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彼得·麦克德莫特想道,克罗伊敦公爵夫妇要把饭店侦探长奥格尔维结结实实地捆作一团,并把他推向圣格雷戈里饭店的屋顶边缘,远在下面,一大堆人群仰脸往上盯着看,这件事倒还可以理解。但奇怪而又使人感到震惊的是,在几码之外,柯蒂斯·奥基夫和沃伦·特伦特手里拿着血迹斑斑、决斗用的利剑正在狂暴地对刺着。彼得纳闷的是,为什么站在楼梯门边的约里斯处长却不插手干预?彼得发现,这个警官正注视着一只巨鸟的窝,窝里有一只正在破壳的蛋。不一会儿,从蛋里钻出一只特别大的麻雀,长的是一张艾伯特·韦尔斯喜气洋洋的脸。可是现在彼得的注意力又转到屋顶边上,在那里,正在拚命挣扎的克丽丝汀与奥格尔维扭作了一团,而玛莎·普雷斯科特正帮着克罗伊敦夫妇要把这两个讨厌的累赘一步一步地推向下面那个可怕的深渊。下面的人群依旧瞪眼看着,而约里斯处长却靠在门边,打着呵欠。
彼得知道,如果他想措救克丽丝汀的话,他自己就必须有所行动。但当他想动时,两只脚却沉重得象被胶住了一样,当他探身向前时,两条腿却又不听使唤。他想喊出声,可是喉咙却哽住了。他和克丽丝汀的目光默默地、绝望地相遇了。
突然间,克罗伊敦夫妇、玛莎、奥基夫、沃伦·特伦特全都停了下来倾听着。那只面孔是艾伯特·韦尔斯的麻雀也竖起了一只耳朵。接着,奥格尔维、约里斯和克丽丝汀也都停下来倾听了。在听什么呢?
这时,彼得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声音,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电话机都同时响了起来似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响得好象要把他们所有的人全都吞掉似的。彼得把手捂任耳朵。那刺耳的声音却更响了。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了。
他是在自己的公寓里。床边的闹钟正指着早晨六点半。
他继续躺了几分钟,使劲地摇揭头,使自己从刚才那场乱梦中清醒过来。
然后他慢吞吞地走进浴室洗淋浴,到快洗完时,他打开冷水龙头,狠着心又冲了一下。淋浴后他感到神清目爽。他披上一件毛巾浴衣,走进小厨房煮咖啡,然后走到电话机旁,拨了饭店的号码。
彼得给夜班主管通电话,夜班主管告诉他,关于焚化炉那里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夜间还没有听到消息。主管带着一丝疲倦的声音说,他并没有亲自去检查,当然,如果麦克德莫特先生希望他去的话,他可以马上下去看看,再打电话把结果告诉彼得。可是在又长又劳累的夜班工作快要结束时又接到这个讨厌的差使,彼得感到他对此有点不乐意。焚化炉在最底层的地下室里,不是吗?
彼得正在刮胡子时,回电来了。夜班主管报告说,他已经和焚化炉工人格雷厄姆谈过了,格雷厄姆觉得很抱歉,因为麦克德莫特先生想我的那张纸条至今还没有找到。现在,看起来是找不到了。主管又说,格雷厄姆和他自己一样,夜班马上就要下班了。
彼得决定,等一会他要把这个消息,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找到的消息告诉约里斯处长。他记得他昨晚曾表明过,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就社会责任而言,饭店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其他的一切就是警方的事了。
在喝咖啡和穿衣时,彼得的脑子里想的是两大重要问题。一个是克丽丝汀,另一个则是他自己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渺茫前途。
经过咋晚一番亲热以后,彼得认为,不管前途如何,他最大的愿望是能和克丽丝汀在一起。这个信念一直在他心中滋长,而现在是既明确而又肯定的了。他想,也许可以说他已堕入情网,但是他小心谨慎地不打算表明他心灵深处的感情,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过去有过一次,他认为是爱情,而结果却化为灰烬。也许最好先从希望开始,然后向未知的结局试探摸索。
彼得想,如果说他和克丽丝汀易于相处,那未免太平淡无奇了。但确实如此,而且从某种意义来说,使人感觉放心。他深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感情只会越来越亲密,而不是淡薄下去。他相信,克丽丝汀也有同他一样的感情。
本能告诉他,对于摆在眼前的这件事,他应该慢慢来,而不宜操之过急。
至于说到饭店,即使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难理解,那个艾伯特·韦尔斯,看上去是个讨人喜欢、微不足道的矮老头,却原来是个金融巨头,他居然已经,也许就在今天,拥有了圣格雷戈里饭店。
从表面上看,彼得的地位可能由于这意外的发展而巩固起来。他和这个矮老头相处十分友好,而且感觉到矮老头也喜欢他。但是,喜欢与业务上的决策是两码事。最友好的人,在某个时候,也可以成为顽固不化、冷酷无情的人。何况艾伯特·韦尔斯也不象会亲自来管理饭店,而不论谁来代他管理,都会对人事档案材料抱一定的看法。
象以往一样,彼得决定等事到临头再去愁吧。
当彼得·麦克德莫特坐了出租汽车来到普鲁坦尼亚街的普雷斯科特住宅时,在新奥尔良各地,时钟正敲响七点半。
在雅致、高耸的圆柱后面,那座白色的大厦在晨曦中宏伟地矗立着。周围的空气新鲜而凉快,黎明前的晨雾还没有完全消散。空气中散发着木兰花浓郁的香气,草地上还挂着露珠。
街道和大厦都静悄悄的,但是从圣查尔斯街和更远地方传来的苏醒中的城市的喧闹声隐约可闻。
彼得沿着那条古老红砖的曲径穿过草地,登上平台石阶,敲了敲那两扇雕花的大门。
星期三晚餐时侍候他们的那个男仆本来开门,他热诚地向彼得问好。“早安,先生。请进来吧。”进了屋内,他又说,“玛莎小姐让我带你到阳台上去,她马上就来。”
本在前引路,他们沿着宽大的弯弯曲曲的楼梯走上去,走过墙上挂有壁画的宽阔走廊。星期三晚上在暮色中,彼得曾陪着玛莎来过这里。他问自己:
难道这真是不久以前的事吗?
白天,阳台显得象上次一样整齐、宜人。阳台上摆着几张有厚厚软垫的椅子,花盆里盛开着鲜花。靠近前面,面对下面的花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用的餐具。桌边有两把椅子。
彼得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全家都起早了?”
“不,先生,”本回答他说。“我们这里一向是早起的。普雷斯科特先生在家的时候,从来不喜欢晚起。他总是说一天的时间还不够用,不该一清早就浪费。”
“对吧!我告诉过你,我的父亲跟你象极了。”
听到玛莎的声音,彼得转过身来。她已经悄悄地走到了他们的身后。他仿佛看到了露珠和玫瑰花,好象她才和朝阳一起升起似的。
“早安!”玛莎微笑着说。“本,请给麦克德莫特先生倒一杯瑞士苦艾酒。”说着,她挽起了彼得的胳臂。
“要淡一些的,本,”彼得说。“我知道新奥尔良的早餐桌上总是有瑞士苦艾酒的,但是我有一个新老板了,我要头脑清醒地去见他。”
那个男仆咧嘴笑了,说,“是,先生。”
他们在桌边坐了下来,玛莎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
“为什么我那天象魔术师的兔子一样溜走了吗?不,那是为了别的事情。”
她睁大着眼睛听他一五一十讲述那个车祸的调查情况,但他没有提到克罗伊敦夫妇的名字。玛莎提出了一些问题,他也没有作答,只是告诉她,“无论如何,今天总会有一些消息了。”
他自己却在猜想:奥格尔维现在可能已被带回新奥尔良,正在受审了。
如果他继续被拘留的话,就要被起诉,而他的出庭将会震动新闻界。毫无疑问,会提到那辆杰格尔牌汽车,而这又会联系到克罗伊敦夫妇。
彼得尝了尝放在他面前的起泡的瑞士苦艾酒。根据他自己过去当酒吧侍者的经验,他记得这种酒的成份——苦艾草、蛋白、奶油、杏仁糖浆,再搀上一点大茴香酒。他很少喝到过配得这样好的酒。在桌子对面,玛莎正啜着桔子汁。
彼得在想:面对着奥格尔维的控告,克罗伊敦公爵夫妇还能继续坚持他们是无罪的吗?这是今天也许要决定的又一件事情。
但是,公爵夫人写的那张纸条——如果确实有过这样一张纸条的话——肯定是找不到了。饭店还没有送来新的消息——至少在那件事情上——而且布克·特·格雷厄姆恐怕也早已下班了。
在彼得和玛莎两人面前,本端上了一盆克里奥耳式“伊万杰琳”奶酪,四周用水果做成花环。
彼得开始愉快地吃起来。
“刚才,”玛莎说,“你开始要讲什么事情,关于饭店的事。”
“哦,不错。”他一面大口地吃着奶酪和水果,一面谈起艾伯特·韦尔斯。“今天就要宣布新的所有权了。就在我动身来这里的时候,我接到一只电话。”
那只电话是沃伦·特伦特打来的。他告诉彼得,圣格雷戈里饭店新主人的财务代理人、蒙特利尔的登普斯特先生正在来新奥尔良的途中。登普斯特先生已经在纽约,他将搭乘东方航空公司的飞机于今天上午十时左右到达这里。要为他预定一套房间。饭店的新老管理人员暂定在十一点半举行会议。
他还通知彼得不要走开,以便随叫随到。
出乎意料的是,沃伦·特伦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沮丧,反而比最近几天轻松一些。彼得想,沃·特是否知道圣格雷戈里饭店的新主人现在已经在饭店了呢?彼得觉得在正式转手之前,自己还是应该忠于原来的老板,于是他就把前一天晚上他和克丽丝汀与艾伯特·韦尔斯之间的一席谈话告诉给沃伦·特伦特。“对,”沃伦·特伦特说,“我已经知道了。代表韦尔斯来商洽的工商银行的埃米尔·杜梅尔昨天深夜给我打过电话。似乎还有些保密。但现在已经是公开的了。”
彼得还知道柯蒂斯·奥基夫和他的女伴拉希小姐今天午前就要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显然,他们将分道扬镳,因为饭店已经为他们买了飞机票——饭店替要人办理这类事情——拉希小姐前往洛杉矶,而柯蒂斯·奥基夫则取道纽约和罗马前往那不勒斯。
“你考虑的事情真多,”玛莎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我父亲常常喜欢在早餐时谈话,但我母亲从来不感兴趣。我是很感兴趣的。”
彼得微笑起来。他告诉她今天将会是怎样的一天。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剩下的“伊万杰琳”奶酪已被拿走了,换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萨杜”鸡蛋。这是一对荷包蛋并排铺在作底的洋蓟上,上面浇着鲜美的奶油菠菜泥和荷兰酱汁。彼得面前又送来了一杯玫瑰酒。
玛莎说,“我懂得了你所谓今天非常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也懂得了你所说的传统早餐是怎么一回事了。”彼得看见那位管家安娜正在后面走来走去,便大声说,“太精彩啦!”他看到她微笑了。
过了一会,又端来了蘑菇嫩牛排、法国热面包和桔皮酱,他愣住了。
彼得怀疑地说,“难道……”
“就只有油煎薄饼和牛奶咖啡了,”玛莎告诉他,“当这里有大农场的时候,人们常常嘲笑那些欧洲大陆人的早餐。他们把早餐搞得象正式宴会一样。”
“你已经把早餐搞得象正式宴会了,”彼得说。“这个,还有好多其他东西。认识你,你给我上的历史课,在这里和你在一起。这些我都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你这样说,听起来好象在跟我告别了。”
“是的,玛莎。”他沉着地望着她的眼睛,然后微笑着说,“一吃完油煎薄饼我就得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我原先想……”
他从桌子这边伸过手去,放在玛莎的手上。“也许我们俩都在白日做梦。
我认为我们是在做梦,可是这是我做过的最美好的白日梦了。”
“为什么只能是做梦呢?”
他婉转地回答道,“有些事是无法解释的。不论你多么喜欢一个人,总还要决定怎么办才是最好;要判断……”
“难道我的判断不算数吗?”
“玛莎,我应该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为了我们俩。”但是他又在怀疑:
我这个判断对吗?他的直觉并不是一贯都可靠的。也许他现在正在犯一个错误,而在今后的年月里可能一想起这个错误就会感到后悔。你往往自觉醒悟得太晚,那怎么能对自己的判断有充分的把握呢?
他觉得玛莎快要掉泪了。
“请原谅,”她低声说道。她站了起来,快步离开了阳台。
彼得坐在那里,懊悔他不该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米,而应该同情这个孤单无伴的女孩子,讲一些温柔体贴的话。他想,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过了几分钟,玛莎没有回来,安娜走了过来。“看来你得一个人吃完这顿早餐了,先主。我想玛莎小姐不会回来了。”
他问道,“她怎么样啦?”
“她正在房里哭着呢。”安娜耸了耸肩。“这不是第一次了。可也不要以为这是最后一次。当她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时,她总是这样的。”她拿走了牛排盘子。“本会把其余的东西送来的。”
他摇了摇头。“不必了,谢谢。我该走了。”
“那末只把咖啡端来吧。”后面,本正忙着,却由安娜把牛奶咖啡端了来,放在彼得的面前。
“请放心走好了,先生。等她觉得好些了,我会尽力安慰她的。也许玛莎小姐太空闲了,因此老是想到自己。如果她父亲在家的时间多一些,可能情况就两样了。但他却不是这样。他简直很少在家。”
“你真会体谅人。”
彼得想起玛莎跟他讲起的有关安娜的事:当安娜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时,她的父母如何强迫她与一个几乎不认识的男子结婚;但这个婚姻却幸福地持续了四十多年,直到她的丈夫在一年前去世。
彼得说,“我听说过你丈夫的事。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
“我的丈夫!”安娜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根本就没有丈夫。我一辈子也没有结过婚。我可还是一个未婚的女子呢。”
玛莎说过:他们跟我们一起住在这儿,安娜和她的丈夫。他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和气、最可爱的男人了。如果真有什么美满姻缘的话,就该数他们这一对了。原来玛莎为了要求彼得和她结婚,用了这个虚构的故事来支持她自己的观点。
安娜还在咯咯地笑。“天哪!玛莎小姐编了这些故事来骗你。她编了好多这样的故事哩。她常常是在演戏,所以你现在更不必为这件事担心了。”
“原来如此。”彼得不敢肯定他是否真的明白了,但他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本送他出去。那时已是九点多钟,天开始热起来了。彼得轻快地走向圣查尔斯街,再从那里向饭店走去。他希望步行能消除他那顿丰盛的早餐所引起的睡意。他为了再也不会见到玛莎而深感遗憾,同时出于一种自己也不完全理解的原因,为她感到悲伤。他想,在女人这个问题上,他究竟会不会变得聪明一点呢。他简直吃不准。
二
四号电梯又重新开动了。一个多星期以来这架电梯经常发生故障,而且看来情况越来越糟,那个上了年纪的日班驾驶员赛伊·卢因为它伤透了脑筋。
上星期日这架电梯有好几次操纵失灵,即使电梯门和进出口的门都关紧以后还是如此。来接班的驾驶员告诉赛伊,星期一晚上副总经理麦克德莫特先生乘这架电梯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到了星期三,四号电梯又发生了故障,停开了几个小时。工程部门说,这是离合装置失灵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也搞不清。反正在修理后的第二天又失灵了。有三次,四号电梯从十五楼起动时就开不动。
今天,四号电梯在每层楼起动或停下时都发生颤动。
到底什么地方坏了,这不关赛伊·卢因的事。他也不特别关心,即使曾听到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对“老是修修补补”发过牢骚,并且抱怨说他需要“十万美元把电梯统统拆掉,重起炉灶”。可是,谁不想要这样一笔钱呢?
赛伊·卢因当然也想要,所以他每年都把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钱去买彩票,但究竟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呢。
但是象他这样一个圣格雷戈里的老职工是应该受到照顾的,明天他要去请求换到别的电梯上去。为什么不去请求呢?毕竟他在这个饭店里已经工作了二十七年了,眼前饭店里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小伙子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里开电梯了。从明天开始,让别人来对付这老是出毛病的四号电梯吧。
马上快要到上午十点钟了,饭店里开始热闹起来。赛伊·卢因从门厅开了装满乘客的电梯上去——电梯里多数是来参加会议的人,翻领上缀着各人的姓名——一路上电梯在各层楼都停一停,一直开到十五层楼,这是饭店最高的一层了。下来时,到九层楼时电梯已经客满,于是他就一直开到底层门厅。而目前这一次,他发觉电梯不再颤动了。好啦,他想,不管是什么东西出了毛病,看来它已经自动恢复正常但他却大错特错了。高高地在赛伊·卢因上面,象只小鸟栖息在饭店屋顶上似的,是电梯控制室。在控制室里,就在那四号电梯的机械中心,一个小小的继电器已经坏了,而这是由一个只有普通钉子大小的推杆引起的,但谁也不知道,也没有怀疑到这一点。这根推杆拧紧在一个微型的活塞头上,而这个活塞头控制着三只开关。一只开关操纵电梯的制动器,第二只供电给操纵马达,第三只控制发电机电路。这三只开关操纵正常,电梯就通过其控制器而上下自如。但是,当只有两只开关起作用时——如果不起作用的是控制电梯马达的那只开关——整个电梯就会在自重的作用下往下坠。只有一个原因会造成这样的事故,那就是推杆和活塞从头到尾被拉长了。这根推杆已经松动好几个星期了。虽然转动极其微小,每次只转动百分之一根头发丝那样细微,那个活塞头慢慢地但却不断地从推杆的螺纹中松动出来。所引起的影响是两方面的:推杆和活塞的总长度增加了。而马达开关几乎不起作用了。正象最后一颗小砂子能使整个天平倾斜一样,在这个时刻,只要活塞再稍稍转动一下,就会完全脱离马达开关。
就是这个毛病引起了赛伊·卢因和别人所发现的四号电梯连续发生的故障。一个维修队曾来找过原因,但没有找出来。这不能怪他们,每架电梯有六十多个继电器,而整个饭店里一共有二十架电梯哩。
同时,也没有人注意到那架电梯的两个安全装置也都已经出了毛病。
在星期五上午十点十分,四号电梯实际上已如千钧悬于一发了。
三
蒙特利尔的登普斯特先生在十点半住进了饭店。彼得·麦克德莫特得知了他的到来,就到下面门厅去向他表示正式欢迎。这天早上,到这时为止,无论是沃伦·特伦特还是艾伯特·韦尔斯都没有在饭店下面的几层露过面,也没有得到韦尔斯的任何消息。
艾伯特·韦尔斯的财务代理人是一个生气勃勃、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人,看上去象个大银行分行富有经验的经理。彼得谈起韦尔斯先生那种迅雷不及掩耳的处理事务的速度,他回答道,“韦尔斯先生经常是这样的。”一个侍者把这位新来的客人带到十一楼的套房里去。
二十分钟以后,登普斯特先生又出现在彼得的办公室里。
他说,他已经去看过韦尔斯先生,而且和特伦特先生通过了电话。暂定于十一点半举行的会议肯定要如期举行。而现在,登普斯特先生想要与几个人商议一下——其中一个是饭店的稽核员——特伦特先生已请他使用总经理的套房了。
登普斯特先生看来是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彼得把他带到沃伦·特伦特的办公室,并向他介绍了克丽丝汀。彼得和克丽丝汀这一天早上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一到饭店,他就去找她,虽然在总经理套房里周围有人的情况下他们最多只能简单地握握手,但在那悄悄的一刹那他们相互之间却有一种兴奋和热切的感觉。
到了饭店以来,这个来自蒙特和尔的人第一次面露笑容。“噢,是呀,弗朗西斯小姐。韦尔斯先生提起过你。真的,他谈起你时十分高兴。”
“我认为韦尔斯先生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早就这样想的……”她停住了。
“是吗?”
“昨晚的事,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克丽丝汀说道。
登普斯特先生取出一副阔边眼镜,擦了擦然后戴上。“如果你是在说那张饭店帐单的事,弗朗西斯小姐,那你完全不必感到不好意思。韦尔斯先生告诉我——让我用他自己的话说吧——在他一生中那是他受到的最亲切、友好的对待了。当然他完全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很少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
“是呀,”克丽丝汀说,“我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
外间办公室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信用部主管萨姆·雅库皮克。“请原谅,”
他看到房间里有好几个人,便这样说,并且转身准备离开。彼得把他叫住了。
“我是想来查问一个谣言,雅库皮克说。“饭店上下象野火蔓延一样,到处在传说,说那位韦尔斯老先生……”
“那不是谣言,”彼得说。“那是真的。”他把这位信用部主管介绍给登普斯特先生。
雅库皮克用手拍拍自己的头。“天哪!我还去查了他的存款情况哩。我怀疑过他的支票,甚至还打电话到蒙特利尔去查问!”
“我听说你打过电话。”登普斯特先生第二次微笑了。“整个银行的人都觉得很可笑。但他们得到严格的指示,有关韦尔斯先生的情况绝不可往外说。他一直喜欢这样的。”
雅库皮克发出了呻吟般的声音。
“我想如果你没有去查过韦尔斯先生的存款的话,你会有更多的事要担心呢,”那个来自蒙特利尔的人说道。“你这样做,他是会敬重你的。他的确有一个习惯,随便用张小纸条开支票,使别人觉得不放心。当然,这些支票是完全有效的。你现在也许已经知道了吧,韦尔斯先生是北美的大富翁之一呢。”
雅库皮克感到茫然,只能摇了摇头。
“关于我的老板,如果我再讲一些事情给你们听听,”登普斯特先生说道,“你们也许会更易理解了。”他看了看表。“银行家杜梅尔先生和几位律师马上就要来了,但我相信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好谈。”
他的话被罗亚尔·爱德华兹的到来打断了。这位稽核员捧着文件和一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又是一番相互介绍。
在握手的时候,登普斯特先生对稽核员说,“我们马上谈几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参加十一点半的会议。顺便说一下,还有你,弗朗西斯小姐。特伦特先生请你也参加。我知道,韦尔斯先生会很高兴的。”
这时,彼得·麦克德莫特第一次不安地感到自己被排除在核心事务之外。
“我刚才正想谈一些有关韦尔斯先生的事情。”登普斯特先生取下眼镜,在镜片上哈了口气,又擦了擦。
“尽管韦尔斯先生有相当可观的财产,他仍然是个生活俭朴的人。这绝不是出于吝啬。事实上,他是非常慷慨的。他只是对自己生活俭朴,甚至诸如衣着、旅行和膳宿等等方面都是很俭朴的。”
“提到膳宿问题,”彼得说,“我在考虑让韦尔斯先生搬进套房里。柯蒂斯·奥基夫先生今天下午就要腾出一套我们比较好的房间了。”
“我看不必了。我知道韦尔斯先生很喜欢他现在的那个房间,不过他不喜欢原先的那一间。”
彼得听到提起艾伯特·韦尔斯星期一晚上在搬进1410号房间之前住的那间“哈哈”房间,心中就感到一阵不安。
“不过他倒并不反对别人住一套房间——比如说我吧,”登普斯特先生解释道。“他只是觉得他自己并不需要这样的一套房间。你们听得厌烦了吧?”
听他说话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不。
罗亚尔·爱德华兹好象觉得挺有趣似的。“倒象格林兄弟的一些童话故事呢!”
“也许是这样。但是,请你们不要以为韦尔斯先生是童话世界里的人。他不是,就象我也不是一样。”
彼得·麦克德莫特想:不管别人是否领会它,在这些温文尔雅的话后面暗示着一种象钢一般的力量。
登普斯特先生继续说,“我认识韦尔斯先生已经多年了。在这些年中我越来越佩服他对人对事的判断力。他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力,这不是哈佛商学院所能训练出来的。”
罗亚尔,爱德华兹是哈佛商学院的毕业生,脸一下子红了。彼得不知道这一下巧妙的还击是偶然的,还是艾伯特·韦尔斯的这位代理人对这家饭店的高级职员已作过迅速的调查研究。完全有可能他已经作过调查研究,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对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档案材料,包括他被华道夫饭店解雇和随后被列入黑名单,可能已有所了解。彼得想,这是否就是显然未让他参加这个核心会议的原因呢?
“我想,”罗亚尔·爱德华兹说,“我们这里一定会有很多变动吧。”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登普斯特先生又擦了擦他的眼镜,看来这已成了他的一种不自觉的习惯了。“第一个变动就是我将担任这家饭店企业的总经理,在韦尔斯先生的大多数企业中,我都是担任这个职务。他自己从来不愿挂什么头衔的。”
克丽丝汀说,“那末,我们可以经常见到你了。”
“实际上不大会见面,弗朗西斯小姐。我只是挂个名而已。实际执行的副总经理将掌握全部大权。这是韦尔斯先生的主张,也是我的主张。”
彼得想,情况毕竟与他自己所预料的一样。艾伯特·韦尔斯将不会来亲自过问饭店的日常事务。因此,认识他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实际上,这个矮老头与主管的经理部门相隔着两层呢。而彼得的前途将取决于那位副总经理,不管他会是谁。彼得心里想,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的哪一个人。
如果是的话,那么情况就会大不相同了。
彼得想,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告诫自己要承受一切,必要时,也包括他自己的离职在内。但他发现自己现在却非常渴望能继续留在这个饭店里工作。当然,克丽丝汀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这家圣格雷戈里饭店在新的管理下将继续保持其独立性,其前景将是振奋人心的。
“登普斯特先生,”彼得说,“如果不是什么重大秘密的话,请问谁将担任副总经理呢?”
这个从蒙特利尔来的人显得困惑不解。他奇怪地看着彼得,然后他的表情明朗起来。“对不起,”他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是你呀。”
四
昨天整个晚上,在饭店旅客沉睡着的漫漫长夜中,布克·特·格雷厄姆独自在垃圾焚化炉前辛苦地工作着。这本来是很平常的。布克·特是一个单纯的人,他日日夜夜过着刻板的生活,而且他从来就认为应该是这样的。他的抱负也是同样的简单,只要有得吃,有得住,有一定的人的尊严就可以了,虽然后者只是一种本能,而并不是他自己能解释的一种需要。
这一天晚上不寻常的是,他竟然工作得如此之慢。通常,还未到下班回家的时间,布克·特就已处理完毕前一天堆下来的垃圾,拣出还可以利用的东西了。在关上焚化炉之前,还剩下半个小时,他可以安静地坐着抽一支自己卷的香烟。但是今天早上,尽管他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工作却还没有干完。在他应该下班离开饭店的时候,还有装得满满的十几桶垃圾没有挑拣和处理哩。
其原因就是布克·特想找到麦克德莫特先生所要的那张纸条。他找得又仔细又彻底。他干得很慢,但到现在还是没有找到。
布克·特很抱歉地将实际情况向前来询问的夜班主管报告了,后者陌生地看着这乱糟糟的四周,闻到到处散发的臭气便皱起了鼻子。夜班主管马上就走了,但是,从他亲自跑来询问以及他带来的口信来看,这张没有找到的纸条对麦克德莫特先生来说还是关系重大的。
感到遗憾也好,不感到遗憾也好,布克·特该下班回家了。这个饭店是从来不付加班费的。更确切一些说,布克·特是被雇来处理垃圾的,而不是来关心管理上的问题的,不管这些问题怎样微不足道。
他知道,在白天如果看到有剩下的垃圾,就会派人到这里来,再开几小时焚化炉把它们烧掉。如果不派人来,布克·特自己在今天深夜上班时可以把这些残余的垃圾处理掉。但问题是,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末这张纸条就永远没有希望找到了,而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即使找到了,也可能已为时过晚了。
但是,布克·特却非常想为麦克德莫特先生办好这件事。如果一定要问他为什么,他可能也说不出所以然,因为不论在思维上还是在说话上,他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要这位年轻的副总经理在他身边,布克·特就比任何时候都更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一个有个性的人。
他决定继续搜寻下去。
为了避免麻烦,他离开焚化炉,走到记时钟那里打了下班钟片,然后回到炉子间。他在那里是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因为焚化炉并不是一个吸引人的地方。
他又干了三个半小时。虽然他也想到要找的那张纸条可能根本就不在这些垃圾里,或者在通知他寻找之前就已经被烧掉了,但他还是慢慢地、坚持不懈地找着。
上午十时左右,他已经非常疲劳,但终于搜到了最后第二桶了。
他把这桶垃圾倒出来时,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一团蜡纸,看上去象是包三明治的包装纸。他把纸团打开,里面有一张揉皱的信纸,与麦克德莫特先生留下的那张样张完全一样。他凑在亮光下把这两张纸比较了一下,肯定没有错。
这张找回的纸条已经沾上了油迹,部分已经受潮了。有一处字迹也模糊了。但仅仅是一小块地方,其余地方都很清晰。
布克·特穿上了他那件肮脏油污的上衣。他没等处理完剩下的垃圾,就朝饭店楼上走去。
五
在沃伦·特伦特宽敞的办公室里,登普斯特先生结束了他与稽核员的个别谈话。在他们周围摊着资产负债表和财务报表。罗亚尔·爱德华兹正在把它们收拢起来,这时其他前来参加十一时半会议的人都进来了。第一个进来的是匹克威克式的银行家埃米尔·杜梅尔,他微微涨红着脸,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面色灰黄、细长个子的律师,圣格雷戈里饭店绝大部分的法律事务都是由他处理的。还有一个是年轻的新奥尔良律师,他代表艾伯特·韦尔斯。
接着到的是彼得·麦克德莫特,他陪着刚从十五楼下来的沃伦·特伦特一起走进来。奇怪的是,这位圣格雷戈里饭店老板长期来苦苦挣扎,想保持饭店的所有权,尽管没有成功,却反而显得比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任何时候都更和蔼轻松。他衣服纽洞上插着一朵康乃馨,热诚地向来客问好,包括彼得向他介绍的登普斯特先生。
对于彼得,这一切简直象梦幻一般。他的动作机械呆板,他的说话好象条件反射,仿佛应答连祷似的。那个来自蒙特利尔的人刚才说的话使他感到震惊,在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以前,仿佛有一个机器人一直在他体内指挥着似的。
副总经理。他关心的不是这个头衔,而是这个头衔的含意。
以绝对控制权来管理圣格雷戈里饭店就象是一个梦想的实现。彼得深信不疑地知道,圣格雷戈里能够办成一个很好的饭店。它是能够办得受人尊敬、有效率、有盈利的。显然,柯蒂斯·奥基夫——他的见解是应该考虑的——
也是这样想的。
要办成这样的饭店,有许多措施,包括增加投资,调整组织以明确规定职责范围,和调动人员——退休、晋级和雇用新人员。
当刚知道艾伯特·韦尔斯买下了这家饭店并且将继续保持它的独立性时,彼得曾希望有个具有远见卓识和魄力的人会来进行有效的改革。而现在,正是他自己得到了这个机会。前景令人振奋,但又有一些使他惶恐。
对他个人来说,还有一个重要意义。这个任命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将意味着恢复彼得·麦克德莫特在旅馆业中的声望。如果他把圣格雷戈里饭店办得非常出色的话,那末他过去的一切将会被人遗忘,他的旧帐也将被洗刷干净。饭店老板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说,毕竟不是怀有恶意或目光短浅的。归根结底,最重要的还是看他的成就。
彼得的脑海里思潮翻滚。他还是呆呆地,但开始恢复过来了。他走过去和其他人一起在靠近房间中央的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旁坐了下来。
艾伯特·韦尔斯最后一个到来。他由克丽丝汀陪伴着腼腆地走进来。他一走进来,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矮老头显然感到窘迫不安,挥手请大家坐下。“别这样,别这样,请坐吧!”
沃伦特伦特微笑着迎上前去,“韦尔斯先生,欢迎你到我饭店里来。”
他们握了握手。“当这个饭店归你所有之后,我衷心地祝愿这些旧墙能给你带来象它们有时给我带来的一样莫大的快乐和称心如意。”
这些话说得既谦恭又文雅。彼得·麦克德莫特想,这些话要是出自其他任何人的口,听起来也许会觉得空洞和言过其实。但由沃伦·特伦特说出来,却颇有道理,使人异乎寻常地感动。
艾伯特·韦尔斯眨了眨眼睛。沃伦·特伦特还是那样谦恭,挽住他的胳膊,亲自给他作介绍。
克丽丝汀关上了外间的门,走到桌子旁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我想你已经认识我的助手弗朗西斯小姐,还有麦克德莫特先生。”
艾伯特·韦尔斯淘气而轻快地微笑起来。“我们已经打过一些交道了。”
他向彼得眨眨眼睛。“我想还有一些交道要打呢。”
埃米尔·杜梅尔清了清喉咙,宣布会议开始。
这位银行家指出,出售的条件已经大体上谈妥了。特伦特先生和登普斯特先生双方请他主持会议,目的是要决定转让的手续,包括接管的日期。看起来在这方面没有什么问题。饭店今天到期的抵押借款,已经由登普斯特先生代表韦尔斯先生作保,暂时由工商银行承担下来。
彼得注意到沃伦·特伦特眼中闪过一瞬啼笑皆非的目光。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谋求抵押借款展期,却没有成功。
银行家取出一份拟就的议程,发给大家。大家对议程的内容稍加讨论了一下,律师们与登普斯特先生也一起参加了讨论。然后他们对议程又逐条地进行商议。在这整个过程中,不论沃伦·特伦特还是艾伯特·韦尔斯都只是做了旁观者,前者沉思着,而这位矮老头却深埋在椅子里,似乎想退在幕后。
登普斯特先生也从来没有去征求艾伯特·韦尔斯的意见,甚至连看都不朝他看一眼。显然,这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完全懂得他的这位老板不喜欢人家注意自己并习惯于自作主张。
彼得·麦克德莫特和罗亚尔·爱德华兹回答了他们提出的有关经营管理和财务方面的问题。有两次,克丽丝汀离开了会场,去拿来一些饭店的档案。
尽管这位银行家自命不凡,却善于主持会议。不到半个小时,一些主要的事情都已解决了。正式移交的日子定在下星期二。其他一些小问题则由律师们去处理。
埃米尔·杜梅尔向桌子四周很快地扫了一眼。“如果没有别的事情……”
“也许还有一件事,”沃伦·特伦特俯身向前说道,他的举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彼此都是有身份的人,因此签署文件只是对已经作出的体面的承诺事后在形式上加以确定而已。”他向艾伯特·韦尔斯看了一眼。“我想你也同意吧。”
登普斯特先生说,“那当然。”
“那么,你们想在饭店里采取什么行动,就请马上放手干起来吧。”
“谢谢。”登普斯特先生欣然点了点头。“有几件事情我们想马上做起来。韦尔斯先生希望在星期二手续完成之后立即召开一次董事会,会上第一件事将是提议你本人,特伦特先生,担任董事长。”
沃伦·特伦特感激地低下了头。“荣幸之至。我将尽力而为,做个称职的挂名董事长。”
登普斯特先生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韦尔斯先生的另一个愿望是由我担任总经理。”
“这个愿望我能理解。”
“彼得·麦克德莫特先生担任副总经理。”
桌子四周的人纷纷向彼得表示祝贺。克丽丝汀微笑着。沃伦·特伦特也和别人一起,与彼得握握手。
登普斯特先生等大家静下来后说,“还有一个问题要谈一谈。这个星期我在纽约的时候,传着一件不利于这家饭店的事情。我希望大家能保证不再发生这类事情,至少在管理部门变动之前不再发生。”
突然间大家都不响了。
年长的那位律师显得有些困惑不解。年轻的那一位低声向他解释说,声音清晰可闻,“为的是拒绝接待一个黑人。”
“噢!”年长的律师这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有一点要说明一下。”登普斯特先生取下眼镜,开始仔细地擦拭它。
“我并不是说在饭店的方针方面要来个什么根本的改变。作为一个企业家,我的意思是,必须尊重当地的观念和风俗习惯。我所关心的是,如果再遇到这类情况,不该造成类似这样的后果。”
又是一阵沉默。
出其不意地,彼得·麦克德莫特感觉到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的身上来了。他突然寒心地感觉到此刻冷不防地遇到了一个难关——这是他接受新的任命后遇到的第一个、也许是最重大的一个难关。他如何处理这件事将影响到饭店和他自己的前途。他定了定神,等到完全想定了该说些什么,才开口。
“刚才说的那件事”——彼得很平静地说道,并向那位年轻的律师点了点头——“不幸确实有其事。有一位代表来参加在这家饭店里召开的一个大会,他事先已定妥了房间,结果却不让他住进饭店来。他是一位牙科医生—
—据我所知,是一位有名望的医生——但却是一个黑人。很遗憾,当时是我把他撵走的。但从那时起我就私下决定,决不能让同样的事再发生了。”
埃米尔·杜梅尔说,“作为一个副总经理,恐怕你不至于会……”
“在我负责的饭店里,我也不允许任何人采取类似的行动。”
那位银行家噘起了嘴。“你这样说倒是非常彻底哩。”
沃伦·特伦特急躁地转向彼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先生们,”登普斯特先生把眼镜重新戴上。“我想我刚才已经说清楚了,我并不主张进行任何根本性的改变。”
“但是我却这样主张,登普斯特先生。”彼得想要是必须摊牌的话,还不如就现在摊牌解决。要末由他来管理这家饭店,要末不管。不妨现在就确定下来。
那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倾身向前。“请让我弄清楚你的立场。”
彼得内心告诫着自己,他刚才太鲁莽了。但他顾不得这些了。“我的立场很简单。我任职的一个条件就是我坚持饭店必须完全取消种族隔离的政策。”
“你这样宣布条件是否太性急了一点儿?”
彼得平静地说道,“我想你这样问,是不是意味着你了解某些个人问题……”
登普斯特先生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
彼得注意到克丽丝汀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脸。他想,不知她现在在想些什么。
“性急也好,不性急也好,”他说道,“我想应该让你们知道我的立场。”
登普斯特先生又一次擦拭他的眼镜。他向屋子里所有的人说道,“我想我们大家都尊重一种坚定的信念。尽管如此,在我看来这件事不妨搁一搁再说。如果麦克德莫特先生同意的话,我们不必现在就断然决定。过一两个月之后,这个问题可以再作考虑。”
如果麦克德莫特先生同意的活。彼得想:这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运用外交手腕给了他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那是按老一套的程序。首先是各持已见,各不相让。然后大家都作一些让步。最后这些通情达理的人达成了一个通情达理的、折衷的协议。这个问题可以再作考虑。还有比这更有教养、更四平八稳的吗?这不就是大多数人所喜欢的那种温和的、不过激的态度吗?例如,那些牙科医生就是这样的人,今天,饭店收到了他们的正式信件,信中附有一个决议,对饭店在尼古拉斯大夫一事上的处理表示遗憾。
另外一点也是确实的:饭店确实面临着许多困难。它正处于逆境。管理部门的变动会产生一连串的问题,别再惹些新问题出来了。也许,等一个时期再说可能是个最英明的办法。
可是,这么说,在任何时候来个大变动就都是不适宜的了。任何事情总是可以有理由推托的。彼得记得,有人最近曾谈到过这点。那是谁呢?
是英格莱姆大夫。这个暴躁的牙医主席辞职了,因为他相信原则要比私利更为重要,并在盛怒之下于昨晚离开了圣格雷戈里饭店。
英格莱姆大夫曾对他说,有时候,当你自己的利益和你的信念有矛盾时,你就不得不权衡一下得失。……麦克德莫特,可是你有了机会,也没有坚持原则。你对这个饭店,对自己的工作太顾虑重重……不过有时你还会有机会的。如果机会再来——那就别错过了。
“登普斯特先生,”彼得说道,“民权法讲得很清楚。不论我们想推迟或者还是暂时阻止它的实施,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
“据我所知,”那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说,“关于美国的民权还有不少争议呢。”
彼得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环视桌子四周。“我认为一个好的饭店必须适应潮流。我们的时代已经认识到人权问题了。我们应该及早认识并接受这些人权问题,这要比把这些问题强加在我们身上好得多。如果我们自己不行动起来,它们必然会强加在我们身上。刚才我已声明我决不再撵走另一个尼古拉斯大夫了。我也不准备改变主意。”
沃伦·特伦特哼了一声。“也不会人人都是尼古拉斯大夫嘛。”
“我们现在维持着某些标准,特伦特先生。我们还将继续维持它们,只是它们将适用于更广泛的范围。”
“我警告你!这样你会把这家饭店搞得一团糟的。”
“看来把饭店搞糟的办法还多着呢。”
听到这话,沃伦·特伦特的脸刷地红了。
登普斯特先生瞧着他的手说道,“遗憾得很,我们似乎搞僵了。麦克德莫特先生,鉴于你的态度,我们恐怕得重新考虑……”这位来自蒙特利尔的人第一次表现出没有把握的样子。他向艾伯特·韦尔斯望了一眼。
矮老头正耸着双肩缩在他的椅子里。当大家的注意力转向他时,他似乎退缩了一下。但他的目光与登普斯特先生的目光碰上了。
“查理,”艾伯特·韦尔斯说,“我看我们还是让这位年轻人按他自己的主张去干吧。”他朝彼得点了点头。
登普斯特先生不动声色地说道,“麦克德莫特先生,接受你的条件。”
会议便这样结束了。与刚开始时那融洽一致的气氛完全相反,这时却有一种压抑和尴尬的气氛。沃伦·特伦特满脸的不高兴,不去理睬彼得。那年长的律师也露出不赞成的神色,而年轻的那位不置可否。埃米尔·杜梅尔正认真地与登普斯特先生交谈。只有艾伯特·韦尔斯似乎对刚才所发生的事感到有点好笑。
克丽丝汀第一个走出门去。不久她又走回来,向彼得招招手。他从门口望出去,看到他的秘书正在外间办公室等着他。他很了解弗洛拉,一定是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她才会来这里找他。于是他向大家说了声请原谅,便走了出去。
在门口,克丽丝汀把一张折好的纸条塞到彼得的手中,并小声地说,“等一会儿再看。”他点点头,把纸条塞进衣袋。
“麦克德莫特先生,”弗洛拉说道,“我不该来打扰你……”
“没关系。发生什么事了?”
“有一个人在办公室等你。他说是在焚化炉那儿干活的,你要的重要东西,他已找到了。他不肯把东西交给我,也不肯走。”
彼得显得大吃一惊。“我马上就来。”
“请赶快来!”弗洛拉好象有些尴尬的样子。“我不该说这话,麦克德莫特先生,问题是……嗯,他简直臭极啦。”
六
午前几分钟,一个名叫比利博伊·诺布尔的细高个、动作慢慢吞吞的电梯保养工下到了第四号电梯井下的浅坑中。他在那儿的工作是例行的清扫和检查,今天早上他已经在第一、二、三号电梯清扫和检查过了。由于认为不需要停驶电梯就能进行这项工作,因此,当比利博伊干活的时候,他可以看到高高在上的四号电梯正不断地上上下下。
七
彼得·麦克德莫特心里想,重大的问题有时却取决于命运小小的摇弄。
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布克·特·格雷厄姆由于小小的成就而得到了恰当的酬谢,因而得意洋洋,在几分钟前刚离去。
命运小小的播弄。
假如布克·特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假如他象其他人一样在规定的工作时间结束后就回家了,假如他不是仔细认真地寻找,那么这张放在彼得面前办公桌吸墨水纸上的纸条,就可能早已被毁掉了。
这些“假如”是没有个完的,也包括彼得本人在内。
他从他们的交谈中看出,他以前到焚化炉去过几次,这对布克·特起了鼓舞作用。看来,今天早晨布克·特甚至下了班后还继续工作,而且并不指望什么加班费。当彼得把弗洛拉叫来并关照她付给加班费时,布克·特脸上那忠心耿耿的神色反而使人很窘。
不管是什么原由,纸条终于找到了。
这张便条正面朝上放在吸墨水纸上,注明的日期是两天之前。由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亲笔写在饭店总统套房的专用信笺上,吩咐饭店车库,准许奥格尔维“在任何时候随意”使用克罗伊敦夫妇的汽车。
彼得已经核对了纸条上的笔迹。
他请弗洛拉取来了克罗伊敦夫妇的公文夹。它摊开着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里面有预定房间的来往信件,有几张是公爵夫人亲笔写的。一个笔迹专家一看就能鉴定。但即使没有这方面的专门知识,也能一眼看出是出于一个人之手。
公爵夫人曾对警察局的侦探一口咬定说,奥格尔维并没有得到她的允许而私自把车子开走了。她否认奥格尔维的指控,说是克罗伊敦夫妇付钱给他,叫他把杰格尔汽车驶离新奥尔良的。她还暗示,星期一晚上发生车祸时,开车的是奥格尔维而不是克罗伊敦夫妇。而问到关于这张纸条时,他还挑战似地说,“把纸条拿来给我看!”
现在,这张纸条可以拿给她看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法律知识只限于与饭店业务有关的一些内容。即使如此,很明显,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亲手写的这张纸条是非常关键的罪证。同样明显的是,彼得自己应尽的责任是去立即通知约里斯处长,那张作为证据的纸条已经失而复得了。
但是,当彼得把手放到电话机上时,他却又犹豫起来了。
他对克罗伊敦夫妇并没有怜悯之情。从所有的证据来看,很明显,他们犯了卑鄙的罪行,事后由于胆怯、撒谎,加重了罪行。彼得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古老的圣路易斯墓地,那送葬的行列,一口大棺材,后面还有一口白色的小棺材……
克罗伊敦夫妇甚至还出卖了他们的同伙奥格尔维。虽然那个饭店的胖侦探长行为卑劣,但他所犯的罪却要比他们的轻一些。然而公爵和公爵夫人却存心把主要的罪责和惩罚嫁祸于奥格尔维。
这些都不是使彼得犹豫的原因。原因仅仅是由于一种对旅客礼遇的传统——这种传统历史悠久,已经有几个世纪了,它是饭店老板的一种信条。
不论克罗伊敦公爵夫妇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终究是饭店的客人。
他要去通知警察局,但他要先通知克罗伊敦夫妇。
于是,彼得拿起电话听筒,要求接总统套房。
八
柯蒂斯·奥基夫亲自给自己和多多要了一份送到房间的晚早餐,早餐已经于一小时之前送到他套房里来了。但是,早餐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他和多多都曾想勉强坐下来共进早餐,但看来两个人都没有胃口吃。过了一会儿,多多说了声请原谅,就回到隔壁房里去收拾行李了。二十分钟之后她就要离开饭店去机场,而柯蒂斯·奥基夫一小时以后也要走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
从那次大发雷霆之后,奥基夫立刻从心底里感到歉意。他认为沃伦·特伦特是背信毁约,仍然感到愤恨不已。可是他对多多这样大发雷霆是不可原谅的,对此,他很内疚。
更糟糕的是这件事已无法弥补了。尽管他一再道歉,事实总是事实。他要摆脱多多,她今天下午就要搭乘德尔塔航空公司的飞机飞往洛杉矶。他要换一个人来替代她——詹妮·拉马什这个时候正在纽约等着他。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昨晚他精心地为多多安排了一个晚上的活动,先是带她到司令宫饭店去吃了一顿很考究的晚餐,然后到罗斯福饭店的蓝厅去跳舞,又吃了点东西。但是,整个晚上过得并不愉快,这不是多多的什么过错,而恰恰相反,是由于他自己情绪低落。
她已经尽其所能做一个愉快的同伴了。
她那天下午显然感到郁郁不乐,但过后,看来她已决意要把她那受伤害的情感掩盖起来,做出一副象平时一样可爱迷人的样子。“噫,柯蒂,”多多吃饭时说道,“为了得到一个象我获得的电影角色,许多姑娘干什么都愿意哩。”后来,她又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你还是最可爱的人,柯蒂。
你将一直是最可爱的人。”
她这样做反而加深了他内心的沮丧,结果使他们两人都变得沮丧起来。
柯蒂斯·奥基夫把这种情绪归咎于他未能占有这座饭店,虽然通常他对这类事情很快就会处之泰然的。他长期来从事旅馆业,在业务上有过失败的经历,也养成了卷土重来的精神,一家饭店失败了就去搞另一家饭店,而不是把时间徒然花在惋惜过去的失败上。
但是,这一次,即使已经过了一夜,那种沮丧的情绪却依然存在。
这使他迁怒于上帝。他晨祷时,很明显,声调尖锐,还带着责备的口气……
您决定将您的圣格雷戈里饭店交给别人掌管……无疑,您有您自己不可测知的目的,甚至象您的仆人这样富有经验的人也难于理解……
他独自做了晨祷,祷告比平时都短,然后发现多多在收拾她自己的行李,也在替他收拾行李。他不要她收拾行李,她却对他说道:“柯蒂,我喜欢这样做。而且,要是我这次不帮你收拾的话,那末谁来收拾呢?”
他不想告诉多多,在她之前的那些女伴从来没有替他整理过行李,他通常总是叫饭店服务部的人来给他整理行李。他想,今后,他又得这样做了。
就是在那时,他打电话给房间服务部要了早餐。但是这个主意并没有起作用,尽管他们坐下来,多多再一次想让他愉快起来,说道,“噫,柯蒂,我们何必这样不高兴呢。又不是我们从此不再见面了。我们可以常常在洛杉矶见面嘛。”
但是,柯蒂斯过去经历过这种事,知道他们不会再见面了。而且,他自己心里明白,真正使他不高兴的并不是与多多的分手,而是没有得到这家饭店。
时间过得很快。该是多多动身的时候了。她的大部分行李已经在几分钟前由两个侍者拿到楼下门厅里去了。此刻,那个侍者领班又来拿剩下的手提包,并送多多上专为她包租的机场轿车。
赫比·钱德勒知道柯蒂斯·奥基夫是个要人,而且一贯对可能得到的小费特别敏感,亲自来照应这份差使。他站在通往套房的走廊门口等着。
奥基夫看了看他的表,走到套间的连接门口说,“时间不多了,亲爱的。”
里面传出多多的声音。“我还没有修好指甲哩,柯蒂。”
柯蒂斯·奥基夫感到奇怪,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来修她们的指甲。他于是给了赫比·钱德勒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拿去跟那两个人分吧。”
钱德勒那张黄鼠狼般的脸上露出了喜色。“非常感谢您,先生。”他想,他是会分的,只是那两个侍者每人只能拿半块钱,而剩下的四块钱则由赫比自己独吞了。
多多从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
柯蒂斯·奥基夫想道,这时真该有音乐。应该号角齐鸣,弦乐奏出扣人心弦的乐曲。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黄衣服,戴着星期二他们到这里时她戴的那顶阔边软帽。灰黄色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肩上。她的蓝色大眼睛凝视着他。
“再见,最亲爱的柯蒂,”她把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他不自觉地紧紧搂着她。
他突然可笑地冲动起来,想关照那侍者领班把多多的行李从楼下重新拿回来,叫她留下再也别走了。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愚蠢的感情用事而把它压了下去。反正,还有詹妮·拉马什哩。明天的这个时候……
“再见,亲爱的。我会常常想念你的,而且我会关心你的前程的。”
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来向他挥手告别。他不敢肯定,但感觉到她在哭。
赫比·钱德勒从外面把门关上。
在十二层楼的电梯门口,侍者领班按铃叫电梯。他们等着的时候,多多拿出一块手帕抹匀脸上的脂粉。
赫比·钱德勒想,这天早上电梯好象来得特别慢。他不耐烦地又按了按电铃,而且按着铃不放有几秒钟之久。他意识到自己还是那么紧张不安。自从他昨天见过麦克德莫特以后,他一直如坐针毡,不知道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又会来叫他去——也许是沃伦·特伦特直接叫他去?——而那就可能意味着赫比在圣格雷戈里饭店的生涯要结束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来叫他,而今天早上,又在到处传说这家饭店已经卖给一个赫比从未听说过的老家伙了。
这个变动对他本人会有什么影响呢?赫比认为,遗憾的是,这件事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麦克德莫特继续留任的话(这看来是很可能的),至少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也许会推迟几天把侍者领班解雇,但最多就是如此而已。麦克德莫特!这可恨的名字如同他的肉中刺。赫比想,如果我有足够胆量的话,我就要把刀扎进这狗杂种的肩胛骨。
突然他想到一个主意。还有一些别的办法呢,虽然不那么厉害,但还是使人不愉快的,足够麦克德莫特那样的人受的了。尤其在新奥尔良。当然,那需要花钱,不过他有那五百元钱,就是昨天麦克德莫特自鸣得意地拒绝收下的那笔钱。他可能会后悔拒绝了这笔钱。赫比想,能高兴地看到麦克德莫特满身伤痕、血肉模糊地躺在阴沟里,就凭这一点,花这笔钱也是值得的。
赫比曾经看见过有些人被这样揍了一顿后的情景。那景象可不怎么好看哩。
侍者领班舔了舔嘴唇。这个主意,他越想越感到兴奋。他决定一回到底层就打个电话。很快就能把这事安排妥当。也许今晚就可以做到了。
终于来了一架电梯,门打开了。
电梯里已经有几个人,多多走进去时,他们客气地往后挪动了一下。赫比·钱德勒也跟着进去。电梯门关上了。这就是那架第四号电梯。时间是中午十二时十一分。
九
对于克罗伊敦公爵夫人来说,仿佛她正在等待一根慢慢燃着的导火线通向一颗看不见的炸弹。至于那颗炸弹是否会爆炸,以及在什么地方爆炸,只能到导火线烧到它那里时才能知道。也不知道这根导火线究竟要烧多长时间才能烧到那颗炸弹。
已经过了十四个小时了。
自从昨天晚上警察局的侦探离去以后,还没有再得到过任何消息,一些令人烦恼的问题还没有答案。警察们现在在干什么呢?奥格尔维现在在哪里?还有那辆杰格尔呢?尽管公爵夫人工于心计,是否还有什么罪证她忽略了呢?甚至到现在她仍相信她并没有留下什么罪证。
有一件事似乎很重要。尽管内心非常紧张不安,克罗伊敦夫妇还必须保持镇静的外表。正因为如此,他们仍旧在往常的时间用了早餐。在公爵夫人的怂恿下,克罗伊敦公爵分别与伦敦和华盛顿通了电话。他们计划明天离开新奥尔良。
与往常一样,公爵夫人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离开饭店,带着那些贝德林顿小狗出去溜达。半小时前她回到了总统套房里。
已经近中午了。关于那件最紧要的事情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昨晚,按照逻辑推论,克罗伊敦夫妇的处境看来是无懈可击的。然而今天,这个逻辑似乎空虚无力,不那么有把握了。
“你几乎会这样想,”克罗伊敦公爵鼓起勇气说道,“他们是想用沉默来拖垮我们。”他站在套房起居室的窗口旁向外望着,最近几天来他经常站在那里往外看。但不同往常的是,他今天的嗓门很嘹亮。从昨天开始,虽然套房里依旧摆着酒,他却一点也没有沾口。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公爵夫人回答道,“我们就得注意……”
她的话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所打断。象今天上午所有的电话铃声一样,这一阵铃声又使他们极度紧张起来。
公爵夫人就在电话机旁。她伸出手去,但又猝然顿住了。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电话可能不同一般。
公爵同情地问道,“让我来听好吗?”
她摇摇头,屏除了刹那间的胆怯,拿起话筒,应道,“喂?”
一阵沉默。公爵夫人说,“我就是。”她用手遮住话筒,告诉她的丈夫说,“是饭店里那个叫麦克德莫特的人打来的,就是昨晚来的那个。”
然后她对着话筒说道,“是的,我还记得你。我们受到那些可笑的指控时,你也在场……”
公爵夫人停住了。她一面听着,一面脸色发白了。她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
“是的,”她慢慢地说道。“是的,我知道了。”
她把电话听筒放回去,双手颤抖着。
克罗伊敦公爵说道,“出事啦。”他说得很肯定,而并不是发问。
公爵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就是那张纸条。”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写的那张纸条找到了。现在在饭店经理手里。”
她的丈夫已经从窗口走到房间的中央。他站着,一动也不动,两只手垂在两边,慢慢地领会着这个消息。最后,他问道,“现在怎么样呢?”
“他正要通知警察局。他说他决定先通知我们一声。”她把一只手放在额上,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那张纸条是最糟糕的错误。要是我没有写过的话……”
“不,”公爵说,“要是不是这样,也会有别的问题的。你并没有错,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
他穿过房间,走到作为酒吧的餐具柜前,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我只喝这一杯,不再喝了。恐怕下次再喝得过一段时间呢。”
“你打算干什么?”
他仰头把酒一饮而尽。”现在再来讲体面已经晚了一些。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要想法补救。”他走进隔壁卧室,几乎马上就走了出来,拿着一件轻便雨衣和一顶杭堡帽。
“如果做得到的话,”克罗伊敦公爵说道,“我想在警察来找我之前,自己先到他们那里去。我想,那就是所谓自首。我估计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我得赶快把要说的话说完。”
公爵夫人的眼睛盯着他看,在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勇气讲话了。
公爵用克制和沉着的声音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我们俩这样做是错了,但我还是很感激。我要尽力使你不牵连进去。如果我尽了最大努力,还是要牵连到你的话,那我就说出事以后的主意都是我出的,是我说服你这样做的。”
公爵夫人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想我需要一位律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能安排一下这件事。”
公爵戴上帽子,用一个手指把它拨拨正。对于一个几分钟之前整个一生和前途都已经完蛋了的人来说,他这样沉着镇定的态度看来是很了不起的。
“请律师就需要钱,”他提醒她说。“我想可能要一大笔钱哩。你可以把原来准备带到芝加哥去的那一万五千块钱先付一些给他。剩下的钱应该存回银行里去。现在引起人们注意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公爵夫人没有表示是否听到这些话。
她丈夫脸上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他犹犹豫豫地说,“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胳臂向她伸过去。
她冷冷地故意把头转向一边去。
公爵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随手把外屋的门关上。
公爵夫人没精打彩地坐了一会,考虑着前途并掂量着即将面临的丑行败露和身败名裂。然后她恢复了常态,站了起来。她得去安排律师,这事看来已经刻不容缓了。她镇静自若地打算着。过后她还得考虑自杀的办法。
同时,必须把刚才提到的那笔钱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她走进卧室去。
只不过几分钟,先是不相信,继而是拚命地寻找,她就发现那只公文包不见了。公文包肯定是被偷走了。当想到要报警的时候,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不禁友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克罗伊敦公爵想,你越是急着要乘电梯,就越要作好它来得慢的准备。
他在九楼的电梯间门口似乎等了好几分钟,终于听到一架电梯从上面下来的声音。一会儿,电梯门在九楼开了。
公爵犹豫了一下。就在一刹那前他觉得听到了他妻子的喊叫声。他想返回去,但又决定不去了。
他跨进了第四号电梯。
电梯里已经有好几个人了,包括一位迷人的金发女郎和饭店侍者领班,他是认得公爵的。
“您好,阁下。”
克罗伊敦公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电梯门关上了。
十
几乎经过了昨天一整夜和今天一上午,奇开匙·米尔恩才确信昨天所发生的事是事实而不是幻觉。开始,当他刚发现那些他无意中从总统套房里偷来的钱时,他以为自己在睡梦里呢。他在房里走来走去想从梦里醒来。但是毫无用处。看起来似乎在做梦,实际他却是醒着的。那一阵慌乱使得奇开匙在黎明前一直没有睡着。后来,他睡着了,睡得死死的,直睡到上午十时左右,连动都没有动过。
然而,那天晚上没有白过,这是奇开匙的特点。
甚至他还在怀疑这个不能置信的好运气是否真实的时候,他就在考虑,万一是真实的话,要采取什么小心的措施了。
在他当惯窃的这些年来,奇开匙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万五千元的流通现钞呢。更为突出的是,要原封不动地带着这笔钱干净利索地从饭店脱身,看来只有两个问题要解决。一是什么时候和怎样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二是怎样把这些钱带出去。
昨晚,他对这两个问题打定了主意。
在离开饭店时,他必须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就是说他得按照正常手续把房间退了,并付清帐单。不这样做就是十足的愚蠢,等于宣告自己的欺骗行为,而招致追捕。
奇开匙很想立即就把房间退了,但他否定了这种做法。在夜深时退房结帐,可能会引起第二天的房租是否要算的争论,而这将引起别人的注意。夜班出纳员会记得他并且能把他的模样描绘出来。如果那时饭店里冷冷清清的话,其他人也会记得他的。情况很可能如此。
不能这样走!退房的最好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左右或者再晚一点,那个时候会有很多人也要离开饭店。那样,他就根本497不会受到注意。
当然罗,晚走也有危险。克罗伊敦公爵夫妇可能会发现钱被偷了,而报告了警察局。那么门厅里就会有警察严加监视并仔细检查每一个离去的旅客。但是,从信用方面来看,没有什么事能把奇开匙与这件盗窃案联系起来,或甚至把他当作嫌疑犯。况且,看起来也不可能会把每个旅客的行李都打开来进行搜查。
同时,还有一件不可捉摸的事。本能告诉奇开匙,放着这么一大笔现钞——就是从他发现这笔钱的地方和情况来看——本身就是一桩很奇怪甚至是可疑的事。会不会报警呢?至少有这个可能性:也许不会去报警。
经过再三考虑,看来还是等一等再走的危险性较少。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把这些钱从饭店里弄出去。
奇开匙考虑用邮寄的办法。利用饭店的邮寄渠道,把它寄到其他城市的一个饭店里由他自己收,而他在一、两天之后就能到那里。这个办法他过去曾成功地使用过。接着,他又不无遗憾地意识到,这笔款子太大了。要寄,就要分成好多个邮包,而这么多邮包本身就可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些钱必须从这饭店里带出去。但怎么带法呢?
很显然,不能用那只他从克罗伊敦公爵夫妇套房里带来的公文包。在动手干别的事情之前,首先就得把这只公文包销毁。奇开匙开始小心翼翼地干了起来。
这只包是用很贵重的皮革做的,做工很考究。他费力地把它拆开,然后用剃须刀片割成许多小块。干这活又慢又乏味。他不时地停下来,把一些小块扔进抽水马桶里冲掉,隔一阵抽一次马桶,以免引起隔壁房间的注意。
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干完。最后,那只公文包只剩下了金属的锁和铰链了。
奇开匙把它们放进口袋里。他离开房间,在八楼的走廊里徘徊了好久。
在电梯附近有几只沙缸。他用手指在其中一只缸里挖了一个洞,把锁和铰链深深地埋在里面。这些东西最终总会被发现的,但一时还不会。
这时候是黎明前一、两个小时,饭店里静悄悄的。奇开匙回到自己房里收拾行李,只留出几件在离开前必需用的物品。他把东西放进星期二上午带来的两只箱子里,把那一万五千块钱包在几件脏衬衣里,塞进那只大的箱子里。
然后,奇开匙躺下了,仍感到眼花缭乱,不可置信。
他把闹钟开到上午十点钟。但也许是他没有听到铃声,或者就是闹钟根本没有响,等到他醒来时,已经快十一点半了。阳光已明亮地照进房里。
一夜睡来却解决了一件事情。奇开匙终于相信昨晚发生的事是千真万确的而不是幻觉。一时可悲的失败,通过灰姑娘式的魔法,却变成了辉煌的胜利。他想到这点,精神为之大振。
他很快地刮了胡子,穿上衣服,然后收拾完东西,把两只箱子都锁上。
他决定先把箱子留在房里,到下面去付清帐,顺便观察一下门厅里的情况。
在下去付帐前,他得处理掉那些多余的房间钥匙——449房间、641房间、803房间、1062房间以及总统套房的。在刮胡子时,他已注意到浴室墙上有一个装修水管工人检查管道用的口子。他把口子上的盖子旋开,把那些钥匙扔进去,听到那些钥匙一个一个地落到深深的洞底里。
他留下了自己830房间的钥匙,准备在最后离开房间时交还给饭店。“拜伦·米德”必须毫无破绽地离开圣格雷戈里饭店。
门厅里与往常一样繁忙,并没有什么异样。奇开匙付清了帐。收钱的那个姑娘向他友好地笑了笑,问道,“房间已空出来了吗,先生?”
他也笑一笑,说道,“马上就可以空出来了,我只要再去拿一下行李。”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楼上。
在830房间里,他最后仔细地看了看房间四周。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没留一张纸片,或者象火柴盒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没留下任何能证明他真实身份的线索。奇开匙用一块湿毛巾擦拭了任何可能留下他指纹的地方,然后,他拎起两只箱子,离开了房间。
他的表上已经是十二点十分了。
他紧紧地提着那只大的箱子。想到他将穿过门厅走出饭店时,奇开匙的脉搏快起来,两只手又冷又湿。
在八楼的电梯门口,他按了一下铃。等候时,他听见有一架电梯正在下来,在上面一层楼停了一下,接着又往下,又停下来。于是,在奇开匙面前,第四号电梯的门拉开了。
在电梯的门口内,站着克罗伊敦公爵。
奇开匙刹那间惊恐万分,甚至想返身逃走。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也就在那一瞬间,理智告诉他,这只是偶然的巧遇。他急促的一瞥证实了这一点。
公爵只是一个人,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奇开匙。从公爵的表情来看,他正心事重重哩。
那个上了年纪的电梯驾驶员说,“往下去的!”
站在电梯驾驶员一旁的是饭店的侍者领班,奇开匙认识他,因为在门厅里曾看见过他。侍者领班朝着那两只箱子点点头,问道,“我来替您拿好吗,先生?”奇开匙摇了摇头。
当他踏进电梯的时候,克罗伊敦公爵和一位美丽的金发女郎向后挪了挪,让出一些地方来。
电梯门关上了。电梯驾驶员赛伊·卢因按动了“下降”的电钮。这时,随着一声金属断裂的尖嘶声,这架电梯突然失去了控制,向下坠去。
十一
彼得·麦克德莫特决定,他必须去向沃伦·特伦特当面说明那桩牵涉到克罗伊敦公爵夫妇的事情。
彼得在饭店老板的正面夹层办公室里找到了他。其他参加会议的人都已经离去了。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正在那里帮他的雇主收拾私人的物品,并把它们装进纸板箱里去。
“我想我不妨把这个处理一下,”沃伦·特伦特对彼得说。“我不再需要这间办公室了,我想这里将是你的办公室了。”尽管不到半小时之前他们还吵过嘴,但是这位老人的声调里却一点没有怨恨之意。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在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默默地继续收拾东西。
沃伦·特伦特聚精会神地听彼得讲述了昨天下午他匆匆地离开圣路易斯墓地以后发生的事情,包括几分钟之前他给克罗伊敦公爵夫人和新奥尔良警察局打的电话。
“要是克罗伊敦夫妇真的干了你所说的那种事,”沃伦·特伦特说道,“我可不同情他们。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好。”他顿了一下,咆哮着说,“至少我们可以摆脱那些该死的狗了。”
“恐怕奥格尔维已经陷得很深了。”
这位老人点了点头。“这一次他走得太远了。他这是咎由自取,不管是什么结果,他在这里是再不能干下去了。”沃伦·特伦特停顿了一下,看来脑子里在考虑着什么事情。最后,他说道,“我猜想,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老是对奥格尔维这样宽容。”
“是的,”彼得说,“我的确感到很奇怪。”
“他是我妻子的侄子。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豪,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妻子和奥格尔维丝毫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只是许多年前她曾要求我在这里给他一件事干,我给了。后来,她又为他担心起来,我答应继续雇用他。我确实从来没有打算违背这个诺言。”
沃伦·特伦特感到纳闷,虽然与赫丝特的这个联系有缺点而且微妙,但它却是他仅有的联系,你怎样解释呢。
“我很抱歉,”彼得说,“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我结过婚,是吗?”这位老人笑了。“很少人知道这事。我妻子跟我一起来到这个饭店,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她不久就去世了。那些事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
沃伦·特伦特想,这件事使他回忆起了这些年来所忍受的孤寂,而接下来的将是更加的孤寂。
彼得说道,“有什么事我可以……”
未听到敲门,外屋的门就被猛然推开了。克丽丝汀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她一路奔进来,而且丢了一只鞋子。她上气不接下气,头发乱蓬蓬。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几句话。
“发生了……可怕的事故!一架电梯。我刚巧在门厅里……太可怕了!人关在里面……他们在喊叫着。”
彼得·麦克德莫特在门口把克丽丝汀推到一边,冲了出去。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紧紧地跟在后面。
十二
本来有三件东西可以使第四号电梯不至于发生灾祸的。
第一件是电梯上的超速控制器。当电梯运行速度超出规定的安全限度时,它应该起关闭作用。可是在第四号电梯上——没有人发现这个毛病——控制器没能及时发挥作用。
第二件装置是由四只安全夹钳组成的。当控制器一开动,这四只安全夹钳就会马上夹住电梯的导索,而把电梯刹住。实际上,在四号电梯的一边,有两只夹钳是夹住了导索的。但是,由于控制器没有及时起作用,而且机件已经陈旧失效,另一边的那两只夹钳却没有夹住导索。
即使如此,如果能迅速开动电梯内的应急装置,也能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它只是一个红色按钮。它的作用是一按下去,便可以切断所有的电源,立即使电梯停下来。在新式的电梯内,这个应急按钮装在高处,一眼就能看到。但在圣格雷戈里饭店以及其他许多地方的电梯里,这个按钮却装在低处。
赛伊·卢因弯下身去摸索这个按钮,很不顺手。他就是慢了这一刹那。
由于一边的安全夹钳夹住了电梯导索,而另一边没有夹住,这架电梯便倾斜了。随着一声金属扭曲、断裂的巨响,加上电梯本身的重量和速度以及电梯里的负荷,电梯裂开了。铆钉脱开,镶板扯裂,金属护壁板也脱开了。
电梯的一边——它由于地板现在已经倾斜成一个陡坡而低于另一边——墙和地板之间出现了一道几英尺宽的裂缝。乘客们嚎叫着,相互之间拚命紧紧地抓着,向那裂缝滑下去。
那个上了年纪的电梯驾驶员塞伊·卢因最靠近那道裂缝,第一个摔了下去。他从八层楼摔下去,发出一声惨叫声,当他的身子摔在地下室的水泥地上时,惨叫声一下子中断了。一对从盐湖城来的老夫妻抱在一起,紧接着也摔了下去。象赛伊·卢因一样,他们一摔到地上就死了。克罗伊敦公爵摔得很惨,他跌在电梯升降井边一根铁棒上,身子被铁棒刺穿。铁棒断了,他就接着摔下去,还没有摔到地面就已经断了气。
其他人总算还在电梯里。这时,剩下的两只安全夹钳也吃不住了,这架失事的电梯就骤然笔直地在电梯井里往下掉。掉到一半时,一个来参加会议的颇年轻的牙医从裂缝处滑了下去,摔断了手臂。
他跌下去时还活着,但三天后由于内伤死了。
赫比·钱德勒比较幸运。他在电梯快掉到底时才摔下来,摔到旁边一架电梯的井道里,摔伤了头颅,跌断了脊椎骨。头上的伤是能够治好的,但脊椎骨的伤却要使他半身不遂,后半生再也不能走路了。
一位新奥尔良的中年妇女躺在电梯的地板上,摔断了胫骨,下巴颏也跌碎了。
当电梯掉到地面时,多多是最后一个摔下来。她的一条手臂摔断了,脑袋重重地撞在一根电梯导索上。她失去了知觉躺在那里,鲜血从头上一个很大的伤口里涌出来,濒于死亡。
其他三个人——一个“金冠可乐”会议的出席者,他的妻子,和奇开匙·米尔恩——居然奇迹般地安然无恙。
在失事的电梯下面,躺着电梯保养工比利博伊·诺布尔,他是约十分钟之前下到电梯井下坑内的,他的两条腿和骨盆也都压碎了,流着血,但没有失去知觉,嚎叫着。
十三
彼得·麦克德莫特以一种他在饭店从未有过的飞快速度冲下了夹层的楼梯。
当他到达门厅的时候,那里已是一片混乱。尖叫声从电梯门里传出来,旁边几个妇女也在尖声叫喊,还有一片混乱的喊叫声。在骚动的人群前面,一个脸色发白的副经理和一个侍者正在费力地撬开四号电梯井的铁门。出纳员、房间登记员和办公室人员全从柜台和办公桌边涌出来。餐厅和酒吧间里的人也一齐涌进了门厅,餐厅侍者和酒吧侍者也跟着顾客一起涌过来。在大餐厅里,午餐音乐停了下来,连乐师们也跟着一起出来了。一群厨房工作人员从职工专用门口里蜂拥而出。大家都冲着彼得七嘴八舌地提问题。
彼得尽力提高嗓门,盖过那一阵喧闹声,喊道,“静一静!”
顷刻间静了下来,他接着喊道,“请往后站一站,我们会尽力抢救的。”
他看到一个房间登记员的目光盯着他,便问道,“有谁通知救火会了吗?”
“我不太清楚,先生。我以为……”
彼得喝道,“马上去通知!”他接着又命令另一个人,“去通知警察局,告诉他们,我们需要救护车、医生和维持秩序的人。”
两个人都奔着去通知了。
一个穿着花呢上衣和卡其布裤的瘦高个走上前来说,“我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军官。告诉我,你需要我干什么。”
彼得感激地说道,“门厅中间必须腾出地方来,让饭店的职工们围成一圈,拦出一条通往大门的通道,并把转门拉开。”
“是!”
这个高个子男人便转过身去,开始发号施令。其他人都听从命令,似乎很尊重他的指挥。不一会儿,餐厅侍者、厨师、职员、侍者、乐师以及一些临时征集的旅客,拉起了一条通道,它穿过门厅,通向圣查尔斯街的门口。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跟那个副经理和侍者一起想把电梯的门撬开。他转过身来,向彼得喊道,“没有工具是无论如何弄不开的。我们得想办法从别处进去。”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保养工奔进门厅。他向彼得恳求道,“电梯井底需要人帮忙,有个人压在电梯底下。我们没法把他弄出来,电梯里别的人也弄不出来。”
彼得喝道,“我们从那边下去!”他往下面的职工专用楼梯奔去,阿洛伊修斯·罗伊斯紧跟在后面。
一条点着昏暗灯光的灰色砖砌通道通往电梯的井道。他们在上面听到的喊叫声在这里又清晰可闻,但是声音更真切,更凄惨了。那架毁坏了的电梯就在面前,但是要走近它,却被一大堆从电梯上跌落下来、变了形的金属物件和它撞落的各种装置挡住了路。靠近前面,保养工们正在拚命用撬棒撬。
其他人无可奈何地站在后面。嚎叫声、混乱的喧闹声、旁边机器的隆隆声,与电梯里不断传出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
彼得向闲在一边的人喊道,“再拿些灯进来!”有几个人赶忙从通道出去了。
他又指示那个刚才奔进门厅的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说,“到上面去,把救火员领到这里来。”
阿洛伊修斯·罗伊斯正跪在那些残骸旁边,也喊道,“还要请一位医生来——快!”
“对,”彼得说,“叫个人给他带一带路。发一个通告,有好几位医生正住在这个饭店里。”
那个工人点点头,从他们进来的那条路上出去了。
又有许多人涌到这条通道里来,几乎把路都堵住了。那位总工程师多克·维克里一路挤进来。
“天哪!”总工程师看到面前的这副景象呆住了。“我的天!——我早就对他们说了。我早就警告过,如果我们不花钱整修,这样的事早晚……”
他抓住彼得的胳膊说,“你听我说过的,老兄。你已经听我说过好几遍了……”
“以后再说吧,总工程师。”彼得挣开了他的胳臂。“你有什么办法把那些人弄出来吗?”
总工程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们得有重型装备——千斤顶,切割工具……”
显然,这位总工程师负责不了这样的事。彼得指示他,“去检查其他的电梯。必要时可以都停开。别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了。”这位年长者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耷拉着头,沮丧地走开了。
彼得又抓住一个他认识的灰白头发的住店工程师的肩膀说,“你的任务是腾出这块地方。凡是没有任务的人都必须离开这里。”
工程师点点头。他开始命令无关的人走出去,通道即刻畅通了。
彼得回到电梯井道里来。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跪下去爬着,已经从部分残骸下爬了过去,抓住了那个受伤嚎叫着的保养工的肩膀。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有一大堆残骸压在他的腿部和下腹部上。
“比利博伊,”罗伊斯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保证,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
回答他的是又一阵痛苦的嚎叫声。
彼得握住那个受伤的人的一只手。“他说得对,我们现在都来了。救护队马上就来了。”
这时,他听到上面远处传来了一阵越来越响的警报声。
十四
那个房间登记员的呼救电话打到了市政厅的火警办公室。他的话还未讲完,就有两声高音的警报声——一种发生了重要情况的报警信号——在市里各个救火会响了起来。在广播电台,也随即发出了报警员沉着的声音。
“报警号0008,位于卡伦德莱特街和康芒街的圣格雷戈里饭店报警。”
有四个救火会自动作出了响应——德凯特中心救火会,图莱恩救火会,南兰柏特救火会和图梅因救火会。其中三个救火会,不值班的救火员们正在吃午饭。在中心救火会,午饭也马上就要开了。吃的是肉丸子和面条。一个轮值当厨师的救火员叹了口气,关上煤气灶,与其他救火员一起奔了出去。
偏偏在这倒霉的时刻,发出了市中心大饭店的警报!
制服和长靴已经在车上了。救火员们踢掉脚上的鞋子,爬上车去,这时车子已经滚滚向前行驶了。在那两声警报声发出后不到一分钟,已经有五辆救火车,两辆云梯消防车,一辆水管车,各种急救和救护的车辆,一个副总队长和两个地区负责人在奔赴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途中了。尽管中午车辆来往频繁,驾驶员还是开车往前直冲。
饭店报警按规定是重于一切的。
在其他的救火会里,还有十六辆救火车和两辆云梯消防车等待着第二次报警,准备行动。
刑事法庭的警察署从两方面得到了警报——一方面来自火警办公室,另一方面直接来自饭店。
在一张写着“耐心待客”的告示下面,有两个女通讯员正在把消息写在空白播音消息纸上,一会儿后把它们交给一个电台播音员。上面写着:所有的救护车——警察局的和慈善医院的——都开往圣格雷戈里饭店去。
十五
在圣格雷戈里饭店门厅下面三层深的、通往电梯井的通道里,喧闹声、急促的命令声、呻吟声和喊叫声仍在继续。现在,穿过这种种声音,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一件泡泡纱衣服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小伙子,拿着一只医药包。
“大夫!”彼得急切地喊道。“到这里来!”
那个新来的人也踡缩着爬到彼得和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身旁。他们后边,匆匆挂起的临时灯开亮了。比利博伊·诺布尔又嚎叫起来。他的脸转向大夫,露出祈求的眼神,由于极度的痛楚而扭歪着脸,喊道,“啊,天哪!请给我一点……”
大夫点点头,在他的医药包里摸索着。他拿出一支针药。彼得把比利博伊工作服的袖子卷上去,握着一只露出的胳臂,大夫迅速擦了擦,把针扎进去,不到几秒钟,吗啡就发生了作用。比利博伊的头朝后倒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
大夫用听诊器在比利博伊的胸前听了一下,说道,“我没有多带吗啡针。
我是从街上跑来的。你们要多少时间才能把他弄出去呢?”
“只要救援一到就行了。看,已经来了。”
传来更多的跑步声。这一次,是许多人的沉重脚步声。戴着钢盔的救火员们涌了进来。他们带着明亮的提灯和重型装备——斧头、千斤顶、切割工具和撬棒。很少人说话,只听见简短断续的说话声、嘟囔声和刺耳的命令声。
“到这儿来!在那里放一只千斤顶。把这堆重东西搬走!”
从上面传来一阵阵斧头的猛劈声。还有金属被砸开的声音。当门厅那里的电梯通道被砸开时,一道光线射了进来。只听得一声喊,“梯子!我们这里需要梯子!”长梯便放了下来。
那个年轻的大夫命令道:“必须马上把这个人弄出来!”
两个救火员拚命想把一只千斤顶放在适当的位子。等它顶起来,就可以减轻比利博伊身上的重量了。救火员边摸索边咒骂,想方设法找个空隙把千斤顶放进去。但那只千斤顶大了几英寸。“我们要一只小一些的千斤顶!先拿一只小一些的顶一顶,再把大的放进去。”通过步话机又把这个要求讲了一遍。“从急救车上拿一只小的千厅顶来!”
那个大夫又强调了一遍,“必须马上把这个人弄出来!”
彼得说,“看那根铁棒!上面那根。如果我们把它搬走,那末下面一根就可以抬高一些,那只千斤顶就可以放得进去了。”
一个救火员提醒说,“那上面有二十吨重呢。搬动一件东西,可能会全部塌下来。我们动手的时候,得慢着点来。”
“我们来试试看吧!”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说。
于是罗伊斯和彼得两个人,肩膀靠在一起,用背顶住上面那根铁棒,胳膊紧紧挽在一起,拚命地往上顶!但铁棒纹丝不动。再用劲地顶!再用劲!
气鼓足了,血直往上冲,头晕眼花。那根铁棒开始动了,但仅仅动了一点点。
再加把劲!不做到决不罢休!他俩顶得失去了神志,视觉也模糊了,眼前只有蒙蒙眬眬的一片红雾。再顶,又动了一点,只听得一声喊,“千斤顶放进去啦!”这时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倒了下去,被人拉了出来。千斤顶开始转动上升,把那些残骸抬了起来。“我们可以把他拉出来了!”
大夫轻轻地说道,“不用着急了,他刚断了气。”
死亡和受伤的人一个接一个通过梯子被送到上面来。门厅顿时变成了救护站,给那些还活着的人进行急救,已死的人也先停放在这里。桌椅之类东西都已经挪开,门厅中央放满了担架。在警戒线后面,人们——现在都安静下来了——紧紧地挤在一起。妇女们在哭泣,有几个男人也转过脸去。
门外等着一长列救护车。位于坎内尔街和格莱维尔街之间的圣查尔斯街和卡伦德莱特街业已断绝交通。街道两头,在警察封锁线的后面都聚集了许多人。救护车一辆一辆地唿哨着急驶而去。第一辆送的是赫比·钱德勒;第二辆,是那个垂死的牙医师;紧接着,是那个摔坏了腿和下巴颏的新奥尔良妇女。其他的救护车则慢慢地驶往市殡仪馆。在饭店里面,一位警长正在询问目睹者,打听受害人的姓名。
在受伤的人中间,多多是最后一个被送到上面的。一位大夫爬到下面,用绷带给她包扎了头上的伤口。她的一只手臂也绑上了塑料夹板。奇开匙·米尔恩没有理会别人对他的帮助,呆在多多旁边抱着她,指点那些救援的人来到她躺着的地方。奇开匙最后一个出来。那个“金冠可乐”会议的出席者和他的妻子走在他的前面。一个救火员把多多和奇开匙的手提箱从电梯的残骸堆里递到上面的门厅来。一个身穿制服的市警察接过来把它们放好。
多多被送出来时,彼得·麦克德莫特已回到门厅里。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脸色苍白,身上浸透了血,包扎伤口的绷带已经变成了红色。当她被放到一副担架上时,有两个大夫暂时照应着她,一个是年轻的实习大夫,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大夫。那个年轻的大夫直摇头。
在警戒线后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只穿着衬衫的男人激动地叫道,“让我过去!”
彼得回过头来,然后向那个海军陆战队军官打了一个手势。警戒线分开了,柯蒂斯·奥基夫冲了过来。
他的脸上现出发狂的神色,跟在担架旁走着。彼得最后看见他时,他在外面街上恳求让他坐进救护车里去。那位实习大夫点头答应了。门砰地关上了。救护车响起了警报声,急驶而去。
十六
奇开匙惊魂未定,简直不相信自己能死里逃生,从电梯井道里的梯子爬了上来。一个救火员跟在他后面。有人从上面伸下手来帮他上去。他踏进门厅,就有人来扶住他。
奇开匙发现自己能够站得住而且不用人扶就能走动。他逐渐恢复了知觉。他的头脑再次警惕起来。周围都是穿制服的人,使他胆战心惊。
他的两只手提箱!要是那只大的手提箱被摔开了的话!……但是没有。
它们和其他几只箱子就放在旁边。他朝那些箱子走过去。
他后面有一个声音说道,“先生,那儿有一辆救护车在等着。”奇开匙转过身,看到是一个年轻的警察。
“我不需要……”
“每个人都得去,先生。去检查一下,为了你的安全。”
奇开匙坚持道,“我一定得拿回我的手提箱。”
“你可以以后再来取,先生。它们会被保管起来的。”
“不,我现在就要。”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嗳呀!要是他想要他的手提箱,就让他拿好了。凡是遭受这场浩劫的人都有权……”
那个年轻的警察提着手提箱,送奇开匙到通往圣查尔斯街的门口。“请在这里等一下,先主,我去看看乘哪辆救护车。”他把手提箱放在地上。
那个警察走开以后,奇开匙便拎起手提箱,走进人群中。他走开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不慌不忙地向户外停车场走过去。昨天他在湖光区那所房子里成功地捞了一票以后,就把车子停在那里。他感到内心平静,并且充满了信心。现在他再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
停车场很拥挤,但奇开匙靠车上与众不同的密执安州白底绿字牌照,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福特轿车。他记得星期一他还担心这张牌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车子还是跟他当时把它停在那儿时一样。和往常一样,车子一下子就发动起来了。
奇开匙小心翼翼地向坐落在歇夫曼多尔公路上的那家汽车旅馆驶去,他早先偷到的赃物就是窝藏在那里的。与现在这笔可观的一万五千块钱相比,这些赃物的价值是微不足道的,但还是值得的。
到了汽车旅馆,奇开匙把那辆福特车停在他租下的房间附近,把从圣格雷戈里饭店带来的两只手提箱拿进去。他拉上旅馆房间的窗帘,然后打开那只大箱子,看看那些钱是否还在。钱依然在那里。
他在这家汽车旅馆里藏了许多私人的东西,现在他重新把几只手提箱整理了一下,把这些东西都装了进去。最后,他发现还剩下他从湖光区那所房子里偷来的两件皮大衣以及银碗和银盘没有装进去。这些东西,箱子里已经装不下了,除非再把箱子重新整理一下。
奇开匙知道他应该再整理一下。但是,在刚才过去的几分钟内,他已感到筋疲力尽——他想这是今天那桩事故和紧张所引起的反应。同时,时间过得很快,重要的是他必须尽快离开新奥尔良。他断定,那两件大衣和银器不加包扎放在福特车后的行李箱里是绝对安全的。
他确信没有人在注意他后,便把手提箱放进汽车里,并把皮大衣和银器放在箱子旁边。
他退掉了房间,付清了帐。他驾车离开时,似乎感到疲劳开始消失了。
他的目的地是底特律。他打算从从容容地驶车去那里,想停就停一会。
在途中,他准备认真考虑一下将来。好多年来,奇开匙一直在打算,一旦自己得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钱,就准备用它来买一座小的汽车修理库,从此他要与那到处流浪进行偷盗的生涯一刀两断,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工作,度过晚年。他是有这个能力的。他手里的这辆福特车就是证明。开办一个汽车修理库,这一万五千块钱是绰绰有余了。问题在于:现在是时候了吗?
奇开匙驾车穿过新奥尔良北部,向庞恰特雷恩高速公路和那条通往自由的大道驶去时,一路上一直在沉思着这个问题。
从逻辑上来说,该是安顿下来的时候了。他已经不再年轻。冒险和紧张使他感到疲倦。何况,这次在新奥尔良,他还曾感觉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恐惧。
但是……刚过去的三十六小时里发生的事情给了他新的信心,一种新的勇气。在那所房子里一举成功的偷盗,偷到的那笔阿拉廷式的巨款,以及仅仅一小时之前他从电梯失事的灾难中死里逃生——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表示战无不胜的征候。这些事交织在一起,真是向他指出该走哪条路的预兆吗?
奇开匙想道,也许到头来,这老本行他应该再继续干一阵子。买汽车修理库的事可以暂且放一放,时间毕竟还有的是呢。
他已经从歇夫曼多尔公路驶到金蒂利林荫大道上,绕过市公园,穿过那礁湖和张开树盖的古老橡树。现在,他到了市公园街,快要到迈特里路了。
就在这儿,新奥尔良一些较新的墓地——格林伍德公墓,迈特里公墓,圣柏特里克公墓,救火员公墓,慈善医院公墓,柏树丛公墓——展开了一望无际的墓碑的海洋。高高在它们之上就是庞恰特雷恩高架高速公路。奇开匙现在已经能看见那条高速公路了,那空中的城堡,他的避难所已在向他招手。几分钟以后他就可以到达那里了。
驶近坎内尔街和市公园街的十字路口时,这里已是驶上高速公路斜坡的最后一个路口,奇开匙看到路口的交通指示灯坏了。有一个警察正站在坎内尔街一边的路中心指挥着交通。
在离十字路口几码远的地方,奇开匙感到车子的一个轮胎漏气了。
新奥尔良警察局的摩托巡警尼古拉斯·克兰西曾被他的愤懑的巡官称为“队里独一无二的大笨蛋”。
这个指责并没有冤枉他。尽管长时间在警察局服役使他成为一个老资格的巡警,克兰西却从来没有晋过级,甚至人家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提升他。他的档案是不光彩的。他几乎从未抓到过罪犯,尤其是从来也没有抓到过要犯。
如果克兰西追捕一辆逃窜的汽车,那末它的司机准能逃之夭夭。曾经有一次,在一场格斗中,叫克兰西把另一个警察抓到的一个嫌疑犯用手铐铐起来,结果那个嫌疑犯已经逃过好几条街,而克兰西还在死劲地把手铐从自己的皮带上解下来。另外一次,一个被警察追捕很久的银行抢劫犯醒悟过来,在一条市街上向克兰西投案。那个抢劫犯把他的枪交给克兰西,克兰西却把枪掉到了地上,枪走了火,那个抢劫犯一惊,改变了主意逃走了。等到重新把他追捕归案时,已经又是一年过去了,而在这期间,他又拦路抢劫了六次。
这些年来,只有一件事使得克兰西免遭解雇——那就是他那个谁也不否认的极和善的脾气,加上他那种十足小丑式的谦虚态度,对自己的缺点有自知之明。
有时候,当他一个人的时候,克兰西也曾希望有一个什么好机会让他能干成功一件事情,那末即使不能功过相抵,至少也可以使人不把他看死了。
但到目前为止,他显然没有干成过一件事。
只有一桩差使,克兰西毫不感到为难,那就是指挥交通。他很喜欢干这种事。如果克兰西能够使历史倒转,而阻止自动交通信号灯的发明,那他倒是很愿意这样做的。
十分钟之前,当他知道坎内尔街和市公园街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坏了以后,他用无线电步话机报告了这一情况,便把摩托车停放好,自己到十字路口来指挥交通。他希望路灯修理队慢一点到来。
从街道的另一边,克兰西看到那辆灰色的福特轿车放慢速度并停下了。
他慢吞吞地穿过马路。当车子停住的时候,奇开匙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克兰西看了看那只瘪了的右边后车轮。
“轮胎漏气了吗?”
奇开匙点了点头。如果克兰西观察力敏锐一些的话,他就会注意到那双放在驾驶盘上的手的手腕已经发白了。奇开匙想到他煞费苦心的安排居然忽略了最简单的一点而暗暗责备自己。那只备用轮胎和千斤顶都在车后行李箱里。要拿这些东西,就得打开行李箱,这样便要暴露那些皮大衣、银碗、银盘和手提箱了。
他停着不动,一身冷汗。而那个警察又没有走开的意思。
“我看你得换一个轮胎了,嗯?”
奇开匙又点了点头。他心里估算着。他能够迅速把轮胎换好。最多三分钟。装上千斤顶!扭转轮胎!旋下螺帽!拆下轮胎!装上备用胎!旋紧!把拆下的轮胎、千斤顶和扳头扔进汽车后座!关上车后行李箱!他就能开车走了,驶上高速公路。只要这个警察走开就行。
在这辆福特车后面,其他的汽车也开慢了,有几辆不得不停下来,然后转到中间车道上去。有一辆车转出去时开得太快了一些,在其后面,另一辆车的轮胎发生尖嘶声。响起了一阵喇叭声,以示抗议。警察倾身向前,把手臂搁在奇开匙身旁的门上。
“这里车子多起来了。”
奇开匙只得说,“是。”
警察挺直身子,把门打开。“该动手干啦。”
奇开匙把钥匙从发火装置上取下来,然后慢慢地从车里跨出到马路上。
他强作了一个笑容,“没问题,警官先生。我能弄好的。”
警察看了看十字路口,这时奇开匙屏息等着。
克兰西好意地说,“我来帮帮你吧。”
奇开匙这时恨不得扔下车子就逃走。但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想逃走是不可能的。他无可亲何地插上钥匙,打开行李箱。
一眨眼功夫,他已经放好了千斤顶,轮子上的螺帽也已经旋松了,接着他把后面的保险杆抬起来。那些手提箱、皮大衣和银器都向行李箱一边堆着。
奇开匙干活时,看到那个警察死盯着那一堆东西。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到目前为止,他居然没有说过什么。
奇开匙万万想不到的是,克兰西推断事物的能力是非常迟钝的。
克兰西俯身下去,摸摸一件大衣。
“穿这个有点太热了吧。”十天来,这个城市在阴凉处的气温一直停留在华氏九十五度左右。
“我妻子……有时候觉得冷。”
螺帽卸下来了,那只旧的轮胎也取了下来。奇开匙一下子把后车门打开,把那只轮胎扔了进去。
警察在行李箱盖旁伸长脖子,朝车子里面张望。
“太太没跟你在一起,呃?”
“我……我正要去接她。”
奇开匙的手使尽力气要把那只备用轮胎取下来,但螺丝帽拧得太紧了。
在取下轮胎时,他弄断了一只手指甲,还把手指上的皮肤也擦破了。但他不顾手上的伤,终于把轮胎从行李箱里取下来了。
“这一大堆东西看上去怪有趣的。”
奇开匙吓得面无人色,动也不敢动。他一切都完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命运给了他一次机会,但他把它丢掉了。问题并不在于只是在自己脑子里萦回着这个想继续干一阵子这老本行的决定。命运曾对他很仁慈,但奇开匙拒绝了这个好意。现在,命运被惹恼了,不来理睬他了。
几分钟之前他居然那样得意忘形地忘了再次犯罪的可怕代价,忘了要长期、也许要终身坐牢。现在他想起这点就感到骇怕。自由从未显得象现在这样珍贵。那条高速公路近在咫尺,却又象远在天边。
奇开匙终于懂得了这一天半以来的预兆真正意味着什么了。它们给了他一个解脱的机会,给了他一个过体面生活的机会,给他提供了一条通往明天的道路。要是他早点领悟就好了。
相反,他却误会了这个预兆的意思。出于自大和虚荣心,他把命运对他的仁慈看作是自己的不可战胜。他还打定了继续干下去的主意。这就是报应。
但现在,明白这一点已经太晚了。
是这样吗?真的太晚了吗——至少是否还有希望呢?奇开匙闭上了眼睛。
他起誓——带着强烈的决心,他知道如果给他机会的话他是能做到的——如果万一他这次能够脱险的话,他这一辈子决不再做一桩不诚实的事情了。
奇开匙睁开了眼睛。那个警察正在向另一辆汽车走去,那个驾驶员停下来问路。
奇开匙以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迅速动作,装上轮胎,拧好螺丝帽,然后把千斤顶取下来扔进行李箱里。甚至在这个时候,奇开匙象个熟练的机匠一样,在轮胎着地以后,又本能地把那些螺丝帽拧紧一下。当那警察回来时,他已经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重新整理好了。
克兰西赞许地点了点头,刚才的念头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都弄好了,呃?”
奇开匙砰地一声把行李箱盖关上。摩托巡警克兰西这才第一次看到了那块密执安州的牌照。
密执安州。白底绿字。在克兰西的思想深处,似乎记起了什么事情。
是在今天,或是昨天,还是前天?……他的队长在列队时曾高声读过最近的通告……好象是讲起过什么绿的白的。
克兰西但愿自己能够记得起来。那么多的通告——有关通缉犯的,有关失踪者的,有关汽车的,有关抢劫案的。每天,队里那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都迅速把这些事草草地记在笔记本上,记在脑里。克兰西也试过,而且一直想这样做,但少尉读得那么快,而他自己又记得那么慢,使得他老是一点都记不下来。绿的白的。他但愿能够记得起来。
克兰西指着那块牌照说,“密执安州,呃?”
奇开匙点点头。他麻木地等待着。情绪之紧张,已超出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限度了。
“水中奇境。”克兰西高声念着牌照上的字。“我听说你们那里捕鱼可好呢。”
“是的,……是这样。”
“我想哪一天也到那里去。我自己就是个捕鱼人哩。”
后面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喇叭声。克兰西把车门打开。他看来记起自己是个警察了。“让我们不要影响这条车道的通行。”绿的白的。他还在苦苦思索这个模糊不清的问题。
马达发动了。奇开匙向前驶去,克兰西看着他离去。奇开匙怀着坚定的信心,不快不慢地直向高速公路的斜坡驶去。
绿的白的。克兰西摇了摇头,又回过去指挥交通了。他实在不愧被叫做队里独一无二的大笨蛋。
十七
那辆天蓝色和白色的警察局救护车,闪着它那特有的蓝色灯光,从图兰街急速地驶进了慈善医院的急诊室汽车入口处。救护车停了下来,车门马上打开了。上面躺着多多的那副担架被抬了出来,然后由助理员们熟练地推进一扇门去,门上写着“白人门诊处”。
柯蒂斯·奥基夫紧紧地跟在后面,几乎是跑着才能跟得上。
走在前面的一个助理员喊着,“急诊!让开!”在出入处忙忙碌碌的人群往后靠,让这一小列人走过去。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一列人,多数人都盯着多多的苍白的脸。
上面写着“急救间”的转门打开了,让担架进去。里面护士、大夫在忙个不停,还有其他一些担架。一个男助理员挡住了柯蒂斯·奥基夫,说,“请在这里等。”
奥基夫抗议道,“我想知道……”
一个正在往里走的护士停下来说,“我们会尽一切可能抢救的。大夫会尽快把情况告诉你。”她继续向里面走去,转门关上了。
柯蒂斯·奥基夫留在外面,脸对着门口。他的眼睛模糊了,内心感到绝望。
不到半小时前,在多多告别后,他就在套房的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思想又乱又烦。他本能地感觉到,在他的生活里失去了一种什么东西,永远也不能复得了。但逻辑嘲笑了他。在多多之前的那些姑娘来了又去了,他对她们的离去却从来没有感到难受过。而认为这一次与过去有所不同,这是荒谬可笑的。
即使这样想,他还是想去找多多,或许可以推迟几小时再离别,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再掂量一下自己对她的感情。但最后还是理智得胜了,他留在起居室里没有去找她。
过了几分钟,他听到了警报声。开始时他并不介意。接着,他听到警报声越来越多,而且显然都聚集到这家饭店来,他便走到他套房的窗前。楼下的情况使得他决定下去看一看。他只穿着一件衬衫,没穿上衣就跑了出去。
当他在十二楼等电梯的时候,使人不安的声音从下面传了上来。差不多过了五分钟,电梯还没有来,而其他的旅客还在向电梯处涌来。奥基夫决定从安全楼梯走下去。他下去时,发觉已有一些人也正在从楼梯走下去。越往楼下走去,声音越清楚。他使出他那运动员的体力,加快了下楼的速度。
在门厅里,他从那些激动的围观者那里知道了事情的主要经过。这时他强烈地祈祷,但愿多多在事故发生之前已经离开了饭店。过了不多一会儿,他看见她失去了知觉被人从电梯的井道里抬出来。
他很欣赏的那件黄衣服、她的头发、四肢,都是一片血迹。她的脸看上去象死人一样。
就在这一刹那间,柯蒂斯·奥基夫靠冷酷、盲目的洞察力,发现了自己长时间以来不愿正视的事实。他是爱她的。而且是爱得那么的深沉、那么的热烈,还带着一股不可估量的忠诚。但现在已经太晚了。他明白,让多多离去是他一生中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
现在,他痛苦地回想着这些,眼睛盯着急救间的门口。门开了一下,一个护士走了出来。他向她走去时,她摇了摇头,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他帮不了什么忙。但如果他能做些什么的话,他是非常愿意做的。
他转过身去,大步穿过医院,在那忙碌的门厅和走廊里,他挤过人群,按着路标和箭头走向他要找的地方。他不顾那些秘书的反对,推开了一扇写着“闲人莫入”的门,站在院长的办公桌前。
院长很生气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当柯蒂斯·奥基夫作了自我介绍以后,院长的火气消了一些。
十五分钟以后,院长从急救间回来,带来一位瘦小的、说话很沉着的大夫,他介绍说这是布克莱大夫。那位大夫和奥基夫握了握手。
“我听说你是那位年轻小姐的朋友——我想是叫拉希小姐吧。”
“她怎么样了,大夫?”
“她的情况很危险,我们正在尽一切力量抢救。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很有可能她活不了。”
奥基夫默默地站着,感到很悲伤。
大夫继续说,“她的头部受了重伤,从外表上看好象是脑盖骨骨折。很有可能骨头的碎片已到了脑子里。等拍了X光片以后,就可以更清楚了。”
院长解释道,“正在使病人先苏醒过来。”
大夫点了点头。“我们正给她输血,她流血太多了。对休克也已采取了措施。”
“要多长时间……”
“至少再过一个小时她才会苏醒过来。然后,如果X光片证实了我们的诊断,那么就必须马上动手术。在新奥尔良她有最直系的亲属吗?”
奥基夫摇摇头。
“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关系。在这种紧急情况下,法律是允许我们在没有得到同意的情况下动手术的。”
“我能见见她吗?”
“也许得过一些时候。现在还不行。”“大夫,如果你需要什么——比如说钱或者专业方面的帮助之类问题……”
院长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个医院是免费的,奥基夫先生。它是为穷人和急诊病人服务的。再说,这里的服务并不是钱能买到的。有两个医学院就在医院隔壁,那里的人员是随叫随到的。而且我应该告诉你,布克莱大夫是国内第一流的神经外科专家之一。”
奥基夫谦恭地说,“对不起。”
“也许倒有一件事,”那位大夫说道。
奥基夫的头抬了起来。
“病人现在不省人事,因为注射了镇静剂。在这之前,清醒过几次。有一次清醒时她曾要见她母亲。如果有可能请她母亲来这里的话……”
“这是能办到的。”这对他是个慰藉,至少他还能做一点事。
柯蒂斯·奥基夫用走廊里一架公用电话给俄亥俄州的阿克伦挂了一只对方付款的电话。电话打到库亚霍加奥基夫饭店。经理哈里森正在办公室里。
奥基夫吩咐他说,“不论你现在正干着什么事情,先搁一下。其他一切都不要干,先用最快的速度去完成我现在要你做的事情。”
“是,先生。”哈里森机灵的声音从电话线上传过来。
“你去找一个住在阿克伦交易街的艾琳·拉希太太。我没有她家的门牌号码。”奥基夫记起了那天他和多多打电报去定水果篮时那条街的名字。这不仅仅是星期二的事吗?
他听见哈里森对办公室里的什么人喊着说,“去拿一本市内人名住址簿来——快!”
奥基夫继续说道,“你亲自去见拉希太太,告诉她,她女儿多萝西在一次事故中受了伤,可能会死去。我要拉希太太用最快的办法飞到新奥尔良来。
需要的话,就包租一架飞机,不必考虑费用。”
“等一下,奥基夫先生。”他能够听见哈里森干脆的命令声,“用另一条电话线挂个电话到东方航空公司——在克里夫兰的售票处。然后,叫一辆汽车在市场街的门口等我,要一个开得快的司机。”接着他又更有力地对着电话里说,“请往下说吧,奥基夫先生。”
当对方了解了他的安排以后,奥基夫又关照说,有事可在慈善医院找他。
他挂断了电话,相信会照他的指示去办的。哈里森是一个能干的人,也许应该让他管理一家更为重要的饭店。
九十分钟以后,X光证实了布克莱大夫的诊断。在十二楼的一间手术室里,正在进行手术的准备工作。这个神经外科手术从头至尾要进行几个小时。
在多多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准许柯蒂斯·奥基夫去看她一下。她脸色惨白,不省人事。他觉得仿佛她的可爱和活力已全化为乌有了。
现在手术室的门关上了。
多多的母亲已经在路上了。这是哈里森通知他的。几分钟之前,奥基夫给圣格雷戈里饭店的麦克德莫特打了个电话。麦克德莫特在安排去接拉希太太并用车把她直接送到医院。
目前,除了等待别无他法了。
刚才,医院请奥基夫在院长室里休息,他谢绝了。他决定,不管要多长时间,他宁愿在十二楼等着。
突然,他想要祈祷。
附近的一扇门上标着“黑人妇女”。它隔壁一扇门标着“手术后特别病房贮藏室”,从门上的玻璃窗格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摸索着走过一个氧气帐和一个铁肺。在昏暗中他找到了一块空地就跪了下来。比起他跪惯了的阔幅地毯,地板要硬得多了。但看来这无关紧要。他十指交叉,低下头向上帝祈祷起来。
奇怪的是,多年来第一次他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自己心里的意思。
十八
黄昏开始笼罩着这个城市,它对即将逝去的一天就好比镇痛剂一样。彼得·麦克德莫特想,不久,黑夜即将来临,带来睡眠和暂时的忘却。到了明天,今天发生的历历在目的事情将渐渐为人们所淡忘。时间的推移最终将治愈一切创伤,而眼下的黄昏已经标志着这段时间的开始。
但是,对于那些与今天的事件密切有关的人来说,要完全忘掉那些悲惨、恐怖的景象却还需要经过许许多多个黄昏、夜晚和白天。离忘川的河水还遥远得很呢。
事情多——虽然并不能解除一切痛苦——至少能减少一些痛苦的心情。
从今天中午开始,已经发生了许多事情。
彼得独自在正面夹层他那间办公室里,思考着哪些事已经做了,哪些事还没有做。
验明死者和通知家属这类冷酷、凄惨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有些需要饭店帮助料理丧事的,也已经开始安排了。
对于那些受伤的人,除了医院的照料外,凡是能做的事也已经着手去做了。
来急救的人们——救火员、警察——都早已走了。替代他们的是电梯检修工,这些人正在检查饭店里的每一个电梯零件。他们将连续干一个通宵和明天一整天。与此同时,一部分电梯已经恢复服务了。
保险公司的检查员们——都是一些愁眉苦脸的人,他们已经预料到要付出一大笔赔偿费——正在详详细细地询问,并把情况记下来。
下星期一,将有一批顾问从纽约乘飞机来,开始为更新所有的旅客电梯机械作安排。这将是艾伯特·韦尔斯—登普斯特—麦克德莫特当权后的第一笔重要支出。
总工程师的辞职书已放在彼得的办公桌上,他准备接受辞呈。
必须让多克·维克里总工程师体面地退休,并且要给他与他长期来为这家饭店尽职相称的养老金。彼得会注意使他受到优待的。
厨师长埃布伦先生也要受到同样的优遇。但是这位老厨师长的退休必须尽快地办妥,并把安德烈·雷米尔提升到他的职位上来。
至于年轻的安德烈·雷米尔——他打算在饭店里建立富有特色的餐厅、使人有宾至如归之感的酒吧间,还要对饭店的整个供应制度作一次彻底的大检查——圣格雷戈里饭店今后的前途在很大程度上要靠他了。一家饭店不能单靠出租房间来营利。一家饭店能够做到每天都客满,但还是会破产的。一些特殊的服务项目——如承办会议、餐厅、酒吧——才是最主要的财源。
还必须作一些其他的任命,机构要整顿,各人的职责范围要重新规定。
作为副总经理,彼得将花不少时间来制订方针。他还需要一个助理总经理来管理饭店的日常工作。担任这个工作的人必须年轻、效率高、必要时必须纪律严明,但又必须能够与比他年长的人很好地共事。一个旅馆管理学院的毕业生是完全能胜任的。彼得决定,星期一他将打电话给康奈尔大学的院长罗伯特·贝克。院长与他过去的许多得意门生保持着联系。他可能知道这样一个合适的人,而且现在就能找到。
尽管发生了今天这样的惨剧,但还是必须考虑一下今后的事。
还有他自己与克丽丝汀的未来关系。想到这点,就使他激动而兴奋。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肯定下来呢。但他明白就会定下来的。克丽丝汀刚才已经回到她的金蒂利公寓去了。他过一会也就要去她那里了。
还有一件使人不那么愉快的事情没有了结。一小时之前,新奥尔良警察局的约里斯处长顺便来到彼得的办公室。他刚与克罗伊敦公爵夫人会过面。
“当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约里斯说,“你会感到纳闷,那一副冷若冰霜的外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玩意儿。她是一个女人吗?她对她丈夫的惨死抱什么感情呢?我看到他的尸体了。天哪!——谁都不该死得那么惨。她也看到他的尸体的。很少女人能面对这样的惨状。但是,她却无动于衷。既不激动,也不流泪。她的头就象往常一样斜仰着,露出一副傲慢的样子。说真的,作为一个男人,我被她吸引住了。你会觉得你真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个侦探停下来,思忖着。
后来,约里斯回答彼得的问题说,“是的,我们将把她作为同谋犯提出起诉,葬礼之后她将被逮捕。至于下文如何——如果被告声称是她的丈夫主谋的;而他现在已经死了,陪审团是否会判她有罪呢……唉,我们反正看得见的。”
这位警长又透露说,已经对奥格尔维提出了控诉。“他被控为同谋犯。
以后还可能给他定更多的罪名。地方检察官会决定的。但不论怎样,如果你想保留他的职务的话,那么别指望五年之内会见到他回来。”
“我们不会给他保留职务了。”改组饭店的侦探人员也是彼得的当务之急。
约里斯处长走后,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这时已经是入夜时分。过了一会儿,彼得听见外屋的门开了又关上。他自己办公室的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他说了一声,“进来!”
是阿洛伊修斯·罗伊斯。这个年轻的黑人拿着一只盘子,上面放着一瓶马提尼酒和一只酒杯。他放下盘子。
“我想也许你想要喝酒。”
“谢谢,”彼得说,“但我从来不一个人喝酒的。”
“我猜到你会这样说的。”罗伊斯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只酒杯。
他们默默地喝着酒。他们今天所经历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因此,谁也没有兴致来轻松一下或举杯祝酒。
彼得问道,“你把拉希太太送去了吗?”
罗伊斯点点头说,“直接开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了。我和她得分别从两扇门进去,不过我们在里面碰头,然后我把她带到奥基夫先生那里。”“谢谢你。”接到柯蒂斯·奥基夫的电话以后,彼得想要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到飞机场去。因此他请罗伊斯去了。
“我们到医院时,手术已经做完了。如果不出现并发症的话,那位小姐——拉希小姐——将不会有问题的。”
“我很高兴。”
“奥基夫先生告诉我,他们打算结婚了。等她的身体完全复原了,他们就结婚。她母亲看来赞成这个主意。”
彼得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想大多数做母亲的都会赞成的。”
在一阵沉默以后,罗伊斯又说,“我已经听说了今天上午的会议,你采取的立场,以及最后的结果了。”
彼得点点头。“这家饭店要取消种族隔离了。彻底取消。就象我们现在这样。”
“我想你认为我会来感谢你吧,因为你给了我们应得的权利。”
“不,”彼得说。“你又来挖苦人了。不过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否能决定留下来跟沃·特呆在一起。我知道那会使他很高兴的,而且你也会完全自由的。饭店里也有法律方面的工作,我想可以让你担任一部分这方面的工作。”
“对这个,我可要谢谢你了,”罗伊斯说。“不过我的答复是不想留下来。今天下午我已经对特伦特先生说了——我就要离开这里了,等一毕业就走。”他又倒满两杯马提尼酒,沉思地注视着他自己的那一杯。“我们,我和你,在某种程度上是处于对立的地位。这种情况在我们这一代不会结束。
我要用我所学到的法律知识,为我们的人办事。以后还有许多暗斗要进行呢——合法的或其他形式的。它将不会总是公平的,对你们这一方和我们这一方都是如此。但是当我们表现得不公正、偏执或者不讲道理时,要记住——这是我们从你们那里学来的。今后我们大家都还要遇到麻烦。你在这里也会碰到这种麻烦。你取消了种族隔离,但事情并没有结束。还会出问题的——跟那些不喜欢你取消种族隔离的人,那些不礼貌的黑人,他们会使你们为难的,因为有些黑人向来就是这样的。你怎么来对付那些大声喧嚷的黑人,那些自作聪明的黑人,还有那些喝得半醉的自作多情的黑人呢?我们中间是有这种人的。如果是白人先生们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们只好忍气吞声,强作笑容,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你们还要为之辩白。但是,如果换了是黑人——那你又会怎样对待呢?”
“这可能是不容易对付的,”彼得说,“但我要尽量做到客观办事。““你可能会这样,但别人不一定做得到。反正斗争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只有一件事是好的。”
“什么呢?”
“偶尔也会有休战的时候。”罗伊斯把放着酒瓶和空酒杯的盘子端起来。
“我想这就是一次。”
这时候已经是黑夜了。
对于饭店来说,又一天过去了。这一天过得很不寻常,但是尽管发生了这样空前罕见的各种事情,饭店的日常工作还是照常进行。预定房间,接待旅客,饭店管理,日常杂务,工程管理,车库,库房,厨房……所有这一切都合力来完成一个简单的任务,那就是欢迎旅客,提供吃喝、休息,祝旅客一路顺风。
不久,新的一天又将开始了。
彼得·麦克德莫特感到精疲力尽,准备回家去了。他关掉了办公室的电灯,离开总经理套房,走过正面夹层的整个楼面。靠近通往门厅的楼梯,他从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这时他才看到了他穿的那套衣服又皱又脏。他想,那是在下面电梯的残骸堆里弄成这个样子的,比利博伊就死在那个地方。
他用手尽可能把上装拉拉平,一阵轻轻的沙沙声,使他把手伸进了衣袋,摸到了一张折起的纸条。他摸出纸条,才想起这张纸条是今天上午会议结束他离开时克丽丝汀给他的——就在这个会上,他把他自己的前程押注在一个原则问题上,结果他得胜了。
现在他才记起了这张纸条。他好奇地把它打开来,上面写着:这家饭店一定会办得很出色,因为它就象那个即将经营这家饭店的人一样。
在底下,克丽丝汀用小字写着:我爱你,又及。
他微笑着,加大步子,走到楼下他饭店的门厅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