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01章-第15章

 

  第一章

  大家都喝醉了。整个炮兵连都带着醉意一路摸黑行进。我们正开到香巴尼去。中尉老是把马骑到田野里,还对它说,“我醉了,说真个的,我的老朋友。哦,我烂醉了。”我们通宵都一路摸黑行进,副官老是骑着马走在我的行军灶边,嘴里说,“你得把火灭了。这危险。会给人看到的。”我们离前线有五十公里路,可是副官却担心我行军灶里的火。在那条路上行军真有趣。那时我正当着炊事班长。

  从下一页的《印第安人营地》到《没有被斗败的人》这16篇于1925年以《在我们的时代里》为题出单行本,每篇前分别附有1924年出版的同名速写集的15篇短文及一篇《跋》,该速写集的英文书名为“inourtime”,根据当时的时髦做法,三个英文词的首字母没有用大写。香巴尼:法国东北部一地区,旧译香槟,以产葡萄酒著名,通称香槟酒。原文是法语。

  第二章

  泥滩对面亚得里亚堡上空,伊斯兰教寺院的尖塔矗立在雨中。沿着喀拉迦奇公路,三十英里地都挤满了牛车。水牛和黄牛在泥地里拖着车。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只见运载他们所有东西的牛车。老头儿和老大娘,浑身透湿,一路走一路不断赶着牛。发黄的马里查河滚滚流过,几乎漫到桥边。牛车在桥上挤得水泄不通,还有骆驼出没在期间。这支队伍一路上由希腊骑兵带领着。妇女儿童蹲在牛车里,跟床垫、镜子、缝纫机和包袱挤在一起。有个在生孩子的女人,旁边有个年轻姑娘一边拿着一条毯子盖住她,一边在哭。瞧着这恶心的一幕真吓人。撤退时一路上都下着雨。

  亚得里亚堡:古城名,现为土耳其埃迪尔内。地处巴尔干通向伊斯坦布尔和爱琴岛铁路的交点,具有战略意义。马里查河:在巴尔干半岛东南部,源出保加利亚里拉山,全长476公里。

  第三章

  我们在蒙斯一个花园里。小布克利带着他的巡逻队从①河对面过来。我看到的头一个德国兵爬到花园围墙上面。我们等到他一条腿跨过墙,就对他开枪乱打一阵。他身上有好多装备,神色惊讶万分,掉进了花园。后来又有三个翻过墙来。我们开枪打他们。他们全都落得这么个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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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蒙斯:比利时西南城市,邻近比、法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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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天气热得要命。我们在桥面上堵起一个天造地设的路障。简直妙极了。用的是屋子正门一扇旧的大铁栅。铁栅重得很,抬也抬不动,还可以往外开枪,他们就只好爬过来。真是绝了。他们想方设法越过路障,我们就在四十码外的地方向他们乱开枪。他们硬冲,军官单独出动,发动攻势。这路障真是绝妙天险。他们的军官非常出色。我们听到侧翼失守时,吓得没命,只好败退。

  第五章

  早晨六点半,他们对着一所医院的围墙,枪毙了六个内阁大臣。院子里有一汪汪的水。院子的坪道上有湿漉漉的枯叶。雨下得很大。医院所有的百叶窗都钉死了。一个大臣生伤寒。两个士兵押着他下楼,走进雨里,他们想法把他靠墙按住,他却就势在一个水塘里坐了下来。另外五个很安静,靠墙站着。临了军官对士兵说,硬让他站住也没用。他们开第一排枪时,他就脑袋搭拉在膝盖上,在水塘里坐着。

  第六章

  人家把尼克拖到教堂墙根来躲避街上的机枪火力,他就背靠墙坐着。两腿别扭地伸出来。他脊椎中了弹。满脸冒汗,全是污垢。太阳照着他脸。天很热。里纳尔迪,脸朝下,扑倒在墙根,背部宽阔,装备乱七八糟,撒了一地。尼克直望着前方,眼睛也耀花了。对面屋子那堵粉红色的墙脱离屋顶,塌了下来,一张铁床架歪七歪八,冲着街心倒挂着。两个奥地利人的尸体躺在屋荫下的瓦砾堆里。那边街头还有死尸。城里的情况有所进展。事情好转了。担架手随时可到。尼克小心地掉过头来,瞧着里纳尔迪。“听着,里纳尔迪。听着。你①我两个单独讲和了。”里纳尔迪躺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呼吸困难。“爱国的人不讲和。”尼克小心地掉过头去,吃力地笑着。里纳尔迪真是个叫人扫兴的说话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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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是意大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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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在福萨尔塔,炮火把战壕轰得土崩瓦解时,他卧倒在地①冒着汗,做着祈祷,耶稣基督啊,救我出去吧。亲爱的耶稣,救我出去吧。请求请求基督行行好吧。只要您救我一命,您说什么我都干。我相信您,我要告诉世上每一个人,您是唯一至关重要的。请求请求亲爱的耶稣行行好吧。炮火向前线深入轰击。我们去挖战壕,早上太阳出来了,天气又热又闷,令人舒畅,一片恬静。第二天晚上,回到梅斯特雷,在罗莎别墅里,他没跟那个同他上楼的姑娘说起耶稣的事。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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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福萨尔塔:意大利中部小城,近博洛尼亚(-译波伦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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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凌晨两点,两个匈牙利人闯进第十五街和大马路一家烟铺里去。德雷维兹和博伊尔从第十五街警察所开了一辆福特车赶来。两个匈牙利人把货车倒出一条小巷。博伊尔一枪把一个从货车座上撩倒,还把货车车厢里一个也干掉了。德雷维兹一看,两个都死了,不由吓坏了。真见鬼,吉米,他说,你不该这样干。没准儿会惹出不少麻烦。

  --他们是坏蛋吧?博伊尔说。他们是意大利佬吧?到底是谁打算找麻烦啊?

  --说不定这一回没事儿,德雷维兹说,不过你崩了他们的时候怎么知道他们是意大利佬呢?

  意大利佬嘛,博伊尔说,我隔开一英里地就认得出意大利佬了。

  第九章

  第一个剑刺手的右手给牛角顶穿了,观众轰他下场。第二个剑刺手滑倒了,公牛挑破他的肚子,他一手紧紧揪住牛角,另一手紧紧按住那受伤的部位,公牛咣的一下把他撞到板壁上,牛角拔了出来,他就躺在沙地上,随即像喝得烂醉似的站起身,想要狠狠捶打抬走他的人,大声叫着要他的剑,可是晕倒了。那小子出场了,他得杀死五头牛,因为一场至多只有三个剑刺手出场,斗到最后一头牛,他已经累得没法把剑刺进去了。他简直连胳膊都抬不起了。他试了五回,观众悄没声儿,因为这是头出色的公牛,看来不是他赢就是公牛赢,后来他终于把牛刺死了。他在沙地上坐了下来,呕吐起来,人家拿条披风遮住他,这时观众高声喊叫,往斗牛场里扔东西。

  第十章

  他们接连使劲抽打白马的腿,白马用膝盖撑起身子。长矛手把马镫绕直,勒住马,顺势上了马。白马的内脏蓝蓝的一团挂了下来,慢步跑时前后晃动,几个助手用鞭子从后面抽打马腿。白马痉挛地沿着围栏慢步跑。一下子僵住不走了,一个助手拖住马笼头,牵着它往前走。长矛手用靴刺踢马,俯身向前,抖动长矛,向公牛扎去。白马两条前腿间的鲜血顿时汩汩喷出。白马紧张不安地颤动了。公牛想冲上来又拿不定主意。

  第十一章

  观众一直高声叫喊,还向场内扔面包块,后来又扔座垫和啤酒囊,一边还不断吹口哨,大叫大嚷。那头公牛终于受不了那么厉害的扎刺,筋疲力尽,不由屈膝躺下,有个斗牛队的人就骑在牛颈上用短剑把牛刺死。观众越过围栏,跑来围住徒步斗牛的,两个人揪住他不放,有个人剪掉他的短辫子就在手里挥舞着,一个小伙子夺过辫子,拿了就跑开了。后来,我在咖啡馆里看见他。他个子很矮小,一张脸晒黑了,喝得烂醉,他说,这种事以前也有过。我的确不是一个够格的斗牛士。

  第十二章

  如果这一幕恰正近在你眼前,你就能看见维略塔对着公牛咆哮咒骂,公牛朝他冲上来时,他就象棵受到大风袭击的橡树,稳稳往后转了个身,两腿紧紧靠拢,拖着红巾,红巾下的剑也随着弧线划过。于是他咒骂公牛,对着公牛挥动红巾,公牛冲上来他就两腿稳稳的往后转个身,红巾划道弧线,每回转身,全场观众都大喊大叫。

  他动手杀牛的时候也完全如此迅捷。公牛在前面恨恨地直盯着他。他从红巾褶层里抽出剑来,以同样的动作打量着对方,叫着公牛,公牛啊!公牛啊!公牛冲上来,维略塔冲上去,一下子就搅成一团。维略塔跟公牛搅成了一团,但转眼就结束了。维略塔站得笔直,血红的剑柄黯然矗出在公牛的两肩之间。维略塔对着观众举起手来,公牛咆哮如雷,血流如注,直盯着维略塔,四腿软了下来。

  第十三章

  我听到沿街传来鼓声,接着传来横笛声和风笛声,不一会儿他们都绕过街角来了,大家跳着舞。街上挤满了人。马埃拉看见了他,随后我也看见了他。大家停止奏乐,蹲下身子,他也猫起腰,跟大伙儿一起蹲在街上,等到大家重新奏乐,他就一骨碌跳起身,跟大伙儿一起沿街跳舞。他准是喝醉了。

  你去找他,马埃拉说,他恨我。

  我就去了,追上他们,趁他蹲下去等音乐声平时一把揪住他,我说,快来吧,路易斯。看在老天份上,你下半天还要斗牛呢。他不听我说话,他一个劲儿地在听音乐声起呢。

  我说,别胡闹了,路易斯。快回到旅馆里去吧。

  这时音乐声又重新响起来了,他一骨碌跳起身,从我手里扭脱,跳起舞来了。我揪住他胳膊,他挣脱了,说,啊呀,别缠住我。你又不是我老子。

  我回到旅馆去,马埃拉在阳台上张望,看看我是不是把他带回来了。他看见我就回进房去,下楼来,一副嫌恶相。

  得了,我说,说到头来,他只不过是个墨西哥大老粗罢了。

  是啊,马埃拉说,那他抓住牛角后谁来杀牛啊?

  我看,只有咱们了,我说。

  是啊,只有咱们了,马埃拉说。咱们来杀那蛮子的牛,那醉鬼的牛,那寥寥舞迷的牛。是啊,咱们来杀牛。咱们来杀牛,没错儿。是啊,是啊,是啊。

  第十四章

  马埃拉躺着一动不动,脑袋枕着双臂,脸埋在沙地里。他身上在流血,只感到暖烘烘,黏乎乎。每回牛角抵上来他都感到。有时公牛只是用头顶撞他。有一回牛角一直顶穿他,他就感到牛角顶进沙地里了。有人拖住牛尾巴。他们对着牛咒骂,还当着牛脸挥舞披风。这时牛才走了。有几个人扶骑马埃拉,扶着他一起奔向围栏,奔出环绕大看台底下走道的大门,奔到医务室去。他们把马埃拉放到一张小床上,有一个人就出去叫医生。另外几个人在四下站着。医生原来在畜栏里替长矛手的马缝合创口,一听说就一路奔过来。他不得不歇下先洗手。上头大看台的观众不断大叫大喊。马埃拉感到眼前什么东西都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随即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接着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后来又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再后来什么东西都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就象人家加速放映影片。于是他死了。

  第十五章

  清晨六点钟,他们在县监狱的走廊里,把山姆·卡迪尼亚吊死。走廊又高又狭,两边是一层层的牢房。所有的牢房都关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押进牢来听候处决的。五个判处绞刑的人都关在五个高层的牢房里。三个听候处决的是黑人。他们非常害怕。有一个白人双手蒙头,坐在小床上。另一个白人拿毯子蒙头蒙脑,直挺挺躺在小床上。

  他们出了牢房,走过墙上一扇门,上了绞刑架。一起有七个人,包括两个牧师。他们押着山姆·卡迪尼亚。从清晨四点钟以来,他就一直这样。

  他们把他两腿捆在一起,两个看守扶着他,两个牧师悄声跟他说话。“我的儿子啊,拿出男子汉气概来,”一个牧师说。他们走向山姆·卡迪尼亚,拿套子罩他的脑袋,他顿时起滚尿流。两个一直扶住他的看守撂下他。他们都感到恶心。“要不要来张椅子啊?”一个看守问道。“最好来一张。”一个戴常礼帽的人说。

  绞刑架的踏板很重,是橡木和钢制成的,靠滚珠轴承滑动,当大家都退到踏板后面时,抛下给紧紧捆住的山姆·卡迪尼亚,坐在那儿,年纪轻的一个牧师跪在椅子边,就在滑板掉下的一刹那前,那牧师匆匆退后,跳下绞刑台。

  陈良廷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