   计划当下就实行了。他到达纵览景色的地方还不算晚,刚过了黄昏时分;不过东北方上空已经完全暗下来,加上从同一方向吹过来的一阵风,此时此刻也真够暗了。功夫不负苦心人哪;可惜他所看到的不是一行行灯光,像他期望的那样;没有一盏灯光灼然可辨,极目所至,只有一片光晕或是闪亮的薄雾在黑暗的夜空中笼罩着那地方,使灯光和城市显得离他只有一英里左右。

   他仔细琢磨起来:在这片亮光中间,老师究竟住在什么地方——他到现在也没跟马利格林哪个人联络过,对那儿的人来说,他就跟死了一样。他好像看见费乐生先生正在亮光中悠然自得地散步,好比是尼布甲尼撒的窑里烧不死的人里头的一个。①

   ①《旧约·创世记》中说,诺亚后裔东迁后造巴别城和塔,上帝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彼此语言不通。“巴别”即变乱之意。

   他以前就听说过微风按一小时十英里速度吹拂;他这样一想,就面朝东北,张开嘴,在风中大口呼吸,如饮琼浆。

   “你啊,”他满怀柔情向风倾诉,“一两个钟头之前,你还在基督堂哪,你飘过长街,绕着风信旗转悠,轻轻抚摸费乐生先生的脸,让他呼吸过,你这会儿上这儿来啦,让我呼吸啦——你啊,就是这样啊。”

   突然间,随着风吹,好像有什么信息向他传过来了——从那儿,好像由住在那儿的某个精灵把信息传过来了。对啦,那是钟声,是那座城市的声音,轻微而悦耳,向他发出了呼唤:“我们这儿多快活啊!”

   他心骛神驰,看人了迷,到了浑然忘我的地步,幸亏像梦中一样一阵极力挣扎,才清醒过来。只见离他站的高冈下面几码远的地方,冒出一队车马,它们是从极其陡峻的坡子底下,在曲里拐弯的路上转了半个钟头,才到这地方的。马车拉的是煤,是高地绝不可少的燃料,也只有靠这条路才好运进去。随车的有车把式,还有个伙计跟男孩儿。那孩子直往前端一块大石头,要用它顶住一个车轮,好让喘吁吁的畜牲多歇息一阵子。两个运货的打煤堆里取出个大肚子酒瓶,轮流喝起来。

   那两人都上了年纪,说话声音听着挺和气的。裘德就走过去,跟他们搭话,打听他们是不是从基督堂来的。

   “没影儿的事,怎么好带这样的货去!”他们说。

   “我是说那边儿的那个。”他对基督堂一往情深,如同年轻的恋人暗自提起意中人名字时候,深恐再说一遍就唐突伊人似的。他指着半天空的灯光,不过他们的老花眼看不大清楚。

   “是喽,东北边儿上是有个地方,仿佛比别处亮点,我先例没注意呢,不错,就是基督堂啦。”

   裘德腋下本来夹着一本小本子故事书,留着天黑之前在路上看,这会儿滑到了地上。车把式在他把书拣起来抹抹好的时候,直盯着看他。

   “哎,小子,”他认真地说,“你要是想念他们念的书,可先得想法子换个脑筋才行哪。”

   “干吗呀?”裘德问。

   “哎,咱们这号人懂得的东西,他们向来是正眼不看哪。”车把式接着往下说,借此消磨消磨时间。“只有巴别塔那个时代的外国话才用得上哪,那会儿连两家说一样话的都没有①。他们念那种东西就跟夜鹰扇翅膀一样快。那儿到处是学问——没别的,除了学问还是学问,还不算宗教,可那也是学问呀,反正我根本就不懂。是喽,是个思想纯得很的地方喽。可别怪,到夜里,街上一样有坏娘儿们转悠呢。我看你也知道他们那边造就办教的吧?好比菜地种萝卜。虽说他们得花上——多少年呀,鲍勃?——五年,才把一个整天啥事没干、蠢头蠢脑的家伙变成一个满脸正经、没邪念头的讲道的,可他们还是非这么干不行,只要干得成就干嘛,再说还得把他打磨一番,让他样儿又文雅又能干,够得上要当的那号人,然后就让他出师啦,脸拉得老长老长的,黑袍子黑背心也是老长老长的,戴着出家人的领子跟帽子,跟《圣经》里那些人穿戴得没两样,这一来连他妈也认不得这家伙啦……哪,这就是他们做的生意,反正谁都得有自个儿的生意嘛。”

   ①“知识之树”是指伊甸园中分别善恶的树,见《旧约·创世记》。

   “可你居然知道——”

   “别打岔,孩子,大人说话,不许打岔。鲍勃,把前头马往边儿上拉拉,什么东西过来啦。你可要注意,我要讲讲学院生活啦。他们过的日子才高尚呢,这没什么好议论的,不过我本人不大瞧得起他们。要是说咱们是身子站在这高处,那他们就是思想站在高处——十足的思想高尚的人嘛,这可没什么好怀疑的。他们里头有些人只要把脑子里的东西说出来,一挣就好几百呢。还有些家伙,年轻力壮,赚的钱跟银杯里盛的一样多呀。要说音乐嘛,基督堂到处有刮刮叫的音乐。你信教也好,不信教也好,可你免不了也跟大伙儿一块儿唱那家喻户晓的调子。那儿有条街——是条主要街道——世界难有其匹哪。我自间知道点基督堂的名堂就是了。”

   这时候马匹歇过来了,重新驾好辕。裘德最后一次怀着敬畏的心情,向远处的光晕望了一回,然后傍着那位消息极为灵通的朋友一块儿离开了,那人路上也没拒绝再跟裘德聊聊那座城市——它的塔楼、会堂和教堂。运货马车到了岔路口,裘德因为车把式给他讲了那么多,对他千恩万谢,还说但愿他自己也能像他一样说基督堂,哪怕能讲出一半也就行了。

   “我这也不过偶尔听说的。”车把式说,没一点自吹自擂的样子。“那儿我压根儿没去过,跟你一样,不过我东听点,西听点,也就知道个大概啦。你爱听,这就挺好嘛。我这人到处闯荡,跟社会上哪个路道的都有来往,就算不想听也听了。我一个朋友年轻力壮那阵子,常在基督堂的权杖旅馆擦皮鞋,哎哎,他上了年纪以后,我待他就跟亲哥儿俩一样哪。”

   裘德一个人继续往家走,一路上仔细想个没完,这一来反倒一点顾不上害怕了。他一直心向往之的是一个身心得以完全托庇,精神得以信守不渝的对象——一个他自以为令人崇敬的地方。如果他能在那座城市找到这样的地方,那他究竟是去得成呢,还是去不成?在那儿,用不着害怕庄稼汉的骄横,用不着害怕有人对他横加阻挠,用不着害怕别人讥笑嘲骂,他能不能像他以前听说的古人那样,静观慎守,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一项伟大事业中呢?正如一刻钟前他凝视着的光晕对他的眼睛发生的作用,这会儿摸黑赶路,那地方对他的心灵也有了启示。

   “那是光明之城。”他自言自语。

   “知识之树①在那儿生长。”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说。

   ①旧制英币一几尼换二十七个先令。

   “那儿既造就也延揽学问精深的人类导师。”

   “你可以叫它是由学问和宗教守护的城堡。”

   说过这个比喻,他沉默良久,然后说出了一句:

   “那是个对我完全合适的地方。”

   4

  这个孩子,按思想发展的某些状况说,是个古时候人,可是在另一些方面又比他的实际年龄幼稚许多。他这会儿一个劲儿想心事,走路就慢多了一起来,以达到对超现象的“本体”的认识,然而却不可避,也就让一个脚底下轻快的人赶了过去。天已昏暗,不过他多少看得出来那人头戴一顶特高的礼帽,身穿一件燕尾服,配着一根表链,脚上一双没响声的靴子。他的两条细腿甩开大步朝前闯,那根表链也就随之狂跳不已,把天光星星点点折射出来。裘德本已开始觉得孤单,一心想追上他。

   “嗨,你这家伙!我赶路哪,你要想追上我,得快走才行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想我知道。你不就是韦伯大夫吗?”

   “哈哈——我是尽人皆知哪,因为我时时刻刻给人办好事啊。”

   韦伯是个卖假药的江湖郎中,因为他一向小心谨慎,不露马脚,免得惹出是非,引人盘查,所以只有乡里人熟识他,其他人就对他一无所知了。又因为只有草房住户才向他求医问药,所以在维塞克斯郡,也只在这类人中间有名气。他比那些既有大本钱、又有一整套广告班子替他招摇撞骗的骗子手,未免寒酸许多,病家也更卑贱。实际上他是勉强混日子。他足迹遍及维塞克斯郡,东西南北,称得上无远弗届。裘德以前有一天瞧见他把一罐子上色的猪油卖给一个老太婆,说是专治腿脚病的。老太婆得为那珍贵的药膏出一几尼,按分期付款办法,一回交一先令①。大夫自称只能从西奈山②上一种吃草的神兽身上提取到这药,要抓到它,非冒送掉性命和残肢败体的严重危险不可。裘德固然老早就对这位绅士的药品信不过,不过觉得拿他当个同路人也没什么关系,况且在纯属他那行当之外,也许还能提供点可信的材料呢。

   ①西奈山在埃及西奈半岛。《旧约·出埃及记》中说,耶和华在西奈山授《摩西什诫》。

   ②“狗拉丁”是成语,用以讥讽不规范的拉丁语,“猫拉丁”是韦伯瞎诌的。

   “大夫,你到没到过基督堂呀?”

   “到过——到过好多回啦,”又高又瘦的郎中回答,“我在那儿还办了个治疗中心呢。”

   “那是个了不起的讲学术跟宗教的城市吧,对不对呀?”

   “孩子,你要是瞧见它,准这么说啊。啊,连大学里头洗衣服的老太婆的儿子都说拉丁文——照我看,可不能说这拉丁文说得地道,什么狗拉丁——猫拉丁①,我念大学时候就这么叫它。”

   ①《新约全书》原本为古希腊文。

   “希腊文呢?”

   “呃——那是专替经过训练,以后当主教的人开的课,他们以后就能够念《新约全书》的原文①啦。”

   ①“格里姆定律”为德国语言学家雅各布·格里姆(1781—1863)所制订,主要探讨原始印欧语语音与原始德语语音、原始德语语音与高地(现代)德语语音等的变换关系。他与其弟卡尔为《格里姆童话集》的作者。

   “我很想学拉丁文跟希腊文。”

   “这志气可不得了。你得先每样儿弄本文法书才行哪。”

   “我打算哪一天上基督堂呢。”

   “随便你哪天去,你见了人都要说,韦伯大夫独家制造经营的那些著名的药丸子,专治肠胃不调、多年抖索、中气不接,功效如神。两先令一便士一盒——印花为凭,特准行销。”

   “要是我答应你在方近左右传名的话,你还能给我弄到文法书?”

   “我倒乐意把我的卖给你呢——是我当学生时候用的。”

   “哦,谢谢啦,先生。”裘德说,显出感激不尽的样子,不过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因为他得小跑才跟得上郎中走路的惊人速度,累得他两肋都扎得慌。

   “小伙子,我看你顶好别跟在我后边啦。我这会儿就跟你说说我打算怎么办。我要给你弄到文法书,还给你上头一课,不过你别忘了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推销韦伯大夫的金药膏、长寿液跟妇道调荣丸。”

   “那你把文法书带到哪儿呢?”

   “再过两个礼拜,还是今儿个这样,我准打这儿过,准时七点五十二分,分秒不错。我一活动起来,跟行星在轨道上运行一个样儿,时间十分精确。”

   “我就在这儿等你好啦。”裘德说。

   “哪家订了药也带来吗?”

   “那还用说,大夫。”

   裘德就留在后头,歇了几分钟缓缓气。到家的时候,心里觉着已经为到基督堂办了件大事。

   这中间两个礼拜,他随处走,对于自己内心蕴藏的思想,不时展露笑容,仿佛那些思想就是他平时见到的、井且对他打招呼的人。他的笑容有着那样非凡美丽的光彩,因为只要内心吸取了灿烂辉煌的思想,这样的光彩就会泛现在年轻的面庞上,如同一盏神灯把他们天生纯净澄澈的心胜照映出来,激发起令人快慰的幻念:天堂就近在身边啊。

   他真心相信那个包治百病的家伙,老老实实履行了对他的承诺,作为郎中派出的代理人,在周围的村子东跑西颠了好多英里。在约好的那晚上,他站在上次同韦伯分手时的高冈上,木然不动,静候他到来。江湖郎中还算守时,可是令裘德大惑不解的是,当他过去同郎中齐步走时,他却一步也没放松,似乎没认出这年轻伙伴,尽管只过了两个礼拜,再说天也黑得晚了些。裘德以为这大概因为自己换了帽子,于是规规矩矩向他行个礼。

   “呃,孩子?”后者心不在焉地说。

   “我来啦!”裘德说。

   “你?你是谁呀?哦,对啦,不错不错!小子,带单子没有?”

   “带来啦。”裘德接着把愿意试用他的名满世界、功效如神的九药和青子的草房住户的姓名、住址一一报给他听。江湖郎中聚精会神记在心里。

   “拉丁文跟希腊文的文法书呢?”裘德焦急地问,声音都发抖了。

   “什么文法书呀?”

   “你要把你的带来给我,你从前念学位时候用的。”

   “哎,是啊,是啊!忘得一干二净啦——一干二净啦!你瞧,那么多人的命得靠我关照哪,就算我想得起来,可哪儿来那么多心思管别的事呀!”

   裘德隐忍了好半天,想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这才又说了一遍,声音饱含着委屈,“你没把文法书带来嘛!”

   “没带来。不过你还得拉点病人来,那我下回就把文法书带来。”

   裘德没再跟着他。他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哪里懂什么机诈。但是孩子有一种不期而至的天赋直觉,这使他立刻看穿卖假药的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从这方面是再休想得到心智方面的启发了,想象中的桂冠的叶子纷纷凋落下来;他倚在一个篱笆门上,失声痛哭。

   这次失望之后是一段无精打采、无所作为的时期。或许他能从阿尔夫瑞顿买到文法书吧,可是那得有钱才行啊,再说该买什么样的书也不知道呀;何况他虽然不愁吃穿,终归是寄人篱下,自个儿是一文不名啊。

   说来也巧,这时费乐生先生派人来取钢琴,裘德灵机一动:何不写信给老师,求他关照,帮他在基督堂弄到文法书呢?他不妨把信放在装钢琴的箱子里,老师收到钢琴,一定看得到。何不求他寄点什么用过的书来呢?那书里准有日薰月染的大学气氛的魅力呀。

   经过几天反复考虑,他果真行动起来。运走钢琴那天正巧是他生日,他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信放进了装琴的箱子,寄给由衷敬仰的朋友;他生怕这件事露了馅,让他多喜姑婆知道,因为她一经发现,非逼他放弃不可。

   钢琴运走后,裘德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天天一大早趁姑婆没起床,就到草房邮政所打听。后来果然有包裹寄到村子,他从包裹两头看出来里面是薄薄两本书。他拿到一个僻静地方,坐在一棵砍倒的榆树干上,把包裹打开。

   自从基督堂和它可能有的种种景象第一次使他为之欣喜若狂或想入非非以来,裘德一直潜心思索,大发奇想,以为说不定有那么一种路数足以把一种语言的词语转译为另一种语言的词语。他得出结论是:要学的语言的文法可能包含一种密码性质的定则、验方或线索,一经对这种定则。验方或线索掌握,只要通过实际应用,就能使他随心所欲地把他自己的语言的全部单词译成外国语言的单词。他这种孩子气的构想其实是把名传遐迩的格里姆定律①推阐到数学意味的精确的极致,从而在各个方面使本属粗疏的法则改进、充实到理想的完善程度。因此他才设想要学的语言一定能在已经掌握的语言当中找到潜在的对应词,这需要具备一定技巧的人来揭示,而这种技巧正是由上面说的文法书提供的。

   ①《旧约·出埃及记》中说:埃及王因见以色列人繁盛勤劳,故强迫他们做苦工。

   他看到包裹上盖的是基督堂邮戳,就把绳子扯断,打开包封,首先取出的恰好是放在上面的拉丁文法。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是本旧书一出版、十年了,挺脏的,上面东涂西抹,狼藉满纸,到处有眼生的名字,好像对于有插图的正文怀有深仇大恨才这么干的,还乱七八糟地标着许多比他自己生年还早二十年的日期。但这还不是使他一下子呆若木鸡的原因。而是他到这会儿才头一次明白过来,根本没什么由他天真无知设想出来的两种语言之间彼此可以置换的法则(某种程度上,有是有,不过文法家不予认可),而要把所有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单词一个个记到脑子里去,那得耗尽多少艰苦卓绝的努力哟。

   裘德把文法书甩到了一边,在粗壮的榆树干旁边仰面朝天躺下来,有一刻钟光景伤心以极。他习以为常,把帽子拉到脸上,眼对着从草帽缏隙缝射进来的不怀好意地觑着他的阳光。这就是拉丁文和希腊文吗?唉,真是个大骗局哟!他先前想象出来的等着他的魔力到头来竟然跟以色列人在埃及做的苦工没两样啊①!

   ①恺撒(公元前101—公元前44),罗马政治家、将军和历史学家,著有《高卢战纪》等。维吉尔(公元前70—公元前19),拉丁诗人,著有史诗《伊尼依德》等。贺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罗马诗人,著有《讽刺诗集》等。

   他立刻想到基督堂和大学里边的人该有怎样不同寻常的头脑,把那几万几万个词逐一学会呀!他脑袋里可没装着干这样事的脑子啊;在细微的光芒继续穿过草帽照着他时候,他但愿当初压根没见过书才好,以后永远也别见到书才好,但愿自己压根儿没生到世上来才好呢。

   倘若有人路过此处,或许问问他为什么这样苦恼;听了之后,会说他的想法比他的文法家的想法还高一筹呢,以此来给他鼓劲打气。但是谁也没来,就算有人来了,也不会这样干。裘德承认他是因为犯了弥天大错而一败涂地了,继续希望离开人世。

   5

  其后连续三四年光景,在马利格林附近的篱路和少人走的乡下小道上,常常看到一辆样子希奇古怪的老旧运货小马车来来去去,赶车的样子也希奇古怪。

   裘德收到文法书之后头一两月,对死了的语言捉弄他的卑鄙伎俩抱着深恶痛绝的态度。但是,他这种情绪实际上并没能维持多久。两种语言本身的特性固然令他失望,而失望转而促使他对心目中的基督堂的博大精深更加崇敬。现在他对死去的或者活着的语言的邃密艰深已经有所了解,可是真要掌握语言,那就非得有一股子“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魄力不可。正是由于这样的认识逐渐引导他不再那么斤斤于先入为主、自以为独得之秘的路数,而是对语言本身产生莫大兴趣。在浩如烟海的载籍中有号称经典之作的尘封的书卷,其中蕴藏着往哲先贤的思想,这催他感激奋发,决心要学老鼠啃东西那样,精细人微而又坚持不懈地把那些著作一小块一小块地啃完方肯罢休。

   他尽己所能帮姑婆做事,省得那位脾气不好的老处女老看他不顺眼。小房子的面包生意也就日渐兴隆了。在集市上大甩卖时候,他们花八英镑买了一匹耷拉着脑袋的老马,又花了几镑搞到一辆棕色篷子已经发白的嘎吱吱的运货小马车。经过这番变化,裘德一礼拜得三回给紧挨马利格林一带的乡亲和单身汉送面包。

   前面说到希奇古怪,倒不一定限于那辆旧车,主要还是说裘德一路驾车的样子。车身子成了裘德通过“自学”方式受到教育的主要阵地。一等到老马识途,还知道该在哪家门口停下来,这孩子就在前座上坐定,缓绳挂在胳臂上,再拿一根带子,一头系在篷子上,一头把他念的书巧妙地固定好,然后把词典摊在膝头上,一路颠簸着,埋头读起恺撒、维吉尔和贺拉斯①的比较容易点的篇章。那股子争分夺秒、苦苦用功的劲头,要是叫心肠软的教书先生看到,真要泫然涕下。他多少懂得了念的东西的大意,也多少估摸到而不是理解了原著的精义,可是就他在思想方面一般获得的东西而言,同书里教他一意寻绎的内容,还是颇有差距的。

   ①在维吉尔的《伊尼依德》中主人公特洛伊城的领袖伊尼亚斯在城陷后逃出,复在非洲海岸外船只失事,得迦太基女王戴多相救,她并爱上他。但伊尼亚斯终于弃她而去,戴多遂在悲痛中自焚而死。

   他弄到的几本书都是陈旧的德尔芬版,因为早已过时,由新版取而代之,所以不值钱。不过对懒学生是坏事,对他却有好处,这话也说到家了。这个走村串户、独来独往的送面包的伙计,把书边上的批注细心盖住,不遇上句子结构方面的难题,决不移开看,其情形正类似路上过来一位同好或老师,他就恭身请教。单凭这种粗疏而又简便的方法,裘德固然没什么机会当上学者,不过他到底按自己的愿望人了门,慢慢做到心领神会。

   正当他全神贯注念那些古书(它们以前大概早经墓中人翻过了),瘦骨嶙峋的老马也一心当班的时候,只听得一位老太婆大声喊,“送面包的,今儿两个,把这个退给你。”一下子把沉浸在戴多的悲痛①中的裘德惊醒过来了。

   ①《颂歌》为贺拉斯所作。

   好多行人和别的人常常碰到他,他却没看见他们。前后左右的居民对他这种把干活儿跟开心玩儿(在他们眼里,念书就是开心玩儿)结合起来的驾车方式开始议论起来了,因为这样于他自己也许挺方便,可是对同一条路上来往的行人就不安全了,因此引发了群情不满,附近地方有位居民向当地警察报告,说不得允许面包房的孩子一边赶车,一边念书;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把他抓起来,送到阿尔夫瑞顿警察所,尽到警员应有的责任;并且要对他在路上危害治安行为课以罚款,云云。警察只好躲在一边,等着裘德,总算有一大把他一举擒获,对他予以警诫。

   裘德凌晨三点就得起床,催好烘炉的火,把面和好了,做好当天稍晚点要分送的面包,所以他只好头天晚上先发面,再睡觉。要是他没法在路上读古典著作,那他就根本学不成了。在这样情势的逼迫之下,他唯一办得到的事,就是一路上留神,东张西望,万一远处有了人影,特别是警察,就赶快把书掖起来。警察那边呢,倒也做到了官家的公平合理,没有想方设法去阻截裘德的面包车,因为遇上危险的主要还是裘德自己,所以他每当看到发白的篷子一在树篱高头露出来,就自动朝另一个方向开步走了。

   福来渐渐长大,到现在快十六岁了。有一天在回家路上,正似懂非懂地念着《颂歌》①,无意中发觉自己原来正擦着栋房子旁边的高丘的地势很高的边缘一带过去。天光有异,也正因觉察到这个变化,他才抬起头来看。只见夕阳西下之际,一轮圆月正从相对方向的密林上空升起。那首诗把他浸润得如此之深,几年前那次使他跪在梯子上的感情冲动重又油然而生。他勒住马,下了车,四顾无人,就把书打开了,跪在了路边土堆上。他先是转过身来,面朝光明女神,她好像既温和、又带着批评意味地注视着他这会儿的一举一动;他随又转身对着那个渐渐隐没的光球,开始大声念起来:

   ①希腊神话中菲波斯是太阳神,即阿波罗。罗马神话中戴亚娜是月亮和狩猎女神。参见99页注。

        菲波斯和林中女王戴亚娜啊!①

   ①古代罗马人信奉原始的多神教,并受古代希腊多神教影响(诸神见于庙宇、祭典、史诗、诗歌等)。基督教兴起并广泛传播,成为欧洲许多国家的主要宗教后,便视希腊、罗马多神教为异教,其文学为异教文学,而异教文学作品大都充满激情,神性与人性合一,与基督教教义相左。基督教与异教精神的冲突在本书中占有重要地位。

   马静静站着,直到他把颂歌读完;他因为受到多神教的幻念的强大有力的支配,一时间朗诵不已;倘若平时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断乎不会一时兴起,如此宣泄自己的感情。

   到家后,他陷入了沉思:他怎么会有这样荒诞不经、不论是先天固有的还是后天儒染的迷信,以致干出来这等事呢?他发愿要当上学者,退一步也要做基督教神职人员,又怎么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忘乎所以,导致了有悖常识和习俗的背教行为呢?原来这是他一味耽读异教徒著作的结果啊。他越往下想,越认定自己的确是用志不专,信教不诚,所以才如此不胜矛盾。他对自己究竟能不能为追求终生目标的实现,慎择与之完全适宜的书籍,开始发生怀疑。看来异教文学与基督堂的学院(石头也记载着教会种种动人事迹)之间断乎没有调和的余地啊①。

   ①爱奥尼语是古希腊语中一种方言。早期希腊的诗作如荷马、萨芙等作品都以这种方言写成。

   想到最后,他终于下了个定论:他在读书的狂热中产生了一种对一个基督教的信徒来说绝对无益的情感。他涉猎过克拉克版的《荷马诗集》,对希腊文原本的《新约全书》却根本没下过工夫,尽管他已经用邮寄方式,从一家旧书店买到一本。结果他决定搁置眼下已经熟谙的爱奥尼语①,转而学一种新的希腊方言,此后很长一个时期,他把阅读几乎完全限于格莱斯巴赫编订的《福音》和《使徒书》②。不仅如此,有一天他去阿尔夫瑞顿,在书店里恰好发现几卷神父文集③,是当地一位破产的牧师遗留的,从此他得以接触早期基督教会领袖的著作。

   ①实指希腊文原本《新约全书》。

   ②早期基督教作家写的文章,经英国国教认定为必读者。

   ③《伊利亚德》是古代希腊史诗,共二十四卷,传由荷马于公元前700年编集而成。下文所述均系诗中重大情节。

   他原来的癖好改变之后还有一个结果,就是逢到礼拜天必到邻近所有教堂瞻仰,细心解读十五世纪铜版和墓碑上的拉丁铭文。其中一次朝拜过程中,他幸遇一位背驼了的、智慧非凡的老太婆,凡是能弄到手的书,她就非一一读过不可。她给他讲了更多的有关那座具启智之灵光和集学问之大成的城市的动人心弦的魅力。他听过之后,越发矢志不移,必求到那地方而后已。

   但是他到那座城市又怎样生活呢?眼下他一点进项也没有,他既没有一手手艺,也没有体面的或固定的职业,以维持生计,便于他日后从事或许要延续好多年的精神劳动。

   城市里的居民不可或缺的东西是哪些?吃饭、穿衣和住房。第一类活儿是给人做饭,肯定收入菲薄;第二类活儿是给人做衣服,他一想就倒胃口;第三类生活必需品,他倒挺中意,想于。反正城里头得盖房子,他就学这一行好了。他想到了那位从未有一面之缘的姑父,表姊妹苏珊娜的父亲,他是做教会金属圣物的工匠。裘德也有个奇想,要学到中古时期用各种材料制作器物的工艺。他要是步姑父后尘,一时把工夫花在装学问家灵魂的壳子一类东西上,想来出不了什么大纸漏吧。

   金属材料一时还找不到,他弄到些小块易切石,乘每次半个钟头的空闲,就到自己的教区的教堂去模刻柱顶和柱头,作为学手艺的第一步,至于读书做学问暂时先放一放。

   阿尔夫瑞顿有个没名气的石匠,裘德一给姑婆的面包生意找到自己的替工,就上他那儿去打杂,只拿一点点工钱。不过在那儿总算有机会学到练到基本功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在同一地方的一家教堂营造商那儿找到差使,在建筑师指导下,为周围几座乡村教堂修复颓圮的石造物,由此把本事练出来了。

   他当然没忘他学这门手艺无非做暂时糊口之计,他还要为将来伟大的事业做准备,而且自命不凡,堪当如此重任;不过对眼下求个职业,他的确也兴味浓厚。每个礼拜干活儿那几天,他住在镇上自己的地方;逢礼拜六晚上就回马利格林。就这样他到了十九岁,又过了十九岁。

   6

  在他的生活值得纪念的这段日子中间,有个礼拜六下午,四点钟光景,他从阿尔夫瑞顿回马利格林。长夏中间此时正值天气晴好、温煦、轻柔,他背着工具篓子走路去发展能真正体现人的本能的生命欲望的一种完全新质的需,大小凿子相互撞击,叮叮作响。因为是周末,他下工早,绕道出了镇子。这条路他平时不大走,这回是奉姑婆之命,前往水芹峪附近的磨坊替她办件事。

   他心花怒放。他仿佛看到一两年后通向基督堂的安适稳定的生活,敲响那儿一座他梦寐以求的学术堡垒大门的道路已经在望。眼下他当然也可以凭某种身份到那儿去。但是他宁可等到他手头宽裕到可以使他信心更足的时候再走进那座城市。一想到他到现在达到的成就,他心里暖烘烘的,感到浑身发热。走着走着,他不时左瞧瞧,右望望,像要弄清楚路旁篱外乡下什么景况;不过他实际上没看到什么,因为这只是他不忙时候养成的走路习惯,这会儿又重复一回罢了。他真正念念不忘的是怎样评价他在学习方面的进步。

   “我现在已经具备普通学生阅读一般古典作品的能力了,特别是拉丁文写的。”确实不错,裘德运用这种语言已经达到相当纯熟的程度,每当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为了解闷,就用这种语言流利自如地进行想象中的对话。

   “《伊利亚德》①好多段落,我已经很熟啦,像第九卷里头菲尼克斯的演说词。第十四卷里头赫克特同阿贾克斯的对战、第十八卷里头阿喀琉斯没有披挂就上阵和上苍赐给他甲胄。第二十三卷里葬礼上竞技的场面,在这些之外,我还念了整整两卷呢。我对赫西奥德下过些工夫,修昔底得斯②的东西也略有所知了;希腊文《新约》学了好多,……我倒希望希腊文就一种方言才好咧。”

   ①赫西奥德(约公元前八世纪),古代希腊诗人,著有诗集《工作与时日》等。修昔底得斯(约公元前460一约公元前400),雅典历史学家,著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②欧几里德(约公元前三世纪),希腊数学家,平面几何奠基人,著有《几何初步》,现存十三卷。

   “我也学了点数学,包括欧几里德①的前声卷。第十一、十二卷;代数学到一次方程式。”

   ①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仅存三十五卷。塔西陀(约55—约120),罗马历史家,著有《关于演说家的对话》、《日耳曼志》、《历史》、《年代纪》等。希罗多德斯(约公元前485—约公元前425),希腊历史学家,“历史之父”,著有《历史》,记述希腊与波斯战争。埃斯库洛斯(约公元前525—约公元前456)和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约公元前406),古代希腊的诗剧作家。阿里斯多芬(约公元前450约公元前385),雅典喜剧作家,著有《武士》、《云》、《蛙》等。

   “神父文集也略有所窥,还多少知道点罗马史和英国史。”

   “这些东西还只能算开了个头。在这地方搞书这么难,我不会再有很大进步啦。所以我一定得集中所有精力,想尽办法进基督堂才行啊。一住到那儿,凭着我能得到的指教,我就会进步得非常之快,再一比,我现在这么点知识,简直就是幼稚无知啦。我一定要存钱,非存不可。总会有一所学院对我敞开大门吧——会欢迎我这个它这会儿不屑一顾的人吧,为这个欢迎,哪怕等上二十年,我也干啊。”

   “我不当上神学博士,决不罢休。”

   于是他把梦接着做下去,想着他怎么过一种纯洁无瑕、精力焕发、贤明谨慎的生活,后来居然当上了主教。他将要给世人树立何等了不起的榜样啊!如果他每年进项是五千英镑,他将通过不同方式捐出四千五百镑,剩下的(归自己)过豪华的生活。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着想当主教,未免太不自量了。他还是把自己定位在副主教席位上为好。也许在副主教任上,他也能跟主教一样仁爱为怀、博学强识、益世济人呢。不过他想过来想过去,又回到当主教上来了。

   “一在基督堂住定了,我就要念在这儿没法搞到的书:李维、塔西陀、希罗多得斯。埃斯库洛斯、索福克勒斯、阿里斯多芬①——”

   ①欧里庇得斯(约公元前480公元前406),古代希腊的诗剧作家。柏拉图(约公元前428一约公元前348),希腊哲学家,著有树话利等书。亚里士多德已见《跋》5页注。他尚著有《伦理学》、《政治论》等。卢克莱修(约公元前99—公元前55),罗马哲学家和诗人,著有哲学诗《物性论》。埃皮克泰土斯(约50—120),罗马斯多噶派哲学家,其言论由弟子笔录成书。塞尼加(约公元前4—公元65),罗马演说家、政治家和哲学家,他写过《给路奇乌斯的伦理书信》等一些哲学论文,以及古典题材的悲剧九部。安托尼奴斯(121—180),指马库斯·奥瑞里乌斯·安托尼奴斯,他是罗马皇帝安托尼奴斯·庇乌斯之侄、婿和继子,继庇乌斯为皇帝,同时是斯多噶派哲学家,著有十二卷《沉思录》。

   “哈,哈,哈,别装熊啦!”这是从树篱另一面传出来的很小的说话声音,但是他没理会,继续往下想:

   “——欧里庇得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卢克莱修、埃皮克泰土斯、塞尼加。安托尼奴斯①。然后要透彻了解别的著作,要熟读神父文集,要通晓比德和教会史②,要懂点希伯来文——我到现在才认得几个字母——”

   ①比德(672?—735),英国僧侣和历史学家,著有《英国人教会史》。

   ②罗马神话:维司塔是女灶神,由贞女祭司侍奉,她们是国灶的守护者。

   “别装熊啦!”

   “不过我能下苦功夫。感谢上帝啊,我生来就有换而不舍的精神,取之不尽的力量。是啊,正是这样的精神和力量告诉我,基督堂必将成为我的母校,我必将是她的爱子,她必将对我满心钟爱、提携扶抱啊!”

   裘德这样深思冥想着自己前程上的种种变化,不知不觉地脚步就放慢了,随后屏息而立,一动不动,目注地面,仿佛那儿有盏神灯大放光芒,照亮了他的“前途”。突然什么东西一下子猛打在他耳朵上,他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块又软又凉的东西打中了他,落在他脚跟前。

   他一眼就瞧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一块肉,是闹猪身上那个形状独特的部分,乡下人用这玩意儿给靴子上油,此外它毫无用处。猪在这一带随处可见,因为北维塞克斯一些地区大量饲养肥猪。

   树篱另一面是条小河,他这才头一回弄明白,搅了他梦想的轻微的说话声和笑声原来是从那边传过来的。他上了土坡,从树篱上望过去。小河更前方一点有户农家宅院,连着菜园和猪圈;它前面,河边上,有三个年轻女人跪在那儿,在水流里淘洗身边水桶和大盘子里盛着的猪下水。一对或者两对眼睛羞答答地往上瞄了一下,明白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来了,而且他正盯着她们看呢,于是她们把嘴撅起来,装腔作势,一本正经地卖劲儿干那淘洗活儿。

   “多谢大伙啦!”裘德气冲冲地说。

   “跟你说,我可没扔哪!”一个姑娘对她旁边的姑娘声辩着,样子像没觉着有个年轻男人在那边。

   “我也没扔。”第二个回答。

   “哦,安妮,你敢这么说吗!”第三个说。

   “我要是真扔什么,也不会是那玩意儿。”

   “呸!我才不把他放眼里呢!”接着她们大笑起来,再没抬头看,还装模作样你说我,我顶你的。

   裘德抹了抹脸,想好好挖苦挖苦她们,就接过她们的话碴儿:

   “你没扔它——你可真没哟,才怪哪!”他朝上水一点的那个

   他冲着说话的是个黑眼珠姑娘,体态丰盈,模样说不上标致,不过在不算远的距离看上去,也算有几分姿色,只是皮肤有点粗,样儿也透着俗气。她的乳房浑圆凸起,双唇饱满,牙齿齐整,脸色红润鲜活,赛似交趾母鸡下的蛋,活脱是条结实向感的母大虫——真算得毫厘不差!裘德几乎肯定了,把他耽于高尚学问的注意力引到她们的内心骚动那边去的,准是她一手干的勾当。

   “这你休想知道。”她正儿八经地说。

   “谁这么于,谁就是糟蹋别人的东西!”

   “哎,那没关系。”

   “我猜你这是想跟我聊聊吧?”

   “对啦,你要是愿意就行嘛。”

   “是我过河,还是你上板桥这边儿来?”

   大概她料到机会来了。反正这肤色有点深的姑娘在他说话时候死盯住他眼睛不放。一时间,两个人眉来眼去,怕的是,心曲正相通,只在不言中。这样的事,裘德素来不闻不问,自然他丝毫不会事先考虑到这里边的含义。而她呢,也看出来他把她从三个人里头挑出来,无非跟类似情况下挑出个女人一样,这里边根本说不上什么深思熟虑过要做番深交的打算;毛病就出在不幸的男人们非意识地对指挥部发下的号令一贯是无不听命,又恰在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心,同娘儿们打交道的时候,这样的本能发生了作用。

   她霍地站起来,说,“把掉在那边儿的东西拣回来吧。”

   裘德心里明白,不论她父亲生意怎么样,总没什么道理鼓励她跟他套近乎。他放下篓子,拣起那块猪下脚,拿棍子拨开树篱,穿过去。两个人在河两边并排朝板桥走。姑娘到离板桥不远的地方,乘裘德没瞧见,一连着把脸颊巧妙地往里咋,她用这奇特而独到的手法,变戏法似地,在圆胖脸上弄出个地地道道的酒涡。她只要一直不停地笑下去,就能把酒涡保持不变。这造酒涡的功夫并非稀见少有,很多人都试过,不过成了功的只有极少的人。

   他们在桥当中碰到一块儿。裘德把她的飞弹扔给她,似乎有意让她解释解释,她干吗不干脆跟他打招呼,一定用这样新奇的炮火拦截他。

   她羞答答地朝另外的方向看,手抓住桥栏杆,身子前仰后合地摇着;到得后来,春情荡漾勾起来的好奇心,逼她转过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不会想是我故意砸你,闹着玩儿吧?”

   “没有,没有。”

   “我们正给爸爸干活儿哪。他当然不愿意把什么丢了。他拿这玩意儿当油擦子。”

   “我就不明白她们哪个干吗这么干?”裘德问她,挺客气地同意了她的说法,尽管他对她这说法的真实性大有怀疑。

   “不要脸呗。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砸的!”

   “我怎么会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哪。”

   “哦,是呀。要我告诉你吗?”

   “要!”

   “阿拉贝拉·邓恩。我就住这儿。”

   “要是我平常走这条路,我自然认得这儿啦。不过我大都是顺大路一直走。”

   “我爸爸是个养猪户。那两个女孩儿帮我洗内脏,做黑香肠什么的。”

   他们靠着栏杆站着,你瞧我,我瞧你,谈谈歇歇,歇歇谈谈;女人对男人那种不出声的诱惑,在阿拉贝拉的整个品性和容色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把裘德迷得动弹不得,这可反乎他一向的意愿——简直是违背他的意志,而这一套他从前根本没有经历过啊。直到这一刻,裘德压根儿没仔细看过女人,没有像对她那样端洋过谯,他以前模模糊糊地感到性什么的跟他的生活和志趣搭不上边儿,这样说决不是张大其词,他目不转睛地从她的眼睛看判她的双唇,再看她的乳房,又看她的裸露的圆滚滚的胳臂,带着水,湿淋淋的,水花一凉,显得皮肤红红白白,结实得犹如大理石一般。

   “你真是个美人哟!”他自言自语地说,虽然根本用不着说这话来表示他感受到她的磁力。

   “哦!你该到礼拜天看我,那才好呢!”她调皮地说。

   “我没说我不行吧?”他答道。

   “那就由你自个儿想喽。这阵子还没人追我哪。可过一两个礼拜说不定就有啦。”她说这话,不带一点笑容,酒涡也就没了。

   裘德觉着怪得狠,自己一阵子晕晕惚惚的样子,虽然他力求镇定,还是不由自主。

   “你让我追吗?”

   “我才无所谓呢。”

   这时候,她把脸掉到旁边一阵子,来个故伎重演,轻轻地而又古怪地在颊上咋出一个酒涡。而裘德这方面对她的容貌仍然只有个大概印象罢了。“那就明儿喽?”

   “行啊。”

   “我去找你吗?”

   “当然。”

   这小小得手使她喜上眉梢,转身时回眸一顾,俨然若不胜情之态,跟着她就顺着河畔草地回到同伴那儿去了。

   裘德·福来把篓子背好,依然一个人走他的路,热情高涨,激动不已,可是他同时又有了茫然不解之感。他刚好对着新鲜大气猛吸了一口,以前他随便到哪儿,大气总是前后左右包着他,至于有多久,他没在意过,不过这会儿真正一呼吸大气,觉着有点让一层玻璃给挡住了。仅仅几分钟前他那么精心制订的读书、工作和做学问的计划,现在正意想不到地要垮掉,眼看要灰飞烟灭,可是他一点没知觉。

   “哎,这不过闹着玩儿吧。”他心里这么想着,稍微有点意识到,那个向他卖弄风情的姑娘的品格,按常理看,似乎少了点什么,可更其明显的倒是又多了点什么,这一来他只好用解嘲的办法,把找她的理由说成是不过闹着玩就是了——殊不知她身上这一少一多,对于他全心全意致力于文学研究和到基督堂的远大理想的实现,是冰炭不相容的。她选择那样一个飞弹对他展开进攻,就足以说明她决不是给女灶神奉役的贞洁处女①。以他那样心明眼亮,他分明有所觉察,但这只是一刹那而已,好比一个人借着将要熄灭的烛光,看那正被黑暗吞没的墙上铭文,只能瞬间一瞥而已。本来就短暂的分辨力悄然而逝了,因而当从未品味过的纵情放荡的欢乐逼临面前时,裘德懵懵然,对事物的真假、美丑、善恶、正邪再也无从判断,却发现了从未料到的宣泄情感的通路,虽然它一向就近在身边。他要在随后那个礼拜天跟那个挑动他的欲念的异性见面。

   ①希腊文大写字母,意即《新约》。

   同时,那姑娘回到了同伴一块儿,一声不响地在清澈水流中拍打、淘洗猪肠子。

   “弄上钩儿啦,亲爱的?”叫安妮的姑娘直截了当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我倒想呢,要是起先没丢那个玩意儿,丢个别的倒好啦。”阿拉贝拉有点后悔地嘟囔着。

   “老天爷!他算老几呀,你可别这么想呀。他先前在马利格林给多喜·福来赶车送面包,后来到阿尔夫瑞顿学徒去啦,一直呆在那儿,老是念书念不完,人家说他想当文人呢。”

   “哎,他是老几,是怎么回子事儿,我才不在乎呢。你别当我在乎,小宝贝儿呀!”

   “哎,算了吧,你用不着遮掩,诳我们哟!要是你没想打他主意,那干吗在那儿跟他聊呀聊的。你干也好,不干也好,反正他就跟个小孩儿一样不懂事儿。你在桥上吊他时候,我就看出来啦,那会于他瞧着你,就跟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是喽,哪个女人要是豁出去,用个合适办法把他弄上手,能讨他喜欢,管保他一辈子算她的啦。”

   7

  第二天,裘德在他斜坡屋顶的卧室里拿不定主意,先看看书,过了会儿又抬头望望书上方这几个月来天花板上让油灯烟薰出来的黑印子。

   这是礼拜天下午,距离他遇见阿拉贝拉已经过了二十四个钟头。他本来老早下了决心,选定这个礼拜的这个下午专门干一件事,也就是重读希腊文本《新约》;他现在手上的是本新书,版本较旧本为佳,因它经过众多审校者对格莱斯巴赫版的修订,页边附有多项集注。他是乍着胆子直接写信给伦敦的该书出版社才买到的,这样的事他以前还没干过,所以他深以获读此本为幸。

   他期待着这个下午同往常一样能在姑婆的安静的小屋庇荫下大享读书之乐,眼下他一个礼拜只剩下两个晚上睡在那儿了。不料昨天在他的顺畅而恬静的生活之流中出来了新情况——一个陡然的急转弯,这会儿他就像蜕了冬天的皮的蛇,对新皮的光泽和敏感茫然不解。

   反正他是不会出去跟她照面的。他坐下来,翻开书,两个胳臂肘稳稳支在桌子上,两手稳稳抱着太阳穴,开始从头读起:

         H KAINH △IA H HKH①

   ①斯宾诺沙(163—1677),荷兰哲学家。他本是犹太人,著有《神学与政治学》和《伦理学》,因其哲学思想泛神论背离犹太教信仰而受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会堂的迫害,其后过着退隐生活。

   他不是答应过去找她吗?他的确这样答应过啊!她一定在家里等着哪,可怜的姑娘,为了他把整个下午都牺牲了。再说除了约好之外,她身上真有点东西叫人舍不得。他总不好对她说话不算数吧。好多小伙子不是都腾得出来好多下午吗?就算他只有礼拜天和工余晚上才能看书,腾一个下午出来总可以吧。过了今天,他恐怕也没机会再见到她了。是啊,考虑到订好了的计划,以后绝对不行了。

   干脆说吧,这会儿好像实实在在有只力大无朋、蛮不讲理的巨手死死抓住了他一样——这可是跟迄今推动他的精神和影响的东西毫无共同之处。那只手根本不理睬他的理性和他的意志,对他的上进心置若罔闻,犹如粗暴的老师抓住一个小学生的领子,只管拽着他朝着一个方向走,一直走到了一个他并不敬重的女人的怀抱,而他们两个的生活,除了同处一个地方这一点,也是毫无共同之处。

   H KAINH △ H HKH放到一边去了,命该如此的裘德猛地站起来,走过了卧室。其实他原来就有思想准备,先就穿上了顶好的服装,齐齐整整。三分钟后,他出了草房,从小路往下走,穿过空旷的山洼子里的麦田。那地方一边是他的村子,另一边是高地尽头阿拉贝拉家的孤零零的房子。

   他边走边看表。两个钟头以后总可以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下午茶后还剩下好多时间可以看书呢。

   一过了小路接大路那儿几棵带死不活的杉树和草房,他快马加鞭,刷地左转弯,直下荒野的陡坡,到了棕房子西边。在那儿,走近了白垩质山冈脚下汩汩流出的小河,随即顺水流一径到达她家房子。房后散发着猪圈的臊臭味儿,还有臊臭味儿的一群制造者的咕噜咕噜声。他进了园子,拿手杖圆把敲敲门。

   有人已经从窗子后边瞧见他了,因为里边一个男人声音说:

   “阿拉贝拉!你那个小伙子来求爱啦!来呀,我的丫头。”

   裘德一听这话就越趄不前了。用那么一种做生意口气说出来求爱,在说话的人固然习以为常,可他是连想都没想过。他的意思无非跟她一块儿散散步,说不定还吻吻她,要说是“求爱”未免算盘打得太精,跟他的意思完全合不到一块儿。门一开,他进去了,这当口阿拉贝拉穿着一身亮晶晶的散步常服,款款走下了楼梯。

   “请坐,请坐,先生。请问——尊姓——大名哪?”她父亲说,只见这人精神抖擞,留着黑胡子,一板一眼的做生意的腔调,跟刚才他在外面听见的一样。

   “我想立刻出去,怎么样?”她低声对裘德说。

   “好啊,”他说,“咱们就走到栋房子那儿好吧,来回半个钟头足够啦。”

   阿拉贝拉让她家里杂乱无章的环境一衬托,显得那么容光照人,他不禁欣然色喜,觉得真不虚此行,这时候他心里盘旋着的疑团也就涣然冰释了。

   他们先是一路攀登,直达丘陵地的顶高处,途中他间或拉着她的手,助她一臂之力;接着沿山顶左转,插进山脊路,顺着这条古道一直走到前面提过的它跟大路在栋房子左右交叉的地方。他以前曾经在这儿心潮澎湃,遥瞻基督堂,可是这会儿全忘了。他对阿拉贝拉不断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其兴致之高,就算他能跟近来崇拜的所有大学学监、导师、研究员讨论各种流派的哲学,恐怕也比不了。等到他们路过以前他向戴亚娜和菲波斯顶礼膜拜的地方,他再也想不起来神话中还有诸如此类的人物;至于太阳呢,那也不过是照耀着阿拉贝拉脸蛋的一盏有用的灯就是了。他脚下觉着说不出来的轻快爽利,令他大为飘飘然;裘德这位初出茅庐的学子,异日前程无量的神学博士、教授。主教,或者别的什么头衔,这会儿因为那位漂亮乡下姑娘纡尊降格,一身礼拜天盛装,系着丝带,陪着他一道散步,居然受宠若惊,感到备受抬举,不胜荣幸。

   他们到了栋房子谷仓——他原计划从那儿回头。在居高临下,眺望北方广漠的景色时,他们瞧见脚下二英里远处的小镇居民区突然冒起了一股浓烟。

   “着火啦,”阿拉贝拉说,“快跑,瞧瞧去——快,快!离这儿不远哪。”

   裘德胸中正酝酿着的万缕柔情断不容他扫了阿拉贝拉的兴头,何况这还给他提供了借口,可以跟她一起多呆会儿。他们立刻下山,几乎一路跑去,不过到了山脚平地以后,又走了一英里,才发现起火的地方比它初看起来远得多。

   既然这段路程开了头,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直往前走,直到五点钟才走到火场——那地方距离马利格林大概六英里,离阿拉贝拉家大概三英里。他们到达之前,大火已经扑灭了。看了看劫后惨状,他们就掉头往回走,正好路经阿尔夫瑞顿。

   阿拉贝拉说她想喝点茶,于是他们走进一家低级酒馆,要了茶。因为要的不是啤酒,就得等好一阵子。女招待认得裘德,就把这件叫她大感意外的事,小声跟没露面的女老板说了,提到他是个念书的,“人平素自爱得不得了”,怎么一下子那么作践自己,跟阿拉贝拉搞到了一块儿。这些话全让阿拉贝拉猜着了,她一对上她的情人的一本正经、情深意切的目光,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毫无顾忌、一向大咧咧的女人在较量中占了上风的时候,才会那么得意洋洋、粗鄙不堪地笑出声来。

   他们坐在那儿,东瞧瞧,西望望,墙上挂着参孙和大利拉的画像,桌上有啤酒杯底留下的圆印子,还看见锯末垫着的痰盂。整个景象弄得裘德意绪低沉,因为再没有什么地方会像酒馆在礼拜天傍晚时分产生那样的效果,那时候夕照临窗,酒闹人散,而不幸的旅人却发现竟然找不到能托庇一下,好好歇歇脚的地方。

   天近黄昏。他们实在不能把茶等下去了。“那我们能怎么办呢?”裘德问,“你还得走三英里路哪。”

   “我看要点啤酒好啦。”阿拉贝拉说。

   “啤酒,行啊,我倒忘了。礼拜天晚上到酒店要上啤酒,总透着有点怪。”

   “可咱们刚才没要过。”

   “对,没要过。”裘德这会儿但愿逃离这样叫人不舒服的气氛,不过他还是要了啤酒,店里立刻送过来。

   阿拉贝拉尝了一口。“噗!”她说。

   裘德也尝了一口。“怎么啦?”他问。“我到现在也不大懂啤酒,真的。喜欢我倒是喜欢,可是它对读书不合适。我觉着咖啡好一点。不过这个啤酒好像怪不错的。”

   “搀假喽——我才不沾它呢!”除了麦芽和蛇麻子,她还另外点出酒里三四种成分,这叫裘德感到意外。

   “你知道得真多啊!”裘德高兴地说。

   她说是那么说,还是喝了她那杯,然后他们就继续上路了。天已经擦黑了,他们一走出小镇灯光的范围,就紧贴着,身子挨到一块儿。她奇怪他干吗不搂着她腰,可是他没这么干,只说了句:“挽着我胳臂吧。”这在他也就算大胆了。

   她挽着他的胳臂,一直连肩膀都挽到了。她身子贴着,他觉着暖烘烘的,就把手杖交给另一只胳臂夹着,拿右手握着她放在他胳臂上的右手。

   “这会儿咱们俩全在一块儿啦,亲爱的,对不对呀?”他认真地说。

   “是啊。”她说,可是她心里又加上一句:“真没味哟!”

   “我变得多快呀!”他心里想着。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高地跟前,在那儿看得见白晃晃大路在昏暗中向上伸展,只有一条路能从那儿通到阿拉贝拉家,要先上一个斜坡,再下来到右边她家所在的低谷。他们往上走没多远,差点撞上两个在草地上走着的男人,那两人先头没看见他们。

   “这些情人哪——什么天气、什么节气都往外溜,只有情人跟野狗才这样哪。”他们走下山坡,快消失的时候,其中一个这样说。

   阿拉贝拉听见了,哧哧一笑。

   “咱们算不算情人呀?”裘德问。

   “你还不是顶清楚吗?”

   “可你得跟我说呀?”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算是回答。裘德明白这意思,就顺水推舟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过来,吻了她。

   他们这会儿不再挽着胳臂走了,而是按她早就期待的那样,紧紧抱在一起走。裘德心里想,反正天黑了,这样没关系。他们上山走到半路时,好像事先约好了,停下来,他又吻了她。到了山顶,他再吻了一回。

   “要是你想的话,你就把胳臂放在那儿好啦。”她温柔地说。

   他那样做了,心想她对他才真心哪。

   他们就这样慢慢往她家走。他离开草房时候三点半,打算五点半再坐下念《新约》。现在已经九点了,他又拥抱她一回,把她送到她爸爸家门口。

   她要他进来,哪怕一分钟也好,要不然就太不像话了,好像她一个人一直在黑地里转悠似的。他只好答应,跟她进去。门一打开,他就发现屋里不只她爹妈,还有几个邻居坐在一块儿。他们说话全带着一股子道贺的腔调,全都认认真真地把他当成阿拉贝拉选中了的终身伴侣。

   他跟他们不是臭味相投的人,觉得非常不自在,手足无措。他根本就没他们那么说的意思,他不过下午跟阿拉贝拉一块儿走走,就是这么回事儿。他跟她的后妈,一位俭朴、安静、没刀尺也没特色的妇女,说了几句,然后就要走;向他们大伙儿道了晚安之后,他如释重负,赶快上了丘陵地的小路。

   不过这种如释重负之感并不长;阿拉贝拉很快在他内心中重新占了支配地位。他一边走着,一边觉着此时的裘德已非昨日的裘德。那他的书该怎么说呀?他至今坚持不变的宏愿,哪天都是几乎一分钟也不肯白过去,又怎么说呀?“白过啦!”不过这得看你究竟从什么角度来界定它的定义:其实他这才是真正第一次活着,并不是日子白过了。爱女人要比当个大学毕业生或者当个教区牧师都好呢;唉,比当个教皇也好呀!

   他到家时候,姑婆已经入睡了;他觉得所有东西似乎都朝着他表示它们已经深深了解了他怎样荒唐放荡,不务正业。他摸黑上了楼,暗淡无光的卧室内部处处伤心地向他请问,要知道个究竟。他的书还翻开着,跟走时一个样,书名页上的大写字母像死人闭不上的眼睛,在惨淡的星光映照下,一直对准他,发出永远不变的谴责:

          H KAINH △ H HKH

   裘德一大早就得出门,赶到他的住处,按平常每个礼拜那样上班赶活。他有一种失落感,把那本带回家、可又没看的书随便扔在篓子里工具和日常用品的上面。

   他对自己情场得意三缄其口,简直对自己都保了密。阿拉贝拉可恰恰相反,她把什么都对所有朋友和认识的人公开无遗。

   在晨光熹微中,他再次走上前几个钟头在夜色朦胧中同心上人走过的那条路。这会儿他到了山脚下,走得慢了,后来屏息而立。正是这个地点,他第一次吻她。太阳刚刚升起,那一带很可能后来没人走过。裘德对地面瞧着,叹了口气。他仔细一瞧,看明白原来是他们站在那儿紧紧拥抱时候,在潮湿的浮士上留下来的脚印。她这会儿人不在啦,于是他就拿“在自然、平实的底子上,加以想象,而绣出的花饰”这句话来描画她前时的形象,这反而又在心里产生无法填补的空虚感。近边有棵截了顶梢的柳树,它跟世上所有其他柳树多不一样啊。他答应过她,说他还可以见到她,他这会儿最强烈急切的愿望就是恨不得一家伙把非过不可的六个工作日消灭掉,哪怕他加起来只能活一个礼拜都行。

   一个半钟头之后,阿拉贝拉跟她上礼拜六待在一块儿的两个同伴也顺着同一条路走过来了。她走过接吻的地方,根本没注意那棵给当时做见证的柳树,不过她倒是正跟那两个随随便便聊她跟裘德的事。

   “他下边跟你说了什么啦?”

   “接着他说——”她几乎一字不漏地学说了他对她说的一些顶温柔不过的情话。如果裘德那会儿就在树篱后面,听见他头天晚上说的做的全属隐私的东西,至此一泄无余,他又该怎样为之骇然啊。

   “那你已经叫他有点喜欢上你喽,要不然,就算我错啦!”安妮揣摩着说,“你可真有一套啊!”

   阿拉贝拉稍等了一下回答,她的声调低得出奇,隐含着内心充满肉欲的渴望:“我已经叫他喜欢我啦:真真的!可我还要让他更喜欢呢;我要他把我占了——跟我结婚!我就是要他。没他,我活不下去啦。他就是我一心想要的男人哪。我要是嫁不了他,那我就要疯啦!我头一眼瞧见他,我就知道我准会是这么回事。”

   “这小伙子倒是挺帅,又直爽又老实样儿,要是你这会儿拿合适的办法,出手去抓住他,他就是你的人,就成了你的男人啦。”

   阿拉贝拉又想了会儿。“怎么样才算合适的办法?”

   “哎,你不懂嘛——就是不懂嘛!”第三个姑娘萨拉说。

   “我真是不懂呢!我就知道老老实实谈恋爱,还得留神别让他搞得过了头哩!”

   第三个姑娘瞧着第二个。“她不懂!”

   “她不懂,一点不假!”安妮说。

   “真跟别人讲得一样啊,还在镇上呆过呢!好吧,我们这就可以教你点,你也得教我们。”

   “行!你倒说说——怎么才有把握把男人搞上手?就当我什么都不懂好啦,干脆说了吧!”

   “这得是找当家的才行哪。”

   “是找当家的呀。”

   “要找的是他那样儿讲体面、一个心眼儿的乡下人才行哪。我可不是他妈的指什么当兵的,当水手的,镇上做生意的,不是什么滑头滑脑、专骗可怜的女人的家伙!我可不让朋友吃那门子亏!”

   “是呀!就得那样儿的!”

   阿拉贝拉的同伴彼此瞧了瞧,挤挤眼,嘻嘻笑起来了。一个走到阿拉贝拉旁边,紧挨着,尽管近边没人,她还是低声教了办法,另一个蛮有兴趣地仔细看着阿拉贝拉有什么反应。

   “唉!”阿拉贝拉慢吞吞说,“我承认没想到那个办法!……可他万一不讲体面呢?我看女人顶好别试这一套!”

   “想做生意,先别怕赔本儿!再说,你开始干之前,先得有把握他讲体面,那你跟你的人就绝对保险啦。我但愿也有这个缘分呢!好多女孩儿都这么干;你想想她们后来还不是成了家吗?”

   阿拉贝拉默默思考着,继续走下去。“我要试试!”她声音挺小,可不是跟她们说话。

   8

  裘德在一个周末从阿尔夫瑞顿的住处回马利格林姑婆家。这段路程如今对他的吸引力,迎非昔日他一心回去给脾气不好的老亲戚请安可比了。他先往北岔过去,然后上了山,目的就是一个,在平常安排好的约会之处以公孙龙为代表的“离坚白”派和以惠施为代表的“合异,再看看阿拉贝拉。快到小庄院时候,他处处留神,只见园篱高头她的头顶很快地晃来晃去;进了篱笆门,才看到三头还没喂肥的小猪干净利落地跳过猪圈墙,跑出来了,阿拉贝拉一个人正拼命想把它们从她开了的圈门赶回去。她刚一瞧见裘德,脸上那份干正经事的死板样儿就一变而为爱情的柔媚,脉脉含情地盯着他。不料那几个畜牲却钻了这个空子,跑得更快,一下子跑开了。

   “今儿早上才把它们关起来的。”她喊着,顾不得情人还在面前,撒腿就追。“爸爸昨几个把它们从斯帕多农场赶回来的,那儿要价可高啦。它们要回家,这些猪崽子!你把园门关上,帮我把它们弄回来好不好?家里头就有妈,没男人。要是咱们不当心,猪就丢啦。”

   他赶忙上前相助,在土豆地和苞菜地里头东一脚西一脚。有时候两个人跑到一块儿,他就拉住她,亲她。他们把第一头猪很快弄进了猪圈;第二头费了点事;第三头是个长腿家伙,更不听话,也更利索。它钻过园门上的窟窿,跑上有边篱的小路。

   “要不去追它,准得丢了!”她说。“跟我来呀。”她跑出园门,全力冲刺。裘德在旁边跟着,不过他们只能看见这个逃犯的影儿了。有时候碰上个男孩儿,他们就大声喊他把猪拦住,可是它总有办法东窜西拐绕过去,照样往前跑。

   “我拉着你手吧,亲爱的,”裘德说,“你气都喘不过来啦。”她把跑热了的手递给他,显然心里挺愿意这样,两个人就拉着手一块儿往前跑。

   “这全得怪把它们赶回来,”她认真地说,“你要是把它们赶回来,它们准认得回去的道儿。该拿车装回来嘛。”

   猪那会儿已经跑到一扇对着空阔的丘陵地开的、没上栓的篱笆门,刚一穿过门,它就凭小腿子的利索劲儿,加速奔跑。两个追猪的进了篱笆门,跑到高地顶上面,立刻就明白了,要想追上它的话,那只好把全程跑完,直到农场主家。从最高点上望去,猪像个黑点,顺着一条准确无误的路线往老家奔。

   “没办法啦!”阿拉贝拉喊着。“它老早在我们前头到那儿啦!这倒没关系了,它不会在路上丢了,也不会让人偷走了。他们知道是咱们的,会把它送回来。哎,亲爱的,我热死啦!”

   她没松开裘德的手,就歪到一边,一下子倒在了一棵长不起来的荆棘下边的草皮上,同时猛一用劲,把裘德拉得跪到了地上。

   “哎,对不起哟——我简直把你拽倒啦,真是的!我可真累呀!”

   她在山顶斜坡草地上仰面朝天躺着,身子伸直得像箭杆,凝视着浩渺的蓝天。她仍然热烘烘地握着裘德的手。他在她旁边拿胳臂肘撑着,歪着身子。

   “咱们这一大趟算白跑啦。”她说下去,胸脯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脸发红,皮肤上汗涔涔的。“喂——你干吗不说话呀,亲爱的?”

   “我也没劲啦。都是跑着爬坡累的。”

   他们这会儿置身于绝对的空寂——这是达到了极致的空寂,是四野苍茫、极望寥廓的空寂。一个人要是离他们一英里之内,他们就能看得见。他们实际上是在那个郡的诸峰之一的极顶上,从他们歇着的地方望去,基督堂周围的遥远的景色尽收眼底。不过裘德这会儿没有这样的心思。

   “哎呀,我可在这树高头瞧见这么个好看玩意儿啦。”阿拉贝拉说。“一种——毛毛虫啊,我真没见过这么绿、这么黄的,太可爱啦!”

   “在哪儿呀?”裘德说,坐直了。

   “你在那儿瞧不见——要到这边儿来。”

   他弯下身子,近了点,脑袋放在她脑袋前边。“不行,我瞧不见。”

   “哪,就在那个大枝子分出来的小权上——离摇摆的叶子挺近,就在那儿哪!”她轻轻地把他拉到身边。

   “还是瞧不见。”他又说了一遍,他的黑头发的脑袋挨着她的脸蛋。

   “你真笨啊!”她气恼地说,把脸扭开。

   “我不一定要看呀,亲爱的,我干吗非看不可呢?”他低头看着她。“起来吧,阿贝。”

   “干吗?”

   “我想吻你,叫我吻吧。我等得太长啦!”

   她把脸转过来,有一会儿还是绷着脸斜着看他。接着嘴撤了撇,一下子蹦起来,突然大声说:“我得走啦!”立刻朝回家的道上快走。裘德跟着她,走到一块儿。

   “就吻一回行不行?”裘德哄她。

   “不行!”她说。

   他,吃惊了:“怎么回事呀?”

   她因为生气,嘴闹得紧紧的,裘德跟着她,就像听话的宠物小羊羔,后来她步子慢了,就跟他并排走,跟没事一样跟他瞎聊。他要是想拉她手,搂她腰,她总把他拦住。就这样,他们从丘陵地下来,走到她父亲的庄院边上。阿拉贝拉进了院子,跟他点点头,表示再见,神气十足,仿佛她高人一等,降格俯就,而他却不知好歹,腆着脸高攀。

   “我大概跟她太随便啦。”裘德心里想,一面叹口气,掉头回马利格林去了。

   逢礼拜天,阿拉贝拉家里是一片大摆宴席的派头,专门准备礼拜天用的正餐。他父亲正对着挂在窗棂上的镜子刮脸,她妈跟她在旁边一个劲儿剥豆子。有个邻居在紧靠这儿的教堂做完礼拜,正朝家里走,一眼瞧见老邓恩正在窗底下拿着刮脸刀,点点头,就进来了。

   她立刻挤眉弄眼地跟阿拉贝拉说话:“我瞧见你跟他一块儿跑哪——嘻嘻!我看有了点眉目吧?”

   阿拉贝拉连眼皮也没抬,只露出来懂了的意思。

   “我听说他要上基督堂呢,只要一办到,他就走啦。”

   “你新近听说的——刚刚听说的?”阿拉贝拉问,因为吃醋、冒火,咽住一口气。

   “那倒不是。听说他老早就有这个打算哩,他呆在这儿就是等走的那天。哎嗨,我看他大概相中了什么人啦。小伙子这年头什么都不在乎呀。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我那时候才不这样呢。”

   那个贫嘴恶舌的女人走后,阿拉贝拉突然对她妈说:“今儿晚上吃了茶点,我想你跟爸爸就上艾林家玩玩吧。哦,不必啦——芬司屋那儿做晚礼拜,你们就到那儿好啦。”

   “啊?晚上有事儿吗?”

   “没事儿。我就是晚上要呆在家里头。他这人腼腆,你们在家,我不好让他来。我要是一大意,可就要鸡飞蛋打啦,光他喜欢有什么用呢!”

   “既然你愿意这样,天好,我们就出去。”

   下午阿拉贝拉跟裘德见面,还一块儿散步。裘德已经几个礼拜没摸过什么希腊文、拉丁文或者别的文字的书了。他们在山坡上慢慢悠悠地逛荡,一直逛到长满青草的古道,又从古道走到同它连着的环形的不列颠古土堤,裘德不禁想到从前那条土路上牲口贩子经年熙来攘往的伟大时代,恐怕罗马人那时候还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呢。教堂众钟和鸣,从他们脚下的平地飘上来了,等会儿就成了一钟独呜,节奏渐快,终于停止。

   “咱们该回去啦。”阿拉贝拉说,刚才她对钟声很注意。

   裘德也愿意回去。反正能挨着她,他到哪儿都行。到了她家门口,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进去了,今天晚上你干吗这么个忙劲儿,天还没黑哪。”

   “你先等等。”她说。她试了试门把手,发现锁上了。

   “哦——他们做礼拜去啦。”她又说了一句。接着在刮泥板后边摸了一阵子,找到了钥匙,把门打开了。“你进来呆会儿吧,好不好?”她柔声问道。“就咱们俩呀。”

   “行啊。”裘德答应得挺干脆,因为情势意外地大为改观,正合心意。

   他们进了屋里。他要不要来点茶点?不要,已经太晚啦;他就想坐坐,跟她聊会儿。她脱了上衣,摘下帽子——两个人很自然地挨着坐在一块儿。

   “你可千万别沾我,”她和婉地说,“我身上带着蛋哪。我还是顶好把它放在碰不着的地方吧。”说着就动手解长袍的领子。

   “怎么回事呀?”她的情人说。

   “是个——交趾鸡的蛋。我正孵个怪少见的蛋呢。我上哪儿都带着它,用不了三个礼拜就孵出来了。”

   “你带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她把手伸进怀里头,把蛋掏出来,蛋用一块呢子裹着,外边再拿猪尿泡包起来,免得挤碎了。给他开了眼之后,她又放回去,“你千万别到我这边儿来。我可不想把它弄破了,要不然还得再孵一个。”

   “你干吗干这样怪事儿呢?”

   “这可是老风俗哟。我看哪个女人家不想给世上添个活物儿,还不是挺自然的。”

   “你这会儿这么着,可真是跟我过不去呀。”他说,笑起来了。

   “那才活该呢。这儿——全是你的!”

   她把椅子掉了个圈,身子高出了椅背,慢吞吞地把脸送到他面前。

   “你真能折腾人啊!”

   “刚才我掏蛋时候,你就该逮住我啊!瞧这儿吧!”她故意撩他。“我蛋没啦!”她第二次很快把蛋掏出来,可是他刚要伸出手够到她,她很快放回去了,因为自己的擒纵术那么有效,兴奋得大笑起来。接着他们两个你争我夺了一会儿,裘德冷不防把手一下子插到她怀里,成功地把蛋抓到手。她脸红了;裘德忽然明白过来,脸也红了。

   他们俩对看着,直喘气。“亲一下吧,这会儿我亲你,伤不着宝贝啦;亲完了,我就走啦。”

   可是她乘这时候又蹦起来。“你可得抓得着我才行哪。”

   她往后退,她的情人就往前跟。屋里已经挺黑了,因为窗子很小,他好一阵没法找着她,她笑了一声,这才露了馅,原来她已经往楼上跑啦,裘德不容分说,紧追不舍。

   9

  此后这对情人经常相会,其间又过了两个来月。可是阿拉贝拉看上去老是怏怏不乐,她无时不在盘算,期待,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一天她碰上江湖医生韦伯,她也跟附近一带草房人家一样,对这个骗子很了解,于是就向他倾诉自己的经历。阿拉贝拉本来愁眉苦脸的,可是他还没走,她脸上就风光起来了。当晚她如约见到裘德,不过裘德似乎很苦恼。

   “我要走啦,”他对她说,“我想我得走啦。我觉着这样对咱们俩都好。我但愿压根儿没事儿才好呢!这都得怪我。不过现在改的话,还来得及啊。”

   阿拉贝拉哭了。“你怎么就知道来得及呢?说得才轻巧呢。我还什么都没告诉你哪!”她涕泗滂沱,直盯着裘德的脸。

   “什么?”他问,脸一白。“难道……?”

   “对啦!你要是甩了我,我可怎么办呢?”

   “哎,阿拉贝拉——我的亲爱的,你怎么好这么说呀?我决不会甩了你,这你知道呀!”

   “那就好啦——”

   “我简直连一个子儿也没挣,这你也知道;原先就该想到这一点。……不过,当然喽,要是那么回事儿,咱们就结婚好啦。你还想过我不肯这样吗?”

   “想过——想过哟,亲爱的,也许你就为这个想远走高飞,留下我一个人受罪呢?”

   “你起先这么想也不怪啊。六个月之前,就说三个月之前吧,我真是想都没想过结婚什么的。这下子把我的计划全给砸啦——我这是说,我认识你之前的计划,亲爱的!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做什么念书梦呀,学位梦呀,根本办不到的研究员梦呀,这个梦那个梦呀。咱们当然得结婚:咱们一定得结婚!”

   当晚他一个人出门,在黑地里走来走去,自思自量。他很清楚,太清楚了,他脑子里有个难以告人的秘密:按妇道人家的标准,阿拉贝拉实在不够格。话又说回来,在乡下这地方,讲体面的小伙子中间素来是约定俗成:他要是稀里糊涂跟个女人打得火热,就像他不幸于出来的那样,就得说话算数,得承担后果。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点,他老是把她往好里想。有时候,他说得简单明了,他心目中的她只能算是个势所必至、理有固然的结果,倒不是因为阿拉贝拉之为阿拉贝拉。

   到下个礼拜天,他们的结婚预告就公之于众了。教区里的人,个个说年轻的福来算得上头脑简单的二百五。他念了那么多书算白念啦。快把书卖了,买锅盘碗灶吧。那些大致猜出来个中奥妙的人,其中也有阿拉贝拉的爹妈,都声言像裘德那样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他们料得到会有那样的举动,因为那就把他对不起自己那位清白无辜的心上人的事全都补救过来了。

   于是他们俩站在上面说的结婚仪式的主持人面前起誓:有生之日,不论何时,他们必将一如既往几个礼拜那样终生厮守、信赖。体贴、期望,永不变心。这一套总算够怪了,可更怪的是,对于他们起的这个誓,哪个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怪。

   福来的开面包房的姑婆,给他做了块喜庆蛋糕,深恶痛绝地说,她再也不会替那个可怜的蠢驴办什么事啦;要是他当初老早跟他爹娘到了阴曹地府,没叫他活着骚扰她,那真是谢天谢地啦。阿拉贝拉把蛋糕切下来几块,拿自便条纸包上,送给跟她一块儿加工猪肉的伙伴安妮和萨拉,每包上面都贴着条子:“承蒙指教,永志不忘。”

   就是看事最乐观的人对新婚夫妇的前景也觉着确实不大妙。他是个石匠的学徒,十九岁,满师前拿半份工钱。妻子住在镇上,没事可干。他起初还认为他们非住在镇上不可,但是增加一向微薄的收入既然成了迫切需要,也就逼得他只好在栋房子和马利格林之间路边一个僻静地方租了间草房,这样他可以靠种菜得点收益,她的养猪的经验也可以派得上用场。不过这可不是他原来指望的那种生活啊。他每天来回一趟阿尔夫瑞顿,路挺长。阿拉贝拉呢,似乎觉得这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反正她已经丈夫到了手;这才是真格的——一个具备赚钱能力、能给她买衣服买帽子的丈夫。到时候,他必定开始觉着有点顶不下去了,自然会紧守着他那个行当,把那些胡说八道的书本都扔到一边,脚踏实地担当起养家糊口的营生。

   这样,结婚当晚,他就把她带到那个草房,舍掉了姑婆家那间老屋子——他以前在那儿为学希腊文和拉丁文下过多少苦功啊。

   她刚头一回脱下长袍,他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疽。阿拉贝拉本来在后脑勺上绾了老大一个髻,这时候她把它仔仔细细解开了,随着把一大绺头发捋下来,挂在了裘德给她买的穿衣镜上。

   “怎么——那不是你自个儿的头发?”他说,突然起了一种厌恶感。

   “不是哟——这年头凡是像样的人,哪个不用假发啊。”

   “胡说。就是城里头也不一定谁都这样,乡里更是另一码事啦。再说,你头发本来挺厚嘛,不错吧?”

   “对呀,要按乡下人眼光,是够厚的,可是城里头男人喜欢头发更厚呢,我在奥尔布里肯酒吧当招待时候——”

   “在奥尔布里肯酒吧当招待?”

   “也不算真正的酒吧女招待——我从前在那儿一家酒馆倒过酒,这也没几天;就是这么回事儿。有人劝我买假发,我觉着挺好玩儿,也就买了。在奥尔布里肯,你头发越多越好。就算把你的七七八八的基督堂全加到一块儿,也还跟不上它漂亮呢。那儿有身份的太太个个戴假发——理发师傅的伙计跟我说的。”

   裘德觉着恶心,因为他想到就算她说的有几分是真,但是,就他平日见闻而言,有好多纯朴的姑娘想去、也去过城市,甚至还在那儿呆上好多年,可是她们的生活和衣饰依然简单朴素。也有些,唉,她们的血液里天生一股子装模作样的本能,只要瞧上一眼,就把弄虚作假学会了,学得还挺到家。话又得说回来,妇道人家添点假发,也算不上了不起的罪过呀,他拿定主意不往下想了。

   大凡刚当上妻子的女人总有办法在头几个礼拜诱发人家的兴趣,哪怕日后居家过日子,琐琐碎碎弄得减色也不碍事。她这样的身份,以及她因为自觉到这样的身份而拿出来的对熟人周旋的态度,自有一种刺激意味,既把没有光彩的现实遮掩起来,甚至还能帮顶卑下的新娘暂时摆脱她的实际地位。有一天正逢集市,裘德·福来太太就满身这种气味,在阿尔夫瑞顿街上行走,猛孤丁碰上她的老朋友安妮,阿拉贝拉婚后一直没见过她。

   她们照例一见面不说话,先笑一阵,就像她们用不着说,这个世界也老是逗乐的。

   “这么说,那个计划还真顶用啊,有你的!”姑娘对太太说。“我就知道那一手对他管用。他可是讨人疼的好汉子,你可得拿他当回事哟。”

   “我是这样。”福来太太不动声色地说。

   “你什么时候——?”

   “嘘!生不了啦!”

   “什么!”

   “我搞错啦。”

   “哎,阿拉贝拉呀,阿拉贝拉;你可真有一套啊!搞错啦,嗨,真精哪——这一手可真叫绝啦!就凭我这两下子经验,我可再想不出来呀!再想不到干起来用不着真刀真枪——想不到也能玩假情假义呀!”

   “你先别忙着叫这是假情假义!这可不是假情假义。我当时可没往这上边想。”

   “我说——他可不会老蒙在鼓里头!逢礼拜六晚上他叫你有好受的呢!不管怎么着,他要说你这是拿他要着玩儿——干脆是两面三刀,嘿嘿!”

   “说我拿他要着玩,那还可以,可决不是两面三刀。……呸——他才不在乎呢,我说我当时说错了,他还要高兴呢。慢慢地他就没事儿啦。为他祝福吧——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儿。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反正是结了婚,生米做成熟饭啦。”

   说是这么说,临到她非把原来闹得人仰马翻、可又莫须有的把戏坦白不可的时刻,她还是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她选的时间是一个晚上要上床睡觉时候,地点是他们路边上孤零零的房子里的卧室。裘德每天下工都是走回家,这天他整整劳累了十二个钟头,在他妻子之前先歇了。她进屋时候,他已经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不大觉着她就在穿衣镜前面脱衣服。

   可是她有个动作却叫他完全醒过来了。她坐在那儿,镜子里的影子正对着他,他看得很清楚,她正把两个腮帮子一咋一咋的,用人工制造酒涡来过痛,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令人称奇。他好像头一回觉察到她脸上的酒涡比他们认识头几个礼拜时候出现得少而又少了。

   “别搞啦,阿拉贝拉!”他突然说话了。“这样不碍事,可我不爱瞧你这样。”

   她脸转过来,笑起来了。“哎呀,我不知道你醒着哪,”她说,“你可太土嘤!这有什么关系呢。”

   “你哪儿学来的?”

   “我可没学过。我在酒馆那阵子,酒涡一天到晚都在脸上,这会儿倒不行啦。我那会儿脸胖点儿。”

   “我倒不在乎酒涡不酒涡。依我看,它帮不了女人什么忙,能叫她漂亮点——特别是成了家的女人,别说长得像你这么丰满啦。”

   “大多数男人想法跟你可不一样。”

   “我可不管大多数男人怎么个想法,那随他们便。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我在酒馆帮工时候听人家说的。”

   “是咬——那就难怪喽,那个礼拜六晚上咱们喝啤酒,你凭酒馆经验一咂就知道搀假了。我没跟你结婚时候,我一直当你没离开过你爸爸家呢。”

   “你本来应该多知道点才对呢,本来应该看得出来,我要是打一下地就窝在家里头,才不会这么大方呢。家里头没什么事,我又不能一天到晚呆着不动,这才跑到外边干了三个月。”

   “从这会儿起,你的事情就有得干啦,亲爱的,对不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海海,就是这样啊——芝麻绿豆的事儿多着哪。”

   “哦……”

   “倒是什么时候呀?你好不好说个准日子,别老是含含糊糊,不着天不着地的?”

   “要说吗?”

   “对,要说——准日子。”

   “没什么好说的。我全搞错啦。”

   “什么?”

   “搞错啦。”

   他一下子在床上坐直了,两眼直勾勾地对着她。“怎么搞错啦?”

   “女人家有时候胡思乱想,一厢情愿,就出了错啦。”

   “可是——!唉,当然喷,当然喷,想当初我心理上没一点准备,连条家具腿也没有,简直是一文不名,要不是你跟我说了那个信儿,我觉着非救你不可,我哪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咱们的事儿办了,把你带到这么个半边空的房子来啊,……老天爷哟,苦哇!”

   “你难受吧,亲爱的。事到如今就算啦,反正木已成舟啦。”

   “我没得说哟!”

   他就回答了这么一句,又躺下来,两个人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他一觉醒来,似乎看这个世界的眼光跟以前不同了。至于成问题的那件事,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她说的那一套。既然是流俗的观点为一般人接受,他也没法自行其是,置之不理。话说回来,流俗的观点又怎么会深入人心呢?

   他隐隐感到,又没想清楚,社会上通行的礼俗准有点不对头的地方。一个人不过是因为一种新的本能的一时冲动,造成了一念之差,而那种本能并不具有一丝一毫邪恶性质,充其极只能说它是意志薄弱;可是礼俗就根据这一点硬要叫他把花费多年思考和勤劳而订立的完善计划,为争取显示自己优于低等动物的机会而做的努力和为自己这一代的普遍进步献出劳作成果的心愿,通通葬送,才肯罢休。他止不住一再追问,就为了那件事,他到底干犯了哪门子天条,她又到底受了什么损害,以至于他罪有应得,把他打进了陷阱,弄得他的大后半辈子,且不说她的,落个终身残废?还好,他当初结婚的直接原因总算证明子虚乌有了,也该说是走了运吧。可是婚姻到底还是婚姻,怎么也变不了啊。

   10

  裘德和他的妻子秋天在自己的猪圈里养肥的那头猪到了该宰的时候了,他们定好天一亮就动手,这样裘德到阿尔夫瑞顿干活,顶多误上一天的四分之一工。

   夜晚似乎静得出奇。天亮前,裘德朝窗外一瞧,只见满地都是雪——按节气说,雪似乎积得太深了,半天空还飘着雪花。

   “我看宰猪的八成来不了啦。”他对阿拉贝拉说。

   “哦,会来的。你要是叫查六刮猪毛,就起来把水烧开好啦。我可顶喜欢烫猪毛。”

   “我就起来,”裘德说,“我喜欢咱们这个郡宰猪的办法。”

   他到楼下,把铜锅底下的火点着,开始往里头塞豆秸,因为没点蜡烛,火苗一往上蹿,照得满屋子通亮,叫人觉着欢畅;可是他一想到火光熊熊的原因——水烧热了就是为给那个还活着的畜牲刮毛,这会儿却还听得见它在猪圈角上咕噜咕噜没个完,他的欢畅之感就差多了。到了六点半,也就是跟宰猪的约好的钟点,水开了,裘德的妻子来到楼下。

   “查六来了吗?”

   “还没来。”

   他们等着,天亮了点,这是由于下雪天黎明时分才有的阴凄的光。她走到门外,朝大路盯着,然后回来说:“他来不了啦,昨儿晚上大概喝醉了。雪不大,挡不住,没错儿!”

   “那就算了吧。就当水算自烧了。低谷里的雪大概够深的。”

   “不能算了。猪食没啦。大麦拌的料,昨儿早上它把剩下的都吃啦。”

   “昨儿早上。那它后来靠什么呀?”

   “什么也没有。”

   “那——它一直饿着?”

   “对。头一两天,都这么干,省得捣腾内脏时候麻烦。你真不开窍,连这个都不懂!”

   “怪不得它这么嚎喽,可怜的东西!”

   “好啦——咱们得自个儿给它一刀,没人帮忙啦。我做给你看,要不然我自个儿来也行——我看我办得到。这么一头大肥猪,我真想查六来宰它呢。反正装他的刀什么的篓子送过来啦,咱们就用他的。”

   “你千万别干,”裘德说,“要干,那就由我来。”

   他出了屋子,往猪圈去,把那儿的雪铲开,留出两码多一块空地,把凳子放到靠前的地方,拿起绳子和刀。一只知更鸟在顶近的树上偷偷瞧着他的准备工作,因为厌恶这丧气的场面,飞走了。阿拉贝拉这时到了丈夫身边。福来拿着绳子进了猪圈,套上又惊又怕的猪的脖子,那畜牲起先吓得吱吱叫,后来不断发出狂怒的吼声。阿拉贝拉打开圈门,两个人把那个受难者抬起来,放到凳子上,四脚朝天,阿拉贝拉乘着裘德把它按住,顺势把它绑死在凳子上,再用绳子把腿拴住,省得它乱踢乱动。

   那畜牲的声音渐渐变了调,不是狂怒的吼声了,而是绝望的叫喊,拖得很长,挺慢,表示完全没指望了。

   “我拿命起誓,要这么干,倒还不如当初没养它呢!”裘德说,“这家伙是我亲手喂大了哟。”

   “别充什么心慈面软的二百五吧!这儿就是尖刀——上边有个尖儿。不管你怎么扎,可就是别扎得深。”

   “我要一刀见效,省得它多受罪。这才要紧呢。”

   “不许你这样!”她大声喊着。“肉里头的血一定得好好流出来,要这样,它就得死得慢。肉要是红颜色,还带血,那二十磅肉,咱们就损失一先令啦!要整整扎在血管上头,千万别出错。我看宰猪长大的,我知道。宰猪的好把式,哪个都想法叫它血流得工夫长。至少得八九分钟之后死才行呢?”

   “我要是行好事,就不管肉什么样儿,用不了半分钟它就了啦。”裘德果决地说。他按看见过的宰猪法子,先把猪朝上的咽喉部位的鬃毛刮干净,再开个口子,把里边的肥膘剔出来,然后用尽全力,一刀猛扎进去。

   “你要死啦!”她大叫,“你气得我胡说啦!你扎得太厉害啦!我一直跟你说——”

   “别急,别急,阿拉贝拉,可怜可怜这个畜牲吧!”

   “快拿桶接血吧,别废话啦!”

   不管裘德干得多外行,他总算干了件慈悲事。猪血不像她期望那样涓涓细流,而是洪流汹涌一般。要咽气的畜牲的叫声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变了音,那是充满痛苦的撕心裂腑的尖叫,它两只呆滞无光的眼睛瞪着阿拉贝拉,仿佛那畜牲到了末日才明白过来原先像朋友的那些人居然那么凶狡,因而流露出来叫人望而生畏的强烈的谴责。

   “别让它再叫啦!”阿拉贝拉说。“这样叫要把方近左右的人都招来了,我可不愿意人家知道咱们自个儿干这事儿。”她从地上拣起裘德扔下的尖刀,对着刀口往深里一扎,把气管一搅,猪立刻没声了,它最后一口气就是从那个窟窿冒出来的。

   “行啦。”她说。

   “这活儿太讨厌啦!”他说。

   “猪反正得宰呀。”

   那头猪最后抽搐时呻吟了一声,尽管绳子绑得结结实实,它还是尽最后剩下的力气挣扎了一下。有一匙子那么多的黑血块流了出来,红血在几秒钟之前就没滴滴答答了。

   “好啦,它走啦,”她说,“多刁的东西——只要行,它们总要这样留一手。”

   猪最后冷不防来的那个猛烈动作,叫裘德打了个趔趄;他刚想稳住,就把装血的桶踢翻了。

   “你瞧瞧!”她大喊大叫,勃然大怒。“我做不成血肠啦!东西糟蹋啦,全怪你!”

   裘德把桶放正了,但是冒热气的血只剩下三分之一,大部分泼到雪上面——那情景叫那些平常只知道吃猪肉的人会觉着惨。肮脏、丑恶吧。那畜牲的嘴唇和鼻孔变青了,又变白了,四肢的肉也松弛了。

   “感谢上帝啊!”裘德说。“它死啦!”

   “宰猪这个脏活儿怎么扯得上上帝,我倒要知道知道!”她不屑地说。“穷人得吃饭嘛!”

   忽然他们听见旁边有说话声音。

   “干得好呀,你们小两口儿!就是我干,也比你们好不到哪儿。”

   沙哑的声音是从园门那边过来的;他们从宰猪地方抬头一看,只见查六先生魁梧的身子靠在篱笆门上,用评审的眼光考查他们演的这出戏。

   “你还好意思站在那儿说风凉话呢?”阿拉贝拉说。“你这么一耽误,肉里头就留了血啦,一半肉不值钱啦!要二十磅赚一先令,就没那么多啦!”

   查六表示了歉意。“你本来可以多等会儿嘛。”他说,摇摇头。“用不着急嘛——再说你这会儿是重身子,才娇贵哪,太太。你可太大意啦。”

   “这就用不着你操这份心啦。”阿拉贝拉说,笑起来了,裘德也笑了,听他这么说,既觉得逗乐,又感到强烈的苦涩味儿。

   查六既然耽误了宰猪活儿,为弥补起见,刮剔起猪毛来就格外卖劲。裘德自以为堂堂男子汉,不该于刚才那样腌臢勾当,感到很不适意;不过他心里也明白,他这么想实在有悖一般情理,何况他不干,也会有人替他于,还不是一样嘛。那个跟他同属天地万物的东西,已经血染白雪了,令他这个自命主持公道的人,姑且不提他这个基督徒吧,感到极端的悖谬。可是他对这类事情也想不出来什么补救之良方,纠正之善策。他妻子称他为心慈面软的二百五,无疑是说对了。

   现在他讨厌再走去阿尔夫瑞顿的那条路,因为老觉着那条路嬉皮笑脸地对他不转眼地瞪着,路两边的东西老是叫他回想起当初跟妻子谈情说爱时的情况;为了不看它们,他上下工一路上,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可能,就一边走一边看书。然而他有时也觉得,光泡在书里,既摆脱不了庸俗,也没法获得不平凡的思想,何况凡干活的人的趣味现在都是一个样。他经常走过河边他跟阿拉贝拉初次相识时那个地点,有一天听见从前跟阿拉贝拉一伙的一个姑娘正在棚子里跟一个朋友聊天,聊的题目正好是他。说不定她们已经从远处望见他过来了,她们万没想到因为棚壁太薄,她们聊什么,他路过时候都听见了。

   “不管怎么说吧,反正都是我指点的!‘想做生意,就先别怕赔本儿。’我说。要是我不指点,她可当不了他房里头的呢。”

   “我可千信万信,她跟他说了她已经怀了……她明知道根本没那回事儿……”

   那个女人究竟怎么指点阿拉贝拉,他就得要她当“房里头的”,或者说做他的老婆?往这上面一想真是觉得可憎到了极点,他心里不由得痛楚万分,以至于过草房之门而不人,把工具篓子往园子里头一扔,决心去看望老站婆,在那儿混顿晚饭。

   这一来他到家就很晚了。不过那会儿阿拉贝拉还忙着用死猪肥膘熬油呢,因为她出去逛了一天,把事耽误了。他生怕自己因为一时听到那些话,就对她说出不中听的话,所以一直不吱声。但是阿拉贝拉倒唧唧呱呱没个完,其中一件事就是她需要点钱;她瞧见他口袋里书鼓着,就又说,他应该多赚点钱才对。

   “一个当学徒的工钱一般是养不起一个老婆啊,我的亲爱的。”

   “那你就不该要一个嘛。”

   “得啦吧!你这话太差劲喽!你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嘛。”

   “我要对着老天爷起誓,我那会儿想的,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韦伯大夫也这么想的。没这宗子事,你倒是称心如意啦。”

   “我可不是这意思。”他赶紧说。“我指的是以前的事。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可是你那些朋友替你出了坏点子。要是她们没这样干,要么你当时没听她们的,咱们这会儿哪能捆到一块儿呀,用不着绕着弯儿说啦,这一捆可把咱们俩都害苦啦。这未免叫人太难受啦,可这又一点不假啊。”

   “谁跟你议论我朋友来着?什么点子?你非告诉我不行。”

   “呸!我就不说。”

   “你要说——你该说。你要是不说,就是变着法儿冤枉我。”

   “那好吧。”于是他用很和缓的口气把人家无意中露给他的那些话大致说了说。“不过我决不想为这个纠缠不清。咱们别再说啦。”

   她的守势一败涂地了。“这算得了什么,”她说,皮笑肉不笑的。“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这么干嘛。出了事怪她自个儿就是啦。”

   “你这话,我可决不承认,贝拉。她那么干,要是没带累男的一辈子受罪,反过来没因为男人胡来,带累她自个儿一辈子受罪,那还说得过去;她那么干,要是出于一时半会儿意志薄弱,把持不住,而且一时半会儿也就过去了,哪怕一年才过去吧,那也还情有可原。可要是男的是个老实人,那么干的结果,影响深远的话,那她就不应该那么干了,老把他套住不放了。反过来,他要是不老实,她也不应该老把自个儿套住不放啊。”

   “照你看,我从前怎么干才好呢?”

   “你得给我点时间想想……你干吗晚上紧着熬油呢?算啦,好不好?”

   “那我就得明儿一大早干啦。这东西放不住。”

   “好,好——就这么着。”

   11

  第二天适逢礼拜天,上午十点钟光景,阿拉贝拉开始熬猪油。她一于这个活儿,马上想起头天晚上熬猪油时候他们两个的谈话,桀骜不驯惯了程朱一派认为,“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朱熹:,又发起脾气来。

   “那就是我的新闻,在马利格林传遍了吧,对不对?——我把你套住啦。你可真值得人套住啊!好家伙!”她火冒三丈,一眼瞧见裘德心爱的古典著作放在桌上不该放的地方。“我不许书放在那儿!”她气哼哼地说,抓起书来,一本本往地下摔。

   “别动我的书!”他说。“你瞧着不顺眼,随便扔一边去就是啦。可这么糟蹋书,未免太不像话啦!”阿拉贝拉熬油的手沾着油,书上明显地留下了她指头印子。她继续故意地把地上的书踢来踢去,裘德实在忍无可忍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把她拉到一边去,没想到顺带着碰松了她的发髻,她的头发散了下来。

   “放开我!”她说。

   “你答应不动书就放开。”

   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放开我!”

   “你答应才行。”

   稍停了停:“我答应。”

   裘德松开手,她哭丧着脸,穿过屋子,出了门,上了大路,在大路上转来转去,居心不良地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比他碰上去的时候还乱。她还把长袍上的钮扣解开了几个。那会儿礼拜天上午,晴朗、干燥、霜后清冽,听得见北风送来的阿尔夫瑞顿教堂的钟声。大路上人来人往,穿着度假衣装,他们大都是情侣——一双双一对对跟裘德和阿拉贝拉从前一样。他们俩早几个月也在那条路上蹓跶过。过路人不免扭过头来,盯着她做出来的那副怪模怪样:女帽也没戴,头发乱蓬蓬在风里飘,袖子因为做事一直卷到了肘上边,两手沾着熬化了的猪油。有个过路人装出害怕样子,说,“老天爷救救咱们呀。”

   “你们都瞧瞧呀,他就是这样收拾我哟。”她哇啦哇啦大叫。“大礼拜天的,我该当上教堂,他叫我在家里干活,还把我头发扯下来,把我的长袍也从背上扯开啦。”

   裘德气急败坏,跑出屋子,拼命要把她往回拉。突然一下子,他一点气力都没了。她的丈夫恍然大悟,他们的关系已经完了,不论她还是他,再怎么样也无济于事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冷冷地看着她。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都毁啦,他心里想着。他们的结合所以成立,原来是靠了一时冲动、片刻欢娱做基础而订下的永世长存的婚约,根本不具备万不可少的心心相印,相互体贴。而只要是心心相印,相互体贴,就能两情欢怡,终始不渝。

   “你一定要像你爸爸虐待你妈,你爸爸的妹妹虐待她男人那样虐待我吗?”她问。“你们家男男女女,丈夫也好,老婆也好,都是一群怪物。”

   裘德死死盯住她,眼光流露出惊愕。但是她并没往下说,继续转来转去,后来转得她自己也觉着累了。他离开了她呆的地方,茫无目的地转悠了一会儿,随后向马利格林走去。他要去找姑婆,而她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了。

   “姑婆——我爸爸真是虐待我妈吗?我姑姑真是虐待她丈夫吗?”裘德坐在火旁边,没头没脑地问。

   她一年到头戴着过时的帽子,老眼昏花,从帽檐底下抬起来看。“哪个跟你说这个啦?”

   “我听人说过,想从头到尾知道知道。”

   “我猜你早晚会这样;可我估摸着还是你老婆起的这个头儿,她真是个糊涂虫,要提这事儿。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知道的。你爸爸跟你妈在一块儿过不下去,就散啦。那会儿是打阿尔夫瑞顿庙会上回来,你还怀抱哪——就在棕房子旁边山上,两个人最后闹翻了,就彼此拜拜,各奔东西啦。以后没多久,你妈死啦——简单说吧,她投水死的。你爸爸就把你带到南维塞克斯去啦,以后压根儿没来过。”

   裘德想起来,他父亲对北维塞克斯和裘德母亲的事总是守口如瓶,临死那天也一个字没提。

   “你爸爸的妹妹也是那么回事儿。她丈夫惹火了她,她实在讨厌跟他一块儿过,就带了她的小丫头上伦敦啦。福来家的人生来不是成家的料;凡成过家的压根儿没过过好日子。咱们血里总有个什么东西,你要是压着他干,他可是决不买账;要是不压着,倒愿意顺条顺理地干呢。所以说,你本来该好好听我的话,别结婚,道理就在这儿。”

   “爸爸妈妈在哪儿分的手呢——在栋房子旁边?你这么说的吧?”

   “稍微往前点——大路就打那儿岔到芬司屋,还立着指路牌呢。以前那儿还立过绞架,跟咱们家历史可没关系。”

   天色向晚,裘德在黄昏时分离开姑婆家,意思像是回家。可是刚走到开阔的丘陵地,他就阔步而k,直趋一个圆形大池塘。寒气渐甚,但并不凛冽,大些的星斗缓缓出现在上空,闪烁不定。裘德先一只脚踩在塘边冰上,然后又踩上一只脚:在他的身体的压力下,冰嘎巴嘎巴响起来,不过没把他吓住。他试着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到了塘中央,跟着冰响起了爆裂声。差不多到塘中间时候,他朝四处望了望,然后蹦起来一下,又听见了嘎巴嘎巴声。再蹦一下,爆裂声反而停了。裘德回到塘边,到了地上。

   这大怪啦,他心里想。把他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他认为他还没有想自杀的人那种巍巍气度吧,所以温文尔雅的死神看不上他,认为他不配当子民,不肯召走他。

   有没有比自己轻生还下一等的死法来结果自己,办法不必那么高尚,可又更适合自己这会儿落到的卑屈处境呢?他可以喝得醺醺大醉嘛,这个办法明摆着,他可忘啦。喝酒一向是沧于绝境的贫苦下贱人消愁解闷的老一套办法。他开始懂得了有些人干吗老是泡在小酒店里头。他朝北大踏步下山,到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进去坐下来之后,他瞧见墙上参孙和大利亚的画像,才认出来就是他跟阿拉贝拉恋爱头一个礼拜天晚上到过的地方。他痛饮了大概一个多钟头。

   到了半夜,他晃晃悠悠往家走,沮丧感一点也没有了,头脑倒挺清醒的。他狂笑不已,琢磨着阿拉贝拉看到他这个新鲜样儿,该怎么对付他。进家时候,里头漆黑一片,他跌跌撞撞,好容易才摸着火柴,点起了蜡烛,这才看明白整猪经过收拾,猪油已经熬过,猪肉已经切片的明显痕迹,不过这些东西全拿开了。他的妻子在一个旧信封反面上写了一行字,用针别在壁炉的挡风帘上:

   “到朋友家。不回来了。”

   第二天他整天呆在家里,托人把猪身子送到阿尔夫瑞顿;然后把家里收拾干净,锁好门,把钥匙放在她万一回来能找得到的地方,就上阿尔夫瑞顿石作坊去了。

   晚上他又有气无力地回到家里,可是没看到她。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样。后来她来了封信。

   她直言无隐,承认她已经腻味他。他跟个老牛破车似的,她才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也看不出来他也好、她也好,以后能好到哪儿去。又接着说,他已经知道她父母考虑移居澳洲有一段时间了,这年头养猪是个穷生意。他们已经最后决定走了,她提出来跟他们一块儿走,要是他们肯的话。像她这样女人到那个地方要比守在死气沉沉的乡下机会总要多些。

   裘德回信说他毫无异议,她只管走好啦。他认为,既然她想走,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对他们双方都有好处。他在装信的小包里,封进去卖猪的钱,还有他自己不多一点钱。

   从那天起,他没再收到她的信,无非间接听到点消息,不过她父亲和全家并没立刻动身,还要等到把货同别的财物出清再说。裘德一听说邓恩家要拍卖,就把自己的一应家私装上一辆货车,送到她那儿,也就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小庄院,让她把那些东西跟别的一块儿卖掉,她爱卖什么就卖什么。

   他随后搬到阿尔夫瑞顿的住处,看见一家铺子的窗子上有张小招贴,通告甩卖他岳父的家具。他注意出售的日期,那一天来了又过去了,裘德也没往那儿附近去。他也没看到因为拍卖,靠南边路上阿尔夫瑞顿镇外车马比平常真正多起来。又过了几天,他走进镇上一家旧货代理店,店堂后面放着品类繁多的大杂烩,什么汤锅、晾衣架、擀面杖、铜烛台、两面镜子等等,显而易见都是经过甩卖来的,这时他发现一张带框的相片,原来是他自己的尊容。

   那张相片是特意请镇上一个人拍的,配上了有椭圆形鸟眼纹的槭木框子,他选在婚礼那天送给她,相片背面还留着“裘德赠给阿拉贝拉”的字样和日期。她准是把它扔到了她要拍卖的财物一块儿了。

   “哦。”店老板说。虽然看着他瞧了瞧相片,又瞧了瞧一大堆别的东西,他却没有发觉他就是相片中人,并且向他解释说,“到马利格林那条路上,靠一边有个草房,把东西甩卖了,这玩意儿是搭着卖给我的。要是把相片取下来,镜框还是蛮有用的。你给一先令拿走好啦。”

   他的妻子把他的照片和礼物也连着别的东西甩卖,是个不言而喻而又出乎自然的证据,说明了她对他绝情到了多么彻底的地步,而这正是少不了的了却一切的轻轻一击,好把他全部的眷念之情摧毁到家。他付了一先令,把相片带走,到了住处,就把相片带框子烧了。

   两三天后,他听说阿拉贝拉和她的父母已经启程远行。事前,他带过口信给她,提出要郑重其事地给她送行,不过她表示她已经志在必走,就不必多此一举,反而好些。她这样说也许不无道理吧。在他们移居国外以后那个晚上,他一天的活已经干完,就离开住处,循着极熟悉的大路,在星光下漫步,向高地走去,那是他有生以来体验从未有过的极度欢娱之情的地方。这会儿高地仿佛又重归他的怀抱了。

   他自己究竟怎么回事,他也弄不清了。在那条古道上,他好像还是个孩子,比起当年他站在山顶上做梦,胸中头一次燃烧着对基督堂和学问的热烈向往之情的时候,似乎连一天都没长大。“但是我现在是成年人了。”他说。“我有了妻子。不单是这样,我跟她闹别扭,觉着她可厌,还跟她打了架,最后一刀两断,我已经到了一个成熟得多的阶段啦。”

   接着他想起来他这会儿站的地方,据姑婆说就是当年他父母仳离的地方。

   再往前一点就到了最高处,犹记当年基督堂,或他以为是的那个城市,曾依稀可辨。挨着路边,一直稳稳竖着一块里程碑。裘德慢慢走到它旁边,碑上标的里数已经没法看清楚,只好拿手摸摸。他想起来有一回他在回家路上,一时兴起,自鸣得意地用锐利的新凿子在里程碑碑阴上錾下一行字。还是他当学徒头一个礼拜干的,当时他还没为一个跟他格格不入的女人而偏离自己努力的目标。他不知道字迹如今清楚不清楚,于是转到碑后,拨开了尊麻丛,借着一根火柴的亮光,他终于看清了老早以前自己何等热情奔放地錾下了:

              到那边去

                   J.F.

   重睹在蔓草和荨麻掩覆下、略无漫漶的那行字,他心中再次燃起往日的激情的火花。难道他就不想在善与恶交织中把自己的计划推向前进吗?——哪怕实实在在感受了世间丑恶,就不要力戒病态的愁苦吗?Bene agers et loetari——高高兴兴地做好事,这是他听说过的一位名叫斯宾诺沙的人的哲学,现在不也可以成为他自己的哲学吗①?

   ①斯文朋(183—1909),与哈代同时的英国诗人。

   他要跟命里灾星斗下去,要把他原先的抱负付诸实现。

   他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极目遥注东北方地平线。那儿空中果然有一团微弱的光晕,有一小缕淡淡的烟云,但是倘若不是虔诚的目光,那就不大能看到了。他觉得这样就够了。只要他学徒期一满,他必定前往基督堂。

   他回到住处,心情好多了,做了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