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基督堂

 

  “唯有他心灵,别无引路里。”

                  ——斯文朋①

   ①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7)、罗马诗人,这两句诗(大意)出自他的长诗《变形记》。

             “比邻而居,有幸初结识,

             时光流转,日久爱情生。”

                  ——奥维德①

   ①古代王国指五世纪在泰晤士河上游流域的盎格鲁·撒克逊王国,后扩充到英格兰西南部,九世纪为英吉利王国。


   1

    裘德采取了他有生以来的又一次值得注意的行动。在瞑色四合、暮野沉沉中,他迈着矫健而轻快的步子,一往直前。从他最初同阿拉贝拉调情到鄙俗的婚姻生活的最后破裂,其间已三历寒暑。如今又到了枝繁叶茂、绿满人间的时节。他正朝基督堂城走去,到了离城西南面一二英里的地方。

   他同马利格林和阿尔夫瑞顿的缘分终于结束。他已经学徒期满,这会儿背着工具,像是正走在开辟新生活的起点的途程上——不算他同阿拉贝拉两情缱绻和婚姻生活造成的中断,他对这新起点企盼之殷约有十年之久。

   单单形容他这会儿一表人材是不够的,他的神采更其表明他是个刚强自信、好学深思、诚挚严肃的青年。脸上皮色颇深,恰好配上非常合适的黑眼睛;留着修得很齐整的小胡子,而这个年龄的人却很少胡子长得这么冲;黑胡子加上浓密的黑鬈发,做手艺时落上石粉,梳洗起来就很费事了。他在乡下学的石活儿,样样俱全,包括錾各类石碑,修复教堂易切石雕刻,以及一般镌刻。他若是在伦敦,经过努力,大概会专精一门,或当上“造型石匠”,或成为“叶簇雕刻匠”,说不定还做个“雕像师”哩。

   那天下午,他在阿尔夫瑞顿坐上四轮运货小马车,按上边说的方向,到了离基督堂最近的村子,这会儿正在走剩下的四英里路,倒不是因为只好这么走,而是他宁愿走,因为他一直想象着有那么一天步行到基督堂。

   他终于决定到基督堂有个奇怪的诱因,它同情感方面的关系大大超过了同求知方面的关系,而类似情形,年轻人当中说来并不鲜见。原来他住在阿尔夫瑞顿时候,有一天回马利格林看望老姑婆,注意到壁炉搁板上,铜烛台之间,摆着一张面貌眣丽的少女的相片:她戴着宽边帽,帽缘缀着圆褶,宛如圣洁的光环。他问这是谁。姑婆没好气地回他说,是他一个表姊妹苏·柏瑞和,是那个终年不安生的家门的。他再往下问,姑婆说她人是在基督堂,至于住在哪儿,干什么,她一点不知道。

   她不肯把相片给他。不过他心里一直想来想去,这件事终于成了他久已怀着的到基督堂追步他那位老师和朋友的心愿的快速催化剂。

   这会儿他正从一条曲折小径走上那个不算陡的斜坡,到了顶上就停下来。这是他头一回从近处观览基督堂景色。灰石头造的、房顶是深褐色的这座城市,同维塞克斯郡界毗连,人语相闻;在透迄的边界线极北端一点上,它的小小脚尖伸到了郡里,泰晤士河就打那儿从容不迫地流经古代王国①的田野。基督堂的建筑物在残照中意态安详,许许多多塔尖和圆顶上都露出风信旗,为一幅本来用简净素雅的第二色调和第三色调绘就的图画涂上了闪光点。

   ①狄克·惠廷顿是个传奇性人物,生年不详。1423年卒于伦敦。他曾三任伦敦市长。到1400年他已成巨富,曾贷款给英王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并对慈善和公益事业慷慨解囊。传说他曾佣于伦敦一富商菲茨沃伦家,在厨房打杂,因不堪厨子虐待而逃走。到了城外,听到钟声似说:“伦敦市长惠廷顿,回来吧。”要他回到菲家。他把仅有的财产一只猫卖给一个领地上大闹鼠灾的摩尔统治者,发了一笔横财。他和菲家小姐结了婚。不过惠廷顿多财善贾大概是事实,不是靠当伦敦市长致富。

   他下到坡脚,跟着上了条平坦的道路,截梢柳树夹道而立,暮色苍茫,树影渐见模糊。再往前走,他很快就迎面望见城市边缘的路灯,其中有些盏迎着天空,只见光色溶溶,略显淡彩。在那么多年前,在他对基督堂梦想神驰的日子中,它们不是紧紧吸住过他的紧张的凝望吗?不过这会儿它们似乎露出了犹豫不决,对他眨巴着黄眼睛,像是表示它们本来多少年盼望他负发来学,可是屡屡失望,这会儿不怎么想他来了。

   他本属狄克·惠廷顿①一流人,他内心为之感动的并非纯属物质方面的满足,而更其是纯粹、美好的事物。他沿着城市外围走下去,步步小心,犹如探测者那样不敢轻忽大意。但是眼前最要紧的事还是先找到落脚地方,于是他留心察看什么地段能向他提供既适合他需要、租金又不高的普通房子。经过一再打听,总算在一个外号“别是巴”②的郊区租到一间屋子,至于这个外号,他当时并不知道。他就在那儿安顿下来,喝了点茶,又出去转了。

   ①别是巴是地名,屡见于《旧约》,在今以色列境内。据《旧约·创世记》原注,别是巴是“盟誓的井”之意。

   ②指本·琼森(1572—1637),英国戏剧家和诗人。牛津大学曾授予他名誉文学硕士。莎士比亚与他同时,彼此是朋友。莎氏故世后,他写过一首诗:《忆挚友、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君》,对莎氏备致称誉。他身后出版的文集《发现》中也收有一篇《记莎士比亚》,对莎氏人品、才华和思想也评价颇高。

   那晚上没月亮,风声飒飒,人语悄悄。他在路灯底下展开了随身带着的地图,想弄清楚怎么走法。风吹得地图忽上忽下,一折一弯,不过他到底尽量弄明白了走哪个方向,才到得了市中心。

   转了好多个弯儿,他总算遇到一座巍峨的中古时代建筑,根据大门判断,是所学院。进去之后,他到处走,甚至深入到路灯照不到的昏暗角落。紧边上还有一所学院;稍远点又是一所;这样他就让古老庄严的城市的气息和情调包围起来,开始有了充实之感。他只要经过跟它整体形象不相谐调的东西,就有意掉开眼光,像是根本没看见它们。

   钟当当响起来,他侧耳细听,一共数了一百零一下,心想大概听错了,准是敲了一百下。

   学院大门都关上了,他别再想进哪个学院的四方院,只好在院墙外面。大门左右转悠,摸摸墙上凸起的线纹和雕饰的外缘。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人越来越少,他仍然在重重墙影中流连不已。以往十年他不是一直在憧憬着这会儿的情景吗?就算整夜不眠不休,也不过这么一回,又算得了什么呀?一盏路灯倏地闪亮,在黑暗的天空衬托下,把卷叶雕装饰的哥特式尖塔和锯齿形垛谍映得形容毕呈。那些幽晦的夹道现在显然根本没人踩过一脚,大概也没人想到它们的存在吧,而那些按中古样式设计而又加以充实、增华的圆柱门廊。凸窗和门道却朝窄窄小道挤了进去,它们的败象本就明显,却又因石头久经剥蚀的累累痕迹,更为突出。这类老朽不堪、落伍于时代的高堂深院,竟然有近代思想安家落户,看来怎么可能呢?

   他在这地方一个人也不认识,所以一时生出孑然一身、遗世独立之感,仿佛就剩下他一个魂灵了。这种感觉,大凡在一个人独自走路,没法叫谁瞧见。听见时,就免不了。他觉着难受,不由得透了口气,既然他这会儿跟孤魂差不多了,他就忍不住朝那些隐在深处转悠的游魂琢磨起来。

   自从他妻于远走高飞,还有那些家具,全同他一刀两断,再也不见踪迹之后,他在准备这次大胆行动过程中间,凡他的条件允许下能找来阅读和研究的卓越人物的著作,他无不—一阅读和研究过。他们就是在那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墙之内度过了青年时代,及至老成持重的年纪,他们的心还是眷念故地,依依不舍。读书时,他不期然而遇到了某些人,他们在他的想象中显得比其他人的形象远为鲜明高大。这时夜风掠过屋角、扶壁和门柱,仿佛这些此地仅有的居民飘忽而过;常春藤相叠的叶子窸窣作响,仿佛他们的凄怆的幽灵正隅隅细语;重重阴影仿佛他们的单薄的身形在局促不安地走动,成了他在孤独中的同志。他好像在昏暗中同他们撞个正着,但是摸不着、碰不到他们的实在的形体。

   街头阒寂,而他却因为有了这样的感触,不想回到住所。这儿有古往今来、五湖四海的诗人,从莎士比亚的朋友和榆扬者①到晚近弃世、归于沉默的那位人物②,还有那位至今健在、在侪辈中以韵律流美而见称的先生③。思辨哲学家信步而来,他们可不像装在框子里的肖像那样一概满额皱纹、须发皤然,而是红光满面,高挑身材,行动灵活。④现代神学家身穿法衣,最让裘德·福来感到如见其人的莫如号称讲册派的创始人,响当当三位大人物:热心派、诗人、公式派,他们的教诲哪怕在他住过的穷乡僻壤也响起了回应,对他发生过影响。⑤他的幻觉从他们身上陡地一转,一眼瞧见了此地另一类子孙,顿生厌恶之感,其中一个披散着假发,集政治家。浪荡子、善辩者与怀疑派于一身;⑥另一个是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历史家,他对基督教彬彬有礼,其实暗含着讥讽;⑦此外还有跟他们一样的怀疑一切的人物,他们也可以像虔诚的教徒那样,随心所欲地在四方院走廊徜徉。

   ①指英国诗人、批评家和教育学家马修·安诺德,他于1888年逝世,哈代书成于1894年,故云“晚近弃世”。“归于沉默”,参看第85页注。

   ②指斯文朋。

   ③指曾执教于牛津大学的伊拉思马斯、格洛辛、托马斯·摩尔等和出身于牛津的霍布斯和洛克等。

   ④讲册派即牛津运动。牛津运动由纽门(1809—1890),奇伯尔(1792—1866)和普赛(1800—1882)在牛津大学发起和领导,故名。他们写作和传播《醒世讲册》宣扬自己的宗教主张。这三人依序分别是“热心派、诗人和公式派”。(普赛原属英国国教仪式派。)

   ⑤指英国著名托利党政治家包令布路克(1678—1751),此人美姿仪,精演说,善权变,二十三岁进议会二十六岁做陆军大臣,始终坚持反对辉格党,争夺政治权力,极尽翻云覆雨之能事,以阴谋家见称于当时和后世。他身后出版的著作暴露了他反基督教观点。

   ⑥指英国历史学家吉本(1739—1794),他所著《罗马帝国衰亡史》一向被认为是这一研究领域的权威性著作,其第十五、十六两章记述基督教起源。他对基督教并无好感,语言讽刺,曾因此备受攻击,但其著作精审处因此而益彰。

   ⑦政治家中牛津出身的有曾任首相的大皮特、坎宁、皮尔、索尔兹伯里伯爵、格莱斯东等。

   他还瞧见形形色色的政治家,他们行事果决,难为幻想所动;①还有学问家、演说家、事务主义者;有的人随着年事见长,胸襟益见开阔;有的人在同一境况下,胸襟反渐趋狭隘。

   ①科学家如英国天文学家哈雷、物理学家玻意耳、医生和解剖学家哈维;语言学家如约翰生、莫雷。

   在他的幻觉的视界中,跟着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科学家与语言学家古里古怪地混在一起的群落。①他们的神态显着不停地深思冥想,脑门上挤满皱纹,视力因成年累月从事研究已经弱似蝙蝠。接下来是殖民地总督和各郡钦差大臣一类官场人物,他对他们毫无兴趣可言;再有就是首席法官和身兼上议院议长的大法官,这伙人嘴唇薄薄的,不爱说话,他也只略知其名而已。由于他一向抱有的志向,他对于高级神职人员倒是观察得分外仔细,这帮子他道得出一大串——有些人仁爱为怀,有些人理智处事。一位用拉丁文写文章为国教辩护;②一位是赞美诗《夕颂》的圣人般的写作者;③挨着他们的是那位伟大的巡回布道师,赞美诗写作者和热心家,④他跟裘德一样深为不如意的婚姻所苦。

   ①指朱厄尔(1522—1571),他在索尔兹伯里主教任上,为阐明伊莉莎白一世后期的宗教政策,用拉丁文写了《为英国国教辩护》,刊为各教堂必备之书。

   ②指托马斯·克思(1637—1711),他当过英国巴斯和韦尔斯主教,赞美诗作者。他写的《晨颂·醒来,我的灵魂,与太阳同升》、《夕颂·主啊,今夜荣耀归于你》和《晨夕合颂》在英国通行。

   ③指英国著名神学家卫思理(1707—1791),他曾致力于衰落中的英国教会的精神复兴,创立了卫理公会(美以美会),从1739年起,每年骑马行通英国,巡回户外市道,卫理公会在英国和美国发展很快,其间也有很多变化。1784年,卫思理表明卫理公会的活动与英国国教无关。1791年,卫理公会与英国国教脱离关系。

   ④指安诺德在他的《批评文集》初编《序》中的一段话。前引“此方土地,大道沦丧”也出此文,不过位置在后一段引文后,全句是“此方土地,大道沦丧,信仰委弃,虚名不为人重,忠信难望来日。”

   裘德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就像跟他们交谈着一样,情不自禁地把心里想的什么全说出来了,这情形类乎一名情节趣剧的演员对着脚灯那边的观众喋喋不休。他一醒悟过来自己够多荒唐,就吓了一跳,立刻刹住不说了。也许有个学院里的学生或思考者正在灯下用功,听见了他这个漫游者的断断续续的话吧,不免抬起头来,奇怪究竟什么人在说话,他说的又是什么意思。裘德这会儿也看出来,除了稀稀落落几个迟归的市民,再没有别的有血有肉的活人,不禁感到这座古老城市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同时觉得自己有点着了凉似的。

   有个声音从暗地里传过来,倒是真正活人的本地口音。

   “小伙子,你呆在柱石那儿老半天啦,你倒是想干啥呀?”

   这是个警察说的,他一直在注意裘德,后者却没瞧见他。

   裘德回家了。他来这儿时候就带来了一两本书,是专讲那个大学的子子孙孙的,睡觉之前翻看了点关于他们生平的记载和几段他们给世人的启示。他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好像刚才默记下来的若干值得一记的语句又由他们自己亲口嘟嘟囔囔说出来了,有听得清楚的,有听起来不好懂的。幽灵之一(他后来痛惜基督堂城“此方土地,大道沦丧”,不过这话裘德想不起来就是了)这会儿大声点着那城市名字说:

   “美丽的城市啊,那样古色古香,那样高雅纯洁,历经我们这个世纪精神生活的激烈纷争,依然那样安然无恙,那样宠辱不惊!……她那无法解释的神奇力量始终号召我们去追求我们大家共有的真正目标,去实现理想,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①

   ①指英国托利党政治家皮尔(1788—1850),他在第二次任首相期间,因爱尔兰发生饥荒,在议会发表演说,要求废止《谷物法》。经议会数度辩论,《谷物法》终于废止,由托利党改组不久的保守党也因此分裂。

   另一个声音发自那位始而拥护、继而反对《谷物法》的政治家,裘德在那个有大钟的四方院见过他的魂灵,当他是一直在推敲他那篇演说里最精彩的有历史意义的字句呢:①

   ①指吉本。

   “议长阁下,我也许错了,但是我的立场是:在国家遭受饥荒威胁的时刻,我责无旁贷,要求现在必须采取在任何类似情况下通常要采取的救济手段,也就是让任何人从任何可能的途径自由取得粮食……你们明天就解除我的职务好了,可是你们绝对剥夺不了我的信念:我行使赋予我的权力,决不是出自邪恶的或者私利的动机,决不是出自实现个人野心的欲望,决不为了取得个人的好处。”

   接下来是在书里写下不朽的《基督教》篇章的那位不动声色。意在言外的作者①:“异教徒和哲学家对万能的上帝展示的种种证据(奇迹)漠然视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我们该怎样为他们开脱。……希腊罗马的往哲先贤对于警世奇迹不予理睬,看来应归之于他们对统驭精神和物质的权威力量的变化、更迭,懵懂无知。”

   ①指英国诗人罗勃特·勃朗宁,下面的诗句引自其《炉边》。乐观主义或乐观精神本为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1646—1716)所倡,他认为自我存在的物质构成和谐相处的世界,因神的意志而生生不息,故现实世界为最佳者。

   随后是一位诗人的幽灵,他是最后一位乐观主义者:①

   ①指纽门,他于1864年写成《为我一生而辩》,此时他已改信天主教。

     世界就是这样为我们构成!

     ……

     众庶悉应依照计划总体

     不惜为充实人类的延续效力。

   下面是他刚见过的三位热心派之一,也就是《为我一生而辩》的作者:①

   ①指奇伯尔,两句诗出自他的宗教诗之一《基督年纪》。

   “我的观点是……自然神学的真理所以具有绝对可信性是多方同时存在的或然性趋同归一的总结果……或然性固然没达到必然性,但可以给思想导出实际可信性。”

   第二位热心派①不喜欢辩论,他嘟嘟囔囔地说出些不怎么引人注意的话:

   ①指艾逖生,他同斯梯尔共同创办《旁观者》杂志,文章大部分由他自撰。他们发展了新闻体写作风格,颇受城市文化较高者欢迎。

     我们何必为独个儿活着怕得心惊胆战,

     既然上苍的旨意,只好独个儿死了算?

   他也听见那位生来洼心脸的幽灵,和蔼可亲的“旁观者”①说出来的几句:

   ①指克思主教,下面引的是他的《夕颂》。

   “我一见伟大人物独瘗墓中,所有妒羡之心顿时化为乌有;我一见红粉佳人的墓志题名,所有淫邪之念不禁瓦解冰消;我一见为人父母者在墓碑旁哀哀欲绝,就感同身受,不胜同情;我一见父母的坟墓,就思量为我们必将很快随之而去的人痛哭流涕之为虚妄。”

   最后那位声音和悦的主教①开口了,裘德在孩提时期就听惯了那些柔婉的调子,感到非常亲切,听着听着就酣然入睡了:

   ①引自《旧约·传道书》。

     教我怎么活,我就不怕

     把坟墓当成我的床。

     教我怎么死……

   他一觉睡到大天光,夜来出没的鬼魂已悄然离去,明明白白又是一天了。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心想怎么睡过了头呢,跟着就说:

   “哎呀呀——我倒把个甜脸蛋的表姊妹忘得一干二净啦,她倒是无时无刻不在这儿啊!还有从前的老师,他也在这儿呀。”不过他提到老师的口气大概不像提到表妹时那么饱含着热情。

  2

  实际生活问题,包括最起码的吃饱肚子的问题,暂时驱散了裘德夜来鬼魂出没的幻觉,迫使他不能不好好考虑眼前的迫切需要,高尚思想也只好束之高阁。他得马上起床作是精神的产物。如康德认为时间和空间是脱离物质的先天,想办法找力气活干,很多老手艺人认为他们要干只有这类活儿好干。

   他带着这个打算上了街,没想到那会儿一个个学院心怀叵测地变掉了同情的面孔:有些神情据傲,自命不凡;有些阴森森,好比世家大族祖茔的墓穴冒到地上;所有石头造的东西的神态都是粗野蛮横。倒是伟大人物的魂灵一个不见了。

   他周围数不清的建筑都是由过世的匠人花了大力气,凭着好手艺,才使设计的图纸得以变为实物的,他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用工匠和同道的眼光,而不是站在艺术家——批评家的角度。他仔细审视一件件造型,抚摸它们,因为他深知制作它们的始末,讲得出来做的时候是难还是易,费工多还是费工少,胳膊累得酸还是工具用起来顺手。

   夜晚看起来形态完美、合乎理想的东西,大白天一看就成了多多少少有缺陷的实在之物。他看得出来,那些年深日久的建筑遭到了怎样的虐害和凌辱。有几件作品,其状之惨不免令他心酸,而他每逢看到有感觉的活物受到残害总有这样的感受。它们曾同岁月、气候和人进行过殊死的搏斗,因此受了伤,破了相,伤痕累累,再也不是本来面目了。

   看着看着那些历史纪录的衰残颓败,他猛然想起自己没有好好抓紧时间,利用这个上午按原来想好的目标去办切实有用的事。他先得找活儿干,有活儿干才有日子过呀,但是大半个上午就这么白白过去了。不过这地方既然到处是破破烂烂的石头,那就不愁没有大量的修旧换新的活儿给他这行人干,他往这方面一想,就打起精神来了。原来在阿尔夫瑞顿时候,人家已经把这地方的石匠作坊的名字告诉他,他就向人打听怎么个走法,没多会儿,他就听见了熟悉的錾石头、磨石头的声音。

   作坊是个既整旧又成新的小小中心。先前他看见的石头作品都是饱经岁月侵蚀残损了的,这会儿在作坊里又看见同它们一样的整体逼真的仿造物,边角分明,曲线圆活。它们给人的观感是以散文形式表现的,而苔痕斑驳的学院墙壁所展示的则是古代的诗歌。在那些古董中间,有些当初簇簇新时候,也不妨以散文视之;它们以前无所事事,老是傻等着,熬到后来就具备诗意了。顶小的建筑带上诗意非常容易,不过就人而论,大多数可难得熬出来诗意。

   他要找掌班的,同时在花格窗、直棂窗、横档、柱身、尖塔、垛堞中间来回浏览。没完工的活计还放在工作台上,完了工的等着运走。它们以精确、数学意味的明快、光洁、严整为鲜明的特色,反观原来创意所在的旧墙壁上,只剩下破碎的线条:曲线变异,精度荡然,图形走样、层次失调。

   一刹那间裘德感受到一道启示真理的光芒:眼前这石场不正是多少辈人心血集中的地方吗?论价值,何尝比高贵的学院里备受尊崇的所谓学术研究有半分逊色,怎奈他那些陈旧观点已经积重难返,所以对这样的启示也就失之交臂了。他以前的雇主曾为他大力举荐,不论人家这会儿给他什么活儿干,他都会接下来,不过他接下来也还是当临时过渡。这就是他身上表现出来的现代特有的内心扰攘。见异思迁的毛病。

   不但如此,他已经看明白这个作坊充其量无非是复制、修整和仿造;他猜想这种情形缘于当地的某些临时需要。他这会儿还不理解中世纪精神如同煤堆里一片羊齿植物的叶子,已经没有生命了。而与此不同的发展正在他置身其中的世界成熟,哥特式建筑艺术以及与之相关的东西没了立足之地。对于他以诚敬之心虔信不渝的那么多玩意儿,当代逻辑与想象怀有势不两立的仇恨,而他到这会儿还没摸到一点门径呢。

   既然他还不能一下子就在这个作坊找到活儿干,他也就出来了,这时却想到那位表亲。就算他不是情动于中吧,也算得兴之所趋,他似乎默默感知她就在什么切近的地方。他多想得到她那张漂亮相片啊!最后他还是写信给姑婆,恳求她把相片寄来。她答应是答应了,不过附带一个要求:他万万不可去看望姑娘和她的亲属,免得把人家扰得鸡犬不宁。裘德为人本来敬老爱幼到了可笑的程度,这一回他可没答应。他把相片放在壁炉搁板上,亲了它(他也说不出道理),心里觉着自在多了。她仿佛在那儿朝下看,张罗着他用茶点。这件事跟他对这个有活力的城市的感情对上了,真是叫人打心眼儿里高兴啊。

   还有老师没见到哪——他这会儿大概成了受人尊敬的教区牧师吧,不过眼下他还不宜去寻访这位有身份的人物。他样子多粗鲁不文,难登大雅之堂啊,何况他日子还过得朝不保夕呢,所以他还是一个人寂寞独处。尽管周围人来人往,其实他等于一个人没看见。既然他没跟当地活跃的生活打成一片,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也就不存在。但是花格窗上的圣哲和先知。画廊中的肖像、全身雕像、胸像、喷水兽头、壁架上的头像,很像跟他呼吸着同样空气。他也跟初来乍到某个往事历久不磨的地方那样,老听它喋喋不休地诉说过去。然而当地住惯了的老百姓根本不拿它当回事儿,甚至不信它说的那一套。

   有好多天,他反正闲看没事,一走过那些学院,就到里边的回廊和四方院转悠,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就像棒槌敲那么爽脆,不禁为之惊奇。所谓基督堂“情结”越来越深入,泱肌泌髓,以至于后来他对那些建筑的物质方面、历史方面和工艺方面了解之深,恐怕里面住的人没哪个比得上。

   到了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脚踏实地置身于热烈向往的地方,同时他也恍然大悟,他的热忱倾注的目标离他实在太远了。就是那么一堵墙,就把他跟那些快乐、年轻的同代人完全隔开了,而他同他们过着的精神生活却初无二致。那些人自晨至夕,整天价别无所事,就是广读,约取,深研,明辨。就那么一堵墙啊——可又是怎样一堵墙啊!

   每一天,每一个钟头,他为找活干奔走的时候,他也看到他们来来往往,同他们摩肩而过,听见他们说话,注意他们的举动。因为他来这地方之前经过长期不懈的准备,所以他们中间一些思想较为丰富的人的谈话内容在他是耳熟能详,尤其是思想上同他如出一辙。然而他同他们相距之遥好比他是在地球另一极。这倒也是理所当然啊。他是个穿白大褂、衣服褶子里净是石粉的青年工人嘛。他们从他旁边过去,看都不看他一眼,也不听他说什么。他好像一块玻璃,他们就像透过玻璃瞧那一边的熟人。不论他怎么看待他们,反正他们看他真正是目中无人。然而他以往幻想过他一到这地方,就会跟他们的生活密切接触呢。

   不过前程总还是在望啊。要是他运气好,找到份美差,他一定忍受难以避免的磨难,决不气馁。他感谢上帝赐他以结实的身体和充沛的精力,随之鼓起了勇气。眼下固然对什么都望门兴叹,包括学院在内,但是也许有那么一天,他就能升堂入室。就说那些大放光明、领袖群伦的学问宫殿吧,迟早有一天他会在那儿临窗俯瞰人间。

   他后来果真收到石作的通知,说有个位子等他去。这让他头一回觉着心强气旺,所以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要求。

   他白天干了整天活,晚上还用大半夜读书,满腔热忱,悉力以赴去追求他的事业,要不是他年轻力壮,要这样撑下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先花四先令六便士买了盏带罩子的灯,这样灯光就足了,又买了笔纸和必不可少的书籍。他又把屋里全部家具挪了地方(其实他活动和睡觉就那么一间),用绳子在墙两头拉起来,上面搭上帘子,一间隔成了两间,还在窗户上挂起厚帘子,晚上谁也看不见他牺牲睡眠,坐下来,摊开书看。房东太太对他屋里的挪动大惑不解。

   他以前为成家租房子,置家具,弄得窘迫不堪,到后来妻子远走高飞,那些东西,也就一风吹了。从那回卤莽行事、倒了大霉之后,他压根儿没存过一个子儿,这会儿开始拿工钱了,非得省吃俭用不可。为买一两本书,竟然到了不能举火的地步。到了夜里,阴冷的空气从草场那边袭来,他就把大衣穿上,戴上帽子和毛手套,端坐在灯前。

   他打窗户那儿望得见大教堂的塔尖,还有那个双曲拱穹顶,城市大钟在它下面发出宏大声响。走到楼梯平台,还能一瞥河边学院的高塔楼,它的钟楼高官以及高尖塔。每当他对前途的信念发生动摇,他就把这些眼前物当成刺激剂。

   他也跟所有凭一股子热劲儿办事的人一样,不去深究如何按部就班去处理细节问题。他固然偶尔也在无意中了解到普通处世之道,但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对自己说,就眼前而论,他考虑要办的事就是做好存钱和积累知识这两项准备,静待有朝一日能拜受机缘之赐,让他这样的人成为大学学子。“因为智慧护庇人,好像银钱护庇人一样,惟独智慧能保全智慧人的生命。”①他现在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愿望上,以致匀不出心思来仔细掂量一下这愿望究竟有几分实现的可能。

   ①教皇派一词是对天主教徒的贬称。英国人一般信英国国教,反对天主教。多喜·福来是福音派,她疑心苏是仪式派。前者属英国国教的低教派,后者属高教派,重仪式,接近天主教仪式。

   恰好这时候可怜的姑婆来了一封信,她心神不定,焦虑重重,谈到她以前为之深感苦恼的题目,也就是她非常担心裘德意志不坚,免不了同他的表姊妹苏·柏瑞和和她的家人发生瓜葛。苏的父亲回伦敦去了,不过姑娘还留在基督堂。令姑婆尤为反感的是,姑娘在一家所谓教会圣器店,充当什么工艺师或设计师一类,那地方是个十足的偶像崇拜的温床,毫无疑问,因为这样的身份,她已经放弃了原来的信仰,就算没当纯粹的教皇派①,也是在装腔作势来套表演罢了(多喜·福来小姐随风转,是福音派)。

   ①受难十字架(苦像)和弥撒书属天主教,乌木十字架和公祷书属英国国教,其实相差不大。参看217页注。

   裘德的职志在求知,神学的事不大在意,所以苏在信仰方面可能有什么倾向,对他并无影响,倒是这个有关她本人的线索令他大感兴趣,乐不可支。等到他头一回有空,他就照姑婆信里的形容,满心高兴地一意去寻找那大略仿佛的铺子。在一家他窥见里面有位年轻姑娘坐在书桌旁边,样子叫人疑惑就是相片本人。他乍着胆子进了铺子,买了点小东西之后故意赖着不走。铺子似乎完全由妇女经营,品种有英国国教的图书、文具纸张和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像配了座子的石膏小天使,嵌在哥特式镜框里的圣人像、跟受难十字架差不多一样的乌木十字架、跟弥撒书差不到哪儿去的公祷书①。他不大好意思直看书桌边的姑娘;她那么俏丽,他才不相信她会成他的人呢。正好她跟柜台后面两个年长些的妇女说话,听得出来她的口音带有他的口音的某些特点;不过经她一说,就显得那么柔和,那么甜润,可这到底是他一样的口音啊。她这会儿忙什么呢?她面前放着一块锌板,裁成三四英尺长的长卷状,一面上了无光漆,她正在上面设计或装饰一个词,用的是国教教会经文常用的字体:

   ①阿里路亚,又作哈里路亚,本希伯来语,赞美或歌颂耶和华语。(《旧约》称上帝为耶和华,亦本希伯来语。)

             阿里路亚①

   ①圣公会即英国国教。

   “多甜美、多圣洁的基督徒行业啊,她就干这个啊!”他心里想。

   她人为什么在那儿,现在一下子得到充分的说明了。她干这类活的本事无疑是她当教会金属镌刻工的父亲传给她的。她这会儿制作的字母显然是准备装在圣坛上,以使虔诚的气氛更为浓厚。

   他从铺子出来。此时此地,他过去跟她说话不见得有什么不便,不过这样做未免把姑婆的嘱咐完全撤到一边了,未免不够光明磊落,诚然她曾经蛮横地支使过他,不过也是她把他带大呀。她这会儿的确没有管束他的权力了,也因为这样反而勾起了令人感到悲哀的情感力量,从而使姑婆力争此事决不可行的希望得到了支持。

   因此裘德当时没做任何表示。眼下他还不准备郑重其事地同她会面。另外还有原因使他不便这样。他身穿粗布上装,裤子上满是尘污,而她却显得那么雅洁,以他这副样子跟她邂逅,实在自惭形秽。他之所以不要跟费乐生先生晤面也是这个道理。很可能她禀赋家里人一脉相承的对异性的嫌恶之心,特别是他一旦告诉她他曾经因为自己痛心的婚史而终于一辈子同一个与她同性别而她又决看不起的人拴在一起,她必定按照一个基督徒该做的那样,对他不齿。

   所以他只从旁边留心她,想到她人在那儿,心里就喜欢。在他意识里,她的生动鲜明的存在让他不断兴奋。不过她终归是个多多少少理想化了的人物,因而他开始在她身上编织的是个荒唐无稽的白日梦。

   过了两三个礼拜,他同几个工友一块儿在古老街上权杖学院外边,把一块加工好的石头从货车上卸下,先抬过人行道,再举上他们正在修复的护墙。各就各位之后,工头说,“我一喊就举啊!嗨——嗬!”他们跟着喊起来。

   他刚往上举,冷不防他表亲正站在他胳膊肘紧边上。她一只脚往后一撤,稍等了一下,好让挡路的东西先移开。她那明如秋水、内蕴深沉的双眸注意看着他,目光里融合着或者他仿佛觉得融合着敏慧和温柔,而敏慧与温柔再融入了神秘,就使眼睛的表情,还有嘴唇的表情,在她向同伴说话那一刻,显得那么有生气,而且在看他时,不经意地把这有生气的表情转向他这边。其实她看他,也不过像看他干活时扬起的灰尘而已。

   她靠他如此之近,不禁使他深深感到刺激,以致发起抖来;出于羞怯的本能,他把脸转过去了,免得她把他看清楚:既然她以前压根儿没见过他,所以他以为她要把他看清楚是无从说起的,再说她连他姓字名谁根本没听说过。他看得很明白,她虽然原先是个乡下小姑娘,后来几年在伦敦也还是少女,长大成人来到这地方,可是她已经出落得没乡下人的土气了。

   她走了,他接着干活,一边心里琢磨着她。她刚才那会儿对他的影响把他搞晕了,弄得他对她的体态和身材没一点数。他能想得起来的是,她体型并不高大,而是轻盈、苗条,人们常说的优雅型。他所看到的无非这些。她外表不是雕像般娴静,动作带有神经质的意味。她顾盼生光,气韵生动,然而画家不会说她大家风范或明艳照人。不过就是到这个程度已经令他大为惊奇了。拿他一比,她已经脱尽了他身上那样的粗俗鄙陋。怪的是,他那家门一向生性乖戾、命途多舛,几乎神人共弃,怎么会出了这样的凤凰,直逼纯美的高度,他想这该是伦敦陶冶之功吧。

   他长期受孤寂的封闭影响,搭上他把现在呆的地方诗化的结果,使他心中积蓄的感情此时如火如荼,也从这一刻起倾注到这个半是由幻觉造成的女性身上。他明知这样跟信守姑婆的再三叮咛背道而驰,可是很快他就没法再克制同她结识的欲望了。

   他硬装出来想念她完全是因为一个家门的关系,这是因为有种种不容置辩的理由由不得他再有别的想法,也不该再有别的想法。

   第一条理由就是他结过婚,有另外的想法,就是错;第二条,就算环境睁只眼闭只眼,表亲恋爱也于情于理不合;第三条,就算他是自由身,在他们这个家门里,婚姻一向是令人伤痛的悲剧,而有血亲关系的婚姻势必使本已不堪的情况变本加厉,令人伤痛的悲剧就会变成令人恐怖的惨剧了。

   所以想来想去,他这方面只好本着亲戚之间彼此共有的好感去想念苏;从实际出发去关注她,把她当成一位值得引以为荣的人,值得相互交谈的人,值得向她打招呼的人。以后呢,就成了接受她邀请去喝茶的人;在她身上用情切切要以愿她事事遂心如意的亲眷之情为限。如此这般,她可能成为他的慈心惠爱的天使,催他发愤图强的力量,圣公会①礼拜堂的同契,温良可亲的挚友。

   ①黑门是座山峰,位于叙利亚与黎巴嫩交界处。黑门降甘露事见《旧约·诗篇》。

  3

  尽管裘德受到各种各样影响的制约,他自身的本能依然促使他去接近她,不过藏头露尾、畏畏缩缩就是了。他预定下个礼拜天到大教堂红衣主教学院礼拜堂做早礼拜,因为他已经发现她常去那地方做礼拜,这样他就有机会把她看得仔细些。

   她上午没来。他下午又去等她,下午天气也好了点。他知道,如果她来,必定顺着大绿四方院东面走,那条路可以通到礼拜堂。钟响着时候,他就朝一个角落一站。礼拜开始前几分钟,果然她夹在一群人中间过来了,沿着学院外墙往前走。他一瞧见她就赶忙奔到路对面,紧跟她进了堂。他因为没在她面前露相,心里很得意。眼下只要能瞧见她,又没让她瞧见自己,又不让她知道他是谁,也就够了。

   礼拜开始后,他先在门厅里转悠了一下,然后进去找座位坐下。午后浓云密布,气象惨淡,一片沉寂。逢这样天气,只要是宗教,脚踏实地的老百姓似乎都把它当成必需品,而不仅是供多愁善感的有闲阶级专用的奢侈品。堂里光线很暗,两侧高窗透进来的亮光一闪一闪的,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邻行坐着的教徒,不过他知道苏就在他们中间,果然没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她坐的地方,一点也不错。唱诗班合唱《诗篇》第一百一十九章,这时唱到了第二节In guo corriget(你怎么改好),在往下唱的时候,风琴转而奏出伤感的格里戈利调,

     少年人用什么洁净他们的行为呢?

   此时此刻,这问题就在他心里盘旋不已。想当初他跟畜牲一样发情,在一个女人身上发泄了兽欲;就因为这样,造成多么不幸的后果。后来他想干脆把自己了掉就算了;跟着又自暴自弃,喝得醺醺大醉,足见他是多么卑鄙下贱的家伙!脚踏风琴奏出的乐声波澜壮阔,合着唱诗班的歌声起伏回荡,使人如入神明上界,如同他从前经历过那样。他自幼受神道儒染,难怪这会儿他简直以为慈悲为本的上帝为他头一回瞻礼圣殿,特意给他安排好这章诗篇,——其实每到一个月第二十四个晚上,这章诗篇都照唱不误。

   他心里对那位姑娘极其特别的情苗已经开始发荣滋长,觉着她这会儿想必也为这飘进他耳朵的和谐的音乐所陶醉。想到这里,他真是满心欢喜。她大概经常出人这个礼拜堂。由于职业和习惯,她必定整个身心都浸润着对圣教的虔诚。这无疑是他们声气相应的方面啊。对于他这样一个易于感受影响而又索居独处的青年来说,一旦这样意识到精神找到了寄托,而这种寄托对于他想异日在社会和精神方面大显身手的意愿,不啻广开了种种可能的前景,真好比遇到黑门降下了甘露。①所以在整个礼拜过程中,他一直持续处在令人情绪高昂、极度欢欣鼓舞的气氛中。

   ①加利利是耶稣开始传教的地方。塞浦路斯曾被古希腊人殖民化,供奉异教神祗。

   他自己当然可以这样深信不疑,可是别人恐怕会斩钉截铁地提醒他,算了吧,这股从加利利吹过来的大气,还不是跟塞浦路斯那边吹过来的一个样嘛。①

   ①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美与爱情女神。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艺术上作为男性美象征时称菲波斯·阿波罗。拜克斯是罗马神话中酒与丰饶之神。马尔斯是罗马神话中战神。

   裘德一直等到她离开座位,走过隔开圣坛的屏幕,才站起来。她并没朝他这边看,等他到了门口,她已经在宽阔的甬道上走了一半。他穿的是礼拜天服装,所以他很想跟下去,向她自我介绍为何许人。不过他到底没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唉,他究竟该不该因为产生了那样的感情,就不顾一切这么干呢?

   虽然他们做礼拜的时候,似乎彼此有同一宗教信仰做基础,他也极力往这上面想,可是总不能对吸引他的磁力的真正性质成了个睁眼瞎呀!她本来跟他素不相识,形同路人,什么亲戚关系,那还不是自欺欺人之谈?这样一想,他就说,“不行呀,绝对不行呀,我这人有老婆啦,可不能招惹她呀!”苏总还是内亲,再搭上他是有妇之夫,就算他妻子没在这半球露面,这两样缘由在一定意义上总是个帮助吧。苏要是了解了一切,心里就决计不会想到他会有跟她谈恋爱的非分之想,跟他来往也就坦坦然然,不存戒心了。话又说回来,苏要真是心里有数,才坦坦然然,不存戒心,那他可又一点不喜欢,这么一想,他又不免心里难过。

   比这次大教堂做礼拜稍早些,那个转盼流波、步态轻盈的年轻标致姑娘苏·柏瑞和有天下午休假。她离开那个既帮活又寄宿的教会圣器店,手上拿本书,到乡间散步。那一天恰好云开日出。好像气象之神发了慈悲开了恩,在维塞克斯郡和别的地方寒冷多雨的日子中间有时插进几天这样好天气。她走了一两英里光景,到了一个地势比她留在后边的城市要高的地方。大路两旁是绿油油田野,她走到一个边篱阶梯处就停步了,她想把正看的那页书看完,后来就回头遥望古老和近时的塔楼、圆顶和尖塔。

   她看见篱阶那一边,在一条人踩出的小道上,有个黑头发、黄脸膛的外国人在草地上坐着,身边有块大方板子,上边拴紧许多小石膏像,全都立着放的,挨得很紧,有些还上了青铜色;为了带着这些东西继续上路,他正把它们重新排列。那些像基本上是按大理石雕像原型缩制而成,其中有那姑娘因原来看过画像而知之有素的诸方神祗。要按它们的性质的话,那可是跟她平素的信仰势不两立的。其中一个是典型姿势的维纳斯,一个是戴亚娜,男性方面有阿波罗、拜克斯和马尔斯①。虽然那些像距离她好些码,可是在西南方太阳照射下,搭上翠绿繁茂的牧草一陪衬,分外显得光彩夺目,通体轮廓鲜明,纤毫毕呈,她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的位置差不多正在她同教堂高楼之间的那条线上。这样一对比,不禁激发了她心中一串与她的信仰不合的离经叛道、纯属异端的思想。那个人站起来了,一见她就脱帽行礼,大声喊:“买——像——啊,各式各样啊!”他的口音和外貌是一致的。他随即挺灵便地把大托板带着上面放着的名流显要——神人两界俱全——拿起来放在膝头上,然后举到头那么高,顶在头上,送到她前边,再放到篱梯上面。他先拿小点的货——国王和王后的胸像给她看,又拿行吟诗人、带翅膀的朱庇得②。她摇摇头。

   ①朱庇德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形象为一男孩,赤身有翼,常持弓箭。石膏像呢。

   ②圣彼得即十二使徒居首的彼得。抹大拉的马利亚是耶稣治好的妇女之一,改邪归正。她在耶稣受难后七日的头一日黎明,同几个妇女去耶稣坟墓,发见墓石已开,但不见稣耶身体。事见《新约·路加福音》。

   “这两个多少钱?”她说,拿指头戳戳维纳斯和阿波罗——这是托板上顶大的两座像。

   他说,这两个得十先令。

   “我可没那么多钱买。”她说。她还的价非常之低,再没想到,卖像人居然把拴像的细铜丝解开,隔着篱梯把它们递过来。她如获至宝,抱紧了它们。

   那个人收了钱就走了。这会儿她反倒为难起来。像一到手里显得老大老大的,还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她天生神经质,因为这事干得出格,不由得哆嗦起来。她把像摆来摆去,又细又白的石膏粉落在她手套和上衣上。带着它们光身子走了一段路以后,她陡然想到个主意,马上从树篱上扯下牛蒡的大叶子、欧芹和别的长野了的植物,用它们把两个累赘密密匝匝裹起来,这样带着它们走,就像大自然爱好者抱着采集来的大捆绿色标本。

   “哎,不论什么东西都比教堂那套一成不变、索然寡味的装饰好啊!”她说,不过她还是哆哩哆嗦,瞧那意思倒像后悔买了这两座

   她有时候偷偷往叶子里瞧维纳斯的膀子是不是弄断了;带着这两个异教神祗,她挑了条跟主要街道平行的偏僻小街走,进了基督教气味最浓厚的城市,拐过弯儿,就到了她寄宿的房子的傍门。她毫不迟疑,把买的东西带进自己屋里,打算马上锁进她唯一的财产箱子里;无奈又发现它们太大了,就改用大张牛皮纸包起来,立在屋角地上。

   房子女主人叫方道悟小姐,是位上了年纪的戴眼镜的女士,穿装打扮就像庵堂堂主,她严守教会礼仪,这也是她的生意。她还是前面提到的“别是巴”郊区的圣·西拉礼拜堂的信徒,裘德也已经开始上那个堂做礼拜了。她是一位穷困潦倒的牧师的女儿,前几年他去世后,她冒着风险把专售教会用品的小铺子盘下来,因为经营得法,扩大到现在这样令人称许的规模,摆脱了一贫如洗的境况。她脖子上挂着十字架和念珠,算是仅有的饰品。她把奇伯尔《基督年纪》记得烂熟,字字不漏。

   她正来喊苏用茶,看她没立刻答应,就进了屋子,苏正在匆匆忙忙给每个包捆绳子。

   “柏瑞和小姐,你买东西啦?”她问道,瞟着包起来的东西。

   “是呀——想把屋子装点装点哪。”苏说。

   “哦,我还当这屋子里装得够啦。”方道悟小姐说,看着四周围哥特式镜框里的印版圣人像、国教教会经卷和其他因为太旧不好卖、就摆在这不起眼的屋子里充数的东西。“是什么呀?老大老大的!”她把牛皮纸捅了个圣饼大小的窟窿眯着眼睛尽往里瞧。“哎呀呀,雕像吗?两个都是吗?哪儿买的呀?”

   “哦——我打一个串街的贩子手里买的,他卖小人什么的。”

   “两位圣人吗?”

   “对啦。”

   “哪两位呀?”

   “圣彼得和圣抹大拉的马利亚。”①

   ①叛教者朱利安即罗马皇帝朱利安(约331—363),在位时为361—363。他的时经教育而为基督徒,后转信异教,即位后力图恢复罗马帝国为异教国家。临终时说:“啊,加利利人哪,你得逞了。”加利利人即耶稣。

   “好啦——下来喝茶吧。待会儿要是光线足,你就把风琴上的经文摘句描完吧。”

   苏不过是耽于幻想,一时兴起,破了藩篱,一下子也就过去了,可是这小小的干扰反而促使苏格外热切起来,急于打开包扎,瞧瞧她的玩意儿。到了就寝时间,她有了把握,不会再有人上来打搅,就心安理得地把神像外罩都扒了下来,把石膏像摆到五斗橱上,还在它们两头各点上一根蜡烛,然后退到床边,往床后一躺,开始读从箱子里取出的那本书(不过方道悟小姐对此是毫不知情的)。原来那是吉本的著作。她看了记述叛教者朱利安①在位那一章。有时候她抬头看看石膏像,凑巧它们上头挂着一幅耶稣受难像的印版画,这让她觉着它们样子真奇怪,在那儿真是阴错阳差。这幅奇景似乎提醒她去做该做的事,于是她从床上蹦下来,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本诗集,翻到自己熟读的那首诗②——

   ①这首诗为斯文朋所作《普洛塞派恩赞歌》。普洛塞派恩或作波塞芬尼,希腊神话中宙斯与代密特之女,为冥王之后。(第一句引朱利安语。)

   ②格莱斯巴赫版《新约全书》为希腊文原本,裘德的希腊文无师自通,用相应的拉丁语音读出。这一段见于《新约·哥林多前书》:“然而我们只有一位神,就是父,万物都本于他。我们也归于他。”

     苍白的加利利人啊,你得逞了:

     你叱咤间世界就变得带死不活了!

   她把这首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跟着吹熄了烛光,脱了衣服,最后让自己心中之光也熄了——睡了。

   她年纪轻轻,平常睡得很沉,不过那晚上她老是睡不实,每回醒来一睁眼,从街上透进屋里的散乱的灯光足够她看明白石膏像,它们立在五斗橱上,同陈设着经卷和殉道者以及装在哥特式框子里的耶稣受难像(勉强看得出来拉丁式十字架,人形为阴影遮住)的环境形成了古怪的对照。

   有一回她睁开眼看的时候,教堂的报时钟不是打了一下,就是两下,已到了子夜时分。另一个住在城里、离得不远的人,那会儿正坐在灯前埋头读书,钟声他也听到了。因为是礼拜六晚上,他用不着拨准闹钟,到时把他叫醒,所以他可以睡得更迟些,按习惯要比每礼拜工作日晚上读书时间多两三个钟头。他正专心研读格莱斯巴赫版《新约》①,而苏此时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盯着她的石膏像。警察和迟归市民经过他窗下时候,要是静静驻足一下,准会听得见情感热烈的咕噜声,那是些莫名其妙的音节;但是对于裘德,又是具有无法形容的感召力的字眼儿啊。下边这些声音就谁都不明白:

   ①出处同前:“并有一位主,就是耶稣基督,万物都是借着他有的,我们也是借着他有的。”

   “All hemin heis Theos ho Pater,ex hou ta panta,kai hemeis eis auton。”①

   ①髑髅地在古耶路撒冷郊外,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

   接下去声音琅琅,诚惶诚恐,不绝如缕;随着似乎听见书阖上了:

   “Kai heis Kurios Iesous Christos,di hou ta panta Kai hemeis di autou!”

  4

  裘德干他本行已经得心应手,成了样样能的全村,大凡乡镇手艺人都能做到这地步。在伦敦,雕刻石叶簇的叶梭的匠人就不屑錾净浮雕中边边角角,仿佛一干整个作品的次要部分就有损身价。裘德要是没多少錾净浮雕的活儿干篇》等。,或者工作台上也没窗棂格一类可刻,就去凿纪念碑,或者给墓碑镌字,换个活儿,他倒也自得其乐。

   他第二次见到她时候,正在一个教堂里边站在梯子上干诸如此类的活儿。教堂要做早礼拜,牧师一进来,他就从梯子下来,凑到总共半打会众中间坐下来。要等祈祷完了,他才好敲敲打打。礼拜做到一半,他才发现苏坐在妇女一边,她是因为迫不得已,才陪方道悟小姐来的。

   裘德坐在那儿盯着她那好看的双肩,也盯着她随随便便、心不在焉得奇怪的起起坐坐的动作,还有她勉勉强强、敷衍了事的屈膝下跪的姿势。他一边心里想,要是他的处境比现在适意,这样一位圣公会教友归了他,那该是多么大的帮助呀。教徒一开始离开,他立刻往梯子上爬,倒不是他急着把活赶完,而是因为他不敢在这神圣场合同那位正在以说不清的方式影响着他的女性直接面对面。既然他对苏·柏瑞和的兴趣千真万确是因为她是异性,那么原来不容他存心设法同她过从密切的三条重大理由还是跟以前一样虎视眈眈,不得回避。不过一个人也不能单靠干活活着,这也用不着说,何况像他这样异乎寻常的人,无论如何,爱情方面总得有个出路。有些人可能二话不说,干脆往苏那儿跑,先下手为强,利用她不好意思回绝的态度,一享同她轻松愉快地交朋友之乐,至于下文如何,只有大知道。这一手裘德干不来——开头干不来。

   但是过了一天又一天,尤其是过了一个又一个更难熬的孤寂的晚上,裘德却发现他对她的思念非但没减少,反而更厉害,而且还十了起先没想干的。反常而不正当的事,从中得到酣畅的快感,这一切叫他在道德上惶惶不安。她的影响这样成天价缠着他,一走过她常去的地方,他就想她没个完。他只好承认在这场搏斗中,他的良心很可能是个输家。

   说真的,她至今只能算他的玄想虚构的产物。也许认识她倒能治好他的违乎常情、有悖正道的情欲,不过有个小小声音说,他固然很想认识她,但他却并不很热心治好他的病。

   按他本人一贯信守的正统观点,他的情况正朝道德败坏变,是毫无疑义的。因为一个已经由国家法律授权爱阿拉贝拉到死的男人,不能再随便爱别的女人;而且像裘德这样的人正在极力追求自己的目标,竟然要另寻新欢,也确实恶劣不堪。他的负罪感是那么深刻实在,有一天他跟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在邻近一个乡村教堂干活的时候,感到非祈祷不足以克服自己的弱点,因为这是他对上帝的责任。但是尽管他想是极想这方面做个好榜样,怎奈他还是祈祷不下去。他发现,你内心深处的欲望既然十之八九非受到诱惑不可,你就是恳求上帝把你从诱惑中拯救出来,也肯定没门儿。他就这样给自己找到了托词。“反正我这回跟上回就是不一样,”他说,“这回根本同色情狂不沾边。我看得出来她聪明过人,也有一部分是希望精神方面得到共鸣,再就是能在孤寂中受到温情眷顾。”于是他继续对她顶礼膜拜,不敢承认这是死心塌地,明知故犯。说苏德性、才情怎么好,说她信教信得怎么五体投地,总而言之,这些花言巧语,都不成其为他对她一片痴情的缘由。

   正好这时候,有个下午,一个年轻姑娘有点犹豫不决地进了石匠作坊,撩着裙子,免得沾上白粉末,她穿过场子,往管事房走去。

   “这妞儿不错嘛!”一个人称乔爷的说。

   “她是谁呀?”又一个问。

   “我不知道——我在好些地方瞧见过她。哦,对啦,是那个精明汉子柏瑞和的女儿呀,十年前他在圣·西拉教堂,把所有难干的铁活儿全揽过来啦。我也不知道她回这儿时候,他干什么——我看他不一定混得怎么得意吧。”

   同时,年轻女人敲了敲管事房的门,打听裘德·福来先生在不在这儿干活儿。有点不巧,他下午出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听这回答,露出失望的样子,立刻走了。裘德回来,他们就把这事跟他说了,还把她形容了一下,裘德一听,就大喊大叫的:“哎呀——是我表亲苏呀!”

   他沿街追她,她已经走得没影了。他可再不想什么他凭良心得避开她呀,决定当晚就找她。他回到住所,发现门上别着一张她写的条子——第一张条子,是那些文件中一份,它们本身简简单单、平淡无奇,可是一到后来带着思往怀旧的心情去看,就会发现其中孕育着种种充满了炽热情感的后果。女人最早写给男人的,抑或男人最早写给女人的这样一些信,有时候原本率性而为,真心实意,不过从中却可见一出大戏初露端倪,只是戏中人浑然不觉,待到剧情深入展开,那时候在激情的紫红或火红的光焰中重温这些书信,由于当初浑然不觉,就感到它们特别动人,特别充满了神圣感,其中有些情事也特别惊心动魄。

   苏这个便条便是纯出自然、胸无渣滓一类,她称他亲爱的表亲裘德,怪他怎么没告诉她。她说,因为她平常只好独来独往,几乎没什么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们要是聚在一块儿,准是很有意思。不过她现在十之八九很快就走了,所以相处的机会也许永远失去了。

   裘德一知道她要走的消息,直冒冷汗。再想不到会这样节外生枝,他只好马上给她写信。他说当天晚上一定跟她见面,时间在写信后一个钟头,地点在人行道上纪念殉道者遇难地方的那个十字架标志。

   他把信交给一个男孩送去以后又后悔了。他下笔匆忙,竟然提出在街上见面,而他理应说他要登门见她才对。其实,乡下习惯就是这样约个地方见面,他以前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妙招。他头一回跟阿拉贝拉的不幸见面不也是这么回事。不过他这样对苏这位可亲可爱的姑娘恐怕太失礼吧。可是这会儿也无法可想了,于是他在约好的时间之前几分钟,在刚亮起的路灯光下,朝那个地点走去。

   宽阔的街道静悄悄,几乎没有人迹,虽然时间并不晚。他瞧见街对面晃过一个人影,随即看出来果然是她。他们从街两边同时向十字架标志靠拢,还没走到它跟前,她就大声向他招呼:

   “我才不想在这么个地点跟你见面哪,这是我一辈子头回跟你见面啊!往前走吧。”

   她的声音果决、清脆,却有点发颤。他们在街两边并排往前走,裘德候着她那边的表示,一看到她有走过来的意思,就马上迎过去了。那地方白天停两轮运货小车子,不过那会儿一辆也没有。

   “我请你到这儿见面,没去找你,实在对不起。”裘德开始说话,态度忸怩像个情人。

   “哦——没什么。”她像朋友那样落落大方。“我实在也没个地方招待人。我的意思是你选的这个地方叫人不舒服——我看也不该说不舒服,我是说这地方,还有跟它连着的事儿,叫人难受,怪不吉利的。……不过我还没认识你,就这么开头不是滑稽吗?”她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但是裘德没怎么看她。

   “你像是认识我了,要比我早吧?”

   “对啦——我瞧见过你几回呢。”

   “那你知道我是谁啦,干吗不说话呢?这会儿我要离开这地方啦。”

   “是啊。这太不幸啦。我在这儿实在没朋友。也算有的话,是位年纪挺大的朋友,住在这儿哪个地方。我这会儿还没定规去找他呢。他叫费乐生先生,他的情况你知道不知道?我想他是郡里哪个地方的牧师。”

   “不知道——我倒是听说过有位费乐生先生。他住在乡下,就是拉姆登,离这儿挺近。他是乡村小学老师。”

   “怎么!他还是老样儿,真怪啦!绝对不可能!还是个老师!你还知道他教名——是里查吧?”

   “不错,是里查;我派过书给他,不过我压根儿没见过他。”

   “那他是一事无成喽!”

   裘德顿时黯然失色,因为连了不起的费乐生都失败了的事业,他凭什么能成功呢?要不是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候,他的甜蜜的苏就近在身边,他准叫绝望压倒了。但就是他这一刻想象到的费乐生上大学的宏伟计划失败的情景,到苏走后也还是要叫他垂头丧气。

   “咱们反正是散步,索性去看看他,好不好?”裘德突然说。“天还不算晚。”

   她表示同意。他们往前走,先上了小山,又穿过林木佳胜的郊区,一会儿就看见矗向天空的教堂的有垛谍的高楼和正方形塔楼,随后到了小学校舍。他们向街上一个人打听费乐生先生是否在家,回答说他总是在家。他们一敲门,他就到校门口来了,手持蜡烛,脸上的神气表示你们是干什么来的?自从裘德上一回细瞧过他之后,他的脸显然消瘦了,苍老了。

   隔了那么多年,他得以重晤费乐生先生,看见他那份失意样子,一下子就把他心目中费乐生头上的光轮打碎了,同时激起了他对这位备受煎熬和痛感失望的人的同情。裘德告诉他自己的姓名,说他现在是来看望他这位老朋友,他童年时曾蒙他关切爱护。

   “我一点也不记得啦。”老师一边想一边说。“你是说你是我的学生,对吧?当然是啦,这没什么疑问;不过我这辈子到了这会儿,学生已经成千上万啦,他们自然变得很厉害,除了最近这些学生,我差不多都想不起来啦。”

   “那是你在马利格林的时候。”裘德说,但愿自己没来。

   “不错,我在那儿呆过很短一段时间。这位也是老学生?”

   “不是——是我表亲。……要是你再回想一下,大概能想起来我给你写过信,跟你要文法书,你不是给我寄来了吗?”

   “哦——对啦!这我倒还有点影子。”

   “你办了这件事,太谢谢啦。你是第一位鼓励我走这条路的。你离开马利格林那天上午,跟我说了再见,说你的计划是当上大学毕业生,进教会——说谁想在事业上干出点名堂,不论当神学家还是当教师,学位总是万不可少的资历。”

   “我记得自己心里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就不明白怎么会连自己的计划都说给人家听呢。我这个想法放弃好多年啦。”

   “我可始终没忘呢。就是这回事儿把我引到这地方来的,还到这儿来看望你。”

   “请进吧,”费乐生说,“请令表亲也进来吧。”

   他们进了学校小会客室,那儿有一盏带罩子的灯,光线投在三四本书上,费乐生把灯罩下掉,这样他们彼此可以看得比较清楚。灯光照到了苏的神经质的小脸蛋和生机勃发的黑眼睛以及黑头发上;照到她表亲严肃端谨的神态上;也照到老师更老成的脸庞和体态上,看得出他有四十五岁,身材瘦削,富于思想;薄薄的嘴唇,轮廓优雅,习惯哈着腰,穿一件礼服呢大衣,因为磨来磨去,肩头、背部和肘部都有点发亮了。

   旧时的友谊不知不觉地恢复了,老师讲了他个人经历,那两个表亲也讲了自己的。他对他们说,他有时候还有进教会的念头;尽管做不到像从前设想那样进教会,还可以凭一名无牧师资格的传道者进去。他说,他对如今这个职位也还感到惬意,不过目前缺个边学边教的小先生。

   他们没留下吃饭,苏必须在不太晚之前回到住处,因为他们回基督堂还得走一大段路。虽然他们一路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普通事,然而裘德却因为发现了这位表亲流露出那么多在他还不了解的女性本色而为之一惊。她感受快、变化急,似乎不管干什么都是感情用事。一个令人兴奋的想法就能叫她走得飞快,他简直跟不上她;她对若干事情表现出来的神经过敏,难免被人误解为轻狂、浮躁。他心知她对他的感情全属最坦率的友爱之情,而他却比认识她之前更爱她,因此他感到非常苦闷;回家路上他心头沉重,不是夜空幽暗引起的,而是因为想到她即将离去。

   “你干吗一定离开基督堂?”他带着遗憾意味说,“这个城市历史上出了纽门、普赛、沃德和奇伯尔那样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哪,你不愿意呆下去,那你舍此不图还能有什么出息?”

   “你说得不错——这些人的确是那么回事儿。可是他们在世界史上能算赫赫有名吗?呆在这儿,就是为这个,这道理未免太可笑啦!”她笑起来了。

   “啊——我非走不可。”她接着说。“方道悟小姐,就是我帮活的那个,把我气坏了,我也把她气坏了,所以顶好一走了之。”

   “出什么事啦?”

   “她把我的石膏像砸碎啦。”

   “哦?故意吗?”

   “故意干的。她在我屋里发现了它们,虽然那是我的财产,她硬给摔到地上,拿脚踩,就因为它们不合她的调调儿。一个像的胳臂跟脑袋,她用脚后跟碾得稀碎——太叫人恶心啦!”

   “我想,她嫌这些天主教味儿——教皇派味儿太厉害了吧?毫无疑问,她管这叫教皇派的像,还要大讲特讲呢,你这是什么拜神求福喽。”

   “不对。……才不对呢。她倒没那么干呢。这可完全不一样,是另一码事。”

   “哈!那我可就觉着太怪啦!”

   “是啊。她就是因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才恨我的守护神哪。所以我才气得顶她。吵完了,我就决定再不呆下去啦,不过还得找事于,要干就干个我人比较独立的。”

   “那你干吗不试试教书呢?我听说你干过一回。”

   “我压根儿没想过再教书;因为我已经当了工艺设计师啦。”

   “那我一定跟费乐生说说,让你在他的学校里试试本事好啦。要是你愿意干,再上个师范学院,就成了有合格证书的一级女教师啦,这比你现在当设计师或者教会工艺师什么的,收入要多一倍呢,自由也成倍增加啦。”

   “那好吧——你就跟他说好啦。我得进去了。再见,裘德!咱们到底还是见面啦,我太高兴啦,咱们用不着因为父母吵架也吵架吧,对不对?”

   裘德不想叫她看出来他究竟同意了多少,转到他这边路上,便径自走向那条偏僻的街上自己的住所。把苏·柏瑞和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是他心里老在盘算的念头,后果如何是在所不计的。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拉姆登,因为他担心光凭一纸短信不会起到说服作用。小学老师对这个建议思想上没一点准备。

   “我想要的人是所谓的第二年调动,就是教过了一年再调动。”他说。“从令表亲本人条件看,她当然担任得了,不过她什么经验也没有。哦——她有经验,对吧?她是不是真想选教书这门当职业呢?”

   裘德说他认为她的确有意从事这类工作;他连编带诌地强调她天生具备了给费乐生先生当助手的适应能力;其实他对她这方面情况毫无所知,不过经他这么一花言巧语,倒把老师心说话了,说他愿意聘请她,并且以朋友资格向裘德郑重表示,如果他的表亲并不是真正愿意走这条路,也不想把这一步当做学习期间第一阶段,尔后进师范学院接受培训为第二阶段,那么她的时间就将白白浪费,况且薪水云云也不过有名无实而已。

   这次造访的第二天,费乐生接到裘德一封信,内中说到他已经再次同他的表亲仔细斟酌过了,她从事教学工作的心越来越积极,同意到费乐生那儿工作。那位老师和隐士万万没料到裘德之所以这样极力撺掇这件好事,除了出于一家人天生来就相互照顾的本能,还对苏怀有什么别的感情。

  5

  小学老师坐在他的简朴住宅里,住宅同校舍相连,两者都是现代建筑。他望着路对面的房子,他的教员苏就住在那里边。苏的工作安排很快定下来了。原来准备调到费乐生先生的小学的小先生不肯来,苏暂时顶了这个缺。所有这类临时性安排只能延续到女王陛下的督学下年度视察之后再做定夺。苏要转为常任教职须得经他批准才行。柏瑞和小姐在伦敦时候大概教7两年书书中指出唯心论是将理性神化,是一种改了装的上帝创世说。,虽然不久前辞掉了,但无论如何不好说她在教学方面全属外行;费乐生认为留她长期担任教职没什么困难;她跟他一块儿工作才三四个礼拜,他就已经希望她继续留下来。他发现她果真像裘德所形容的那样聪明;哪个行业的老师傅不想把一个能叫他节省一半精力的徒弟留在身边?

   那时候是八点半稍过点,他等在那儿是为看到她穿过大路到学校这边来,这样他好随着她过去。八点四十分,她随随便便戴了顶轻便帽子,过了大路;他瞧着她,仿佛瞧着一件稀罕物。那早上她神采飞扬,容态绝尘,犹如为她自己发出的新的霞光所包围,但是这同她的教学能力毫不相干。他随后也到了学校;苏要一直在教室另一头照管她的学生,所以整天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绝对是个优秀教师。

   到晚上他要专门给苏一个人上课,这也是他应尽的一项职责。依照有关法令规定,教者与学者如为不同性别,授课时应有一年高德劭的女性在座,云云。里查·费乐生一想到这一条款居然用到他们身上,觉着太可笑了,因为他年纪比她大好多,足可以当她爸爸;个过他还是竭诚遵守规定,跟她一块儿坐在屋里时候,苏的房东寡妇霍太太就在一边,忙着自己的针线活儿。其实这个规定也无从规避,因为这房子只有一间起坐室。

   她计数时候——他们上的是算术课——有时候无意中抬头看他一眼,带着询问意味的微笑,意思像表示他既然是老师,她脑子里这会儿转的东西,不管是对还是错,他一定完全清楚。费乐生的心思实际上不在算术上,而是在她身上。按说他身为导师,这样的心境未免反常,恐怕连他自己也觉着前所未有。她呢,也许知道他那会儿正琢磨她吧。

   他们这样上课已经几个礼拜,虽然很单调,可是他反而从中感到很大乐趣。恰好有一天学校收到了通知,要他们把学生带到基督堂去参观巡回展览,内容是耶路撒冷的模型。考虑到教育效果,每个学生只要交一便士就可以入场参观。于是他们的学生按两个一排,列队前往。苏在自己班旁边走,拿着一把朴素的遮阳伞,小小的拇指勾着伞把子。费乐生穿着肥肥大大的长袍,跟在后边,斯斯文文地甩着手杖。打她来了,他一直心神不定,左思右想的。那个下午,晴光烈日,尘土蒙蒙,进了展览室一看,除了他们,没几个人。

   古城的模型高踞室中央,模型的主人,一副大善士的虔诚样儿,拿着根指点用的小棍儿,绕着模型,给小家伙指着,叫他们看念《圣经》时已经知道名字的区域和地方,摩利亚山呀、约沙法谷呀、锡安城呀、城墙城门呀;一个城门外头有个像大坟头的大土堆,大土堆上面有个又小又白的十字架。他说那地方就是髑髅地①。

   ①《再高,再高》是美国诗人朗费罗(1807—1882)的诗。《深夜里欢声雷动》是英国诗人拜伦(1788—1824)的长诗《恰尔德·哈洛德》第三章第二十一节首句,用做朗诵的题目。《大老鸹》是美国诗人和短篇小说作家爱伦·坡的诗,下引其中第八节两句。

   “据我看,”苏对老师说,她跟他都站在靠后的地方,“这个模型固然是精心造出来的,其实是个凭空想象的作品。有哪个人知道基督活着那会儿,耶路撒冷就是现在这个模样?我敢说连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这是先根据对这个城实地调查的结果,再参考经过合理推测画出来的最好的地图,这才打样子把模型造出来的。”

   “我倒是觉着咱们老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地够烦啦,”她说,“想想吧,咱们又不是犹太人的后人。干脆说吧,那儿向来就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不起的人物——雅典、罗马、亚历山大,还有别的古城,可都有啊。”

   “不过,我的亲爱的姑娘,你可别忘了它对咱们意义多大呀!”

   她不言语了,因为她很容易给人压下去;随后她瞧见在团团围住模型的孩子后边有个穿白法兰绒上衣的青年,聚精会神地仔细看着约沙法谷,身子躬得很低,所以他的脸差不多全让橄榄山给挡住了。“瞧你表亲裘德。”老师接下去说。“他可不会觉着咱们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地才烦呢。”

   “哎呀——我怎么没看出来是他呀!”她声音又快又亮地喊了出来。“裘德呀——瞧你这个认真劲儿,钻进去都出不来啦!”

   裘德从神游中惊醒过来,瞧见了她。“哦——是苏呀!”他说,一时不知怎么好,心里可又高兴,脸刷地红了。“这全是你的学生吧,没错儿!我看见学校都排在下午入场,所以我猜你们也要来。我看得人了迷,连在哪儿都忘啦。它多叫人缅怀圣世哟!我可以花上几个钟头足足看个够,可我就那么几分钟,糟透啦!因为我这会儿就在这旁边地方干活呢。”

   “你这位表亲可真聪明得厉害哪,她毫不留情地批评起模型啦。”费乐生说,口气是好意的挪揄。“对它的正确性,她大表怀疑呢。”

   “不对,不对,费乐生先生,我不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讨厌人家叫我聪明女孩什么的——这类货色大多接!”她带着满腹委屈回答他。“我的意思不过是——我也说不上来我什么意思,反正你没懂我意思就是啦!”

   “我可懂你的意思呢。”裘德热呼呼地说(虽然他并不懂)。“我认为你蛮对呢。”

   “你真是好裘德哟——我就知道你信得过我啊!”她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带着责怪的神气看了老师一眼,就扭过身去对着裘德;她话声带颤,这是因为老师不过心平气和地挪输了一下,她就那么放肆,不免觉着自己荒谬。她哪儿意识到,她就这一刹那感情流露竞使两颗心都爱她爱得接心刻骨,矢志不移;而又因如此,她又将如何没完没了地给他们的来日造成何等难解难分的冲突。

   那个模型的说教气氛太浓,孩子们很快就腻烦了,下午稍晚一些时候,他们就全体整队返回拉姆登,裘德也回去干活。他目送穿着干净白罩衫和围裙的小羊羔,由费乐生和苏在旁保护,沿街往乡下走去;由于他自己不得不置身于他们的生活进程之外,心里充塞着十分难堪的失落感。费乐生已经邀请他于礼拜五晚上光临做客,苏也不上课。他满口答应,届时必来打扰。

   同时学生和老师正在回家路上走。第二天,费乐生在苏上课时向黑板望去,不禁为他的发现大吃一惊,原来那上面有一幅用粉笔熟练地画下来的耶路撒冷示意图,所有的建筑都标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我以为你对那个模型毫无兴趣呢,再说你简直没怎么看,对吧?”

   “我是没怎么看,”她说,“不过我记得它好多东西。”

   “你记得的比我多啊。”

   女王陛下的督学在那段时间正在这个居民区实行“突击察访”,要出其不意地检查教学情况。两天后,在上午上课中间,他轻轻托起门搭子,那位督学大人,边教边学的小先生眼里的凶神恶煞,走进了教室。

   费乐生先生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就像某篇小说里那个女人一样,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给他们捉弄的次数太多了。但是苏这个班是在教室靠里边那头,她背对着门口,所以督学站在后边,看了大概半分钟她教的课,她才察觉有个人在那儿。她一转过身,突然明白过来那个常常把人吓坏了的时刻到来了。她平素就胆怯,这下子受的影响如此之大,禁不住惊叫了一声。费乐生,出自一种极度关心的奇特本能,不由自主地及时跑到她身边,防备她因为虚弱而晕倒。她很快镇静下来,笑起来了;但督学走后,她又有了反应,脸色煞白,费乐生就把她带到自己屋里,给她喝了点白兰地,让她慢慢恢复到常态。她发现他握着她的手。

   “你本该先跟我说。”她喘嘘嘘地发脾气说。“说有个督学马上要来‘突击察访’嘛!哦,我可怎么办哪!现在他要写报告,告诉主管,说我根本不够格呀,我这辈子要丢人丢到底啦!”

   他那样和颜悦色地瞧着她,她感动了,后悔不该抢白他,人觉着好了点就回家了。

   裘德在同一时间一直心清烦躁地等着礼拜五的到来。礼拜三、礼拜四两天,他要去会她的愿望对他影响太强烈了,天黑之后,他居然顺着到那个村子的大路走了好远;回到家里,他觉着简直没法集中心思看书。礼拜五晚上一到,他就按自以为苏喜欢的样儿打扮起来、匆匆吃过茶点就起身了,尽管那时候正下雨。茂密的树木笼罩下,那个本来昏暗的时刻就更昏暗了,雨水从树杈上滴下来,凄凉地落在他身上,这光景使他有了深深的不祥之感——没有道理的不祥之感,因为他知道他虽然爱她,但也知道只能到此为止,再往前一步绝对不行。

   就在拐个弯儿、进村子的当口,他迎面头一眼就瞧见两个人合打一把伞从教区长住宅大门出来。他是在他们后边,离得很远,不过他立刻认出来是苏和费乐生。后者给她打着伞,显然他们刚走访过教区长——总是为什么跟学校工作有关的事吧。他们顺着雨淋湿的僻静的篱路往前走,裘德这时看见费乐生一只胳臂去搂她的腰;她轻轻推开了他的胳臂,可是他又搂上她,这回她没再管,只很快朝四处瞧了瞧,挺担心的样子。她根本没直接朝后看,也就没看见裘德。这下子裘德如同挨了一闷棍,一头扎进树篱中间藏起来,直到他们走到苏住的房子,她进去了,费乐生就往近边的校舍走去。

   “哦,他配她,年纪可太大啦——太大啦!”裘德在爱情受挫、沦于绝望的极度可怕的病态中高声说出来。

   他不能干涉。他不是阿拉贝拉的男人吗?他没法再往前走了,掉头回了基督堂。他走的每一步都像跟他说,他没有丝毫理由挡着费乐生,不让他跟苏好。费乐生或许是个比她大二十岁的长者,但是有好多婚姻像这样年龄条件悬殊的,不是也过得很美满吗?不过他的表亲同老师这层亲密关系却是他自己一手策划成功呀,他这么一想,就感到他的悲伤遭到了冷酷无情的奚落。

  6

  裘德的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姑婆在马利格林病倒了,他在下面那个礼拜天去看望她。他本想去趟拉姆登村,忍痛跟他的表亲做一次长谈,借此向她一吐积愫,不过这也很难启口义制利。墨家则以利释义,认为“义,志以天下为,而能利,再说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令他极感痛苦的情景,他也只能秘而不宣。他探视站婆正是胜利地克服了原来打算的结果。

   他姑婆下不了床,他在那儿短短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忙活着种种安排,好让她舒服点。小面包房已经转让给一家邻居。有了变卖所得,加上平时积蓄,她完全用不着为日常吃穿用发愁,再说还有位同村寡妇跟她一块儿过,照她的意思服侍她。到他快走的时候,他才抽出点空跟姑婆安安静静说会子话。他没头没脑地扯到了苏身上。

   “苏是在这儿生的吧?”

   “对啦——就在这间屋里头。他们那会儿就住在这儿。你问这干吗?”

   “哦——我想知道知道。”

   “那你一定是跟她常来常往喽!”严厉的老太婆说,“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哎——我没跟她常来常往。”

   “你跟她聊过吧?”

   “聊过。”

   “那你就算了吧。她爸爸把她带大了,就是教她恨她妈娘家人。你这么个干苦活儿的,她才看不上眼呢——她这会儿成了城里派头的姑娘啦。我压根儿都是随她去。不听话的小丫头,老是那么个样儿,还神经兮兮的。就为她顶嘴,我敲了她多少回呀。有那么一天,她连鞋带袜子一脱,就下到塘里去啦,裙子都拉到磕膝头上边。我臊得还没喊出来,她就说:‘姑婆,你一边儿去吧。这可不是讲规矩的人瞧的哟!’”

   “她那会儿还是小孩儿哪。”

   “怎么说也十二岁啦。”

   “就是呀。不过她这会儿人大啦,她人心思细,见事快,脾气好,敏感得就跟——”

   “裘德呀!”他始婆大声喊出来,在床上硬挺了一下。“你可别为她再犯糊涂吧!”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你娶了那个叫阿拉贝拉的娘儿们,真算是男人变着法儿干出来的坏事哟。可她这会儿总算到天那边去啦,再不会跟你纠缠啦。你是叫人捆死了的,你要是不知好歹在苏身上打主意,那你干的事儿还要坏哪。表妹妹对你客客气气,你就有礼还礼,也跟她客客气气。亲戚跟亲戚好心好意,可你一过这条线,那你就是为她疯得找死啦。她要是跟城里人一样流里流气,那你就算毁啦。”

   “姑婆,别说她坏话吧!别说啦,行吧!”这时候姑婆那位女伴和护理进来了,裘德这才下了台。她准是听见他们的谈话来着,因为她谈起好多年前的旧事来了,讲到她记得的苏·柏瑞和是个什么样的小女孩儿。她说,她爸爸上伦敦之前,她就在草场对面的村办小学上学,接着形容她是个多么古怪精灵的小丫头——那年教区长办了回朗诵和背诵会,她怎么穿着小白罩衫、矮帮鞋,系着粉红带子上了讲台,比谁都小;她怎么背《再高、再高》、《深夜里欢声雷动》和《大老鸹》①;背的时候怎么小眉毛拧着,难过地朝四处眨巴眼儿,对着半空里说话,真像那儿有个大老鸹:

   ①英国小说家笛福的小说《鲁宾逊漂流记》的主人公,名叫鲁宾逊·克鲁索。

     “狰狞怕人的大老鸹,你从夜茫茫的海岸出发游荡,

     告诉我你那堂皇的名字是什么,在永夜的冥国的榜上!”

   “她系着粉红带子什么的站在那儿,把吃臭烂肉的脏老鸹真演活啦。”病老太婆也只好跟着帮腔。“她简直就跟真瞧见老鸹似的。裘德呀,你小时候也会来这一套呢,眼朝上望,对着半天空,跟真瞧见什么一样。”

   那位邻居又讲了些苏别的趣事。

   “她可不是个调皮鬼,你也知道。可是她平常干的事儿,只有男娃儿才干得出来呢。那回我瞧见她嗖地蹦到那边塘里头,跟着一滑就滑得老远的,小崽发随风飘着。那一串有二十个娃儿,她也是一个,他们一气往塘那头滑,滑过来滑过去,没个停,上边顶着天,样儿就像在玻璃上。那里头就她一个女娃儿,他们都给她叫好。她说,‘男娃儿呀,别那么骚不唧儿的!’抽冷子就跑家里去了。他们想法要把她哄出来,她可不干啦。”

   她们回想起来的苏的形象反倒让裘德心里更难过,因为他再休想向她求爱了。离开姑婆的小房子时候,他心里沉甸甸的,很想顺路到那个小学,瞧瞧她小小身影呆过的教室,她在那儿曾大放异彩,但是他克制了这个欲望,继续往前走。

   因为是礼拜天晚上,有些人穿着顶好的衣服站在一块儿,他住在村里时候,他们都认识他。其中一位挺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他倒吓了一跳。

   “你总算到了那边啦,对吧?”

   裘德露出来没明白他说的意思。

   “哎呀,就是那个讲学问的老窝子嘛——你还是孩子时候不就常跟我们讲那个‘光明之城’嘛!那儿都跟你想的一样吧?”

   “是呀,还不止我想的哪!”裘德大声说。

   “我有回在那儿呆了一个钟头,我这人可没看到多少东西;全是破旧的老大楼哇,一半儿教堂,一半儿善堂,简直没什么活气儿啊。”

   “你错啦,约翰;你要是随便在街上逛逛,两只眼就看不出来什么。那儿的活气儿才足哪。它是天下有一无二的思想和宗教的中心哪——存着这个国家学问和精神的大仓库啊。那儿干什么都静悄悄,不那么人来人往闹哄哄的,万有运行,无声无息嘛——借个有名作家打的比方吧,好比陀螺转,瞧着就跟没转一样。”

   “哦,好啦,大概是那么回事儿吧,可也不一定那么回事儿,所以我才进了馆子,要了一缸子啤酒、一便士面包、半便士干酪,待到该回家时候才走。我想你到这会儿准是上成了大学吧?”

   “哎,没哪!”裘德说。“我离它还远着呢,简直跟从前没两样。”

   “怎么搞的?”

   裘德拍了拍口袋。

   “果然不出所料啊!那地方可不是为你这号人开的——是专门给手里大把大把钱的人开的啊。”

   “这你又错啦。”裘德说,嘴里硬,心里难受。“就是为我这号人开的呀!”

   乡亲的这番议论按理足以给他指点迷津,叫他从新近陷进去的太虚幻境猛醒回头:那儿有个脱离现实的小人物,说起来不就是他嘛,一门心思要高攀艺术与科学的崇高圣境,邑勉以求,务必在大学问家的乐园中博得一席之地。现在乡亲说得这么露骨了,不容他不好好看看自己的前景如何。就拿近的来说吧,他就觉着对希腊文、特别是希腊文剧作的理解程度,连自己也不满意。每天干完活儿,有时候真累得慌,简直没法保持钻研、分析所不可少的注意力,以求透彻了解。他深深感到没有导师绝对不行——需要一位近在身边的朋友,碰上深文奥义、艰涩难解的著作,就是费一个月精力还是苦于索解的时候,能给他提示要领,使他能对问题豁然贯通,掌握精要。

   他不能再这样沉湎于空想了,考虑考虑现实情况是绝对必要的。他以前把他的空闲时间一味用在含混的所谓“个人钻研”上,不看一下实效,到头来究竟有什么收获?

   “我早就该这样想啦,”他在回家路上说,“我说要按学习计划来,可是方向既不明,目标又不准,那还不如根本不靠什么计划呢。我老是这么在学院外头瞎转悠,仿佛里头真会伸出胳臂,把我举起来,放到里头去,可哪儿有这门子好事呀!我得找到专门的路道才行哪。”

   下个礼拜他就按自己的设想开展活动。有天下午似乎机会来了,一位风度高雅的老先生,人家讲他是某学院院长,正在一块花园似的私人界地上的公用小路散步,正好离裘德坐的地方挺近。老先生走近了一点,裘德心急地盯着他脸看。老先生倒是慈眉善目、能替人着想的样子,不过也透着内向,不大爱搭理人。裘德转念一想,还是不宜冒昧上前跟他搭话。不过这回跟他照个面,虽说事出偶然,对他却大有启发:他想倘若他能给几位德高望重、博学强识的老院长写信,陈述自己的困难,征求他们的意见,倒也不失为聪明之举。

   下边一两个礼拜,他心里揣着这个主意到城里他认为适宜的地方呆着,便于有机会见到些超群迈众的院长、学监和其他学院负责人之流;最后他算挑中了五位,按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的想法,他们都透着目光如炬、慧眼识人;于是他向五位发了信,简述自己种种困难,请求他们对他在这种难乎为继的状况下何去何从,惠予指教。

   信付邮后,裘德思想上又开始觉得这事情办得不妥,但愿那些信都没寄到才好。“这年头到处都是乱拉关系、爱出风头、言行粗鄙的家伙,乱写什么申请信,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应该给素昧平生的人这样写信呢?他们总不免往坏里头想,认为我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好吃懒做的饭桶、生来心术不正的东西……也许我还真是那号人呢。”

   尽管这样,他还是始终抱着收到回信的希望,把这看成他起死回生的最后机会。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嘴里说再盼着回信可太荒唐了,心里还是盼个没完。就在他等信的工夫,无意中听到费乐生的消息,一下子弄得他心乱如麻。费乐生要推掉基督堂城外那所小学,转到更往南去的中维塞克斯一所大点的小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他的表亲有什么影响?是不是老师因为现在要担负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生活而采取的切实可行的步骤?看来可能是这么回事儿,可他不想就这么肯定。费乐生跟他自己心坎上供养的年轻姑娘之间那层情好关系叫他极为反感,其结果是他决不会为学习计划向费乐生讨教。

   同时,学术界名人仍然没给裘德回音,这年轻人只好跟以前一样全靠自己解决问题。但是,希望如此渺茫弄得他心情更加郁闷。他用了间接办法去打听有什么出路,很快就搞清楚了:让他长期疑虑、惴惴不安的事情,只有靠他取得领取奖学金和助学金资格,才是他唯一能走的光明之路。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非得接受大量的指导不可,此外要有一些生而具备的才干。另一个问题是,靠自订的程序从事自学的人,无论涉猎多广多深,哪怕持续不断花上十年苦功,要想同在训练有素的教师指导下过着学习生活,而且为取得合格条件早经努力的那些人进行竞争,并指望取得成功,那也是谈何容易啊。

   还有一条路,姑且这么说吧,就是用“捐班”办法弄到资格,对他这样人倒不失为实实在在的公开的道路,困难只限于物质方面。他按照自己得到的资料开始核计物质方面的障碍有多大规模,最后计算的结果令他心灰意冷,因为就算他财运极为亨通,有能力按一定比率攒钱,其间也将历尽十五年光阴,方能博得向学院院长呈缴个人全面鉴定的正式证明的机会和参加入学考试的资格。所以采取这条道路在他也毫无希望可言。

   他看透了这地方对他施展的迷幻术够多迷离惝忄兄而诡谲多端。想当年它就凭它在天际的一片光景对他展示了魔力,他这个做梦的青年就上了钩,一心想到它那儿,一心想在它那儿生活,一心想在学院和教堂中间徜徉,一心想儒染所谓“地方精神”,认为这一切都是彰明较著、要悉心毕力以赴的理想。“只要我到了那儿,”他就像克鲁索①那样大言不惭地对他的大船说,“下边什么事就看我的时间精力啦。”如果他当初根本没陷进这假象充斥之地,不慑于它的外观与空谈,而是到热闹繁忙的商业城市去,凭自己的精明强干,以赚钱发财为目标,脚踏实地来评估自己的计划,无论怎么样,一切都会胜强百倍啊。唉,这一比较,事情也就显得十分亮堂。学习计划受到了理性的检验,也就跟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样,一下子炸碎了。他回顾以往多年自己的足迹,感触独深,正应了海涅②说的话:

   ①海涅(1797—1856),德国浪漫派诗人。

   ②圆形会堂的形制实本于牛津的舍尔登会堂。该堂由先后任伦敦主教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舍尔登倡建,由伦恩设计,另辟蹊径,著称于世。

     在那年轻人的富于灵感而炯炯有神的双眸的上空,

     我瞧见身披彩衣、装腔作势的愚人帽在晃动。

   所幸的是,他以前没机会把亲爱的苏也牵扯进他这一败涂地的境遇,没给她的生活注入失望。而且他终于明白过来自身本来就有的种种条件限制,而这个痛苦的觉醒过程现在不该让她了解。对他从前如何在妙手空空、一贫如洗、前途难卜的条件下所进行的惨痛的斗争,她毕竟所知有限。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他从梦中醒来的光景,当时他恍恍惚惚,不知怎么才好,于是走进了圆形会堂①。它是这有异常动人风貌的独特城市的独特建筑,顶上是带天窗的八角形阁楼,每面均有窗户,从那儿可纵览全城和它的巍峨建筑。裘德登上了阁楼,凭窗骋目,景色一望无余。他心绪万千,悲愤填膺,同时屹然不屈,崇楼杰阁以及与它们关联着的事物与特权,根本与他无缘。他凝视从前没工夫一顾的宏大图书馆浮现在空中的房顶,而随着阳光照临之处又是林林总总的尖塔、学院、山墙、街衢、礼拜堂和四方院,这一切构成了举世无双的风光,犹如气势磅礴的大合奏。他看明白他的命运不是寄托在这些东西上,而是留在自己身在其内的劳动者中间,同他们一块儿在自己也寄居的穷街陋巷中安身立命。尽管观光者和颂扬者根本不承认它们是城市本身一部分,然而若没有那儿的栖居者,勤奋的读书人固然读不成书,高尚的思想家也活不下去。

   ①信经谓基督教信条,尤指拉丁文《尼西亚信经》与《使徒信经》。

   他的目光越过城区,投向远处的乡间,葱茏的林木挡住了他的视线,把她掩蔽起来了。原先她的音容笑貌成了他的心灵的依靠,而同她的睽离却变成令人发狂的精神折磨。对于这一重打击,他或许可以诿之于命该如此,勉能承受。有苏同他形影相依,不论他的野心落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总可付之一笑。而没有苏,他长期承受的身心过度紧张所产生的反应势必对他造成悲惨后果。费乐生以前求知问道无疑也曾碰到他所尝到的那样闭门羹而痛感失望。然而小学教师如今有了甜蜜的苏,这就使他得了安慰,也有了福。而他又有谁来安慰呢!

   他从阁楼下来,到了街上,无精打采地往前走,到了一个客店前面,就进去了。他很快一连喝了三杯啤酒,出来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在闪烁的路灯光下,悠悠荡荡地回家吃晚饭。在桌子旁边没坐多大一会儿,房东太太给他送来一封刚到的信。她放信的时候,脸上煞有介事地一副预感发生大事的神气。裘德一看,上面有个学院的钢印,他曾经向该院院长发过信。“着啊——最后总算来了一个啦!”裘德大声喊道。

   信的内容简短,跟他盼望已久的内容未免南辕北辙,不过的确是以院长个人名义寄来的。内容写的是:石匠 J.福来先生:

   接读大函,甚感兴趣。据你所述,得悉你为工人。现不揣冒昧,奉告如次:你似应谨守本业,一以贯之,则成功机会必不负苦心人,较另择高就裨益良多。鄙见如此,谨覆。

                    T.太徒弗奈于圣书学院

   这个意见真是洞明世态,入情入理极了,但是裘德却大为恼火。他本来明知是这么回事,也知道它说的是大实话,可是他感到这是对他的十年辛苦狠狠揍了一巴掌。这下子影响实在太大了,他一气之下,什么都不顾了,猛地从桌边挺起身子,不是照平常那样看书,而是朝楼下跑。他上了街,站在一个吧台旁边,稀里糊涂地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稀里糊涂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市中部一个叫四路口的地方,昏昏沉沉地盯着一群人,神不守舍。后来他清醒过来了,开始跟站岗的警察搭起话来。

   警察打了个阿欠,伸了伸胳臂肘,脚后跟往一块儿一磕,长了一英寸半,觉着挺有味儿地望着裘德,说:“小伙子,你醉了吧?”

   “没醉,还早着呢。”他故意说俏皮话。

   不管他这会儿多软弱,他脑子倒是完全没有乱。警察下边说的话,他只听见了一两句。他苦苦思索,多少像他这样百般苦斗的人站在这十字路口上,从来也没人搭理过。路口的历史比城里最古老的学院的历史还悠久呢。一点也不假,在它那儿着实看得到历代古人阴魂不散,成群结队,挤挤撞撞;他们会聚在那儿,演出过喜剧、悲剧和笑剧;那可是真人真事,真刀真枪的表演,激烈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人们当年站在四路口,大谈特谈拿破仑怎样胜利和失败呀,美洲怎样沦于敌手呀,查理王怎样被处决呀,殉教者怎样受火刑呀,十字军怎样跨海东征呀,诺曼底的威廉怎样征服呀,说不定还要讲到恺撒怎样挥师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呢。多少男男女女在这儿凑到一块儿,相爱了,反目了;成婚了,仳离了;你等着我,我念着你;你因我吃苦,我为你受罪;你占我上风,我压你气势;吃起醋来,就你骂我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超生,然后又回心转意,和好如初,但求上天保佑,有福同享。

   他开始认识到市井生活是一部人性的万宝全书,它搏动有力,生生不息;它变化多端,花样百出;它小中见大,粗中有细;这样一看,市井生活比长袍先生的学院生活真是无限地高明啊。他前面这些为生活苦苦挣扎的男男女女才是基督堂的真正本色,虽然他们简直不知道什么“基督”呀,或什么“堂”。事情往往就这么令人忍俊不禁,这也是其一。至于那流动不居的学生和导师们固然从他们的角度对“基督”或“堂”自有一番见解,可那完全不是当地原汁原味的基督堂。

   他看看表;为了印证他的观感,一直走下去,进了一家大众娱乐厅,里边有个不设座位的音乐会正在演奏。裘德一进去,就瞧见屋里到处是铺子的小伙计。大姑娘、丘八大爷、学徒、叼着香烟的十一岁的娃儿们、还算体面人家的出来想打野食的轻挑娘儿们。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啊,他算是人门啦。乐队奏着曲子,大群人转来转去,你推我操。一会儿隔一会儿,汉子们跑上去,唱个凑趣逗乐的歌儿。

   但是苏的精灵似乎老跟着他,不许他跟风骚的小妞儿调情、喝酒;她们直往他这边儿凑,变着法儿要在他身上找点乐子。七点钟一到,他就走了,宁肯绕个大圈子往家走,为的是经过给他写信的院长的学院的大门。

   大门关着。冲动之下,他从口袋里掏出当工人的总是随身带着的笔,顺着院墙一挥而就:

     “我也有聪明,与你们一样,并非不及你们;你们所说的,

   谁不知道呢?”

              ——《约伯记》第十二章第三节

   7

  怨气出了,他心里舒坦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想自己那么狂妄自大,又大笑了一阵。不过他这笑是病态的、苦涩的。他又把院长来信看了一遍,字里行间的至理明言起先叫他大力气恼研究。融会诸家,继承二程思想,建立完整的理论体系,集,这会儿却叫他寒了心,泄了气。他自认实在是个糊涂虫。

   他在学问和爱情两方面的追求都让人勾销了,也就没心肠再去接着干活。每当他自认命中注定当不上大学生,心境逐渐平静下来时候,他跟苏之间绝无任何希望的关系就来搅扰他。他这辈子遇上的这个本来是内亲的意中人,因为他结过婚,已经完全落空,可是前尘旧影一直残酷地索绕在他心头,逼得他没法忍受。为了消愁解闷,他只好一头奔出去,寻找那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在一个坐落在大院子里的不起眼的矮屋顶小酒馆,他找到了这样的生活。当地的一些名流也一样光顾那地方。要是在他平时心情比较畅快的时候,他顶多不过欣赏欣赏它的特殊情调,不过这会儿就不然了,他在那儿一坐差不多一整天,认定自己反正是生性下劣,没有指望,不可救药。

   到了晚上,小酒馆的常客陆续光临了,裘德还是坐在屋角的座位上不动,钱已经花得一文不剩,整天只吃了块糕。他一副老饮客的派头,把酒时长,啜酒时慢,沉着老到,冷眼旁观,——觑着那帮子凑到一块儿的酒友。他还跟其中几个混得挺熟:算一算有潦倒的补锅匠泰勒,他原先专做教堂五金生意,那会儿信教信得挺诚的样儿,这会儿一开口就有点对教会不敬了;再就是酒糟鼻子的拍卖商;还有两个跟他一块儿干哥特式石雕的石匠,人称吉爷和乔爷。在座的另有几个小职员;一个专做长袍和法衣的裁缝的帮工;外号叫“安乐窝”和“麻点子”的两个女人,她们的道德品味按搭配的变化,高下不等;几个号称赛马场上“懂道儿”的赌家;一个离开剧院走四方的艺人;两个没穿长袍、可又叫人认出来的大学生,他们偷偷溜进了酒馆,为小母哈巴狗的事跟一个人接头,赖着没走,跟刚提到的赌赛马的几位爷们在一块儿喝酒,拿短烟管抽烟,隔会儿就看看表。

   聊着聊着,他们就聊到一般事情上了,批评基督堂的社会,对那些导师、地方官儿和其他大权在握的人物的缺点,实心实意表示了遗憾,同时对他们如何立身行事,如何得到应有的尊敬,也有所建言。在交流意见的时候,他们都抱着与人为善,不以个人成见为转移的态度。

   裘德·福来在这中间也老脸皮厚,盛气凌人地插了嘴,他痛饮之余,脑子不乱,还是机敏样儿。他这人多年死抱住自己目标不放,所以不管别人议论什么,一到他嘴里,就三句话不离本行,扯到做学问和念大学的事情上,拼命吹嘘自己学问有多大。他要是在头脑清醒时候,见到自己这么出洋相,准要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他妈根本瞧不起大学里什么院长喽、学监喽。校长喽、研究员喽,还什么乌七八糟的文学士喽,”裘德不住嘴地说下去,“我可清楚得很哪,要是他们也给我个机会,我在他们那行里头,准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我再亮出来几手,叫他们大伙儿都看看,他们到这会儿连边儿也没沾哪。”

   “说得对呀,说得对呀!”大学生在屋角上说,他们正背着人谈哈巴狗生意。

   “我听说过你是看书没个完的。”补锅匠泰勒说。“你刚说的,我倒没什么不信的。可我想的就不一样啦。我向来觉着书外头的东西比书里头的东西多得多;我就是走这么个道道儿过来的,要不然我这会儿能这个样儿吗?”

   “我猜你是一心想进教会吧?”乔爷说,“你真要是那么有学问,把希望标得那么老高老高的,干吗不给咱们露一手呢?你会讲拉丁文《信经》①吗?有一回在咱们乡下,他们就这样给那个小伙子将了一军啊。”

   ①意思是“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天和地,显的和隐的一切物的创造者。”

   “我想我讲得了!”裘德傲慢地说。

   “别听他的!他净是瞎吹!”两个女人里头一个尖叫着。

   “你把嘴闭上吧,安乐窝!”大学生里头一个说。“现在谁也别说话啦!”他把平底杯里的酒喝光,用杯子敲着柜台,大声宣布,“角上那位大先生要开导开导咱们大伙儿,用拉丁文背他的信条啦。”

   “我才不干呢。”裘德说。

   “好啦——就试试瞧嘛!”做法衣的说。

   “你不行啊!”乔爷说。

   “他行,他行!”补锅匠泰勒说。

   “我他妈的就是行,不含糊!”裘德说。“好啦,那就来吧,拿一小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过来,我马上就背。”

   “挺公道嘛。”大学生说,把买威士忌的钱丢过去。

   酒吧女招待把酒调好了,她那样儿就仿佛一个人跟一群劣等动物呆在一块儿。杯子传到裘德手上,他喝完了站起来,没一点犹豫,开始一字一板背起来:

     “Credo in unum Deum,patrem omnipotentem.Factorem

   coeli et terrae,visibilium omnium et invisibilium。”①

   ①意思是“在庞梯乌·彼拉多手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我们受难。如《圣经》所记,死亡,埋葬,于第三天后复活。”

   “好哇!拉丁文呱呱叫嘛!”大学生之一大声喊,其实他连一个词的意思也不懂。

   酒吧里的人屏息静听,女招待站着纹丝不动,裘德的洪亮的声音一直传进了后边的休息室,把原来在里边打盹的老板弄醒了,他跑出来要瞧瞧外面出了什么事。裘德毫不停顿地高声往下背:

     “Crucifixus etiam pro pobis!sub Pontio Pilato passus,et

   sepultus,est.Et resurrexit teria die,Secundum Scripturas。”①

   ①《尼西亚信经》指公元325年第一次尼西亚会议上编定、采行的基督教信条。《使徒信经》是基督教最早的信条,历来认为十二使徒所传。

   “你背的《尼西亚信经》嘛!”另一个大学生轻蔑地说,“我们要听《使徒信经》①!”

   ①意思是“我信圣灵、主和赐与生命者,我信主本于父和子,我信主与父和子同受崇拜和赞美,我信主借着诸预言者说话。我信公教,我信使徒教谕。我确知受洗礼能涤罪。我切望死后能复活。我将永生,阿门!”

   “你懂个屁!除了你,连傻瓜都知道《尼西亚信经》才是顶有历史意义的信条哪!”

   但是看上去裘德人已经迷乱了,他没背下去,手放到额头上,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再给他来一杯好啦——他一喝,劲儿就缓过来啦,就背完啦。”补锅匠泰勒说。

   有人丢出去三便士;酒传过来,裘德伸出胳臂接过来,连看都没看,就咕嘟嘟喝下去,紧跟着嗓音又有了劲,立刻接着背;到了快背完的地方,他把声音提高了,就像牧师领着会众祈祷:

     “Et in Spritum Sanctum,Dominum et vivificantem,quiex

   ex Patre Filioque procedit.Qui cum Patre et Filio Simul adoratur

   et conglorificatur.Qui locutusest per prophetas.

     “Et unam Catholicam et Apostolicam Ecclesiam.Confiteor

   unum Baptisma in remissionem peccatorum.Etexspecto Resurretionem

   mortuorum.Et vitam venturi sacculi,Amen。”

   retionem mortuorum.Et vitam venturi saeculi.Amen。”①

   ①指“阿门”,这是一般祈祷最后一个结尾词,意为“但愿如此”。

   “背得好哇!”几个人说。他们最欣赏最后一个词,因为这是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词①。

   ①希腊神话中拉奥孔是特洛伊城阿波罗的祭司,在特洛伊战争时他识破希腊军的木马计,触怒女神雅典娜,遂使其与二子为两巨蟒缠死。这里指公元前一世纪洛多斯艺术家阿格桑得路斯、阿梯诺得路斯和波利多路斯作的拉奥孔雕像所表现的痛苦表情。

   裘德直勾勾地看着四下里的人,似乎一下子把闷在他脑子里的浊气发散出来了。

   “你们这群笨蛋哟!”他大声叫道。“我说没说,我说了什么,你们哪个知道呀?可你们那稀里糊涂的脑袋瓜儿听来听去也听不出所以然,还直当我背的大概是《逮耗子人的闺女》那套胡说八道呢!瞧我把自个儿作践到什么地步啦——跟这些东西混到了一块儿啦!”

   老板从前就因为收留过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人,他的特许卖酒的执照已经记录在案,这会儿怕出事,赶紧跑到柜台外边。可是裘德的理性突然闪现了一下,厌恶地转过身来,离开了那个场面,把门砰地关上就走了。

   他沿着小路急急忙忙走,转过弯到了又宽又直的大街上,又沿街一直走,岔进了大路,离开刚才那些酒伴的喧闹声已经老远了。他仍然朝前走,有如孩子常为渴望所催迫那样,去投奔世界上可能是唯一可以信赖的人,而这愿望却是完全违背理性的,但他的判断力显然已经麻木,无从想到由此产生的后果。他走了一个钟头(介乎夜间十点到十一点光景)进了拉姆登村,到了小房子前面,看到楼下房间有灯光,猜想就是她的灯光。果然不错。

   裘德慢慢走近墙边,拿指头敲了敲窗玻璃,着急地说,“苏,苏!”

   她一定听出来他的声音,因为灯光倏地没了,顷刻间,锁转了一下,门开了,苏手持蜡烛出现了。

   “是裘德吧?哦,是嘛!我的亲爱的、亲爱的表亲呀,是怎么回事呀?”

   “哦,我是——我管不住自己啦,苏呀!”他说,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我太坏啦——苏呀,我的心简直要碎啦,我再受不了从前那样的生活啦。我一直喝酒,欺神背教,不敬上帝,就算不这样,也差不多啦。还在些肮脏的地方讲圣道,呆里巴唧、胡作非为,翻来覆去说呀说的,那都是不该随便说的呀,要说也得毕恭毕敬地说才行啊!哦,苏呀,随便你拿我怎么办吧——我都不管啦。可是你千万别厌恶我,别瞧不起我,别像世上人那样厌恶我,瞧不起我呀!”

   “你病啦,可怜的亲人!不会呀,我决不会瞧不起你,当然不会的。快进来休息休息吧,我来想怎么帮帮你好吧,靠着我好啦,不要紧。”她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搀着他,把他带到屋里,安置在那设备简陋的房子里唯一的安乐椅上,先把他的腿拉直,两只脚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再把他的短靴脱下来。裘德到这时候开始有点明白过来,只能说,“亲爱的、亲爱的苏呀!”他的话因为伤心和悔恨而走了音。

   她问他吃不吃点东西,他摇摇头。她就让他先睡觉,自己明天一大早下楼给他做早饭,然后道了晚安,上楼去了。

   他差不多立刻酣然入睡了,醒来已经天亮。起初他不知身在何处,但是他逐渐明白过来自己真正的所在。他的心理这时已经恢复正常,看着眼前一切,不禁毛骨悚然。她已经了解了他身上坏透了的东西啦——真坏透了的东西啊。他怎么能再有脸见她啊?她等等就要照她说过的下楼做早饭,他可不能厚颜无耻地跟她见面啊。这一想,他真是受不了,赶快轻轻套上短靴,帽子原来由她挂上钉子上,他取下来戴好,悄没声地从房子里溜出去。

   他拿定主意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也许还要在那儿祈祷,忽然间想到马利格林岂不就是这样的地方。他回了基督堂住处,发现等在那儿的是石作老板给他的一纸辞退通知。打点好衣物之后,他就不屑一顾地甩掉了那个给他添了无限苦恼的城市,大踏步向南走进了维塞克斯郡。他口袋里没剩下钱,幸好在基督堂一家银行里少许存款还原封未动,所以他这会儿只好靠两只脚走到马利格林。两地距离大约二十英里,这样也好,他倒有了充裕时间在路上把他已经开始恢复神智的行程同时完成。

   不知晚上什么时候,他到了阿尔夫瑞顿。他在那儿当了背心,走到镇外一两英里处,就在一个干草垛子下边过了一夜。黎明时分他起来了,先把衣服上的草籽草秸抖落下来,然后起程赶路。那条老长的白晃晃大路,他从很远地方就望见了,硬撑着走上小山,下到丘陵地,总算把那条路走完了。路上还经过高处那块里程碑,几年前他曾在碑上镌下对未来的希望。

   他到了古老的小村落,人们还在吃早饭呢。虽然他疲惫不堪,浑身灰土,头脑却已恢复到平日清晰的程度。他在井边上坐下来,思前想后,要按他于过的那一切,他算是多可怜的基督徒啊。近处有个水槽,他过去洗了一把脸,然后走到姑婆的小房子,看到她在床上吃早饭,跟她住一块儿的女人在伺候她。

   “怎么啦——没活儿干啦?”他的长亲问道,她眼眶陷得很深,从耷拉下来的深重的眼皮底下勉强望着他。一个为吃穿苦苦忙了一辈子的人,用不着别的记号,一看他那狼狈样儿,自然都明白了。

   “对啦,”裘德闷闷不乐地说,“我看我得休息会儿啦。”

   吃了早饭,他精神有点恢复,就到楼上自己那间老屋子,把外衣一脱就躺下了。手艺人全是这个样。他并没睡多大工夫,一醒过来就觉着自己像才从十八层地狱里还了魂似的。那可真是个地狱啊——无论是他的野心还是他的爱情一齐葬送在“毫不含糊的失败的地狱”里了。他回想起来在他离开乡下这块地方之前掉进去的那个万丈深渊,当时还当是深得不能再深了,但是它还不如现在这地狱深呢。以前那仅仅是突破了他的希望的外围工事,这会儿是真真深入到内线来了。

   如果他是个妇女,他准会因为这会儿经受的极度神经紧张而尖叫起来。然而他既身为男子汉,就不该用这样的办法来缓解痛苦。他伤心地咬紧牙关,嘴唇的线条犹如拉奥孔①受罪时一样,眉心紧锁不开。

   ①萨芙,公元前七世纪晚期至公元前六世纪早期古希腊女抒情诗人,所作多佚,存世者多为断片。沃顿是英译者。

   一阵凄恻的风吹过了树木,在烟囱里发出闷声,犹如脚踏风琴奏鸣的一个大音响;还吹得毁弃的教堂大院旧址墙头上蔓生的常春藤叶子轻快地互相拍打;新址上的新维多利亚一哥特式教堂的风信旗也开始猎猎作响。他听到低沉的轻微的声音,肯定绝对不是外面风刮出来的,是人在说话哪。他很快猜出来声音是从哪儿过来的,原来隔壁屋里牧师正同姑婆祈祷呢。他想起来始婆提到过这个人。过一会儿声音就没了,脚步声好像移到楼梯平台上。裘德坐了起来,喊着“嗨,嗨!”

   脚步声朝他这边过来了,他的门本来开着,那个人探头往里瞧,正是年轻的牧师。

   “我想你是何立志先生吧!”裘德说。“姑婆跟我提过你好几回呢。呃,我这是才到家;这个家伙变坏啦,不过有段时间存的心愿在这世界上倒是上上啊。我这会儿心里闷得快疯了,喝酒喝得没个完,还随便乱来。”

   裘德对牧师一五一十地讲了他从前的计划和活动,没什么保留,不过无意之间也有所侧重,对以前求学问、向上爬那部分谈得比较少,对治神学部分谈得多些,虽然神学在他奋发图强的总纲领中只占有限的地位,而且就到说话这会儿也还是一样。

   “我知道自个儿是个糊涂虫,一直糊糊涂涂过来的。”裘德又添了两句,算是讲完。“我上学的理想完全破灭了,我这会儿倒一点不为这个觉着可惜。就算我有把握上成了,我这会儿也不会另起炉灶啦。这会儿也再不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啦。不过我还是实实在在想总得干点好事。没进成教会,失掉当完全合格牧师的机会,我倒是万分遗憾呢。”

   副牧师刚到这个居民点上,听他说完了,深感兴趣,最后说,“听你说了这些,我看你的确向往着圣职,因为有思想有教养的人才有这样的谈吐;要是你诚心诚意要这样,那么你还可以进教会当个有特许资格的讲道师,当然你先得把喝酒的毛病戒掉。”

   “我但分还有点希望能挺下来,戒酒的事儿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