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星期一晚上

 

  一

  彼得·麦克德莫特心里想,如果按照自己的心愿,他早就把饭店的侦探长解雇了。可是他力不从心,如今又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正当最需要这位痴肥臃肿的前警察的时候,他却连人影都不见了。

  麦克德莫特身高六英尺半,健壮结实,他俯着身子,不耐烦地轻轻摇着办公桌上的电话。“一连串事情同时迸发,可谁也找不到他,”在那间铺着阔幅地毯的宽敞的办公室里,他对站在窗户旁的姑娘说。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看了看手表。已快到晚上十一点钟了。“巴伦街上那家酒吧间,你可以试试看。”

  彼得·麦克德莫特点点头。“电话总机正在向奥格尔维常去的地方查询。”

  他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香烟递给克丽丝汀。

  她走近来拿了一支,麦克德莫特给她点了火,然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支。

  在她抽烟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克丽丝汀·弗朗西斯几分钟前才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总经理套房里自己那间小办公室。她今天工作得很晚,正打算回家去的时候,看到副总经理室的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便走了进来。

  “我们的奥格尔维先生有他自己那套规章制度,”克丽丝汀说道。“历来如此。奉沃·特之命。”

  麦克德莫特朝话筒里讲了几句话,然后又等待着。“你说得对,”他承认道。“我曾经想把我们那伙死气沉沉的侦探人员整顿一番,但碰了钉子。”

  她低声说,“我可不知道那回事。”

  他瞧着她,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我以为你什么事情都知道呢。”

  通常她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作为沃伦·特伦特——新奥尔良最大一家饭店的老板,性情暴躁,捉摸不定——的私人助手,克丽丝汀对于这家饭店的核心机密以至日常事务都是一清二楚的。举个例说吧,她知道一两个月前才被提升为副总经理的彼得,实际上是他在管理这家规模宏大、业务繁忙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但是薪俸不高,权力有限。其中缘由,她也是一清二楚的,这些缘由涉及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私生活,被归在注有“机密”字样的档案里。

  克丽丝汀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麦克德莫特令人愉快地咧嘴一笑,顿时使他那粗犷的、近乎丑陋的容貌变了样。“十一楼对一个类似性乱聚会提出抗议;九楼的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声称一个房间侍者冒犯了她的公爵大人;据报告,在1439号房间,有人呻吟得很怕人;碰巧夜班主管生病请假,而其他两个侦探正另有任务。”

  他又朝着话筒讲起话来,克丽丝汀走回到这间在正面夹层的办公室的窗户旁。她仰着头,不让烟雾遮蔽自己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市区。穿过毗邻的建筑物中间一条大街一直朝前望去,她可以看到那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长方形法国居民区。虽然离午夜只有一个钟头了,但在那个区里还刚刚是华灯初上,打烊很晚的夜酒吧、夜总会、爵士音乐厅和脱衣舞夜总会门前的霓虹灯——还有在黑糊糊的百叶窗背后的灯光——将一直亮到第二天的凌晨。

  在北面某个地方,可能就在庞恰特雷恩湖上空,黑压压的一片,预示着一场夏季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低沉的隆隆声和偶尔出现的闪电,使人感觉到暴风雨已经开始了。倘使走运的话,暴风雨朝南向墨西哥湾移动,那么到天亮,新奥尔良就会下雨了。

  克丽丝汀心里想,这场雨将受人欢迎。因为持续了三个星期之久的闷热潮湿天气,给这个城市各方面部带来了紧张。一下雨,连饭店里也可以松一口气了。这天下午,饭店的总工程师又在抱怨了。“如果不能马上把一部分空调机关掉的话,这样下去我是无法负责的。”

  彼得·麦克德莫特放下电话,克丽丝汀问道,“你知道发出呻吟的那个房间里住的是谁吗?”

  他摇摇头,重新拿起电话。“我这就去查。或许是有人做了个恶梦,但我们最好还是把情况调查清楚。”

  克丽丝汀在那张红木大办公桌对面一只有座垫的皮椅子里一骨碌坐下,突然感到自己已是精疲力竭。平时,她早在几个小时以前就回到金蒂利公寓的家里了。可是今天工作特别忙,有两个会议要在这里召开,还有大量其他旅客涌到,事情一大堆,许多事情都送到了她的办公桌上要她处理。

  “好,谢谢,”麦克德莫特匆匆把一个名字记下,然后挂掉电话。“艾伯特·韦尔斯,来自蒙特利尔。”

  “我认识他,”克丽丝汀说道。“他身材矮小,人挺和气,每年都要来这里住一阵子。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去了解一下。”

  他犹豫不决,眼睛看着克丽丝汀的苗条匀称的身材。

  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抱歉,先生,”接线员说,“我们找不到奥格尔维先生。”

  “不要紧。给我接侍者领班。”麦克德莫特心里思忖着,即使自己不能解雇饭店的侦探长,明天早上也要训斥他一顿。眼下,他要派人去处理十一楼发生的乱子,他自己则要去料理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事件。

  “我是侍者领班,”电话里说道,他听出是赫比·钱德勒的低沉而带有鼻音的声调。象奥格尔维一样,钱德勒也是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老人马了,并且素以比饭店里其他职员有更多的生财之道而闻名。

  麦克德莫特把事情讲了一遍,要钱德勒去调查一下对那个所谓性乱聚会提出的抗议。正如他多少有些预料到的,他的要求马上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那不是我份内的事,麦克先生,我们这里还忙不过来呢。”这是十足的钱德勒的口气——又是阿谀奉承,又是傲慢无理。

  麦克德莫特命令说,“不要争了,十一楼抗议的事要给我解决。”他还作出另一个决定:“还有一件事,找个侍者带着万能钥匙到正面夹层找弗朗西斯小姐。”他不等对方进一步争辩,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们走吧。”他用手在克丽丝汀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带着侍者一起去,告诉你的朋友做恶梦时要把头蒙起来。”

  二

  赫比·钱德勒若有所思地站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里侍者领班的立式工作台旁,瘦长的脸上流露出内心的局促不安。

  门厅里,饰有凹槽的混凝土圆柱一直伸到高高在上的装饰华丽的天花板。侍者领班的工作台就设在门厅中央一座圆柱旁,从这里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门厅里旅客进进出出的情况。这时,门厅里熙来攘住。整个晚上,参加会议的代表来来去去,络绎不绝,随着夜深,他们喝了酒,原来打定主意要来作乐一番,此刻则格外兴高采烈了。

  当钱德勒习惯地注视着的时候,一伙吵吵闹闹、纵情欢乐的人从卡伦德莱特街的大门涌进来:三男二女,手里拿着酒杯,在法国居民区那家帕特·奥布赖恩酒吧间里,这种酒杯要收顾客一块钱呢。其中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其余的人扶着他。三个男人身上都佩着会议名称标签,标签上印着“金冠可乐”字样,下面写着他们的姓名。门厅里的其他旅客善意地让出路来,那五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底层酒吧间。

  偶尔还有新到的旅客慢吞吞地走进饭店来——他们刚从晚班飞机和火车上下来——其中有几个人此刻正由钱德勒的一组仆欧给他们安排房间。“仆欧”只是一种比喻的称呼而已,因为没有一个侍者的年龄是在四十岁以下的,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侍者已在饭店里干了四分之一世纪或者更长的时间了。赫比·钱德勒握有雇用或辞退侍者的生杀大权,他喜欢雇用年龄大一些的人。替旅客提沉甸甸的行李,上年纪的人不得不哼哧呼哧地使出劲来,而年轻小伙子拎旅行袋就很轻松,仿佛里面装的只是一些轻质木材,这样前者就有可能比后者拿到较多的小费。一个老手,实际上身体结实,力大如骡,却会装出一副样子,先把旅行袋放在地上,一只手按在胸前,然后头一动把旅行袋提起来,拎着往前走。这种装模作样的做法总是可以从良心上感到不安的旅客那儿挣得不下于一元的小费,这些旅客认定这老头儿再这样拎下去,可能要冠心病发作了。他们万万料不到的是,小费的十分之一将落入赫比·钱德勒的腰包。另外,钱德勒还要每天从每个侍者身上榨取足足两块钱,作为保住饭碗的代价。

  侍者领班这种暗中克扣小费的做法,引起许多人嘀嘀咕咕,虽然在饭店客满的时候,一个勤快的侍者还是能够赚到一百五十块钱一个星期。逢到这样的时候,就象今天晚上,赫比·钱德勒的工作时间就往往要比平时长得多。

  他对任何人都信不过,老是盘算自己能抽到多少成头,他有一个打量旅客的奇特的窍门,能估计出每送一个旅客上楼,究竟能捞到多少小费。过去,有几个精干个人打算的侍者曾经企图用少报小费收入的办法来对付赫比。他马上就冷酷无情地进行报复,决不轻易放过,根据捏造的罪名,罚停职一个月,这一着往往迫使不守规矩的人就范。

  今晚,钱德勒呆在饭店里不走,还另有原因,它害得他心神不定,而自几分钟前接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电话后,他愈加忐忑不安了。麦克德莫特曾指示他:调查十一楼的抗议。可是赫比·钱德勒无需去调查,因为十一楼出了什么事,他心中大致上是有数的。理由很简单,事情是他自己一手包办的。

  三个钟点以前,两个小伙子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他们的要求,他毕恭毕敬地听着,因为两个人的父亲都是当地的富翁,也是饭店的常客。“听着,赫比,”其中一个人说道,“今夜要举行一个联谊舞会——还是那老一套,我们要来一些新鲜的玩意儿。”

  他问道,心里很明白他们要什么,“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们定了一套房间。”那个小伙子刷地脸红了。“我们要一两个姑娘。”

  赫比立刻就断定,这个风险太大了。两人的年纪只是比孩子稍微大一些,他怀疑他们喝醉了酒。他刚开口,“对不起,先生,”另一个小伙子就插嘴了。

  “别跟我们噜苏什么没办法之类的废话了,我们知道你在这里有一批应召女郎。”

  赫比露出了黄鼠狼般的牙齿,似笑非笑。“我不知道你们这是打哪儿听来的,狄克逊先生。”

  那个首先开口的小伙子坚持说,“我们会付钱的,赫比。你心里有数。”

  侍者领班犹豫了一阵,尽管疑惑不决,心里却在贪婪地盘算着。最近一阵他的外快比平时少了。毕竟风险也许不会太大的。

  那个叫狄克逊的说道,“别再扯下去啦,要多少钱?”

  赫比望着这两个小伙子,想到他们父亲的身份,就按通常价格抬高了一倍。“一百块钱。”

  沉默了片刻。接着狄克逊毫不含糊地说道,“你可作了一笔好买卖啦。”

  他又以劝诱的口吻对他的伙伴说,“好吧,我们早已付清了酒钱,你该付的那份钱缺多少,我来借给你。”

  “嗯……”

  “钞票请先付吧,先生。”赫比用舌头把薄薄的嘴唇舔舔湿。“还有一点。你们务必保证不要发出声响。如果闹出声音,引起人家不满,我们大家可就都麻烦啦。”

  他们曾向他保证不会发出声音,可是现在看来准是闹出声啦,而他原先的担忧证明是有道理的,多令人不安呀。

  一个小时以前,姑娘们象往常一样从前门进来,饭店职工中只有少数几个局内人才知道她们并非是登记过的饭店旅客。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两个姑娘现在该已偷偷地走了,就象偷偷地进来一样。

  十一楼的抗议,由麦克德莫特亲自告诉他,并且特别提到是一次性乱聚会,这意味着一定发生了严重的乱子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呢?赫比想起那个闹酒的宴会就感到心神不定。

  尽管空调机一直开着,门厅里还是又闷热又潮湿,赫比掏出丝手帕擦去额上直淌的汗水。他心里在暗暗咒骂自己干的这桩蠢事,决定不了现在到底上楼去好,还是远远避开好。

  三

  彼得·麦克德莫特乘电梯去九楼,克丽丝汀和陪同她去的侍者则要乘到十四楼。在打开的电梯门口,他踌躇起来。“万一遇到麻烦,就派人来找我。”

  “必要时我会喊叫的。”当他们之间的滑门渐渐关上时,她的眼光与他的相遇了。他站在那里沉思片刻,眼睛瞧着方才他们乘坐的电梯,接着便机警地跨出长腿,大步踏上铺着地毯的走廊,向总统套房走去。

  总统套房是圣格雷戈里饭店里最宽敞雅致的套房——俗称铜宫——在其历史上曾经接待过不少贵宾,包括总统和皇亲国戚。大多数贵宾对新奥尔良都颇有好感,因为这个城市对来访宾客欢迎过后,就从不干扰他们的小天地,即使他们行为失检,也不干涉。目前住在这套房里的贵宾是克罗伊敦公爵和夫人,他们身份显贵,只是略逊于国家元首而已。另外还有他们的随员秘书、公爵夫人的女仆和五头贝德林顿小狗。

  彼得·麦克德莫特站在两扇装有护垫、上面饰有金色鸢尾花形纹章的皮门外面,按了一下珍珠母按钮,听到里面发出微弱的嗡嗡声,接着是一阵更低的狗叫声。他等候着,心里在思考自己所听到和知道的关于克罗伊敦夫妇的一切。

  克罗伊敦公爵虽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后裔,但由于生来就平易近人,颇能适应时代潮流。在过去的十年中,他倚仗自己的夫人(她是女王的表妹,本身就是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当上了巡回大使,是英国政府中颇有建树的解决困难问题的能手。可是,最近谣传公爵的事业发生了危机,原因也许是为了他在某些方面有点行为不检,主要是嗜酒贪杯,还同别人的老婆厮混。然而也有别的一些说法,认为笼罩公爵的阴影是过眼云烟,无碍大局,而且公爵夫人无疑掌握着全局。持有这第二种观点的依据是,人们预言克罗伊敦可能即将被提名为英国驻华盛顿大使。

  彼得背后一个低低的声音说,“对不起,麦克德莫特先生,我可以跟你说句话吗?”

  他猛地转过身子,认出是上了年纪的房间侍者索尔·纳切兹。索尔·纳切兹瘦骨鳞峋,脸色苍白,穿着一件白色短外套,上面绣着红、金两种颜色的饭店标志,刚悄悄地从走廊里走过来。他的头发整洁光滑,往前梳成老式的额发。两眼暗淡无神,沾满了稀粘液。他紧张不安地搓着手,手背上青筋凸起,皮肉深陷在一根根象绳子似的青筋之间。

  “什么事呀,索尔?”

  侍者的声音显得焦虑不安,他说,“我想你是来听抱怨的——就是对我的抱怨吧。”

  麦克德莫特朝那两扇门看了一下。门还没有开,除了狗叫声外,屋内毫无动静。他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那个侍者咽了两口唾沫。他不顾对方的问话,结结巴巴地用恳求的口吻轻声说,“假如把我辞掉的话,麦克德莫特先生,象我这样年纪的人要再找活干可难哩。”他眼睛望着总统套房,露出一副又急又恨的神情。“他们可不是最难服侍的人……只有今天晚上。他们要求过高,但我从来不计较,即使他们没有给过一分小费。”

  彼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英国贵族是很少给小费的,他们也许认为侍候贵族是一种特权,而能享到这种特权本身就是一种酬报了。

  他插嘴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

  “我正要往下说哩,麦克德莫特先生。”他的年龄足够做彼得的祖父,一副苦恼忧伤的样子真令人难受。“大约在半个钟头以前,他们,就是公爵和公爵夫人,要了晚正餐,点了牡蛎、香槟酒,还有番茄洋葱虾仁。”

  “不必报菜单了。后来怎么样呢?”

  “就是那盘番茄洋葱虾仁,先生。我上菜的时候……唉,闯了祸啦,这么多年来,简直很少发生这样的事。”

  “看在上帝面上!”彼得一只眼睛盯着套房的门,准备等门一开,他就可中止谈话。

  “嗳,麦克德莫特先生。这个,当我端上番茄洋葱虾仁的时候,公爵夫人从桌旁站了起来,她坐下时,轻轻撞了我的手臂。要不是我对他们比较了解的话,我可以说这是故意的。”

  “简直莫明其妙!”

  “对,先生,对啦。可是,你知道,公爵的裤子上给溅了一点油渍——

  我敢发誓,油渍最多只有四分之一英寸。”

  彼得用怀疑的口吻问道,“就是为了这么点儿事吗?”

  “麦克德莫特先生。我向你发誓,就是这么点儿事。可是公爵夫人这样大惊小怪,你可能以为我是犯了行凶罪啦。我向他们赔礼道歉。我用干净手巾和清水把油渍擦掉了,但是没用。她坚持要把特伦特先生叫来……”

  “特伦特先生不在饭店里。”

  彼得决定,他得听听另一方的说法才可以作出判断。于是他下令说,“如果你今晚工作完了,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明天再来,该怎么样我会告诉你的。”

  等那个侍者走了,彼得·麦克德莫特又去掀电铃按钮。狗还没叫,一个圆脸、戴夹鼻眼镜的小伙子便将门开开了。彼得认出是克罗伊敦家的秘书。

  两人都还没开口,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套房里间叫嚷起来。“不管他是谁,告诉他不要老是揿个不停嘛。”彼得觉得尽管口气傲慢,声音却很动听,低沉嘶哑,这引起他的兴趣。

  “请原谅,”他对秘书说。“我以为你们也许没有听到。”他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说,“我听说我们的服务有些不周。我来看看能做些什么。”

  那位秘书回答说,“我们在等着特伦特先生呢。”

  “特伦特先生今晚不在饭店里。”

  他们一边谈着,一边从走廊走进套房的过道。长方形过道里,布置得十分雅致,厚厚的阔幅地毯,一对有座垫的椅子,在一幅莫里斯·亨利·霍布斯雕刻的旧新奥尔良市版画下面,摆着一张放电话的茶几。在长方形过道的一头,是通往走廊的两扇门。在另一头,通向那间宽敞的起居室的门半开着。

  在过道的左右两边,另有两扇门,一扇通向设备齐全的厨房,另一扇通往那间现正由克罗伊敦家的秘书使用着的办公室兼卧室和起居室。套房的正室是两间相连的卧室,从厨房和起居室都可进出。所以如此设计,目的在于让偷偷摸摸来这里过夜的人必要时可以从厨房里溜进溜出。

  “为什么不能把他叫来?”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刚从起居室门口走出来,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三只贝德林顿小狗跳跳蹦蹦地紧跟在她后面。她敏捷地把手指啪地一捻,小狗顿时乖乖地静了下来。她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彼得。他认识这张漂亮、高颧骨的脸,看到过成百上千张她的照片,因此相当熟悉。

  他注意到公爵夫人即使穿的家常便服,也是十分讲究的。

  “老实说,夫人,我可不知道你要找特伦特先生本人。”

  灰绿的眼睛端详着他。“即使特伦特先生不在,我也得要找个高级职员。”

  彼得尽管自己就是高级职员,却脸红起来。克罗伊敦公爵夫人态度十分傲慢,但反常的是,这种傲慢态度却出奇地动人。他忽然想起了一幅照片。

  他曾在一份画报上看到过这张照片——公爵夫人正纵马跳过高高的篱笆。她毫无惧色,泰然自若。眼下,他感到仿佛公爵夫人骑着马而自己却在步行。

  “我就是副总经理,所以亲自到这里来。”

  她两眼紧盯着他的眼睛,眼里显露出感到有趣的神态。“你担任这个职位,不是年轻点了吗?”

  “不算年轻吧。现在好多年青人都从事饭店管理工作呢。”他注意到那个秘书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了。

  “你有多大年纪啦?”

  “三十二。”

  公爵夫人笑了。她笑的时候——就象此时此刻这样——脸上平添了生气和热情。彼得心里想,她的这种神话般的妩媚姿色,谁都禁不住要看上一眼。

  他揣测,她比自己大五、六岁,可是比年近半百的公爵要年轻些。这时她问道,“你念过什么专业吗?”

  “我得过康奈尔大学的学位——旅馆管理系。来这里之前,我当过华道夫饭店的副经理。”把华道夫饭店说出口来是需要一股勇气的,他还真想往下说:由于我行为不检点,被那家饭店解雇了,还被各联号饭店列入黑名单,因此我来这里工作,真是幸运,因为这里是一家独立经营的饭店。当然,这番话他是不会讲出口的,因为即使人家无意的提问勾起了你内心旧时的创痛,个人的苦痛毕竟也只是个人的私事而已。

  公爵夫人反击道,“象今晚发生的事,华道夫饭店是绝不会容忍的。”

  “我向你保证,夫人,如果是我们的过错,圣格雷戈里饭店也绝不会容忍的。”他感到这场对话仿佛象一场网球赛,吊高球将球从球场一边打到另一边。他等着球再打回来。

  “如果是你们的过错!你们饭店的侍者把番茄洋葱虾仁泼在我丈夫身上,这你知道吗?”

  显而易见,这是夸大其词,为了什么呢,他感到纳闷。而且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因为饭店和克罗伊敦一家之间的关系历来是极好的。

  “我知道出了事,可能是粗心大意引起的。为此,我代表饭店来这里向你们表示道歉。”

  “我们的整个晚上都被破坏啦,”公爵夫人硬是说。“我丈夫和我两人打算在我们这个房间里度过一个宁静的晚上。我们只出去了几分钟,在附近马路散散步,随即回来吃晚饭——却碰到这样倒霉的事!”

  彼得点点头,表面上表示同情,但对公爵夫人的态度感到迷惑不解。看上去她几乎是要使他牢牢记住这个事故,永不忘记。

  他建议道,“也许我可以代表饭店向公爵道歉……”

  公爵夫人坚决地说,“那倒也不必。”

  他正要告辞,那扇一直半开着的通住起居室的门敞开了。克罗伊敦公爵出现在门口。

  与公爵夫人截然相反,公爵不修边幅,穿着一件有皱痕的白衬衫和夜礼服的裤子。彼得·麦克德莫特的眼睛本能地去搜寻那个说明问题的油渍,就是公爵夫人所说的纳切兹“把番茄洋葱虾仁泼在我丈夫身上”的那个地方。

  他看到了油渍,虽然几乎是看不大出来——那是小小的一点,侍者当时是立刻可以洗去的。在公爵背后那间宽敞的起居室里,一架电视机正开着。

  公爵似乎脸红了,脸上的皱纹看上去比最近几张照片上所看到的还要多。他一手拿着酒杯,讲话声音含糊不清。“哦,请原谅。”接着对公爵夫人说:“嗨,老太婆。一定把我的香烟忘在汽车里了。”

  她厉声回答道,“我会给你拿来的。”她的声调带着粗暴地打发人走开的口吻,公爵点了点头,就转身回起居室了。这个场面使人感到费解不安,而由于某种原因,它更加重了公爵夫人的怒气。

  她转向彼得,气势汹汹地说,“一定得把经过详细报告特伦特先生,你可以告诉他,我要求他亲自来道歉。”

  彼得仍然感到迷惑不解,便走出屋去,套房的门在他背后紧紧地关上了。

  但是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一切。在外面走廊里,那个陪同克丽丝汀去十四楼的侍者正在等着。“麦克德莫特先生,”他急促地说,“弗朗西斯小姐要你去1439号房间,请你快去!”

  四

  大约十五分钟以前,当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出电梯前往总统套房时,那个侍者朝着克丽丝汀咧嘴一笑。“弗朗西斯小姐,去侦查侦查吗?”

  “要是侦探长在的话,”克丽丝汀对他说,“就用不着我去啦。”

  “哦,他这个人!”侍者吉米·达克沃恩轻蔑地说道。这个待者是个秃顶的矮胖子,儿子已经结了婚,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会计部门工作。一会儿工夫,电梯便在十四楼停下。

  “1439号房间,吉米,”克丽丝汀说,两人自然而然地向右转去。他们两人对饭店都是熟门熟路的,但她知道熟悉的方法有所不同:待者是通过多年来带领旅客从门厅到房间而熟悉起来的;而她自己则是凭脑海里的一系列印象,她对圣格雷戈里饭店每一层的平面图都是了如指掌的。

  五年前,二十岁的克丽丝·弗朗西斯是个聪颖的大学生,在学习现代语言方面颇有天才。她想,当时如果威斯康星大学里有人问她五年后可能干什么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她会在新奥尔良一家饭店里工作的。那时候,她对新月城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感兴趣。她在中学里读到过路易斯安那购买事件,也看过《“欲望”号街车》。可是当她终于来到这里后,几乎一切都变了样。街车已为柴油公共汽车所替代,“欲望”已沦为城东一条偏僻街道,旅游者很少来这里游览。

  她想,从某个方面来讲,正因为一无所知,她才到新奥尔良来的。自从飞机在威斯康星失事后,她心情阴郁并且糊里糊涂地寻觅了这样一个人地生疏的栖身之地。熟悉的事物,摸到也好,看到也好,听到也好,都使她感到心痛——包括周围的一切事物——白天醒着时如此,晚上睡觉时也是如此。

  奇怪的是——从某个方面来讲当时使她感到惭愧——她从来没有做过恶梦;只有那难忘的一天在麦迪逊机场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经常在她脑海中浮现。那天她家里人动身去欧洲,她到机场去送行;她母亲又快乐又兴奋,身上别着一朵朋友送的预祝一路平安的兰花;她父亲心情舒畅,悠然自得,因为有一个月时间,他病人真真假假的病痛都将交由别人去操心了。他抽着烟斗,听到发出登机通知时,就在皮鞋上敲去了烟斗里的烟灰。她的姊姊巴布丝拥抱着克丽丝汀;连比她小二岁的、一直讨厌在大庭广众面前作亲热表示的托尼,这回也同意给姊姊亲吻了。

  “再见,火腿!”巴布丝和托尼回头嚷道,克丽丝汀听到他们用这个可笑而亲热的绰号称呼她,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绰号是他们给她起的,因为他们三人好比一块三明治,而克丽丝汀是其中的夹心。他们都答应给她写信,尽管两星期后学期结束时她也就要去巴黎和他们团聚。临走时,她母亲紧紧地搂住克丽丝,嘱咐她好好照料自己。几分钟以后,那架巨型喷气式飞机已在跑道上滑行,接着一阵轰鸣声,便雄赳赳地起飞了。可是飞机刚离开跑道,便后斜了,一只机翼朝下,一个旋转,飞机便侧翻了个筋斗,立刻扬起一片灰尘,接着是一团火球,最后剩下了一大堆碎片残骸,静静地躺在那里——都是一些机器和人体的残骸。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出事后几个星期,她便离开威斯康星州,再也没有回去过。

  由于走廊里铺着地毯,她自己和侍者的脚步声全给淹没掉了。走在她前面一步的吉米·达克沃思暗暗思索着,“1439号房间——住的是那个老家伙韦尔斯先生呀。两三天前,是我们把他从转角上那个房间搬到这儿来的。”

  往前,在走廊那边,一扇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衣着讲究、四十岁模样的男人。他把门关上,正要把钥匙放进衣袋里,却迟疑了一下,眼睛很感兴趣地盯着克丽丝汀看。他似乎正要说什么,可是侍者暗暗地摇了摇头。

  两人相互之间的暗示,克丽丝汀全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想自己居然有幸被误为应召女郎。她听到过传闻,赫比·钱德勒手里掌握着一批富有魅力的这类女郎呢。

  他们走过去之后,她就问道,“为什么给韦尔斯先生换了个房间?”

  “据我风闻,小姐,有人住在1439号,挑毛拣刺的。因此就给他们对换了。”

  克丽丝汀这时才记起了1439号房间;过去曾经有不少旅客对它表示过不满。这个房间贴近职工专用电梯,饭店里所有的管道看来都集中在这里。正因为这样,房间里嘈声不绝,空气闷热,令人难忍。每一家饭店都至少有一个这样的房间——有些人称它为哈哈房间——除非客满,这个房间通常是绝不租给旅客的。

  “既然韦尔斯先生住了较好的房间,为什么要求他搬走呢?”

  侍者耸耸肩膀。“这你最好还是去问房间登记员。”

  她坚持说,“可是你有自己的想法嘛。”

  “好吧,我想原因就在于他从来不抱怨。这个老家伙经常来这里,已有好几年了,可从来没有吭过一声。有些人还把它当做笑话呢。”克丽丝汀气愤地咬紧嘴唇,吉米·达克沃思继续往下说道,“我在餐厅里亲耳听到,他们让他在厨房门口那只桌子用餐,那张桌子是没有人要坐的。他们说,他看来毫不在乎。”

  克丽丝汀神情严肃地想着:明天早晨会有人在乎的;她可以保证。一个饭店常客,而且又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竟受到这样怠慢,她一想到这点就要冒火。好,冒火吧。她的脾气在饭店里是众所周知的,她也知道,有些人说过她的脾气与她的红头发有关。虽然她多半都能忍住性子,但偶尔发一次脾气,却也能解决问题。

  他们转了个弯,便在1439号房间门口停下来。侍者敲了一下门,静听着。

  屋里毫无动静,吉米·达克沃思又敲了敲门,这一次敲得更响了。顿时引起了反应:一阵怪异的呻吟声,开始时仿佛象窃窃私语,逐渐增强,然后突然中止,又寂静如前。

  “把你的万能钥匙拿出来,”克丽丝汀下令说。“把门打开,快!”

  她在后面站着不动,侍者直往屋里走去;即使遇到明显的紧急时刻,也必须遵守饭店的一套礼仪规定。房间里漆黑一片,她看到达克沃思啪地一声将天花板上的电灯开亮,绕过墙角便消失不见了。他几乎马上往回喊道,“弗朗西斯小姐,你最好也进来吧。”

  克丽丝汀走进屋内,屋里闷热不堪,尽管她看到空调机令人欣慰地被拨在“凉”字上。但是她顾不及别的东西,就看到床上有一个人半坐半卧,在挣扎着。这个象小鸟般的矮老头,就是她所知道的艾伯特·韦尔斯。他脸色苍白,眼睛凸出,嘴唇颤抖着,拼命想呼吸,然而力不从心。

  她迅速地走到床旁。几年前,有一次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她曾目睹一个垂死的病人呼吸困难,死命挣扎。当时她父亲采取的那些措施,她此刻办不到,但是有一点她是记得的。她果断地对达克沃恩说,“把窗打开。这里需要空气。”

  侍者的眼睛盯着床上那个人的脸。他神色紧张地回答道,“窗封着呢。为了空气调节,他们把窗都封住啦。”

  “那么用点力气开。不得已时,就把玻璃打碎。”

  她拿起床旁的电话听筒。接线员答话时,克丽丝汀大声说道,“我是弗朗西斯小姐。阿伦斯大夫在饭店里吗?”

  “不在,弗朗西斯小姐;不过他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如果是急诊,我可以把他找来。”

  “是急诊。告诉阿伦斯大夫,1439号房间,请他快来。问他要多久才能到达这里,然后打个回电给我。”

  克丽丝汀放下电话听筒,转向还在床上挣扎着的这个人。这个身体孱弱、上了年纪的人,呼吸比刚才并无好转,她察觉到他几分钟前还是灰白的脸,此刻则发青了。方才他们在房间外面听到的呻吟又恢复了;他竭力想透气,然而明显的是,由于拚命挣扎,病人愈来愈衰竭的体力差不多已被消耗光了。

  “韦尔斯先生,”她说道,尽管她自己毫无信心,却想使他树起信心。

  “我认为,如果你躺着完全不动的话,呼吸起来也许会轻松些。”她看到侍者快要把窗子打开了。他用衣架砸断了封住的锁环,这时正在把窗的底部慢慢地往上推。

  仿佛乖乖地听克丽丝汀的话似的,这个矮老头不再挣扎了。他身上穿着一件老式的法兰绒长睡衣,克丽丝汀用手臂扶着他,在料子粗糙的睡衣外面也能感觉到他那骨瘦如柴的肩膀。她拿起枕头垫在他背后,使他能往后靠着,并直坐着。他双目凝视着她的眼睛;她感觉他的眼睛象少女一样天真无邪,露出一副想表示谢意的样子。为了消除他的疑虑,她说,“我已经去请医生了。他就会来的。”正当她说话的时候,侍者哼了一声,使劲一推,那窗便一下子松动了,全部敞开了。顿时一阵凉快新鲜的微风吹遍了房间。克丽丝汀心里暗自欢喜地想道,暴风雨终于南移了,它在来临前给带来了清新的微风,室外的温度一定比前几天有所下降。躺在床上的艾伯特·韦尔斯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这时,电话铃响了。克丽丝汀做了个手势,叫侍者过来替代她呆在病人旁边,自己便去接电话了。

  “阿伦斯大夫已经出发啦,弗朗西斯小姐,”接线员通知说。“他刚才在帕拉迪斯,他要我告诉你,二十分钟后他便可到达饭店了。”

  克丽丝汀踌躇起来。帕拉迪斯位于密西西比河对岸,在阿尔及尔的那一边。即使开快车的话,二十分钟能到达已是相当乐观的了。而且对这位肥胖的、嗜饮萨扎拉克酒的阿伦斯大夫的医道,她有时也是有所怀疑的。阿伦斯大夫是个住院内科医生,免费住在饭店里,作为他给旅客看病的酬报。她对接线员说,“我可不能肯定我们是否能等那么久。请你查一下我们自己的旅客名单,里面有没有医生?”

  “我早已查过啦。”回答带有一点沾沾自喜的口吻,仿佛说话的人读过英勇的电话接线员的故事,并决心仿效他们去做似的。“221号房间住着一位凯尼格大夫,1203号房间住着一位厄克斯布里奇大夫。”

  克丽丝汀把房间号码记在电话旁的便笺簿上。“好吧,请接221号。”

  凡登记住宿饭店的医生都希望不受打扰,而且他们有权这样做。当然,偶尔遇到紧急情况,就得破例了。

  电话铃声不停地响着,夹杂着一些卡嗒卡嗒声。接着,一个瞌睡的带日耳曼口音的声音回答道,“喂,是谁呀?”

  克丽丝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对不起,打扰你啦,凯尼格大夫,我们有一个旅客病得非常厉害。”她眼睛望着床上。她注意到,他脸上的青紫色此刻已消失了,但仍然显得很苍白,呼吸还是跟刚才一样困难。她接着说,“不知你能不能来。”

  沉默了片刻,接着还是那个柔和悦耳的声音说道,“我最亲爱的小姐,如果我能助一臂之力的话,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唉,恐怕我是无能为力呀。”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你知道,我是个音乐博士,到你们这个漂亮的城市来‘客串指挥’——我想就是客串——城里优秀的交响乐队的。”

  尽管情况紧急,克丽丝汀仍禁不住想笑。她表示歉意说,“对不起,打扰你啦。”

  “请别放在心上。当然罗,如果我那位不幸的旅客——我该怎么说呢?

  ——医生也无能为力的话,我可以把小提琴带来,为他演奏。”话筒里传来一声长叹。“在维伐尔地或塔蒂尼柔板的美妙演奏声中安然死去,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了。”

  “谢谢你,我想还不需要那样吧。”她这时急于要打下一个电话。

  住在1203号房间的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立刻来接电话,口气一本正经。他对克丽丝汀劈头第一句话的回答是,“对,我是医学博士——内科医生。”

  他一言不发,听她介绍情况,然后短短说了一句,“我马上就来。”

  侍者依然呆在床旁。克丽丝汀吩咐他说,“麦克德莫特先生现在总统套房。快去,叫他一有空就快到这里来。”她又拿起话筒。“请接总工程师。”

  幸而,总工程师是随时可以找到的,这不成问题。多克·维克里是个单身汉,住在饭店里,他把自己的全部热情倾注于圣格雷戈里饭店里上上下下的机械设备上。自从放弃海员生活、离开故乡克利德赛特后,他就到这家饭店工作,已有四分之一世纪了。饭店里的大部分机械设备都是由他监装的,逢到淡季,没有钱更换设备时,他就想方设法延长旧机器的使用寿命。总工程师与克丽丝汀是朋友,她也心里明白,自己是他特别喜欢的姑娘之一。电话里立刻传来了他的苏格兰口音的粗哑声音。“哎?”

  她三言两语地把艾伯特·韦尔斯的病情告诉了他。“医生还没有来,但是他也许需要氧气。我们饭店里有一套轻便的输氧设备,是吗?”

  “是呀,是有氧气筒,克丽丝,不过我们只是用来气焊的。”

  “氧气就是氧气嘛,”克丽丝汀争辩说。她父亲对她讲过的一些事情此刻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氧气装在什么器具里,都没有关系。你能不能关照一个夜班工作人员把需要的一切东西都送来?”

  总工程师咕哝着表示同意。“好吧,姑娘,我一穿好裤子就亲自送来。要是我不自己来的活,别的笨蛋可能会在那个人的鼻子下打开乙炔简,那保证会送他的命。”

  “请赶快送来吧!”她放下话筒,转身走回床前。

  那个矮老头的眼睛紧紧闭着。他不再挣扎了,仿佛已完全停止了呼吸。

  有人在开着的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一个身材瘦长的男人从走廊里走进来。他面孔瘦削,鬓发灰白,身上穿着一套藏青的老式衣服,露出里面的米色睡衣。“我就是厄克斯布里奇,”他用低沉、坚定的声音说道。“大夫,”

  克丽丝汀说,“刚刚……”

  这个新来的人点点头,马上从他放在床上的一只皮包里掏出听诊器。他赶紧把它塞进病人的法兰绒长睡衣,匆匆地听了听胸部和背部。然后,他动作熟练地从包里取出注射器,把它装好,并截去一小针药瓶的瓶颈。他把药水从瓶里吸入注射器后,便俯在床上,将长睡衣的一只袖子往上推,把它勒紧权充止血带。他嘱咐克丽丝汀说,“别让它滑下来,把它紧紧按住。”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用酒精棉花球把前臂上静脉外面的皮肤擦干净,然后将注射器戳入静脉。他朝着止血带点点头。“你现在可以放松了。”接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手表,他开始慢慢地注射针剂。

  克丽丝汀转过头来,两眼盯着医生的脸。他头也不抬一抬,告诉她说,“是氨茶硷;可以刺激一下他的心脏。”他又看着手表,继续慢慢地注射着。

  一分钟过去了。二分钟过去了。注射器里空了一半。到眼前为止还没有一点反应。

  克丽丝汀轻声地问道,“是什么病呀?”

  “严重的支气管炎,再加上哮喘并发症。我怀疑他以前曾发过这些病。”

  突然间这个矮老头的胸部剧烈地起伏不停。接着他呼吸起来,虽然要比过去慢得多,但呼吸得更透更深了。他的眼睛张开了。

  屋里的紧张气氛有所减缓。医生拔出注射器,动手把它拆开。

  “韦尔斯先生,”克丽丝汀叫道。“韦尔斯先生,你听得出我的话吗?”

  回答她的是一连串的点头。象刚才一样,他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紧盯着她的眼睛。

  “我们看到你时,你病得可厉害呢,韦尔斯先生。这位是厄克斯布里奇大夫,他住在饭店里,是来进行抢救的。”

  他的眼睛转向医生,然后,他使劲地说了一声“谢谢你”。他的话犹如喘息,然而它却是病人醒后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脸上重新泛起了一点血色。

  “如果要谢的话,应该谢谢这位小姐。”医生沉着地、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对克丽丝汀说,“这位先生还是非常虚弱,需要进一步治疗。我建议立刻把他送医院。”

  “不,不!我不要去医院。”躺在床上的这个老头嚷道——他的回答又快又急。他从枕头上俯身向前,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两只手从克丽丝汀早先给他盖好的床单下面伸出来。她心里想,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情况显著地好转了。他仍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有时还得费很大的劲,但是严重的痛苦已经消失了。

  克丽丝汀这时才第一次有机会端详他的外表。原先她估计他才刚过花甲;现在她改变了这个猜测,还得增加五、六岁。他身材矮小,面容消瘦憔悴,背部佝偻,使她想起了以前见到他时他那种象麻雀般的外表。他的头发所剩无几,稀疏灰白,总是梳得很整齐,虽然此刻显得很蓬乱,并且由于出汗而湿漉漉的。他的脸上经常带着温和宽厚、类乎歉意的表情,但是她认为下面却隐藏着坚决的意志。

  她第一次遇到艾伯特·韦尔斯是在两年以前。他发现自己帐单的金额不符,与帐房争执不下,于是便怯生生地跑到饭店经理套房来,要求把事情弄个明白。她记得那次相差的金额是七角五分钱,当出纳主任提出免收时——

  在旅客就小额差错争吵不休时,往往是这样做的——艾伯特·韦尔斯却要求证明这个争执根本不是他惹起的。经过耐心的查核,克丽丝汀证实这个矮老头是对的。由于她自己有时也会过于节省——当然有时也会象阔太太那样挥霍无度——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深表同情和尊敬。她还推测——从他所费不多的饭店帐单和显然是买的现成的衣服来看——他是个收入微薄的人,也许是个年金领取者。他每年来新奥尔良,在他生活中算得上是相当奢侈的事了。

  现在艾伯特·韦尔斯表示说,“我可不喜欢医院。我对医院从来没有好感。”

  “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医生反对说,“你还需要治疗,至少得有个护士日夜护理你。你还得间歇接氧不可。”

  矮老头固执己见。“饭店可以给我请一个护士嘛。”他怂恿克丽丝汀说,“你可以给我请一个,是不是,小姐?”

  “也许可以吧。”显而易见,艾伯特·韦尔斯对于医院一定有强烈的反感。眼下,这种反感已使他一反不愿意麻烦别人的常态了。然而她怀疑他是否知道雇用私人护士的费用有多么大。

  走廊里传来一阵噪声。一个穿着工作服的机修工走了进来,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放着一个氧气筒。他的后面跟着身体结实的总工程师,手里拿着一段橡皮管、一些金属线和一只塑料袋。

  “这可不是医院用的式样啊,克丽丝,”总工程师说道。“可是,我想这能行。”他刚才急急匆匆地穿上了衣服——衬衫连钮扣都未扣上,外面套了一件旧花呢短上衣和裤子,露出毛茸茸的胸口。他脚上穿着松开的便鞋,光秃秃的圆头下,象平时一样,一副阔边眼镜搁在鼻尖上。此刻,他正用金属线把管子和塑料袋连起来。他吩咐那个停下来不知所措的机修工说,“把氧气筒竖在床旁,小伙子。如果你再慢吞吞的话,我想就得给你自己接氧气啦。”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克丽丝汀作了解释,说她原来的想法是可能需要氧气,并且给他介绍了总工程师。总工程师双手仍然忙个不停,点了点头,从眼镜上面看了一眼。隔不多久,管子便接好了,他开口道,“这些塑料袋闷死过不少人哩。可没有理由说不能用它来救人。你认为它行吗,大夫?”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刚来时的那种冷漠态度,已经消失了几分。“我认为完全行。”他朝克丽丝汀看了一眼。“这家饭店看来倒有极为能干的助手哩。”

  她笑了起来。“等到我们把你预定的房间搞乱了,你就会改变看法了。”

  医生回到床旁。“氧气会使你感觉舒服得多,韦尔斯先生。我想你过去害过支气管炎吧。”

  艾伯特·韦尔斯点点头。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当矿工时无意中得了支气管炎。后来又患了哮喘。”他的眼睛移到克丽丝汀身上。“对不起,小姐,给你们带来了这么许多麻烦。”“我也感到抱歉,主要是因为他们把你的房间换了。”

  总工程师已把橡皮管不固定的一端接在漆成绿色的氧气筒上。厄克斯布里奇大夫对他说,“我们先接五分钟氧气,然后停五分钟。”他们一起把临时氧气面具套在病人的脸上。一阵嘶嘶的声音说明氧气正在放出。

  医生看了看手表,然后问道,“你们请了当地医生吗?”

  克丽丝汀把阿伦斯大夫的情况告诉他。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点头表示同意。“他来了,就可以接手了。我是从伊利诺斯来的,不准在路易斯安那开业行医。”他俯身向艾伯特·韦尔斯。“舒服点吗?”罩着塑料面具的矮老头点头表示肯定。

  走廊里响起一阵稳重有力的脚步声,彼得·麦克德莫特大步跨进屋内,他的高大躯体堵住了外面的门口。“我接到了你的口信,”他对克丽丝汀说。

  他的眼睛转向床上。“他没问题吧?”

  “我想没问题,可是我认为我们对待韦尔斯先生可有点简慢哩。”她招招手,示意彼得到走廊里,把侍者刚才告诉她的关于调换房间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她看见彼得皱起眉头,就接着说,“如果他要住下去的话,我们就应该给他换个房间,我想给他找个护士也不会太难吧。”

  彼得点头表示同意。过道对面女侍用的小房间里有一架内线电话。他走过去拿起话筒,要求接接待处。

  “我在十四楼,”他告诉来接电话的房间登记员。“这一层楼有空房间吗?”

  彼得感觉到对方踌躇不定。这位夜班房间登记员是个老人马,是多年前沃伦·特伦特亲自指定的。他办事独断独行,没有人敢表示异议。有几次,使彼得,麦克德莫特感觉到他憎恨新来的人,特别憎恨那些来自北部、年纪比他轻、职位比他高的人。

  “喂,”彼得问道,“到底有没有房间呀?”

  “1410号房间空着,”房间登记员以最地道的南部种植园主的口吻口答说,“可是我正要把它分配给一个刚办好登记手续的先生哩。”他接着又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这里差不多都己客满啦。”

  彼得记得1410号这个房间。它宽敞、通风,朝向圣查尔斯街。他通情达理地问道,“如果我要1410号房间,你能不能给那位旅客另找一间?”

  “不行,麦克德莫特先生。只有五楼有一个小套房空着,但是那位先生不愿意付更高的租金呢。”

  彼得直截了当他说,“今晚就让那位旅客住在套房里,付单人房的租金。

  明天早晨可以给他重新安排房间。现在我要将1439号房间的客人搬进1410号,请立即叫一个待者把钥匙送到这里来。”

  “等一等,麦克德莫特朱生。”房间登记员方才口气冷冷的,此刻则公然变得粗暴起来了。“特伦特先生的方针一贯是……”

  “现在是在谈我的方针,”彼得怒气冲冲地顶了一句。“还有一件事:

  在你下班前,请留言给日班房间登记员,明天我要求他解释清楚,为什么把韦尔斯先生从他原来的房间搬到1439号房间,你还可添上一句,最好要说出充分理由。”他挂上电话,朝克丽丝汀做了个鬼脸。

  五

  “你准是疯啦,”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叱责道,“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地疯啦。”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后,她回到了总统套房的起居室里,小心翼翼地随手把里面的门关上。

  公爵扭动身体,转侧不安,每当他的妻子破口大骂时,他总是这样。“他妈的真抱歉,老太婆。当时电视正开着,没听到那个家伙。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他手里颤抖地拿着威士忌苏打酒,他喝了一大口,然后可怜巴巴地说,“而且我简直对什么都他妈的烦死啦。”

  “抱歉啦!烦死啦!”异乎寻常地,他妻子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口吻。“你的话听起来好象很轻松似的。好象今晚发生的事不可能闯出什么大祸……”

  “不要这么想。我知道事情很严重。非常严重。”他弓着身子郁郁不乐地坐在一只很深的皮扶手椅里,看上去仿佛象个侏儒,酷似英国漫画家十分喜欢画的那种头戴硬顶圆礼帽、胆怯如鼠的家伙。

  公爵夫人继续指责道,“我是动足脑筋了。在你做了那桩叫人难以置信的蠢事以后,我是想尽了办法来证实我们两人是在饭店里度过了一个宁静的晚上。我甚至还捏造我们是去散步的,以防万一有人看到我们进来。可是你简直笨得没法再笨了,竟漏了嘴,跑来说你把香烟掉在汽车里了。”

  “只有一个人听到,就是那个小伙子经理。他不会注意到的。”

  “他注意到了。我留神看着他的脸。”公爵夫人竭力抑制自己。“你可知道我们极其困难的处境吗?”

  “我早已说过啦。”公爵把酒一饮而尽,眼睛凝视着空酒杯,“简直太丢脸了。要是你没有来教唆我……要是我没喝得烂醉……”

  “你就是喝醉啦!我找到你时,你醉醺醺的,你现在还是醉醺醺的。”

  他摇摇头,仿佛要清醒一下头脑。“现在清醒呐。”这时轮到他来咕哝了。“你偏要钉住我。还要插手干涉。不肯罢休……”

  “那个没关系。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他又说道,“你教唆我……”

  “我们是束手无策。束手无策!于是我抓住了一个好机会。”

  “很难说。要是警察强要……”

  “我们一定会首先遭到怀疑。我向那个侍者寻衅,并且坚持到底,原因就在这里。这不是什么借口,但这是仅次于上策的办法了。这会给他们造成一种印象:我们今晚是在房间里……要不是你说漏了嘴,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一直在这里的。我简直要哭了。”“那可真有意思,”公爵说道。“我过去没想到过你这样女人气呢。”他挺直身子坐在椅子里,不知怎么地,那种顺从的样子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或者消失了大半。这种象变色龙似的反复无常的特性有时使认识他的人感到迷惑不解,使人难以捉摸到他的真面目。

  公爵夫人刷地脸红起来,这更增加了她的庄丽。“那未必见得吧。”

  “也许是未必见得。”公爵站起身来,走到靠墙的小几旁,把苏格兰威士忌酒直往自己杯子里倒,然后搀入一小杯苏打水。他背朝着她,继续说道,“反正必须承认我们的麻烦大半都是由此引起的。”

  “我就不承认这样的事。也许这是你的习惯,我可不是这样。上那家讨厌的赌场,真是疯了;还带了那个女人……”

  “你早已提过啦,”公爵厌烦地说。“唠叨得够啦。在我们回来的一路上。在那桩事情发生以前就唠叨个没完。”

  “我不知道我的话可曾钻进你的耳朵里。”

  “老太婆,你的话连最浓厚的雾也钻得过呢。我一直在想方设法使什么都不能钻过它们,但至今没有做到。”克罗伊敦公爵呷了一口刚倒的威士忌酒。“你为什么跟我结婚?”

  “我想主要原因在于,你在我们这一群人中干着一些有意义的事。人们说贵族阶级已是日薄西山了。你看来似乎在证明它并非如此。”

  他举起酒杯,端详着它,仿佛它是一个水晶球似的。“现在可并没有证明啊。呃?”

  “如果你看上去是的话,这是因为我支持你的缘故。”

  “华盛顿吗?”他问道。

  “我们能够搞到的,”公爵夫人说道。“要是我能够使你保持头脑清醒,并把你留在你自己的床上的话。”

  “啊哈!”她的丈夫假笑道。“该死的那只冷冰冰的床。”

  “我早已说过那未必见得。”

  “你可曾想过我为什么娶你吗?”

  “我有自己的看法。”

  “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他又喝起酒来,好象要壮壮胆似的,然后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就是要你躺在那只床上。放荡地。合法地。那么只有娶你才是办法。”

  “没想到你还真操心呀。有那么许多别的女人可以挑哩——过去和以后。”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不要别的女人,就要你。现在还是要你。”

  她高声嚷道,“够啦!这太不象话啦!”

  他摇了摇头。“这种事,你应该听听。你的性欲,老太婆。……老是投我所好。我可不要中止啊。一起来分享吧。你仰天躺着。……”

  “住口!住口!你……你这个色鬼!”她面孔发白,声音又高又尖。“要是警察把你抓去,我才不在乎哩!我巴望他们把你抓去!我巴望你判上十年徒刑!”

  六

  彼得·麦克德莫特匆匆结束了与接待处的争吵后,便重新走过十四楼走廊到1439号房间去。

  “要是你同意的话,”他向厄克斯布里奇大夫说,“我们就把你的病人搬到这一楼的另一个房间去。”

  这位身材瘦长、由克丽丝汀紧急召来的医生点头表示同意。他环顾这个局促的哈哈房间,房里暖气管和水管错落不齐。“随便换哪个房间,总比这里要好些。”

  医生回到躺在床上的矮老头身旁,动手给他再接五分钟氧气,克丽丝汀提醒彼得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护士。”

  “这让阿伦斯大夫去安排吧。”彼得自言自语道:“我认为饭店应该去请护士,这意思就是说,费用应该由我们负责。你认为你的朋友韦尔斯付得起这笔钱吗?”

  他们回到了走廊里,低声交谈。

  “我正为这个担心哩。我想他不是太富裕。”彼得看到克丽丝汀在凝思时皱着鼻子,样子漂亮动人。他感觉到她近在咫尺,还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那没关系,”他说,“到明天早上为止,我们总不至于债台高筑吧。

  到了明天早上,我们会让信用部去调查解决的。”

  钥匙送来后,克丽丝汀就去开1410号这个新房间。“准备好啦,”她回来告诉大家说。

  “最好把床对调一下,”彼得对周围的人说。“让我们把这只床推进1410号房间去,再把那里的一只床推回来。”可是他们发现门口太窄了,小一英寸。

  艾伯特·韦尔斯这时呼吸已经不那么困难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他自告奋勇说,“我已经走了一辈子,这一点路现在我能走。”可是厄克斯布里奇大夫断然地摇了摇头。

  总工程师量了量阔度,看看到底差多少。“我可以把门从铰链上拆下来,”

  他对那位病人说。“这样你就可以出去了,象从瓶子里取出软木塞那样。”

  “不要紧,”彼得说。“还有一个更简捷的办法——要是你同意的话,韦尔斯先生。”

  对方面露笑容,点点头。

  彼得弯身把一条毯子裹住那老头的肩膀,然后一下子整个把他抱了起来。

  “你力气真大,小伙子,”矮老头说道。

  彼得微微一笑。接着,他很轻松地,仿佛抱着的是个小孩似的,大踏步穿过走廊,走进新房间。

  十五分钟之后,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当,仿佛东西都是在尼龙轴承上滚过来似的。氧气筒已妥善地搬了过来,尽管现在已不那么迫切需要使用它了,因为1410号房间比较宽敞,由于空调机没有暖气管的干扰,房间里的空气也新鲜得多了。住院内科医生阿伦斯大夫也来了,他心宽体胖,嘴里酒气熏天。

  厄克斯布里奇大夫表示愿意第二天来会诊,阿伦斯大夫欣然同意了。厄克斯布里奇大夫接着提出要使用可的松,这样可以防止旧病复发,这一点他也很乐意地接受了。阿伦斯大夫热心地给一位特别护士打了个电话(“简直是个好消息,亲爱的!我们又要合作啦。”),并宣称她已经动身来了。

  总工程师和厄克斯布里奇大夫离去时,艾伯特·韦尔斯正宁静地睡着。

  彼得跟着克丽丝汀走到走廊里,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阿伦斯大夫正在等他的护士,他在房里踱来踱去,嘴里轻轻地哼着《卡门》里的“斗牛士之歌”。(“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门卡塔一声闩上,歌声也就听不见了。

  这时已是十一点三刻了。

  他们朝电梯走去,克丽丝汀说,“我们把他留下来了,我很高兴。”

  彼得似乎感到惊讶。“韦尔斯先生吗?我们为什么不呢?”

  “有些地方就不让留下。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没人肯管半点闲事。

  他们只管旅客住进房间,退掉房间,付清帐单,如此而已。”

  “那变成香肠制造厂啦。一家真正的旅馆应该殷勤接待旅客,旅客有需要,就得提供帮助。最好的旅馆都是这样起家的。不幸的是,许多干这一行的人都已经忘了这一点。”

  她好奇地端详着他。“你认为我们这里也已经忘了吗?”

  “你说得真对,我们是已经忘啦!可以说,多半时候是这样。如果照我的心愿就应该进行一系列改革……”他住口不讲了,对自己的振振有词感到局促不安。“没关系,这种叛逆思想我不大向别人暴露。”

  “你不该这样,真是这样的话,你应该感到惭愧。”从克丽丝汀的话里可以听出,圣格雷戈里饭店在许多方面工作效率是很低的,近些年来,它靠着过去的声誉在勉强地维持下去。目前,这家饭店又面临着财政上的危机,可能会迫使它来个彻底的改组,不管它的老板沃伦·特伦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

  “这好比是脑袋和砖墙,”彼得反对道。“以脑袋撞砖墙,是无济于事的。沃·特对新的主意是不感兴趣的。”

  “那不是撒手的理由。”

  他笑了起来。“这话倒象是个女人之见。”

  “我是女人嘛。”

  “我知道,”彼得说,“我这才开始注意到哩。”

  他想确实如此。自从他自己到圣格雷戈里饭店工作,认识克丽丝汀以来,往往对她熟视无睹。只是最近他才发现自己日益注意到她是多么妩媚动人。

  他想知道她打算怎样度过今晚余下的时间。

  他试探说,“今天我还没吃过晚饭;事情太多啦,如果你高兴的话,陪我一起去吃晚正餐,好吗?”

  克丽丝汀回答说,“我就喜欢吃晚正餐。”

  在电梯里,他告诉她说,“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去查核一下。我派赫比·钱德勒去调查十一楼的乱子,但是我不信任他。查核后我就没事了。”他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地捏了一下。“你在正面夹层等着,好吗?”

  象他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很可能是笨手笨脚的,而他的手却出奇地温柔。克丽丝汀斜视着他那健壮、充满活力的侧面,他那突出的颌部活象一只灯笼。她心里想,那是一张饶有趣味的脸,带有几分决断力,如果被激怒的话,这种决断力很可能会变成固执任性。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好吧,”她表示同意。“我等你。”

  七

  玛莎·普雷斯科特强烈地希望能换个方式度过自己的十九岁生日,或者至少能留在八层楼下面、饭店会议大厅里举行的埃尔弗·凯帕·埃普赛伦兄弟会舞会上。舞会上的声音穿过十一楼套房的窗户飘过来,此刻传入了她的耳朵,由于距离远,还有其他喧闹声,因此声音轻弱。十一楼套房的窗户是在几分钟前由一个小伙子用力打开的。因为这个挤满了人的房间里热烘烘的,烟雾腾腾,酒气冲天,使人透不过气来,甚至连那些烂醉如泥、人事不知的人也感觉透不过气来。

  来这里是个错误。但是,她倔强任性,一向喜欢追求与众不同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莱尔·杜梅尔答应过她的。她认识莱尔已有多年了,并且与他出去玩过几次。他的父亲是本市一家银行的总经理,也是她父亲的密友。他们在一起跳舞时,莱尔对她说,“这种玩意儿是小孩玩的,玛莎。有几个朋友定了一套房间,今天晚上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那里。那里花样可多哩。”

  他想爽朗地笑出声来,但不知怎的却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也来吧?”

  她不加思索地一口答应了。于是他们离开了舞会,上楼到那又小又挤的1126—7号房间去。他们一踏进房间,便被混浊的空气和尖锐刺耳的喧闹声吞没了。房间里的人比她所想象的要多得多,而且有几个小伙子早已喝得烂醉,这也是出乎她意料的。

  房间里有几个姑娘,她多半都认识,但却谈不上亲密,她同她们搭讪了几句,尽管谁都听不清谁在讲些什么。一个叫苏·菲利普的,一言不发,显然已失去知觉,陪她的是一个来自巴吞鲁日的小伙子,不断地在浴室里用皮鞋盛水,正在往她身上浇。苏身上穿的粉红色玻璃纱衣服早已湿透了。

  小伙子们特别热情地招呼玛莎,但几乎立刻又回到那只临时的酒吧柜旁,它是把一只有玻璃门的橱反转过来凑成的。一个人——她不知道是谁——粗手粗脚地把一杯酒塞在玛莎的手里。

  邻室的门关着,显然里面在闹着什么事,门口聚集着一群小伙子,莱尔·杜梅尔也挤在里面,把玛莎丢在一旁。她听到片段的谈话,甚至有人问道,“那是什么滋味呀?”但是回答被一阵下流的狂笑声掩盖了。

  接下去的几句话使她意识到,或者至少怀疑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感到厌恶,想要离去。甚至连那座巨大的孤零零的花园区住宅也要比这里好,尽管她不喜欢它的空寂,她的父亲外出时,宅里就只剩下她自己和一些仆人。

  她的父亲已出去六个星期了,至少还得要两个星期才能回来。

  玛莎一想到自己的父亲,便想起如果他能按照原来的打算和允诺回到家里的话,她现在就不会到这里来了,也不会来参加兄弟会的舞会了。那就会举行一个生日宴会,由马克·普雷斯科特轻松愉快地安排一切,并且邀请他女儿几个挚友来参加。她知道,如果埃尔弗·凯帕·埃普赛伦兄弟会的舞会与她自己的生日宴会冲突的话,这些朋友会婉谢前者的邀请。可是他没有回家。这一次他是从罗马打电话回来,又象往常一样表示歉意。

  “玛莎,宝贝儿,我真想回来,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在这儿的事务还得需要两三个星期,但是我会弥补的,宝贝儿,我回到家里,一定给你补上。”他还试探地问玛莎是不是想去看望在洛杉矶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新丈夫,但是她连思索都不思索,就婉言谢绝了,这时她的父亲亲热地说,“好吧,不管怎样,过一个快快乐乐的生日吧,我给你寄了些东西,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玛莎听到他那悦耳的讲话声,感觉自己仿佛要哭出来了,但是她并没有哭,因为她早就警告过自己不能哭。为什么一家新奥尔良百货公司的老板,手下雇有一批高薪的主管人员,却要比一个小职员更忙碌地钻在事务堆里,对此她也同样不必感到奇怪。也许在罗马还有别的事情,他不愿告诉她,就象她绝不会把1126号房间里现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一样。

  她决定离开这里,就走过去把酒杯放在窗台上,这时她听到他们在楼下演奏《星团》。在晚上这个时候,音乐总是开始演奏古老感伤的乐曲,如果逢到乐队领队莫克西·布坎南和他的南部绅士明星队演奏的话,尤其如此。

  圣格雷戈里饭店里举行的重大社交宴会大半都是由这个乐队伴奏的。即使她刚才没有在跳舞的话,也会听得出那个经过改编的乐曲——铜管乐器声音热情悦耳而且铿锵有力,它是布坎南的商标。

  玛莎站在窗前犹豫不决,考虑回去参加舞会,虽然她心里明白舞会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儿:小伙子们穿着夜礼服,觉得越来越热;有些人不耐烦地用手指拨弄着衣领;有几个青少年巴望最好换上斜纹布裤和汗衫;姑娘们从盥洗室里进进出出,关起门来大家咯咯地笑着互相吐露知心话。玛莎认为整个场面就好象是一群孩子穿着夜礼服在玩字谜游戏。玛莎常常这样想,青年是一个枯燥乏味的时期,特别当你不得不跟和你自己同样年龄的人在一起玩的时候。有时候——就象今天这样——她渴望与比较成熟的人交往。

  可是从莱尔·杜梅尔身上她也找不到这种交往。她看到他满脸通红,仍与一群人站在联络门口,上浆的衬衫前胸鼓凸着,黑领带歪向一边。玛莎感到奇怪,她怎么会象过去一度那样如此认真地看待他。

  讲多人包括她自己都准备离开套房,他们向外面的门口走去,看样子似乎是成群离去。她认识的一个年纪较大的、名叫斯坦利·狄克逊的小伙子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他小心地随手把门关上,然后朝着门点头示意,这时她可以听到他讲话的若干片断。“……姑娘们说她们要走了……受够了……怕死了……乱来。”

  另一个人说道,“……早告诉你啦,我们不该来这一套……”

  “为什么不从这里找一个呢?”这是莱尔·杜梅尔的声音,比先前更放肆了。“对,可是找谁呢?”那一小簇人以品评的眼光向房间四周扫视了一圈。玛莎故意不理睬他们。

  那个失去知觉的姑娘苏·菲利普的几个朋友,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扶不起来。一个比较沉着的小伙子关切地大声叫道,“玛莎!苏情况很不好,你能帮她忙吗?”

  玛莎勉强地停下步来,低下头来看看那个姑娘,这时她已睁开眼睛向后仰着,她那孩子般的脸苍白无色,嘴巴无力地掀开着,嘴上的唇膏抹得一塌胡涂。玛莎暗暗叹了口气,对别人说,“帮我把她抬到浴室里去。”当三个人把她抱起来时,这个喝得醉醺醺的姑娘哭起来了。

  一个小伙子似乎想跟进浴室,然而玛莎把门紧紧地关上,并且上了闩。

  她转向正神色惊恐地对镜凝视的苏·菲利普。玛莎暗自高兴地想道,至少这种骇人的事使人醒悟过来了。

  “我不太在乎,”她说道。“他们说我们每个人都得有这样一次经历的。”

  “哦,天啊!我母亲要打死我的。”那姑娘呜咽道,说罢便冲向抽水马桶,呕吐起来。

  玛莎坐在浴缸边上,实心眼儿地说,“吐了,你会感觉好得多。你吐完了,我给你洗个脸,我们可以再涂一些脂粉。”

  那个姑娘仍旧低着头,忧郁地点点头。

  过了十或十五分钟,她们从浴室里走出来,套房里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有莱尔·杜梅尔和他的一些亲密伙伴还围聚在一起。玛莎想,如果莱尔要护送她,她就要拒绝他。房里仅有的另一个人就是那个曾提出要求帮忙的小伙子。他走过来,慌忙地解释道,“我们已请好苏的一个女朋友把她带回家,苏也许能在她那里过夜。”他拉住苏的手臂,她便咕哝着跟他走了。这个小伙子转过头来嚷道,“我们的汽车在楼下等着哩。多谢你,玛莎。”她感到松了口气,目送他们离去。

  她正要把为了帮助苏·菲利普而放下的外套拿起来时,听到有人把外面的门关上了。斯坦利·狄克逊在门前站着,背着手。玛莎听到锁轻轻地发出卡塔一声。

  “嗨,玛莎,”莱尔·杜梅尔说道。“忙什么?”

  玛莎从小就认识莱尔了,可是现在他已形同路人,他的样子象个喝醉了酒的暴徒。她回答说,“我要回家了。”

  “噢,得啦。”他昂首阔步地向她走去。“漂亮点,喝一杯吧。”

  “不,谢谢你。”

  仿佛他没有听到似的,“小妹妹,你会放漂亮点的,是不是?”

  “不会让人知道的,”斯坦利·狄克逊说。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不怀好意地睨视着她。“我们中有些人已经玩个痛快啦。我们还想玩个痛快呢。”另外两个她不知其名的小伙子咧嘴笑着。

  她厉声喝道,“你们耍的那一套,我可不感兴趣。”虽然她口气很坚定,可是心里却感到非常害怕。她朝门口走去,但狄克逊摇摇头。“请,”她说,“请让我走。”

  “听着,玛莎,”莱尔咆哮道。“我们知道你是想要的。”他粗声粗气地咯咯笑起来,“凡是姑娘都想要的。其实她们心里都是想要的。她们想的就是‘来玩吧。’”他招呼一下其他的人。“呃,老弟们?”

  第三个小伙子轻声轻气地说道,“是这样。你非得到那里面去玩玩不可。”

  他们开始向她走近来。

  她转过身来。“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碰一碰我,我就要大声喊了。”

  “如果你叫喊的话,那太遗憾了,”斯坦利·狄克逊咕哝着说,“也许你会错过一切乐趣呢。”突然,似乎他没动一步,就已经到了她的背后,猛地把一只汗湿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拑住她的双臂。他的头紧贴着她的脑袋,一股黑麦威士忌酒味直冲着她。

  她挣扎着,想咬他的手,但没有咬到。

  “听着,玛莎,”莱尔说道,他的脸做出一副傻笑相,“你反正得来的,还不如高高兴兴地享受一番吧。他们都这么说的,不是吗?如果斯坦放手的话,你能答应不嚷吗?”

  她怒不可遏地摇摇头。

  另一个人抓住她的手臂。“来呀,玛莎。莱尔讲你是够漂亮的。你为什么不做点样子出来?”

  这时她疯狂地挣扎着,但是徒劳无用。他们紧紧扭着她,一点不放松。

  莱尔抓住她另一只手臂,他们一起强行把她拉到隔壁的卧室里去。

  “真他妈的,”狄克逊说道,“来个人抓住她的两只脚。”旁边的小伙子紧紧把它们抓住。她竭力用脚踢,结果把脚上的高跟轻便舞鞋都踢落了。

  玛莎感到自己正在被带进卧室里去,她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是最后一次啦,”莱尔警告说。和善脾性的伪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准备合作还是不合作?”

  她的回答是挣扎得更猛烈了。

  “把她的衣服剥掉,”有人说道。另一个声音——她认为就是抓住她脚的那个人说的——犹豫地问道,“你认为我们该这样干吗?”

  “别担心。”这是莱尔·杜梅尔的声音。“不会出什么事的。她的老头子正在罗马嫖妓呢。”

  房间里有一对床。玛莎疯狂地抵抗,被强行推倒在靠近的一张床上。顷刻间她就横躺在床上了,她的头被残暴地向后按着,她只能看到上面的天花板。天花板过去漆成白色,但是现在已变得接近灰色了,饰有花纹的天花板中央的一盏吊灯发出强烈的光。灯上积满了灰尘,灯旁有一个发黄的水渍。

  突然天花板上的灯熄灭了,但是另外一只灯依旧开着,照亮着房间。狄克逊换了一个姿势。现在他半坐在床上,靠近她的头,然而他还是紧紧地抓住她的身体并且捂住她的嘴巴不放。她感到还有别的手,她发狂了。她扭动身体,想用脚踢,但是她的两条腿被压得不能动弹。她力图翻身,只听到嘶一声,她的巴连夏尔加长服被撕裂了。

  “我是第一个,”斯坦利·狄克逊说。“谁到我这里来。”她能够听到他的猛烈的呼吸声。

  在床周围,脚步在地毯上轻轻地走动。她的两条腿依旧被牢牢地压得不能动弹,但是狄克逊把手从她脸上挪开了,另外一个人用手来捂住她。这是个机会。当那只新手伸过来时,玛莎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感觉自己的牙齿深陷到肉里,直咬到了骨头。

  只听到一声惨叫,那只手缩了回去。

  玛莎提高嗓门,尖声叫了起来。她尖叫了三声,最后拚着命叫喊,“救命!请救救我!”

  斯坦利·狄克逊使劲用手重新捂住她的脸,这一下捂得她头昏目眩,打断了她的最后一个字。她听到他咆哮道,“你这个笨蛋!你这个蠢猪!”

  “她咬我!”一个人痛得哭出声来。“这个婊子咬我的手。”

  狄克逊气势汹汹地说,“你想要她干什么呢,亲亲你的手吗?这下我们可要引起整个他妈的饭店对我们的注意了。”

  莱尔·杜梅尔催促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闭嘴!”狄克逊命令说。他们站在一旁听着。

  狄克逊轻轻地说,“没有什么惊动。我想没有人听见。”

  确实没有人听到,玛莎绝望地想。眼泪弄糊了她的视线。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进一步挣扎的力量。

  有人在敲外面的门。敲了三下,声音坚定而有力。

  “天哪!”那第三个小伙子说道。“真有人听见了。”他接着呜咽地说道,“啊呀!——我的手!”

  第四个小伙子紧张不安地问道,“我们怎么办呢?”

  又是一阵敲门声,这一次声音更有力了。

  沉默了一阵后,一个声音从外面叫道,“请开门。我听到有人喊救命。”

  这个叩门者的声音带有一种柔和的南方口音。

  莱尔·杜梅尔悄没声儿说,“只有一个人;他单独一个人来的。也许我们可以拖延推托。”

  “值得试一试,”狄克逊轻轻地说。“由我去对付。”他低声对其中一个人说,“不要让她发出声来,这一回不要再误事了。”

  迅速地换了一只手捂住玛莎的嘴,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身体。

  锁卡嗒一声,然后又是吱一响,门打开了一半。斯坦利·狄克逊仿佛吃了一惊,说道,“哦。”

  “对不起,先生。我是饭店的职工。”就是他们刚才听到过的那个声音。

  “我刚巧走过,听到有人大声呼喊。”

  “刚走过,呃?”狄克逊的口吻极不友善。接着,仿佛下定主意要采取外交手腕似地,他往下说,“喔,不管怎样,谢谢啦。那只不过是我的老婆在做恶梦罢了。她比我先睡,现在好了。”

  “噢……”那个人似乎迟疑不决。“真的没事吗?”

  “的确没事,”狄克逊说,“做恶梦只是偶尔的事。”他能说得使人信服,而且对局面掌握着主动权。玛莎知道,门马上就会关上的。

  由于她不再挣扎,她觉得自己脸上的压力也有所减轻。这时她用足了劲,准备作最后一次努力。她把身子向旁边一扭,顿时她的嘴自由了。“救命!”

  她喊道。“不要相信他!救命!”她的话又一次被粗暴地打断了。

  外面激烈地争吵起来。她听到那个新来的声音说道,“我想进去看看,对不起。”

  “这是私人房间。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是我的老婆在做恶梦嘛。”

  “对不起,先生;我不相信你的话。”

  “那么,”狄克逊说道。“进来吧。”

  他们仿佛不愿意让人看到似的,把手从玛莎身上移走了。他们把手挪走后,她便翻了个身,用力使自己稍微坐直些,面朝着门。一个年轻的黑人走了进来。他二十岁刚出头,面孔聪敏,穿着整洁,短短的头发朝两边分梳,梳得很整齐。

  他立刻领会是怎么回事,便厉声说道,“把这位年轻小姐放开。”

  “瞧,弟兄们,”狄克逊说。“瞧是谁在发号施令啊。”

  玛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扇通向走廊的门仍旧半开着。

  “好,黑小子,”狄克逊怒吼道。“你是自讨苦吃。”他右手熟练地挥起一拳,他那宽大肩膀的力量全部倾注于这一拳,如果击中目标的话,准会把那个年轻黑人打翻在地。但是那个黑人一个箭步闪向一边,动作敏捷,好象跳芭蕾舞的舞步,狄克逊挥出去的手臂从他头旁擦过,没有碰到他一根毫毛,相反自己却向前绊了一交。就在那一瞬间,黑人用左手挥拳向上击去,又狠又猛,一拳击中那个来犯者脸孔的侧面。

  在走廊的某处,另一扇门打开后又关上了。

  狄克逊一只手按着面颊,破口骂道,“你这个婊子养的!”他转向别人,怂恿说,“把他抓起来!”

  只有那个手受伤的小伙子退缩不前。仿佛都在同一股冲力驱使之下似的,其余三个人一齐向那个年轻黑人扑去,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展开联合袭击,他已经滚倒在地。玛莎听到拳打声,还听到一阵从外面走廊里传来的越来越响的嘈杂声。其他人也听到这些声音。“屋顶都要坍下啦,”莱尔·杜梅尔急切地警告说。“我早对你们说过我们应该离开这里。”

  他们乱哄哄地涌向门口,由那个没有参加格斗的小伙子带头,其他人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玛莎听到斯坦利·狄克逊停下来说,“出了乱子啦。我们去讨救兵。”

  那个年轻黑人从地板上爬起来,脸上鲜血直流。

  室外,一个刚来的带有命令口吻的声音盖住了其他人的声音。“请问哪里出了乱子?”

  “一阵尖叫声,还打架呢,”一个女人激动地说。“就在那个房间里。”

  另外一个人喃喃地说,“我早就抗议过,就是没有人理会。”

  门敞开了。玛莎瞥见许多盯着看的面孔,一个神色威严的高个子走了进来。接着从里面把门关上,啪地一响把天花板上的电灯开亮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打量着杂乱无章的房间。他问道,“出了什么事啦?”

  玛莎的身子因呜咽而抽搐着。她想站起来,但是却虚弱无力,往后靠在床头板上,拾着自己前面被撕破的凌乱的衣服残片。她抽噎地说:“企图……强奸……”

  麦克德莫特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睛转向那个年轻黑人,他现在倚靠着墙,正用手帕止住脸上的流血。

  “罗伊斯!”麦克德莫特的眼睛里闪烁着怒火。

  “不!不!”玛莎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用恳求的口吻从房间那一边叫道。

  “不是他!他是来救命的!”她闭起眼睛,一想到还要采取暴力,心中就要作呕。

  那个年轻黑人挺直身子,收起手帕,嘲笑说,“你干吗不过来打我,麦克德莫特先生。你们总可以在事后说是搞错了。”

  彼得简慢地说,“我已经搞错啦,罗伊斯,抱歉。”他非常讨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罗伊斯是饭店老板沃伦·特伦特的贴身男仆,同时还在劳耀拉大学攻读法律。罗伊斯的父亲是一个黑奴的儿子,好多年前他就成了沃伦·特伦特的随身仆人、密友和心腹。二十五年以后,老头儿死了,他那个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出生并长大的儿子阿洛伊修斯便继续留下,现在住在饭店老板的私人套房里,无拘无束,可以根据读书需要自由来去。但是在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心目中,罗伊斯毫无必要地傲慢自大、目空一切,似乎既不相信人家伸出的友谊之手,又老是爱吵架。

  “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彼得说。

  “一共四个人,都是年轻漂亮的白人先生。”

  “有你认识的吗?”

  罗伊斯点点头。“两个。”

  “那好极了。”彼得走向就近那只床旁边的电话。

  “你给谁打电话?”

  “市警察局。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去请警察来。”

  那个年轻黑人的脸上露出了半丝微笑。“如果你要听听别人的意见,我可不去请。”

  “为什么不?”

  “首先,”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慢条斯理地说,有意加重自己的土音,“我必须做个见证人。但是告诉你吧,麦克德莫特先生,在这个独立自主的路易斯安那州里,在处理一桩白人强奸案时,不管是强奸未遂还是其他什么情况,没有一个法院是会听信一个黑小子的话的。不,先生,四个正直的年轻白人先生会说这个黑小子是在撒谎,法院绝不会相信黑小子的。即使普雷斯科特小姐支持这个黑小子,法院也是不会相信黑小子的。而且我怀疑她爸爸考虑到所有报纸之类舆论工具可能会大做文章,是否会让她这样做。”

  彼得已经拿起话筒;现在又把它放下。“有时候,”他说,“你似乎故意要把事情说得严重些。”但是他知道罗伊斯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他问道,眼睛转向玛莎,“你说是‘普雷斯科特小姐’吗?”

  那个年轻黑人点点头。“她的父亲是马克·普雷斯科特先生。普雷斯科特家族。是这样,小姐,对吗?”

  玛莎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普雷斯科特小姐,”彼得说道,“那些闹事的人,你认识吗?”

  回答勉强可闻。“认识。”

  罗伊斯自告奋勇地说,“我想,他们都是从埃尔弗·凯帕·埃普赛伦跳舞会那儿来的。”

  “是吗,普雷斯科特小姐?”

  她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你同他们一起到这里——这个套房里来的吗?”

  又是低声回答。“是的。”

  彼得用怀疑的目光瞧着玛莎。最后他说道,“普雷斯科特小姐,你要不要提出正式控诉,全由你来决定。不管你怎样决定,饭店都没有意见。但是,刚才罗伊斯说的关于报纸宣传的事,恐怕是非常正确的。一定会引起一些——我想会是很多——不愉快的事情。”他接着说:“当然,究竟怎么办,得由你的父亲决定。你认为我应该打电话给他,请他到这儿来吗?”

  玛莎抬起头来,第一次眼睛直盯着彼得。“我爸爸在罗马。请别告诉他——永远不要告诉他。”

  “肯定有些事情可以私下解决。我认为干了坏事的人,谁也难逃法网。”

  彼得走到床旁。他看到她简直象个小孩,而且生得又是那么漂亮动人,感到吃惊。“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我不知道。我可不知道。”她又开始哭起来,声音更低了。

  彼得手足无措地掏出一块白亚麻布手帕,玛莎接了过去,拭去眼泪,然后擤擤鼻子。

  “好一些吗?”

  她点点头。“谢谢你。”她心里百感交集:伤心,羞愧,愤怒,不管后果一味想还击,还想望有一个亲爱的保护人来把她搂在怀里——过去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想望是不会实现的。但是压倒这些情绪的是,她感到全身疲惫不堪。

  “我认为你该休息一下。”彼得·麦克德莫特把那只未睡过的床上的床单翻下,玛莎钻进床单下,躺在下面的毛毯上。她的脸贴着枕头,感觉冷冰冰的。

  她说,“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里。”

  他体谅地点点头。“待一会儿我们就把你送回家去。”

  “不!不要送我回家!对不起,在饭店里……有没有什么别的房间?”

  他摇摇头。“恐怕饭店已经客满了。”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走进浴室去洗掉脸上的血迹。此刻他从浴室里出来,站在隔壁起居室的门口。他轻轻地吹着口哨,眼睛环视着凌乱不堪的家具、烟蒂满得装不下的烟灰缸、横七竖八的酒瓶和破碎的酒杯。

  麦克德莫特走到他身边,罗伊斯说,“我猜参加的人还不少呢。”

  “看来是这样。”彼得把起居室和卧室之间的联络门关上了。

  玛莎请求说,“饭店里一定有地方的。今夜就回家去,我可受不了。”

  彼得踌躇不定。“我想,有个555号房间。”他朝罗伊斯看了一眼。

  555号房间是一个专供副总经理使用的小房间。彼得除了进去换衣服,是难得使用它的。房间现在空着。

  “那很好,”玛莎说道。“只要谁打个电话到我家里。找女管家安娜就行啦。”

  “如果你认为可以,”罗伊斯建议说,“我去把钥匙拿来。”

  彼得点点头。“回来时去那里弯一下——拿一件晨衣来。我想我们应该去叫一个女仆来。”“你这时叫来一个女仆,还不是等于把整个事情在无线电上广播了。”

  彼得思忖着。到了这个地步流言蜚语是免不了的。发生了这种事情,任何饭店里都免不了要窃窃私议。可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再火上加油了。

  “好吧。我们还是自己乘职工专用电梯把普雷斯科特小姐带下楼去吧。”

  年轻黑人把外面的门一打开,人声便传进房来,焦急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彼得一时忘记了还有一群被惊醒的旅客聚集在外面。他听到罗伊斯一一作了回答,平心静气地使他们消除了疑虑,接着声音便消逝了。

  玛莎闭起眼睛,咕哝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

  “对不起。我早就应该说明的。”他把自己的姓名和在这家饭店里的职位一一告诉了她。玛莎听着,一声不响,她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是多半听任那温柔而使人宽慰的声音在她耳边飘逝过去。过了一会儿,她仍然闭着眼睛,感到迷惘,昏昏欲睡。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回到房里,自己被人从床上扶起,穿上晨衣,并被迅速而悄悄地护送到安静的走廊里。从电梯里出来,又经过一条走廊,然后被轻轻地安放在另一张床上。那个使人宽慰的声音说道,“她简直是累死了。”

  她听到放水的声音。一个声音告诉她洗澡水放好了。她振了振精神,便走到浴室去,然后锁上浴室的门。

  浴室里整齐地放着一套睡衣。玛莎洗完澡便把它穿上。那是男式的,深蓝色,而且太大了。袖子把她的双手都盖住了。即使把裤腿翻上去,也还难免要被绊倒。

  她走出浴室,有人扶她躺到床上。她蜷伏在床上,紧贴着浆洗干净的床单,她又一次注意到彼得·麦克德莫特的平静而使人宽慰的声音。玛莎想,她很喜欢这个声音,她也喜欢这个声音的主人。“普雷斯科特小姐,现在罗伊斯和我要走了。这个房间的门是自动锁的,钥匙在你的床旁边。没有人会来打扰你。”

  “谢谢你。”她昏昏欲睡地问道,“谁的睡衣?”

  “我的。很抱歉,睡衣太大了。”

  她想摇摇头,但实在太累了。“没关系……很好……”这套睡衣是他的,对此她感到高兴。她油然产生了一种仿佛终于被人搂在怀里的惬意感。

  “很好,”她轻轻地又说了一遍。马上她就进入了梦乡。

  八

  彼得独自在五楼等电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经乘职工专用电梯到十五楼去了,他的房间就在十五楼,紧挨着饭店老板的私人套房。

  彼得想,今天晚上事情可真多——而且都是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虽然这类事情在大饭店里并不少见,它们往往揭示了饭店职工司空见惯的阴暗生活的一个侧面。

  电梯一到,他对驾驶员说,“请在门厅停一停,”这时他想起克丽丝汀正在正面夹层等着,但是他在底楼要办的事情花不了几分钟。

  他看到电梯的门虽然已经关上,但电梯还是没有下降,心里感到不耐烦。

  那个驾驶员——他是做常夜班的——正在将那只控制柄前后扳来扳去。彼得问道,“你确实把门都关紧了吗?”

  “都关紧了,先生。毛病不在那里;我想毛病出在连接系统上,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顶上。”驾驶员抬头向安装着升降机械的屋顶望了一望,接着又说,“最近常常发生故障。总工程师几天前还检查过呢。”他用力把控制柄扳了一下。猛地一震,传导系统顿时接通,电梯便开始往下降了。

  “这是几号电梯?”

  “四号。”

  彼得记在心里,准备问问总工程师究竟是什么毛病。

  他跨出电梯,门厅里的时钟已近十二点半了。与通常这个时候一样,门厅里和门厅周围的一些活动已经静下来了,但是还有好些人在那里,从附近蓝厅里传来阵阵乐曲声,说明晚餐舞会还在进行。彼得向右朝接待处走去,刚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痴肥臃肿的人摇摇摆摆地朝自己走来。那是方才连人影都找不到的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这位下巴尽是垂肉的前警察——几年前他在新奥尔良警察队里工作,碌碌无闻——脸上谨慎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那双小小的猪眼睛斜目而视,留神打量着周围的情况。跟往常一样,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陈腐的雪茄烟臭,上衣胸袋里插着一排粗粗的雪茄,好象未发射的鱼雷。

  “听说你正在找我,”奥格尔维没精打采,态度冷漠地说。

  彼得感到早先的怒火又燃了起来。“我当然在找你。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执行我的任务嘛,麦克德莫特先生。”奥格尔维虽然又肥又胖,声音却尖得出奇。“如果你要知道,我是到警察局总部去报告这里出了事。今天,行李间里有一只小提箱被偷了。”

  “警察局总部!是在哪个房间里打扑克的?”

  那双猪一般的眼睛怒目而视。“如果你认为我在打扑克,也许你应该去调查一下。或者你可以去向特伦特先生报告。”

  彼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知道调查徒然是白白浪费时间。不用说,奥格尔维对自己的托辞可以提出一大堆理由,而且他在总部的伙伴也会支持他。何况,沃伦·特伦特绝不会对奥格尔维采取措施,因为奥格尔维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待的时间与饭店老板本人的一样长。据说,这位肥胖的侦探了解底细,知道在什么地方埋着一两个尸体,因此他可以左右沃伦·特伦特。

  但是,不管什么原因,奥格尔维的地位是动不得的。

  “哼,发生了两起紧急情况,碰巧你都不在,”彼得说。“好在这两件事现在都已经解决了。”他心里想,奥格尔维当时没有在,也许倒是好事。

  可以肯定,这位饭店侦探长对艾伯特·韦尔斯的病危情况处理起来绝不会象克丽丝汀那样利索,对玛莎·普雷斯科特事件的处理也不会那样得体和富于同情。彼得决定不再去理奥格尔维,便简慢地点了点头,向接待处走去。

  刚才同他通话的那个夜班登记员这时正在柜台上。彼得决心向他表示和解,面带笑容地对他说道,“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十四楼那个难题。我们把韦尔斯先生挺舒服地安顿在1410号房间里了。阿伦斯大夫正在给他安排护理人员,总工程师给他安了氧气筒。”

  当彼得走近时,那位房间登记员紧绷着脸。现在他舒展了眉头。“我不知道情况这样严重。”

  “我想有一度病情非常危险。所以我才急着要知道为什么把他搬进了以前那个房间。”

  那位房间登记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关于那件事情,我一定要进行追查。一定,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们在十一楼也发生了一些麻烦。你可不可以告诉我1126—7号房间的旅客是谁?”

  房间登记员用手指翻着他的记录卡,抽出一张卡片。“斯坦利·狄克逊先生。”

  “狄克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同他离开玛莎后,在简单的交谈中曾告诉过他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就是狄克逊。

  “他是汽车商的儿子。老狄克逊先生常来这饭店的。”

  “谢谢你,”彼得点点头。“你最好把它列入已退的房间,请出纳把帐单寄给他。”他忽然改变主意,“不,明天把帐单送到我那儿去吧,我要写一封信。等我们把损坏情况摸清楚后,还要向他们索取赔偿费呢。”

  “好吧,麦克德莫特先生。”这个夜班登记员的态度有了显著的改变。

  “我会告诉出纳按你吩咐的去做。我想那套房间现在可以出租了吧。”

  “可以。”彼得心想没有必要大事声张玛莎住在555号房间,也许她明天一早就可以悄悄地离去。他想到这一点,便记起他曾答应过给普雷斯科特家打个电话。他向夜班登记员友好地道了声晚安,就穿过门厅,走到对面那只空的办公桌旁,它是副经理们白天使用的。他找到了马克·普雷斯科特在花园区的地址,并且询问了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女人带着瞌睡的声音来接电话。他作了自我介绍,接着说,“我要给安娜捎个口信,是普雷斯科特小姐给她的。”

  那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声音说道,“我就是安娜。玛莎小姐好吗?”

  “她很好,但是她要我告诉你她今天晚上在饭店里住。”

  女管家的声音说,“你刚才说你是谁呀?”

  彼得耐心地作了解释。“喂,”他说,“如果你要核实一下,为什么不打个回电呢?这儿是圣格雷戈里饭店,接门厅副经理的电话就可以了。”

  这个女人显然放心了,说,“好吧,先生,我就打过来。”不一会儿他们又通上了电话。“行啦,”她说,“现在我确确实实知道你是谁了。我们可有点为玛莎小姐担心哩。她爸爸不在家,万一出了什么事那怎么办呢?”

  他放下话筒,发现自己又一次想起了玛莎·普雷斯科特。他决定明天要和她谈谈,了解一下企图强奸事件发生以前的情况。例如,套房里杂乱无章,这其中就有问题,使人费解。

  他注意到赫比·钱德勒一直在侍者领班的座位上偷偷地看着他。现在彼得走到他跟前,简慢地说,“我想我关照过你去查一下十一楼的乱子。”

  钱德勒狡猾的脸上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我是去过的呀,麦克先生。我兜了一圈,毫无动静呀。”

  赫比心里想,情况确实如此。他最后还是惴惴不安地去了十一楼,而使他大为欣慰的是,不管早些时候出了什么乱子,他到那里时乱子已经结束了。

  更为宽慰的是,他一回到门厅,就有人告诉他说那两个应召女郎已经偷偷地离开了饭店。

  “你准没有仔细看看或听听。”

  赫比·钱德勒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只能说,你要求的,我都做了,麦克先生。你要我到上面去,我去了,虽然那不是我们份内的事。”

  “很好。”彼得凭直觉知道,侍者领班了解的情况绝对不止他所说的这些,但他决定不再追问下去。“我要去查问的。也许我还要和你谈谈。”

  当他重新穿过门厅,走进电梯的时候,他觉察到赫比·钱德勒和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两人都在盯着他。这次他只向上乘了一层,到正面夹层。

  克丽丝汀在他的办公室里等着。她踢脱了鞋子,两脚盘在身子下面,坐在那只有座垫的皮椅里已经一个半钟头了。她双目紧闭,思想飞到了九霄云外。彼得一走进来,她便打断了沉思,抬起头来望着他。

  “别嫁一个饭店工作人员,”他对她说。“事情总是没完没了的。”

  “这个警告可真及时呀,”克丽丝汀说。“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可是已经爱上了那位新来的副厨师长啦。就是那个样子象罗克·赫德森的家伙。”

  她伸直两腿穿上鞋子。“我们又有了什么麻烦吗?”

  他咧嘴笑了,一看到克丽丝汀,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使人感到异常愉快。

  “多半都是别人的。我们边走边谈吧。”

  “上哪儿去呢?”

  “除饭店以外,去哪儿都行。我们两个今天一天已经够受的啦。”

  克丽丝汀思考着。“我们可以到法国居民区去。那里不少场所都还开着。

  或者,你愿意的话,就到我家里去,我还是个煎蛋卷能手呢。”

  彼得扶她起来,带着她朝房门走去,在门口随手关掉了办公室的电灯。

  “煎蛋卷,”他说道,“我确实想吃,我不知道你还是个煎蛋卷能手呢。”

  九

  他们两人一起沿着雨水积成的水潭边缘行走,到了离饭店一条半马路的一个多层停车场。下过一阵暴雨之后,天空变得晴朗起来,微缺的月亮开始破云而出。市中心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为一辆晚班出租汽车所打破,他们俩清晰的咯咯脚步声在那些象峡谷似的黑沉沉的建筑物里发出空荡的回声。

  一个睡眼惺忪的停车场工作人员将克丽丝汀的大众牌汽车开下来,他们两人钻进汽车,彼得弯着他高高的身子坐入右边的座位。“这就是生活嘛!我舒展舒展,你不会见怪吧?”他将手臂搁在驾驶员座位的背上,差点儿碰到克丽丝汀的肩膀。

  当他们在坎内尔街等候红绿灯的时候,一辆簇新的装有空调机的公共汽车从中央林荫道上在他们前面疾驶而过。

  她提醒他说,“你说过要把发生的事告诉我的。”

  他眉头一皱,饭店里发生的事又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于是他便直爽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强奸玛莎·普雷斯科特未遂一事约略告诉了她。克丽丝汀一言不发地听着,开着那辆小汽车直向东北方向驶去,彼得不停地讲着,最后讲到了他与赫比·钱德勒的那席谈话以及怀疑这个侍者领班知道的情况绝对不止他所谈的那些。

  “赫比总是知道得很多的。所以他就成了这里的老土地了。”

  彼得短短地说了一句,“老土地也不能说明所有问题啊。”

  他和克丽丝汀心里都明白,这句话道出了彼得对饭店的低工作效率的不耐烦情绪,要改变它,他是无能为力的。在一家管理正常的饭店里,各部门职责分明,是不会发生这种问题的。然而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里,许多制度都没有明文规定,最后由沃伦·特伦特说了算,饭店老板可以随心所欲地作出决定。

  在平常情况下,彼得——康奈尔大学旅馆管理系成绩优异的毕业生——几个月前可能就会打定主意在别处找个比较称心的工作了。然而情况就是不平常啊。他是含垢忍辱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的,而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情况可能要继续存在下去,使他不能自由地去另觅工作。

  有时候,他闷闷不乐地想到自己生涯中所犯的笨拙的错误,对于这个错误——他坦率地承认——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他自己。

  彼得·麦克德莫特从康奈尔大学毕业后,就在华道夫饭店里工作,他在这家饭店里是一个颇有前途的聪明的小伙子。他作为一个年轻的副经理,已被选中为提拔对象,可是就在这个当口却厄运临头,犯了生活不检点的错误。

  有一次,应该是他值班,饭店里到处在找他,他却在一间卧室里与一位女客在厮混,当场被人发现。

  即使这样,他本来是可以免受处分的。在饭店里工作的漂亮小伙子经常受到单身女人的勾搭,他们偶尔失足也是难免的。经理部门也理解这一点,所以总是只给犯者以严厉警告的处分,告诫不得重犯。然而,两个因素却使彼得丢了饭碗。那个女客的丈夫,借助于私家侦探,发现了他们的丑事,结果引起了不光彩的离婚案,加上丑事传播开去,使所有的饭店为之憎恶。

  仿佛这还不够似的,彼得的个人生活也得到了报应。在华道夫饭店这个灾祸发生前三年,彼得·麦克德莫特一时感情冲动结了婚,但婚后不久,两人便分居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孤独和幻灭感是这次在饭店里出事的一个原因。而彼得分居的老婆只字不谈这个原因,却抓住现成的证据,诉请离婚,达到了目的。

  最后的结果是,彼得被不光彩地解雇了,多家主要的联号饭店都把他列入了黑名单。

  当然,谁也不承认黑名单的存在。可是在许多家饭店,其中多半都有联号关系,彼得·麦克德莫特去求职时,都被一口拒绝。只在这家独立经营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他才算找到了工作,沃伦·特伦特很精明,看到彼得走投无路,便压低了他的薪金。

  因此,当他方才说老土地也不能说明所有问题的时候,他假装出一副实际上不存在的能独立行事的样子。他猜想克丽丝汀也看到这一点。

  彼得看着她熟练地驾驶着小汽车通过狭窄的勃艮第街,这条街位于法国居民区边缘,与南面相距半英里的密西西比河平行。克丽丝汀放慢了一下车速,怕撞着从两条马路外更为拥挤的灯火辉煌的波旁街游荡过来的那群磕磕撞撞、纵酒寻欢的人。接着她开口说道,“我想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的。柯蒂斯·奥基夫明天早晨要到了。”

  这是他怕听到,然而也是多少有所料到的消息。

  柯蒂斯·奥基夫是一个富于魔力的名字。他是遍设于世界各地的奥基夫联号饭店的老板,他买饭店就象别人选购领带和手帕一样。即使对消息不太灵通的人来讲,显而易见,柯蒂斯·奥基夫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只能有一个含义:有意给日益扩展的奥基夫联号饭店买下这座饭店。

  彼得问道,“这次来是准备买饭店吗?”

  “可能是。”克丽丝汀眼睛盯着前面灯光昏暗的街道。“沃·特不愿意把饭店卖掉。但可能到头来非卖不可。”她正要说出最后这个消息是秘密的,可是缩了回去。彼得会意识到这点的。至于柯蒂斯·奥基夫的到来,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这位大人物明天早晨抵达后,不出几分钟便会不胫而走地传遍整个圣格雷戈里饭店。

  “我看是非卖掉不可了。”彼得知道近几个月来圣格雷戈里饭店在经济上遇到了严重亏损,饭店里别的经理也知道这点。“不管怎样,我总觉得很遗憾。”

  克丽丝汀提醒他说,“还没卖呢。我说过沃·特不愿意卖的。”

  彼得点点头,默不作声。

  这时他们驶离法国居民区,向左转入两旁绿树成荫的埃斯普拉纳特大街,街上除了另一辆汽车的逐渐模糊的尾灯外,空寂无人,那辆汽车迅速朝贝尤圣约翰那个方向消失了。

  克丽丝汀说,“重新筹集资金有困难。沃·特一直在想办法物色新的投资。他现在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搞到的。”

  “万一他搞不到呢?”

  “那么我想我们跟柯蒂斯·奥基夫先生打交道的机会就要大大地增多了。”

  彼得想,而与彼得·麦克德莫特打交道,就要大大地减少了。他对于奥基夫这样的饭店联号是否会认为他的名誉已有所恢复而可予录用这一点,心中无数,而且有疑虑。如果他的工作成绩始终良好,总会得到录用的。但是现在还很难说。

  看来他很可能不久就得去另找工作了。他决定到时候再去操心吧。

  “奥基夫—圣格雷戈里饭店,”彼得嘴里反复默念着。“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知道确切消息呢?”

  “大概到这个星期末吧。”

  “这么快啊!”

  克丽丝汀心中明白,事情非得那么快地进行是有其不得已的原因。眼前她不能说出来。

  彼得强调说,“那老家伙搞不到新资金的。”

  “你凭什么那样肯定?”

  “因为拥有资金的人总希望投资可靠。这就意味着要有健全的管理,而圣格雷戈里饭店就是缺乏这种管理。它可以做到的,但就是没有做到。”

  他们在埃利西恩菲尔兹街上直向北面驶去,宽阔的双车道上空荡荡的,没有别的车辆,这时就在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闪亮的白光,向四周扫射。克丽丝汀把车刹住,汽车一停下,一个身穿制服的交通警官就走上前来。他用手电筒照着大众牌汽车,绕着汽车进行检查。当他在检查的时候,他们看到前面不远的那段路被一条绳子拦着。在绳子那边还有一些身穿制服和几个穿便衣的人借助强烈的灯光正在检查路面。

  那个警官走到汽车她坐的一边时,克丽丝汀摇下窗子。经过检查,他显然感到满意,对他们说,“朋友,你们得绕道走。慢慢地驶过那条车道,在那边尽头,有警官会指挥你们驶回原车道的。”

  “怎么啦?”彼得问道。“出了什么事啦?”

  “撞倒行人就逃啦。就在今晚不久前发生的。”

  克丽丝汀问道,“有人被撞死吗?”

  警察点点头。“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看到他们吃惊的表情,他对他们说,“她跟母亲在一起走路。母亲现在医院里。孩子当场被撞死了。车里的人一定知道的。他们马上开走了。”他低声地骂道,“混蛋!”

  “你能查出是谁吗?”

  “我们会查出来的。”那个警官板着面孔点点头,指指绳子那边的活动。

  “那些警察总是会查明的,这一回可惹恼了他们。路上有玻璃,那辆撞人的汽车一定有痕迹的。”又有开亮着前灯的汽车从后面驶近过来,他挥手示意叫他们继续往前开。

  他俩默不作声,克丽丝汀缓慢地驶过那条绕行的道路,到了尽头,警察便挥手叫他们重新驶上那条原来的车道。在彼得的脑海深处,有一个令人烦恼的印象,有一个说不出的迷迷糊糊的疙瘩。他认为就是这个车祸本身使自己感到烦恼,突如其来的惨事总是这样使人感到心烦的,然而直到突然听到克丽丝汀说“我们就要到家啦”之前,他心里始终充满着一种莫明其妙的不安。

  他们已经驶离埃利西恩菲尔兹街,转入普伦梯斯大街。不多一会儿,小汽车向右拐弯,接着又向左转,然后在一幢新式二层楼公寓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

  “如果什么工作也找不到的话,”彼得心情愉快地嚷道,“我可以重操旧业,去当酒吧间服务员。”他正在克丽丝汀那间色调柔和的青苔色和蓝色起居室里搀和着饮料,同时从隔壁厨房里传来敲碎鸡蛋壳的声音。

  “你当过酒吧间服务员吗?”

  “当过一个时期。”他量了三盎司黑麦威士忌酒,分成两份,然后伸手去拿安哥斯图拉和佩乔特苦味酒。“日后我会告诉你的。”之后他又加入了一些黑麦威士忌酒,用手帕揩去溅在韦奇伍德蓝地毯上的几滴酒。

  他挺直身子,朝起居室四周看了一眼,房里的陈设和颜色协调悦目—— 一只朴素大方的法国沙发,上面饰有白、蓝、绿三色叶子图案的印花织物;靠近一只大理石面的柜子,放着一对赫普尔怀特式椅子;还有那只有嵌饰的红木餐具柜,他就是在它上面搀饮料的。墙上挂着法国统治路易斯安那时期的一些版画和一幅现代印象派油画。他想,这一切酷似克丽丝汀本人那样,给人以一种温暖愉快的感觉。只有他身旁那只餐具柜上的一只笨重的壁炉钟发出不协调的声音。那只时钟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黄铜色的花体字和水渍斑斑的陈旧钟面,显然它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产物,彼得好奇地望着它。

  他把酒拿到厨房里,克丽丝汀正在把搅拌好的蛋从搅拌盘里倒入一只咝咝发响的平底锅里。

  “再等三分钟,”她说,“就好啦。”

  他把酒递给她,他们碰了碰杯。

  “瞧我的煎蛋卷,”克丽丝汀说。“现在可以吃了。”

  蛋果然做得象她所说的那样——又松又软,还加上香草。“真是道道地地的煎蛋卷,”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但就是难得做得这样好。”

  “我还会煮蛋哩。”

  他高兴地挥起一只手。“下次早餐再吃吧。”

  吃罢,他们便回到起居室里,彼得又搀了一杯酒。这时已近凌晨两点了。

  他挨着她坐在沙发里,指指那只样子古怪的时钟。“我觉得那家伙好象老是在盯着我看——用一种指责的声调报时。”“也许是这样,”克丽丝汀回答说。“这钟是我父亲的。它过去一直放在他的办公室里,病人可以看到它。它是我保留下来的唯一东西。”

  双方都默不作声。克丽丝汀曾经冷静地把威斯康星州飞机失事一事讲给他听过。现在他温存地说,“事情发生后,你一定感到孤寂极了。”

  她直率地说,“我简直想自杀。当然,过后不久,就把事情忘啦。”

  “隔了多久呢?”她莞尔一笑。“人在心灵上的创伤很快就会治愈的。那种念头——我指的是想自杀的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两个星期。”

  “后来呢?”

  “我来新奥尔良的时候,”克丽丝汀说,“我尽力不去想它。结果却想得更加厉害,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很少好转。我知道我必须找些工作做做,但是我不知道做什么,或者到哪里去做工作。”她停住了,彼得说,“讲下去吧。”

  “一度我打算重回大学去念书,后来决定还是不去好。仅仅为了学位而去获得一个文学士学位似乎没有多大意思,而且突然我似乎已变得与大学无缘了。”

  “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克丽丝汀呷了一口酒,露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他看到她那坚定的外貌,觉得她天生有一种镇静沉着的本性。

  克丽丝汀接下去说,“有一天我在卡伦德莱特街上散步,看到一块招牌,上面写着‘秘书学校’。我想—这就对头啦!我可以学到我需要的东西,然后找一个职业,就可以无休无止地工作下去了,结果果然如此。”

  “那么怎么会到圣格雷戈里饭店来的呢?”

  “我当时住在那里。我离开威斯康星到这里后,就一直住在那里。后来,有一天早晨,《时代花絮》随同早餐一起送来,我在分类广告里看到这家饭店的总经理要聘请一个私人秘书。时间还早,因此我想我会是第一个,于是就等着。在那些日子里,沃·特上班总是比谁都来得早。他来上班时,我正在经理套房里等着。”

  “他当场就雇用你了吗?”

  “并不完全这样,实际上我现在都不相信当时我的确是被雇用了。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沃·特弄明白了我为什么呆在那里时,他就叫我进去,开始口授信稿,接着又发出指示,下达给饭店里其他的人。等到别的申请者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工作好几个钟头了,我就自作主张地告诉他们那个职位已经有人了。”

  彼得咯咯地笑了,“倒真象那个老家伙的作风呢。”

  “即使那个时候,他可能始终还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只是大约三天以后,我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我记得上面是这样写的:‘我叫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我还提出薪金的数目。纸条还给了我,未加批语,只是签了姓名的缩写,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哄小孩上床睡觉的故事哩。”彼得从沙发里站起来,舒展一下他那硕大的身子。“你那只时钟又在瞪着眼了。我想我得走了。”

  “这不公平,”克丽丝汀反对说。“我们谈的全是我的事情。”她觉察到彼得的丈夫气概,心里却在想,他身上可也有一种温柔感呢。她今夜就目睹到他温柔体贴地把艾伯特·韦尔斯抱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她颇想知道,被抱在他的怀里究竟是股什么滋味。

  “我感到高兴——真痛快,把一天的烦恼都赶跑了。不管怎样,以后还有时间呢。”他不再讲下去,眼睛直盯着她。“是吗?”

  她点头表示同意,他倾身向前,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彼得·麦克德莫特在克丽丝汀的公寓里打电话叫来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懒洋洋地坐在汽车里,感到疲劳而又快慰,一面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许多事情,现在已经是另一天的开始了。白天象往常一样发生了不少事情,最后到晚上又发生了几起:同克罗伊敦公爵夫妇争吵,艾伯特·韦尔斯差一点儿死去,强奸玛莎·普雷斯科特未遂等。关于奥格尔维、赫比·钱德勒,现在还有柯蒂斯·奥基夫,都还存在着一些疑团,柯蒂斯·奥基夫的到来可能使彼得本人离职。最后还有克丽丝汀,她长期来一直在饭店里工作,可是过去他就从来没有象今天晚上那样注意过她。

  然而他告诫自己:女人已经两次毁了他。如果说克丽丝汀和他本人之间的关系有所发展,也应该慢慢地进行,他自己必须小心为妙。

  出租汽车在埃利西恩菲尔兹街上朝回城的方向疾驰。经过他和克丽丝汀来时被迫停车的那个地方,他看到横拦在马路上的绳子已经移去,警察也都走了。但是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又一次引起他早先产生过的那种茫茫然的不安之感。在驶回离圣格雷戈里饭店有一两条马路远的他的公寓的途中,这种不安情绪一直不断地困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