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她乃极力作践自己的身体,扯下头发,填满往昔欢娱之地。

                   ——《以斯帖记·补》①

   ①引自他的《太晚了》一诗。

     两个人,一个女人和我,身心交瘁,

     在茫茫黑暗中尝味生命的寂灭。

                   ——R.勃朗宁①

   ①“寄思日”是借用牛津大学每年六月的一个纪念日,十九世纪末废止。其话动略见于本章,第十一章描状更具体。


   1

   他们到了基督堂车站,只见那儿非常热闹。一大群戴草帽的小伙子来来往往;他们是来迎姑娘们的;她们的长相,同欢迎者活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足见是一家人。她们个个盛装艳服,绚丽夺目,尽态极妍。

   “这地方一派喜庆气氛嘛。”苏说。“对啦——今天是寄思日①啊,——裘德,你可真刁呀——你是存心拣这个日子来呀!”

   ①《新约·使徒行传》中说:保罗使瘸腿人站直,吕高尼人信保罗是神。

   “就是。”裘德沉住气说。他一边把最小的孩子抱起来,一边嘱咐阿拉贝拉的孩子要紧挨着他们,苏则照料他们两个生的头一个孩子。

   “我想过啦,反正早也是来,晚也是来,不如今天来。”

   “可是我怕这一天叫你不痛快呢。”她说,一边不安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我决不会让这个打搅咱们的正事;咱们还没在这儿定下来,好多事得办哪,头一件想办的就是找地方住啊。”

   他们把行李和他的工具寄放在车站上,然后步行前往熟悉的大街;休假的人一窝蜂似地拥到同一个方向。他们一家人先走到四路口,想转到可能找得到住处的地方。裘德看了看钟和匆忙过往的人群,就说,“咱们这会儿别惦记着找房子,先看看游行好不好?”

   “咱们总得先找到托身地方,不是吗?”她问。

   但是裘德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贯注在那个周年纪念上了,于是他们一块儿顺大成街走下去。裘德抱着顶小的孩子,苏牵着自己的小女儿,阿拉贝拉的孩子不言不语,心事很重地走在旁边。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俏丽姊妹和她们的年轻时候没上过大学,一窍不通、百依百顺的爹娘,由既当兄长又当儿子的小伙子保驾,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小伙子个个脸上神气活现,像是写着世上本皆属草昧之人,赖有他们多方调教,这才开化,臻于文明之域,云云。

   “这些小伙子个个神气十足,正好反衬着我的失败啊。”裘德说。“我今天来,就是为领略一番自命不凡带来的教训——今天是我的“受辱日”啊!我的亲亲,要不是你把我挽救了,我也许因为绝望而彻底完蛋啦!”

   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又陷入异常剧烈地痛惜自己的心境。“亲爱的,咱们顶好还是马上办自己的事情。”她答道。“我知道这儿的情景又勾起你旧的创痛,这可不好!”

   “呃——咱们快走到了;就要看见啦。”他说。

   他们从左首拐过那座有意大利式门廊、螺旋纹立柱上攀满藤蔓的教堂;随即穿过巷子,一直走到那赫然在望的、因屋顶有灯笼形天窗而遐迩驰名的圆形会堂。在他的内心深处,那个天窗就是他忍痛绝念于前程的表征,因为当年他曾在一个下午在那儿临窗眺望大学城,思绪万千,百感交集,终于醒悟过来,他力求成为大学的儿子的企图,无非是枉费心机。

   今天,在那建筑物与教堂之间的空地上,麇集着来看游行的人群。两行大栏杆把他们从中间隔开,留出一条通道,从学院大门一直延伸到学院和会堂之间的大楼门前。

   “就是这地方——等会儿他们就过来啦!”裘德忽然兴奋起来,大声说。尽管他怀里抱着孩子,他还是拼命往前挤,苏则带着两个孩子紧跟着,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紧靠隔离栏的位置。他们剩下的空档立刻让人填上了。这时马车一辆挨一辆在学院侧门前停住,上面下来身穿血红大袍的大人物,道貌岸然,迈着四方步,看热闹的人也就议论开了,耍贫嘴,放声大笑。天空已经阴下来,灰沉沉的,时不时听见隐隐雷声。

   时光老爹打了个冷战。“真像最后审判日呀!”他小声嘀咕。

   “别瞎说,他们不过是有学问的博士就是啦。”苏说。

   他们还是往下等,大雨点子这时劈头盖脸掉下来,队伍仍旧迟迟不来,人群不耐烦起来。苏又表示别再等了。

   “一会儿就过来了。”裘德说,头也没回一下。

   但是游行队伍的影子还看不见。有人为了消磨时间,就朝着最近便的学院的正面望,说他闹不明白中间部位刻的拉丁文什么意思。裘德正好站在那人旁边,就把意思给他讲了讲;他一看周围人都很感兴趣地听着,又把墙壁饰条的刻工解释了一下(他多年前研究过这类东西),还批评了城里另一所学院的前脸的石活的某些细部。

   那群候等着的人,其中还有两个站在学院大门口的警察,都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吕高尼人在看保罗,①因为裘德不论碰到什么可谈的题目,总是谈兴大发,滔滔不绝;那些人不免觉得他特别,心想怎么这个异乡人知道的东西居然比住在本地的人知道得还多;后来有个人说:“嗨,我认得这小子,前些年他常在这儿干活,没错儿!你们全忘啦,大伙儿不是给他起过外号,管他叫‘圣棚户区布道师’吗?——因为他就想干这一行嘛。我猜他后来结婚成家了,抱着自个儿的孩子哪。泰勒总认得出来他吧,因为他谁都认识。”

   ①引自《旧约·传道书》。

   说这话的人名叫杰克·司太格,裘德从前跟他一块儿修过学院的石活;补锅匠泰勒站得很近,他们看得见。他一听别人提他名字,就隔着栅栏大声对裘德说:“你瞧得起咱们爷们,大驾又回来啦,我的朋友!”

   裘德点点头。

   “你打这儿走了,好像也没多大出息,对吧?”

   裘德对这句话也表示肯定。

   “就是多了几个嘴要喂喽!”这个说话声音刚才没听见过。裘德听出来是乔爷,也是他早先认识的一位石匠。

   裘德兴致勃勃地回答说他可没法跟他辩这一点;大家七嘴八舌,像是他跟这伙没事于的人开谈话会,补锅匠泰勒问他忘没忘那晚上在酒馆里人家激他背使佳信经的事儿。

   “不过命运女神没叫你生来于那行子,对吧?”乔爷插嘴说。“我看凭你这块料,于那行子还够不上吧?”

   “别再跟他们说啦。”苏恳求着。

   “我真讨厌基督堂!”小时光垂头丧气地咕噜着,他比周围的人矮一截,站在那儿看不出来。

   裘德可不然,他一看自己成了大家好奇、奚落和议论的中心,再也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把他自觉并没愧对世人的地方讲出个道理。稍过了会儿,他就情绪昂奋,高声对着他所有的听众说起来。

   “列位,这是个随便哪个年轻人也难以回答的问题——是我当初全力以赴,想把它回答出来的问题,也是眼下成千上万的青年在当前这个奋进的时代不断地反复思考的问题——究竟是完全不顾自己是否适合,不加批判地跟着前人足迹亦步亦趋呢,还是按着自个儿才智所宜,志趣所在,选定进取的方向?我力求走后一条路,失败了。可我不承认我一失败就表示我的见解是错误的;我一成功,我的见解就对啦——虽说如今这年头,咱们全是按成败论英雄。我这是指不看那些愿望的内涵是不是健全合理,单单计较一时的偶然结果。咱们刚才瞧见穿红袍子、黑袍子的爷们驾到此地啦,就假定我总算成了其中哪一位那样吧,人人就会说:‘瞧哇,那小子才聪明哪,他就是按性之所好走过来的!’可是一瞧见我从头到尾一事无成,依然故我,就说,‘瞧哇,那小子想瞎猫碰死耗子,真是个大笨蛋!’”

   “说真的,我是因为穷,不是意志不坚才输的。我极力想要我这辈子干成的事儿,可得两三辈人才成呢;我的冲劲儿——我的执著精神——也许可以叫我的毛病吧,反而叫一个生来不具备优越条件的人进退失据,适得其反啦。只有鱼一样冷血、猪一样自私的人才有上佳机缘,成了他的国家的栋梁之材。你们笑话我好啦,我也挺愿意你们笑话,无疑我是个该让人笑话的东西。不过你们要是知道我这些年怎么挣扎过来的,你们反倒要可怜可怜我啦。要是他们也知道”——他朝着师尊们陆续到达的学院那边点点头——“说不定他们也一样可怜可怜吧。”

   “他这人真是病啦,垮啦,真是的!”一个女人嘟囔着。

   苏脸上显得感情更为激动,不过她人紧挨着裘德,就给遮掩起来了。

   “我死之前,还可以办件好事,也算我有了成绩吧,这就是叫人知道什么事千万别干,拿我当个叫人寒心的例子,也好当个教育人的故事说说。”裘德继续说下去,虽然他开头说的时候,还算心平气和,这会儿却悲愤起来。“眼下思想和社会方面惶惶不安的精神面貌弄得好多人都陷入苦闷啦,我呢,说到底,就是这种状况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啊!”

   “你别跟他们说这些吧。”苏含着泪小声说,因为她深知裘德此时的心境。“你从前不是那样的人。你从前是怀着高尚的宗旨,为追求学问而奋斗,只有那些卑鄙的家伙才贬低你!”

   裘德把抱着的孩子换了个位置,好省点劲,接着就把话说完了:“我这会儿又病又穷,可是这还不是我顶糟的地方。因为我这会儿脑子里的信仰成了一团乱麻——黑里瞎摸,找不着头绪。做事靠本能,无所取则。八九年前我到这儿的时候,我的思想坚定,条理分明,但是后来它们陆陆续续逃之夭夭啦。越到后来,我就越对自己没信心。我怀疑我如今还有什么能算得上人生大义,我只剩了下边两条心愿:于己无害,于人无伤;再有是真正做到让我最爱的人快乐。各位先生,既然你们都想知道我是怎么混过来的,我已经—一奉告啦。但愿对诸位有好处!到此为止,我也不能往下说啦。依我看,咱们社会这套规范准是哪儿出了岔子,这可得靠比我目光深远锐利的男男女女去探明究竟——假定他们真能做到。‘因为谁知道什么于他有益呢?谁能告诉他身居日光之下有什么事呢?’①”

   ①um,ibus是拉丁文词尾变格。

   “好哇,好哇。”众人不约而同地说。

   “讲得真不赖呀!”补锅匠泰勒说,又悄悄地跟紧边上的人说,“明阿哈,那些吃牧师饭的成群凑到这一带来了,里头有一个趁着咱们的当家牧师想休假,就替他带着做礼拜,要是捞不到一个几尼,他大概不肯这样讲道吧?你看呢?我敢起誓,他们那帮子里头谁也讲不来。再说他们大概得先把要说的写下来才行。这小子讲得这么好,可是个工人哪!”

   恰好这时候有辆马车赶过来了,里面坐着一位喘吁吁的身穿大袍的博士,无奈辕马不听使唤,没在雇车人要停的地方停住,只见博士从车里跳出来,径直奔进了学院大门。车夫纵身跳下车座,开始往那畜牲肚子上踢,这个光景倒像为裘德一番讲话做了客观注脚。

   “要是这世界上最信教、最尊重教育的城市,”裘德说,“要是在学院大门口这儿,连这类事都于得出来,那咱们还有多大出息,还有谁说得清呢?”

   “别吵!”一个警察说,他刚跟一位同志忙着打开学院对面几个大门。“伙计,游行队伍过来的时候,你闭上嘴好吧。”雨下得更大了,带着伞的人都把伞撑起来。苏只带了把小伞,晴雨两用的。她的脸色显得苍白,不过裘德当时没注意到。

   “亲爱的,咱们还是走吧。”她低声说,尽量不让他淋着。“别忘了,咱们还没找到地方住呢,东西还放在车站,再说你身上也没好利落呢,我害怕一淋湿了,你又要病啦!”

   “队伍过来了。稍等一会儿,我看了就走!”他说。

   一时间六钟齐响和鸣,好多人的脸挤到了窗口上,而院长和新博士们也露面了,他们穿着红色和黑色大袍的形体好似可望而不可及的行星通过望远镜的物镜一般,从裘德的视野中倏忽而过。

   在他们行进时,认识他们的好事之徒一一点出了他们的名字,等他们走到伦恩造的老圆形会堂,人群就欢呼起来。

   “咱们往那边走!”裘德大声说。雨下个不停,但他似乎丝毫没觉察到,带着一家绕到会堂那边。他们站在为减少车轮的不谐调的噪声而铺垫地面的干草上,那儿有许多经过霜雪剥蚀而显得古意盎然的半身雕像,它们环列在会堂周围,冷眼旁观正在进行的仪式——神情恹恹而阴沉,特别在望着浑身淋得透湿的裘德、苏和他们的孩子的时候,好像觉得他们非常滑稽:到这儿来,本来无所事事,何必多此一举。

   “但愿我也能参加进去啊!”他热切而认真地说。“听吧,我呆在这儿,可以听得见拉丁文讲演的几个词儿,窗户都开着哪!”

   但是,除了风琴奏出的和谐的乐音和每次讲演中间的喊声和欢呼,裘德只间或听到um或ibus①的铿锵之声,绝少拉丁文传到他脑际,白白站在雨地里。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该亚法为犹太人大祭司,反对杀害耶稣。他被众祭司捆住去见巡抚彼拉多。耶稣终为彼拉多处死。

   “唉——我就是活到死,也只好置身门外啦!”稍后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要走啦,我的能忍让的苏啊。你始终在雨里等着,你心多好啊——就为的是让我做一场春梦!我以后决不会再念叨这鬼地方啦,绝对不念叨啦!可是刚才咱们在隔栏边上,你怎么那样抖呀?苏,你脸色多苍白哟!”

   “我瞧见里查来着,就在对面那群人里头。”

   “啊——真的?”

   “他显然也跟咱们这伙人一样,到耶路撒冷来瞧瞧节日的盛况。这么着,他住的地方大概离这儿不怎么远。他从前也像你死乞白赖地要上大学,不过表面上没那么火辣辣就是啦。我看他没瞧见我;虽然他总会听见你跟大伙儿说话,不过不像怎么注意。”

   “呃——不注意就不注意吧。你现在不会为他牵肠挂肚吧,苏?”

   “不会啦,不会啦。不过我这个人太软弱,我固然知道咱们所有打算都对,可是我怪得很,老觉着怕他。我不在乎什么习俗不习俗,可这样怕他还是跟尊重习俗或者惧怕习俗有关系,就仿佛受了瘫痪病侵袭,慢慢,慢慢,越来越厉害,心里真难过!”

   “你这会儿挺累啦,苏。哦——我倒忘了,亲亲!好,咱们马上走吧。”

   于是他们动身去找住的地方,最后在霉巷找到了,看上去挺称心的,这地点对裘德特别有诱惑力,但是苏觉得巷子窄,又在学院后墙根上,只不通学院就是了。学院的高楼大厦把小房子的光挡住,弄得昏暗得很:学院里的生活同居民的生活竟是天渊之别,犹如彼此各处地球的一端,其实只是一堵厚墙之隔罢了。有两三处房子贴着有屋子出租的帖子,他们新来乍到,就敲了敲一家的门。一个女人应声出来,把门开了。

   “啊——听啊!”裘德突然说,他却没跟她搭话。

   “什么?”

   “钟声啊!是哪个教堂的钟声呢?怪熟的。”

   在稍远地方又响起了众钟和鸣。

   “我不懂!”女房东用挖苦的口气说。“你敲门就为这个?”

   “不是,是要租房子。”裘德说,又回过神来。

   房东对苏的外形仔细打量了一下。“我没屋子租。”说着把门一下关上。

   裘德很狼狈,大孩子怪难受。“啊,裘德,”苏说,“我试试看吧。你干这类事不行。”

   他们又在附近找了第二家;但是房东不仅观察了苏,还观察大小孩子,很斯文地说,“对不起,有孩子的人家,我不租。”也把门关了。

   顶小的孩子噘着嘴,不出声地哭起来,本能使他感到碰上了麻烦事。大男孩叹口气。“我讨厌死基督堂啦!”他说。“那些又大又旧的房子是监狱吧?”

   “不是,是学院,”裘德说,“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也在里头念书呢。”

   “我才不想哪。”大孩子回了一句。

   “咱们再试试瞧,”苏说,“我把大衣裹得紧点。……离开肯尼桥到这地方就跟该亚发去见彼拉多①似的……亲爱的,你看我现在这样儿如何?”

   ①主要是指当时流行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厌世哲学和尼采的唯意志论,以及休谟的不可知论。

   “现在就不会有人注意你了。”裘德说。

   还有一处房子招租,他们就试第三次。女房东倒也和善,不过她空出的屋子很小,如果苏的丈夫能到别处去,她就答应让苏和孩子住进来。他们找房子已经耽误了,到这么晚还没找到,只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们跟她商量租用条件;虽然房租有点超出他们当前的负担能力,也只好答应下来,好在在裘德找到常住寓所之前,一时总能勉强渡过难关。苏租下的是这房子三楼一间背光的屋子,里边有个套间,能安顿下孩子。裘德呆了会儿,喝了杯茶,发现窗户对着另一所学院的后墙,心中为之一喜。他吻罢四个人,就出去买日用品,给自己找落脚地方。

   他走了之后,女房东到楼上来,想跟苏谈谈,以便对房客家庭状况有所了解。苏素常胸无城府,不善作伪,在她承认她家遇到困难和过着居处不定的生活之后,冷不防女房东说出下面一句话,令她为之惊愕:

   “你的确是结过婚的女人吗?”

   苏颇感犹豫,随即在一时冲动之下,未加思索就对那女人说:她跟他丈夫都曾结过婚,不过头一次婚姻都令他们很苦恼,深恐此后若再有第二次婚姻形式的结合,可能重蹈覆辙,终身受害,无从摆脱。尽管他们誓愿毕生厮守在一起,都害怕一纸婚约上的种种条件反而葬送了他们的爱情,所以虽然两三次打算签约,无如委实鼓不起勇气搞那一套。如此这般,她言下自己的确是结了婚的妇女,不过房东不以为然。

   那位女主人表情显得尴尬,就下楼了。苏坐在窗前,对着外面的雨出神。有人已经进了房子,一阵响声把她已经安定下来的心情打破了,接着就听见楼下过道里一个男人跟女人说话声音。原来女房东的丈夫回来了,她正对他说明他不在时,她把房客招进来了。

   他突然大发雷霆,嗓门一下子大起来:“谁要在家里留这样的女人?也许她就要生孩子!……再说,我不是讲过招没孩子的吗?过厅跟楼梯刚涂过,就得让他们踢来踢去的!你本来该明白嘛,他们这个样儿来,根本不是正派人。我说租给单身汉,你偏招进来一家子。”

   妻子做了番解释,但是丈夫大概是固执己见,毫不通融。过会儿,苏门上有人敲了一下,那女人露面了。

   “太太,对不起,我想跟你谈一下。”她说。“直说吧,我现在不好再把屋子租给你一个礼拜了。因为我丈夫不赞成,我只好请你们搬出去。你今儿晚上在这儿过夜,我没意见,因为下午到这会儿,也够晚了,不过,我还是想你明儿一大早就走才好!”

   苏自然心里有数,她完全有权利住上一个礼拜,可是她不想因此而在那对夫妇间挑起是非,于是表示可以接她的要求一大早走。女房东走后,她又望着窗外。看到雨不下了,她就向大孩子提议,她先把小的哄睡了,然后他们俩出去想法订到明天的住处,免得像今天这样给逼得到处碰壁。

   所以她没把裘德刚从车站送来的箱子打开,就跟孩子一块儿出去了,到了几条潮湿的、不过还不叫人难受的街道。苏想到裘德大概正为自己找地方烦心,决定不拿人家通知她搬走的消息去干扰他。孩子给她做伴,她串到东串到西;虽然试了十几家,可是孤军作战,比裘德陪着,运气还糟。没一个人答应第二天给她一间屋子,家家房主人都斜眼睨着这样一个带着孩子,天黑了还找住处的女人。

   “我真不该生出来,对不对?”男孩子惶惶不安地说。

   苏终于疲惫不堪,只好回到她不受欢迎的地方;反正她在那儿至少可以托庇过夜。裘德在她外出时来过,留下他的地址。因为她知道他现在还很虚弱,所以她坚持原来的决定,不去干扰他,留到明天再说。

  2

  那房子只好算城区里的旧棚户房子,她坐在那儿,瞧着什么也没铺的光地板,然后又从没挂窗帘的窗户,仔细看外边的情景。近在对面的是石棺学院的不出声音、没有窗户的黑糊糊外墙。它们夜晚挡住月光勘本《张载集》,为现存较为详备的版本。,白天挡住阳光,把积了四百年之久的幽晦阴凄、顽梗偏执和老迈昏馈一古脑儿倾倒在她屋里。再往前是丹书学院,再远点是另一所学院的塔楼,它们的外形都清晰可辨。她不禁喟然感叹,主宰一个心地单纯的男人的激情会产生多么不可思议的作用,就像裘德那样把她们娘几个放在心窝里爱的人,由于始终未能忘情于昔日的梦想,竟然不惜把他们安置在这么叫人觉得丧气的地方。哪怕到了现在这光景,他还是没听清楚那些沾满学究气味的墙壁对他的愿望发出的回响是何等冷酷无情的否定。

   找房子一再失败,加上现在的房子也没有父亲容身之处,在大孩子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仿佛有一种无影无形。不可名状的恐怖紧紧地扼住了他。屋里的沉寂因为他开口说话而打破了:“妈,明几个咱们可怎么办哪?”

   “我也不知道!”苏懒懒地说。“我担心又要让你爸爸发愁啦。”

   “我真盼爸爸棒棒的,有个屋子住哟!那一来就没多大关系啦!”

   “是啊,那就没多大关系啦!”

   “还有事儿叫我干吗?”

   “没有!反正咱们万事只有烦心、倒霉、受罪的份儿!”

   “爸爸走是为我们孩子有地方住,对不对?”

   “这也有关系。”

   “呆在这世界上还不如离开好,对不对?”

   “有这么一点,亲爱的。”

   “你们找不到好地方住,就因为有我们这些孩子,对不对?”

   “呃——大人有时候也嫌孩子累赘。”

   “那,孩子要是惹这么多麻烦,干吗还要生孩子啊?”

   “哦——那是个自然法则。”

   “可我们自个儿没要生,是吧?”

   “对,是这么回事。”

   “可我比别的孩子还糟哪,因为你不是我亲妈;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用不着留我。我就不该上你这儿来——这可一点都不错。我在澳洲麻烦人,上这儿来还麻烦人。但愿我没生下地哟!”

   “这你办不到啊,亲爱的!”

   “我觉着,孩子生下来了,又没人想要,那就趁他魂儿没长起来,干脆把他掐死,不让他往大里长,到处跑!”

   苏没答话。她心里嘀咕着,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这个异想天开的孩子。

   后来她总算想定了:凡是像老朋友一样愿意和她分忧的人,只要情况许可,她一定对他实心实意,决不藏藏掖掖。

   “咱们家又要添个孩子啦。”她含混不清地说。

   “什么?”

   “又要有个小宝宝啦。”

   “怎么?”孩子发了疯似地跳起来。“哦,上帝哟,妈呀,你可千万别再弄一个来哟,你现在够麻烦啦!”

   “是啊,是够麻烦啦,我也不好意思说啊,”她嘟囔着,因为忍住泪,眼睛亮晶晶的。

   孩子一下子哭了。“哦,你没心没肺,你没心没肺!”他喊起来,毫不留情地责怪她。“妈呀,你怎么这么坏,这么狠心,你就不能等家里好点,爸爸身体好了,再这么干吗?你这不是把咱们家搞得更麻烦吗?咱们没家没业的,爸爸只好到外头住,明儿个咱们又让人赶出去啦;可你还要给咱们家再添口人!……你这是存心哪——存心哪,存心哪!”他哭着,走来走去的。

   “小裘德哟,你、你可得原谅我呀!”她央告着,她的胸脯这会儿也像孩子的胸脯那样起伏。“我这会儿说不清啊——你长大了,我一定告诉你。现在咱们困难到这个份儿上,真像我是存心要这样哪!我没法说清楚,亲爱的!可是我实在不是存心——我也没办法啊!”

   “你就是存心——准是存心!你要是不答应,不是行吗?因为这样的事,谁也没法在咱们家里插一手!我决不原谅你,永远不原谅!我以后再也不信你心里记挂我,记挂爸爸,家里哪一个你也不记挂着哟!”

   他站定了,转身走到连着她屋子的套间,那儿地板上临时搭了个铺。她听见他在那儿说:“要是我们孩子都走了,不是没了麻烦吗?”

   “别胡思乱想的,亲爱的。”她大声说,口气很严厉。“好好睡觉吧!”

   第二大早晨六点过一点,她醒了,决定立刻起床,在早饭前按裘德告诉她的地点,赶到他住的客店,把他走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她轻手轻脚地起来,免得惊醒孩子,她知道他们昨天一天都挺吃力,一定累得很。

   她看见裘德正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酒馆吃早饭,他是为省下钱好垫上她住处的房租,才选上那么个地方。她把现在又要无可为家的情形跟他说了。他说他整夜都替她着急。好在现在已经到了早上,房东要她离开那个住处,就不像头天晚上那么叫人无可奈何了,就算她后来没找成住的地方,也不像原先那么紧迫。裘德同意她的想法,犯不上为住一个礼拜的权利纠缠下去,他们要立刻采取步骤,搬走了事。

   “你们先得在这个客店待一两天。”裘德说。“这地方杂得很,对孩子们不合适,可是咱们就有时间,东西南北找地方住啦。我从前住在别是巴,郊区一带出租的房子多得很呢。你就在这儿跟我吃早饭,我的小鸟儿。你是不是觉得身子还好?时间充裕得很,他们没醒之前,够你回去做早饭。反正我跟你一块儿走。”

   她跟裘德胡乱吃完饭,一刻钟之后,两人就动身了,决定从苏住的架子老大的那家立刻一走了之。他们一到就上楼,苏发现孩子屋里悄没声的。她怯怯地喊女房东把茶壶和早饭用具送上来。女房东敷衍了事给她办了。苏把自己带来的两个鸡蛋放到水正开着的壶里,喊裘德看着给孩子吃的鸡蛋,她自己去喊他们起来,时间大概是八点半。

   裘德弯着腰站在那儿,拿着表,背对着孩子睡的小套间。突地苏一声尖叫,他不由得转过身来,只见套间门开了。原来她推门时候,觉得门扣得很紧,她一进去,就一下子瘫到地板上了。他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转眼往地上床铺看时,孩子们都不在了。他大惑不解,往屋子四下里找,却见门背后原来挂衣服用的钩子上挂着两个小孩子的身体,脖子上各拴着一根捆箱子的绳子,几码以外的一个钉子上也同样吊着小裘德的身体,旁边有个翻了的椅子,他的玻璃一样的眼珠对着屋里张望,而那个小女孩和还在怀抱的小男孩的眼睛却闭上了。

   这怪异得无以复加的恐怖景象吓得他魂不附体,他只好让苏先躺下来,再拿小刀割断绳子,把三个孩子都扔到了床上;在这短促的动作中间,他摸了摸他们的身体,心里想他们大概都死了。他一把抱起昏厥的苏,把她放到外间屋床上,跟着透不过气地喊女房东上来,然后跑出去找医生。

   他回来时,苏已苏醒;两个手足无措的女人,弯着腰,拼命想叫孩子活过来,这情景加上小尸体三个一排躺在床上的惨象,把他所有自制能力全都摧垮了。离得最近的一位外科医生到了,但正像裘德先已料到的,他在场也无济于事,把孩子救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们的身体虽然没全凉,但估计那会儿离上吊时间总有一个钟头。后来两个做父母的理智恢复了,他们推究惨剧发生的前因后果时,认为大致情况是:大孩子醒了,朝外间看看苏,一瞧见她人不在,他本来就因为头天晚上的见闻心情非常恶劣,那会儿就变本加厉,于是诱发了他的病态心理,才干出那样的事情;他们还在地上找到一个纸条,是孩子的笔迹,他用身上带的铅笔写着:

     我们太多了,算了吧。

   苏看了纸条,再也撑不住了;原来她同孩子的一席谈竟是导致惨剧发生的种因。这个可怕的想法使她浑身痉挛,剧烈的痛苦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他们也不管她怎么哀求,硬把她抬到下面一层的屋里,她躺在那儿,张着嘴拼命喘气,纤弱的身子随着一抽一抽的。两眼直勾勾对着天花板,女房东怎么劝慰也没用。

   他们在这间卧室里听得见上面的人走动,她央告大家让她回到楼上;大家一再劝说,如果孩子还有一线希望,她去了反倒坏事,还提醒她,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否则会害了还没生的孩子。如此这般,她才没闹下去。她没完没了地问孩子的情况,最后裘德从楼上下来,告诉她已经毫无希望。等她后来能正常说话了,她就把头天跟孩子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裘德,认为自己就是这场祸事的根子。

   “不是那么回事儿,”裘德说,“他这是天性使然,所以才干得出来。大夫讲了,这样的孩子正在咱们这一辈里头冒出来——这样的孩子,上一辈还闻所未闻呢,他们是种种新人生观①带来的后果。他们还没长到坚忍不拔到足以抗拒这类思想影响的程度似乎就已经看穿了人生的险恶凶残了。他讲,这种现象表明厌世之想行将在人们中间普遍开始。大夫的思想很前进,不过他也没法去开导——”

   ①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

   为了她的缘故,裘德一直强抑悲痛,现在他也忍不住了。他的悲痛激发了苏对他的同情,这转而缓和了几分她对自己的严酷的谴责。来人散了之后,裘德答应她去看孩子。

   他们经历的一切拂逆在大孩子脸上分明表现出来。使裘德第一次婚姻陷于不幸的所有恶兆和阴影,他在第二次结合中发生的所有变故、错误、忧惧和过失,通通汇集到这个小小的形体上。他就是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缩影,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焦点,并且是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独一无二的象征。他已经为先前的父母的混账行为而呻吟,为他们的恶劣结合而颤栗,又为现在的父母噩运当头而送了命。

   整个房子静下来了,他们也无事可做,只候着验尸组来验尸,忽然间学院那边一阵宏大低沉的声音,连它后身的厚厚围墙也没挡住,传到了他们的屋里。

   “这是什么?”苏说,她的快慢不匀的呼吸骤然停了一下。

   “是学院礼拜堂的风琴声音。我想是风琴师在练琴吧。他奏的是《诗篇》第七十三章的一段《颂歌》:‘上帝实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

   她又呜咽起来。“呜,呜,我的宝贝儿哟!他们没干过坏事!干吗不把我带走,把他们带走了哟!”

   又是一阵寂静——后来又让外面什么地方两个人说话声打破了。

   “他们议论咱们呢,没错儿!”苏哭着说。“‘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都看过了。’①”

   ①基督教做礼拜等,主持者应面东方,此事曾引起过不同意见。

   裘德听了听——“他们不是议论咱们。”他说。“是两位观点不一致的牧师,正辩论东向位置。天哪——什么东向位置不东向位置,众生都苦苦呻吟着哪!”①

   ①古代希腊作家埃斯库洛斯的一出悲剧。

   又一阵沉寂,直到她又因悲不自胜而开口。“咱们身外有个东西说,‘你别干啦!’它先说,‘你别学习啦!’接着说,‘你别做工啦!’现在说,‘你别爱啦!’”

   他想宽慰她,就说,“你心里太苦才这样啊,亲亲!”

   他们还是往下等。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顶小的孩子的连衣裙、鞋和袜子在他死时候都放在椅上,到现在她也不把它们拿开。裘德虽然不想再让她瞧见,可每逢他一动这些东西,她就央告他还是让它们放在那儿。女房东也想把它们拿开,她简直发了疯一样,跟她大哭大闹。

   裘德固然担心她的阵发性抽搐,可是更害怕她把痛苦闷在心里,不言不语地麻木下去。“你干吗不理我,裘德?”沉默一会儿之后,她高声喊出来。“你别对我不管不顾的,你要不在我身边,那么孤单,我可受不了。”

   “你看,亲爱的,我不是在这儿吗?”他说,同时脸挨近她的脸。

   “对啦!……哦,我的同志,咱们这完美的结合——咱们这二合一整体,现在沾上了鲜血啦!”

   “是让死亡的阴影笼罩啦——应该这么看。”

   “啊,可的确是我把他引得那样啊,虽然我当时没想到把他引错了。我跟他说话,就跟同懂事的成年人说话一样。我说这世界就是跟咱们作对,花这样的代价活在这世界上还不如死了好。他把这些话都当真啦。我还跟他说又要生孩子了。他一听就慌了神啦。哦,他把我熊得好厉害哟!”

   “你干吗跟他说这个呢,苏?”

   “我也说不上来。我是想做到诚实无欺。我实在不忍对他隐瞒真相。可是我并没有诚实无欺,因为我当时是转弯抹角跟他说的。我怎么比别的女人都笨,没点心眼哪?简直笨透啦!我干吗不跟他说叫他高兴的一套,假的也行啊,何必用半真半假的一套?这是因为我没自制能力,所以我遮掩不了,也说不明白。”

   “碰到大多数情形,你这个办法或许是个顶用的;只是咱们的情形太特别,碰巧用了一下,就糟糕了。他要是不死的话,早晚还是会明白过来的。”

   “再说我正给小宝贝儿做新连衣裙哪,我可永远看不见他穿着啦,永远没法跟他说话啦……我眼睛胀得很,简直看不出东西啦;可是就在一年前,我还觉得自己幸福呢!咱们未免太卿卿我我喽——两个人净顾自个儿,完全落到了自私自利的地步。咱们说过——你记得吧——咱们要做到真心快乐,叫人羡慕。我说过这就是自然的意向、自然的法则和自然之所以为自然,按自然赋予我们的本能,我们要真真得到快乐——文明已经一手把这些本能扼杀了。我说的这些话够多造孽呀!好啦,现在咱们就为蠢得把自然的法则信以为真,命运女神才在咱们背上狠狠捅了一刀!”

   苏沉默下来,陷入深思,过了会儿又说:

   “也许他们走了是件大好事——是呀,我看是这样,与其以后看着他们令人伤心地枯萎下去,倒不如趁着他们新鲜劲儿采摘下来还好些吧。”

   “是这样啊。”裘德回答说。“有人说总有那么一天,长辈看着孩子在襁褓中死掉,心里会高兴呢。”

   “但是他们实际不理解啊!……哦,我的宝贝儿,宝贝儿啊,你们这会儿活着够多好呀!你可以说大孩子想死,要不然他就不会干那样的事。他这样死不算情理之外,多少跟他治不好的天生悲观有关系,可怜的小东西!但是那两个呢——我自己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那可不一样啊!”

   苏又望着挂着的连衣裙,望着袜子和鞋,浑身哆嗦得像根弦。“我是个可怜虫啊!”她说。“天不留地不要啦!真把我逼疯啦!该怎么办哪!”她盯着裘德,紧紧握着他的手。

   “没有办法啦。”他回答说。“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也只能这样收场了。”

   她停了一下。“不错!这话谁说的?”她难过地问。

   “这话是《阿迦门农》①合唱里的一句。打事情一出来,我就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①《旧约·创世记》中说:上帝造了亚当和夏娃,配成一对;因他们偷吃了禁果,看见彼此赤身露体,上帝就把他们逐出伊甸园,让他们在地上受罪。

   “我的可怜的裘德——你真是妙手空空啊——你比我还苦啊,因为我总算还有你哪!可怜你一无依傍,全靠苦读,学有所成,到头来还是穷愁潦倒,前途无望,真叫人想不通呀!”

   谈话把她的悲苦心情暂时岔开了一会儿,可是她又猛然伤痛起来。

   恰好验尸组如时到了,他们看了尸体,按规定验了尸;随后就到了凄惨的送葬的清晨。经过报上一传,爱看热闹的闲人都给引到了出事现场,他们站着没事,就数窗户上有多少块玻璃、墙上有多少块石头。裘德夫妇不明不白的关系更给他们的好奇心添油加醋。苏说过了,她要送两个小的到坟地,但是临走之前,她撑不住了,只好躺下来,趁这时候,他们把棺材悄悄抬出了房子。裘德一上运尸车,就把它赶走了。房东于是大大松了口气,眼下他只剩下苏和她的行李要处理掉,他希望到下半天房子就一切恢复原状。他老婆因为不走运,招进来这家子,这礼拜弄得他的房子声名狼藉,这下子完全可以洗清了。下午他偷偷跟房子的产权人商量了一番,两人都同意,要是因为房子里发生过惨剧,社会上对它有成见,敬而远之,他们就要想方设法把它的门牌号数换一个。

   裘德看着两个小棺材——一个装小裘德,一个装两个小点的孩子——放到墓穴里,跟着赶快往回奔去看苏,她还在自己屋里躺着,他也就没惊动她。可是他老是放心不下,四点钟光景又回去了。房东太太还当她还在屋里,可是看了一下,就下来告诉裘德她不在屋里。她的帽子跟上衣也没了,这说明她出去了。裘德急忙跑到他住的那家客店,她也不在那儿。他琢磨可能发生的情况之后,就顺着大路,直奔公墓,一进门就横插过去,径直到棺材下葬的地方。那些因为出了惨剧而跟着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一个人拿着铁锹正朝埋三个孩子的坟里填土,但是在填了一半的坑旁边,有个女人抓着他胳臂不放,求他别填。那正是苏。她根本就没想到把她的带颜色的衣服脱下来,换上裘德替她买的丧服,可是即便她跟一般丧失子女的人一样从俗换上丧服,那也不像她穿着现在这样的衣服把她的悲痛表现得如此之深。

   “他要把他们埋了,这不行啊,我还要看我的孩子!”她一看见裘德就疯了似地哭喊着。“我要再看一遍。哦,裘德,开开恩吧,我要看他们。我不知道你趁我睡着了,就叫人把他们抬走啦!你说过,他们的棺材没上钉的时候,我还可以再看一遍,可你说话不算数,你把他们抬走啦!哦,裘德呀,你对我也忍心哪!”

   “她要我把棺材再挖出来,让她撬开棺材。”拿铁锹的人说。“瞧她这样儿,你得把她弄回家才行。可怜的东西,她这简直是胡来嘛。太太,棺材可不能再挖出来。你还是跟你丈夫回家吧,忍着点吧,感谢上帝,你又快有孩子啦,那就别管多伤心也都冲掉啦。”

   但是苏苦苦哀求没个完:“让我看一遍吧——就一遍哟,行不行啊?就那么一丁点工夫,裘德呀?没一会儿就行啦!那我也就安下心啦,裘德!裘德,你要是再让我看,我以后什么都好说好办,什么都听你的。一看了,我就跟没事儿一样回家啦,以后再也不想啦,行不行呀?干吗不行哪!”

   她没完没了地央告,裘德心痛如割,他几乎要那个工人答应再把棺材起出来。但是那样一来,不单毫无好处,还可能叫她的情形更糟下去。他明白他得当机立断,先把她立刻弄回家。于是耐下心,劝她,哄她,温存体贴地跟她悄悄说话,抱着她,好让她有个依靠;后来她也闹不下去了,听他的话,离开了公墓。

   他想找辆轻便马车送她,可是他们的境况如此之窘,她不许他这样。两个人就一路慢慢走回去,裘德一身黑,她一身褐加红。他们要在下午搬到新住处,但是裘德觉得眼下不大行得通,于是他们就不经意地走进了他们现在打心里憎恶的房子。苏立刻躺下来,裘德出去请大夫。

   裘德整晚上都在楼下等着。很晚了,人家才告诉他,胎儿早产,成了死胎,是跟前面三个孩子一样的尸体。

  3

  苏虽然痛不欲生,但她的健康日有起色,裘德也在老本行找到了工作。她们如今已迁到别是巴一带的一个寓所,离仪式派圣·西拉教堂不远。

   他们每每枯坐,相对无言,固然苦于事事拂逆,处处无情,但在他们的遭遇中包含的敌意尤令他们懔于来日大难方临。往日苏的灵性本像星光般闪亮,她不断纵情邀游于虚无飘渺的奇幻想象中。她把世界想象为梦中写成的一首诗或梦中谱就的一段旋律;在如梦似醒的朦胧中,这样的意境显得美妙无比,但一经醒觉,在光天化日下,就是荒唐无稽了。她想象造物主实行他的意旨有如梦游者自发行动,无为无不为,不像圣哲贤士那样苦心筹思,煞费周章;他为尘寰设定种种条件时,似乎万万没想到芸芸众生竟然要让能思想、受教育的人类所造成的环境所左右,以致他们在情感方面发展到如此细腻敏锐的程度。历经磨难,困苦颠连,不免把敌对力量夸大,仿佛面对着噬人的人形怪兽,因而她原有的思想到此急转直下,而为她本人和裘德逃避迫害的紧迫感所替代了。

   “咱们得听从天意啊!”她沉痛地说。“巍巍上苍把亘古至今的天谴神罚一齐降在咱们这两个下界子民身上啦,咱们只好乖乖认命,不能再道天行事啦。咱们只好这样。违抗上帝没有用啊。”

   “谁违抗上帝来着?咱们反抗的无非是人,是愚昧的环境。”

   “一点不错!”她咕哝着。“我都想了些什么呀!我变啦,跟野蛮人一样迷信啦!……可是不管咱们的敌人是人还是物,反正吓得我服服帖帖啦。我一点战斗力都没啦,一点儿豁着干的胆量也没啦;我败啦,败啦!‘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都看了!’现在我念来念去没个完。”

   “我也有同感啊!”

   “咱们还要干什么?你现在是有活儿可干;可别忘了,这大概是因为他们还不全了解咱们的历史跟关系!……说不定,他们一知道咱们的婚姻没经过法律手续,就跟奥尔布里肯那帮子人一样,把你开掉啦!”

   “这我也说不上来。他们不一定就那么干吧。我倒是想咱们现在该把婚姻关系合法化——一到你能出去的时候,咱们就办吧。”

   “你是想咱们该这么办?”

   “当然。”

   跟着裘德骤然想起心事来了。“我新近一直琢磨我算怎么回事儿。”他说。“有那么一帮子人,正人君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就叫做诱奸者,我看我得算他们里头的一员吧。我一这么想,就浑身直冒冷汗!我一向没意识到那类人,也没意识到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爱你胜过自己,可我的确是那类人的一分子哪!我还不知道他们里头有没有我这样蠢头蠢脑、简单无识的货色呢?……对啦,苏呀,我是那么回事呀。我把你诱奸了……你从前是超凡出众——是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大自然老想着你保持完美无瑕,不受到损伤。可我不想让你洁身自好,白璧无玷!”

   “你说得不对,不对,裘德!”她赶紧说。“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别瞎怪自己。要怪都得怪我。”

   “你从前决定离开费乐生,我给你撑腰;要是没我,你大概不会盯着他非让你走不可。”

   “不管怎么着,我反正要走。至于说咱们俩,既然没订过法定契约,咱们的结合倒大有好处,非同小可呢。因为这一来,可以说咱们避免了头一回那样亵渎婚姻的神圣性啦。”

   “神圣性?”他有点吃惊地瞧着她,开始意识到她不是早先相处的那个苏了。

   “不错。”她说,一字一句说出来,声音都有点抖抖的。“我害怕,怕得不得了,以前我目空一切,胆大妄为,太可怕啦。我也想过——我,我这会儿还是他妻子!”

   “谁的?”

   “里查的。”

   “哎呀呀,最亲爱的——这是从何说起呢?”

   “哦,我没法说明白,反正这么想就是了。”

   “这是因为你人太虚弱——病了才胡思乱想的,没道理,也没意义!别为这搞得心烦意乱吧。”

   苏很不自在地叹了口气。

   他们的经济状况已经有所好转,在他们早先生活中若能这样,他们自然觉得称心如意;不过现在这种状况对他们诸如此类的讨论也还是起了制约作用。裘德刚到基督堂时候,说来意想不到,立刻在老本行找到了怪不错的差使。夏天的气候于他的单薄体质也很适宜;表面上看,在频频动荡之后,他能日复一日过上稳定的生活,的确值得庆幸。看来别人已经忘了他从前种种不堪的胡作非为了。他每天能进到他永远不能入学的学院,跨在屋顶下短垣和护墙上面,把他永远休想从里面往外望的直棂窗的石框更换。他于起活来那么起劲,就像除此之外,他压根儿没起过要干什么别的事的念头。

   而他的内心正是此时发生了变化:他不再上教堂做礼拜了。不过有件事却又让他深感不安,原来惨剧发生后,他和苏在精神领域已经分道扬镳。种种遭际把他对人生、法律、习俗和教义各方面的视野扩大了,可是同一情况对苏的观点却没起同样作用。苏非复当年那样精神独立了,那时她的灵性犹如闪电般倏然明亮,把他当初一味尊崇、而如今不予一顾的习俗、礼法映照得原形毕露。

   有个礼拜天晚上很特别,他回家迟些,苏却没在家,不过没多久她就回来了,他见她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你又想什么啦,小女人?”他好奇地问。

   “哦,我没法说清楚。我觉得你跟我,咱们做人行事一向是没头没脑,自私自利,甚至是邪魔外道的。咱们的生活但求自乐,不计其他。但是舍己为人才是高尚的道路啊。咱们应该摒弃肉欲——可怕的肉欲——叫亚当①受到惩罚的肉欲。”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耶稣一死,忽然殿上幔子裂成两半。

   “苏,”他咕哝着,“你这是见了鬼吧?”

   “咱们要不断地在本分的祭坛上拿自己当供品!而我历来是从心所欲,就干自己高兴的,理所当然,我该受天罚,并不冤枉。我希望有一种力量把我身上的邪恶除掉,把我做过的所有卑鄙的事。所有罪恶的行为除掉!”

   “苏啊——我的受了大罪的亲人哪!你根本不是什么邪恶的女人。上天赋予你的本能是十分健全的;也许你不尽如我希望的那样热情奔放,但是你又善良,又纯洁,又可亲可爱;我以前不是常说嘛,你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脱俗、最没肉欲的女人,但是你又不是违乎人情、没有性别特征的女人。你这会儿说的话怎么这样跟从前大异其趣呢?咱们向来都不自私自利,只能说咱们自私自利的时候,并没让别人受益过。你以前常说人性是高尚的,历尽艰难困苦而不渝,并不是天生就卑鄙和腐恶,我后来终于认为你的话完全对。而你现在这样的见解看来低下多啦。”

   “我要低首下心;我要洗心革面;我至今也一点没做到!”

   “你不论对什么事思考和探索时候向来是无所畏惧,所以你该得到的赞扬,决不是我说过的几句话所能尽。每当看到你这些方面,我就觉着脑子里装着的狭隘的教条大多太多啦。”

   “裘德,你别说这些啦!我但愿我什么无所畏惧的话、无所畏惧的思想,都能从我的历史上连根铲掉。否定自我——这就是唯一该做的事!我再怎么贬低我,都不算过分。我恨不能拿针扎我的全身,让我的坏水都流出来。”

   “嘘!”他说,把她的小脸紧紧按在自己胸上,仿佛她是个婴儿。“你是因为丧子才弄到这地步呀!你不该这样作践自己啊,我的含羞草哟,世界上那些坏人才该受这样作践哪——可他们倒不觉得该这样呢!”

   “我不该再这样下去啦。”她嘟囔着,她在他怀里已经好一会儿了。

   “怎么不该呢?”

   “因为那是沉迷不返。”

   “还是那一套!难道说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咱们相爱更美好吗?”

   “有。那要看什么样的爱;你的——咱们的爱是错误的。”

   “这我不承认;苏!好吧,你究竟打算哪一天咱们到法衣室签婚约?”

   她稍停了一下,然后紧张地抬起头来看。“永远也不签。”她低声说。

   他并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整个用意,也就平心静气地接受了她的反对表示,没说什么。几分钟之后,他想她是睡着了,但是他一轻轻说话,却发现她一直醒着。她坐起来,叹口气。

   “苏,你今天晚上身上有一种奇怪的、讲不出来的味道,一种气味。”他说。“我不单是指你的思想,还有你的衣服。我觉得这味儿挺熟,一股子草香气。”

   “是烧的香。”

   “烧的香?”

   “我在圣·西拉教堂做礼拜来着,我这是让香薰的。”

   “哦——圣·西拉。”

   “对。我有时候上那儿去。”

   “是吗,你上那儿去啦?”

   “你知道,裘德,你平常上班,上午家里冷清清的,我就想啊想到——”她停下来,直到她能把发硬的喉头平抑下去。“于是我就开始到那里边去啦,反正它挺近。”

   “哦,呃——我当然不反对。不过,按你这个人,不免有点怪。他们可没想到他们里头居然来了个捣乱鬼。”

   “你什么意思,裘德?”

   “呃——干脆说吧,来了个怀疑派。”

   “你怎么在我心里正烦的时候,还这么揉搓我,亲爱的裘德!当然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是你总不该这么说呀!”

   “我不说就是啦。不过我实在太意外啦!”

   “呃——我还想跟你说点别的,裘德。你别生气,行不行?我的宝贝儿死了之后,我想了好多好多。我觉着我不该再做你的妻子啦,或者算是你妻子。”

   “你说什么呀?……可是你现在就是啊!”

   “从你的角度看,是这样;不过——”。

   “咱们从前当然是害怕那套仪式,恐怕也有好多处在咱们这种地位的人,也有类似的强有力的理由,心怀疑惧。但是经验证明了咱们其实误断了自己,把自己没有恒心毅力估计得也太过分了;要是你现在真是尊重那些繁文缛节,我就不懂你干吗不明说咱们该立刻履行那套手续?苏呀,你千真万确是我的妻子,所差的就是法律手续。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我不是。”

   “不是?那就设想一下咱们举行过仪式,好不好?那你该觉得是我的妻子吧?”

   “也不会。就算那样办了,也不觉得是你妻子。那我要觉得比我现在的感觉还要糟。”

   “这又怎么解释呢——就按你这么蛮不讲理的说法吧,亲爱的?”

   “因为我是里查的妻子。”

   “啊——你先前已经把这个荒乎其唐的念头若明若暗地表示过啦!”

   “那时候,我不过那么个印象;时间越久,我就越这么确信了——我属于他,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天哪——这下子咱们都掉换了位子啦!”

   “对。也许就是这样。”

   过了一两天,正值夏日黄昏时分,他们还是在楼下那间小屋里坐着,忽然听到他们住的房东木匠家的大门有人敲,隔了一会儿,又有人敲了敲他们的屋门。他们没来得及开门,来人就把门开了,一个女人身影出现了。

   “福来先生住这儿吗?”

   裘德和苏吓了一大跳,他不由自主地做了肯定的回答,因为那是阿拉贝拉说话的声音。

   他客客气气把她让进来,她就在临窗的凳子上坐下了,这样他们能看清楚她背着光的大致形态;不过她身上也没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所以他们也没法估摸出她外表和神态究竟如何。有点什么东西似乎表明她处境并不怎么得意,也不像卡特莱在世时穿着炫丽。

   三个人都想谈谈那场悲剧,可是都觉得挺别扭。出事之后,裘德自以为责无旁贷,立即写信告诉她经过,不过她压根儿没回信。

   “我刚打公墓来。”她说。“我一打听好,就到孩子坟上去了。我没能给他送葬——当然你请我来,我还是谢谢。报上登的我全看了,觉得用不着再来了……也不是这样,我是没法来。”阿拉贝拉又把话重了一遍,看来她装不出创巨痛深的样儿,就没完没了数落着。“不过能把坟找到,我心里也舒坦了。裘德,按你这行,你该给他立块像样的碑。”

   “我是要立个碑。”裘德愁眉苦脸地说。

   “他是我的孩子,我难免心里老想着他。”

   “我想是。咱们都想着他。”

   “别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没想那么多,这也是常情。”

   “当然。”

   从苏坐的那个黑暗角落传出一声叹息。

   “以前我想,我的孩子要是跟我一块儿就好啦。”卡特莱太太继续说。“那样的话,就出不了事啦!不过,我当然没想从你太太手里把他带走的意思。”

   “我不是他太太。”这是苏说出来的。

   她的话如此突如其来,一下子叫裘德懵住了。他没说什么。

   “哦,对不起,我想是这样。”阿拉贝拉说。“不过我认为你以前是。”

   裘德却从苏说话的那种特殊腔调懂得她话里没明说却心照不宣的含义,而阿拉贝拉只能接受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此外无所领会。苏的直言不讳使她吃了一惊,她随又恢复了常态,大言不惭地谈论“她的”孩子;虽然孩子活着时候,她毫不关心,这时又装得哀哀欲绝,显然不如此不足以表示她有良心。她故意提到往事,又说了些给苏听的话,但没听到苏答理,原来苏已经人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屋子。

   “她说她不是你太太?”阿拉贝拉换了口气,又拾起话碴儿。“她干吗说这话?”

   “我用不着跟你说。”裘德一句话了掉。

   “她是你的妻子,对不对?她有一回跟我这么说过。”

   “她怎么说,我用不着多嘴。”

   “啊——明白啦!啊,我没工夫了。我今儿晚上就住在这地方,我想,咱们共过患难,我还是该来瞧瞧。我要到从前当过女招的那个酒吧过夜,明儿回阿尔夫瑞顿。爸爸回老家了,我跟他住一块儿。”

   “从澳洲回来?”裘德不无好奇地说了句。

   “是。那儿混不下去了。日子够苦的。大热天,我妈因为拉痢疾死了,你们管这病叫什么?爸爸跟两个小家伙才回来。他在老地方附近找了个小房子,我这会儿给他管家。”

   哪怕苏这会儿已经走开了,裘德的前妻还是死装出一副受过严格而良好的教育样儿没变。还把造访限定在一定时间之内,好跟她那极为高雅的气派相称。她走了之后,裘德如释重负上楼去找苏,心里七上八下,怕她出问题。

   没人答话。房东木匠说没看见她进来过。因为此刻天已够晚了,裘德不知她的去向,不禁惊慌失措。木匠就把她妻子喊来问,她猜苏多半上圣·西拉教堂去了,她常去那地方。

   “晚上到这时候怕进不去了?”裘德说。“大门都关了。”

   “她认识拿钥匙的,她什么时候要,都拿得到。”

   “她这样有多少天啦?”

   “哦,我看,总有几个礼拜了。”

   裘德昏昏沉沉地朝教堂方向走去。那地方,当年他醉心于神秘宗信仰时,是常去的;自多年前搬走后,一次也没到过。教堂周围不见人影,但大门显然没上锁。他抬上门搭子,没弄出响声,推开门进去,然后把门掩上,在里边屏息而立。在一片沉寂中,教堂另一端似有极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喘息,又像哽咽。他在昏暗中向那边轻轻走去,脚步踩到地毯上,没露响声。堂外夜光微茫,照到里面,因而把昏暗稍稍破开了点。

   裘德勉强看清,在祭坛层阶上方,高悬着一个巨大的、造得很结实的拉丁式十字架——大概是依原件尺寸而设计,供信徒瞻仰,好像是用看不见的铁丝把它吊在半空,上面嵌着多枚大颗宝石;在十字架无声地、难以觉察地前后摆动中,由于外面微弱光线射进的缘故,宝石稍稍闪光。祭坛下面的地上似摊着一堆黑衣服,他刚才听到的哽咽声一再从那儿发出来。原来是他的苏的形体,匍匐在垫子上。

   “苏!”他低声说。

   这时露出了白色的东西,原来是她把脸转过来了。

   “你到这儿来找我想干吗,裘德?”她几乎气愤地说。“你不该来!我要一个人呆着!你干吗闯到这儿来?”

   “亏你问得出口?”他用激烈的责备口气反洁她。她竟然对他那样的态度,不禁伤了他整个心,直痛到最深处。“我干吗来?要是我不该来,我倒要知道知道谁才有权利来!我爱你胜过爱自己——胜过——远远胜过你爱我啊!你神差鬼使地离开我,一个人上这儿来,究竟为什么?”

   “你别挑我的刺儿啦,裘德——我没法受下去啦!——我已经一再跟你说过啦。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就得当我什么样的人,不这样不行。我是个倒霉鬼——误入歧途,毁掉啦!阿拉贝拉一来,我觉着伤心得要死,只好走开啦。看来她还是你妻子,里查还是我丈夫。”

   “但是他们根本不算一回事嘛!”

   “不是那样,亲爱的朋友,他们还算一回事。我现在对婚姻的看法不一样了。我的宝贝儿给夺走了,这就给我指点迷津啦!阿拉贝拉的孩子杀了我的孩子就好像是上帝的惩罚——对的把错的干掉啦。唉,我可怎么好呢!我这人是这么个下贱货——真真一文不值,根本不配跟普普通通人搀和到一块儿!”

   “你说得太可怕了!”裘德说,差不多要哭了。“你并没做过什么错事,你这么悔恨交加,实在太没道理,大反常啦!”

   “啊,你还不知道我有多坏哪!”

   他正言厉色地反唇相讥:“我知道!连皮带骨,哪一点都知道!如果说基督教、神秘宗、僧侣团,还是叫别的名堂,就是造成你精神退化的因由,那你就是叫我恨这样的东西。像你这样一个女诗人、女先知、一个灵魂像钻石般闪光的女人——世上几明哲有识者,如果对你有了解,都会引你为做,而你居然把自己贬到这地步。如果神学就这样把你毁掉,我才为自己跟神学绝了缘庆幸呢,才他妈庆幸呢!”

   “你生气啦,裘德,对我发狠啦,你根本不知道所以然啊。”

   “那你跟我回家吧,最亲爱的,也许我以后知道所以然。现在,我压得透不过气来,你也心乱如麻啊。”他搂着她的腰,把她拉起来;可是她起来是起来了,却宁肯自己走,不用他扶着。

   “我不是不喜欢你,裘德。”她用爱娇而又央求的口气说。“不过——我不该再爱你爱下去——不该再爱下去啦。哦,决不该再爱下去啦!”

   “这我可不能答应。”

   “可我主意拿定啦,我不是你妻子!我属于他——我行过神圣的仪式,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这怎么也变不了!”

   “要是说,这人世间还有两个人称得上夫妻,那毫不含糊就是咱们两个。大自然给咱们匹配的,这可是没半点疑问!”

   “不过那不是上天的意旨。上帝给我在那边配了姻缘呢,是在麦尔切斯特订下终身的。”

   “苏啊,苏啊——人生的忧患把你搞得连理性都失掉的地步啦!从前你让我在多方面改变信仰,相信你的观点,现在我反而发现你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根本没道理,无非一时感情用事,把从前说的话翻了个个儿。你把我对教会这个老朋友剩下来的感情、崇敬连根铲掉了……你现在怎么对你从前的逻辑变成很离奇的睁眼瞎,我倒真是不明白所以然哪。只有你才这么特殊呢,还是女人一概如此?究竟女人是一个能思想的整体,有本账,还是思想散散落落,老归不到一块儿?你不是极力强调婚姻充其极是一张恶俗不堪的契约吗?这话也对!你不是极力把婚姻说得一无是处——是彻头彻尾的荒谬绝伦之举吗?要说咱们在一块儿过快乐舒心的日子,那时候是二加二等于四,而今不也明明白白是个四吗?我再说一遍,我实在不明白所以然!”

   “唉,亲爱的裘德呀,这是因为你跟个地地道道的聋子一样,看着别人听音乐,你说‘他们盯着瞧什么?那儿什么也没有啊。’但是那儿的确有东西。”

   “你说这话太刻薄啦;再说这个比喻根本不成立。你把由来已久的偏见所形成的糟粕一概抛弃了,教我也这样;而你现在却一个跟斗翻回去了。我承认自己蠢到了家,完全错看了你。”

   “亲爱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啊,别对我这么狠吧!我现在只好这样啦,因为我现在相信自己是正确的——我终于看到了光明。但是,唉,又怎么样才能从中得益呢!”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教堂外面,她去还了钥匙。“难道这就是那位姑娘吗?”她回来以后裘德说,一到开敞的大街上,他觉得自己平素应付局面的能力又稍微恢复了。“难道这就是把异教神像带进了这个最富于基督教精神的城市的那位姑娘吗?——是学着方道悟小姐拿脚后跟把它们踩碎的那位姑娘吗?是动辄引用吉本、雪莱和密尔的那位姑娘吗?到如今,亲爱的阿波罗上哪儿去啦?亲爱的维纳斯,上哪儿去啦?”

   “哦,裘德,别对我这样残酷吧,别这样吧,我心里够难过啦!”她呜咽着。“我受不了啦!以前我想错了——我现在没法跟你评这个理,我错了——因为我狂妄自大,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阿拉贝拉一来,总算有个了局啦。你别那样挖苦我,好吧,那真像刀子扎肉啊!”

   他伸出胳臂把她搂住,她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在寂静的大街上狂吻她。他们又往前走,到了一家小咖啡馆前面。“嚷德,”她强忍住泪说,“你在这儿给我找个地方住,行不行啊?”

   “要是、要是你打算这样——我可以照办。不过你未必真要这么办吧?还是让我先回咱们家,再弄明白你意思好啦。”

   他开了门,把她领进去。她说不想吃晚饭了,摸黑上了楼梯,又擦了根火柴,回身一看,原来裘德跟着她上来了,正站在卧室门前。她走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手里,说,“晚安。”

   “可是苏啊!咱们就不一块儿在这儿睡吗?”

   “你说了我怎么打算,你就怎么办!”

   “是呀,好极啦!也许我刚才争来争去,争得那么倒胃口,全都错啦!也许咱们当初没按旧式婚礼正大光明地成了结发夫妻,所以早该一刀两断才是啊!这个世界也许还没开通到能容得下咱们这样的试验啊!咱们居然自命是先驱,干起来了,现在想想咱们算是老几啊!”

   “无论如何,你总算明白过来了,我很高兴。我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一意孤行。我因为心里嫉妒、躁动,才不由自主地错到底啦!”

   “可也还是因为爱吧——你不是爱过我吗?”

   “爱过。不过我原来是想到一定限度为止,以后充其量也只是情人罢了;后来——”

   “不过男女一堕入爱河,那就欲罢不能了,没法老那样下去啊!”

   “女人行;男人办不到,因为他们——下不了决心。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比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在这方面总是高一筹——她决不会先挑逗,只是对男人回应。咱们本来应该神交,其他都是多此一举。”

   “我以前说过了,事情变了卦,我就是那个不幸的根子。……好吧,照你说的办吧!不过人本来就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

   “哦,就是啊——所以这就是非学不可的地方——要做到我役我心。”

   “我还要说一遍——咱们两个,不能怪你,只能怪我。”

   “不对——该怪我。你固然也有坏地方,不过那是男人天生要对女人占有的欲望。在嫉妒心驱使我要把阿拉贝拉挤开之前,我这方面可没存投桃报李之想。我当时想我应该发点慈悲,让你接近我——觉得我要是像从前对我那个朋友那么折腾你,那就自私自利得该死了。要不是你当时可能会把她叫回来,叫我怕得要死,把不住自己了,我也不会听了你的……不过咱们用不着再批这些啦!裘德,你现在就让我一个人呆着,行不行?”

   “行啊……可是苏——我的妻啊,因为你现在还是啊。”他忍不住说出来了:“我从前责备你究竟还是合乎实情的。你压根儿没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压根儿没有过。你的心没有充沛的热情,你的心不是熊熊燃起的烈火!你这个人,整个看来,是仙女下凡,是精灵作怪,可就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原先我并不爱你,裘德,这我承认。我刚认识你时候,无非想叫你爱上我。我倒不是有意勾引你,但是有些女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内心饥渴,我也有;它戕害起妇女的德性来,简直比放荡不羁的激情还要厉害。——那是引诱男人,魁惑男人的渴望,至于对男人造成什么样伤害是在所不计的;到我发现你已经上钩的时候,我又怕起来了。后来——我也说不上所以然——我就不能放手,纵你而去——多半又到阿拉贝拉那儿去——于是我就慢慢爱上你了,裘德。但是你看哪,不管结局糟不糟,我这边纯粹出于自私而残忍的欲望,让你的心为我而痛苦,我的心却不为你而痛苦。”

   “你现在又用甩了我的办法,对我加倍残忍哪!”

   “啊,对啦!我要是再摇摆不定下去,我造的孽就更大啦!”

   “哦,苏!”他说,猛烈意识到自己要面临的险境。“别以道德的名义干不道德的事吧,你一直是我这辈子的救世主。为了人道,你别跟我分手吧。你知道我为人多么软弱。你知道我心里有两个魔——对女人心慈面软,对烈酒一见上瘾。苏啊,你可别就为救自己的灵魂,生生把我丢给恶魔啊!自从你成了我的守护大使,我才远远避开了它们的祸害。自从我有了你,随便我碰上什么诱惑,也出不了漏于。为我的安全无虞,难道就不值得你稍稍牺牲点僵化的原则吗?你要是一走,我真怕我又成了才洗刷干净的猪,又回到脏圈里头打滚啦!”

   苏一下子哭了。“哦,你可不许这样啊,裘德!你别这样啊!我白天夜里都要为你祈祷!”

   “呃——没关系;别伤心吧。”裘德宽厚地说。“大有眼睛,从前我真是为你受了苦,如今再受苦就是啦。不过恐怕还没你受苦受得那么厉害。到头来,还是女人受苦受得最厉害!”

   “她就是这样啊。”

   “她要不是这样,那她准是个十足下贱、令人唾弃的东西。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位女人也不是那类人哪!”

   她紧张地透了一两口气。“她是那类人——我担心啊!现在,袭德——晚安——请吧!”

   “我就真不能呆在这儿?——连一回都不行?我呆在这儿有多少回呀——哦,苏,我的妻呀,怎么就不行啊?”

   “不行——不行——我不是你的妻子啦!……我就掐在你手心里,裘德——我既然往前走了这么远了,你就别再把我引诱回来吧!”

   “好极啦,我就认你这个账。亲亲,为了我头一回沾了你的光,占了你便宜,就赎罪还账吧。上帝啊,我以前多自私自利啊!也许——也许——人世上男女之间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中的这一份,让我全糟蹋啦!……那就从此时此刻,让咱们圣堂上的帐子也裂成两半好啦①!”

   ①大神宙斯与犹洛巴之子,是阴司判官。

   他走到床边,把那对枕头中的一个抓起来,摔到地上。

   苏看着他,人又伏在床上吞声哭着。“你就不明白我这么做是受良心驱使,不是因为不喜欢你!”她断断续续地咕哝着。“会不喜欢你吗?不过我没法再说啦——我心碎啦——这一来我开始做的一切都不会有好结果哟!裘德——晚安!”

   “晚安!”他说完转身就走。

   “哦,可你总得吻吻我呀!”她说,立起身来。“我没法——受啦——!”

   裘德紧紧抱着她,吻她满是泪的脸,他以前从没这样吻过她。他们谁也没说话,顶到后来她说,“再见吧,再见吧!”接着把他轻轻推开,她自己能活动了,就想把悲伤气氛缓和一下,于是说,“咱们以后还照样是朋友,裘德,是不是呀?以后咱们有时候还要见见面吧,对不对呀?——是啊!——把这些全忘掉了,咱们尽量做到好久以前那个老样子,好不好?”

   裘德心一横,一句没说,转身下楼去了。

  4

  苏在信仰彻底大转变过程中一心认定的那个永远跟她分不开的丈夫的男人,当时还住在马利格林。

   她和裘德的孩子发生惨剧的头一天,费乐生曾在基督堂瞧见他们两个在雨地里看着游行队伍朝圆形会堂行进。不过他那会儿没对他的同伴季令安提。季令安是他的老朋友,恰好在他那儿盘桓,到基督堂观光其实是他的主意。

   “你心里又念叨什么啦?”回去路上,季令安说。“莫非那个永远到不了手的大学学位吗?”

   “非也。”费乐生没好气地说。“我今天瞧见一个人。”稍停又说,“苏珊娜。”

   “我也瞧见了。”

   “你怎么没说?”

   “我可不想叫你牵挂着她。不过,你既然瞧见她,干吗不跟她打招呼:‘你好哇,我从前的宝贝儿?’”

   “啊,呃。可以当然可以。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你看怎么样:我现在有充分理由认为我跟她离婚那会儿,她是完全无辜的——千错万猎都是我错。实实在在是这么回事!这就不好收拾了,对不对?”

   “可是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她总算大费心机把你领上了正路啦。”

   “哼。你这么损我,太没意思啦。毫无疑问,我当时该等下去才对。”

   到了周末,季令安回到沙氏顿附近自己的小学,费乐生也照例到阿尔夫瑞顿的集市。他走下那个绵延很长、他比裘德认识得更早的山丘,但是他的历史不像裘德那样同那片斜坡休戚相关。他一边走,一边琢磨阿拉贝拉带来的消息。到了镇上,他买了份平常看的当地出版的周报,然后到一家小客店坐着,歇歇脚,好有劲再走那五英里回头路。他从衣袋里把报纸抽出来,随意看了看,忽地一条“石匠之子自杀奇闻”的新闻,进入他的眼帘。

   他固然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可是这条消息还是让他心酸,也让他大惑不解。因为他不明白那个大孩子的年纪怎么会像报上说的那么大。不过,报道总还是真实可信,毋庸置疑。

   “他们的悲伤的杯子现在装得满满啦!”他说,同时翻来覆去地想着苏,想着她离他而去的得失。

   阿拉贝拉已在阿尔夫瑞顿住定了,小学老师既是每礼拜六上那儿的集市,所以过了几个礼拜,他们又碰上,也是势在必然——碰见的时间,说准确了,正好是她刚从基督堂回来。她在那儿呆的时间比原来打算的长多了,一直起劲地注意着裘德的动向,裘德那方面却再没瞧见她。费乐生这天回家路上碰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快到镇上了。

   “你爱出来上这条路走走吧,卡特莱太太?”他说。

   “我这才重新开头哪。”她答道。“我当姑娘,跟嫁人之后,都住在这儿。我这辈子前头觉着有滋有味儿的事儿,样样宗宗都跟这条路搀合着。这些事新近又在我心里鼓捣个没完;因为我刚去过一趟基督堂。是呀;我见过裘德啦。”

   “啊!经过那么一场打击,他们的情形怎么样啦?”

   “他们的办法可真出奇啦——真出奇啦!她不跟他住一块儿啦。我走之前才听说的,千真万确的。不过我先头找他们的时候,我一看他们俩的态度,就觉着他们早晚非走这一步不可。”

   “不跟她丈夫一块儿住啦?唉,我本来觉着这一来他们俩结合得更紧呢。”

   “闹来闹去,他根本不算她丈夫。虽说他们这么多年跟夫妻俩一样过,她可压根儿没跟他真正结过婚。现在嘛,这件惨事不单没让他们赶着办,把关系弄个合法化,她反倒怪里怪气地信起教来了,就跟卡特莱死了,我受打击的时候一个样,不过她神经兮兮比我还厉害呢。她说,我这是听人家说的,她说在上帝跟教会眼里头,她是你的妻子——就是你的妻子,此外什么人,怎么干,都不能算数。”

   “啊——真的吗?分开啦,他们分开啦!”

   “你还不知道,那个顶大的孩子是我的呢——”

   “哦——你生的!”

   “对啦,可怜的小家伙——感谢上帝,他可是我明媒正娶生下来的。她大概前思后想之后,才觉着,别的不算,只有我才该占着她那个位子。我这会儿还不能说准了。不过,拿我自个儿说吧,我快离开这儿啦,我这会儿得照顾爸爸,没法在这个带死不活的地方往下住啦。我希望到基督堂,要么别的大城市,找个酒吧活儿于于。”

   他们分了手。费乐生往山坡上才走几步就停住了,赶快掉头,又把她喊住。

   “你有他们的住址吗,从前的也行?”

   阿拉贝拉跟他说了。

   “谢谢。再见。”

   阿拉贝拉一边往前走,一边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一路上还不断练习咋酒涡。正是从那个地点起,路两边都是截去顶枝的柳树,一直通到镇里头条街的善堂。

   同时,费乐生上了山,往马利格林走去。悠悠岁月,他这是头一回在生活中睁开眼睛往前看。他从草地上大树底下过去,走向他不得已而去工作的那个不起眼的小学的时候,想象着苏走出门来接他的光景。在这世界上,不论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谁也没像费乐生那样只为出自一番好心让苏离开他,因而闹得麻烦不可开交。正人君子们对他的打击之大,实在超出了人类承受力的极限;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濒于饿死,就是现在在这个乡村小学挣到的那点微薄报酬也只是差可糊口而已(当地那位牧师还因为对他关照而备遭非议)。他常常想起阿拉贝拉的话:他应该对她严厉点,那样她的犟劲儿用不了多久就垮了。但是他这人是个死心眼儿,对别人的意见有理没理都听不进去,再搭上他受教育时接受的原则,所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的处置,无可訾议,这个信念,他从来就没动摇过。

   原则这玩意儿诚然可以由于某种心理倾向而置诸脑后,但换了另一种心理倾向,说不定也会轻而易举地同样酿成无穷祸害。从前既是本能促使他给了苏自由,现在也能叫他把苏和裘德同居看成无伤大雅。要是说他并不爱她,他也还可以按他的特异方式对她抱希望,而且很快就感到,且不说如何对付外界,单是她愿意回来,把她再弄上手,那可是谢天谢地的好事了。

   不过他已经懂得,要对付那班铁石心肠的人不惜伤天害理对他的肆意污蔑,他非得要手段不可。而且这可以就地取材,信手拈来。一巳把她弄回来了,而且光明磊落地宣告他从前把她看错了,所以离婚也就离错了,所以要和她重结连理,再续良缘。这样一来他大概可以得到若干补偿,得以重理旧业,也许还能回沙氏顿小学,说不定教会还能让他当特准传教士哩。

   他想写封信征询季令安的意见,看他对写信给她这一手作如何想。季令安当然回了信,说她既经离去,最好听之任之;他认为她既为人妇,自应属与之生男青女、患难相共之人,更何况他对她一往情深,非同一般,说不定再过若干日子,他们这对古怪夫妇的结合会办法律手续,此后当可万事大吉,既得体,又如意了。

   “可他们才不干哪,苏才不干哪!”他自己一个人大呼小叫的。“季令安真是就事论事啊。苏这是接受了基督堂的感情和教导才到这一步啊。她认为婚姻是绝对解除不了的,这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清楚她怎么有了这样的想法。她的想法跟我并不一样,不过我得利用她的想法,促我的想法实现。”

   他给季令安回了封短信。“我自知全盘错误,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至于说她与那个男人同居,生男青女,我认为(虽然我无法按古老成规从逻辑上或伦理上提出辩解)那也不过使她得以完成自己的教育而已。我要写信给她,以证实那个女人的话是真是假。”

   他给朋友写信之前本就立意如此,所以写不写原来无所谓,费乐生为人做事大抵如此。

   于是他经过一番仔细推敲,给苏写了信。既然知道她的气质易于激动,他在信里边随时都摆出一副拉德曼舍①式正颜厉色;还小心翼翼地避免流露有悖教义的感情,兔得她看了害怕。他声称就他见闻所及,得悉她的思想大有改变,所以他深感不可不说,自他们仳离后,历经世事,他的见解也颇有变化。他愿坦陈无隐,他写此信殊与热烈的爱情无涉,而是因为他切望使他们的生活即使不算成功,至少不致重演因他当初自以为根据公正、仁善和理性的原则所作所为而造成的令人痛心的结局的危险。

   ①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他已恍然大悟,身处他们这种古老文明之中,谁若不顾一切任凭自己生而有之的正义感和公平心而无所节制,势必碰得头破血流。你若一心想混到手你那份舒适和体面,你一切行为非遵循你经教导而养成的正义感和公平心不可。至于什么朴质纯真的爱人之心,那就去它的吧。

   他提议说,他目前住在马利格林,她无妨来此。

   写完了,转念一想,他把倒数第二段删掉了;重抄一遍,立即发出;多少有点心痒难挠地等待下回分解。

   几天后,有个人影穿过为茫茫雾气笼罩的基督堂郊区别是巴,往裘德在同苏分居后所赁的住所走去;乍着胆子在他门上敲了敲。

   已经是晚上了,所以他在家。他似乎有某种预感,一跃而起,赶快开门。

   “你跟我出来一下好不好?我不想进去。我想——跟你谈谈——跟你一块儿上公墓去。”

   苏是声音颤抖着把这几句话说出来的。裘德戴上了帽子。“你这时候跑到外边来,太苦啦。不过你要是真不想进来,我也不勉强。”

   “我不想进去。我不会耽误你多大工夫。”

   裘德因为觉得非常不自然,一时没再把话说下去;她呢,好像思绪乱结,一点主动说话的能耐都没了。他们如同阴曹地府的鬼魂,在浓雾中走了好久,没出声,也没做什么表示。

   “我想跟你说一下。”她终于开了口,话音一快一慢的。“这样你就不会突然听见别人说起来了。我准备回里查那儿。他大度包容,表示对过去一切决不计较。”

   “回他那儿?你怎么能回——”

   “他打算跟我再结次婚。那不过是个形式,好应付社会上那些人,他们是不会实事求是地看人论事的。不管怎么着,我原来就是他的妻子。这怎么也改变不了。”

   他转过身来对着她,显出撕心裂腑般痛苦。

   “可是你是我的妻子呀!是啊,你现在就是啊。你不是清清楚楚吗?咱们为了应付别人的恶言恶语,出了那趟门,回来时候装着按法律结了婚,面子上好过得去,这事我一直后悔呢。我爱你,你爱我;咱们相依为命,这才是婚姻啊。咱们现在还是相爱,我清楚,你不也一样清楚吗?苏啊!因为这样,咱们的婚姻是勾销不了的。”

   “不错,你的看法我知道。”她回答,用了那样充满了失望而又勉强抑制自己感情的口气。“但是我还是要跟他再结婚,这你是一定要斥责的。要是从严说的话,请你别生气,裘德,你也该把阿拉贝拉弄回来。”

   “我该把她弄回来?天哪——还要干什么!不过你跟我要是按法律结了婚,像咱们以前考虑那样办了,此时你又当如何?”

   “我还是一样想法——咱们这个算不上婚姻。即便里查不要求我再来一次神圣的仪式,我还是要回他那儿。但是,‘世间万事,各行其道’(我这么想),所以我同意再举行一次仪式。你别挖苦,也别强词夺理,搞得我活不下去,我求求你!我从前是坚强不过的,这我知道,也许从前我才对你无情无义过。可是,裘德,你就以德报怨吧!我现在是弱者。别对我报仇泄愤吧,慈悲慈悲吧。哦,对我这个想要改邪归正的坏女人慈悲慈悲吧!”

   他绝望地摇了摇头,眼睛湿了。亲子夭殇这个大故看来把她的推理能力彻底摧毁了,那一度深睿的洞察力黯然失色了。“错到底啦,这样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他嘎声说。“要把我逼疯啦。你喜欢他吗?你爱他吗?你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这不是一心要卖淫吗?上帝宽恕我吧,将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我不爱他——就算我现在痛改前非了,这我也一定承认,一定承认!不过我要努力学会用服从他的办法去爱他。”

   裘德反复不断地譬解,劝说,央求,可是她的信念一点不动摇。看来她只剩下这个信念算最拿得稳了,唯有把这个信念坚持下去,她才不致让她历来种种冲动和愿望把她弄得无所适从。

   “我把整个事实都告诉你了,亲口说了,我算够体谅你了,”她冷冷地说,“省得你一听到别人转告,觉着我瞧不起你。我连不爱他这样的底也承认了。我没想到你因为我这样做,竟然对我这么粗暴!我要请求你……”

   “让你走?”

   “不是。把我的箱子——寄给我,要是你肯的话。不过我想你不肯。”

   “哈,我当然肯喽。这么说——他不到这儿来接你——到这儿来跟你结婚喽?他不肯屈尊俯就喽?”

   “不是那么回事——是我不让他来。我自愿到他那儿,跟我当初自愿离开他一样。我们要在马利格林小教堂结婚。”

   他说她顽固不化,一错到底的时候,她显得既哀伤,又娇婉,裘德不止一次因为可怜她而落泪。“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像你这样全凭冲动忏悔罪过的法子,苏!别人刚希望你走阳关大道,本来是理所当然,可你偏偏要钻死胡同!”

   “啊,呢;那就这样好啦!……裘德,我得说再会啦!不过我还要你跟我去趟公墓。咱们就在那儿告别好啦——在他们旁边,他们没白死,总算把我的错误思想纠正过来了。”

   他们朝公墓方向走,经过向看墓人说明,他开了公墓门让他们进去。他以前常来,知道怎么摸黑走到坟头的路。到了之后,他们默默立着。

   “就在这儿——我愿意咱们在这儿分手。”她说。

   “就依你的!”

   “你别因为我按自己的信念行事,就觉着我狠戾无情。你对我宽和大度,用情专一,这是绝无仅有的。你在社会上失败了——如果你失败了的话,那并非你的过错,而是你的光荣。别忘了,人类中间只有那些决不孳孳为利的,才是真正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凡功成名就的人,多多少少是自私自利者。忠信笃实非失败不可……‘爱不求自己的益处。’①”

   ①枭(猫头鹰)的一种。枭鸣不祥,我国民间昔亦有此俗。

   “咱们对这一章真是情同此心,心同此理啊,我永远爱的亲亲,咱们就按这一章,分手时也是朋友吧。哪怕你所谓的宗教那类东西都湮灭了,这一章的内容也历久不衰,万古犹新!”

   “好啦——别说啦。再会,裘德,我一块儿造孽的同伙,最亲切善良的朋友!”

   “再会,我的走入迷途的妻子,再会!”

   5

  第二天下午,人们习以为常的基督堂浓雾依然笼罩着一切。苏的纤弱的身影在雾中依稀可辨。她正在往车站的路上。

   裘德那天百事无心,没去上班。凡苏一路可能行经的地方他也一概不想去,故此采取了相反的方向,走到了一处前此从未到过的地方,但见物景凄迷、诡异、毫无生趣,成片的树枝不断滴水,咳嗽和肺痨随处隐藏着。

   “苏把我甩啦——把我甩啦!”他悲伤地嘟嘟囔囔。

   苏在同一时间已经坐火车到了阿尔夫瑞顿大路,在那儿上了汽动有轨车,转往镇内。事先她请求费乐生勿来接她。她说,此来系自愿,希望一径到他家,到他炉旁。

   那是个礼拜五晚上,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小学老师从那天下午四点直到礼拜一上午都没课。她在大熊客栈雇的小车把她送到马利格林,先在离村半英里远的篱路一头停住,让她先下车后再往前赶,把她带来的行李送到小学。小车掉头回来的路上跟她碰头。她问车夫老师家的门开没开着。车夫告诉她门开了,老师还亲自把她的东西搬进去。

   这样她可以进入马利格林而不引得人人注目。她打井边走过去,从大树底下走到另一边看上去相当新的校舍,门也没敲就抬起门搭子进去了。费乐生果然如她嘱咐,站在屋子当中等着她。

   “我来了,里查。”她说,面色苍白,身上直哆嗦,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真不敢信——你不计较你的——妻子啦!”

   “什么都不计较,亲爱的苏珊娜。”费乐生说。

   他这么亲呢倒叫她一愣,不过他这是准备有素,说得有板有眼,何尝有一点点炽热的情感。跟着苏又折腾起自己来了。

   “我的孩子——都死啦!——死得活该!我心里高兴——简直高兴啊。他们生下来就是罪孽。他们送了命可教我懂得了该怎么活着啦!他们一死,我就过了洗心革面第一关。所以他们并不是白死啊!……你真要我回来吗?”

   她的话,她的声调那么凄楚,他不由得心里一乱,这一来做出了他本来无心的举动。他弯下腰,亲了亲她的一边脸。

   她稍微一闪,不怎么看得出来,让他嘴唇一碰,浑身的肉都颤起来了。

   费乐生大失所望,因为他的欲火又升起来了。“我看你还是嫌我!”

   “哦,不是,亲爱的——我——我是一直在湿淋淋的大雾里头坐车来的,身上冷飕飕的!”她说,出自某种担心,赶紧笑了笑。“咱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呀?快了吧?”

   “我想好了,明天一大早,要是你也愿意的话。我要叫人给教区长送个信,说你到了。我什么都告诉他了,他非常赞成——他说这么一办,咱们以后的日子准是功德圆满,万事如意。不过——你自己是不是主意定了?你要是觉着现在还不好走这一步,现在说不行也不迟。”

   “行,行,我都行!我就是要快办快了。告诉他吧,马上告诉他。这件事正是考验我的力量——我等不下去啦!”

   “那就先吃点喝点吧,然后咱们就上艾林太太家里你那间屋子。我要通知教区长,订在明天八点半,那时候没什么人出来转悠——这样你不觉着太紧吧?我的朋友季令安要到这儿来,参加咱们的婚礼。他人实在好,不嫌路远不便,硬要从沙氏顿赶来。”

   苏不像一般女人那样对物质东西极为经心,一眼不放过;她好像对他们屋子里的东西,或者对她周围的任何细微的情况,都茫茫然一无所见。但当她穿过小客厅去放下手笼时候,低低地“哎呀!”了一声,面色比先前更苍白了。她脸上的神情犹如死刑犯见了自己的棺材。

   “怎么啦?”费乐生说。

   写字台的盖子正好翻起来,她放下手笼的时候一眼看见了放在那儿的文件。“哦——没什么——就是惊了一下,怪可笑的!”她说,一边回到桌子旁,一边笑出来,极力遮掩自己无意中的叫声。

   “啊!对啦。”费乐生说。“结婚证。……刚拿来的。”

   季令安从楼上他的房间下来,到了他们一块儿。苏神经很紧张,她尽量找些叫他感兴趣的话说,让他觉着自己随和,容易相处,就是不说她自己,而他最感兴趣的恰在她本人。她敷衍了事吃了饭,准备去自己的住处。费乐生陪她走过草地,在艾林太太门口道了晚安。

   老太婆把她带到她临时下榻的屋子,帮她打开行李。她拿出来的东西中间,有一件是绣花睡衣,绣工精美。

   “哎呀——这东西也放在里头啦,我怎么不知道呀!”她急急地说。“我本来不要它啦。这儿还有一件哪,不一样。”她递给艾林太太一件非常朴素的新睡衣,料子是本色白粗布。

   “可那件真漂亮极啦。”艾林太太说。“这件比《圣经》里说的粗布好不到哪儿!”

   “我就是想要这件。把那件给我。”她接过来,浑身使劲,把睡衣撕开了,只撕得吱吱响,活像尖枭①预报出了祸事的声音。

   ①苏珊娜(苏珊)本意为百合花,出希伯来语。

   “可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无论怎么着……”

   “这件衣裳是通奸用的!我可没想到,倒叫它说出来了——是我老早以前买的,专为让裘德高兴的。一定得把它撕烂了!”

   艾林太太把双手举起来。苏激动不已,继续撕,把亚麻睡衣撕成一条条的,然后把碎片一齐扔到火里。

   “你不是可以给我嘛!”寡妇说。“做得这么精这么细的活儿,一下子甩到火里烧了,大叫人心疼啦——倒不是这花花绿绿的睡衣,我老太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用。我穿这样东西的日子早过去啦。”

   “这东西真该死——它叫我想起来我要忘的事!”她重复了一遍。“就是该放在火里烧了。”

   “天哪,你严刻得过头啦!你说这些话干吗?你这是咒你没罪死了的亲爱的小宝贝儿,叫他们下地狱!唉,你这一套,我可决不能说你信教!”

   她一下子把脸扑在床上,呜呜哭起来。“别说啦,别说啦!要叫我死啦!”她因为痛心而继续哆嗦着,一滑就跪到地板上了。

   “我要跟你讲明白——你决不能再跟这个男的结婚!”艾林太太气愤地说。“你直到这会儿爱的还是另一个男的!”

   “我一定跟他结婚——我早就是他的人啦!”

   “屁!你是另外那个男人的。要是你们俩当初就不愿意照头一回那样让誓言捆住,按你们的道理,凭你们自个儿良心,可以好好过下去,日久天长什么都顺顺当当啦。说到底,这是你们俩的事,谁都管不了。”

   “里查说要我回来,我只好回来啦!要是他不要我,我何必担这么大不是——把裘德甩了呢。不过——”她脸还伏在床单上,而艾林太太却离开了她的屋子。

   费乐生这时候又回到他的朋友季令安那儿,原来他坐在晚饭桌边没动过。稍后他们站起来,走到外面草地上,抽了会儿烟。只见苏屋里有了灯光,一个人影有时在窗帘上来回移动。

   季令安显然对苏那难以描述的丰姿深为心折,他们沉默一会儿后,他说,“呃,你现在总算又把她弄回来了。她总不能故伎重演吧。梨子算掉到你手心里啦。”

   “对!……我看我拿她的话当话,一点儿没错。我承认,这里头似乎有那么点自私自利味道。先不说她这个人对我这样的老古板毫无疑问是个无价之宝;这件事,就是在教会人眼里头,在那些卫道的俗人眼里头,我这人也是又归了正道了,他们就是为我让苏走了,始终不饶我。如今这么一来,我多多少少可以旧调重弹吧。”

   “咂——要是你的确有了站得住的理由跟她结婚,那你现在就光明正大地办好啦。我从前一直不赞成你开了笼门把鸟儿放走,这明明是把你自己坑到底的办法。你当初要不是那么软,恐怕你这会儿就已经是督学了,也许还担任了圣职呢。”

   “我给自己造成的损失,的确是无法弥补的——这我心里有数。”

   “你一把她弄回来住,就一定得盯牢她。”

   费乐生那晚上说起话来不免闪烁其词。他不愿意明白表示他之所以把苏又弄回来,根本同他后悔当初放走她这一点无关,而主要是出自他不甘向习俗和同道示弱的那种人类具有的反抗本能。他说,“是——我一定要做到。现在我比从前懂得女人了。从前放走她不论多合乎公道,但是要拿我这个人在别的事情上的观点一比,那就完全不合逻辑了。”

   季令安瞧着他,琢磨着世人对他费乐生的冷嘲热讽和他自身的生理要求会不会诱发他的逆反心理,使他一反从前对她的姑息放纵,而置礼法于度外,竟然变得以卫道为名而对她横施暴虐。

   “我看单靠冲动办事是行不通的。”费乐生又把话接下去。随着每分钟过去,他越来越感到他此后一言一行非得符合自己的身份不可。“我从前不肯听教会的训示,不过我那样不是蓄意对教会伤害。女人的影响真是怪极了,她们一诱惑了你,你就把仁爱之心滥用起来了。不过我现在比以前有点自知之明啦。稍微厉害那么一点,而又通情达理,也许……”

   “对啊;不过你总得一步一步把缰绳勒紧才行。开头别搞得太猛。到时候,随你干什么,她就都乖乖听话了。”

   这番告诫大可不必,不过费乐生当时没这么表示就是了。“我还没忘,我答应她私奔之后,人家把我轰走了,沙氏顿那位教区长说的话:‘你要想恢复你跟她的身份,你只有一件事好做,就是承认你错在出手不灵不硬,没管住她;要是再把她弄回来,假定她会回来,那从今而后你就得主意拿定不动摇。’不过我当时意气用事,那些话,我当成了耳旁风。再说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离婚之后居然还想到要回来。”

   艾林太太的街门卡嗒响了一声。正好有个人从学校那边过来。费乐生说了声“晚安”。

   “哟,费乐生先生哪。”艾林太太说。“我正要过去瞧瞧你。我一直在楼上跟她一块儿,帮她开箱子拣东西呢。说实在的,先生,我看这事儿办不得呀!”

   “什么事——婚礼吗?”

   “对啦。她这是硬逼着自个儿呀,可怜的小东西啊;她受了多少罪,你心里可没点影子哟。我向来不信教,我也不反教,可让她干这事儿,那就是不对,你应该劝她别这么着。当然人人都要说你心眼儿好,饶了她,把她又弄回来。我可不这么看。”

   “这是她心里想,我也愿意。”费乐生说,极力克制自己,因为别人一反对,他更固执到不讲理的程度。“从前稀里糊涂地错了,这以后就要改过来了。”

   “我才不信呢。要讲她是什么人的老婆,她就是他的老婆。她跟他生了三个娃儿,他爱她爱得才厉害呢;挑唆她干这事,那是太不要脸啦,那个哆嗦得没完没了的小东西可怜哪!她旁边可没一个人跟她商量呀。那个男的是她的朋友,可这个拧脾气的丫头就是不许他沾边。我纳闷,究竟什么东西头一个闹得她有这样个瞎想头。”

   “这我说不上来。反正不是我。她这完全是自愿。我该说的现在都说了。”费乐生生硬地说。“你这是大转弯啦,艾林太太。你这可不够交情!”

   “呃,我知道我一说该说的话,就把你得罪啦,我可不在乎。实话实说,硬碰硬的。”

   “我可没觉着你得罪我,艾林太太。对这样的事儿,你做邻居的心太好啦。可是得由我自己做主,我知道怎么办对我自己、对苏顶好。我看,照这样,你不跟我们一块儿上教堂吧?”

   “不去啦。就勒死我,我也不去。……我不知道这年月是怎么回事儿!结婚这阵子都成了那么了不起的大事啦,真叫人害怕,不敢结啦。我那时候,我们才不当回事呢;我看不出来我们那阵子比这会儿坏到哪儿!我跟我可怜的那口子到了一块儿,吃吃逛逛,足足一个礼拜,连教堂里的酒都喝光了,只好借了半个克朗才揭开锅!”

   艾林太太回她小房子那一刻,费乐生闷闷不乐地说,“我也不知道该办不该办——无论如何,总是太快了吧。”

   “这怎么说?”

   “要是她真违反了本心,就为了她的本分和对宗教的新感受,强逼着自己这么着,我应该让她等等才对。”

   “这会儿你这么走过来了,就不好往回退了。我是这么想的。”

   “我现在也的确不好把它往后拖了,这也是真情。不过她一看见结婚证,就叫出来,声音一丁点,我可是心里直嘀咕。”

   “老家伙,你这就别嘀咕啦。我打的主意是明儿早上给她主婚,把人交给你,你打的主意是把她带走,成了亲,这不就行了嘛。我当初没死说话说劝你留住她,我良心上老觉着过意不去,到了这个节骨眼儿,我要是不帮你把事情理顺了,我赶明儿个心里还会不舒服呢。”

   费乐生点点头,一看他的朋友那么心直口快,他也就比较坦率了。“毫无疑问,我所作所为,别人一知道了,少不了好些人把我当个没骨头的糊涂蛋。不过他们并不像我了解苏。苏这人虽说实在不好捉摸,可是她打心眼里天生诚实无欺,我认为她压根儿没于过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她跟福来一块儿过的事,现在一风吹了。当初她离开我,去就他,她认为这全是她自己权利范围里的事。现在她想的完全反过来了。”

   第二天早晨到了,两位朋友从各自角度出发,都默然承认她该上那个她称之为原则的祭坛,作为女人活该当供品。八点几分,费乐生到艾林太太家接苏。前两天在低地上弥漫的雾气现在已往上飘浮到这边来了,草地上的树木水汽盈抱,随又如阵雨般大滴洒落。新娘在屋里等着,一切就绪,穿戴得齐齐整整。她名苏珊娜,可是她这辈子还没有过像那天在早晨青白光色中那样,名副其实地堪称百合花①。她因精神饱受折磨,因对人生感到厌倦,再加上神经恒常处于紧张状态,这就损伤了她的体质,她整个体态比从前显得瘦小了,虽然她体气健旺时候本也不是大块头女子。

   ①这是句英国谚语。

   “万事俱备啦。”小学老师说,同时意态宽宏地拉起她的手。不过他把自己想吻她的冲动克制住了,因为他没忘记昨天她失神的样子,那不快的一幕仍然留在他心头。

   季令安也到了,他们离开了那座房子。艾林寡妇还是毫不通融,拒绝参加他们的婚礼。

   “教堂在哪儿?”苏说。自从老教堂拆了,苏没在那个地方住多长,这会儿她满腔心事,想不起来还有新教堂。

   “就在前边。”费乐生说;霎时间,只见塔楼在雾中浮现,高大庄严。教区长已经到了教堂,他们一进门,他就喜气洋洋地说:“咱们大概要点上蜡烛呢。”

   “你真——真要我成你的人吗,里查?”苏有点透不气来,小声说。

   “这还有得说嘛,亲爱的;普天之下我唯爱你。”

   她没再说什么,而他却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感到他这会儿办的事丝毫也不符合当初促使他放走她的那种合乎人道的本能。

   他们都站在那儿,一共五个:牧师、办事员、新人和季令安;神圣的仪式再次庄严地举行了。教堂中段有两三个村里人,在教区长说到“上帝为尔玉成”的时候,其中一个女的说了话,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上帝才没玉成呢!”

   一切光景宛如他们的魂灵把多年前在麦尔切斯特那回仪式重新搬演了一遍。他们在册子上签了名之后,教区长为他们这样高尚、正直的互谅互恕的举动,向他们祝贺,“结局好就什么都好,①”他笑着说,“你们这样‘从火里经过而得救’②,谨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①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

   ②托马斯·弗勒(1608—1661),英国牧师。

   他们从差不多没人的教堂出来,径直向学校走去。季令安要在当天晚上之前到家,所以提早走了。他也向他们表示祝贺。“现在,”他由费乐生陪着走了一段路,到分手时候说,“我就好给你老家的人讲一段破镜重圆的好故事啦;他们准会说‘棒极啦’,你信我好啦。”

   老师回到家里,苏装着干家务事,仿佛她一直就住在那儿,可是他一走过来,她就露出来有点发怵;他看得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的亲爱的,我不会再跟从前一样打扰你私生活,叫你不得安宁,一定这样。”他郑重其事地说。“咱们彰明较著地办这件事,全是为咱们自己在社会上好办,就不说我完全是为这个吧,这总算是个根据啊。”

   苏脸色为之稍霁。

  6

  地点是裘德在基督堂郊区的住家的门前——离他原先住的圣·西拉教堂一带很远;那地方叫他痛心疾首,他只得搬走。雨在下。一个穿着破旧黑衫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台阶上,正跟裘德说话,裘德一只手把着门。

   “我这会儿孤苦伶仃,穷得光光的,连家也没有——落到这个份儿上!爸爸把我的钱都掏走了,做生意,还骂我是懒虫,我是等着活儿于呢。他就把我赶到街上来了。我这会儿只好靠老天爷了。裘德,要是你不肯帮帮忙,把我收下,我只好上救济院了,要不就得上更坏的地方。刚才我路上走的时候,就有两个大学生直朝我飞眼呢。这儿有那么多小伙子,女人要是不下水,难得很哪。”

   雨里说这些话的女人是阿拉贝拉,晚上是苏又跟费乐生结婚的那天晚上。

   “我替你难受,不过我这会儿也只算有个落脚地方。”裘德毫无兴致地说。

   “那你是赶我走喽?”

   “我要给你点钱,够你几天吃住的。”

   “哦,难道你就不能发点善心,让我进去吗?再去找酒馆住,我真吃不消了;我真是孤苦伶什哪。裘德,看老面子,总行吧!”

   “你别说这个。”裘德赶紧说。“我可不想你再提那些事;你要是唠叨这些,那我就一点忙也不帮。”

   “这么说,我非走不可啦!”阿拉贝拉说。她把头抵在门框上,哭哭啼啼的。

   “这房子全住满了,我住的那间之外,还有个小间,比柜子大不了多少——我在那儿放工具、模板,还有几本剩下来的书!”

   “拿我说,那比得上王宫啦!”

   “里头没床。”

   “打地铺就行了。这对我就好得不得了啦。”

   裘德既不能对她忍心不管,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房东叫来,跟他说,这是他一个熟人,临时要找个地方住,急得不得了。

   “你大概还记得我从前在羊羔和旗子酒店当女招待吧。”阿拉贝拉插进来说。“我爸爸今儿下午臭骂我一顿,我就躲出来了,身上一个大钱也没有!”

   房东说他想不起来她从前模样。“不过算啦,既然你是福来先生的朋友,咱们就凑合着让你住一两天——不过他愿不愿意担保呢?”

   “行,行,我担保。”裘德说。“她猛孤丁地到这儿来,我真一点不知道;不过我想还是先帮她过难关吧。”他们终于商定了,抬来一张床,勉强把它塞进裘德堆东西的小房间,也尽量叫阿拉贝拉住得舒服点,直到她能够摆脱困境——照她说,这不是她的过错——再回她父亲家。

   就在他们等着放好床的时候,阿拉贝拉说:“我想你听到消息了,是吧?”

   “我猜得出来你指什么;不过我一无所知。”

   “今儿我接到阿尔夫瑞顿安妮的信。她也是刚听说婚礼定在昨儿个的;不过她不知道真办了没有。”

   “我不想谈这事。”

   “你不想谈,是呀,你当然不想谈喽。这正好表明什么样的女人——”

   “我说你别提她行不行!她是个糊涂虫,可也是个天使,可怜的亲爱的!”

   “要是真办了的话,旁人都说他就有机会回到老位子上去了,安妮信里这么说的。凡是给他帮腔的人都称了愿,里头还有主教呢。”

   “你饶了我吧,阿拉贝拉。”

   阿拉贝拉不失时机地在小阁楼里安顿下来。开头她并不去接近裘德。她出出进进办自己的事。他们偶然在楼梯上或通道里碰上,她就告诉他,她正忙着在她顶熟的那行找位子。裘德向她建议,伦敦大概是酒店生意最吃香的地方,她摇摇头,“不行——那地方歪门邪道太多啦,”她说,“我还是在乡下不起眼的酒馆先找个事儿,那以后再说吧。”

   下面那个礼拜天早上,裘德早饭比平常吃得晚点,她低声下气地问她好不好过来跟他一块儿吃早饭,因为她把茶壶摔了,那会儿铺子还没开门,没法买一个。

   “行啊,你愿意就行。”他不在意地说。

   他们坐着没说话,突然她开口撩他了,“老家伙,你看着一肚子心事嘛。我真替你难受。”

   “我是一肚子心事。”

   “想必是为她喽,我知道。这我管不着,不过他们要是真办了婚礼,前前后后我大概都能打听得到——只要你想知道就行。”

   “你怎么打听得到?”

   “我原来就想上阿尔夫瑞顿,把丢在那儿的几样东西取来。我见得到安妮,婚礼的事儿,她准什么都听说了,因为她在马利格林有朋友。”

   裘德固然不会冒然对这样的建议表示同意,但是他对苏念念不忘的心情压倒了他平素的审慎周详,占了上风。“你要是愿意的话,那就打听打听好啦。”他说。“我到这会儿还没打那边听到什么信呢。要是——他们真结了婚,大概也没怎么张扬。”

   “我手里恐怕没那么多现钱够打个来回的,要不然我早就去了。我先得赚点钱再说吧。”

   “哦——我可以给你出路费。”他烦躁地说。因为他对苏的境遇和可能的婚事老悬着心,这就促使他派了个最不相宜的使者去打听消息,而他若是深思熟虑,断乎不会取中这样的人选。

   在裘德请她务必坐七点钟以前火车到家之后,阿拉贝拉就走了。她一走,他就说:“我何必特意给她规定个时间要她回来!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另外那个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干完活之后,情不自禁地去车站迎阿拉贝拉,心急火燎地赶到那儿,好听她带来的消息,想知道最糟糟到什么程度。阿拉贝拉在回家路上没完没了咋酒窝,咋得尽善尽美。她一出车厢就笑了。他只说出来“呃?”,一脸晦气。

   “他们成婚啦。”

   “成婚啦——他们当然成婚喽!”他回了一句。可是她看得明白,他说话时候嘴唇绷得极不自然。

   “安妮说她是听马利格林的亲戚贝林达说的,真是又惨又怪哪!”

   “你说惨,指什么?她要跟他再结婚,不是这回事吗?他不也要这样嘛!”

   “对——是这么回事。她一个心是结婚,还有一个心是不想结婚。这件事儿把艾林太太闹得都六神无主啦,她干脆把她的心事跟费乐生先生说了。可是苏为这档子事太激动啦,连从前跟你在一块儿穿的绣花睡衣都烧啦,要把你一笔勾销。呢——女人要是怎么想,就该怎么办。我倒挺佩服她,可别人不这么看。”阿拉贝拉叹了口气。“她认为他是她唯一丈夫,只要他活着,在万能的上帝眼里,她不归另外哪个人。说不定还有别的女人也想到自个儿跟她一样哪!”阿拉贝拉又叹了口气。

   “我可不想听这套假仁假义!”裘德大喊大叫的。

   “不是假仁假义,”阿拉贝拉说。“我想的就是跟她一样。”

   他出其不意地说了下面几句,就把这个局面刹住了:“行啦——该知道的,我这会儿全知道啦!多谢你把消息告诉我。我这会儿还不想回住的地方。”说完了,把她撂一边,扬长而去。

   裘德愁肠百结,意气消沉。他把从前跟苏一起走过的地方差不多走个遍;后来他也不知道还往哪儿去好,就想回去吃那顿定时的晚饭。不过他这人品德固然不错,毛病也颇不少,有些还挺顽固,所以他转身到了一家酒馆,多少个月来这还是头一回。苏对于她结婚可能造成的种种后果中间这一点,可没用心好好想过。

   在同一时间,阿拉贝拉却回去了。到了晚上该歇的时间,还不见裘德转来。九点半,阿拉贝拉又出去了,她先去离河边一个挺偏僻的地方,她父亲就住在那儿,新近开了个勉强混的猪肉铺。

   “嗨,”她对他说,“那晚上你把我骂了个够,因为我有事要跟你说,我不记恨又来啦。我就要结婚安家了。有件事,你可得帮忙;我替你忙活过了,这个情你得还。”

   “只要你滚了,我干什么都行。”

   “那好吧。我马上去找我那个小伙子。我怕他胡来,得把他带家里来。回来得晚,今儿晚上我要你办的,就是别闩门,我大概要在这儿睡。”

   “我就想得到,没几天你就腻了,在外边混不下去啦!”

   “好啦——别闩门,我就是这句话。”

   她紧接着往外跑,先奔到裘德的住处,弄明白他的确没回来,然后开始搜寻他。她灵机一动,猜到他大概去向,就直奔裘德从前常照顾的那个酒馆,她在那儿也干过几天女招待。她一开“包间”的门,就看到他——在厢座后首的灯影里坐着,两眼无神,盯着地上。他刚喝的啤酒没别的酒劲大。他并没朝她望,于是她走进去,往他旁边一坐。

   裘德抬头一看,一点也不觉着怪地说,“你是来喝点吧,阿拉贝拉?……我正恨不得把她忘了呢;非这样不可啊!可是我办不到啊!我要回家啦。”她知道他稍微有点醉,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点,不怎么样。

   “我来就是为找到你呀,亲爱的孩子。你身体不舒服。这会儿你该喝点比这好的。”阿拉贝拉朝女招待往上一伸指头。“你得来点利古酒,有学问的人喝这个比喝啤酒更对路。你还可以来马拉奇诺,也可以要干古拉索、甜古拉索,要樱桃白兰地也行。”

   “我才不管什么酒呢!就来樱桃白兰地吧。……苏待我真坏啊,太坏啦。我可万没想到苏这样!我一直守住她,她也该守住我啊!我为她连灵魂都卖了,她可不肯狠下心为我卖一点啊!她为救自己的灵魂,宁可叫我灵魂下地狱哟!……不过这也不是她的过错啊,可怜的小姑娘哪——我敢说不是她的过错!”

   阿拉贝拉究竟怎么弄到钱,这不清楚,反正她给他们各要了一杯利古酒;裘德呢,好像在这个五花八门的酒国里,有个老马识途的人给他指路,有点乐不可支的样子。阿拉贝拉喝起来老是落在他后边挺远的;不过他大口喝的时候,她尽管小口抿,还是多少以她完全不上脑子为限,可还是喝了不少,上了脸,红红的。

   她那晚上对他一直甜言蜜语,温存体贴。只要他说出来,而又不断地说,“我才不在乎倒什么霉呢。”她就答话,“我可在乎啊。”酒馆关门时间到了,他们只好出去;阿拉贝拉乘势搂住他的腰,带着他摇摇晃晃往前走。

   到了街上,阿拉贝拉说,“我可不知道,我要是把你这个样儿带回家,房东不定怎么说呢。我倒愿意咱们给关在外边,省得他下来开门让咱们进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连个家都没有,这就糟透啦。我跟你说,裘德,咱们有个顶好的解决办法。就上我爸爸家里去——今儿个我算跟他讲和了。我能把你带进去,谁也看不见;明儿早上你人就回醒过来啦。”

   “怎么办都行——上哪儿都行。”裘德回答说。“这他妈的算得了什么?”

   他们一块儿往前走,像一般喝醉的夫妇那样,她还是胳臂搂着他的腰,后来他也搂起她来了,当然并非半点出自爱意,只是因为他困倦,走不稳,得靠着东西。

   “这——是殉教者——给烧死的地方呀。”他们拖拖拉拉地跨过一条很宽的大街时,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记得——老弗勒那本《圣诫》①里头——一过这儿——我就想起来啦——老弗勒在《圣诫》里头说,在黎德利上火刑②那会儿——史密斯博士——就讲起道来啦,就拿这样的经文开篇啦——‘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于我无益。’③——我一到这儿,老是想起来。黎德利是个——”

   ①黎德利(约1500—1555),英国主教,爱德华六世时曾助修基督教仪文,马利一世登极后,他拒不悔改,遂遭火刑。

   ②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

   ③“只要改,总不晚。”是英国谚语。

   “对啦。一点不错。你这人思想才深呢,亲爱的,话说回来,这跟咱们这会儿的事儿可不相干哪。”

   “什么话,怎么不相干!我现在正舍身给人烧哪!可是——唉——你一点不懂啊!——这类事,只有苏才懂呢!我是她的诱奸者哟——可怜的小姑娘!她走啦——我也不管自己是什么下场啦!你想怎么收拾我都行!……可她做事是本着良心哪!可怜的小苏啊!”

   “去她的吧!——我是说,我觉着她做得对呢。”阿拉贝拉直打嗝。“我也有我的感情,跟她的一样;所以我觉着,老天爷眼里头,我就是你的人,不是别的什么人的,不到咱们死,不分开!俗话说——嗝——只要改——嗝——什么时候都不晚!①”

   ①《旧约·士师记》中说:参孙是大力士,要害在他头发,头发一剃,就没了力气。他的情妇大利拉乘参孙熟睡,剃了他头发,他遂为非利士人所擒。

   他们到了她父亲的房子。她轻轻推开门,在屋里摸索着,找火柴。这会儿的情景同已经年深日久的那回进水芹峪小房子的情景简直没两样。阿拉贝拉的动机怕也没两样吧。尽管裘德没往这上面想,她可是想到了呢。

   “我找不着火柴,亲爱的。”她闩k门以后说。“不过没关系——就这么走吧。你可千万别出声,来吧。”

   “真是黑咕隆咚啊。”裘德说。

   “把手递给我,我领着你。就这样,就坐在这儿,我要给你脱靴子。我不想吵醒他。”

   “吵醒谁呀?”

   “爸爸。吵醒了,他大概要混闹一阵子呢。”

   她给他脱了靴子。“哪,”她小声说,“靠紧了我——别怕压得重。哪,一碰,两蹬——”

   “可是——咱们这是不是到那个靠着马利格林的老屋子呀?”迷迷糊糊的裘德问。“到现在多年啦,我没到过里头呢!嗨,我的书放在哪儿呀?我就是想知道。”

   “咱们是在我家里头,亲爱的,这儿谁也别想偷瞧你病成什么样儿。哪——三磴,四磴——好嘛,咱们就这样上去。”

   7

  阿拉贝拉在她父亲新近租下的小房子楼下后间准备晚饭。她头探到前间肉铺,告诉邓恩先生饭做好了。邓恩立刻过来,他有意把自己打扮成宰猪老把式,穿着油腻腻的蓝褂子,腰上围着宽皮带任何压制和统治的性的解放的社会。主要著作有《理性与革,皮带上吊着磨刀用的钢杵子。

   “你今儿上半天得照应铺子。”他顺口说。“我得上拉姆登办杂碎跟半个猪片子,还要上别处找人。你要是想在这儿呆下去,就得好好地卖力气,至少得到我把生意做开了才行。”

   “是嘛,今儿可办不到。”她盯着他看。“我楼上有个宝贝呢。”

   “哦,是什么东西?”

   “是个爷们——可以这么说。”

   “没影的事儿!”

   “真的。就是裘德,他又回我这儿来了。”

   “还是先头那个旧货吗?唉!真他妈丧气!”

   “我可一直喜欢他呢,这可不含糊。”

   “可他怎么到了那儿呀?”邓恩说,觉着怪有趣的,朝天花板点了点头。

   “你别问叫人不好意思的问题吧,爸,咱们这会儿该干的就是想法留住他,别让他走,直到他跟我——跟我们俩从前一样——”

   “跟从前怎么样?”

   “结婚呗。”

   “啊哈……这可真是天底下没听过的怪事儿——跟从前的老公又结婚啦,可这会儿新鲜货不是多得很吗?我看这是个赔本买卖。我要干这样的事,准搞个新的。”

   “女人家要面子,要叫她前边男人回头,这没什么怪事不怪事的。男人可不然啦,再把从前的老婆弄回来,那就怪了——呃,那才是笑话呢!”阿拉贝拉不知怎么一来放声笑起来了,她父亲也跟着笑,不过笑得没那么厉害。

   “你得对他客客气气的,剩下的事儿都归我办。”她说这话时变得一本正经。“他今儿早上跟我说他头疼得要炸开了,像是不知道自个儿在哪儿。昨儿晚上他杂七杂八喝了不少,也难怪这样。这一两天,他在这儿,咱们一定得让他开心,似醉不醉的,决不能让他回住的地方。别管花多少钱,你先垫上,我以后全还你。不过我这会儿得上楼瞧瞧他怎么样啦,可怜的乖乖!”

   阿拉贝拉上了楼,把头一间卧室的门轻轻开了,偷偷往里看。原来她那位让人剪了头发的参孙①还在熟睡,于是她走进去,站到床边,定睛看着他。他头天晚上因为喝得过量,所以脸上涨得鲜红,不像平常那么虚弱;他的长睫毛、深浓眉、黑鬈发、黑胡子,经白枕头一衬,真个是一表非凡。在阿拉贝拉这样淫邪成性的女人看来,觉得把他再弄上手还是划算的,何况她眼下既要顾生计,还要落个好名声,把他弄上手看来更是分外地重要。她的火热的注视似乎把他惊动了,他紧促的呼吸暂时停下来,跟着睁开了眼睛。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耶稣在诸城传道显能,众人终不改悔,迦西农是其中一城。

   “你这会儿觉着怎么样,亲爱的?”她说。“是我呀——阿拉贝拉。”

   “哎呀——我是在哪儿呀——哦,对啦,对啦!你把我收留啦!……我没辙啦,病啦,堕落啦——我他妈的坏到底啦,就这样没得救啦!”

   “那就呆在这儿别走吧。家里头就有爸爸跟我,没别人,你可以好好养息,等身子完全好了再说。我到石作去,告诉那儿的人,说你累病了。”

   “我还不知道我住的那个地方,人家该怎么想呢!”

   “我绕到那儿,跟他们说明白就是了。也许顶好你让我把房租交了,要不然他们不是当咱们溜了吗?”

   “对。你就在我那儿的口袋里掏钱吧,足够用的。”

   裘德对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又因为眼珠子抽动,受不了亮光刺激,就闭上眼睛,似乎又打盹了。阿拉贝拉拿了他的钱包,轻轻出了屋子,穿好出门的衣服,拿上该带的东西,就往她同他头天晚上离开的住处走去。

   不到半个钟头,她又出现在街角上,一个小厮拉着辆货车,她跟在旁边走,车上堆着裘德的全部家当,还有几件是阿拉贝拉临时寄居带过去的。裘德不仅因为头天晚上那阵不幸的胡;司,浑身疼痛,而且因为失掉苏,因为在迷迷糊糊中受了阿拉贝拉的摆布,内心痛苦不堪,一看到自己为数很少的东西在这间奇怪的屋子里,放在自己眼前,还夹着些女人的衣物,他简直莫名其妙,闹不清它们究竟怎么来的,来了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哪,”阿拉贝拉在楼下对她父亲说,“往后这几天,咱们得在家里备足了好酒。我知道他性子,他要是一无精打采起来,有时候他还真那样,他决不肯跟我办那件顶体面的事儿,那我就没得指望啦。咱们得老叫他高高兴兴才行。他在银行存了点钱,把钱包也交给我了,为的买日常用品好开支。呃,先得办结婚证;因为我得先把它准备好,趁他兴致好那会儿,让他上套儿。你得出酒钱。要是想大功告成的话,咱们就找几个朋友来聚聚,安安静静办个喜庆宴会。这一来给你铺子做了广告,我也如了愿啦。”

   “有得吃,有得喝,有人出钱,还有什么办不成的……呃,是啊——给铺子做广告,这倒是真格的。”

   三天后,裘德从原来真有点怕人的眼珠和脑筋的抽动恢复过来了,不过因为那段时间阿拉贝拉向他提供的东西——她所谓叫他似醉非醉——他的思想还是乱成一团,而她打定主意要办的安安静静的喜庆宴会,借此把裘德逼上梁山,也就如期举行了。

   邓恩的蹩脚的卖猪肉和腊肠的小铺子才开张,还没什么主顾,那次聚会确实帮它做成了广告,邓恩家在基督堂那个不知学院、学院工作和学院生活为何物的阶层中间可算是出了大名。阿拉贝拉和她父亲问裘德,除了他们要请的客人,他要不要再提点人出来,他心不在焉,半赌气半玩笑地提出了乔爷和司太格、年老力衰的拍卖商,还有他没忘的当年泡在那家著名酒馆时候认识的常年顾客。此外还提出麻点子和安乐窝。阿拉贝拉按他的意思请了男客,把女宾都勾掉了。

   还有个他们认识的人,补锅匠泰勒,也住在那条街,不过没在邀请之列。偏巧宴会那晚上他干了晚班回家的路上,因为想要买猪蹄子,就到肉铺来了。邓恩回他没货,答应第二天上午有得卖。泰勒问话时瞄了瞄后间,只见客人们由邓恩出钱,团团坐着,喝酒,打牌,还干别的。他回家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在路上心里嘀咕那会散没散。他觉着,要是头天晚上闹得很晚,邓恩跟她女儿八成还没起来,这个辰光就到铺子去买他要的东西,未免不合适。没想到他路过的时候,门还开着,听得见里边叽叽咕咕说话,不过肉案的门面板没下掉。他走过去,敲敲起坐间的门,然后拉开门。

   “喝——真够劲儿!”他说,一下子吓住了。

   主客还坐着打牌,抽烟,聊天,跟十一个钟头之前他离开时候一模一样;汽灯点着,窗帘放着,可外边大天白日已经两个钟头了。

   “是啊!”阿拉贝拉高声说,大笑着。“咱们这儿还连一点没改变哪。咱们真该害臊啦,对不对呀?可这是给新人暖房哪,瞧瞧吧;咱们的朋友才不慌不忙呢;请进吧,泰勒先生,请坐吧。”

   补锅匠,或者说本是个倒了生意的铁器商,经这一让挺乐意,随即进门落座。“我这要耽误一刻钟了,不过没关系。”他说。“呃,说真的,我往里一瞧,简直不信自个儿的眼睛!仿佛猛孤丁地又把我甩回到昨儿晚上啦。”

   “你这样才好嘛。给泰勒先生上酒。”

   他这才看出来她是坐在裘德旁边,拿胳臂搂着他的腰。裘德脸上分明带出来他也跟这伙人一样纵饮狂欢。

   “呃,说实在的,我们俩正等着那个法律定的时辰哪,”她继续腼腼腆腆地说,脸喝得通红,尽量装得像个少女羞红了脸的样儿。“裘德跟我都觉着我们俩实在谁也离不开谁,决定重新和好,再结良缘。我们想到了这么个妙不可言的主意,愿意在这儿等着,等到晚上一过,到时候就去行婚礼。”

   她究竟当众宣布了什么,看样子裘德是充耳不闻,还可以说他对眼前一切一概是视而不见,无所用心。泰勒一人座,大家的兴头来了,照样坐着。接着阿拉贝拉跟她父亲说:“咱们这会儿该去啦。”

   “可是牧师还不知道吧?”

   “知道啦,我昨晚上就关照他了,说八点到九点,咱们人就到了,因为要顾到体面,得尽早,不做声不做气的,我们俩都是回头婚,人家会觉着太稀奇,就赶来看热闹啦。他已经完全点头啦。”

   “哦,这挺好嘛;我是准备好啦。”他父亲说,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

   “现在,老乖乖,”她对裘德说,“就按你答应的,咱们走吧。”

   “我答应什么啦,什么时候答应的?”他问。她呢,本来靠她干的那行专门学会的一手,先把他收拾得颠三倒四了,这会儿又要逗得他人清醒过来——或者说在那班不了解他的底细的人看来,他样儿还是清醒的呢。

   “怎么!”阿拉贝拉说,假装吃惊的样子。“咱们今儿晚上坐在这儿,你不是好几回答应要我结婚吗?在座的各位先生都听见啦!”

   “我不记得啦。”裘德一着不让地说。“只有一个女人——在这个迦百农①,我可不想提到她。”

   ①《新约·启示录》中说:“大巴比仑作世上的淫妇和一切可憎之物之母。”

   阿拉贝拉对他父亲瞧着。“我说,福来先生,你可要顾惜名誉啊。”邓恩说。“你跟我女儿住在这儿三四天啦。你要跟她结婚大家都是心里有数啦,要是我没数,我怎么会容我家里头出这样的事儿。这事关名誉呀,你这会儿不认账可不行。”

   “你可别糟蹋我名誉!”裘德火辣辣拦住他的话,一边站起来。“我宁可跟巴比伦的淫妇结婚,也决不干什么不名誉的事儿!①你可别多心,我的亲爱的,这不过是说话打个比方——书里头都管这叫夸张法。”

   ①米迦勒节为9月29日。

   “把你的比方收起来吧,用不着跟收留你的朋友说。你欠着他们的厚情呢。”

   “虽说我跟她上这儿来那会儿跟死人差不多,人事不知,要是为了名誉我得跟她结婚——我看我得跟她结的话,那我一定结,愿上帝保佑!我这辈子还没对女人或什么活物干过见不起人的事呢。有人为了救自己,就拿咱们里头女人当牺牲品,我可不是那类人!”

   “算啦——别跟他计较吧,亲亲。”她说,拿脸紧贴着他的脸。“上楼吧,洗洗脸,打扮打扮,然后咱们就走吧。跟爸爸讲和吧。”

   两个男人握握手。裘德跟她上了楼,很快就下来了,显得衣饰整洁,神态平静。阿拉贝拉也匆匆打扮了一下,由邓恩陪着出了门。

   “各位别走。”她离开时对客人说。“我嘱咐过小丫头,我们出去之后,由她做早饭;我们回来时候要吃点。各位来杯又好又酽的茶,保管神清气爽好回家。”

   阿拉贝拉、裘德和邓恩为完成结婚大礼一走,聚在那儿的客人大打呵欠,把睡意差不多解掉了,于是兴致勃勃地谈起阿拉贝拉和裘德的情况。其中补锅匠泰勒算神志最清楚,因此有板有眼地讲出了一番道理:

   “我不想说朋友的怪话,”他说,“不过要是公母俩再结回婚,这事儿透着太稀奇、太少见啦!要是头一回那阵子,总还有点新鲜劲儿吧,他们俩还闹得别别扭扭,过不下去,我估摸这第二回也没辙。”

   “你看他肯不肯办呢?”

   “那女人拿名誉将他军,他大概只好办喽。”

   “他未必就能这样一下子办妥吧。他手里还没结婚证哪,啥都没有。”

   “她已经弄到手啦,伙计,你可真是的。你没听见她跟她爸爸这么说吗?”

   “呃,”补锅匠凑着汽灯又把烟袋点着了。“要是把她从头到脚、浑身上下一看,那模样还不能说赖——特别是在烛光边上瞧才是呢。讲真格的,街面上用的半便士哪比得了造币厂里才打好的新币呢。不过要拿一个东南西北闯荡过一阵子的女人说,她还真算过得去的。肋旁骨上的肉是嫌厚实了点,可我不喜欢那一阵风吹得倒的女人。”

   他们的眼睛随着小姑娘转,她正在铺早饭用的桌布,桌上洒的酒印子连擦都没擦。窗帘拉开了,屋里也因此显出来早晨的气氛。但是有些客人在椅子上睡着了。有一两个人到门口几回,朝街上仔细张望。补锅匠泰勒是望街的主角,他又望了一回就进来了,朝大家做了个鬼脸。

   “老天爷,他们来啦!我看是大事已毕喽!”

   “没那回事儿。”乔爷一边跟他进来,一边说。“信我的吧,他人到最后那分钟准又犯混了。他们那个走路样儿可特别呢,这还不说明白没成事嘛!”

   他们没吱声地等着,直等到听见了结婚那对到家的声音。阿拉贝拉头一个进屋子,喜上眉梢,那神气足以说明她的谋略已经完全奏效了。

   “福来太太喽,我斗胆说?”补锅匠泰勒说,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一点不错呀,又是福来太太啦,”阿拉贝拉和和气气地回答,褪下了手套,把左手一伸。“瞧,这不是戒箍吗?……呃,他这人可真够味儿,真有个派头啊。我这指的是牧师。行完礼,他就跟我说,口气跟个怀抱里的小娃娃似的,‘福来太太,我诚心诚意祝贺你,’他说,‘你前边的事儿,我听说过,他的也听说过,所以我认为你们现在办的事又正确又得体。讲到你从前做妻子的错失,他做丈夫的错失,现在不论谁,都应该像你们俩互谅互恕那样,谅解你们。’他说。不错不错,他这人真够味儿,真有个派头啊。‘严格地说吧,教会按教理是不承认离婚的,’他说:‘以后你们一出一人,一来一去,都得牢记行礼时的话:上帝玉成的婚姻,决不让人拆散。’不错不错,他这人真够味儿,真有个派头儿啊……可是,裘德,我的亲爱的,你那样儿真能叫泥菩萨胎都乐起来啦!你走起来那么个笔管条直,身子摆得那么个四平八稳,人家一看还当你学着当法官呢,不过我知道行礼前后,你眼睛看什么都是毛毛的,你一摸着找我的手指头,我就明白啦。”

   “我说过啦——为了给一个女人保住名誉,我什么都肯干。”裘德嘟囔着。“我不是说到做到嘛!”

   “这就行啦,老乖乖,过来吃点早饭吧。”

   “我想——再来点——威士忌。”裘德傻乎乎地说。

   “瞎说,亲爱的。这会儿不行!威士忌全喝完了。一喝茶,咱们脑子里的酒渣就掏干净啦,咱们就跟百灵鸟一样精神抖擞啦。”

   “好吧。我已经娶了你啦。她说过我应该再把你娶回来,我已经干净利落地办完啦。这才叫真正的宗教哪!哈——哈——哈!”

   8

  米迦勒节①来了又去了,裘德和他的妻子再次结婚后,在她父亲家住的时间并不长,随后搬到离基督堂城中心较近的一所公寓顶层的房间。

   ①扉页上题词引用此句,已注明。那是转录基督教通用中国官话本《圣经》译文(书中凡引《圣经》原句处,中译文同此)。但依美国圣经协会1976版《圣经》今日英语译本,全句意思是“法律致人死,圣灵令人活,”上半句较醒豁,故此处译文酌采其义。

   婚后两三个月他只于过有限几天活,身体每况愈下,病情险恶。他坐在火边的扶手椅上,咳嗽得很厉害。

   “我这回又跟你结了婚,算是做了笔倒霉生意。”阿拉贝拉正说给他听。“我以后只好一直养着你啦——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啦!我只好做血肠跟腊肠,上街吆喝着卖啦,全都为养活一个有病的男人,我又何必找这份罪受啊。你干吗不好好保养,这么坑人哪?结婚时候,你不是挺好嘛!”

   “啊,就是呀!”他说,气得只好苦笑着。“我一直想着咱们头回结婚之后,那会儿你跟我宰猪时候我那个糊涂想法,这会儿我觉着要是拿收抬那个畜牲的办法收抬我,那才是大恩大德哩。”

   这是他们每天必来一回的对话。公寓的老板听说他们这一对非常古怪,疑心他们压根儿没结过婚,特别是有天晚上他看见阿拉贝拉因为一时有点回心转意,吻了裘德,疑心就更大了;他已经打算通知他们走人,后来他又在一天夜里偶然偷听到她叽哩咕噜数落裘德,临了还把一只鞋往他脑袋上摔,这才了然他们这样的确是结了婚的夫妇,认定他们还算是正派人,也就没再说什么。

   裘德身体始终不见好。一天他吞吞吐吐地请阿拉贝拉替他办件事。她带搭不理地问什么事。

   “给苏写封信。”

   “你凭什么要我替你——给她写信,想干什么?”

   “问问她近况,能不能来看看我,因为我病了,很想见她——再见一回。”

   “你叫我干这宗子事,你这不是侮辱正配夫人嘛!”

   “我就是因为不想侮辱你,才请你写。你也知道我爱苏。我不想瞒着你——事情是明摆着的。我也可以想出来十几种办法瞒着你,但是我很想对你,也对她丈夫完全做到光明磊落。托你写封信叫她来,怎么说也不算损人的阴招。要是她还是老脾气,她准会来。”

   “反正你对婚姻一点不尊重,什么婚姻的权利跟义务一点不在乎。”

   “我这样的可怜虫怎么个意思,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来看我,半个钟头的事儿,根本碍不着谁——我这会儿都土埋半截啦!……劳你驾写一写吧,阿拉贝拉!”他央告着。“你就算认我还老实,就宽宏大量点吧!”

   “我就是不写!”

   “连一回都不写——哦,写吧!”他感到自己衰弱不堪,再顾不上脸面了。

   “你让她来看你,究竟什么打算?她才不想来看你呢。她是隔岸观火,与己无关。”

   “别说啦,别说啦。”

   “我呢,死粘着你不撒开,就更傻啦!让那个婊子进家门,还得了!”

   她这话差不多刚出口,裘德就从椅子上蹦起来,阿拉贝拉还来不及明白,他就把她头朝上背朝下按在旁边放的软榻上,两个膝头卡住她。

   “你要是再说那样的话。”他小声说。“我就宰了你——一点不耽误!我宰了你,我就一了百了——我自己死也死得值了。你可别拿我的话不当回事。”

   “那你想叫我干什么?”阿拉贝拉气堵着说。

   “不许你以后再说她,答应不答应?”

   “答应,不说啦!”

   “我信你的。”他一边松开她,一边口气轻蔑地说。“不过你的话算不算数,我还没法说。”

   “你宰不了猪,倒还想宰我!”

   “啊——你这算把我说准啦!是啊——我不会宰了你——就算真急了——也不一定把你宰了。你混骂好啦。”

   跟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白得跟死人一样,一下又跌坐到椅子上。而她却以一个估价人的眼光忖度他的寿命。“要是你肯答应她在这儿的时候,我可以一直在旁边,”阿拉贝拉咕哝着,“那我就写。”

   他生有不忍之仁,兼以渴望见到苏,纵使到了现在这种局面,虽然他已气昏了,可是他还是无法回绝她这个意见,于是他说,“我答应。只要你给她写信就行。”

   晚上他问写了没有。

   “写了,我写了个条子,说你病了,请她明后天来。还没寄出去。”

   第二天,裘德纳闷信究竟寄没寄,不过也没问她。他的希望本属蠢不可及,犹如空中楼阁,风中游丝,可是因为他一心盼着苏来,整天折腾得坐立不安,心急如焚。他知道每班火车的大致时间,所以到时候,就倾耳细听她来了没来。

   她没来;但是裘德也不想再跟阿拉贝拉过话。他把所有希望和心愿都放到第二天上;苏还是没露面;而且连个简单的复信也没有。裘德暗自琢磨,肯定阿拉贝拉信是写了,却根本没寄出去,从她的态度上也大致看得出来。他身体如此虚弱,阿拉贝拉不在眼前,他竟因失望而潸然泪下。他的猜疑实际上完全有道理。阿拉贝拉也跟另外一些护士没什么两样,认为对病人的责任固然是要用种种办法哄他们安心治病,至于他们有什么奇想妄念就大可不必去操心。

   这之后,他对她一个字儿也没提过他的愿望或猜测,他暗暗下了决心,胸有成竹,守口如瓶。这个决心即使不能说给他增添了力量,也叫他心里踏实、安定。有一天,阿拉贝拉外出两个钟头,中午时分回来,一进屋子,就看见椅子空着。

   她往床上一靠,又坐起来,细细想了想。“这家伙他妈的上哪儿去了?”

   一上午,从东边过来的雨浙浙沥沥没个停,隔着窗户看得见屋檐在滴水。一个身患重病的人这时候不顾死活,硬往外跑,似乎不大可能。不过阿拉贝拉确实认为他人出去了,这没什么可疑惑的;一当她把整个屋子搜遍了,她这想法就成为确凿的事实了。“他这么个糊涂东西,就活该去受吧!”她说。“我管不了啦。”

   裘德此刻却坐火车快到阿尔夫瑞顿了,身上裹得怪模怪样,脸白得像石膏像,别的旅客都盯着他看。一个钟头以后,可以瞧见他的瘦弱身形,穿着长大衣,裹着毯子,没打伞,顺着五英里长的大路,向马利格林走去。从他脸上的神情看得出来,他这一路全靠义无反顾的决心撑着;不过他病得这样厉害,这样的决心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实是可悲。上山时,他已筋疲力竭,可是他继续咬牙向前。三点半光景,他站在马利格林那口熟悉的井边。因为下雨,人人都呆在家里,裘德走过草地,到了教堂,没人看见;他发现教堂大门没关死,他站在那儿,望着前面的学校,居然听见了孩子们通常像唱歌一样的悦耳的朗读声,这样的童声是丝毫没领略过人生的苦涩的。

   他等着,终于有个男孩从学校出来了——显然他是为了什么事,老师准许他提前离校。裘德朝他招招手,孩子就过来了。

   “我想请你到老师家里去一下,问问费乐生太太还能抽空到教堂来一下。”

   孩子去了,裘德听见他敲老师家的门。他自己先一步进了教堂。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几件从残砖剩瓦中拣出来的雕像安装在新墙壁上。他就在这些东西旁边站着,它们仿佛同原住此地、早经过世的他的祖先和苏的祖先有过血缘关系。

   门廊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轻到差不多跟雨滴声分辨不出来,他回头一看。

   “没想到是你啊!没想到——哦,裘德!”她的呼吸歇斯底里地哽住了,连续硬了之后才缓过来。他朝她走去,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转身想走。

   “别走——别走!”他央告着。“我这是最后一回啦!我考虑过了,到这儿来,不像上你们家那样莽撞。我以后再不来了。别那么无情无义吧,苏啊,苏啊!咱们现在一言一行都抠着法律字眼儿办哪,可是‘法律致人死’①啊。”

   ①约翰生(1709—1784),英国诗人、批评家、作家、道德家、词典编纂家(第一部系统的英文词典编纂人)。布朗(1605—1682),英国医生和散文作家。艾逖生见87页注2。吉本见83页注7。克思主教见84页注4。

   “我不走——我心里决不狠。”她答应他走过来,嘴唇颤动,泪如泉涌。“你干吗来啊?你不是做对了吗?干吗又做错事呢?”

   “做对了什么?”

   “跟阿拉贝拉又结了婚啊。阿尔夫瑞顿的报上登了。她压根儿就是你的人哪,裘德——这本是正理嘛。所以你这事办得太好啦——哦,太好啦!——你总算明白过来啦——又把她娶回去啦。”

   “老天爷呀——我上这儿来就是为听这一套吗?按我这辈子,要说我干了什么更下流、更无耻、更逆天违理的事,那就莫过于我跟阿拉贝拉订的嫖娼卖淫契约了,可你居然说我做对了!而你也——自称费乐生的妻子!他的妻子!你明明是我的妻子!”

   “你这不是一个劲儿赶我走吗——你这么胡说八道,我可受不了!反正这件事,我是站得住拿得稳的。”

   “我真不懂你这是怎么搞的——你这是怎么想出来的——真是不懂!”

   “这用不着你管。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丈夫——我折腾过,挣扎过,斋戒过,祈祷过,总算信服得五体投地,别无杂念啦。你千万别——你想——唤醒我——”

   “哦,你这个亲爱的小傻瓜哟!你的理性跑哪儿去啦!仿佛你的整个推理能力全丧失啦!我既然知道你是有这样想法的女人,已经到了无理可喻的地步,那我又何必再枉费唇舌呢。不然的话,那你就是自欺欺人,跟好多女人如出一辙了。你装着信的那一套,实际上你一点也不信,你这不就是故作虔诚,恣意玩弄感情吗?”

   “玩弄感情,你怎么能这么损人!”

   “你的灵性本来是无限光明,我有幸深知,可是如今这灵性全毁了,成了叫人爱,叫人悲,叫人苦,叫人无限神伤的一堆破烂啦!你从前对习俗的蔑弃哪儿去啦?我呢,我可是坚持到底,宁折不弯啊!”

   “你这是逼我死呀,你简直是糟蹋我呀,裘德!你滚吧!”她立刻转身就走。

   “我滚!我决不会再来见你。就算我还有气力来,我怎么也不来啦。苏啊,苏啊,你不配一个男人的爱情!”

   她胸部开始一起一伏。“你这些话,我真听不下去啦!”她脱口而出,先注视他一下子,随即在冲动中转过身来。“别瞧不起我吧,别瞧不起我吧,哦,吻我吧,多多吻我吧,说我不是个胆小鬼吧,说我不是个下贱的骗子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她奔到他跟前,够着他,把嘴放在他嘴上,接着说,“我得告诉你——哦,得告诉你——我的至爱的爱人哪!那——充其极是个教堂里的婚姻——我是说做给人看的婚姻!他起先就这么表示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是说那仅仅是有名无实的婚姻罢啦。打从我回到他那儿,一直是那么回事!”

   “苏啊!”他说,把她抱得紧紧的,吻得她嘴唇都疼了。“如果说,悲伤的心还能感到快乐,那我这会儿就顷刻有了快乐啦!哪,凭你认为神圣的一切,跟我说实话,别撒谎。你现在还真爱我吗?”

   “真爱!你自己不是清楚嘛!……不过我决不该这样爱啦!因为你吻我,我就回吻你,太不该啦!”

   “不过你得回吻哪!”

   “你还是那么招人疼——你病到这样——”

   “你也一样招人疼啊!好啦,再吻一回吧,纪念死了的孩子——你的,也是我的!”

   她一听这话就像挨了狠狠一击,低了头。“我不该——我不能这样下去啦!”随即大口喘气。“不过,哪哪,亲亲;我回你吻,我回啦,回啦!……现在为我的罪过,我要一辈子痛恨自己啦!”

   “别这样——让我最后表表心迹吧。听着!咱们两个都是因为当时神志昏馈结了婚的。我是叫人灌醉了才干出来的。你也一样。我是叫金酒灌醉的,你是叫宗教信条迷醉的。都是沉醉不醒,形式不同,反正把咱们高尚的理想都给卷走了。……咱们就把自己的错误甩掉,一块儿逃走吧!”

   “不行,一百个不行;你引诱我,怎么到这地步啦,裘德!你做得太不仁不义啦!……不过我现在又清醒过来啦。别跟着我——别瞧我。可怜可怜我,让我走!”

   她直朝教堂东头跑去,裘德听她的话没追过去。他没掉过头看,而是拿起刚才她没看见的那块毯子,径直出了教堂。就在他出了教堂那一刻,她听见他的咳嗽声同打在窗上的雨点声混在一起。而那人类固有的恻隐本能,纵使她那些戒律也禁锢不了,她一跃而起,仿佛想要追上去救护他。然而她却又跪倒在地,两手捂住耳朵,一直捂到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那时走到草地边角上,小路从那儿穿过,延伸到他小时候赶老鸹的麦田。他又回头望了望苏隐身在内的教堂,心知自己决不会再看见那样的情景了。

   维塞克斯郡从南到北,有些地方人了秋冬就很冷了,但是最冷的地方要数北风和东风呼啸而过的栋房子旁边低地的凸起处,大路正是从这儿横穿“山脊路”到阿尔夫瑞顿。那一带已经下过几场冻雨和雪,在地上冻住不化,而春天的雪也要好晚才融掉。裘德就在北边过来的凄风苦雨中从这儿赶路,浑身淋得湿透;由于他已经不像从前壮实,只好慢慢走,可这样就不足以维持身上的热气了。他走到里程碑那儿,尽管雨还下着,还是把毯子铺在地上,躺下来休息。在继续赶路之前,他过去摸了摸碑阴上自己刻的字。字还在,不过差不多让苔薛盖满了。他从原先竖着自己和苏的祖先受刑的绞架的地方走过去,下了山。

   他到阿尔夫瑞顿已经天黑,峭寒逼人,砭肌刺骨。他空着肚子,实在受不了,莫奈何在镇上买了杯茶喝。要到家,他先得乘汽轨车,然后换坐两条支线的火车,还得在联络点上等老半天,到基督堂时候已经十点了。

   9

  月台上站着阿拉贝拉。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算是见过她啦?”她问。

   “见过啦。”裘德说,他又冷又累,简直站不住了。

   “行啊,那你就撒开腿把家回吧。”

   他一走动,身上直往下淌水;跟着咳嗽起来,只好靠着墙,撑住自己。

   “小伙子,你这是作死啊。”她说。“我纳闷你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我就是作死。”

   “怎么——想自杀?”

   “一点不错。”

   “唉,该算我倒了霉!为个女人,你居然肯自杀。”

   “你听着,阿拉贝拉。你自以为比我强,讲体力,你的确比我强。你能一下子就把我撂倒。前几天你没把信寄走,对你这样的行为,我很气,可是无可奈何。不过掉个角度看,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弱。我已经想透了,一个男人害肺病,弄得足不出户,这家伙只剩下两个心愿:他要去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然后死了拉倒。他在雨里出趟远门,岂不是于干脆脆,一举两得,偿了心愿。我就这么干了,最后见了她一面,也了掉自己——把这条害痨病的命送掉。这条命原本不该生下来。”

   “天哪——你还真能说大话!你是不是来点热的喝喝?”

   “谢谢,不必啦。咱们就回家吧。”

   他们一路走过了一座座阒无声息的学院,裘德老是走走停停。

   “你这会儿净瞧什么?”

   “见到鬼啦。我从前头一回在这儿走,就瞧见了那些死人的魂灵,这会儿走最后一回,好像又瞧见它们啦。”

   “你这家伙可真怪!”

   “我好像瞧见他们了,好像听见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了。不过我现在可不像从前崇拜他们那帮子了。他们里头总有一半,我是一点也不信了。什么神学家、护教派、他们的近亲玄学派、强悍的政治家等等,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来。严酷的现实这块磨盘替我把所有这些人物都碾碎了。”

   在带着水汽的灯光下,裘德脸上那种僵死般的表情的确像在没人的地方见到了人。好几回他在拱廊边上站着不动,就像看见什么人走过来,接着又对一扇窗户望,似乎想在窗户后面找到一个熟捻的面孔。他又像听到了说话声;自己把那些话说了又说,似乎想弄懂他们的意思。

   “他们好像都在笑我哪!”

   “谁呀?”

   “哎——我这是跟自个儿说话呀!鬼全凑在一块儿啦,拱廊里头、窗户里头都是。想当年他们透着多友好啊,特别是艾逖生、吉本、约翰生、布朗博士,克恩主教①——”

   ①指诗人雪莱,他写过《自由颂》。

   “走你的吧!什么鬼不鬼的!这儿前后左右没活的,也没死的,就他妈个警察!我还没瞧见过街上这么冷冷清清没个人呢!”

   “想想瞧啊!那位沤歌自由的诗人①从前老在这儿徘徊,那位了不起的忧郁病的剖析大家②就在那边!”

   ①指罗伯特·博顿(1577—1640),他是英国神学家,著有《忧郁症剖析》。

   ②沃尔特·罗利(1552?—1618),英国女王伊利莎白一世的宠臣、探险家、殖民地开拓者、作家,著有《世界史》。威克利夫(1320?—1384),英国宗教改革家,与其信徒将《圣经》全部译成英文。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在牛津大学做校医。哈维(1578—1657),英国医生和解剖学家。创立了血液循环说。胡克尔(1554—1600),英国著名神学家,著有《论教会组织之准则》。安诺德见83页注2。

   “你别跟我啰嗦这些,腻死我啦!”

   “沃尔特·罗利正在那个巷子对我招手呢——威克利夫——哈维——胡克尔——安诺德①——好多个讲册派鬼魂——”

   ①安提戈尼是古希腊悲剧作家素福克勒斯的《安提戈尼》中主角。忒拜国王克瑞翁登位后下令把波吕涅克斯尸体喂野狗和猛禽,死者的妹妹安提戈尼埋葬了他的遗骸。克瑞翁又下令将安提戈尼幽禁于地窖,她遂自缢。克瑞翁之子海蒙却是安提戈尼的情人,他想救她,但为时已迟,也自杀而死。

   “我跟你说,我不想听那些名字!我干吗管死人?我敢起誓,你没完没了喝酒的时候,脑子比你不喝的时候还清楚点!”

   “我得歇会儿啦,”他说,停下来,手抓着栏杆,眼睛对着一座座学院的正面,测算它们的高度。“这是丹书;那是石棺;顺那个巷子往前就是权杖和都锋;再往前一直走,就是红衣主教,正面很宽,它的窗媚全往上挑着,表示大学一看到居然有我这样努力向学的人,不禁文诌诌惊讶起来。”

   “跟我来吧,我来请你的客!”

   “好哇!那就可以帮我走到家啦,因为这会儿我觉着红衣主教大草场那边吹过来的冷雾跟死神利爪似地钳得我紧紧的。死死的。我就跟安提戈尼①说的一样,我人里不算人,鬼里不算鬼。不过,阿拉贝拉,我一死了,你就瞧得见我的魂儿在那群魂儿里头飘上飘下的。”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屁话!照这样你还有得活呢。你的劲儿还足得很,老伙计。”

   马利格林已经入夜,从下午起,雨势未见减弱。大致在裘德和阿拉贝拉在基督堂街上往家走的时候,艾林寡妇穿过草地,开了小学教师住宅的后门,她常常这样,在就寝前来帮苏收拾东西。

   苏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手脚不停,不知怎么好,虽然她一心想当个好当家的,可是她办不到,而且开始对琐碎的家务事感到厌烦。

   “老天爷,你这是怎么啦,你干吗自个儿干哪,我不是为这个才来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来。”

   “哦——我不知道——我忘啦!——不对,不是忘了,我没忘!我这是家务事练练手。我八点以后就把楼梯擦了。家务事,我得尽本分,得练出来。我不能不管不顾的,叫人看不上眼!”

   “你这是怎么啦?他以后大概搞得到好点学校干,说不定到时候还当上牧师呢,那样你就有两个仆人好使唤呢。你这双好看的手要是糟蹋了,太可惜啦。”

   “你别提我手好看吧,艾林太太。我这好看的肉身还不是成了祸根吗?”

   “胡说——你别说什么肉身不肉身的。我心眼里头,你是个精灵啊。不过你今儿晚上显着有点不对劲儿,亲爱的。爷们找碴儿吗?”

   “没有,他向来不找碴儿。他老早就睡啦。我今天做了错事,非得连根拔不可……好吧,我得告诉你——裘德下午来过啦,我觉着我还是爱他——哦,大错特错啊!我真没法跟你往下说啦。”

   “啊!”寡妇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早晚还是这么回事嘛!”

   “不过总不该那样啊!我还没跟我丈夫提他来过;因为我以后决不会再跟裘德见面,我拿这件事烦他就不必了。不过按我对里查的本分,我还是要做到问心无愧才行——我要表示回心转意——就那么一件事啦。我得那样才行。”

   “我看你可不能那样——因为他答应过你怎么都行,再说这三个月过来不是挺好嘛!”

   “不错——他答应过我按自己意思过;可是我觉着硬强着他听我的,未免太出格了。我不该那么接受下来。要是全变过来,那一定很可怕——不过我应该对他公平点。唉,我怎么这么胆小如鼠啊!”

   “究竟他什么地方,你不喜欢呢?”艾林太太好奇地问。

   “这不好跟你说。总有点事情……不好说,顶叫人烦恼不过的是,别管我自个儿觉着怎么样,人家反正认为你毫无道理,所以就是我再有理,也有口难分了。”

   “这事儿,你以前跟裘德说过没有?”

   “绝对没有。”

   “我年轻时候听人讲过爷们的奇怪事儿。”寡妇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地说。“他们说,世间一有圣人在,邪鬼到晚上就托在爷们身上,这样那样把个可怜的人揉搓得不得了。这会儿我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子想起来了,总因为是个传说吧。今儿晚上又刮风又下雨,真厉害!呃——你可别急急忙忙变卦呀,亲爱的。你可得好好想想。”

   “不行,不行!我已经硬逼着我这没出息的软骨头对他要以礼相待啦——现在只好这样啦——马上就办——乘着我还没垮下来!”

   “我看你千万别拗着性子来。哪个女人也不该这样。”

   “这是我的本分哪。我要把苦酒喝干了才罢休。”

   半个钟头以后,艾林太太戴好帽子,披上围巾要走了,苏好像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别——别——别走,艾林太太。”她央告着,眼睛睁得老大,迅速而又紧张地朝她身后望。

   “可是到睡觉时候啦,孩子。”

   “是到了,不过这儿还有间小屋子空着——是我自个儿的屋子。里头什么都齐全。请你留下来吧,艾林太太!——明天早晨我要你在。”

   “哦,呃——你愿意这样,我倒没问题,反正我那个穷家破业老屋子出不了漏子。”

   跟着她把门都关紧了,她们一块儿上了楼。

   “你就在这儿等等,艾林太太,”苏说,“我一个人上我老屋子里去一下。”

   苏让寡妇呆在楼梯平台上,自己转身进了她到马利格林以来一直归她独用的卧室;她把门关好了,就在床边跪倒,大概一两分钟光景;然后站起来,拿起枕头上的睡衣换上,又出去找艾林太太。这时可以听得见对面卧室里一个男人的鼾声。她向艾林太太道了晚安,寡妇就进了她刚让出来的屋子。

   苏刚拉起另一间卧室的门搭子,一阵晕,一屁股坐到了门外地上。她又站起来,然后把门开了一半,说了声“里查”;话一出口,显然浑身哆嗦了一下。

   鼾声停了一阵子,可是他没答话。苏似乎心放下来了,赶忙回到艾林太太的卧室。“你睡啦,艾林太太?”她问。

   “还没呢,亲爱的,”寡妇说,把门开了。“老啦,手脚不灵便啦,光脱衣服就得老半天。我紧身还没解开呢。”

   “我——没听见他说话!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孩子?”

   “也许死了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一来——我可就解脱啦,我就能上裘德那儿去啦!……唉——不行啊——我把她给忘啦——把上帝给忘啦!”

   “咱们听听去吧。不对——他还打呼噜呢。不过风大、雨大。唿啦唿啦的,两下搀合到一块儿,你就不大听得出来了。”

   苏勉勉强强地往后退。“艾林太太,我再道声晚安。又把你叫出来,太对不起啦。”寡妇第二次回到屋里。

   苏一个人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极为紧张、一拼到底的神情。“我不这样不行——不这样不行!我不喝完这苦酒决不行。”她小声说。“里查!”她又喊了声。

   “哎——什么?是你吗,苏珊娜?”

   “是我。”

   “你要干什么?有事吗?等一下。”他顺手抄起一件衣服穿上,走到门口。“有事吗?”

   “从前咱们住在沙氏顿的时候,我不想让你沾我,我宁可跳楼。到这会儿,我还是这么对你,没变过来——我现在来是为了前边的事求你原谅,求你让我进屋里去。”

   “你大概是一时间想到该这样办吧?我早说过了,我并不想让你拗着本心上我这儿来。”

   “可我这是来求你让我进去。”她稍停了停,又说了一遍。“我这是来求你让我进去!我错到如今了——何况今天又做了错事。我越轨啦。我本来不打算跟你说,但是我还是得说。今天下午,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怎么啦?”

   “我见到裘德啦!我原先不知道他要到这儿来。还——”

   “呃?”

   “我吻了他,还让他吻了我。”

   “哦——老戏一出嘛!”

   “里查,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跟他会接吻,后来可真这样啦!”

   “吻了多少回?”

   “好多好多回。我也搞不清了。我回头再一想,真是毛骨悚然。事情一过去,我起码得像现在这样上你这儿来。”

   “唉——我总算尽力而为,对得起你了,这一来就太不成话啦!还有什么要坦白吗?”

   “没啦!”她心里一直想说“我还叫他亲爱的情人来着”。可是她也跟那种悔罪的女人一样,总是留一手,并没把这部分真情道出来。她接着说,“往后我是绝对不再见他了。他提到些从前的事情,我就把持不住了。他提到——孩子。不过,我以前说过了,他们死了,我倒高兴——我意思是简直有点高兴,里查。因为那么一来,我那段生活就给抹掉啦!”

   “呃——往后不再见他。哈——你真有这个意思?”费乐生这会儿说话的口气多少流露出不满,因为他感到同她再次结婚以来三个月,他这么宽宏大量,或者说抑情制欲,并没得到好报。

   “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

   “恐怕你得按着《新约》立誓,行不行?”

   “我立誓。”

   他回身进了屋子,又拿着一本棕皮小本《新约》出来。“现在立吧:愿上帝助你!”

   她立了誓。

   “很好!”

   “照我从前结婚起的誓,里查,我属于你,我愿敬重你、服从你,现在我恳求你让我进去。”

   “你得好好考虑考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你不是不知道。我要你回这个家是一码事——可叫你进来又另一码事。所以你还是想想吧。”

   “我想过了——我就想这样!”

   “这倒是一心讨人喜欢喽——说不定你做对了。有个情人老在旁边打转转,半拉个婚姻成什么话,总得地地道道、圆圆满满才成哪。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是我心甘情愿!……哦,上帝哟!”

   “你干吗说‘我,上帝哟!’?”

   “我不知道!”

   “你就是知道!不过……”她穿着睡衣,在他面前蜷缩着,他阴沉地审视她那纤弱的身形。“呃,我也想过,事情大概是这么个结局。”他随即这样说。“在你种种表现之后,我是不欠你什么情了。不过你说了这些话,我还是要信你的,而且原谅你。”

   他抱住她,把她举高。苏吓得一缩。

   “怎么回事?”他头一回疾颜厉色地说话。“你还是躲我?——跟从前一样?”

   “不是,里查——我——我——没想到——”

   “你不是自愿上我这儿来吗?”

   “是。”

   “你没忘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没忘。这是我的本分。”

   他把烛台放在五斗橱上,带着她穿过门廊,把她举高了,吻她。她脸上立刻冒出来极为厌恶的表情,但是她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艾林太太此刻已脱了衣服,就要上床睡了。她自言自语:“啊——也许我顶好还是看看这小东西怎么样啦。风多大,雨多大哟!”

   寡妇出了屋子,走到楼梯平台,一看苏已不在。“唉,可怜的乖乖呀!我看这年头婚礼成了丧礼啦!一到秋天,我跟我那口子结婚就五十五年啦!打那时候,世道人心可大变啦!”

  10

  尽管裘德不想活下去,但是他身体却有几分起色,还干了几个礼拜老本行的活。不想圣诞节一过,他又病情恶化,卧床不起。

   他用干活赚的钱,搬到离城中心更近的地方。但是阿拉贝拉已经心中有数,他不大可能再干多少活,就算干,也长不了。她因为跟他第二次结婚之后事事不遂心,就没碴找碴,拿他出气。“你最后玩的这一手,要是不算精,那我才该死呢!”她常常说。“你凭娶了我,一个子儿不花,就弄到个护士啦!”

   随她怎么说,裘德一概充耳不闻,时常拿她的诡淬开心解闷。有时他的态度郑重点,就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谈自己如何少年立志,一事无成,话里不胜牢骚。

   “不论谁,总是某个方面有点小聪明。”他常常说。“要说我干石作这行,实在压根儿没那个笨力气,特别遇到安装的时候不行。搬呀抬呀,大块石头,老是累得要命;窗子没装好,我人就站在飕飕的风口上,老是着凉,我想我这病就是那么作下的。可是,要是有机会,有件事我能干得很好。在思想方面,我能积少成多,有独到地方,还能把思想传布给别人。我不知道那些创建学院的人想没想到世上还有我这号人——这家伙别的不行,可另有专长哪!我听说,不用多久,我这样得不到帮助的学生就有好点的机会了。说是有些方案订出来了,以后大学就不那么保守封闭了,要把它的影响扩大了。究竟如何,我还不得而知。再说,就算这样,拿我说,也太晚、太晚啦!啊——在我前头还有那么多比我更有价值的人哪,对他们来说不是更晚了吗!”

   “你干吗老这么碎嘴子!”阿拉贝拉说。“到了这地步,我还当你的书迷全吹了呢。你要是一上来就懂得人情世故,你早就不这样了。我看你这会儿没出息的样儿,跟咱们头回结婚那会儿没两样。”

   有一回,他这样念念有词的时候,无意中管她叫“苏”。

   “你难道不明白你这是跟谁说话!”阿拉贝拉愤愤不平地说。“把明媒正娶的夫人,居然叫出来那个——”她想起来上回那一幕,没说出口,所以他也没抓住她的话把子。

   但是一天天过去,她对于大势所趋,已经了然于胸,犯不上再为苏这个情敌耗费心思,于是她装出度量大的样子。“我看你还是想见你的——苏吧?”她说。“哎,我一点不在乎她来不来。你要想见她,就在家里见她好啦。”

   “我不想再见她。”

   “哦——这倒是人心大变喽!”

   “你也用不着告诉她我怎么的——用不着说我病了什么的。她走了自己选的路。随她去吧。”

   有一天,大出他的意料,艾林太太完全主动来探望他。裘德妻子既然明知他情爱所钟,对此已经装聋做哑,所以就让老太婆一个人跟裘德呆着,自己到外面去了。他感情冲动地问起苏的境况,因为还记得苏以前对他说的话,也就毫不假借地说,“我看他们俩还是挂名夫妻吧。”

   艾林太太沉吟了一下。“呃——不这样啦,这会儿不一样啦。她也是新近才那么样——这全是她自个儿做主,没人逼她。”

   “她打哪天才那样儿呢?”他追着问。

   “就打你来的那晚上。不过她那么样,无非自个儿整自个儿这个苦命人。他并不想那么样,可她非要依着她不可。”

   “苏啊,我的苏啊——我的可怜的糊涂虫啊,你这样,叫我怎么受得了!……艾林太太——我唠里唠叨,你可别怕——我在这儿就是得自言自语,一说就几个钟头——她先前是个有灵性的女人,跟我比,就像星星比电石灯,她看我所有迷信的东西好比蜘蛛网,她一句话就能把它们一扫而光了。后来我们经受了深重的苦难,把她的灵性给毁了,她思路一转,就掉到黑暗里头了。性别之间的差异够多怪,一样的时间和环境,叫大多数男人眼界扩大了,可叫女人的眼界几乎是毫无例外地缩小了。最后就出了现在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她现在居然以甘心受奴役的形式,不惜对自己原来憎恶的东西屈膝投降。她多敏感,多爱难为情,哪怕风吹到她身上,好像也觉得唐突啊。至于苏跟我,早先我们过得顶美满的时候——我们的思想明朗清澈,我们对真理倾心,无所畏惧,可是就时代而言,临到我们身上,还没成熟呢。我们的思想跑得太快,早了五十年,这对我们只能有害无益。而这些思想遭遇的打击也就在她的内心里发生了负作用,而我呢,却是一意孤行,一毁到底!唉——艾林太太,我就是躺在这儿自说自话,这么没完没了的。我一定叫你听腻啦。”

   “一点都不腻,我的亲爱的孩子。你就是一天说到晚,我也听不腻。”

   裘德越细想她的境况,就越心烦意乱。内心的痛楚使他忍不住角恶毒的语言痛斥社会的习俗礼法,这又弄得他咳嗽好一阵。正巧楼下有人敲门。艾林太太因为没人答理,自己就下楼去招呼。

   来客礼貌周全地说:“大夫到啦。”原来这个瘦高个儿是韦伯大夫,阿拉贝拉把他请来的。

   “这会儿病人怎么样?”大夫问。

   “哦,不好——不大好!可怜的家伙,他激动了,狠话说得不得了,因为我无意中说了点闲话——都怪我就是啦。不过——一个活受罪的人无论说什么,你总不该计较,我希望上帝宽恕他。”

   “哦,我上去瞧瞧他吧。福来太太在家吗?”

   “这会儿不在,快回来了啦。”

   韦伯进去了。虽说不论什么时候阿拉贝拉往裘德嘴里灌那个滑头卖膏药的造的假药,他都当没事一样吞下去,可是这会儿他已经让接二连三的祸事逼到了绝境,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大夫的面,大大发泄了一通对他的看法,口气之激烈,措词之尖刻,搞得韦伯灰溜溜,赶快往楼下跑。他在门口正好碰上阿拉贝拉,艾林太太在这时也就走了。阿拉贝拉直问他,他觉着她丈夫怎么样;一看大夫满脸晦气,就说请他喝点。他表示可以。

   “我把它拿到过道这儿来。”她说。“家里今儿就剩我了,没别人。”

   她给他拿来一个瓶子和一个杯子,他喝下去了。阿拉贝拉忍住笑,可是身上还是直抖动。“这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的亲爱的?”他问,直咂嘴。

   “哦——一滴酒——里头搀了点东西。”她说,又笑起来:“酒里头放了你自个儿配的春药,你在农业展览会卖给我的,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鬼灵精的娘儿们!你可得提防着后劲儿哟。”他搂着她肩膀,拼命亲她。

   “不行,不行。”她小声说,开心地笑着。“我男人会听见。”

   她把他弄到房子外面去了,回来时候自言自语:“好哇,没个退路的女人总得有备无患才行哪。再说,我家里这个可怜家伙一撒手上了西天——我看是保不住啦,还真得留个后路呢。这会儿我可不好照年轻时候挑挑拣拣啦。要是没法弄上手年轻的,抓到个老的也行嘛。”

  11

  为这些人物生平记事的作者,临到这最后若干页,敢请读者留心在绿阴匝地的夏日重临之际,裘德居室内外的种种景象。

   他的脸瘦得连老朋友都认不出来了。那天下午,阿拉贝拉对镜梳理鬈发。她玩这一手的程序是,先点上一根蜡烛,再拿一根伞骨子往火苗上烧热,然后用它在散垂的头发上一绺一绺烫。卷完头发又练咋酒窝。等她穿戴齐了,回头望了望裘德,看样子他是睡着了,不过他身子是半躺半坐的,因为他的病不容他平躺下来。

   阿拉贝拉戴着帽子,也戴着手套,整装待发,不过她还是坐下来等着,似乎巴望着有谁来接她的护士班。

   屋里听得到外面的喧阗,表明城里正过节,不过不管节日盛况如何,反正屋里一点看不见。钟响起来了,声音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围着裘德的脑袋嗡嗡响。她一听钟声就坐立不安,后来自言自语的:“爸爸还没来,什么道理呀!”

   她又看了看裘德,冷冷地核计着他那奄奄一息的生命,她这几个月已经三番五次这样做过。她朝裘德那只挂在那儿当钟用的表望了一眼,焦急地站起来。裘德还睡呢,于是她主意一定,溜出屋子,把门关好,没弄出响声。整个房子人都走空了。把阿拉贝拉吸引到外边去的那股力量,显然早把屋里其他人勾走了。

   那一天日暖风和,万里无云,叫人们感到飘飘然。她关好前门,就两步并一步,三弯两拐,到了大成街。刚到圆形会堂附近,就听见风琴演奏声,原来是正为等会儿举行的音乐会排练呢。她从老栅栏门学院的拱道进去,看见好多人正在四方院里搭篷子,舞会当晚就在那地方的大厅举行。从四乡赶来过节凑热闹的人正在草地上野餐。阿拉贝拉顺石子路,从老酸果树底下往前走。但是她觉得那地方索然寡味,遂又转回街上,看到一辆辆马车赶过来参加音乐会。众多的大学学监和他们的夫人、带着花里胡哨的女伴的大学生,推推搡搡,跻跻跄跄。会堂的门都关上了,音乐会也开始了。她接着朝前走,没停。

   音乐会的演奏气势宏阔有力,它的音浪浩浩荡荡冲出敞开的窗户上摆动着的黄幔,越过一座座房顶,流入小巷中静止的空气,甚至远播到裘德躺着的屋子里。正是在这个时刻,他咳嗽起来,从睡梦中咳醒了。

   他眼睛还闹着,一到能开口说话,就嘟嘟囔囔:“来点水哟,劳驾。”

   屋里空空的,没人回答他的恳求。跟着他又咳起来,咳得七死八活——说话比刚才气息还微弱:“水——来点水——苏——阿拉贝拉!”

   屋里依然没有动静。他随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嗓子——水——苏——亲亲——一点水——劳驾——哦——劳驾!”

   没人递水。风琴声继续传到屋里,轻得像蜜蜂嗡嗡。

   就在他这样靠着咳着、脸色大变的当口,从河那边传来喊叫声、欢呼声。

   “啊——对啦!寄思日赛船哪!”他嘟嘟囔囔的。“我还在这儿,苏成了落汤花啦!”

   欢呼声又起来了,淹没了风琴声。裘德的脸色变得更厉害了,他慢慢地小声说,烧于的嘴唇动都没怎么动:

   “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加油!”)

   “愿那日变为黑暗,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加油!”)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就绝气?……不然我就早已安静躺卧。我早已安睡,早已安息!”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加油!”)

   “那儿被囚的人同得安逸,不听见督工的声音。……大小都在那里,奴仆脱离主人的辖制。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①

   ①德尼·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运动者,百科全书派主要人物之一。

   也就是同一时间,阿拉贝拉正一路往前奔,寻奇问胜,她抄了个近路,上了条窄街,再从一个偏僻的角落穿过去,就进入红衣主教学院的四方院。那儿也一样杂沓喧嚣,为舞会准备的花卉和其他彩饰在阳光下鲜艳夺目。一个从前跟裘德一起干过活的木匠冲她点点头。从门口到大厅楼梯搭起一道走廊,上面缀满红的和黄的两样亮丽的旗帜。货车一辆辆运来了成箱的盛开的鲜花,工人正把它们四处摆放。宽大的楼梯已铺上红地毯。她冲这个那个工人点头,因为和他们是熟人关系,胆子壮了,就上楼进了大厅,只见工人正忙着为舞会铺新地板,安装各种彩饰。近边大教堂这时正好响起钟声,原来是宣告五点钟礼拜开始了。

   “要是哪个小伙子搂着我跳一转,我才不在乎呢,”她跟工人中一个说。“哎呀,我可得回家啦——家里头还好多事呢。我可没跳舞的命!”

   她一到家,就在门口碰上司大格和一两个跟裘德一块儿干过石活的伙伴。“我们正想到河边瞧碰船去哪。”司太格说。“想到顺路过来问问你丈夫这会儿怎么样啦。”

   “他这会儿睡得挺香,谢谢大家。”阿拉贝拉说。

   “那就好。呢,这么着,福来太太,你还能给自个儿放半个钟头假,跟咱们一块儿去轻松轻松,好不好?”

   “我想是想去。”她说。“我压根儿没看过赛船呢。我听说怪好玩的。”

   “那就走吧!”

   “我但愿看得成啊。”她带着非常羡慕的样子直朝街上看。“那就请各位先等等。我跑上去瞧瞧他这会儿怎么样。爸爸跟他在一块儿哪,我看是这样;那我就八成能跟你们一块儿走啦。”

   他们就在外边等着,她进去了。楼下住户原已走空,实际上搭伙儿到河边船队要经过的地方去了。她进了卧室一看,她父亲根本没照面。

   “怎么搞的,他没来嘛!”她焦躁地说。“他自个儿想看赛船就是了——岂有此理!”

   可是她转过来,朝床上一瞧,就展眼舒眉了,因为她看得明白,裘德还在睡乡呢,可是睡的姿势有点异样,他平常因为老要咳嗽,只好半躺半坐,这会儿却滑下来,躺平了。她又看了一眼,不禁慌了神,就走到床边。只见他脸色煞白,脸上线条渐渐变僵了;又摸了摸他的手指头;凉了,不过身上还有点热;再听了听他胸口,里头没一点动静。近乎三十年的搏动已经停止了。

   她头一阵吓得三魂出壳,接着就听到河那边传过来的军乐队或铜管乐队演奏的不大清楚的乐声。她满肚子火,大叫起来,“早不死,晚不死,干吗偏挑这会儿死,这不太巧了吗?”她心里仔细掂量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门口,跟先前一样轻轻关上门,又到楼下去了。

   “她来啦!”工人中一个说。“我们还嘀咕你来还是不来呢。走吧,咱们得快点走,好去占个好位置……呃,他怎么样?还睡觉吗?照道理我们可不想把你拉走,要是——”

   “哦,是呀——他睡得才沉呢。他才不会醒呢。”她抢着说。

   他们混到大群人中间,一起顺着红衣主教街走,从那儿可以一直走上大桥,五光十色的彩船突然尽收眼底。他们过了桥,穿过一条窄而长的通道,往下走到临河小道上——那儿已经是尘土飞扬,热烘烘的人满为患。他们差不多刚到,盛大的船队就开始动起来,原先直悬着的船浆放下来了,一接触到水面,啪啦啦的就像大声接吻。

   “哦,我说——可真有味儿呀!我算没白来啊!”阿拉贝拉说。“再说,我这么来一趟,也不会让我爷们伤筋动骨的。”

   河对面,彩船拥在一块儿,上面尽是些服饰华丽、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绿的。粉的、黄的、白的,色彩缤纷,打扮得好不入时。赛船俱乐部的蓝旗子成了兴趣的集中点,旗子下边是一色红制服的乐队,演奏的曲子,她刚才在死人屋里已经听到过。形形色色的大学生带着小妞儿们,坐在划子上,紧盯着“咱们的”船只,划子在水面一上一下地穿行着。阿拉贝拉对这热闹场面正看得入神的时候,冷不防让人在她肋旁骨上戳了一下;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韦伯大夫。

   “春药发作啦,你知道吗!”他说,淫邪地挤咕眼。“你真是害人不浅,亏你还不害臊。”

   “我今儿可不跟谁热乎。”

   “你这是怎么啦?大伙儿今儿个都是过节找乐子嘛。”

   她没答理。韦伯偷偷搂着她的腰,因为人挤得密密的,他这个动作不愁人看见。阿拉贝拉一觉着他膀子上来,一脸心痒难挠的表情,不过她还是盯着河上看,装出来不知道有人搂着她。

   人群潮涌般往前挤,你推我操,把阿拉贝拉和她的朋友们快推到河里了;接着是一阵粗鄙不堪的哄闹;要不是她先前死死盯过的那张大理石雕像般惨白面容在她心里留下深深印象,因而她头脑还没糊涂到底,这会儿她准会因为恶作剧而毫无顾忌地开怀大笑呢。

   河上的比赛笑料百出,令人捧腹,一时达到了兴奋的高潮,有些船翻了,有些船不住地呐喊。输的输,赢的赢,总算见了分晓,于是彩船上那些粉的、蓝的、黄的太太小姐舍舟登岸,看热闹的人也开始移动。

   “呃——真他奶奶的够劲儿啊。”阿拉贝拉大声说。“不过我得回去照顾我的可怜的爷们啦。爸爸在那儿,我知道;可我还是回去好。”

   “你急着什么呀?”

   “呃,我得走……哎,哎,事情不好办哪!”

   那道开在河边小道和大桥之间的栈桥本是必经之路,这时熙熙攘攘的人群把它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成了一块冒热气的大肉团——阿拉贝拉挤在里头,想动也动不了,她越来越急,直叫,“他妈的,他妈的。”因为她忽地想到万一有人发现裘德死时候旁边没人,那一定会闹得办验尸手续。

   “你急得猫抓心似的,我的好人儿。”大夫说,人把他挤得不用费劲就紧贴着她。“你还是耐着点吧,这会儿没法挤出去。”

   前后大概十分钟,挤在一起的人群总算松动了,让了个缝,够他们钻出去。她一到街上,立刻快马加鞭,不许大夫这一天再纠缠她。她没直接回家,而是直奔一个女人家里,那个女人专为死了的穷苦人办必不可少的正式手续。

   “我丈夫刚走啦,可怜的好人哪。”她说。“你还能来给他装裹吗?”

   阿拉贝拉等了几分钟,随后两个女人就一路走去,恰好从红衣主教学院大草场那边,打扮入时的人流蜂拥而来,她们拼命从中间挤过去,险些让马车撞倒。

   “我先得上教堂找管事的,让他撞钟。”阿拉贝拉说。“就在这附近吧?咱们在家门口见就是了。”

   那天晚上十点钟光景,裘德躺在自家床上,盖着裹尸布,直挺挺像根箭。红衣主教学院舞会上欢乐的华尔兹舞曲从半开的窗户传进来。

   两天后,天空一样万里无云,空气一样凝然不动,还是那间小屋子,没上盖的裘德的棺材旁边站着两个人。一边是阿拉贝拉,另一边是艾林寡妇。她们俩看着裘德的脸,艾林太太的皱缩的眼皮红红的。

   “他真好看啊!”她说。

   “是啊,他死了还那么帅。”阿拉贝拉说。

   窗户依旧开着,好让屋里空气流通。中午时分,清澄的空气静止、安谧,只听得见远处有人说话,还有明白的杂沓的跺脚声。

   “怎么回事?”老太婆嘟囔着。

   “哦,圆形会堂里头,那些博士,给汉普顿郡公爵跟什么贵人授名誉学位哪。这礼拜是寄思周,你知道吧。那些小伙子高兴得欢呼哪。”

   “唉,人年轻,肺结实!可不像咱们这儿可怜的孩子啊。”

   看来圆形会堂里什么人正发表演说,间或有个把句子飘出来,老远地传到这个静静的角落,裘德的大理石般的面容似乎因此而微露笑容;近旁书架上,过时的老德尔芬版的维吉尔和贺拉斯的著作和书角卷起来的希腊文《新约》,以及很少几部他一直没肯出手的旧书——他工间休息,习惯于拿起浏览几分钟,书皮已让石粉弄糙,好像也听到了同样声音,一时都显得愁容惨淡,恹恹如伤。钟声欢悦,在这间卧室里回环不已。

   阿拉贝拉的目光从裘德移向艾林夫人。“你看她会不会来?”她问。

   “我也说不上来。她发过誓不再见他。”

   “她这会儿怎么样?”

   “可怜的心,那样儿又惨又邋遢啊。跟你上回见她一比,一下子老了多少年啦。成了事事没心的憔悴的女人啦。这都怪那个男的——她实在吃不消他,到这会儿还是一样哪!”

   “要是裘德还活着见到她,他大概也不会再往心里去啦。”

   “这就难说啦……打那个奇怪晚上他见她之后,他叫你给她寄过信没有?”

   “没有。正好反过来。我倒是要寄个信,他说别告诉她他病得怎么样。”

   “他已经宽恕她啦?”

   “我知道没有。”

   “呃——可怜的小东西哟,咱们还是相信她总会找到宽恕吧!她说她心里宁静啦!”

   “她可以跪下来,对着她项圈上神圣的十字架起誓,说她心宁静了,说得嗓子哑了也行,可是那根本不是实话!”阿拉贝拉说。“打她离开他怀抱那天起,她心里决计没宁静过。不到她跟他这会儿一样,她就永远休想心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