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象一个小睡后醒来的久战沙场的战士,圣格雷戈里饭店,同所有旅馆一样,一大早就忙碌起来了。在最早醒来的旅客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之前好久,旅馆又一天的管理机器就悄悄地开动了起来。
将近凌晨五时,夜班清洁工已经在公共厕所、下面的楼梯、厨房区和大门厅里辛辛苦苦地足足干了八个钟头的活了。他们拖着疲乏的身子开始拆卸工具,准备收起来下一天使用。经过他们的劳动,地板闪闪发光,木器和金属制品都亮光可鉴,散发出一股刚上过蜡的令人愉快的气味。
梅格·耶特米恩是个老清洁工,在饭店里已干了将近三十年了。她走路蹒跚,凡看到她的人都会以为她步履维艰是疲劳所引起的。其实是由于她的一条大腿里侧牢牢地绑着一大块三磅重的嫩牛排。半个钟点以前,梅格趁人不备,从厨房一只冰箱里偷了这块牛肉。根据日积月累的经验,她知道从哪里准能偷到,之后,又如何把偷得的东西藏在旧揩布里,往女厕所里一走。
在厕所里,把门闩上,她放心大胆地拿出胶带把牛肉粘在大腿上。忍受一个多钟头冷冰冰、湿漉漉的不舒服感觉是完全值得的,因为她知道这样做,就能平安无事地通过守在职工专用门口的饭店侦探,他们对带出去的包裹或鼓起的口袋都要怀疑地一一加以检查。她过去已经多次证实,这种做法——是她自己的发明创造——是十分安全的。
从梅格的工作场所往上两层,在开会用的正面夹层有一间没有号码、安全地上了锁的房间,房里一个电话总机接线员放下手里的编结物,发出了第一个早晨起床电话通知。这个接线员是尤妮斯·鲍尔太太,是个寡妇,已做了祖母,她今夜是值大夜班的三个接线员中的值班长。从这时起到早晨七时这一段时间里,电话总机的这三个接线员要不时地去唤醒旅客。在她们前面有一只索引卡片抽屉,卡片上记录着旅客昨晚的要求,按十五分钟分档。到了七点钟以后,就会忙起来。
鲍尔太太用手指熟练地翻着卡片。她注意到,象往常一样,高峰时间是7∶45,那时有将近一百八十位旅客需要唤醒。即使以最快速度工作,这三个接线员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内要唤醒那么多旅客也是有困难的。这意味着必须提早从7:35就开始——要是她们那时已完成7:30的一批唤醒工作的话——一直叫到7:55,接下去她们又马上要去唤醒八点钟那批旅客了。
鲍尔太太叹了口气。今天旅客一定又要对饭店的管理部门告状了,说某个愚蠢的、未睡醒的电话总机接线员不是过早就是过迟地唤醒了他们。
不过也有好的一面。在早晨这个时刻,几乎没有旅客会象晚上有时那样有兴致来搭讪或调情——电话总机间的外门上锁并且不标出号码,其原因就在于此。而且,到了早晨八时,日班接线员就要来上班——在白天高峰时间共有十五位接线员值班——到九时,夜班工作人员包括鲍尔太太在内就要回家去睡觉了。
又该唤醒另一位旅客了。鲍尔太太重新放下手里的编结物,按了按键,高置在她上面的一只铃便刺耳地响了起来。
在底层下面两层处,那间工程控制室里,住店的三级工程师沃利斯桑托?帕德雷放下了托因比的《希腊文化》平装本,把刚才在吃的花生酱三明治吃完。过去一个钟头里太平无事,他断断续续地看着书。现在他得去对引擎作最后一次的巡视检查了。他打开控制室的门,传来一阵机器的嗡嗡声。
他检查了热水系统,看到温度已上升,这就说明那个定时控制的自动示温器运转良好。在即将到来的用水高峰时间,可能会有八百多个旅客同时进行晨浴或淋浴,就可以有大量热水供应了。
由于晚上室外气温有相当幅度的下降,那些巨大的重达二千五百吨的空调机运转起来轻松多了。天气比较凉快了,可以关掉一只压气机,其他压气机现在也可以轮流运转,进行维修,而在热浪袭击的前几个星期里,维修工作不得不停顿下来。沃利斯·桑托帕德雷想,总工程师将为之感到高兴。
然而,可能由于暴风雨向北袭击,那天夜里凌晨二时左右城里的电力供应发生了中断——前后持续了十一分钟。那个老头儿听到这个消息,可能不那么高兴了。
圣格雷戈里饭店没有受到实际影响,电灯熄灭只有极短的一刹那,当时大多数旅客都熟睡着,一点都不知道。桑托帕德雷动用了应急电力,它是由饭店自备的一些效率很高的发电机供应的。然而,开动发电机,并使它们全速运转,却花了三分钟时间,结果使圣格雷戈里饭店里所有的电钟——总共约二百只——现在都慢了三分钟。用手去把每一只电钟拨正,一个维修工第二天要花大部分时间才能完成这项乏味的差使。
离工程站不远,是一块热气逼人、臭气熏天的围场,布克·特·格雷厄姆彻夜在这里劳动,从饭店的垃圾堆里回收物资。在他周围,熊熊火焰的反光在满是烟垢的墙上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定。
饭店里的人包括职工在内几乎都没有看到过布克·特的工作场所,那些亲眼目睹到的人则说它活象福音传教士头脑中的地狱。布克·特本人,两眼炯炯有神,牙齿闪闪发亮,黑得发亮的脸上满是汗水,看上去就象个诗人欢喜的魔鬼。可是他却热爱自己的工作,包括那只焚化炉的高温。
彼得·麦克德莫特是布克·特·格雷厄姆见到过的极少几个饭店职员之一。彼得到圣格雷戈里饭店后不久,就着手熟悉饭店的地形和各项活动,他甚至跑到饭店最偏僻的角落。在一次熟悉各种情况的过程中,他发现了这只焚化炉。
彼得决心要跑遍饭店的各个部门,因此从那次以后,他有时就顺便去那里直接了解一下工作进行的情况。由于这个原因,或许是出于一种相互之间本能的好感,在布克·特·格雷厄姆的眼里,年轻的麦克德莫特先生俨然象个上帝。
彼得经常翻阅那本肮脏油腻的练习本,布克·特在里面自豪地记录着他的工作成绩。本子上记录的都是他拣回的那些被别人扔掉的东西。其中最贵重的一项就是饭店里的银餐具。
布克·特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从没问过这些银餐具究竟是怎么会被扔入垃圾堆的。彼得·麦克德莫特向他解释过,这是每家大饭店的管理部门长期来所感到头痛的一个问题。多半是那些匆匆忙忙的侍者、杂工和其他人,或者由于疏忽,或者不在乎,把它们连同吃剩的菜肴一起倒入了垃圾箱,因此刀叉餐具就接连不断地失踪了。
直到几年前,圣格雷戈里饭店一直是把饭店的垃圾集中起来加以压缩冷冻,然后把它们送往城里的垃圾场的。但是结果银餐具损失严重,因而就在饭店内部建造了一座焚化炉,雇用布克·特·格雷厄姆去管理它。
他的工作很简单。来自各方的垃圾是装在手推车上的垃圾箱里的。布克·特将每一辆手推车推进来,每次一点一点地把垃圾铺开在一只大的平盘里,象花匠松土一样,将杂乱的垃圾前后耙来耙去。每当一个战利品被耙到面上时——例如一只可回收的瓶子、完整无损的玻璃器皿、刀叉餐具,有时还有旅客的贵重物品——布克·特就伸手去把它拣出来。最后把剩下的东西推入火中烧去,然后再把另一堆垃圾铺开。
今天的回收总数表明本月份(即将到月底)的回收量算是中等的。到目前为止,收回的银餐具约达二千件,对饭店来说,每件价值一块钱。瓶子有四千只左右,每只值二分钱;完好的玻璃杯达八百只,每只值二角五分钱,还有大量各式各样的其他物品,其中竟包括——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只有盖的银汤碗。这项回收每年给饭店节约净数达四万元左右。
每周实得薪金三十八元的布克·特·格雷厄姆,现在穿上油腻的短外衣,回家去了。
这时,在黄褐色砖墙的职工专用门口——坐落在康芒街旁的一个小巷内——来往的人越来越多。夜班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慢慢离去,而来自全市四面八方的第一班的日班工人正川流不息地到来。
在厨房区,电灯开得亮亮的,早班的助手为厨师们做好准备,厨师则已在隔壁更衣室里换下便服,穿上了洁白的工作服。几分钟以后,他们就要开始为饭店制作一千六百客早餐,过后——离十点钟左右上完最后一客火腿蛋还有很长时间——又要着手准备当天菜单所规定的二千客午餐了。
厨房里尽是文火慢煮的大锅、巨大的烤箱和其他成批制作食品的设备,在这些东西中间,却放着一小包贵格牌麦片,这给人以一种家庭厨房的情调。
麦片是给几个身强力壮的旅客食用的,每家饭店都会碰到这样的旅客,他们不管室外气温是寒冷的零度,还是在荫蔽处也要高达一百度,早餐总是要求吃热麦片粥。
在厨房的油炸间里,十六岁的助手杰里米·贝姆看了看他在十分钟前开动的那只又大又深、有多种用途的油炸锅。他刚才根据指示把油炸锅的温度拨到了二百度。不久,温度就会迅速升到烹调所需的三百六十度。今天将是油炸锅忙碌的一天,因为在饭店大餐厅的菜单上,南方式油炸鸡被列为午餐的特色菜。
杰里米看到油炸锅里的食油已经煮热了,但是发现,尽管油炸锅上面悬着排气罩,风机也开动着,烟雾却好象比平时浓得多。他思忖着是否应该把这种烟雾腾腾的情况告诉别人,可是他想起了,仅仅就在昨天,由于他对调味感到兴趣,一个助理厨师就严厉地斥责过他。那个助理厨师关照他,调味不关他的事。杰里米耸了耸肩膀。这事也与他毫不相干。还是让别人去操心吧。
在半条马路外的饭店洗衣店里,确实有人在操心,可是操心的不是烟雾。
洗衣店是一个忙碌、闷热而又潮湿的部门,它单独占着一座较老的两层楼房,通过一条宽阔的地道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主楼连接起来。它的女管理人艾尔斯·舒尔德太太,性情暴躁,说话粗鲁,她几分钟前通过地道来到了洗衣店,象往常一样,比她手下的大多数职工早到。此刻她关心的事是一堆弄脏了的台布。
洗衣店一天的工作量要洗约二万五千件亚麻织物,从手巾、床单、侍者和厨房人员的白工作服,到工程站里油腻邋遢的工作服。通常这些衣服只需要例行的洗一下就可以了,可是最近发生了一个讨厌的问题,而且严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起因是:商人们用圆珠笔在台布上算帐。
“那些杂种会在家里这样干吗?”舒尔德太太怒气冲冲地朝着一个夜班男工骂道,男工从一大堆一般的脏台布中把那些惹人不快的台布拣了出来。
“老天爷作证吧!——如果他们敢在家里这样干的话,他们的老婆准要把他们的屁股踢得稀巴烂呢。不知有多少次啦,我叫那些笨虫侍者管理员要密切注意,严加阻止,可是他们管过什么屁呢?”她压低声音,用轻蔑的口吻学着说:“是,先生,是,先生,我要亲你的脸蛋,先生。尽管在台布上写吧,先生,再给你一支圆珠笔,先生。只要多给小帐,谁管那该死的洗衣店?”
舒尔德太太停了一停。她接着又气势汹汹地对那个一直张着嘴瞪着眼的夜班工人说,“滚回家去吧!一大早你给我的就是这些头痛的事。”
他走后,她思忖着,总算还好,至少这些台布还没有浸入水里,它们就给拣了出来。圆珠笔油墨一旦着了水,台布就得报销了,因为着了水后,除了毁掉外,你再也没法把油墨擦掉了。明摆着的是,洗衣店的去污能手内利今天可得用四氯化碳辛苦地擦一整天了。还算运气,这堆台布,其中大多数可以被抢救过来,纵然这样——舒尔德太太寸步不让地认为——她还是要对那些造成非得这样擦洗不可的笨蛋骂上几句。
饭店里的各种活动就这样进行着。在台上,以及在台后——包括服务部门、办公室、木匠间、面包房、印刷厂、管理部门、修理水管部门、采购部门、设计装饰部门、仓库管理部门、汽车库、电视修理部门和其他一些部门——新的一天开始了。
二
在饭店十五楼他私人专用的有六个房间的套房里,沃伦·特伦特从理发椅上走下来,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刚给他剃完了胡子。一阵坐骨神经痛仿佛象热针猛刺着他的左大腿——这是一种兆头,预示着这一天他也许又得抑制自己反复无常的脾气。这个私人理发室设在与宽敞的浴室毗邻的一个小间里。浴室里设备齐全,有蒸汽浴用的箱子,往下凹的日本式浴盆,以及嵌入墙里的养鱼缸,缸里的热带鱼带着沉思的目光,透过薄片玻璃张望着。沃伦·特伦特这时动作僵硬地走进浴室,站在一面与墙壁一样宽的镜子前,仔细检查着刮过的脸。他端详着映在镜子里的自己,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这是一张皮肤粗糙、皱纹深邃的脸,有一张耷拉着、有时却富于幽默感的嘴,鹰钩鼻子,一双深陷而略带几分隐秘的眼睛。他年轻时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已经变得雪白,但仍然浓密而卷曲。他穿着笔挺的硬领衬衫,整洁地戴了一个领结,十足一副显赫的南方绅士气派。
以往,他看到自己这副加意修饰的外表就会感到身心愉快。可是今天却不一样,最近几个星期来他愈来愈沮丧的情绪已经压倒一切。他提醒自己,今天是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二了。他心里盘算着,他已经这样盘算了好多个早晨了。包括今天在内,只剩下四天时间了:这是要设法使自己毕生的事业不至于化为乌有的四天。
饭店老板忧心忡忡,愁眉苦脸,他一颠一跛地走进餐室,餐室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已经将早饭餐具摆好。在狭长的栎木餐桌上,浆过的餐巾和银餐具十分耀眼,桌旁放着一辆有保热装置的手推车,它是几分钟前才从饭店厨房里用最快速度送来的。罗伊斯拉出椅子,沃伦·特伦特动作迟钝,小心翼翼地坐下,接着用手势指指餐桌的对面一头。那个年轻黑人马上又摆了一副餐具,自己悄悄地坐进那个空座位。手推车上备有另一份早餐,以便老家伙一时兴来,想变换一下经常独进早餐的习惯时之用。
罗伊斯默不作声地分摆两份早餐——烤鸡蛋加上加拿大熏猪肉和玉米粥——他知道他的雇主到时会开口的。到目前为止对罗伊斯青肿的脸和昨晚打架后他在伤势最重处贴上的两块橡皮膏还没有说过什么。沃伦·特伦特终于推开盘子开口了,“你最好还是尽量吃个饱。你我两人也许没有几天好这样享受了。”
罗伊斯说,“信托公司还没有同意续订合同吗?”
“他们还没有同意,而且也不愿意。现在还不是时候。”冷不防老头用拳猛击桌面。“老天爷作证!——总有一天得由我说了算,而不是跟在他们后面跑。有一天他们会排着队——银行、信托公司、其他等等——争着想贷出资金,迫不及待地要求我接受呢。”
“我们大家所处的时代变啦。”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倒着咖啡。“有的事情变好,有的变糟了。”
沃伦·特伦特不愉快地说,“对你来说可没有什么。你还年轻。你还没有亲眼看到过你毕生经营的事业遭到失败呢。”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沉思着,感到心灰意懒。从今天算起,四天后——到星期五营业结束之前为止——饭店产业为期二十年的抵押借款就到了需要偿还的期限,而掌握着抵押借款的投资辛迪加已拒绝续订合同。
他初听到这个决定时,感到吃惊,可是并不着急。他认为,许多别的贷主会愿意接受抵押的——利率不用说当然要稍微高一些——然而不管条件如何,他们是能够提供所需的二百万元的。只是到他接触的每一个对象——银行、信托公司、保险公司和私人贷主——都坚决地一口回绝他的要求时,他才失去了原先的信心。他熟悉的一个银行家坦率地劝告他,“沃伦,象你那样的饭店已经不受欢迎了。许多人认为独立经营大饭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联号饭店才能赚取一定的利润。而且,瞧瞧你的资产负债表吧。你老是在亏本。你怎能指望贷款公司在这种情况下跟你合作呢?”他申辩说,目前的亏损是暂时的,营业好转后就可以转亏为盈。但毫无效果,人家就是不信任他。
正在陷于绝境的当口,柯蒂斯·奥基夫打电话来,建议他们这个星期在新奥尔良碰碰头。“我确实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沃伦,”这位旅馆业巨头说,他那得克萨斯州口音的、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话清晰地从长途电话中传过来。“你和我毕竟都是上了年纪的旅馆老板啦。我们应该不时见见面。”
然而沃伦·特伦特并没有为他的圆滑讨好的话所蒙骗;过去奥基夫联号饭店也有过这种讨好的表示。他想,这些贪婪的兀鹰正在盘旋着哩。柯蒂斯·奥基夫将于今天到达,毫无疑义,关于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经济困境,人家一定已向他作了详细的汇报。
沃伦·特伦特暗自叹了一声,转而去考虑眼前急需解决的事情。“夜班报告上提到你,”他告诉阿洛伊修斯·罗伊斯。
“我知道,”罗伊斯说道。“报告我看过了。”当报告象往常一样一早送来时,他草草地浏览了一下,看到报告上批注着:对1126号房间大肆的喧闹声提出抗议,接着是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手迹:由阿·罗伊斯和彼·麦克德莫特处理。摘要情况客后详报。
“下次,”沃伦·特伦特咆哮道,“我猜你还要看我的私信哩。”
罗伊斯咧嘴笑了起来。“我没有看过。你要我看吗?”
这段对话是他们心照不宣地插科打诨的一部分。罗伊斯心中非常明白,如果他忘了看那个报告的话,这个老头就会指责他不关心饭店里的事。
接着,沃伦·特伦特以讽刺的口吻问道,“既然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我想了解一些详情,不会见怪吧?”
“我想不会吧。”罗伊斯给他的雇主又倒了杯咖啡。“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那位普雷斯科特先生的女儿——险遭强奸。你可要我讲给你听吗?”
特伦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罗伊斯心里想是不是自己讲得太过分了。他们两人之间这种无拘无束的关系主要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的父亲多年前传下来的。老罗伊斯起先是沃伦·特伦特的随身仆人,后来成为他的同伴和拥有特权的朋友。老罗伊斯谈话总是冲口而出,不顾后果,他们早期相处在一起时,这常常使特伦特恼羞成怒,后来发展到相互辱骂,但却使他俩变得更亲密了。十几年前他父亲死去时,阿洛伊修斯还只是一个小孩子,可是他始终记得沃伦·特伦特参加这个老黑人的葬礼时,悲痛欲绝满面泪痕的情形。他们跟在黑人爵士乐队后面,一起走出蒙特奥利夫特墓地,乐队尽情地演奏着“哦,他没有信口开河”。沃伦·特伦特握着阿洛伊修斯的手,声音沙哑地对他说,“你跟我留在饭店里吧。以后,我们会作出安排的。”孩子深信不疑地同意了——他父亲的去世使他变得孤苦伶仃,他母亲在他呱呱落地时就死去了——所谓“安排”原来是给他上了大学,然后再进法学院,几个星期以后他就可以从法学院毕业了。同时,因为他已长大成人,便担当起了管理饭店老板所住的套房的任务,虽然大多数体力工作是由饭店其他雇工做的,阿洛伊修斯只是做些私人的侍候工作而已。沃伦·特伦特对阿洛伊修斯的恃候,根据他的情绪,有时表示满意,有时则要说上几句。他们有时会争论得面红耳赤,这种口角多半是特伦特挑起的,而阿洛伊修斯也知道对方预料到他会顶嘴的。
尽管他俩关系亲密,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知道自己的言行可以不受拘束(沃伦·特伦特是决不会容忍别人这样放肆随便的),然而他也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一条永远不能逾越的小小的鸿沟。他继续说道,“那个年轻的小姐呼喊救命。我碰巧听到了。”他不加渲染地讲了自己当时采取的行动,还讲了彼得·麦克德莫特如何处理,既不褒也不贬。
沃伦·特伦特听他讲完后,便说道,“麦克德莫特处理一切事情都恰如其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罗伊斯对这个老头的洞察力感到吃惊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回答说,“也许我们之间感情上格格不入。或许我不喜欢那些白人大足球运动员装模作样地对黑人小孩子表示友善,来证明他们自己是多么的善良。”
沃伦·特伦特用好奇的眼光看着罗伊斯。“你是个思想复杂的家伙。你可曾想过你也许是委屈了麦克德莫特?”
“刚才我说过了,也许是感情问题。”
“你父亲生来洞察人性。但是他的度量要比你大得多哩。”
“狗喜欢轻拍它的头的人。这是因为狗没有知识,也未受过教育,头脑简单。”
“就算你说得对,我不相信他会讲这种话。”特伦特沉思着的目光与年轻人的目光相遇了,罗伊斯一声不吭。罗伊斯一想起父亲就感到不安。老罗伊斯出生时,他的双亲还是黑奴身份,阿洛伊修斯认为老罗伊斯就是今天被蔑称为“汤姆叔叔黑鬼”的那种黑人。不管什么生活,老罗伊斯总是过得很愉快,与世无争,从不抱怨叫屈。他对自己有限的天地以外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也不为所动。然而他天赋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这从他与沃伦·特伦特的关系上可看出来,他对共同生活的人还具有一种深刻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太深刻了,不能说是一种小小的聪明。阿洛伊修斯热爱自己的父亲,而如今这种热爱变为思慕了。现在他回答说,“也许我措词不当,不过意思没变。”
沃伦·特伦特不表示意见地点了点头,掏出那只有短链的老式怀表。“你最好通知年轻的麦克德莫特,叫他来见我。请他到这里来。今天早上我觉得有点累。”
饭店老板沉思地说,“马克·普雷斯科特在罗马,是吗?我想我该给他通个电话。”
“他女儿坚持不让我们打电话,”彼得·麦克德莫特说。
他俩这时在沃伦·特伦特套房里一个陈设奢华的起居室里。老头懒洋洋地坐在一只又深又软的椅子里,两只脚搁在脚凳上。彼得面对他坐着。
沃伦·特伦特怒气冲冲地说,“我有权作出决定。如果她在我的饭店里遭到强奸的话,她就必须承担后果。”
“实际上我们制止了强奸。可是我确实想查清楚到底在作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早上你看到过那个姑娘吗?”
“我去检查时,普雷斯科特小姐正睡着。我留了一张纸条,要求在她离饭店之前见见她。”
沃伦·特伦特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不要再讲下去了。“你全权去处理吧。”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他对这个话题已经感到不耐烦了。彼得心里感到宽慰的是,不会打电话到罗马去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处理,是关于房间登记员的。”彼得把艾伯特·韦尔斯的事件讲了一遍,看到沃伦·特伦特一听到随便调换房间脸色便沉了下来。
老头咆哮道,“几年前我们就该把那个房间关起来了。也许最好现在就关。”
“我想不必关,只要旅客谅解我们使用那个房间是迫不得己,并向旅客讲清楚他所住的房间是什么样的房间。”
沃伦·特他特点点头,“你去处理吧。”
彼得犹豫不决。“我想订几条一般调换房间的专门规定。不久前还出过事哩。我认为需要指出我们不能把旅客象棋盘上的棋子那样随便拨来拨去。”
“就先处理那件事吧。如果我需要一般的规定,我会公布的。”
彼得无可奈何,暗自在想,这种三言两语的回答就是饭店管理上存在问题的十足典型的表现。事情发生一件,处理一件,难得或者根本就不去追究事情发生的根源。这时他说,“我想你该了解一下克罗伊敦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事吧。公爵夫人要求亲自见你。”他把泼出了番茄洋葱虾仁一事以及侍者索尔·纳切兹的不同讲法说了一遍。
沃伦·特伦特咕哝道,“我知道那个混蛋女人。除非把那个侍者解雇掉,要不她是不会心满意足的。”
“我认为不应该把他解雇。”
“那么叫他去钓几天鱼吧——工资照付——但是千万不要到饭店里来。
告诉他是我说的,下一次他再泼出东西的话,非得要滚烫的,而且得泼在公爵夫人的脑袋上。我猜她仍旧带着那些该死的狗。”“好。”彼得笑了。
执行严格的路易斯安那州法律禁止将动物带入饭店房间。至于克罗伊敦夫妇,他们把贝德林顿小狗带进饭店,沃伦·特伦特已经作了让步,眼开眼闭,只要它们是偷偷地通过后门进出的。然而,公爵夫人竟挑衅地每天带着狗堂而皇之地从前面门厅里走过。早已有两个爱好玩狗的人表示愤愤不平,提出质问,为什么他们的爱犬不准从大门进入饭店。
“我昨夜与奥格尔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彼得把这位饭店侦探长起先人影不见,以及后来他们对话的情况都作了汇报。
反应是迅速的。“我过去对你说过别去管奥格尔维。他是直接对我负责的。”
“如果要办什么事,事情就难办啦……”
“听到我的话了吧。别管奥格尔维!”沃伦·特伦特的脸色涨得通红,彼得觉得这多半是出于窘迫不安而不是由于愤怒。不准干涉奥格尔维这个规定是毫无道理的,饭店老板心里也明白这点。彼得感觉纳闷,这位前警察到底凭什么能左右他的雇主呢?
沃伦·特伦特突然转变话题,宣布说,“柯蒂斯·奥基夫今天要住进饭店来了。他需要两个相连的套房,我已经下达通知了。你最好去核实一下是否一切都办妥了,他一到,就通知我。”
“奥基夫先生会呆长吗?”
“我不知道。这要看许多情况而定。”
一刹那间彼得对这位老头油然产生了一种怜悯心。不管目前对圣格雷戈里的经营管理有什么样的批评议论,对沃伦·特伦特来说,圣格雷戈里不只是一座饭店;它是他的毕生的事业。他眼看它从默默无闻变为赫赫有名,从原来一座普通的建筑物发展成为一座巍峨的大厦,占了城里大半条街。而且饭店长期来声誉卓著,在全国可与一些历史悠久的旅馆象比尔特莫尔饭店、芝加哥的帕尔默饭店或旧金山的圣弗朗西斯饭店等齐名。现在简直使人难以置信,这家一度享有盛誉、令人神往的圣格雷戈里饭店已经落后于时代了。
彼得认为,这种衰落并非定局,也不会招致破产。增加资金,严加管理能够创造奇迹,或者甚至能够使饭店恢复它过去那种无与伦比的地位。但是眼下的情况是,资金和管理都必须求助于外界——他认为大概得通过柯蒂斯·奥基夫。彼得又一次想到自己在这里的日子可能是指日可数了。
饭店老板问道,“在我们饭店举行会议的情况怎么样?”
“大约有一半化学工程师已经退房;剩下的人今天也要走了。进饭店的——金冠可乐已经住进来了,而且安排好了。他们定了三百二十个房间,超过我们的预计,我们已相应地增加了午餐和宴会数量。”老头点头表示赞许,彼得继续往下说,“美国牙医协会明天开会,他们有些代表昨天就住了进来,今天将有更多的人到来。他们定了将近二百八十个房间呢。”
沃伦·特伦特满意地咕噜了一声。他暗自思忖,至少,这个消息并不太坏啊。对饭店的业务来说,会议是命根子,而且两个会议一起召开,虽然令人遗憾的是还不足以弥补最近在其他方面的亏损,可也不无小补。尽管如此,在招揽牙科会议这件事上还是做得很成功的。年轻的麦克德莫特最近风闻到牙医协会起先的安排已经告吹,便立刻采取行动,飞往纽约,成功地说服了会议组织者来新奥尔良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举行会议。
“昨晚饭店里客满啦,”沃伦·特伦特说。他接着又说,“饭店业务总是时好时坏的。今天的来客,我们都安排得了吗?”
“今天早晨我首先就核对了旅客人数。应该有足够的人退房,可是时间很紧。我们接受预定的数字偏高了一点。”
象所有的饭店一样,圣格雷戈里饭店接受预定房间经常超过现有的房间数。可是也象所有的饭店一样,它冒这样的风险,是因为事先估计到某些预定了房间的客人可能失约不来,所以后来问题变成了去推测不来的旅客到底占多少百分比。凭经验和运气,饭店多半可以取得平衡,所有的房间都住满旅客——这是理想的情况。但如偶尔估计错误,就会给饭店招来严重的麻烦。
对随便哪个饭店的经理来说,其生涯中最可悲的时刻就是向那些已定妥房间、怒不可遏的客人说明房间都已客满了。他之所以可悲,不仅因为自己也是人,而且是因为他沮丧地知道,被他拒之于门外的那些旅客——只要他们有办法——以后就决不会再光临他的饭店了。彼得亲身遇到的最糟的一次经历是,有一个面包师会议在纽约开会,会议决定延长一天,以便让一些代表可以在曼哈顿附近作一次月夜漫游。有二百五十位面包师偕同他们的妻子继续留下来,遗憾的是他们没有通知饭店,而饭店却期待他们退房,腾出来给一个工程师会议。一想起因此而造成的那种混乱情况,几百个怒气冲天的工程师和他们的女眷呆在门厅里,有的还挥动着两年前就预定的定单,彼得仍然感觉不寒而栗。结果,由于城里其他饭店也早已客满,后来的人就被分头安排到纽约郊区的汽车旅馆里,直到第二天,面包师才若无其事地离去。
然而,工程师的巨额出租汽车费用,加上一大笔现金补偿(以免受到起诉),都由饭店支付——这笔钱超过了从两次会议所获得的利润。
沃伦·特伦特点了一支雪茄,示意麦克德莫特从他身旁的一只匣子里拿一支香烟。彼得取了一支烟,说,“我与罗斯福饭店谈过了。如果我们今晚有困难的话,他们能提供大约三十个房间,帮助我们解决困难。”他心里想,这一点使人感到放心——这是一张备而不用的王牌,当然非到必要时不会使用。即使是你死我活地竞争的饭店,遇到那样的危机,也要相互支援,因为谁也无法知道下一次该轮到谁来支援谁了。
“好,”沃伦·特伦特说,一缕雪茄烟雾缭绕上升,“那么秋天的前景怎么样?”
“令人失望。我给你写了一张便条,谈到两个大型的工会会议都吹了。”
“它们为什么会吹了呢?”“还是我早先提醒过你的那个原因。我们继续执行种族歧视政策。我们不遵守民权法案,而工会对此深恶痛绝。”彼得无意地朝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看了一眼,后者走进房来,正在整理一堆杂志。
这个年轻黑人连头也不抬,说道,“不必担心会使我感到难堪,麦克德莫特先生,”——罗伊斯象昨晚那样故意加重土音说——“因为我们黑人对此已经是不以为奇了。”
沃伦·特伦特皱起眉头沉思着,严厉地说,“别这么怪声怪调。”
“是,先生!”罗伊斯不再整理杂志,面对他们两人站着。现在他的声调恢复了正常。“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点:这些工会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它们有社会道德心。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工会。更多的会议,即使是普通的人,都要远避这家饭店,除非它和其他类似的饭店承认时代已经不同了。”
沃伦·特伦特挥手示意罗伊斯住嘴。“回答他吧,”他对彼得·麦克德莫特说。“在这儿说话不必吞吞吐吐的。”
“我恰巧,”彼得轻声地说,“也同意他的话。”
“为什么同意,麦克德莫特先生?”罗伊斯讥笑地说。“你认为这有利于业务吗?使你的工作方便些吗?”
“这些都是充分的理由,”彼得说。“如果你认为只有这些理由,那说吧。”
沃伦·特伦特用手猛击一下椅子扶手,“甭管什么理由啦!问题在于,你们两人都是笨蛋。”
这是个经常发生的问题。在路易斯安那,虽然有联号关系的一些饭店几个月前已在名义上取消了种族隔离,可是有几家独立经营的饭店——由沃伦·特伦特和圣格雷戈里饭店带头——却拒不改变。大多数饭店对民权法案只遵守了一个短时期,开始收敛了一阵,过后它们又悄悄地恢复了根深蒂固的种族隔离政策了。即使在审判法律案例期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坚持种族隔离的人在当地人的坚决支持下,能够为拖延诉讼进行斗争,或许可以拖上几年。
“不!”沃伦·特伦特恶狠狠地捻熄了雪茄。“不管别处情况怎样,嗨,我们这里就是不准备遵守民权法案。喏,工会会议已决定不在我们这儿开会了。好吧,是停止讲空话,采取一些别的措施的时候了。”
从客厅里,沃伦·特伦特听到彼得·麦克德莫特走后外面的门被关上,以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走回到那间四周墙上摆满着书籍的小起居室的脚步声。这个小起居室归这个年轻黑人个人所用。几分钟后,罗伊斯就要去法学院上课,他每天总是在这个时候去学校读书的。
宽敞的客厅里鸦雀无声,只有空调设备发出的沙沙声,偶尔透过厚实的墙壁和绝缘的窗户从下面闹市传来一些声音。晨曦象手指般地渐渐伸入,照射在那铺着阔幅地毯的地板上,沃伦·特伦特眼睛盯着阳光,感觉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动得很厉害——这是几分钟的盛怒所引起的。他认为,这是他应该经常提防的一个警告。然而如今,仿佛有无数的事情在折磨他,使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而要沉住气则更难了。或许这种盛怒只是性情暴躁的表现——是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一种现象。但是更可能的是因为他感觉到大量的东西在消失,而且是永远地消失了,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此外,他过去一贯容易发怒——只有那短短的几年里是例外,那时赫丝特教会他一种不同的处世之道:要有耐心和幽默感,而一度他曾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静悄悄地坐在客厅里,想起往事心里感到激动。这仿佛已是久远以前的事啦!——距他带着她这个刚结婚的年轻新娘跨进这个房间以来,已有三十多年了。而他俩一起相处的时间又是多么短促啊:在那短短的几年里,他们快乐无比,想不到她竟生了使人瘫痪的脊髓灰质炎。它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夺走了赫丝特的生命,留下悲痛、孤独的沃伦·特伦特去度其余生——还有这座圣格雷戈里饭店。
饭店里现在记得赫丝特的人几乎是寥寥无几了,即使有极少几个老人马还记得,那也是迷迷糊糊的,不象沃伦·特伦特本人那样深深地怀念着她:
她仿佛象春天里一朵可爱的鲜花,它给他带来温存,使他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在她之前和之后都从来没有人象她这样的。
在一片静寂中,仿佛有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绸衣的沙沙声从他后面的门口传来。他转过头去,只是一种思念的嘲弄而已。房里空荡荡的,他一反常态,泪水模糊了眼睛。
他局促不安地从深深的椅子里站立起来,刚站起身,一阵坐骨神经痛象刀割一样刺痛着他。他走到窗前,眺望着法国居民区——现在人们管它叫老加里,用原来那个老名字——的三角屋顶,一直望到杰克逊广场和大教堂的尖顶,尖顶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更远处是那条弯曲、浑浊的密西西比河,在河的中流,有一排船只停泊在忙碌的码头旁,依次等着卸货。他思忖,这是时代的趋势。自十八世纪以来,新奥尔良就象钟摆一样在富裕和贫困之间摆来摆去。汽船、铁路、棉花、奴隶苦役、解放黑奴、运河、战争、旅游者……
所有这一切不时带来了一定的财富和灾难。如今钟摆又带来了繁荣——虽然看来似乎没有给圣格雷戈里饭店带来什么繁荣。
然而至少对他自己来说,繁荣果真事关重要吗?这家饭店是否值得为之奋斗呢?为什么不放弃,把它卖掉——他这个星期就能把它卖掉——让时间和变革去把他和饭店吞噬掉呢?柯蒂斯·奥基夫会做一笔公平的买卖的。奥基夫的联号饭店享有那种信誉,而特伦特自己就可以顺利地从中摆脱出来。
付去未偿还的押款,处理了一些较小的股东后,他可以剩下足够的钱,生活不成问题,可以随心所欲地度其晚年。
屈服:也许这是出路。向变动着的时代屈服。毕竟,饭店除了那么多的砖块和灰泥外,还有什么呢?他曾打算好好干一番的,然而终于失败了。让它卖了吧!
然而……如果他真的卖了,还剩下什么呢?
一无所有。对他本人来说,剩下的将是一无所有,甚至连这里出现过的鬼魂也不剩了。他等待着,心里犹豫不决,眼睛环视着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市区。这个市区也历经沧桑变迁,曾先后为法国人、西班牙人和美国人所统治,然而它本身毕竟还是存在了下来——而且它在这个一切都雷同划一的时代里独特地别具一格。
不!他不愿意卖掉。现在还不卖。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要继续经营下去。还有四天时间可以设法去筹借押款,而况,目前的亏损也只是暂时的现象。潮流不久就会变的,圣格雷戈里饭店是能偿还债务而独立生存下去的。
把决心付诸行动,他拖着艰难的步履走过房间到对面一扇窗旁。他瞥见高空中一架飞机向北疾飞。这是一架喷气飞机,正在下降,准备在莫桑机场着陆。他心里想,不知道柯蒂斯·奥基夫是否在这架飞机上。
三
早晨九时半过后不久,当克丽丝汀·弗朗西斯找到那位矮胖、秃头的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时,他正站在接待处里边,对饭店里每一个旅客的分类帐进行每日的核对。象往常一样,雅库皮克这时正匆忙而紧张地工作着,这种匆忙、紧张有时候不免引起别人误会,以为他工作草率马虎哩。事实上,这位信用部主管头脑机警、无所不知,几乎对什么都不放过,凭这一点,过去就曾使饭店避免了数千元的倒帐损失。
他这时正用手指翻着机器记帐卡——每一个旅客和房间都有一张——透过眼镜厚厚的镜片盯着卡上的姓名,匆匆看一下逐项开列的帐目,偶尔在旁边的一个本子上记下一笔。他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只几分钟就好了,弗朗西斯小姐。”
“我可以等一下。今天早上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雅库皮克手上不停,点点头说道,“有几件事情。”
“什么事呢?”
他又在本子上记了一下。“512号房间,赫·贝克。早上八点十分住进房间。八点二十分,就要了一瓶酒,已记帐。”
“也许他喜欢用酒刷牙吧。”
雅库皮克点了点低着的头说,“也许是这样。”
然而,克丽丝汀心里明白,住在512号的赫·贝克很可能是个要赖帐的人。这个旅客刚到几分钟就要了一瓶酒,这自然引起了这位信用部主管的疑心。在旅行后或经过疲劳的一天之后,多数刚到的旅客马上就要饮料,但总是从酒吧间要一杯混合饮料。一到就要一瓶酒的人往往是醉鬼,而且也许不打算付钱,或者是付不起钱。
她也知道下一步将会采取什么办法。雅库皮克会叫该楼的一个女侍找个借口到512号房间里去,检查一下这个旅客和他的行李。女待们都知道要观察些什么东西:象样的行李和上等的衣服,如果旅客有这些东西,那么这位信用部主管除了留意帐目外,也许就不必采取其他措施了。有时候,既有钱又有声望的市民在饭店里租了一个房间,为的是要喝个酩酊大醉,只要他们付得出钱,不打扰别人,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如果没有行李或其他财物,那雅库皮克就会亲自上门去找旅客谈谈。他谈话时的态度会谨慎而友善。如果那个旅客表示有支付能力,或者同意把一笔现款存入帐上,那么他们谈完后就会客客气气地分手。然而,如果他先前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这位信用部主管的态度就会铁面无情,在这个旅客还没有欠下一大笔帐之前就把他撵走了。
“还有一件事情,”萨姆·雅库皮克告诉克丽丝汀说。“桑德森,1207号房间,给的小费太过分了。”
她看了看他手里的卡。卡上记着两笔房间服务费用——一笔是一元五角,另一笔是两元钱。每笔再各加上两块钱小费,并且还签了字。
“不想付钱的人,往往写上最多的小费,”雅库皮克说。“不管怎样,这个人应该结帐退房。”
克丽丝汀知道,象对待别的问题一样,这位信用部主管是会谨慎行事的。
他的职责之一——与防止欺诈行为同样重要——就是不要得罪诚实的旅客。
一个老练的信用部工作人员,凭多年的经验,总是本能地一眼就能看出谁狡猾,谁善良,但是偶尔他也会出纰漏——给饭店带来不利。克丽丝汀懂得,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当信用部主管的有时候遇到稍有可疑的情况时,精神上总是象走钢丝一样,宁可冒一冒险,延长赊欠日期或接受支票。大多数饭店—
—甚至是高贵的饭店——毫不计较旅客们的道德,因为这些饭店知道,如果计较的话,就可能放过大笔的生意。饭店所关心的——也是一个信用部主管所考虑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旅客能付得起钱吗?
萨姆·雅库皮克敏捷地一下子把分类帐卡弹回了原位,然后把盛放分类帐卡的档案抽屉关上。“现在,”他说,“有什么事吗?”
“我们为1410号房间雇了一个私人特别护士。”克丽丝汀把昨夜艾伯特·韦尔斯的危险情况扼要地讲了一遍。“我对韦尔斯先生是否付得起钱有点担心,我想他也未必知道雇个特别护士要花多少钱。”她本来还想再补充一句,但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关心的是那个矮老头本人,而不是饭店。
雅库皮克点点头。“雇用私人护士得花很大一笔钱哩。”他们一起走着,离开了接待处,走过这时熙熙攘攘的门厅到了信用部主管的办公室,这是一个正方形小房间,在看门人柜台的后面。在办公室里,一个褐色皮肤的矮胖女秘书面对着墙在工作,墙上尽是档案格展。
“玛琪,”萨姆·雅库皮克说,“查一下关于艾伯特·韦尔斯的情况。”
她未应答便把一只抽屉关上,打开另一只抽屉,翻阅着卡片。她踌躇一下,便一口气念道,“阿尔布开克,孔拉皮茨,蒙特利尔,是哪一个?”
“是蒙特利尔的那个,”克丽丝汀说,雅库皮克拿着秘书给他的卡。他仔细看了一下卡,说道,“看来他没有问题。在我们饭店里住过六次。都是现金付帐。有过一次小争执,似乎已经解决了。”
“我知道那个情况,”克丽丝汀说道。“是我们搞错了。”
那信用部主管点点头。“我说我们可以放心啦。诚实的人有一种模式,同样,不诚实的人也有一种模式。”他把卡还给女秘书,她将它插入其他卡中。这些卡记录着近几年来曾在这家饭店里住过的每一个旅客的情况。“不过,我要去调查一下,看看到底要付多少费用,然后去找韦尔斯先生谈谈。
如果他付现款有困难,也许我们可以帮助解决,允许他延期付清。”
“谢谢,萨姆。”克丽丝汀感到放心了,她知道雅库皮克对于诚恳的旅客是会伸出援助和同情之手的,而对不道德的旅客就会采取严峻态度。
她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信用部主管在她后面叫道:“弗朗西斯小姐,楼上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啦?”
克丽丝汀微笑起来。“他们正在用抽签的方式出售饭店哩,萨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你逼得我说出来了。”
“要是他们挑中我的话,”雅库皮克说,“得请他们重新再抽。我已经受够了罪啦。”
克丽丝汀觉得,这种尖刻的话反映了这位信用部主管象其他许许多多人一样,为自己的职位担心。饭店的财务照理应该是保密的,然而很难做到,而且要不让饭店最近发生经济困难的风声象传染病那样传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她重新走过正面的门厅,侍者、饭店花匠和一位副经理(他自视甚高地坐在他那只位于中央的办公桌前)都向她道了声“早安”,她同他们一一招呼。接着,如绕过电梯,轻盈地跑上当中那座弯曲的楼梯到正面夹层去。
一看到这位副经理,她就想起他的顶头上司彼得·麦克德莫特。自昨夜以来,克丽丝汀感觉自己念念不忘彼得。她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是否也对他产生了同样的作用。她几次发觉自己巴望他也有同感,接着她又克制住自己,并且在内心警告自己不要感情冲动地卷入也许是不成熟的恋爱。多年来,克丽丝汀学会了独自生活,她在生活中曾遇到过一些男人,但是没有一个男人引起她的兴趣。她有时候想,仿佛本能驱使她再也不想要五年前被残酷无情地夺走的那种亲密的关系了。尽管如此,她这时却很想知道彼得现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算了,她实事求是地断定,反正在这一天中迟早他们总会相遇的。
克丽丝汀回到了总经理套房中她自己的办公室里,匆匆地走进沃伦·特伦特的办公室张望一下,可是这位饭店老板还没有从他十五楼的寓所里下来。早晨送来的信件堆满在她自己的办公桌上,有几个电话通知需要立即处理。她决定先办理那件她曾为此下楼去的事情。她拿起电话,要求接1410号房间。
回答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概就是那个私人特别护士。克丽丝汀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客气地询问了病人的健康情况。
“韦尔斯先生一夜睡得很好,”那个声音告诉她,“他的情况有所好转。”
克丽丝汀感到奇怪,为什么有些护士说话的口气非得象发布官方公报那样不可,便回答说,“那样的话,或许我可以顺便来看看他。”
“恐怕暂时还是不来好。”好象有一只守护的手坚决地举了起来。“阿伦斯大夫今天早晨要来探望病人,我要为他作好准备。”
克丽丝汀想,听那口气简直象是准备一次国事访问。她想到浮夸的阿伦斯大夫由一位同样浮夸的护士来协助,不免感觉好笑。她大声说道,“那么,请告诉韦尔斯先生,我打过电话给他,我今天下午要来看他。”
四
在饭店老板套房里的一席谈活毫无结果,彼得·麦克德莫特感到心灰意懒。他离开套房,大踏步走入十五楼走廊,阿洛伊修斯·罗伊斯随即把套房的门关上,麦克德莫特心里想,他与沃伦·特伦特每次交谈总是这样毫无结果。象其他几次一样,他强烈地希望能给他六个月的时间,由他自己放手地去管理饭店。
他在靠近电梯处停下来,拿起内线电话,询问接待处给柯蒂斯·奥基夫先生一行预定了什么房间。一个房间登记员告诉他,已定好十二楼两个相连的套房,彼得从职工专用楼梯走下两层楼梯。象所有规模宏大的饭店一样,圣格雷戈里饭店在名义上也没有十三楼,而称之为十四楼。
预定的两个套房的四扇门都敞开着,当他走近时,可听到里面传来吸尘机的嗡嗡声。房里,在布兰奇·杜·奎斯奈夫人的监视下,两个女侍正在辛勤地工作着。布兰奇·杜·奎斯奈夫人是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管家,说话尖刻,然而非常精明能干。当彼得走入房内时,她转过身来,一双明澈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早知道你们会派人来检查的,看看我对自己份内的工作能不能胜任,好象我自己还不懂得是谁要来住,事情该怎么安排似的。”
彼得咧嘴笑了起来。“别激动,奎夫人。是特伦特先生要我顺便来看一下的。”他很喜欢这位红头发的中年妇女,她是最靠得住的部门头头之一。
两个女侍嬉笑着。他朝她们眨眨眼睛,继续对杜·奎斯奈夫人说,“假如特伦特先生知道你在亲自过问这件事的话,他就可以不必操这份心了。”
“如果洗衣房里软皂用完了,我们要来找你的,”管家说,脸上堆着笑容,一面熟练地将两只长沙发上的靠垫拍拍松。
他笑了,接着便问道,“鲜花和一篮水果预定了没有?”彼得心里想,这位饭店业巨子也许对那必不可少的水果篮——饭店对来访贵宾的标准礼仪——感到厌烦。然而没有水果篮又可能会受到挑剔。
“就要送到了。”杜·奎斯奈夫人正在安放靠垫,她仰起头来看着,直率地说道,“可是我听说,奥基夫先生自己带花来,而且也不用花瓶。”
彼得懂得,这指的是柯蒂斯·奥基夫出来旅行,难得不带一个女伴的,而且女伴常常调换。他谨慎小心地不去理会她的话。
杜·奎斯奈夫人敏捷而淘气地朝他瞟了一眼。“去走一圈看看吧,不收费。”
彼得边走边看,两个套房都经过了彻底的打扫。家具——白色和金色,带有法国情调——一尘不染,摆得齐齐整整。卧室和浴室里,亚麻布的床单、毛巾等洁白无疵,方方正正地折叠着,洗手盆和浴缸都是干的,闪闪发亮,马桶的坐垫圈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马桶盖盖着。镜子和玻璃窗闪烁发光。电灯以及电视收音两用机都没有毛病。空调机按示温器的变化能自动调温,而这时室内温度是舒适宜人的六十八度。彼得站在第二个套房的中央察看着,心想,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没有什么该做的了。
接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柯蒂斯·奥基夫是非常虔诚的——据有些人说,有时候虔诚到了虚伪卖弄的地步。这位饭店大老板常常祈祷,有时当众这样做。据一个人说,当他对一座新的饭店发生兴趣时,他就要为之祈祷,就象一个孩子祈求圣诞节礼物一样;又据另一个人说,在谈判前,要举行一个私人礼拜,奥基夫的经理们都必须恭恭敬敬地参加。彼得回想起,一个拥有与之竞争的联号饭店的老板有一次不客气地说过,“柯蒂斯决不会错过一个祈祷的机会。所以他跪着撒尿。”
彼得想到这点,便去检查那几本基甸《圣经》——每个房间有一部。使他高兴的是,幸亏检查了一遍。
往往发生这种情况,这些《圣经》用过一段时间之后,扉页上就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应召女郎的电话号码,凡是富有经验的旅客都知道,要这方面的线索,首先就是从基甸《圣经》上去找。彼得默不作声地把这些《圣经》指给社·奎斯奈夫人看。她喷喷舌头,发出咯咯的声音。“奥基夫先生不需要这些玩意儿,是吗?我去换几本新的来。”
她把《圣经》夹在腋下,探询地看着彼得。“我想,奥基夫先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对今后在这儿工作下去的人来说,关系重大哩。”
他摇摇头。“我的的确确不知道,奎夫人。你的想法跟我的一模一样。”
他注意到,当他离开套房的时候,管家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他知道,杜·奎斯奈夫人要赡养残废的丈夫,如果她的饭碗受到任何威胁,都会使她焦急不安的。他乘电梯去正面夹层,心中对她深表同情。
彼得心里想,如果经营管理上来个变动,多数比较年轻聪明的职工将有被留用的机会。他估计他们多半也都愿意继续干下会,因为奥基夫的联号饭店素来享有优待职工的声誉。可是年纪较大的职工,其中有些人已经力不从心,都顾虑重重。
彼得·麦克德莫特走近经理套房时,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正要离去。
彼得停步说道,“四号电梯昨夜出了毛病哩,总工程师。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
总工程师郁郁不乐,点点他那个圆圆的秃头。“事情糟透了,该在机器上花钱的时候,就是没有钱。”
“真是那么糟糕吗?”彼得知道,工程预算最近已经削减,但是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电梯出了这样严重的毛病。
总工程师摇摇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会不会发生严重的事故,那么可以回答说不会。我一直象对待自己的子女那样注意着安全装置。但是我们发生过小小的故障,有时也会发生较大的故障。只要有几座电梯停驶几个钟头,就会使这座大厦陷入混乱。”
彼得点点头。如果情况最坏不过如此,那就不必过分担忧。他问道,“你到底需要些什么呢?”
总工程师透过他的阔边眼镜凝视着。“先得有十万块钱。有了钱,我要拆去大部分电梯的内部装置,把它们换掉,然后也要更换其他一些机件。”
彼得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
“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总工程师说道。“好的机器是一种可爱的东西,有时候几乎富有人性。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干的活,会超过你的想象,坏了你可以把它修修补补,它还能为你干一些活。但是到了某个时候,就会出现死点,永远也甭想过关,不管你——还有那机器——多么想过也过不了。”
彼得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脑子里还在思量总工程师刚才讲的这些话。
他想知道,对整个饭店来说,什么是死点呢?圣格雷戈里饭店肯定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可是就这家饭店的现状来说,他认为早已越过了死点。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着信件、备忘录和电话通知。他随手拿起面上的一份,念道:玛莎·普雷斯科特小姐打回电给你,将在555号房间等你的回音。这使他想起,关于昨夜1126-7号房间发生的事情,他还要去进一步了解。
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马上顺便去看看克丽丝汀。有几件小事需要沃伦·特伦特作出决定,虽然这些事情还不至于重要得非在今天上午的会议上提出来不可。于是他咧嘴笑了,责备自己说:不要再找什么借口啦!你一心要去看她,为什么不去呢?
当他还在盘算先做什么事时,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是接待处一个房间登记员打来的。“我想你一定想知道,”他说,“柯蒂斯·奥基夫先生刚住进了饭店。”
五
柯蒂斯·奥基夫健步如飞地走进熙熙攘攘的、洞穴般的门厅,就好象一支箭直刺入苹果的核心一样。而且象只有点腐烂的苹果,他心中挑剔地想。
他用饭店大老板特有的锐利目光环视四周,许多现象映入了他的眼帘。这些现象虽然都是一些琐小的事,但却非常重要:一张报纸遗留在椅子里,没有收好;有五六个烟蒂丢在电梯旁的沙缸里;一个侍者的制服上少了一个扣子;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有两个灯泡已经烧坏了。在圣查尔斯街的门口,一个身穿制服的看门人与一个卖报人在闲聊,旅客和其他人则在他们周围川流不息地走散开去。就在近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副经理坐在办公桌前,眼睛朝下,在沉思着。
在奥基夫所属的联号饭店里,万一同时出现诸如此类的不称职情况,就要采取惩罚措施,严加斥责,或许予以解雇。可是柯蒂斯·奥基夫提醒自己,圣格雷戈里毕竟不是我的饭店。至少目前还不是。
他身高六英尺,身材细长,动作矫健,身上穿着烫得笔挺的深灰色衣服,用跳舞般的步子,几乎是碎步,直向接待处走去。用碎步走路是奥基夫的一个特征,不管是在手球场上(他常去那里),还是在舞厅里,或者在他的远洋游艇“旅馆主四号”的摇晃的甲板上,都是这样。他那轻巧自如的运动员体格,五十六年来几乎一直使他感到自豪。在这五十六年中,他想方设法向上爬,从一个下中层阶级无足轻重的人变为国内最有钱也是最活跃的人物之一。
在大理石面的柜台上,一个房间登记员连头都不抬就把登记簿往前一推。这位饭店大老板对登记簿看也不看。
他心平气和地高声说道,“我姓奥基夫,预定了两个套房,一套给我自己,另一套是替多萝西·拉希小姐定的。”他远远看到多多这时走进门厅里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诱人的大腿和丰满的胸部,浑身充满着性感。大家都朝她转过头去,倒抽一口气。他让她留在汽车那里看管行李。有时候她乐意做这样的事。任何需要动脑筋的事,她都不干。
他的话就象干净利落地投了一颗手榴弹。
房间登记员绷着脸,挺直了肩膀。他看到那双冷淡的灰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地直盯着自己的脸,顿时就一改冷冷的态度,变得毕恭毕敬起来。他本能地感到紧张不安,用手摸摸领带。
“对不起,先生。是柯蒂斯·奥基夫先生吗?”
那位饭店大老板点点头,微露笑容,神情自若,就跟印行五十万册的《我是你们的主人》一书护封上的那个和蔼可亲的笑容一模一样。奥基夫联号饭店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显眼地放着这本书。(此书供你消遣。如果你要把书带走,请通知房间登记员,另收费一元二角五分。)
“是,先生。我可以肯定你定的套房已经安排好了,先生。请你等一下。”
当登记员翻阅着预定单和住宿单时,奥基夫从柜台后退一步,让其他旅客走近柜台。刚才还是冷清清的接待处,现在开始忙碌起来,饭店里象这样忙碌的时刻每天总有好几次。饭店外面,阳光明亮暖和,旅客正从飞机场的小型客车和出租汽车上走下来,他们象他自己一样是乘早班喷气飞机从纽约来南部的。他注意到一个会议正在这里召开。从门厅拱形的屋顶上往下悬挂着一块横幅,上面写着:
欢迎代表们
美国牙医协会
多多走到他身边,两个侍者拎着行李跟在后面,好象两个侍从跟在女神后面。在那松软的大阔边帽下,露出飘垂着的浅褐色头发,那光洁的带有稚气的脸上,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老是睁得大大的。
“柯蒂,他们说有许多牙科医生住在这里呢。”
他冷冷地说,“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你不说我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哩。”
“哎呀,我也许应该补一补那只牙齿了。我老是想补,可不知怎么回事老没有……”
“他们到这里来是张自己的嘴,不是来张别人的嘴的。”
多多好象迷惑不解,她常常这样,仿佛周围的事情她都应该了解,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不了解。不久前,奥基夫联号饭店的一个经理,不知道总经理在旁边听着,谈论多多时说:“她的智慧在她的胸部上;可惜,智慧和胸部毫不相干。”
奥基夫知道,他的一些朋友感到奇怪,凭他的财势,理所当然他可以要什么人就挑什么人,为什么偏偏挑多多作为旅伴呢。可是,自然喽,他们对她的放荡不羁只不过是猜测罢了——而且几乎肯定是低估了——多多是能够根据他本人的情绪来施展或者乐于克制自己放荡无羁的行为的。她常常傻里傻气地说些不得当的话,好象令人讨厌,可他却认为十分有趣——或许因为他有时候对周围那些聪明、机警的人总是想跟他斗智感到厌烦了。
可是他觉得他不久会把多多抛弃的。她跟随他已将近一年了,比其他大多数女人都长。从好莱坞的群星中,总是有许多女明星可以挑挑拣拣的。当然,他会照顾她的,利用自己巨大的财势,安排她当一两次配角,谁知道呢,也许她还会红起来呢。她有肉感的身体和漂亮的脸蛋。别的女人单靠这两样就飞黄腾达了。
房间登记员回到大厅的柜台前。”一切都办好啦,先生。”
柯蒂斯·奥基夫点点头。侍者领班赫比·钱德勒立刻跑了出来,在他的带领下,他们一小群人向一部等候着的电梯走去。
六
在柯蒂斯·奥基夫和多多被护送到他们相毗连的套房之后不久,朱利叶斯·“奇开匙”·米尔恩租到了一个单人房间。
奇开匙使用这家饭店在莫桑机场的直线电话(与我们新奥尔良最好的饭店通话,不收费用),在上午十时四十五分打了个电话,问一下早几天从城外预定的房间是否已定妥。电话回答说可以放心,他定的房间已作了安排,如果他尽快进城的话,就可以马上住进房间。
由于奇开匙只是在几分钟前才决定住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他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可是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按照事前的计划,他向新奥尔良所有的大饭店都定了房间,对每家饭店各用了一个不同的名字。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他预定房间时用的是“拜伦·米德”,这个名字是他从报上挑来的,因为它的合法主人是个中跑马彩票头彩的人。这似乎是个吉兆,而对预兆,奇开匙确实是非常迷信的。
事实上,有几次预兆似乎是很灵验的。例如,上一次他受审时,在他服罪后,紧接着就有一道阳光斜照到法官席上,接下去便宣判——阳光依然斜照着——宽大判刑三年,而奇开匙本来以为要判五年呢。也是由于吉兆,甚至他在服罪和判决前进行的一连串偷窃活动似乎也很顺手。他之所以能在夜间顺利地潜入底特律许多家饭店的房间,并且收获累累,主要——他后来认为——因为所有的房间号码除最后一间外部有“二”这个数字,“二”是他的吉祥数字。而在这最后一个房间里,就是由于没有这个使人放心的数字,当他已经把女主人的现钞和珠宝藏入他的一个特大的轻便大衣口袋里,正要把她的貂皮大衣装进一只小提箱时,那个女主人醒了,尖声叫嚷起来。
运气坏透啦,也许是号码不吉利所致,一个饭店侦探听到了尖叫声,立刻应声而来。奇开匙是个临危不慌的人,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个无法逃避的厄运,甚至对于他为什么呆在别人的房间里也不想作一番巧妙辩解——这种辩解在其他时候很起作用。可是,凡是靠扒窃为生的人都得冒这样的风险,甚至象奇开匙这样一个熟练的老手也不例外。而现在他服刑期满了(由于表现好而获得了最大的宽恕),最近在堪萨斯城又顺利地进行了十天偷窃活动,他目前渴望在新奥尔良再干两个星期左右,捞它一把。
事情开始很顺手。
上一夜他呆在歇夫曼多尔公路上那家便宜的汽车旅馆里,从这里开车,早上快到七点半时到了莫桑机场。奇开匙想,这是一个华丽的现代化航空终点站,到处都是玻璃和克罗米,还有许多垃圾箱,这些垃圾箱对他目前的行动至关重要。
他在一块饰板上看到这个航空站是以约翰·莫桑命名的,莫桑是个奥尔良人,曾是一个世界飞行的先驱者,他还看到约翰·莫桑姓名的首字母与他自己的相同,它也可能是个古利的预兆。在这样的航空站,他是乐于搭乘一架大型喷气客机的。最近由于身陷囹圄,使他暂停了偷窃活动。如果情况还是象被捕入狱之前那样顺利的话,他也许很快就可以乘喷气飞机走了。虽然他很快就要重操旧业,但如今他有时也要迟疑不决,而在过去他行动起来总是很沉着,而且几乎不考虑个人的安危。
但那是很自然的。他心里明白,如果他再度被捕入狱的话,这一回将得关上十到十五年。那将是不堪设想的。现已五十二岁,剩下的日子就不多了。
奇开匙毫不惹人注目地漫步走过航空终点站,他衣着整齐讲究,腋下夹着一份折叠着的报纸,始终保持着警觉。他装出一副有钱商人的模样,既自在,又自信。只有他那双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盯着那些起早的旅客们的一举一动。轿车和出租汽车从市中心旅馆运送到这里的这些旅客正向终点站涌去。他们是那天第一批朝北去的旅客,人数很多,因为联合航空公司、国家航空公司、东方航空公司和台尔泰航空公司各自都有早班喷气飞机在不同时间飞往纽约、华盛顿、芝加哥、迈阿密和洛杉矶。
有两次他看到自己正在窥伺的那种机会出现了苗头。然而结果只是苗头而已,一无所获。两个男客伸手到口袋里去拿机票或零钱,结果却摸到了他们一时疏忽而带走的饭店房间钥匙。那第一个人,遵照钥匙上塑料附签所要求的,不辞辛苦地去寻找邮筒,把钥匙寄回去。另外一个人则把钥匙交给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他随即把钥匙塞进一只放现钞的抽屉,也许是准备寄回旅馆去。
两次机会都使人失望,但这在过去是时常碰到的。奇开匙继续留神窥伺。
他是个富有耐性的人。他知道,隔不了多久,他等待的事情一定会发生的。
十分钟之后,他的守候终于有了收获。
一个脸色红润、秃顶的男子,手里拿着轻便大衣、装得鼓鼓的飞行包和照相机,在走向飞机舷梯的途中,停下来选购一本杂志。在报摊付款柜前,他发现把一枚饭店钥匙带来了,懊恼地叫出声来。他的妻子,一个身材细瘦、性情温和的女人,悄悄地给他出了个主意,他却怒气冲冲地顶了一句:“没有时间啦。”奇开匙偷听到他们的谈话,紧紧地跟随他们。好极啦!当他们走过一个金属制垃圾箱时,那个男子把钥匙扔进了箱内。
下一步便是奇开匙的例行工作了。他漫步走过金属制垃圾箱,把自己折叠着的报纸扔了进去,然后,仿佛突然改变主意似的,又回转身去把它重新捡起来。同时,他眼睛朝下看,找到那个被扔进去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到手中。几分钟后,他走进清静的男子盥洗室,看出这个钥匙是圣格雷戈里饭店641号房间的。
走运时往往如此,半个小时后,另一次相似的机会,他又同样得到成功。
他捡到的第二把钥匙也是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这一巧合驱使奇开匙马上去打电话,询问他在那里预定的房间是否已经定妥。他打定主意不再在终点站呆下去了,以免错过好运。他出师顺利,今晚他将去火车站活动,接下去,也许隔几天,他将再去航空站活动。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偷到饭店钥匙,他昨夜就用过了其中的一个方法。
多年前,一个纽约检察官曾在法庭上说过这么一句话:“阁下,这个家伙作的每一件案子都是偷窃钥匙案件。坦率地说,我已经把他称之为‘奇开匙’米尔恩了。”这是不无道理的。
这句话已在警察局里登记在案,他的这个绰号也一直被人叫着,以致连奇开匙自己现在也自鸣得意地使用起这个绰号了。他所以自鸣得意,是因为凭丰富的经验,他知道只要有时间、耐心和运气,就会有很好的机会偷到钥匙,以至偷到几乎一切东西。
他目前的这套看家本领,是和人们对饭店钥匙的漠不关心分不开的,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奇开匙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是各地饭店老板经常感到失望的一件事。从理论上讲,当一个将离去的旅客把帐付清后,他应该把钥匙交出来。但是不少人离开饭店时,却把房间钥匙忘记在自己的口袋里或钱包里。认真的旅客后来会把钥匙丢入邮筒,象圣格雷戈里这样一家大饭店每周由于收到寄回的钥匙,经常要付出五十元或更多的邮费。但是还有其他一些人,有的把钥匙带走了,有的就满不在乎地把它们扔掉了。
就是后面这种人使奇开匙这样的职业旅馆窃贼得以不断地进行偷窃活动。
奇开匙从终点站大楼回到停车场,那辆已使用了五年的福特轿车是他在底特律买来的,他先将车子开往堪萨斯城,然后又开往新奥尔良。对奇开匙来说,这是一辆理想的不太显眼的汽车,车身暗灰色,不旧不新,不致引起人们特别注意或被人记住。唯一使他感到有点不安的东西是密执安州牌照——白底绿字,引人注目。外州的牌照在新奥尔良并不罕见,但是这个小小的与众不同的特点,他认为最好能搞掉。他曾考虑过用伪造的路易斯安那州牌照,但这样做似乎风险更大,而且,奇开匙非常精明,他决不愿干自己不太内行的事。
令人感到放心的是,汽车的马达一开就发动了,顺利地发出一阵阵震颤声,这是他自己进行的一次大修理的结果——这种修理技术是在一次监禁时靠联邦政府的费用学来的。
他向城里驶了十四英里,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车速极限,直向早一天他去侦察过的圣格雷戈里饭店驶去。他把汽车停在离饭店几条马路外的坎内尔街附近,从车上取下两只小提箱。他把其余的行李留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他早已为这个房间预付了几天的租金。再另开一个房间不经济。他这样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汽车旅馆可以充当一个窝藏赃物的地方,凡是他偷窃得来的东西都可以藏在那里,而且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以完全弃置不顾。他谨慎小心,在那里不留任何可以被认出是他的东西。他费尽心机,把汽车旅馆的钥匙藏在福特汽车的空气滤清器里。
他满怀信心地走进圣格雷戈里饭店,把手提包交给看门人,并登记了名字B·W·米德,来自密执安州安阿博市。房间登记员看到他衣服裁剪合时,面貌刚毅、轮廓清晰,说明是个大人物,就毕恭毕敬地招待这位新来的客人,把他安置在830号房间。这时,奇开匙心中暗暗高兴,他手里有了三把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钥匙——一把是饭店知道的,两把饭店不知道。
隔不多久,侍者便把他带进了830号房间,不出所料它是个理想的房间。
房间既宽敞又舒适,而且奇开匙一进来就注意到,那个专供职工使用的楼梯离这个房间只有几码远。
当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便小心地把手提箱打开来。稍后,他决定睡上一觉,准备应付夜里紧张的活动。
七
当彼得·麦克德莫特来到门厅时,柯蒂斯·奥基夫已经很快地住进了房间。彼得决定不立即跟着进去;因为有时候招待过分殷勤,就会象招待过于不周一样,反而使旅客感觉讨厌。而况,沃伦·特伦特还要主持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正式欢迎仪式。所以彼得在确信饭店老板已获悉奥基夫到来的消息后,便去555号房间看玛莎·普雷斯科特。
她一开门,就说,“你来了,我真高兴。我以为你不会来呢。”他看到她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的杏黄色衣服,这显然是今早她叫人去取来的。衣服轻盈地贴着她的躯体。她那长长的黑发松散地飘垂在双肩上,与上一天晚上做得很精致——虽然弄乱了——的发式形成了对照。她那又象女人又象孩子模样的外表,有一种特别诱人的东西——几乎令人神往。
“对不起,来晚啦。”他用赞许的目光注视着她。“可是,我看得出你充分利用了这一段时间。”
她笑了。“我想你也许要那套睡衣哩。”
“睡衣只是备用的——象这个房间一样,我很少用它。”
“那个女仆也是这样对我说的,”玛莎说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至少今天晚上我得继续呆在这里。”
“哦!我可以问个为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面对面站着,她迟疑不决。“也许因为经过昨天的事件后,我想恢复一下,而恢复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愿意回到那座空荡荡的花园区大宅第去。
他疑惑地点点头。“你感觉怎样?”
“好一些了。”
“这使我很高兴。”
“那种经历不是几个小时可以忘得了的,”玛莎承认说,“可是我竟会到这里来,恐怕真是傻透了——就象你提醒我的那样。”
“我可没有那么说过呀。”
“是没有,可你心里是这样想的。”
“我要是这样想的话,一定是记起了有时候我们都会遭到不幸的。”一阵沉默,接着彼得说道,“让我们坐下吧。”
坐定后他开口说,“我一直希望你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这我知道。”她用他已听惯的直截了当的口气又说了一句,“我老是在想我该不该告诉你。”
玛莎思考着,昨晚对她来说压倒一切的感觉就是震惊、自尊心受到伤害和精疲力竭。现在震惊已经消失了,但她觉得,与其提出抗议,还不如保持缄默,这样她的自尊心可能少受一些伤害。而且颇有可能,莱尔·杜梅尔和他的一伙密友也不至于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向人家吹嘘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果你决定不讲,我也不能硬要你讲,”彼得说道。“但是我得提醒你,人们做了坏事而不受处分,他们就会重犯——也许不是去找你的麻烦,但是会去找别人的麻烦的。”在他继续往下讲的时候,她的眼睛流露出焦虑不安,“我不知道昨晚在那个房里的那些家伙是不是你的朋友。可是,即使他们是你的朋友,我也想不出丝毫理由去庇护他们。”
“一个是朋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不管是不是朋友,”彼得坚持说,“问题在于他们打算干什么——而且,如果罗伊斯没有走进来的话,他们会干了些什么。还有,当他们快要被抓住的时候,四个人全象老鼠一样一溜烟逃跑了,把你一个人丢在那里。”
“昨晚,”玛莎试探地说,“我听到你说你知道两个人的姓名。”
“登记房间用的是斯坦利·狄克逊的名字。我所知道的另一个人的名字是杜梅尔。是这两个人吗?”
她点点头。
“谁是带头的?”
“我想……狄克逊。”
“好吧,告诉我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玛莎认识到自己闭口不说的决心已经有些动摇了。她感觉自己在听人指挥。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甚至更为出人意外的是,她感到自己乐于听人指挥。她乖乖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从她离开舞池开始,一直讲到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及时赶来为止。
她的话只被打断了两次。彼得·麦克德莫特问她,狄克逊和其他人提到的隔壁房间里的那几个女人,她有没有看见过?她有没有看到其中有饭店的职工?对这两个问题,她都摇头表示不知道。
到末了,她极力想告诉他更多的情况。玛莎说,要不是她的生日的话,整个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
他似乎感到惊奇。“昨天是你的生日吗?”
“是我十九岁生日。”
“你一个人过生日?”
这时她已经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要克制也克制不了。玛莎说她如何接到从罗马打来的电话,她又如何对她父亲不能回来感到失望。
她一讲完,他就说,“这很遗憾。但这一点对于了解事情的部分真相有些帮助。”
“这样的事决不能再发生了。决不能。”
“这我可以肯定。”他变得更加认真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利用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
她疑惑地问道,“怎样利用呢?”
“我要把这四个人——狄克逊、杜梅尔和另外两个人——叫到饭店里来谈话。”
“他们不会来的。”
“会来的。”彼得对于怎样使他们一定来,早已胸有成竹。
玛莎依然半信半疑,问道,“那样的话,会不会让许多人都知道这事呢?”
“我保证,我们谈完后,决不会引起任何人议论。”
“好吧,”玛莎同意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她感到松了一口气,这莫明其妙地使她变得轻浮起来了。
彼得想,事情比预计的要顺利一些。现在他已经掌握了情况,他急于想利用这些情况。虽然为了使这位姑娘宽下心来,也许他应该再多呆几分钟。
“有一件事我应该解释一下,普雷斯科特小姐。”
“玛莎。”
“好吧,我叫彼得。”他认为这样不拘礼节的称呼也没什么关系,虽然饭店的经理人员都受过训练,除了对熟悉的旅客,要避免这样的称呼。
“玛莎,饭店里发生的事多着呢,我们都眼开眼闭。可是发生象这样的事,我们就决不能手软。这包括我们饭店里所有的职工,如果我们查出牵涉到他们的话。”
彼得知道,在这一方面——它涉及到饭店的声誉——沃伦·特伦特会象他本人一样抱强硬态度的。而彼得采取的任何行动——只要他能证实自己的论据——都会得到饭店老板的坚决支持。
彼得感觉谈话应该到此为止了。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向窗口。从饭店的这一边,他能够看到坎内尔街上午忙碌的景象。街上的六条车道充斥着汽车,有的疾驰而过,有的慢吞吞地开动,宽阔的人行道上挤满着顾客。一群群公共汽车乘客等候在那条两旁长满着棕榈树叶的主要林荫大道上,装有空调机的公共汽车在林荫大道上徐徐行驶,车上的铝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看到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又在一些商店前设置纠察线了。一幅标语牌上写着:此店歧视黑人。不要光顾。还有其他标语牌,举着标语牌的人不动声色地走来走去,行人川流不息地在他们周围穿过。
“你刚来新奥尔良不久,是吗?”玛莎说道。她也走到了窗口旁,与他站在一起。他闻到一股清淡的香气。
“来了不多久。我希望将来能对它熟悉起来。”
她突然满腔热情地说,“当地的历史,我知道的可多哩。你要我讲些给你听听吗?”
“唔……我已买了一些书,就是没有时间看。”
“书可以放着以后再看。最好是先了解情况,或者听人家讲。而且,我愿意效劳以表示我多么感谢……”
“不需要那样吧。”
“反正我愿意。答应我吧!”她伸手去握他的手臂。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聪明,说道,“这倒是一个有趣的提议哩。”
“好!一言为定。明天晚上我要在家里举行一个宴会。那是一个老式的新奥尔良晚会。之后我们就可以谈论历史了。”
他反对说,“不!……”
“你意思是说你已另有安排?”
“唔,不完全这样。”
玛莎坚决地说,“那么也一言为定了。”
往事,也就是千万不能同年轻姑娘(同时是饭店旅客)厮混在一起,使彼得犹豫起来。接着他又决定:一口拒绝,那是太粗暴了。而且接受邀请去参加晚宴也丝毫没有不得体的地方。毕竟还有别人一起参加呢。“如果我来的话,”他说,“我要求你现在就给我做一件事。”
“做什么?”
“回家去,玛莎。离开饭店回家去。”
他们的目光直接相遇。他又一次感受到她的青春活力和阵阵香气。
“好吧,”她说。“如果你要我这样做,我就回去。”
几分钟后,彼得·麦克德莫特重新走进了他在正面夹层的办公室,沉思着。使他苦恼的是,象玛莎·普雷斯科特这样年轻的姑娘,而且可能生下来就得天独厚,却受到那么明显的冷待。即使她父亲不在国内,她母亲出走了——他听到过这位前普雷斯科特夫人曾多次结婚——连一个年轻姑娘的幸福都得不到保障,他认为这简直是令人不可置信的。如果我是她的父亲,他想……或者是她的哥哥……
他的沉思被他那个难看的满脸雀斑的秘书弗洛拉·耶茨打断了。弗洛拉的手指生得又粗又短,打字的速度却比他看到过的任何人都快,这时她手里正拿着一叠电话记录纸条。他指指这些纸条问道,“有马上要办的事吗?”
“没有多少。这些事可搁到今天下午再说。”
“那么,把它们搁一搁吧。我要求出纳处把1126—7号房间的帐单送来给我。旅客的姓名是斯坦利·狄克逊。”
“帐单在这里。”弗洛拉从他办公桌上的几个文件夹里抽了一个出来。
“还有一张木工间送来的房间损坏估计单。我把这两张单子放在一起了。”
他略略把两张单子看了一下。帐单包括几笔房间服务费用,共计七十五元,木匠间损失估计为一百十元。彼得指指那张帐单说,“把这个地址的电话号码给我找出来。我想电话用的是他父亲的姓名。”
他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摺着的报纸,到现在他才有时间看报。这是《时代花絮》晨报。弗洛拉出去后,他把报纸打开,粗体黑字大标题赫然映入他的眼帘。昨夜发生的撞倒行人就逃之夭夭的车祸成了一个两条人命的惨案,被撞死的那个孩子的母亲一大早在医院里死去了。彼得迅速读完了这个报道,报道比警察在他和克丽丝汀为路障所阻时告诉他们的情况还要详细。报纸透露说,“至今,还没有找到关于那辆撞死人的汽车及其司机的可靠线索。可是,警方认为一位不知姓名的目击者的报告很有用:他目睹在出事后几秒钟‘有一辆黑色矮轿车飞快地’驶离出事地点。”《时代花絮》继续报道说,市和州的警察正通力合作,在全州范围内搜寻这辆符合上述情况的很可能撞坏了的汽车。
彼得心里想,不知道克丽丝汀是否已看到这篇新闻报道。由于他们自己在出事地点逗留过片刻,这个报道似乎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弗洛拉回到办公室,找来了他所要的电话号码,这使他的思想又回到了眼前要处理的那些事情上来。
他把报纸放在一旁,拿起外线电话,动手拨号。一个深沉的男人声音回答说,“这是狄克逊住宅。”
“我要跟斯坦利·狄克逊先生讲话。他在家吗?”
“请问你是谁,先生?”
彼得报了自己的姓名,接着又加了一句,“格雷戈里饭店。”
一阵沉默,从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不久又听到了同样的脚步声。
“对不起,先生。小狄克逊先生不在家。”
彼得厉声说道,“带个口信给他:告诉他如果他不来听电话,我要直接打给他的父亲了。”
“如果你打的话……”
“快去!把我的话告诉他。”
儿乎可以听到一阵迟疑。接着对方说:“那好吧,先生。”脚步声重新消失了。
电话发出卡嗒一声,一个愠怒的声音说道,“我是斯坦狄克逊。大惊小怪干什么?”
彼得严厉地回答说,“大惊小怪的是昨晚发生的事。你感到意外吗?”
“你是谁?”
他重新报了自己的姓名。“我已经和普雷斯科特小姐谈过了。现在我要和你谈谈。”
“你现在是在谈嘛,”狄克逊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不是在电话上谈。到饭店我的办公室里来谈。”对方哼了一声,彼得不加理睬。“明天四点钟,跟其他三个人一起来。你把他们带来。”
反应迅速而强烈。“混蛋才去呢!混蛋,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饭店里一个混饭吃的,我凭什么听你的话。你可得小心一点,我的老子认识沃伦·特伦特。”
“告诉你吧,我早已跟特伦特先生谈过这件事了。他把事情交给我全权处理,包括要不要提出刑事诉讼。但是我可以告诉他,你倒愿意把你父亲牵涉进去。我们就按这个办吧。”
“慢着!”一阵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说,口气显然不那么好战了,“我明天四点钟有课。”
“不要去上啦,”彼得告诉他,“另外几个人也不要去上课。我的办公室在正面夹层。记住——四点正。”
他把电话挂上,感到自己已在等待着明天的会面了。
八
凌乱的日报东一页西一页地丢在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的床周围。公爵夫人差不多已把所有的新闻都从头至尾读过了,这时她往后斜靠着枕头,反复思索着,感觉到她可从来没有到过这样智穷计尽的地步。
在一只床头柜上,有一只用过的房内早餐盘被推在一边。即使危难临头,公爵夫人照样要好好地吃早餐。这个习惯是她小时候就养成的。她在法林布鲁克艾比她家的别墅里度过了幼年时代。那时在别墅里,早点往往是在轻快地越野骑了一阵马后才吃的,早餐总是有好几道,相当丰盛。
几分钟前公爵独自在起居室里用完早餐,回到了卧室里。报纸一到,他也贪婪地读了一遍。这时,他睡衣外面又穿了一件束带的猩红色晨衣,焦虑不安地踱来踱去。偶尔他用手捋捋依旧很凌乱的头发。
“天啊,安静点吧!”从他妻子的声音里流露出他们共有的紧张情绪。
“你走来走去,好象阿斯科特赛马场上的一头雄马,我简直没法想主意了。
他转过身来,在明亮的晨光下,脸上显露出皱纹和绝望的神色。“想有什么屁用?又不会带来什么转机。”
“想总是有用的——要是反反复复地想,并且想得对头的话。有些人有成就,有些人却没有,道理就在这里。”
他又一次用手捋了捋头发。“看来情况一点没有比昨晚好转。”
“至少也没有更坏嘛,”公爵夫人实事求是地说,“能这样已是谢天谢地啦。我们还在这里——平安无事。”
他疲倦地摇摇头。昨晚他几乎没有睡着。“这有什么用?”
“据我看,这是个时间问题。时间在我们一边。我们等得时间越长,而又太平无事……”她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你的身上。这种注意力要使那件事情看起来那么荒诞无稽,使人家连想都不会去想。”
仿佛事先同意似的,谁也不提昨夜他们之间的相互讥讽。
公爵又踱来踱去。“只有一件事情可能达到那个目的,就是发表一个声明,宣布我被任命为驻华盛顿大使。”
“一点不错。”
“你不能性急。如果哈尔感到有人在催逼他的话,他会把唐宁街的屋顶掀掉的。不管怎样,整个事情是非常棘手的……”
“还要棘手得多呢,如果……”
“难道你认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难道你认为我没有考虑过我们也会去投案自首吗!”克罗伊敦公爵的声音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他点了一支香烟,一只手抖动着。
“我们不投案自首!”与她丈夫相反,公爵夫人的声调干脆而一本正经。
“连首相也得屈服于压力,如果压力来自正确方面的话。哈尔也不例外。我要给伦敦打个电话。”
“为什么?”
“我要同杰弗里谈一谈。我打算要他尽一切可能加快对你的任命。”
公爵摇摇头,表示怀疑,虽然并没有立刻否定这个主意。过去他曾多次亲眼目睹他妻子的家族如何施加其巨大的影响。尽管这样,他仍然警告说,“我们可能要遭到失败哩。老太婆。”
“不见得吧。杰弗里是非常善于施加压力的,如果他想要施加的话。而且,如果我们在这里坐等,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坏。”公爵夫人说罢就行动起来,她拿起床旁的电话,通知接线员,“我要打电话去伦敦,同塞尔温勋爵讲话。”她把梅费尔住宅区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对方。
电话二十分钟后便接通了。当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说明自己的意图后,她的胞兄塞尔温勋爵显得相当冷淡。在卧室的这一边,公爵能够听到从电话机的膜片里传来他妻舅的深沉的喋喋责备声。“天哪,妹妹,你可能惹麻烦哩,为什么这么干呢?我可以告诉你,西蒙被任命为驻华盛顿大使,现在还毫无把握哩。内阁里有些人认为眼前他不是个合适的人选。我并不是说我同意他们的看法,可是拿不出充分的理由,对吗?”
“如果情况还是象现在这样,需要多久才能作出决定呢?”
“确实很难说呢,老妹子。不过我听说可能要几个星期。”
“我们可等不了几个星期啊,”公爵夫人坚持说。“你得相信我的话,杰弗里,现在不使把劲,将来会铸成大错的。”
“我可看不出来。”来自伦敦的声音显然很生气。
她提高嗓子说,“我的要求,全是为了这个家族,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肯定你会接受我这番话的。”
一阵沉默,接着是小心的问话,“西蒙和你在一起吗?”
“在一起。”
“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呀?他究竟干了些什么?”
“就是能告诉你,”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回答说,“我也决不会愚蠢到在公用电话上把它讲出来。”
又一阵沉默,接着勉强地表示同意,“好吧,你到底在摘些什么花样,你总是自己心里有数,我可以那么说。”
公爵夫人引起了她丈夫的注意。她稍稍点了点头,接着问她的胞兄,“那么我可以认为你一定会照我的要求办啦?”
“我不愿意这么干,妹妹。我还是不愿意这么干。”可是他又添了一句:
“好吧,我尽力而为吧。”
他们又讲了几句,就说了声再会。
床旁的话筒刚放好,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克罗伊敦夫妇两人都吓了一跳,公爵紧张不安地舔着嘴唇。他听着他妻子接电话。
“哦?”
一个声调平淡、带有鼻音的声音问道,“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吗?”
“我就是。”
“我是奥格尔维,饭店侦探长。”电话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仿佛打电话的人有意给对方时间考虑一下他的自我介绍。
公爵夫人等待着。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她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要什么?”
“私人谈谈。同你的丈夫和你。”他的话生硬而冷淡,声调还是那样的阴阳怪气,慢吞吞地。
“如果谈饭店的事,我想你是找错了人啦。我们一直是与特伦特先生打交道的。”
“那么这回你就去找他吧,你会后悔的。”那冷淡、无礼的声音带有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心。这使公爵夫人迟疑起来。她犹豫不决,感觉自己的双手颤抖着。
她终于回答道,“现在不便见你。”
“那什么时候方便呢?”又是一阵沉默和沉重的呼吸声。
她知道,不论这个家伙知道什么或要干什么,他是善于保持一种心理上的优势的。
她回答说,“可能稍晚一些。”
“一个小时后我就来。”他的话简直象声明,而不是商议。
“也许不……”
对方打断她的异议,只听到卡嗒一声,把电话挂了。
“是谁?他们要什么啊?”公爵紧张地走近来。他那憔悴的脸似乎显得比以前更苍白了。
公爵夫人顿时闭起双目。她这时渴望的是,他们的事最好不再由她来作主负责,而由别的什么人来挑起这副作出决策的重担。她知道这是徒然无望的,据她记忆所及,这始终是徒然无望的。一个性格天生比别人更为坚强的人,是无法摆脱一切的。在她自己家里,虽然人人都很自负,但别人都本能地仰赖她,追随她,听她的话。连杰弗里这样具有真才实学、刚愎自用的人,到头来也往往得听她的,刚才他就是这样。现在她面对着现实,一时的渴望顿即消失了。她张开了眼睛。
“是饭店侦探长打来的。他坚决要求在一个小时后到这里来。”
“那么他知道罗!天哪!——他知道啦!”
“显然他有所了解。但他没有说了解了什么。”
出入意料地,克罗伊敦公爵伸直身子,竖起头,挺着胸膛。他的双手不再颤抖了,他的嘴显得更坚毅了。这种反复无常的变化与他昨天晚上的表现一模一样。他轻声地说道,“情可能会有所好转,甚至现在就有可能,如果我去……如果我承认的话……”
“不!绝对不,肯定不!”他妻子的眼睛里冒出了怒火。“你得明白,你随便干什么,都丝毫不会使情况好转。”两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公爵夫人沮丧地说,“我们什么也别干。我们就等这家伙来吧,看他掌握什么情况,打算干什么。”
公爵仿佛马上要争辩似的。然而,他改变了主意,郁郁不乐地点点头。
他把身上那件猩红的晨衣裹裹紧,慢慢地向隔壁房间走去。过了几分钟,他重新走进来,手里拿着两杯纯苏格兰威士忌酒。当他把一杯酒给他妻子时,她反对说,“你知道为时还太早哩……”
“甭去管它。你现在需要酒。”他以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关心态度,把酒杯塞进她手里。
她感到意外,但终于屈服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未经冲淡的酒辣得难受,害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是不多一会儿她周身就感到热呼呼的。
九
“说什么也不至于那么糟。”
克丽丝汀坐在总经理套房外面一间办公室里她自己的办公桌边,一边念着手中的一封信,一边皱着眉头。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彼得·麦克德莫特那张高兴而朴实的脸在门口东张西望着。
她喜悦地应声说道,“又是一箭射来,但是已经那么多了,再来一下又算得了什么?”
“我倒喜欢这种想法。”彼得在门边舒展一下他那魁梧的身躯。
克丽丝汀仔细打量着他,“你昨晚一定睡得很少,可看起来好象毫无倦意。”
他咧着嘴笑了。“今天一清早我跟你的上司干了一仗,简直象是洗了个冷水淋浴。他下来了没有?”
她摇摇头,然后瞥了一眼她刚才念的信。“他来了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的。”
“是个秘密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我想,跟你有牵连。”
彼得在办公桌对面一张皮椅上坐下来。
“你记得一个月以前,”克丽丝汀说道,“有一个人在卡伦德莱特街上走的时候,上面掉下一只瓶子。他的头被砸破得很厉害。”
彼得点点头。“真丢人!瓶子是从我们的一个房间里掉下去的,那毫无问题。但是我们找不到那个扔瓶子的旅客。”
“被砸破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记得是个挺不错的小个子。事后我跟他谈过,我们替他付了医药费。
我们的律师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明这只是友好的表示,而不是承担责任。”
“友好并没有起作用。他起诉要求饭店赔偿一万元。他说他得了脑震荡,身体严重受伤,失去了工作能力,还说我们对此毫不关心。”
彼得干脆地说,“他拿不到钱的。我也觉得从某一点上说这不太公平。
但是他不可能拿到钱的。”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同样的事情多得很。辩护律师在法庭上会有例可援的。”
“那样就能影响一项判决吗?
“通常是这样的,”他肯定地对她说。“多少年来法律一向如此的。举个例吧,在匹兹堡曾经有个典型的案件——在威廉·佩恩饭店,一个人被上面客房里扔下来的瓶子打中,瓶子是打穿了他的车顶掉进去的。他向饭店起诉要求赔偿。”
“他胜诉了吗?”
“没有。他在低级法院里败诉了,然后又向宾夕法尼亚最高法院起诉。
他们驳回了他的上诉。”
“为什么?”
“法院说一个饭店——任何饭店——不能对它的旅客的行为负责。唯一的例外是,如果某一个负责人——比如说饭店经理——预先知道要发生什么事,而又不加防阻。”彼得继续说下去,皱着眉头在回想着。“还有一个案子——我想是在堪萨斯城。有几个在开会的人从他们房间里把一些装满水的洗衣袋扔下去。当洗衣袋爆裂的时候,在人行道上的人吓得四处乱闯,有一个人被推倒在开过来的汽车底下。他受了重伤。事后他起诉要求饭店赔偿,也是什么钱都没拿到。还有一些其他的判决——全都一样。”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在康奈尔大学读书时,也学过旅馆法律。”
“唉!我觉得这似乎太不公平了。”
“谁碰上这种事就算他倒霉,但是对饭店来说都是公平合理的。当然,照理应该由干这种事的人来承担责任。问题在于,有那么多临街的房间,几乎不可能找出是谁干的。因此他们多半都得以逍遥法外。”
克丽丝汀专心一意地听着,一只臂肘抵在她的办公桌上,手掌托住下巴。
太阳透过半开着的软百叶窗斜照进来,照在她的红头发上,使它更加发亮了。
这时她因困惑不解而皱起了眉端,彼得感到自己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把这皱纹抹掉。
“让我搞搞清楚,”她说道。“你是说一个饭店对于它的旅客的任何行为,甚至包括对其他旅客的行为,都不负法律上的责任吗?”
“从我们刚才所谈的情况来看,肯定是不负法律上的责任的。法律定得很清楚,而且自古已然。事实上我们许多法律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纪开始出现的英国小客栈。”
“讲给我听听。”
“我可以给你简单地讲一讲。它起源于英国的小客栈,那时这种小客栈里都有一个大厅,里面生着火,又暖和又亮,大家都睡在大厅里。当他们睡觉的时候,店主的责任就是要保护他们不受小偷和刺客的骚扰。”
“这听起来倒很合情合理。”
“是这样的。当开始使用较小房间的时候,还是要求店主这样做,因为虽然是小房间,可往往是——或者有可能是——跟陌生人合住。”
“这么说的话,”克丽丝汀沉思着,“这个时期还谈不上个人的小天地喽。”
“到后来有了个人房间,小天地才有了,并且旅客也有了钥匙。这以后,法律的规定也两样了。店主应保护他的旅客,不让人闯进去打拢。但是除此之外,不管在旅客的房间里别人对旅客干了什么,或者旅客自己干了什么,店主都不再担负责任了。”
“那么说,关键就在于钥匙了。”
“现在还是这样,”彼得说道。“在这个问题上,法律没有改变。当我们把钥匙交给旅客的时候,这就是一种法律的象征,就象在当时英国小客栈里一样。它意味着饭店不能再使用那个房间了,再不能让其他任何人住进去了。另一方面,旅客把房门关上后,饭店对他就不再负有任何责任了。”他指着克丽丝汀放下来的信说,“因此,我们外边的朋友一定得找到那个把瓶子扔在他身上的人,否则他就只好自认倒霉。”
“我还不知道你竟是这样渊博。”
“我不是有意地这样表现,”彼得说。“我想沃·特是精通法律的,可是假如他要案件清单,我可以找出一张来。”
“那他一定会非常感激你。让我写张条子别在这封信上。”她的目光正好跟彼得的对上了。“你很喜欢这些事,是不是?管理一家饭店,以及跟它有关的一切。”
他坦率地回答道,“是的,我很喜欢。不过假如我们对这里的有些事情能改革一下,我就会更喜欢了。如果我们早就这么干,现在我们就不需要柯蒂斯·奥基夫了。顺便问一声,我想你一定知道他已经到这里了。”
“你是第十七个告诉我这件事的人了。我料想他的脚一踏上饭店外面的人行道,电话就开始不断地响了。”
“这也不足为奇。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揣测他为什么来。更确切地说,是在揣测什么时候才正式宣布他来这里的原因。”
克丽丝汀说道,“我刚替沃·特安排了今晚上的私人晚宴,在他的套房里,请奥基夫先生和他的朋友。你见过她吗?据说她有些特殊。”
他摇摇头。“我更感兴趣的是我自己的晚餐计划——跟你有关系,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如果是今晚请我的话,我有空,也正想打牙祭。”
“好极啦!”他跳了起来,屹立在她的面前。“七点钟我到你的公寓来接你。”
彼得刚要走,看到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份摺着的《时代花絮》。他停了下来,发现这跟他刚才看过的一份一样——刊载着撞倒行人就逃之夭夭的车祸的黑字大标题。他阴沉地说道,“我想你看过这篇报道了。”
“是的,我看过了。太可怕了,是吗?当我看的时候,由于昨夜我们路过那儿,我感觉特别难受,好象亲眼看到事情的全部经过似的。”
他奇怪地望着她。“你这么说真奇怪。我也有一种感觉。它昨夜折磨了我一晚上,今天早上又来折磨我了。”
“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也说不准。最近似的感觉是——似乎觉得我知道些什么,可我又不知道。”彼得耸耸肩膀,不再去想它。“我希望就象你所说的——这是因为我们路过那里而已。”他把报纸放回原处。
他一面跨步走出去,一面回过头来向她微笑着招招手。
克丽丝汀跟平常一样,让房间侍者送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到她办公桌上当中饭。她正在吃的时候,沃伦·特伦特出现了,他只是先来看看信件,然后再到饭店各处去巡视一番,克丽丝汀知道他去饭店各处走一圈就得要好几个钟头。看到这个饭店老板绷紧的脸,她觉得自己在为他担忧,再注意到他步履艰难地走着,知道一定是他的坐骨神经又在痛了。
二点半的时候,克丽丝汀向外面办公室的一位秘书交代了几句话,就走出去看望艾伯特·韦尔斯了。
她乘电梯到了十四楼,跨入长廊的时候,看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往这边走来。那是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当他走近的时候,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脸上表情阴沉沉的。
看见克丽丝汀,他站住了说,“我去看过你那位生病的朋友韦尔斯先生了。”
“如果你是这样愁眉苦脸的话,你可不会使他高兴起来的。”
“告诉你实话,”雅库皮克说道,“他也没让我高兴。他给了我这么一张纸条,天知道这是不是有用。”
克丽丝汀接过信用部主管拿着的纸条来看。这是一张弄脏了的饭店便条,角上还有一块油迹。在这张纸上,艾伯特·韦尔斯潦潦草草地签写了向蒙特利尔一家银行提取二百元的支款单。
“就看他那不声不响的样子,”雅库皮克说,“他就是个顽固不化的老混蛋。起先他什么也不肯给我,还告诉我说到时候他自会付清。我告诉他如果他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再给他宽容几天,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人们对钱总是敏感的,”克丽丝汀说道,“特别是缺钱用的人。”
信用部主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去他的!我们大多数人都缺钱用。我就常缺钱,本来只要他们肯开诚布公地说,人家多半是会帮助他们解决困难的。但是人们总是觉得这是丢脸的事。”
克丽丝汀怀疑地看着这张随随便便写的银行支票,“这合法吗?”
“只要银行里有存款可付那就合法。如果你高兴,你可以把支票写在五线谱上或是香蕉皮上。但是大多数有银行存款的人至少身边都带着印好的支票簿。你的朋友韦尔斯说他找不到这么一张支票。”
克丽丝汀把纸条递还给他的时候,雅库皮克说,“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我想他是诚实的,而且有这笔钱——只是勉强才凑够数目,为了凑这笔钱,他今后会把自己给困住了。问题是,他的欠款已经超过这二百元的半数,护士帐单一来马上就要把剩下的钱全花光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
信用部主管用手抹了抹他的秃头。“首先我要打个电话去蒙特利尔问一下这是有款可付的支票还是空头支票。”
“如果这是空头支票呢,萨姆?”
“那他就得离开饭店——至少我觉得应该这么办。当然,如果你要去告诉特伦特先生,而他的说法不同”——雅库皮克耸耸肩膀——“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克丽丝汀摇摇头。“我才不愿意去麻烦沃·特呢。但是在你有所行动之前,请先告诉我一声,那就非常感谢了。”
“行呀,弗朗西斯小姐。”信用部主管点点头,然后急促有力地往走廊那头走去。
过了一会儿,克丽丝汀已经在敲1410号的房门了。
一位身穿护士服的中年护士把门打开,她的脸怪严肃的,还戴了一副角质阔边眼镜。克丽丝汀报了姓名,护士命令道:“请在这儿等一会。我去问问韦尔斯先生见不见你。”
里面有脚步走动的声音,克丽丝汀听到一个声音坚持地说,“当然我要见她。别让她久等了。”她微笑了。
当护士重新出来的时候,克丽丝汀建议说,“假如你想离开一会儿的话,我可以等你回来了再走。”
“唔……”这个年龄较大的女人犹豫了一下,脸色和缓了下来。
里面的声音说,“你走吧,弗朗西斯小姐知道该干什么的。昨晚要不是她的话,我也许早已一命呜呼了。”
“好吧,”护士说。“我就去十分钟,如果你需要我的话,请打电话到咖啡室去。”
克丽丝汀一走进来,艾伯特·韦尔斯便面露笑容。矮老头斜靠在一堆枕头上坐着。他的外表——骨瘦如柴的身架披着一件新换的老式长睡衣——还是给人以小麻雀的印象,但是跟昨晚那种垂危的病态比起来,今天是一只活活泼泼的麻雀了。他还是很苍白,不过昨晚那种死灰色已经没有了。他的呼吸虽然有时还是呼哧呼哧地,可已经很规则,也明显地不用费很大力气了。
他说,“谢谢你的好意,还来看我,小姐。”
“这谈不上好意,”克丽丝汀安慰他说。“我是想知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你,好多了。”他指了指被护士关上的门。“可是她可太凶了,那个护士。”
“也许她对你帮助很大吧。”克丽丝汀赞许地环视了一下房间。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包括老头个人的东西,都理得整整齐齐。在床头柜上放着一盘备用药物。头天晚上用过的氧气简还搁在那儿,只是临时用的面罩已经换了一个医用的了。
“喔,她是干得挺不错,”艾伯特·韦尔斯承认,“不过,下次我可要一个漂亮点儿的。”
克丽丝汀笑了。“你是好多了。”她心里想要不要跟他提起刚才和萨姆·雅库皮克的谈话,继而决定还是不提。而改口问道,“昨夜你说,你是过去当矿工的时候开始得了这些病的,是吗?”
“我得的是支气管炎,对啦。”
“韦尔斯先生,你当了很长时间矿工吗?”
“年数多得我都不愿去想它了,小姐。可是老是有事情会使你想起它——支气管炎就是其中之一,还有就是这些。”他把双手摊开,手掌朝上搁在床单上,她看见那上面由于积年累月的体力劳动而长满了粗糙的老茧。
她感情冲动地伸出手去摸摸它们。“我觉得这是足以自豪的。我真想听听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也许等以后你有时间和有耐心的时候再讲吧。大多数只不过是一般老头儿的故事;要是你给他们一点机会,老头儿就会叫人讨厌的。”
克丽丝汀坐在床旁的一张椅子上。“我很有耐心,我也不信这会叫人讨厌。”
他咯咯咯地笑了。“在蒙特利尔有些人可不同意这种说法。”
“我常常向往蒙特利尔。我从来没去过那儿。”
“那是一个混乱的地方——在有些方面很象新奥尔良。”
她好奇地问道,“就为这个,所以你每年要到这儿来吗?就因为它们很相象吗?”
矮老头考虑着,他那瘦骨嶙嶙的肩膀深埋在一堆枕头之中。“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小姐——我什么都没想过。我想我来这儿是因为我喜欢老式的东西,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有这种东西了。这家饭店也一样。在好些地方,它也给抹掉了一些——你懂这意思吧。但主要的它有一种亲切感,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我不喜欢联号饭店。它们全都一样——华而不实,你一住进去就象是住在一家工厂里。”
克丽丝汀犹豫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反正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把早先的秘密泄露了,便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你所不喜欢的消息。我怕不久圣格雷戈里要变成一家联号饭店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我真感到遗憾,”艾伯特·韦尔斯说。“不过我知道你们这儿经济有困难。”
“你怎么知道?”
老头反复思考着。“上两次我来这儿的时候,我就看出情况不妙。现在是什么问题呢——银行银根紧了,抵押到期了,诸如此类,是不是?”
克丽丝汀想,这位退休的矿工真有许多使人们意想不到的方面,包括对事情真相的直觉本能。她微笑着回答道,“我可能已经讲得太多了。但是你肯定已经听到,柯蒂斯·奥基夫今天早上已经来了。”
“噢,不!——可别是他。”艾伯特·韦尔斯的脸上露出真正关切的表情。“如果那个人插手这个饭店的话,那他就要把它变成跟他所有别的饭店一个样了。就象我说的,它要变成一家工厂了。这家饭店需要一些改革,但不是他的那种。”
克丽丝汀好奇地问,“什么样的改革呢,韦尔斯先生?”
“一个好的饭店老板会讲得比我好,虽然我有一些主张。我只知道一件事,小姐——往往就是这样,人们是赶时髦的。目前他们崇尚华而不实,要把什么都涂上克罗米,要千篇一律。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生厌,又留恋起旧的东西来——所谓旧东西就是那种真正好客的、具有一点特色的气氛;这种东西,他们在别的五十个城市里恰恰是找不到的,将来在另外五十个城市里也是找不到的。唯一的问题是,到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大多数好地方——
也许还包括这里的一家——就都完蛋了。”他停顿一下,然后又问,“他们什么时候作出决定呢?”
“我真的不知道,”克丽丝汀说。这个矮老头的深沉感情使她大吃一惊。
“只是我认为奥基夫先生不会在这里呆多久的。”
艾伯特·韦尔斯点点头。“就我所听到过的,他在哪儿都呆不长。他一经决定的事情就会很快进行的。唉,我还是说这将是遗憾的事,如果成为事实的话,我就不愿意再来了。”
“我们会想念你的,韦尔斯先生。至少我会——假如变动后我能留下来的话。”
“你会留下来的,你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小姐。不过,年轻小伙子如果有头脑的话,就不愿在饭店里工作。”
她微笑着没有回答,他们接着就谈别的,直到听见短促、连续的敲门声,护士回来了才停止。护士一本正经地说,“谢谢你,弗朗西斯小姐。”然后,她故意看了看表:“时间到啦,我的病人该吃药和休息了。”
“我该走了,”克丽丝汀说道。“如果你不反对,我明天再来看你,韦尔斯先生。”
“如果你能来,我就太高兴了。”
她离去的时候,他对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办公桌上留着一张条子,叫她打电话给萨姆·雅库皮克。她打了电话,信用部主管自己接的。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他说。“我给蒙特利尔的银行打了电话。看来你的朋友没有问题。”
“是个好消息,萨姆。他们怎么说?”
“呃,事情有点希奇。他们不愿意告诉我存款的情况——银行往往是这样的。他们只是说把支票拿去兑现。我把金额告诉他们,他们好象一点也不在乎,因此我猜想他有存款。”
“我真高兴,”克丽丝汀说。
“我也很高兴,不过我还得注意这个客房的帐,别让它金额搞得太大了。”
“你真是个伟大的看家狗,萨姆。”她笑了起来。“谢谢你打电话来。”
十
柯蒂斯·奥基夫和多多在他们互通的套房里舒舒服服地安顿了下来,多多在整理着他们俩的行李,她总是喜欢整理行李。此刻,在两间起居室中较大的那间里,饭店大老板正在研究一份财政报告。它是那只上面标着“密件——圣格雷戈里饭店,初步调查报告”字样的蓝色文件夹中的一份。
套房里放着一大篮水果,它是彼得·麦克德莫特叫人送来的。多多仔细看了一下水果篮,就挑了一只苹果削起来,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奥基夫手边的电话铃响了两次。
第一个电话是沃伦·特伦特打来的——表示礼节性的欢迎并询问一切是否都已安排妥当。柯蒂斯·奥基夫表示了亲切的感谢并回答一切已安排妥当之后——“不能再好了,我亲爱的沃伦,就是在一家奥基夫的饭店里也不能比这再好了”——就接受了沃伦私人对他自己和多多的邀请,今天晚上同这个圣格雷戈里饭店老板一起吃晚饭。
“我们真是高兴,”这位饭店大老板有礼貌地接受邀请说,“顺便说一下,我非常欣赏你的房子。”
“那个,”沃伦在电话里干巴巴说道,“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事。”
奥基夫狂笑起来。“我们今天晚上谈吧,沃伦。如果需要的话就谈一些生意也行。不过我主要是盼望跟一个了不起的饭店老板谈谈天。”
他把电话放下以后,多多皱着眉头问道,“柯蒂,假如他是一个了不起的饭店老板,他为什么要把饭店卖给你呢?”
他虽然明知她听不懂他的话,却仍象平时一样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主要是因为我们已经进入又一个新时代了,而他还不知道。现在光是一个饭店的好管家,那是不够的;你还必须是个成本会计师。”
“天啊,”多多说,“这些苹果可真大呀。”
紧接着的第二个电话来自饭店门厅的公用电话间。“喂,奥格登,”柯蒂斯·奥基夫听到对方报了名以后说道,“我正在看你的报告呢。”
在十一层楼下面的门厅里,一个灰黄皮肤、秃脑袋的人,就象个会计师的模样——他确实是会计师,还担任着其他职务——向等在镶玻璃的电话间外面的一个年轻人点头示意。这个打电话的人叫奥格登·贝利,他的家在长岛,而过去两个星期他在饭店登记用的是迈阿密的理查德·方登这个姓名。
由于他特有的谨慎,他避免使用内线电话或者从四楼他自己的房间里打。现在他用清晰、简短的口吻说道:“奥基夫先生,还有几点我想详细说明一下,我想你一定也想要知道近来的一些情况。”
“好吧。过十五分钟来看我。”
把电话挂上,柯蒂斯·奥基夫打趣地对多多说,“我很高兴你喜欢这些水果。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要这些象庆丰收似的水果呢。”
“唉,并不是我那么喜欢水果。”那双浅蓝色眼睛张得大大地看着他。
“但是你一点也没吃,浪费掉倒挺可惜的。”
“在饭店里没有东西会白白浪费掉的,”他断然向她说。“不论你丢掉什么东西,总有人会拿走的——可能是通过后门。”
“我的妈妈最喜欢水果了。”多多摘了一串葡萄。“她要是有这么一篮子,那简直会乐疯了。”
他已经又拿起那张资产负债表来看了。现在他把它放下。“那么为什么不给她送一篮子去?”
“你是说现在吗?”
“当然罗。”他又拿起电话叫接花店。“我是奥基夫先生。我想是你们送过一篮水果到我的房间里来的吧。”
一个女人的声音焦急地回答道,“是呀,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我想请你们打个电报到俄亥俄的阿克伦去,照样定一篮水果送去,开在我的帐上。等一等。”他把电话递给多多。“把住址和给你母亲的口信告诉他们。”
她把电话挂上后,冲动地用胳臂搂着他。“嗨,柯蒂,你是最可爱的人!”
他沉浸在她真诚的快乐之中。他觉得奇怪的是,虽然多多象以前几个女伴一样乐于接受贵重的礼物,但看来最使她高兴的却是象现在送的这种小东西。
他看完了夹子里的文件,正好过了十五分钟,便有人来敲门,多多去开了。她带进来两个人,他们手中都拿着公文包——一个就是刚才打电话的奥格登·贝利,另一个人就是跟他一起在门厅里的肖恩·霍尔。霍尔跟他的上司很象,不过年轻一些,奥基夫想,再过十年左右,他也许同样会变得面色灰黄、全神贯注,这无疑是由于无休无止地仔细研读资产负债表和起草预算而逐渐造成的。
饭店大老板向两个人亲切地招呼。奥格登·贝利,目前化名叫理查德·方登,是奥基夫机构里一个富有经验的关键人物。他不仅具有一个会计师的一般资格,并且还有一种非凡的才能;能进入任何一家饭店,经过一两个星期的仔细观察——往往连饭店的管理人员都不知道——就能写出一份事后证明竟与饭店自己的数字相差无几的财政分析。霍尔则是贝利亲自物色和培养的,大有希望继承其衣钵。
两个人都客气地谢绝了给他们端来的酒,这是早在奥基夫预料之中的事。他们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面对着他,不急于去拉开他们的公文包,好象知道必须先来一番客套似的。多多在房间那一边,注意力又回到那篮水果上,她正在剥一只香蕉。
“我很高兴你们能来,先生们,”柯蒂斯·奥基夫对他们说,仿佛这次会见不是在几个星期之前就计划好了似的。“但是,我们开始谈业务以前,最好先祈求万能的上帝的帮助,这也许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这个饭店大老板一边说,一边就熟练而自然地跪了下来,两手在前面虔诚地又握着。奥格登·贝利带着近乎顺从的表情,好象过去他已经经历过多次那样,也跟着跪下来,那个年轻人霍尔犹豫了一下,也采取了同样的姿势。
奥基夫眼光瞟向多多,她正在吃着香蕉。“亲爱的,”他安详地说,“我们正要为我们的计划求主赐福呢。”
多多放下香蕉。“好,”她顺从地说,一边从椅子上跪了下去,“我跟你走一条路。”
在几个月以前,有一段时间,她恩人的这种常有的祈祷——往往在不适当的时候举行——使多多感到烦恼,什么道理,她自己也始终没有全弄明白。
但是最后,她总是那样,使自己适应他的要求,这样这些祈祷就不再使她感到烦恼了。她跟一个朋友说了真话,“毕竟柯蒂是个宝贝儿,我想我既能跟他睡在一起,我何不也跪下来呢。”
“全能的上帝呀,”柯蒂斯·奥基夫吟诵着,他眼睛闭着,红彤彤的狮子般的脸显得挺安详,“如果这是您的意志的话,那就请在我们所要进行的事业里赐予成功吧。在获得这个以您的名义命名的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过程中,我们祈求您赐福和赐予积极的帮助。我们虔诚地祈求,我们能将它加入到我们自己机构的行列中来,这是您的事业,是您忠诚的正在祈祷的仆人为您代管的。”甚至与上帝打交道,柯蒂斯也相信要开门见山,切中要害。
他仰起脸继续吟诵着祷词,象庄严的河水滔滔不绝地往前奔流一样:“此外,如果这是您的意志的话——我们祈求但愿是您的意志——我们请求把这项工作完成得既迅速又经济,您的仆人所拥有的这种财产是不能随意挥霍掉的,而是要节约下来给您使用。喔,上帝呀,我们还祈求您也赐福给那些代表该饭店要跟我们谈判的人,命令他们唯您的主意是从,使他们合理而谨慎地行事。最后,愿主常与我们同在,使我们的事业繁荣昌盛,使我们的工作顺利开展,这样我们就能把它奉献给您的更大的荣耀事业,阿门。现在,先生们,买这家饭店我该付多少钱?”
奥基夫已经砰地一下坐回到他的椅子上去了。然而,别人过了一两秒钟才知道这最后一句不属于祷词的一部分,而是他们生意经的开场白。贝利第一个明白过来,他灵活地跳起来坐回到长沙发上去,把公文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霍尔吃惊地也跟着爬起来,坐到他身旁。
奥格登·贝利恭恭敬敬地开口说,“价格我可不想谈,奥基夫先生。当然,您自己会作出决定的,一向如此。不过毫无问题,星期五到期的两百万抵押款会使成交容易得多,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
“那么就不会有变卦了吗?没有听到什么延期之类的说法,或者别人要买下的事吗?”
贝利摇摇头。“我向这里一些很可靠的人士了解过,他们向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一个财团会碰它,主要因为这家饭店营业亏本——亏本情况,我已经向你作过估计了——再加上管理不善的情形,这是众所周知的。”
奥基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把刚才他研究过的文件夹打开来。他挑了一页打字的资料,“你对潜在收入的想法是非常乐观的。”他那明亮、精明的目光直接与贝利的相遇。
会计师不自然地淡淡一笑。“您知道,我是不会好高务远的。只要开辟新的收入来源,彻底检查一下现有的各项收入来源,马上就能建立起一个好的有利可图的局面,这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里的管理情况。简直坏得叫人难以置信。”他向年轻的霍尔点了点头。“肖恩在这方面做了些工作。”
霍尔神态有点忸怩,瞟了一下笔记本,开始说道,“在指挥上缺少一个有效的纽带,结果是,部一级的头头在某些方面权力过大。恰当的一个例子是在购买食物上,那里……”
“等一等。”
他的雇主一打岔,霍尔突然停住不说了。
柯蒂斯·奥基夫严厉地说,“用不着告诉我所有细节。我相信你们以后会处理好的。在这时间里我只要了解一下大概的情况。”尽管责备并不严厉,霍尔刷地脸红起来,多多在房间那一头向他投来同情的一瞥。
“我认为,”奥基夫说,“除了管理不善之外,还有大量的职工贪污盗窃,把收入都吸干了。”
那个年轻的会计师有力地点了点头。“是大量的,先生,特别在食物和饮料上。”他正要谈他在这家饭店的各个酒吧间和休息室里暗中观察到的情况,却止口不讲了。那种事可以等到把饭店买下来,“营救队”开进来之后再处理。
根据他自己短短的工作经验,霍尔知道奥基夫联号饭店增添一家新饭店的过程总是按照一套始终不变的普遍的模式。首先,在任何谈判开始以前的几个星期,一个“侦察队”——通常是以奥格登·贝利为首——先住进饭店,它的成员以普通的旅客身份进行登记。经过敏锐的和有系统的观察,辅以偶然的行贿,这个队就能汇编出一份财政与营业的研究报告书,对缺点作出彻底的调查,并对潜在的、未发掘的实力进行估计。在适当的情况下——就象目前这个情况——可以谨慎地到饭店之外本市的商业界中去征询意见。奥基夫这个名字的魔力,加上将来可能要与国内最大的联号饭店打交道这一点,往往足以从别人嘴里套出所想知道的情况。肖恩·霍尔早就懂得,在金融界里,首先考虑的是现实的自身利益,其次才考虑忠诚。
柯蒂斯·奥基夫掌握了这种收集到的大量情况,下一步就指挥谈判,几乎总是旗开得胜。然后营救队就开进来。
营救队由奥基夫饭店的一个副董事长带头,是一批讲究实际、办事迅速的管理专家。它能够(也确实做到了)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任何饭店改变成标准的奥基夫式饭店。营救队着手的第一步改变通常是在人事和行政管理方面。其次考虑更为全面的措施,包括重建和物质设备。最主要的是,他们总带着笑容工作,叫所有有关人员放心,说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改革,即使作了改革,他们也是这样说。就象一个队员所说:“当我们进去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没有人事变动的打算。然后我们进行不断的解雇。”
肖恩·霍尔认为,这一套不久也就要用于圣格雷戈里饭店了。
肖恩是一个公谊会教养出来的有头脑的青年,有时候对自己参与这些事情也感到纳闷。他当奥基夫的管理人员时间虽不长,但已经看到过几家各有特色的饭店为联号饭店的千篇一律的管理方法所吞噬。这个过程使他感到有点难过。对于不择手段去达到某些目的的做法,他有时也感到不安。
但是个人的抱负和柯蒂斯·奥基夫对工作给予的优厚报酬,却往往使他把这样的感觉置之脑后了。使肖恩·霍尔感到满意的是每月的薪金支票和逐渐增长的银行存款,即使在心情不安的时候,也是如此。
对于其他一些可能发生的事,即使在白天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也只能茫然地想想而已。自从今天早上他进入这个套房以来,他强烈地感觉到多多的存在,虽然现在他避免直接去看她。她的白肤金发和引人注目的性感仿佛使房间里充满了光辉。它们使肖恩·霍尔着了迷,而他家里那个肤色浅黑的漂亮妻子——她在网球场上很讨人喜欢,并且是家长教师联合会负责记录的秘书——却从来没有使他这样着迷过。当想到柯蒂斯·奥基夫拥有那笔据推测为数相当可观的财富时,他想入非非地推测这个大人物早年也曾经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会计师。
他的遐思冥想被奥基夫的问话打断了,“你对管理不善的印象是说由上而下,全部如此吗?”
“不全部是,先生。”肖恩·霍尔查阅他的笔记本,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个星期以来已经非常熟悉的管理不善方面。“有一个人,就是副总经理麦克德莫特,他好象非常有才干。他三十二岁,是康奈尔大学斯塔特勒学院的毕业生。只可惜他的档案里有一个污点。总店核对过的。我这里有他们的报告。”
奥基夫仔细阅读年轻会计师递给他的一张纸。上面记录着彼得·麦克德莫特被华道夫饭店开除,以及他后来到处求职都遭碰壁,最后在圣格雷戈里才找到新的工作等主要事实。
这个饭店大王把这张纸还给霍尔,什么话也没说。对麦克德莫特的决定,将由营救队去考虑。反正这些队员都非常清楚柯蒂斯·奥基夫始终不渝的主张:凡是奥基夫的职工在道德上必须是清白无瑕的。不管麦克德莫特多么有才干,看来他在新的管理机构里继续任职是不大可能的了。
“在较低级的岗位上,也还有一些好人,”肖恩·霍尔继续说道。
谈话又进行了十五分钟。最后柯蒂斯·奥基夫说,“谢谢你们,先生们。如果有什么新的重要的事情,可以打电话给我。否则的话,我会找你们的。”
多多送他们出去。
当她回进来的时候,柯蒂斯·奥基夫已经在两个会计师坐过的长沙发上躺平了。他的眼睛闭着。自从早年参加工作以来,他磨练了一副能够在随便什么时候打个盹儿的本领,以便恢复有时候在他下属的眼里被认为是耗不尽的精力。
多多轻轻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他感觉到嘴唇湿润润的,还感觉到她丰满的身体稍稍地贴着自己的身体。她的纤长的手指在他后脑勺的头发上轻轻地摩挲着。一束柔软的、丝一般的头发垂在他的脸边,拂抚着他的面颊。
他抬起头看看,微笑着。“我正在充电呢。”然后又满意地说,“你这一来,充得更快啦。”
她的手指继续抚摸着。十分钟以后,他已经休息够了,恢复了精力。他伸个懒腰,再一次张开眼睛,坐了起来。然后他站了起来,向多多张开双臂。
她纵情地投到他的怀抱里,紧紧地偎依着,她的身体热切地贴着他的身体。他感觉到,她那长期来郁积着的性欲早已变成了猛烈的、渴求的熊熊火焰。
他也欲火中烧,便把她带到隔壁的卧室里去了。
十一
侦探长奥格尔维在他那个神秘的电话里说好一个钟头以后到克罗伊敦夫妇的套房里来,实际上他却在两个钟头以后才来。结果,当外面门上的电铃终于发出微弱的嗡嗡声的时候,公爵夫妇的神经都紧张到了极点。
公爵夫人自己去开门。她老早已经托词把女仆打发走了,然后又残酷地叫那个非常怕狗的、面如满月的男秘书带着贝德林顿小狗出去散散步。想到两个人可能随时都会回来,她自己的紧张情绪并未减轻。
随着奥格尔维进来的是一缕雪茄烟雾。当他跟着她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公爵夫人眼睛直盯着这个胖子嘴边的半截雪茄。“我的丈夫和我都讨厌浓烟味。请你把它灭了好不好。”
侦探长胖肉脸上的猪眼睛讥讽地瞄了她一眼。接着他向这个宽敞的、设备齐全的房间扫视了一圈,也对这时背朝窗户、不知所措地面对着他们的公爵看了一眼。
“你们倒弄到一套很好的房间呢。”奥格尔维慢悠悠地拿下使人讨厌的雪茄,敲掉烟灰,把雪茄烟蒂向他右边一个作为装饰用的壁炉里扔过去,但是没有扔进去,烟蒂掉在地毯上,他也毫不在意。
公爵夫人的嘴唇绷得紧紧地。她严厉地说,“我想你不是来讨论房间装饰的吧。”
他表示欣赏地轻声笑起来,他那肥胖的身体抖动着。“不,夫人,可以说我并无此意。不过我喜欢美好的东西。”他降低了他那不相称的假嗓子。
“就象你们那辆汽车吧。就是你们停在饭店的那辆,杰格尔牌,是不是?”
“啊!”这声音不象嘴里说出来的,而简直象是从克罗伊敦公爵的呼吸里呼出来的。他的妻子马上瞪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我们的车子究竟管你什么事呢?”
公爵夫人的这句问话好象是个信号,侦探长的态度改变了。他猝然问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这次是公爵回答,“没有人。我们都把他们打发出去了。”
“检查一下是有好处的。”胖子的动作出人意料地快,他在套房里东走西望着,打开各个门往里看看。毫无问题,他对这里的房间布局是很清楚的。
在他把外面的门打开又关上以后,他显然很满意地回到起居室来。
公爵夫人坐在一张直靠背椅上。奥格尔维还是站着。
“听着,”他说,“这场撞了人就逃的车祸有你们两人的份。”
她直盯着他的目光。“你在说什么呀?”
“别装模作样啦,夫人,这是真话。”他又拿出一支新雪茄,把头咬掉。
“你们看了报吧。无线电里也在不断广播哩。”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苍白的双颊上浮起了两朵红晕。“你说的简直是最讨厌、最可笑的……”
“我告诉你,——住嘴!”奥格尔维突然粗鲁地冲口而出,所有假装的和蔼态度全没有了。他不理睬公爵,手里拿着那支尚未点燃的雪茄在公爵夫人的鼻子底下挥了一挥。“你听我说,尊贵的阁下。全城都轰动起来了——
警察、市长、所有的人。他们要查明昨夜是谁干的,是谁撞死了那个孩子和她的母亲,撞后就逃之夭夭,不管是谁撞的,也不管他们有什么高的头衔,都得受到加重的惩罚。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我照章办事的话,你还来不及眨眼,一大队警察马上就可开到这儿。但是我是讲道理的,所以我先来了,这样可以听听你们这一边的想法。”他眨了眨猪眼睛,然后沉下脸来。
“假如你们有什么别的想法,那就说吧。”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依仗三个半世纪以来传下的傲慢天性——并没有轻易让步。她跳了起来,怒容满面,灰绿色的眼睛冒着怒火,直瞪瞪地面对着肥胖的侦探长。凡是熟悉她的人,都会被她的声调所吓坏。“你这个恶劣透顶的恶棍!你竟敢如此大胆!”
甚至很自信的奥格尔维也愣了一下。但是克罗伊敦公爵插嘴了,“我看这样没有用,老太婆。试试看也好。”他对着奥格尔维说,“你指责我们的是事实。我应该负责。是我开车子把那个小女孩撞死的。”
“这才象话,”奥格尔维说。他点燃那支新雪茄。“现在我们总算谈到点子上了。”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疲乏地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里去。她紧握着双手,不让人看到它们在颤抖,问道,“你知道些什么呢?”
“好吧,让我来说吧。”侦探长慢慢腾腾地,优哉游哉地喷出一团青色的雪茄烟雾,他的眼睛嘲笑地瞧着公爵夫人,仿佛在向她的异议挑战似的。
但是她只厌恶地掀了掀鼻子,什么也没说。
奥格尔维指着公爵说道,“昨夜,上半晚,你去爱尔兰牛轭湖的林迪赌场。你开了你那辆华丽的杰格尔到那儿,还带了一个情妇。如果你不挑眼的话,至少,我猜你会这么称她的。”
奥格尔维咧着嘴向公爵夫人瞥了一眼,公爵厉声说道:“说下去吧!”
“行,”——这张沾沾自喜的胖脸又转了过来——“我听说你在台面上赢了一百元,又在酒吧间里全输掉了。你还跟一伙上等人在赌第二个一百元的时候,你的这位太太乘一辆出租汽车来了。”
“你怎么全都知道?”
“我告诉你,公爵,我在本市和这家饭店呆了很久了。到处都有我的朋友。我给他们好处,他们也回敬我,比如说告诉我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等等。在这家饭店住的人,他们干了些什么不平常的事,很少是我不知道的。
他们中大多数都不知道我了解他们的事,甚至也不认识我。他们以为可以瞒住他们的小小秘密,的确也瞒住过——可是这回瞒不住啦。”
公爵冷冷地说道,“原来如此。”
“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我好奇成性,夫人,你怎么会猜出他在什么地方?”
公爵夫人说道,“你知道得这么多……,我想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的丈夫在打电话的时候有记录的习惯。事后他常常忘了把纸条毁掉。”
侦探长用舌头啧了一声,责备道,“这种习惯未免太不谨慎了,公爵—
—瞧它把你弄得多尴尬。好吧,其他的就是我的猜想了。你跟你的太太回家了,你开车,当初要是你的太太开车,也许不至于出事。”
“我的太太不会开车。”
奥格尔维理解地点点头。“这一点清楚了。反正,我认为你把车开得飞快,但是好……”
公爵夫人插嘴了,“这么一说你到底还是不知道!你根本什么也不能肯定!你根本就不可能证实……”
“夫人,凡我需要证实的,我都能证实。”
公爵提醒她道,“最好让他说完,老太婆。”
“这才对,”奥格尔维说道。“你们就安静地听吧。昨夜我看见你们进来的——你们为了不走门厅,穿过地下室进来的。你们俩还哆哆嗦嗦的。我也正好进来,我很纳罕这是为什么。我刚才说了,我好奇成性。”
公爵夫人透了一口气,“说下去吧。”
“昨夜下半夜撞了人就逃的车祸传开了。我有种预感,就跑到车库悄悄地看了看你们的车子。也许你是无意的吧——车子远远停在一个角落里,在一根柱子后面,这样,别的开车的人走过的时候就看不到它!”
公爵舔了舔嘴唇。“我想现在这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那也可能有关系,”奥格尔维明白地说。“反正,我的发现促使我做些侦查工作——到警察局去打听,那里的人也都认识我。”他停下来又喷了口雪茄,听他讲的人安静地等着。当雪茄头又发出红光的时候,他看了看雪茄,就继继说下去。“他们手里掌握了三件可供追查的东西。一个前灯的框圈,这一定是在撞倒那个小孩和女人的时候掉下来的。还有一些前灯玻璃的碎片,检查小孩衣服的时候,他们也断定会有一种摩擦的痕迹。”
“一种什么?”
“假如把衣服擦过什么硬东西的话,公爵夫人,特别象发亮的挡泥板一类的东西,那么就会在它上面留下痕迹,象留下指纹一样。警察局的试验室会用对付指纹的办法——把粉撒在上面,把它现出来。”
“这倒很有趣,”公爵说,好象在谈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似的。“我还不知有这种事呢。”
“知道的人不多。可是在这件案子上,我想它的关系不大。你的车子上有只破碎了的前灯,框圈没有了。毫无问题他们会对得起来的。就是没有摩擦的痕迹和血迹也没有什么关系。喔,是呀,我还应该告诉你。车上有许多血,虽然在黑漆上看不大出来。”
“喔,天哪!”公爵夫人一只手遮住脸,转过头去。
她的丈夫问,“你想怎么样?”
胖子搓着双手,看着他的又厚又都是肉的手指头。“就象我刚才说的,我是来听听你们这一边的想法的。”
公爵绝望地说,“我还能说什么呢?你都已经知道了。”他想挺起胸来,可就是挺不起来。“你还是向警察局报案算了。”
“听我说,这不用着急。”那个不相称的假嗓子里带着一种沉思的声调。
“祸已经闯了。跑到那儿去也救不活那孩子和她的妈妈了。何况,在警察局里他们会怎样对待你,公爵,你可不会喜欢的。是的,先生,你绝对不会喜欢的。”
那两个人慢慢地抬起眼来看。
“我是希望,”奥格尔维说,“你们俩能提出一个办法来。”
公爵迟疑地说道,“我可不懂。”
“我懂,”克罗伊敦公爵夫人说道。“你要钱,是不是?你来的目的是向我们敲诈勒索。”
如果她希望她的话会唬住对方的话,她并没有成功。侦探长耸耸肩膀。
“随便你怎么说,夫人,我都不在乎。我主要是来帮你们摆脱困境的。但是我也得活下去。”
“你收了钱就不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宣扬开来了吗?”
“我认为我会这样的。”
“可是按照你所说的,”公爵夫人指出,现在她又恢复了安详的姿态,“这没有用。反正车子早晚会被发现的。”
“我认为你应该碰碰运气。但是从某些道理来看,车子也不一定会被发现,有些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呢。”
“现在就请说吧。”
奥格尔维说道,“我自己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呢。当你们撞死了那个小孩以后,你们是往城外开去,而不是往城里开的吧。”
“我们走错了路,”公爵夫人说道。“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们走反了方向。象新奥尔良的街道那样弯弯曲曲,是很容易这样搞错的。后来我们走小路绕了回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奥格尔维理解地点点头。“但是警察可不那么想。
他们正在找往市外跑的人。因此目前他们正在搜索郊区和城外。他们也会搜索市区的,但是现在还不会来。”
“那还要多久他们才会来呢?”
“也许三四天。他们有好多别的地方要先搜索。”
“这样晚来几天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也许有,”奥格尔维说。“只要没人注意那辆车子,也没在什么地方看见它,你们的运气就来了。要是你们能把它弄走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把它弄出这个州去?”
“我的意思是开离南部。”
“哪有这么容易?”
“是不容易,夫人。附近的几个州——得克萨斯、阿肯色、密西西比、亚拉巴马,都会密切注意一辆损坏得象你这辆一样的车子。”
公爵夫人考虑着。“有没有可能先把它修一修呢?小心谨慎地悄悄修好,我们可以给大价钱。”
侦探长断然地摇了摇头。“要是这么办的话,那你还不如现在就去警察局自首。路易斯安那州的每一家修车铺都已接到通知,一旦有人来修象你们这样的车子,马上就得向‘警察局’报告。他们会这样做的。你们是被通缉的。”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极力控制住自己跑马似的思想。她知道她的思想要保持冷静和理智是非常重要的。最后几分钟的谈话变得似乎非常随便,仿佛讨论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而不是危及存亡的大事。她打算继续这样谈。她意识到,领袖的角色又一次落到自己肩上,在这个存心不良的胖子和她自己进行的这场谈话中,她的丈夫现在只是一个紧张而被动的旁观者而已。这无关紧要。不可避免的事就只好接受。重要的是要考虑到各种各样的后果。她想起一个主意。
“你说警察拿到我们车上的一件东西。那叫什么?”
“一只框圈。”
“从它可以追查到原车吗?”
奥格尔维肯定地点点头。“他们能查出是从哪种汽车上掉下来的——查出这车子是哪家产品,什么型式,也许还有年份,或者接近的年份。从那块玻璃上也同样可以查出来。但是由于你的车子是外国货,那就可能要费上几天的功夫。”
“但是查明以后,”她固执地说,“警察就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一辆杰格尔牌汽车吗?”
“我想是这样。”
今天是星期二。根据这个人所说的这些话看来,他们最多只能拖到星期五或星期六。公爵夫人冷静地盘算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情况取决于至关重要的一点。如果买通了这个饭店职工,他们的唯一机会——一个微小的机会——就在于赶快把车子开走。若能开到北部的某一大城市去,那里没有人知道新奥尔良的这个车祸和搜索,车子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修理,罪证也就销毁了。那么,即使以后怀疑到克罗伊敦夫妇身上,也就毫无证据了。
但是怎么样才能把车子开走呢?
毫无疑问,这个蠢猪般的侦探说的是真话:同路易斯安那州一样,车子所要经过的几个州都会警惕和注意的。所有公路的巡警都会留心一辆前灯被撞坏、已没有框圈的汽车。还可能设置路障,要逃过一个目光锐利的警察是极其困难的。
但也许可以做到,要是汽车能在夜间行驶而在白天躲起来的话,有许多地方是远离公路而不受人注意的。这是冒险的行为,但总比坐以待毙好些。
可能还有一些乡间小路。他们可以挑选一条不象会有人走的路线免遭注意。
但是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问题……现在到了考虑它们的时候了。除非他们对地形很熟悉,否则走这种小路是会很困难的。克罗伊敦夫妇都不熟悉地形。他们俩谁也不是看地图的行家。他们停下车来加油的时候(他们将一定要加油的),他们的说话和举止一定会暴露自己而显得形迹可疑。不过……这些危险是他们非冒不可的。
他们真的非冒这险不可吗?
公爵夫人面对奥格尔维。“你要多少钱?”
这猝然的问话使他吃了一惊。“唔……我想你们生活是非常宽裕的。”
她冷冷地说,“我问多少。”
猪眼眨了眨。“一万块钱。”
虽然这个数目比她所预计的多出了一倍,但她不动声色。“假定我们付这么一大笔钱,你可以给我们做什么?”
胖子似乎迷惑不解。“我说过,凡是我知道的,我会保守秘密。”
“如果我们不付钱呢?”
他耸耸肩膀。“那我到门厅去,拿起电话。”
“不。”她毫不含糊地说。“我们不会付给你钱。”
这时克罗伊敦公爵不安地转动着身体,侦探长球茎似的脸也涨得通红。
“听着,夫人……”
她专横地打断他的话。“我可不听你的。而是要你听我的。”她的眼睛紧盯着他的脸,她那漂亮的、高颧骨的脸上显出一副极为傲慢的神气。“我们给了你钱可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可能拖延几天。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这是你们的一个机会……”
“住嘴!”她的声音象一鞭子抽来。她的眼睛死盯着他。他忍气吞声,绷着脸不响了。
克罗伊敦公爵夫人知道,她的下一步可能是她有生以来作出的最重大的事情了。尽管她自己心胸狭窄,这一步决不能犯错误,决不容许拖拖拉拉、优柔寡断。要想赢大钱,就必须下大注。她打算对这个胖子的贪婪作孤注一掷。她一定要万无一失地达到目的。
她果断地宣布道,“我们不是给你一万元,而是要给你二万五千块钱。”
侦探长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
“作为报答,”她心平气和地说下去,“你得把我们的车子开去北部。”
奥格尔维依然目瞪口呆。
“给你二万五千元,”她重复道。“现在付一万。还有一万五等你到了芝加哥跟我们见面时再付。”
胖子舔了舔他的嘴唇,还是没有说话。他那小眼睛,好象不相信似的,盯住她的眼睛看。一片沉默。
然后在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时候,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是一片沉默。最后奥格尔维开腔了。“您讨厌这雪茄吧,公爵夫人?”
她点点头,他就把它掐灭了。
十二
“真是古怪。”克丽丝汀放下那份精致的用多种颜色印的菜单。“我这个星期老是觉得有一件什么严重的事要发生似的。”
彼得·麦克德莫特坐在烛光映照着的餐桌的那一边微笑着,桌上摆着银餐具和浆得雪白的餐巾,闪闪发亮。“也许已经发生啦。”
“不,”克丽丝汀说。“至少,不象你想的那样。这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我但愿能把它甩开。”
“吃饭喝酒就能把它甩开。”
她看他兴致勃勃,也笑了起来,把菜单合上。“都由你点吧。”
他们是在法国居民区的布伦南饭店里。一个小时以前,彼得从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里的赫兹服务台租了一辆汽车,开到克丽丝汀的公寓,把她接了出来。他们把车停靠在就在居民区内的埃勃维尔,然后在皇家街的整条街上闲逛,随便看看古玩店的橱窗,里面尽是五花八门的艺术品、进口的小摆设和南部邦联时期的武器——本盒内的剑,每把售价拾元。这是一个使人感觉不舒服的闷热的夜晚,新奥尔良各种各样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响个不停——狭窄街道上公共汽车的轰隆声,出租小马车的铃铛声和马蹄得得声,还有密西西比河上启航货船低沉、阴郁的汽笛声。
布伦南饭店——号称全城最好的饭店——已经挤满了就餐者。在等餐桌时,彼得和克丽丝汀在灯光柔和、宁静的小院子里慢慢呷饮着喷香的古典鸡尾酒。
有克丽丝汀作伴,彼得觉得既幸福又高兴。他怀着这种心情,与克丽丝汀一起被带到凉快的主楼餐厅里的一张桌旁。他此刻同意克丽丝汀的意见,招呼侍者过来。
他点了两份同样的菜:一道2-2-2牡蛎,这是该店的名菜,由洛克菲勒牡蛎、毕安维尔与洛芬耐克牡蛎所拼成;另一道是新奥尔良比目鱼,肚内塞着美味的蟹肉;波兰花菜;还有苹果攀,以及从巡回的卖酒侍者那里要来的一瓶蒙特拉谢酒。
克丽丝汀挺欣赏地说,“用不着我出主意点菜,真是太好了。”她决心一定要把刚才自己还提到的那种不安感觉抛之脑后。这毕竟不过是直觉而已,也许只是因为她前一天夜里比往常睡得少而引起的。
“要是有一个象这儿一样管理有方的厨房,”彼得说,“那点菜就应该关系不大了,而只是个在同等质量之间选择的问题。”
她笑着责备他:“你那套饭店经又来了。”
“对不起,也许太多了吧。”
“也不尽然。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倒很喜欢你这样。不过我有时候在猜你怎么开始干起这一行的。”
“是指管理饭店的事吗?我本来是一个侍者,后来逐渐有了野心。”
“没那么简单吧?”
“也许没那么简单。我还有几件走运的事。我曾经住在布鲁克林,每逢夏天,在假期里,我就在曼哈顿找个侍者的工作干。第二年夏天的一个夜里,我帮一个醉汉睡到床上——扶他上楼,给他穿上睡衣,把他塞进被窝里去。”
“是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这种服侍?”
“不。正巧那天晚上顾客不多。再说,这种事我做得多了。多少年来我在家就一直这样侍候我的老头子。”彼得眼角边一下闪过一丝哀伤,接着他又说下去,“事有凑巧,事后发现被我扶上床的那个人原来是《纽约人》的撰稿人。一两个星期以后,他写文章追述了这段经历。我记得他说我们饭店是‘比母亲的乳汁还要可亲’。人家常拿这个开我们的玩笑,但这使这家饭店出了名。”
“那你被提升了吧?”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主要的是我受到人们的注意了。”
“牡蛎来了。”克丽丝汀说。熟练地放到他们面前的是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两盘菜。盘里盛着烤好的带半边壳的牡蛎,岩盐衬底。彼得尝着蒙特拉谢酒,赞不绝口,克丽丝汀说,“为什么在路易斯安那州,不管是否牡蛎当令季节,人们都能一年到头吃到呢?”他强调回答说,“其实你随时随地都能吃到牡蛎。当令不当令是种老皇历,那是四百多年前一个英国乡村牧师这样说的。这个人大概叫勃特勒吧。科学家们把这种看法当做笑话,美国政府也说这种习惯是无聊的。而人们还是信以为真。”克丽丝汀在细细咀嚼一只毕安维尔牡蛎。“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它们是在夏天繁殖的缘故呢。”“不错,在新英格兰和纽约,牡蛎是在夏天繁殖的,时间很短。但在世界上产牡蛎最多的切萨皮克湾就不是这样。在那里以及南部,牡蛎一年到头都能繁殖。
所以没有任何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可以说明为什么北方人不能象在路易斯安那那样终年吃到牡蛎。”静默了一会儿后,克丽丝汀又说,“你学过的东西,你都记得住吗?”“我想,大多数是记得的。我有一个古怪的脑子,它能粘住东西——有点象那种老式的捕蝇纸。它在某种程度上,给我带来了运气。”
他叉了一只洛克菲勒牡蛎,尝尝它那美味的艾香汁。“什么好运气?”“唔,就在那个夏天,就是我们刚才说过的那个夏天——他们让我在饭店里试干别的活,包括在酒吧间帮忙。我逐渐对它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就去借了几本书来看。其中有一本是讲配制饮料的。”彼得顿了一下,追忆着那些依稀的旧事。“有一天正好只有我一个人在酒吧间,一个主顾走了进来。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对我说,‘我听说你就是《纽约人》上写的那个聪明小伙子。你能给我配制一杯拉斯蒂·纳尔酒吗?’”
“他是在开玩笑吗?”
“不。可如果我一两小时前没有从那本书上看到配制成分——杜拉别和苏格兰威士忌,我会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的。这就是我说的运气。不管怎样,我配出来了,他喝完后说,‘很好。但这样干你是学不会饭店经营的。自从《艺术品》这书出版以后,情况变了。’我告诉他我并不幻想自己会成为迈伦·韦格尔,但做个伊夫林·奥察姆倒也没关系。他听了大笑起来;我想他一定也读过阿诺德·班内特的书了。然后他给我一张名片,叫我第二天去看他。”
“我想他大概拥有五十家饭店吧。”
“后来我发现他什么也没有。他的名字叫赫勃·菲希尔,是一个推销员——推销散装罐头食品以及诸如此类的货物。他还是个精神十足的吹牛大王,总是能吹得你哑口无言。但是他对饭店业务非常熟悉,并且认识其中的许多人,因为他就在这些饭店里推销他的货物。”
牡蛎盘子被拿走了。接着侍者在一个穿红外衣的领班帮助之下把热气腾腾的比目鱼放在他们面前。
“我不敢吃了,”克丽丝汀说。“没有什么东西会比这个再好吃的了。”
她尝了尝这新鲜的、特别美味可口的鱼。“嗨!不可思议,甚至更好呢。”
过了几分钟她又说,“给我讲讲菲希尔先生吧。”
“好吧,开头我以为他不过是个说大话的人——在酒吧间里这种人有的是。可是一封康奈尔大学的来信使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信上通知我去斯塔特勒楼——旅馆行政管理学院——报到,参加选拔审查。结果是,他们给我一笔奖学金,我就从中学直接进入这所学院。后来我知道我进这个学院是由于赫勃缠着几个饭店人员把我推荐给他们。我猜想他确是一个很好的推销员。”
“你只是猜想!”
彼得沉思地说,“我从来也没有肯定过。我得大大地感谢赫勃·菲希尔。
但是我有时想,人家替他做些事情,包括给他生意做,是不是只是要打发他走开。我进了康奈尔以后,只再见过他一次。我想设法谢谢他,同样我也想喜欢他。可是他不让我谢,也不让我喜欢;他只是继续吹牛,谈论他做过的或要做的生意。最后他又说,我上大学得做些衣服——他说得不错——他硬要借给我两百块钱。应该说这笔钱为数相当可观,因为我后来发现他的佣金并不大。我陆续寄去了几张小额的支票还他。大多数他从来没有去兑现。”
“我觉得这真是一个非常美妙的故事。”克丽丝汀全神贯注地听着。“你为什么不再去看看他呢?”
“他死了,”彼得说。“我曾经几次试图跟他取得联系,可我们从来没有成功过。大约一年前,我接到了一个律师打来的电话——显然,赫勃是没有家的。我参加了他的葬礼。我发现去参加葬礼的,有我们八个人,都是他用同样办法帮助的。奇怪的是,他那么爱吹牛,可就是从来没有对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谈到其他人的事。”
“我简直想哭了,”克丽丝汀说。
他点点头。“我知道。那时我也想哭。我认为这件事应该给我一些教训,可是我从来也搞不清究竟是些什么教训。也许是这么一回事吧,有一些人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大屏障,一直希望你去拆毁它,如果你不去拆毁,那你就永远不能真正了解他们。”
在喝咖啡的时候,克丽丝汀一直没吱声——他们俩一致同意不吃甜食了。最后她说道,“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真正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呢?”
彼得考虑了一下。“我想不完全知道。可是我知道我要实现的一件事——或者至少类似的一件事。”他招呼一个侍者拿帐单来。
“告诉我。”
“我不仅要告诉你,”他说,“我还要指给你看。”
他们走出布伦南饭店,由于室内凉快,他们在外面停了下来,以便适应一下炎热的夏夜。整个城市似乎比一个钟头前安静了。周围的少数灯光逐渐暗了下来,居民区的夜生活转移到其他区去了。彼得挽着克丽丝汀的胳臂斜穿过皇家街。他们在圣路易斯街的西南角上站住,向前径直望去。“这就是我想创造的,”他说。“至少要象它一样好,或者更好。”
在雅致的有铁栅的阳台和有凹槽的铁柱下面,在忽闪忽闪的煤气灯照射下,皇家奥尔良饭店灰白的、古色古香的正面忽明忽暗。琥珀色的灯光透过弓形、直棂的窗口射出来。在饭店外面可供散步的人行道上,一个身穿华丽的金色制服、头戴带舌头的圆筒帽的看门人来回踱着步。在突然一阵微风中,旗帜与旗索在高高的旗杆顶上哗哗作响。一辆出租汽车开过来停下。看门人急忙迎上前去打开车门。车里的人走进饭店的时候,响着女人鞋跟的撞击声和男人的笑声。门砰的一声关上。汽车开走了。
“很多人认为,”彼得说,“皇家奥尔良是北美最好的饭店,你同意不同意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告诉人们,一家饭店可以好到什么程度。”
他们穿过圣路易斯街走向那家饭店,这里曾经是传统饭店的旧址,一个克里奥耳人的活动中心,后来又成了奴隶市场、内战时期的医院、州府,现在又成了饭店。彼得的声音有些激动。“他们一切都具有特色——历史、风格、现代化设备和幻想。至于那幢新的建筑物,新奥尔良有两家建筑公司—— 一家因袭旧规,另一家则崇尚摩登。这说明,造新式的建筑物也能保留传统的特色。”
看门人停止踱步,打开大门让他们走进去。一进门就是两座巨型的黑人塑像,守卫着通向门厅休憩处的白色大理石阶梯。“奇怪的是,”彼得说,“皇家奥尔良具有这么许多的特色,而却是一家联号饭店。”他又扼要地加上一句,“但可不是象柯蒂斯·奥基夫那一类的饭店。”
“更象彼得·麦克德莫特的饭店吧?”
“要达到这个目标还远着呢。而且我还倒退了一步。我想你是知道的。”
“是的,”克丽丝汀说,“我知道。但是你还是会做到的。我可以跟你赌一千元,总有一天你会做到的。”
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胳臂。“如果你有这样一笔钱,还不如去买进一些奥基夫饭店的股票好。”
他们走完了皇家奥尔良饭店的门厅——大理石花纹的白壁上挂着带有古风的白色香橼和柿子图案的花毡——从皇家街的门口走出去。
他们在居民区各处逛了一个半小时:在仓库大厦前停下来,忍受着闷热,坐在挤满人的板凳上,欣赏标准的迪克西兰爵士音乐;在河边法国人的市场里,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享受从杰克逊广场吹来的习习凉风,又品头评足地观看那些在新奥尔良比比皆是的拙劣的美术作品;后来又在两姊妹宫里,在满天繁星、暗淡的光线和花边似的树下呷着清凉的薄荷酒。
“今晚过得愉快极啦,”克丽丝汀说。“现在我想回家了。”
他们漫步走向埃勃维尔停车的地方。一个黑孩子,手里拿着硬纸盒和刷子,走过来和他们搭话。
“擦皮鞋吗?先生。”
彼得摇摇头。“太晚了,孩子。”
孩子睁大了眼睛,当头拦住他们的去路,端详着彼得的双脚。“我跟你赌两角五分钱,我能说出你脚上的鞋是从哪儿来的。我能告诉你哪一个城,哪一个州;如果我说对了——你给我两角五分。如果我说错了,我给你两角五分。”
一年以前彼得在新泽西州的田纳弗莱买了这双鞋。他迟疑了一下,怀着一定输不了的想法,就点点头说,“好吧。”
孩子抬起明亮闪烁的眼睛。“先生,你是从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的混凝土人行道上穿着这双鞋子走来的。记得吧——我刚才说我能说出你穿的鞋是从哪儿来的,而不是说从哪儿买来的。”
他们大笑,彼得给了二角五分钱,克丽丝汀把手挽住他的胳臂。在汽车朝北驶向克丽丝汀寓所的整个路上,他们一直笑个不停。
十三
在沃伦·特伦特私人套房的餐室里,柯蒂斯·奥基夫以品尝的姿态一口口猛喷着雪茄烟。他从阿洛伊修斯·罗伊斯送上的一只樱桃木雪茄烟盒里挑了这支雪茄,它的浓郁芬香跟他嘴边的路易斯十三白兰地酒搀咖啡的余香调和地交织在一起。在一张狭长的栎木餐桌的一端,奥基夫的左首,象家长般和蔼地坐着沃伦·特伦特。就在这张桌子上罗伊斯熟练地给他们上了丰美的五道菜的晚餐。正对面,穿着一件紧身黑礼服的多多惬意地吸着一支土耳其香烟,它也是罗伊斯送上并且替她点燃的。
“天哪,”多多说,“我觉得好象吃了一整头猪呢。”
奥基夫宽容地微笑着。“菜好极了,沃伦。请向你的厨子致意。”
圣格雷戈里饭店老板有礼貌地低下头。“要是知道是谁在向他致意,他会感到非常荣幸的。顺便说声,这你也许想知道,今天晚上在我们大餐厅里也能吃得到跟这个完全一样的菜。”
奥基夫虽然不以为然,但还是点了点头。在他看来,在饭店餐厅里供应花色繁多的精制的菜肴就象在便餐里有花色肉包子一样地不合适。更为重要的是——华灯初上时,正该是吃饭高峰时刻,可是他瞥了一眼圣格雷戈里的大餐室,那么大的一间餐室里只勉强坐了三分之一的人。
在奥基夫各饭店里,饭菜都是一样规格的,而且简单,可供选择的菜单只限于少数大众化和一般的东西。柯蒂斯·奥基夫采取这种政策,是由于他深信——凭自己的经验——人们对于吃东西的口味和喜爱都是差不多的,而且大部分都缺乏想象力。在任何一家奥基夫的饭店里,食物都是精心制作,而且供应时讲究卫生清洁,但可供品尝家来品尝的东西很少,这种人是少数,而且在他们身上无利可图。
这位饭店大王说道,“现今没有多少饭店供应那种讲究的菜了。大多数供应这种菜的饭店,也不得不改变办法了。”
“大多数,但不是全部。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应该那么顺从呢?”
“因为从你我年轻时干这一行以来,我们整个饭店业都起了变化,沃伦——我们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那种‘我的主人’和为个人服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能过去人们很注意这种事情。但是现在他们再也不在乎了。”
两个人的声调都很干脆,暗示这顿饭已经结束,不必再拘于礼貌了。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多多的浅蓝色眼睛好奇地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仿佛在看舞台上的演出似的,虽然她几乎一点也不理解。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则背朝着他们,在餐具柜边忙着。
沃伦·特伦特尖锐地说道,“有些人是不会同意的。”
奥基夫凝视着他那支点燃着的雪茄烟头。“对于任何一个不同意的人来说,把我的资产负债表与别人的比较一番,就可找到回答。比如说,跟你的比吧。”
特伦特刷地脸红了,咬紧着嘴唇。“这里出现的情况只是暂时的现象。
过去我也看到过。这种状况与以往几次一样,会过去的。”
“不,你要是这样想,你可是自作自受了。沃伦,你干了这么许多年,情况应该比现在好得多。”
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是大声咆哮的回答。“我花了毕生精力创办一家饭店,目的不是要看到它变为一家庸俗管理的联号饭店。”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饭店,那可没有一家是象你所说的。”这次轮到奥基夫涨红脸生气了。“我也看不出你这家饭店称得上为一家饭店。”
接着是一阵冷淡的沉默,多多问,“这是真的吵架,还是只不过说说而已?”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可是沃伦·特伦特笑得不那么痛快。倒是柯蒂斯·奥基夫举起和解的手。
“她说得对,沃伦。我们吵得毫无意义。如果我们继续各走各的路,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呢。”
沃伦·特伦特比较驯顺地点点头。他刚才一时出言不逊,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一阵坐骨神经痛引起的,现在这阵痛已经过去了。虽然他考虑到刚才是出于坐骨神经痛,但是他悻悻地想,这个一帆风顺获得成就的人,资金雄厚,使自己相形见绌,对之免不了要感到愤慨。
柯蒂斯·奥基夫说,“如今公众对饭店的期求,你可以总结为三个词:‘高效率的、经济实惠的一揽子业务’。我们能够提供这种一揽子业务,只要我们的每一个行动——包括旅客的和我们自己的——都按照有效的成本会计进行;只要我们有高效率的设备;还有,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一个最小数额的工资单,这就意味着自动化,凡是有可能就要减少人员和老式的款待方式。”
“就这么点吗?过去办好一家饭店通常所必需的其他一切东西,你都不当一回事吗?你还要否认一个好的店主能够对任何饭店起个人作用吗?”圣格雷戈里饭店老板气愤地说。“一个旅客到了你那种饭店去就没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也没有被待为上宾的感觉,旅客除了照帐单付钱,得不到更多的一点东西,譬如感情和殷勤的招待。”
“这是一种幻想,旅客并不需要,”奥基夫尖锐地说。“如果一家饭店招待得好,那是因为人家付了钱的,所以结果就关系不大。现在旅客都看穿了这虚伪的一套,而过去他们往往就不是这样。但是他们考虑的是公道——饭店要有公道的利润;对客人要价格公道,这就是我的饭店所提供的。喔,我承认需要有那么几个特别的房间,给那些想要特殊招待又愿意多花钱的人来住。可是它们都是些小饭店而且只为少数人服务。象你这样的大饭店——要想在跟我的做法竞争中生存下去——那么就必须按我的想法干。”沃伦·特伦特咆哮着,“要是我再为个人打算一下,你总不能反对吧。”
奥基天不耐烦地摇摇头。“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我是在谈趋势,而不是谈特殊情况。”
“去他的什么趋势!我在直觉上认为许多人还是喜欢作第一流的旅行的。他们这种人要求的不是什么只摆着床的鸽子笼,而是要求更多的东西。”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但是我不准备跟你辩论。”柯蒂斯·奥基夫冷冷地微笑着。“不过我不同意你的比喻。除了为极少数人之外,第一流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完蛋了。”
“为什么?”
“因为喷气式飞机消灭了第一流的旅行,同时也消除了作第一流旅行的整个心情。在这以前,第一流有一种特殊感。但是乘喷气式飞机旅行告诉了大家,旧式的旅行是多么愚蠢和浪费。乘飞机旅行又快又省时间,中肯地说明了第一流真不值得。因此人们会挤进那些经济座,不再顾什么身份了——因为价格太高了。用不了很久,旅游者的身份就会颠倒过来。凡是聪明人都这样做的。他们吃饭盒午餐时彼此谈论说,只有那些傻瓜和乱花钱的人才要什么第一流。人们认识到他们从喷气式飞机得到了高效率的、经济实惠的一揽子服务,他们对饭店业务也有同样的要求。”
多多打着呵欠,想用手去掩住但来不及了,然后她捻灭了土耳其香烟蒂。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正在她的身旁,马上递上另一支烟,并且迅速地给她点了火。她亲切地微笑着,年轻黑人也报之以一笑,寄予谨慎而友好的同情。
他悄悄地把桌上用过的烟灰缸换了干净的,又给多多的杯子里倒满了咖啡,然后再给另外两个人倒上。当罗伊斯悄悄走出房间时,奥基夫说,“你这里可有个可靠的人呢,沃伦。”
沃伦·特伦特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他跟我在一起已经很久了。”他自己也朝罗伊斯看着,心里想要是阿洛伊修斯的父亲听到了这家饭店不久就可能易主的消息,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也许只是耸耸肩膀而已。对那个老头来说,财产与金钱都是没什么意义的。沃伦·特伦特现在几乎可以听见他用粗哑而生气勃勃的嗓子断言说,“你独断独行这么久了,遇上一些不如意的事也许对你有好处。上帝弯下我们的背,贬低我们,提醒我们不过是他的倔强的孩子而已,尽管我们的幻想跟他的不一样。”但是,老头也许会故意相反地接下去说,“尽管这样,如果你信仰什么,你就为它奋斗吧。你死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开枪打死别人了,因为你已无法瞄准了。”
瞄准——他犹犹豫豫地怀疑着——沃伦·特伦特坚持说,“照你的办法,你把与饭店有关的一切都搞得好象彻底消过毒似的。你的那种饭店缺乏温暖或人情味。这只是为了自动化,只有机器人的思想,只有润滑油而没有鲜血。”
奥基夫耸耸肩膀。“用这种办法才能支付股息。”
“在财务上也许能,可在人情上不能。”
奥基夫对他所说的后面一句话置之不理,说道,“我们谈的都是目前的情况。现在让我们谈谈将来吧。在我的机构里,我有一张展望将来的蓝图。
我想有些人可能会把它叫做幻想,可是实际上它是把饭店——当然是奥基夫饭店——在几年之后发展成为怎么样的一种饭店的一份有根据的规划。
“我们首先要简化的就是接待处,在那里办住进房间的手续最多花几秒钟。我们大部分的旅客将从飞机场直接用直升飞机载送来,因此主要的接待点就是一个专用的屋顶直升飞机场。第二,楼下设置接待点让小轿车和大型轿车都能直接开进到那里,不必象我们现在那样必须到门厅里。在所有这些地点,都有一个直接分类的办公室,由一个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电脑操纵。
顺便提一提,这种设备现在已经问世了。
“预定房间的旅客会预先收到标有钥匙号码的卡片。他们只要把它塞进一个框子里,马上就会被单独的自动楼梯送到他们的房间去,这个房间可能在几秒钟前刚打扫干净供使用。如果房间还没有准备好——这也可能会发生,”柯蒂斯·奥基夫承认,“就象我们现在这样——我们设有简易的中途小站。这种小站就是一些小卧室,里面放一两张椅子,有洗脸盆和放行李的地方,可以让新到的旅客马上就能得到梳洗和宁静憩息。旅客可以象在正规的房间里一样来来去去,我的工程师们正在设计一种活动小站,不久以后可以将活动小站直接移到指明的地点。那样,旅客只要打开电脑所指示的业已清理完毕的房间,走进去就是了。
“对那些自己开车来的旅客,也有类似的安排,有活动的信号灯指引他们开到个人的停车处,从那里另有单独的自动楼梯会直接把他们送到他们的房间里去。在任何情况之下,我们要简化行李的运送,使用高速的分类器和输送带,行李将被自动运到各人的房间里去,真正做到比旅客先到。
“同样,所有其他的服务都要使用房间自动化运送系统——洗衣服,饮料,食物,花店,药店,报刊柜:甚至最后的帐单,旅客都能通过房间输送带收到并且付款。并且,顺便说一句,除了其他津贴外,我还要取消小费制度,我们和我们的旅客吃小费的苦已经时间够长的了。”
镶护壁板的餐室里鸦雀无声,这个依旧控制着局面的饭店大王呷着咖啡,然后继续往下说。
“我的建筑设计布局和自动化要把饭店职工进入任何客房的需要减少到最低程度。床能够缩进墙里,可以在外面用机器整理。空气过滤器已经改进到使灰尘和脏物不成为问题的地步。比如说地毯吧,可以放在很精细的钢网地板上,底下有空隙,一天吸尘一次,由定时装置自动控制。
“所有这些,以及更多的东西,现在都能做到。我们剩下的其他问题也都能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柯蒂斯·奥基夫用他惯有的打发人的手势挥了挥手——“我们剩下的其他问题主要就是合作,建设和投资了。”
“我希望,”沃伦·特伦特坚决地说,“我绝不活着亲眼看到在我的饭店里出现这种事。”
“你看不到的,”奥基夫告诉他。“我们不等这种事情在这里出现,就得先把你的饭店拆掉重建。”
“你竟然要这么干!”这是一个感到震惊的回答。
奥基夫耸耸肩膀。“当然,我不能透露长期规划。但是我要说,那是我们不久就要实行的政策。你要是想留名万世的话,我可以答应你在新的建筑里刻一块碑来纪念旧的饭店,也可以在上面记载你与它的关系。”
“一块碑!”圣格雷戈里的老板气呼呼地说。“你要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放在男厕所里吗?”
多多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两个男人不期然地转过头来,她说,“可能就没有男厕所。我的意思是说,全用上那些输送带一类的东西了,谁还要这个?”
柯蒂斯·奥基夫严厉地向她看了一眼。偶然有几次他怀疑多多也许比她平常的表现要聪明一些。
听了多多的插话,沃伦·特伦特涨红了脸,感到局促不安。现在他彬彬有礼地断然对她说,“亲爱的夫人,我用字不当,向你表示道歉。”
“天哪,别在意。”多多似乎感到意外。“不管怎样,我觉得这家饭店好极了。”她那双睁得大大的、样子天真的眼睛转向奥基夫。“柯蒂,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这家饭店拆毁呢?”
他试探地回答道,“我只是在考虑有此可能性罢了。不论怎样,沃伦,是你该退出旅馆业的时候了。”
出人意料,与刚才几分钟前他那粗鲁的态度截然相反,他的回答口气温和。“就算我愿意的话,我还得替别人打算呀。好些老职工是跟我相依为命的。你告诉我你的计划是要用自动化来取代人。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走开不管。我欠了我职工那么大的人情债,至少他们对我忠心耿耿,我必须酬谢他们。”
“你欠他们情吗?是不是所有职工都忠心耿耿呢?就在此时此刻,不说全部职工,可至少也是大部分,难道不会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出卖你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这家饭店我已经经营了三十多年了,在这三十多年中,忠心耿耿蔚然成风。也许在这方面你没有什么感受。”
“对忠心耿耿我有我的一些看法。”奥基夫心不在焉地说。他头脑里正在思考刚才看过的奥格登·贝利和他的年轻助手肖恩·霍尔所写的报告。他警告过霍尔不要报告过多的细节,然而在这份书面总结里,有一个细节目前却也许有用。这位饭店大老板全神贯注地想着。最后他说,“你有一个老职工,是负责管理你的旁塔尔巴酒吧间的,有吧?”
“有的——汤姆·厄尔肖。他在这里工作的年代差不多跟我一样长。”
沃伦·特伦特想,从某个方面来讲,汤姆·厄尔肖是他所不能置之不管的许多圣格雷戈里老职工中的一个典型人物。他雇用厄尔肖的时候,他们两个还都是年轻人。现在,虽然这位年老的酒吧间负责人已经弯腰曲背,动作迟缓了,但在饭店里沃伦·特伦特仍把他当作一个知心朋友。他象帮助朋友那样也帮助过汤姆·厄尔肖。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厄尔肖的小女孩生下来时臀部畸形,是沃伦·特伦特帮助他把她送到北部的美育诊所做了成功的整形手术。后来他悄悄地把医药费付了,为此,汤姆·厄尔肖好久以前曾对特伦特表示感激涕零,没世不忘,忠贞不渝。厄尔肖的女儿现在已经结婚,生了孩子,而她父亲和饭店老板还是亲密无间。“要是有一个人,我能把什么都委托给他,”他现在对柯蒂斯·奥基夫说,“那就是汤姆。”
“要是这样做了,你就是个傻瓜,”奥基夫干脆地说。“据我了解,他在榨尽你的血汗呢。”
沃伦·特伦特感到震惊,默不作声。这时奥基夫把事实真相一一讲给他听。一个不诚实的酒吧侍者有许多办法可以揩老板的油——斟酒时克扣一些,每一瓶酒就可多倒一两杯;不把每一笔酒钱都投入现金出纳机里;把自己私下买来的酒带进酒吧间出售,这样在盘点存货时就不会出现盘缺,而这笔收入——利润相当可观——都由酒吧侍者一个人独吞了。汤姆·厄尔肖看来把这三种方法都用上了。同时,根据肖恩·霍尔几个星期来有根有据的观察,厄尔肖的两个助手与他有勾结。“你的酒吧间利润,相当大的部分就这样给人捞走了,”奥基夫说,“并且从其他的一般情况来看,我可以说这种勾当已经搞了很久了。”
在奥基夫滔滔不绝地讲述的时候,沃伦·特伦特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脸上毫无表情,可是他的内心思想却是深沉而痛苦的。尽管他长时期来一直很信任汤姆·厄尔肖,也相信他们之间存在的友情,但是他对奥基夫所谈的情况却没有丝毫怀疑。他对联号饭店刺探情报的手段久有所闻,因此深信不疑,而且柯蒂斯·奥基夫如果不是查有实据的话,是不会这样指责的。
沃伦·特伦特早已料到奥基夫的密探在他们的老板到来以前就已经渗透到圣格雷戈里饭店里来了。但是这样冷酷无情和丢尽个人面子的事,他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在他开口了,“你刚才说‘其他的一般情况’,这是什么意思?”
“你所谓的忠心耿耿的职工都在贪污盗窃呢。可以说没有一个部门不在搞盗窃、欺诈的勾当。当然,我没有掌握全部详情,但是我现有的材料,欢迎你看看。假如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送上一份报告。”
“谢谢你。”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几乎听不见。
“你有好些胖子给你办事。这是我一来就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我常常把它当做一个报警的信号。他们的肚子里装满了饭店的食物,他们在这里从各方面榨取你来养肥他们自己。”
这间小小的私人餐室里寂静无声,只有墙上一只荷兰挂钟发出轻轻的滴嗒声。最后,沃伦·特伦特带着点儿倦意,慢慢地说道,“你告诉我的一切,可能影响我自己的看法。”
“我想可能会。”柯蒂斯·奥基夫刚想搓搓手,又缩了回去。“不管怎样,现在已经到了你可以考虑我的建议的地步了。”
沃伦·特伦特冷冷地说,“我早就猜到你会谈到这上面来。”
“这是个很公平的建议,特别在目前的情况之下。顺便,我应该告诉你,我对你们目前的财务情况很了解。”
“你要是不了解那才怪呢。”
“让我概括地说吧:你个人拥有的股票达饭店全部股份的百分之五十一,这就使你取得管理权。”
“对。”
“在1939年你为饭店重筹资金——一项四百万元的抵押。其中两百万元贷款尚未付清,并且就在这个星期五全部到期。如果到时你无力偿付,受押人就要没收抵押品。”
“也对。”
“四个月以前你打算延长抵押借款期限,被拒绝了。你向受押人提出了较好的条件,还是被拒绝了。从那时以来,你就一直在寻找其他的资金来源。你没有找到。剩下的时间这么短,你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沃伦·特伦特咆哮着说,“这一点我不能接受,许多资金都是临时就可以筹得的。”
“可不是这种资金。而且象你有这么大的经营赤字,不可能筹到资金。”
沃伦·特伦特只是咬紧嘴唇,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的建议是,”柯蒂斯·奥基夫说,“以四百万元的价格购买这家饭店。其中的两百万元用于延长你目前的抵押借款期限,我保证,这事由我来处理是毫无困难的。”
沃伦·特伦特点点头,看到柯蒂斯·奥基夫得意洋洋的神气,很不高兴。
“另外两百万中,一百万给现款,以便你打发持有小额股权的股东,另一百万给你奥基夫饭店的股票——发行新股票的事正在进行。此外,作为个人的照顾,如果你住在这里,你可以有权永远保留你这里的套房,我可以保证,如果房子要拆掉重建的话,我们另作双方都满意的安排。”
沃伦·特伦特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脸上既不暴露内心的想法,也不表示惊讶。条件比他预料的好一些。如果接受了,那就会给他个人留下约一百万元,在离开自己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时能得到这笔钱,为数还不小哩。然而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离开;离开自己所建立和关心的一切,或者至少——他阴郁地想——离开他自认为几分钟前还在关心的一切。
“我认为,”奥基夫说,想使气氛活泼愉快一些,“无忧无虑地住在这里,有人侍候你,这还可以过得去吧。”
看来没有必要说明阿洛伊修斯·罗伊斯马上就要从法学院毕业了,而且他对自己的前途可能会另有打算。但是这倒提醒了沃伦,生活在一家不再受他控制的饭店顶楼上的这个鹰巢里,将会是非常寂寞的。
沃伦·特伦特出其不意地说,“如果我拒绝出卖,你的计划是什么呢?”
“我会另找地方盖房子的。而实际上,我想早在这之前,你就将丧失这家饭店了。即使你没有丧失,我们的竞争也会逼得你无法把饭店办下去的。”
奥基夫故意以冷冷的口气说话,但是背后的思想却是在精明地专为自己算计。实际情况是:奥基夫旅馆公司非常迫切地想要买下圣格雷戈里饭店。
在新奥尔良没有一家奥基夫分店,就好象这个公司在咬紧广大旅馆时少了一颗牙一样。它在新奥尔良和其他城市之间的旅馆业务往来上已经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这种业务是成功的饭店联号赖以生存的氧气。同样使人不安的是,其他竞争的联号正在乘虚而入。谢里登—查尔斯饭店建立已久。希尔顿饭店除了设立机场小客栈外,还在老加里建立饭店。美国旅客公司则拥有皇家奥尔良饭店。
柯蒂斯·奥基夫向沃伦·特伦特提供的条件并非不现实。一个奥基夫的密探早已对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受押人作过试探,知道他们抱不合作态度。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这些受押人的意图是先取得对这家饭店的控制权,然后坚持非要捞到一大笔钱不可。如果要以不高的价格买下圣格雷戈里饭店的话,眼前就是个决定性时刻。
沃伦·特伦特问道,“你可以给我多少时间考虑?”
“最好你马上给我回音。”
“我还没想定呢。”
“那好吧,”奥基夫考虑着。“我星期六在那不勒斯有个约会。我想最迟在星期四晚上离开这儿。那么我们就把最后的限期定在星期四中午吧。”
“那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呢!”
“我觉得没有理由再多等了。”
固执的脾气使沃伦·特伦特想再拖延一些时间。但理性又提醒他:那也只不过比已经面临的星期五的限期早一天罢了。他让步了,“我想如果你坚持的话……”
“好极了!”奥基夫爽朗地笑了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向多多点点头,多多一直以近乎同情的表情看着沃伦·特伦特。“我们该走了,亲爱的。沃伦,我们非常感谢你的款待。”他想再等一天半只是小事。反正,大局已定,没有什么问题了。
在外边门口多多的蓝色大眼睛转向她的东道主。“多谢了,特伦特先生。”
他拿起她的手,俯下身去吻了一下。“承蒙光临,真是蓬荜增辉。”
奥基夫敏锐地斜视一下,怀疑这种恭维是否诚意,接着便感觉到这的确是出之于真心。这又是多多的一桩奇事:仿佛天赋似的,她有时候能和最讨厌的人相处得很融洽。
在走廊里,她的手指轻轻地按着他的胳臂,他感觉自己的心加快地跳动起来。
但是他提醒自己,在做其他任何事情以前,一定得先向上帝作祈祷,为今晚所经历的一切表示应有的感谢。
十四
“看一个姑娘从手提包里摸自己公寓的钥匙是最有趣不过的事了,”彼得·麦克德莫特说。
“这含有双重意思,”克丽丝汀说,还在摸着。“公寓表明一个妇女的独立自主,但是把钥匙丢了又证明她究竟是个女人。嗨!——我找到啦!”
“等一等!”彼得抓住克丽丝汀的肩膀,吻着她。这是一个长长的吻,他一边吻着,一边移动胳臂,把她搂得紧紧的。
最后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了,说道,“我可是付了房租的。如果我们要这么来的话,最好还是背着点人。”
彼得拿过钥匙来,开了公寓的门。
克丽丝汀把手提包往靠墙的小几上一放,在一只深的长沙发里坐下。她松了口气,脱掉脚上那双裹得紧紧的漆皮皮鞋。
他坐在她旁边。“要烟吗?”“好,来一支吧。”
彼得划了一根火柴,给他俩都点上一支烟。
他感到得意和飘飘然,意识到此时此地就只他们两个人。他还相信,如果他想要的话,他俩之间那种理所当然的事就可能发生。
“真愉快,”克丽丝汀说。“就这么坐着,谈谈天。”
他握着她的手。“我们可没有在谈天。”
“那我们就谈吧。”“谈天并不就是……”
“我知道。但是问题在于我们打算干什么,如果那样的话,为了什么。”
“我们能不能就冒一下险……”
“我们要是干的话,那可不是冒险,而只是免不了的事。”她停了停,思忖着。“这回可是第二次了,里面有一些感情问题。”
“我想我们俩的感情可不错呢。”
“那末事物是在自然发展的。”
“我不但跟你想的一样,还进了一步。”
“我想,是上床吧。”他如入梦境似地说,“我睡在左边——你面对着床头板。”
“我有件使你扫兴的事。”
“先别说!让我猜猜看。你忘了刷牙了。没关系,我等着。”
她大笑起来。“跟你谈天真难……”
“谈天并不就是……”
“我们又兜回来了。”
彼得往后一靠,喷了一个烟圈,跟着喷第二个,第三个。
“我一直想喷圈圈,”克丽丝汀说。“但是从来没喷成过。”
他问道,“什么扫兴的事?”
“一个想法,如果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那应该对我们俩都具有某种意义的。”
“对你也会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会的,不过我也不能肯定。”她甚至更不肯定,自己对下一步可能发生的事会有什么反应。
他把烟捻熄了,然后拿走克丽丝汀的烟,也把它捻灭了。他紧握着她的手,她感觉到自己已不能自持。
“我们需要彼此相互了解。”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谈话往往不是最好的了解方法。”
他张开胳臂,她投入了他的怀抱,起初还是柔顺地,接着便愈来愈兴奋了。她嘴里进出热切的、若断若续的声音,谨慎消失了,刚才还保住的一些矜持也化为乌有了。她颤抖着,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心里想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必须听其自然;疑虑和理智现在也都改变不了了。她能够听到彼得加快的呼吸声。她闭上了眼睛。
一阵沉默。然后,突然地他们松开了。
“有时候,”彼得说,“你会想起一些事情。它们往往在最糟糕的时候出现。”他的胳臂搂着她,但此刻比较温柔了。他轻轻耳语着,“你说得对。
让我们等着吧。”
她觉得自己被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听到脚步声渐渐地走远。她听到外面门上的门闩被拉开,不一会儿,又听到关门的声音。
她张开眼睛。“彼得,最亲爱的,”她低语着。“你不必走。请别走!”
但是只是一片静寂,隐隐约约地从外面传来电梯下降的呼呼声。
十五
星期二剩下没有几分钟了。
在波旁街一家脱衣舞夜总会里,大屁股的金发女郎紧靠着她的男伴,一只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另一只手的手指抚弄着他的脖子。“当然,”她说,“我当然愿意跟你睡觉,乖乖。”
他说他是斯坦某某,来自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衣阿华的一个小镇。她想,他再要对着我呼气,我可要呕出来了。那哪是嘴臭,那简直是从阴沟里直喷出来的臭气。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呢?”男的沙哑着嗓子问道。他握着她的手往自己大腿里侧的上面移去。“这儿我有专门给你的东西,宝贝。”
她轻蔑地想想他们全是一样,都是那种多嘴烂舌的乡巴佬,他们来这儿——相信女人都渴望他们两腿中间的那个特殊东西,还荒谬地感到自豪,仿佛是他们自己使它长得象个大黄瓜似的。假使真的干起来的话,也许跟其他的一样,可能就是一个无用的脓包。然而她并不想知道是否如此。天哪!——嘴里那股恶臭。
离开他们桌子几英尺,那个不协调的小型爵士乐队拙劣地奏完了一只曲子。这个乐队太不高明了,不配在波旁街上象“名门”或“蟾蜍”那样较好的夜总会里演奏。一个叫简·曼斯菲尔德的随着这个曲子在跳舞——如果你把这种没有受过训练的将脚摆来摆去的动作也叫作跳舞的话。(波旁街惯用的一个噱头,就是给一个默默无闻的演员取一个名演员的名字,只是稍稍改动一下拼法,希望路过的人会误以为是真的名演员。)
“听着,”来自衣阿华的那个男人不耐烦地说道,“我们为什么还不走呀?”“我已经告诉你了,宝贝,我是在这里工作的。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还得表演呢。”
“去你妈的表演!”
“喂,乖乖。这样不好。”好象突然灵机一动,大屁股金发女郎说,“你住在哪家饭店?”
“圣格雷戈里。”
“那离这儿不远呀。”
“五分钟内就可以脱掉你的裤子。”
她骂着说:“我能先喝杯什么吗?”
“当然可以罗!我们走吧!”
“等一等,斯坦利,亲爱的,我有个主意。”
她想,台词对答如流,就象一出演出顺利的短剧。为什么不是呢?这是第一千次表演了,这种交易也干过几百次了。过去一个半钟头里,这个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究竟是谁的斯坦顺从地遵循了那陈腐的老一套:先送上第一杯酒——这是个试探,价钱相当于他可能在一家可靠的酒吧间里所付的四倍。接着侍者把她带来陪他。酒接连不断地给他们送来,可是她象其他抽佣金的酒吧女郎一样,喝的只是冷茶,而不是顾客所喝的便宜的威士忌酒。然后她示意侍者给予优厚招待——开一瓶国产香槟酒,可是斯坦利这个傻瓜还不知道这瓶酒就要四十块钱呢——就让他试试能不能不付钱而溜之大吉吧!
下一步就是使他落入圈套了,只要台词继续对答如流的话,她这样使他落入圈套,就可以另外赚到一笔小小的佣全。毕竟,忍受嘴里那股恶臭,她得到一些外快也是应该的。
他问道,“什么主意,乖乖?”
“把你的饭店钥匙留给我。你可以在柜台上另外要一把;他们总是有备用钥匙的。我这里一结束就来找你。”她随手在他的大腿上捏了一把。“你只要保证等我就是了。”
“我一定等你。”
“那么好吧,把钥匙给我。”
钥匙在他的手里。可是他握得很紧。
他犹豫地说,“嗨,你真的会……”
“乖乖,我保证一定飞来。”她的手指又在移动了。这个令人讨厌的笨蛋可能立刻要撒尿在裤子里了。“毕竟,斯坦,哪个姑娘不愿意呢?”
他把钥匙紧贴在她手里。
他还来不及改变主意,她已经离开了桌子。剩下的事侍者会去料理,如果这个臭嘴的人赖帐的话,会有彪形大汉来助一臂之力的。也许他不会这样,就跟他不会再来一样。上了当的混蛋全是这样,决不会再来了。
她很想知道,他醒着躺在饭店房间里,满怀希望地等了多久,又过了多久他才肯定她是不会来了,即使他在那里死等一辈子,她也决不会来了。
大约两小时后,在象往常一样疲倦的一天结束时——她安慰自己,今天至少还是略有收获的——这个大屁股金发女郎把钥匙卖了十块钱。
买主就是奇开匙·米尔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