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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里,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六点半,伊利诺斯州的林肯国际航空港虽然有些困难,仍在继续运转。
这个航空港——还有整个美国中西部——正受到六年来最恶劣、最厉害的一次冬季暴风雪的袭击,给搞得晕头转向。这场风暴已持续三天了。眼前,各处不断出事,就象一个遍体鳞伤的、羸弱的人,身上的脓疱在不断出脓似的。
联合航空公司一辆装着两百份晚饭的卡车不知去向,估计是在空港边缘的什么地区被大雪困住了。人们在漫天大雪和漆黑一团中搜索这辆卡车,可是,到目前为止,这辆失踪的卡车和车上的司机仍然下落不明。
联航第111次班机是一架直飞洛杉矶的DC-8型客机,它已经脱班了好几个小时,那辆卡车上装的晚饭就是为它的乘客准备的。现在晚饭供应不上,就要继续晚点。由于各种原因,使用林肯国际航空港的其他二十家航空公司,至少有一百个班次都推迟了起飞时间。
空港外面的机场上,三○号跑道被墨西哥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07型喷气客机堵塞住了,无法使用。客机的轮子深深陷在被雪覆盖、被水淹没的跑道边缘的泥淖中。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两个小时,仍然无法使这架大型喷气客机动弹一下。墨航自己的工作人员想尽各种办法,最后只得向环球航空公司求援。
因为三○号跑道不能使用,空中交通指挥塔台只得采取措施,控制飞机流量,限制从邻近的航线中心(在明尼阿波利斯、克利夫兰、堪萨斯城、印第安纳波利斯和丹佛)飞进来的客机数量。虽然如此,仍然有二十架已经飞进来的班机积压在上空,在规定的轨道上盘旋,有的已接近最低储油量的极限。在地面上,比这多一倍的客机正在等着起飞。在上空滞留的飞机没有减少之前,空中交通指挥塔台已命令往外飞的客机继续推迟起飞时间。这时,在机场大楼前的出入口,在滑行道上,在地面停机坪上,尽塞满等着起飞的客机,越积越多,不少客机的引擎还在转动着呢。
各家航空公司的空运货栈里,物件堆积如山,达到铲车货盘所能承受的饱和点。这场大风雪妨碍了平时的高速度装运。管理员们对着一些易坏物品急得干瞪眼。其中有从怀俄明州运往美国东北部各州去的暖房鲜花;一吨运往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的宾夕法尼亚产的干酪;有运往冰岛的冷冻豌豆;还有从东部转口,经由北极航线运往欧洲的活龙虾。这些龙虾明天将要出现在爱丁堡和巴黎一些饭店的菜单上,冒称“本地时鲜海味”;从美国去的旅游者点这道菜的时候,是不会知道的。不管有无风雪,合同规定空运易坏物品必须保持新鲜,迅速送达目的地。
最使美国航空公司货运处担心的是几千只小火鸡,它们还是几个小时前刚在孵化器中出壳的。这孵化——装运的精确日程是几个星期前,火鸡还没有下蛋,就已经象一场复杂的战役那样安排好了。要求雏鸡出生后四十八小时之内就运到西海岸交货,这段时间是这些小动物出世后不吃不喝仍能生存的极限。在正常情况下,这样的安排几乎可以保证百分之百的成活率。还必须注意的是,如果在途中喂食,这些小火鸡以及装运它们的飞机在事后的好几天里还会臭气熏天。目前,这些小火鸡的装运日程已经脱节了好几个小时。
有一架飞机已把客运改为货运,今晚这些刚在生长羽毛的火鸡将比其他任何东西(包括旅客和显要人物在内)优先运走。
机场大楼的主楼里面一片混乱。候机区挤满了成千上万的旅客;有些是因为班机晚点了,有些是因为班次被取消了。行李堆得到处都是。那宽敞的中央大厅看起来既象一个运动员们扭成一团的橄榄球场,又象是圣诞节前夕的曼西百货公司。
大楼屋顶高耸着空港一条口气很大的标语:林肯国际——世界空运的十字路口。它被漫天大雪盖得一点也看不见了。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想:各方面总算还在运转,这就是奇迹。
梅尔是空港的总经理,瘦长个子,训练有素,精力充沛。他正站在指挥塔台高层的雪天控制台旁,望着窗外一片黑暗。要在平时,从这间四面全是玻璃的屋子里看出去,整个空港——包括跑道、滑行道、机场大楼、地面和空中的交通——尽收眼底,就象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建筑群和模型一样。即使在晚间,它们的轮廓和活动在灯光照耀下也是非常清楚的;只有那占着楼上两层的空中交通指挥塔台能够看得更远。
今晚只有邻近少数微弱的、模模糊糊的灯光能够透过这几乎是一片混沌、被风刮起来的雪幕。梅尔觉得在今后多少年中,这一个冬天将要成为全国气象学家年会讨论的一个题目。
眼前这场风暴是五天前从科罗拉多州的山后刮来的。风初起时,不过是个小小的低压集,才一座山庄那么大。大多数气象预报人员在他们的航线气象图表上,不是没有注意到,就是不予理会。这一低压集象是生了气,膨胀得象个大毒瘤,而且还在继续增长,扑向东南方去,又转而往北。
它穿过堪萨斯、奥克拉荷马两州,在阿堪萨斯州停了一下,集各种坏天气之大成。第二天,它变得强劲凶恶,席卷密西西比流域。最后在伊利诺斯州上空发作,风雪交加,气温低到冰点,在二十四小时内降雪十英寸,使整个州濒于瘫痪。
在空港这个地方,在下这场十英寸的大雪之前,小一点的雪早就在下个不停。现在鹅毛大雪接踵而至,恶风肆虐,铲雪车刚把旧的积雪清除,新的又堆了起来。雪天维修人员快被拖垮。尽管空港为了应付这种急变的情况,备有寝室,以便这些人在那里断断续续地打个盹,有好几个人还是由于疲劳过度,在过去几个小时内,被放回家休息去了。
就在梅尔的身旁,丹尼·法罗在雪天控制台前用无线电话呼叫雪天维修中心。他在平时是空港的一个协理,现在是雪天值班负责人。
“我们的停车场都快不能使用了。替我在Y-74再加六台推雪机,另外再去一个月琴队(月琴队,指他们所带的雪铲,状如月琴。译者注)。”
这雪天控制台其实并不是什么桌子,而是一个宽宽的三面架。面对丹尼和他的两个助手——一边一个——是一排排电话机、传真电报机和无线电话。四周是图表、地图,还有一块块记事板,上面记录每一项摩托化抗雪设备、操纵人员和管理人的情况和去向。另有一块是专记随身带着雪铲的月琴队流动人员的活动情况的。这个雪天控制台是专为这种季节性活动而设立的。一年中的其他季节里,这间屋子是空荡荡的、静悄悄的。
丹尼在一张比例尺很大、划有坐标方格的空港全图上做出记号,秃头上直冒汗珠。他对维修中心不断喊话,声调装得象是急得没法,在用私人交情的口气商量。事实也是如此。这里是扫雪指挥部。不管谁来坐镇,理应把空港看成一个整体,应对各方面提出要求,把设备送到看来是最需要的地方去。
问题是下面的人,为了保证本部门自身能继续运转,总是争个不停,各不相让,不讲什么轻重缓急。这肯定是丹尼满头大汗的一个原因。
“对,对。再来六台推雪机。”在对讲电话的扬声器里,从机场那一边的维修站传来了一阵气急败坏的说话声。“圣诞老人应该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可以向他开口。”对方顿了顿,变得更加气势汹汹:“还有什么糊涂透顶的馊主意?”
梅尔对丹尼看了一眼,摇摇头。他听得出那是一个高级别领班的声音。
此人自从这场大雪开始以来,一直在不停地工作。在这样的时刻,也难怪人容易发脾气。经过一冬艰苦的抗雪工作,空港的维修人员和管理人员照例要举行一次全部是男性参加的晚会,叫做“接个吻、言归于好之夜”。今年肯定需要举行一次这样的晚会。
丹尼用合情合理的口吻向对方说:“我们派了四台推雪机去找联航的食品车去了。这个任务他们应该已经完成了,或者快完成了。”
“也许是这样,如果我们能找到那辆冰冻卡车的话。”
“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车在哪里?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搞的——是在吃夜宵,招待女朋友?”对方听了大声回敬,丹尼伸手把扬声器的音量调低。
“我说,你们这些家伙躲在屋顶办公室里,知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建议你们也朝窗外张一张。今儿晚上谁要跑到北极那个鬼地方去,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埃尼,对你自己双手呵呵气吧,”丹尼说,“这样可以暖和暖和,还省得你大声嚷嚷。”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思想上对这一对话的大部分听不进去,不过他心里清楚,所谈有关大楼外面的情况都是真实的。就在一小时之前,他曾驱车经过机场。走的是便道,虽然他对空港的布局非常熟悉,可今天晚上路很不好找,好几次差点迷了路。
梅尔去视察了雪天维修中心,当时那里就象现在一样,工作很紧张。指挥塔上面的雪天控制台好比是个指挥所,雪天维修中心就是个前线司令部。
疲惫不堪的工作人员和管理人员在那里进进出出,时而一身大汗,时而冻得够呛。这个正式工作人员的队伍在扩大,添了从空港别的岗位上拉来帮忙的辅助人员——有木工、电工、管子工、职员、警察。在雪天紧急状态结束之前,他们的工资加百分之一百五十。这些人都知道要他们干些什么。在夏秋两季,他们象周末的士兵那样,在跑道和滑行道上进行了扫雪演习。局外人看到扫雪队在大热天太阳光下出动,看到扫雪车的叶片在地上掠过、扬雪机在轰鸣,觉得有趣。不过如果有人对这一准备工作的规模表示惊异,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就会提醒他们说,清除空港里活动区的积雪,其工作量相当于清除七百英里公路上的积雪。
雪天维修中心和指挥塔里的雪天控制台一样,只在冬季才活跃起来。这是个象窑洞似的大房间,设在空港一个卡车的车库上面;在使用这房间的日子里,由一个调度员主持工作。从目前无线电里的声音判断,梅尔推测原来搞这个工作的人大概暂时被替换下来,到“蓝室”睡觉去了。这是供抗雪人员坐卧的棚屋,《空港守则》里风趣地管这小屋叫“蓝室”(美国白宫内接待宾客的主要场所。译者注)。
对讲电话的扬声器里又传来了维修领班的声音。“丹尼,我们也在替那辆卡车担心。司机那个可怜虫该冻坏了。不过他要是有点心眼的话,饿倒是饿不着的。”
联航的食品车差不多是在两个小时以前从公司的空勤厨房开往机场大楼主楼去的。这条路线就在空港边缘的一条小路上面,一般是十五分钟的路程。
但是车没有到,司机显然是迷了路,在空港的荒野里被雪封住了。联航飞行调度处先是派出了它自己的搜索队,但是没有找到。现在由空港管理处接过这个任务。
梅尔说:“联航这架班机最后还是起飞了,是不是?没有吃上什么东西。”
丹尼·法罗没有抬起头来,回答说:“我听说机长把情况向乘客交了底,告诉他们说,要是另派一辆食品车,就得再等一个小时,机上有一场电影,这有酒,加利福尼亚那里是阳光灿烂的天气。大家都主张离开这个鬼地方。换了我,也会同意的。”
梅尔点点头。他简直禁不住要接过手来,亲自指挥搜索这辆失踪的卡车和司机。行动是一种治疗的手段。冷了几天,加上潮湿,使得他早年战争中的旧伤又痛了起来——这是始终要叫他想起朝鲜来的一桩事情,而且他现在就感觉到了。他把身子靠着,换了换腿,让那只好脚支撑身子的重量。这也只能暂时解痛。简直是一换姿势,就又立刻痛了。
过了一会,他对自己没有插手感到释然。丹尼对此已经作了妥善处理——加紧搜索,把机场大楼地区的扫雪车和人员调往边缘地区的道路上。暂时只能放弃停车场。虽然随后人们对此会有意见,可是必须首先搭救这个失踪的司机要紧。
丹尼在通话的间隙,提醒梅尔说:“要有精神准备,会有更多的人提出意见。这场搜索会堵住边缘地区的道路。在我们找到那个司机之前,其他食品卡车全部无法通过。”
梅尔点点头。在空港经理的工作中,被人提意见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在这种情况下,正象丹尼所预见的那样,其他航空公司一听说他们的食品卡车开不过来,不问什么原因,总要提出一连串的抗议的。
有人会感到难以相信,在空港这样一个文明中心,一个人竟会在露天遭到死亡的危险;不过,这样的事还是照样会发生。象今晚这样的天气,不掌握方向,空港的最荒凉地区,可不是个可以随便走动的地方。要是那个司机决定留在车上,把引擎开着取暖,这辆车很快就会被雪盖住,致命的一氧化碳就会积聚在积雪下面。
丹尼一只手拿着一个红色电话,用另一只手翻紧急指令——那是梅尔根据目前这种情况,小心谨慎地制订出来、并下达的指令。
那个红色电话是打给空港火警值班主任的。丹尼在电话中扼要地介绍了截至目前为止的情况。
“等我们找到了那辆卡车,要派一辆救护车到那里去,也许要带上人工呼吸器或发热器,也可能两样都要。但是先不要出动,等我们弄清楚确切的地点后再说。我们不希望再去把你们挖出来。”
丹尼的汗越出越多,在他的秃头上闪闪发光。梅尔知道丹尼不喜欢管理雪天控制台,而乐意呆在自己的空港规划处,考虑后勤工作和对未来的民航业作种种设想。这些事情都是好整以暇地事先就规划好了的,有的是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进行思考,而不是象今天晚上所碰到的这些问题,非得立时当场加以解决不可,搞得人手忙脚乱。梅尔心里想,有人是生活在过去,而对象丹厄·法罗那样的人来说,未来就是他的栖身之所。目前,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不管要出多少汗,丹尼正在应付各种情况。
梅尔从丹尼的肩上伸过手去,拿起一个直通空中交通指挥塔的电话。指挥塔的值班主任答话。
“墨航707的情况如何?”
“还在老地方,贝克斯费尔德先主。他们已经干了几个小时,想挪动它。
眼前还是没有办法。”这一特殊的麻烦是在天黑不久开始的。当时,墨航的一个机长,正把飞机滑行出去准备起飞,飞机本应在一个蓝色的滑行灯标的左侧通过,却错把飞机从灯标的右侧通过。不幸的是,右侧的地面原来就是杂草丛生,排水道有问题,有待冬天过去以后进行修理。在没有整修之前,尽管雪厚,在表层的下面还有一个泥坑。就在拐错了弯的几秒钟内,这架一百二十吨重的飞机深深地陷了进去。
这一下,这架满载的座机用自身的动力显然是出不来了,只能让那些没有好气的乘客下机,帮着他们穿过泥浆和雪地,登上匆匆忙忙租来的大客车。
现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这架庞大的喷气座机还是陷在那里,机身和机尾把三○号跑道堵住了。
梅尔问:“跑道和滑行道仍然无法使用?”
“肯定不能使用。”指挥塔值班主任向他报告。“我们在出入口截住了所有往外飞的座机,让它们抄远路转到别的跑道上去了。”
“相当慢吧?”
“慢百分之五十。眼前,有十架需要给地方滑行的还没有放,另外有十二架等着发动引擎。”
梅尔想:这证明空港多么迫切地需要增加跑道和滑行道啊。三年来,他一直在呼吁修一条和三○号平行的跑道,改进其他方面的设施。但是空港专员委员会就是不肯批准,因为城内商业区对他们施加了政治压力。压力的原因是市政委员们基于他们自身的理由,希望避免为修建跑道筹措资金,发行新的债券。“另外,还有一个情况,”指挥塔的值班主任说,“三○号不能用,我们不得不让起飞的飞机取道梅多伍德上空。人们已开始在向我们提意见了。”
梅尔哼了一声。梅多伍德的居民区和机场的西南边缘接壤,它对梅尔一直是个芒刺,对航运业务一直是个障碍。虽然空港的建立远在居民区之先,梅多伍德的居民们却不断地对飞机在他们的上空发出噪音强烈表示不满。跟着来的是报纸舆论。这种舆论又引起更多的不满,对空港和它的管理机构的谴责也就越来越强烈。最后,经过长时期的协商,这里面有政治,更多的宣传攻势,还有严重的是非不明(这是梅尔的看法),空港和联邦航空局同意让步,喷气座机只是在特殊的、必要的情况下,才能直接越过梅多伍德上空起飞或下降。由于空港能使用的跑道本来就不多,这一来,效率就大为降低。
而且还曾达成这样的协议:凡是向梅多伍德方面起飞的飞机,几乎是一经离开地面,就必须遵循减低噪音的操作程序。这就引起了驾驶员们的抗议,他们认为这些规程是危险的。不过航空公司方面意识到众怒难犯,同时为了公司法人的声誉,已指示驾驶员们照办。
即便如此,梅多伍德的居民还是不满意。他们中间一些带头的、好事之徒还在抗议。他们在把大家组织起来,而且根据最新的谣传,正在策划对空港进行合法的骚扰。
梅尔问指挥塔的值班主任:“来了多少个电话?”对方还来不及答话,梅尔就已非常不快地断定那些代表团、唇枪舌剑,还有象已往那样解决不了问题的讨论将会占去他工作日中更多的时间。
“我看至少有五十个,那是我们接了的,还有没有接的。每次飞机一起飞,电话铃也就跟着响起来,没有上电话号码簿的电话也有人打。我愿意出个好价钱弄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搞到这些电话号码的。”
“你大概对这些来电话的人说了吧,我们有特殊情况——这是个风雪天,还有一条跑道没法使用。”
“我们摆了摆情况,可没有人愿意听。他们就是要飞机停止飞越他们的上空。还有人提出,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驾驶员还是应该执行减低噪音的操作程序,而今晚没有这样做。”
“好家伙!我要是个驾驶员,也不会这样做。”梅尔在琢磨,任何一个稍具头脑的人,怎么能指望驾驶员在今晚这样恶劣的天气,按照减音操作程序的要求,一经起飞就减少马力,利用仪表来那么一个倾斜度很大的急转弯?
“换了我,也不会这样干的,”值班主任说。“不过我说,这取决于你是持什么观点。如果我住在梅多伍德,我也许会和他们有同样想法。”
“你不会住在梅多伍德的。你会听从我们几年前早就对这些人提过的警告,别在那里盖房。”
“我看是这样。对了,我手下一个人告诉我,今天晚上那里又要开居民会。”
“这样的天气开会?”
“看样子他们仍然要开,听说他们要搞一些新的名堂。”
“管他们搞什么名堂,”梅尔判断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他在想:反正就是这样。要是梅多伍德真要开会,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了他们新的把柄。报界的人和当地的政客几乎肯定是会出席的,而飞机直接在他们头上飞过,尽管在目前是必要的,却给了他们大写文章、大发议论的机会。所以有必要尽快恢复使用现在被堵塞了的三○号跑道,越快越好,这样就能皆大欢喜。
他对值班主任说:“等一下我就亲自去机场看个究竟,然后把情况告诉你。”
“好。”
梅尔换了个话题,问道:“我弟弟今晚来值班了吗?”
“来啦。基思在监视西边进入口的雷达。”
梅尔知道西边进入口是指挥塔里最难对付而又紧张的一个方位。它要监视西头导航区内所有进入空港的飞机。梅尔有点犹豫,接着又记起他自己对这位值班主任有长时期的了解。“基思没事吧?他的神情紧张吗?”
对方顿了顿才答话。“我看是的。比平常紧张。”
梅尔的弟弟最近以来一直让这两个人耽心,这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
“说实话,”值班主任说,“我真希望让他做些不那么紧张的工作,可就是办不到。我们这里人手不够,人人都在硬着头皮干。”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包括我自己在内。”
“我知道。你这样关心照顾基思,我是领情的。”
“是啊,搞这一行嘛,我们好多人有时总免不了要犯战斗疲劳症的。”
梅尔觉察到对方措词非常谨慎。“有时候,这表现在精神方面;有时候,就表现在胆略方面。不管表现在哪一方面,一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总是想方设法互相帮助的。”
“多谢了。”这一席对话并不能缓和梅尔的心事。“我也许一会儿到你那边去。”
“好,先生。”值班主任挂上了电话。
“先生”这一称呼完全是一种客套。空中交通指挥塔不属梅尔管辖的范围,它只听命于本部设在华盛顿的联邦航空局。不过指挥塔的指挥人员和空港管理当局之间的关系不错,梅尔也很注意维持这一局面。
一个航空港,任何航空港,是个权力重叠、古怪复杂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人具有最高指挥权,可也没有一个部门是完全独立的。作为空港的总经理,梅尔的差事算是最接近于总揽一切的事务。不过他懂得有些方面最好还是不要去插手。这空中交通指挥塔是一个方面,航空公司内部的行政管理是另一个方面。当然,事关空港全局的,或者有关使用这个空港的人们的福利的,他是可以插手的,而且也确实是插了手的。他可以断然下令要某一家航空公司把门上的一个标志摘下来,因为它会引起误解或者不符合机场大楼的标准。但是门背后在搞些什么名堂,凡是合乎情理的,就完全是航空公司自己的事。
因此,一个空港经理必须是一个既有计谋,又能应付各种情况的行政管理人材。
梅尔放下雪天控制台的电话。丹尼·法罗在另一条电话线上正和停车场的主管人争论。此人有好几个小时一直在受腌臜气,向因车被困、没有好气、一味抱怨的车主们赔小心。人们在质问:不管是谁在管理这个空港,难道他们不知道在下雪?要是知道的话,他们中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手脚放勤快些,把这些东西弄走,好让旁人随时可以把自己的车开走,想开到哪里就开到那里,难道这不正是他的民主权利吗?
“你对他们说,我们宣布独裁了。”丹尼坚持说眼前还轮不到这些没有顶篷的停车场,要等其他需要优先处理的有了缓和再说。等他派得出人和设备的时候,他就会派出去的。指挥塔值班主任打来电话,把他的话打断了。
有一份新的天气预报断定在一小时之内风要改变方向。这意味着要换跑道,问他们能否赶紧把左侧一七号跑道铲干净?丹尼说他尽力去办。他要先和“康茄车队”(康茄源于非洲,是首先在古巴风靡一时的一种舞蹈名称,参加这种舞蹈的人,一个接一个,排成一行。译者注)的管理人打个招呼,然后给指挥塔回电话。
自从这次下雪以来,类似的压力继续不断,已有三天三夜。十五分钟前,一个通信员给梅尔送来一张字条。他在应付这些压力之后,看到这张字条,心里更加恼火。字条是这样写的:
梅——
有必要告诉你——公司雪天委员会(在弗农·德默雷斯特怂恿之下……你这位姐夫对你有意见,怎么搞的?)在打报告批评跑道及滑行道的扫雪工作(弗农说的)是一团糟,没有效率……
报告指责空港(指你)造成许多班机晚点……还说如果跑道早些铲清,铲好,707之失陷本可避免,而今所有航空公司全都遭殃,等等,当能领会……
你现在何处——在那里面?(我指积雪)……钻出来请我喝咖啡,快爱坦
“坦”是坦妮亚—坦妮亚·利文斯顿,环美航空公司乘客关系经理人,梅尔的一个有特殊交情的朋友。梅尔把字条又看了一遍。凡是坦妮亚写来的字条,他总要重看一次;她的字条只有在看第二遍的时候,才能把意思弄得更清楚一些。坦妮亚的工作是多方面的,要排解纠纷,搞好和外界的关系。
她反对用大写字母。(“梅尔,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我们要能废除大写,可以省掉许多麻烦。瞧那些报纸。”)她有一次竟然逼着一个环美航空公司的机工把她办公室打字机铅字杆上的大写字母全部凿掉。梅尔听说她的上级为此引用公司有关蓄意破坏公司财产这一严格的条例,大做文章。不过坦妮亚还是混了过去。她常常能够混过去。
字条里提到的弗农·德默雷斯特也是环美航空公司的人,是个机长。此人既是这家公司的老机长之一,又是民航驾驶员协会的一个成员,最喜出头露面揽事。今年这个冬天,他还是林肯国际的“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委员。
这个委员会在雪天负责检查跑道和滑行道,然后宣布是否适合飞机使用。这个委员会总有一个仍在从事飞行的机长参加。
弗农·德默雷斯特恰巧又是梅尔的姐夫,娶的是梅尔的姐姐萨拉赫。这贝克斯费尔德家族通过它的祖辈和攀的姻亲,深深扎根在航空界,就如早先一些家族一度和航海事业结缘一样。不过梅尔和他姐夫关系并不亲密。梅尔认为他姐夫自负,神气活现。据他了解,别人也有同样的看法。就在最近,梅尔和德默雷斯特机长在一次空港专员委员会的会上彼此曾经怒气冲冲地交过锋。德默雷斯特是代表驾驶员协会出席会议的。梅尔怀疑这个对空港提出批评的抗雪报告,显然是他姐夫发起的,是个报复行动。
梅尔对这份报告倒并不非常担心。不管空港在其他方面可能有什么缺点,他自己清楚他们在对付大风雪方面所做的工作,和其他单位相比,并不逊色。虽然如此,这份报告还是个麻烦事。报告的副本将分发各航空公司,明天就会有人打电话来了解情况,还会收到备忘录,需要进行解释。
梅尔心想他最好还是听听汇报,掌握情况,有个准备。他本要去机场检查那条被堵的跑道和那架陷在泥淖里的墨航喷气座机。他决定与此同时也视察一下目前清除积雪的情况。
在雪天控制台前,丹尼·法罗又一次在和空港维修部说话。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梅尔插了进来。他说:“我这就去机场大楼,然后到场上去。”
他没有忘记坦妮亚在她的字条里说的要一起去喝咖啡。他打算先回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在穿过机场大楼的路上,顺便到环美航空公司去找她。想到这里,他感到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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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乘只有私人钥匙才能启动的内部电梯,从管制塔下到管理机构使用的夹层楼面。他的一套办公室里静悄悄的,速记员的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打字机也盖上了罩子,但灯还亮着。他走进里间自己的办公室,从他白天办公用的大桃木书桌旁边的一个壁橱里,拿出一件厚大衣和一双毛里靴子。
今天晚上,梅尔本人在空港并没有什么具体任务,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在这三天暴风雪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所以留下不走,是准备应付发生什么紧急情况的。他边穿靴子、系靴带,边想要不然的话,现在该已回到家里,同辛迪和孩子们在一起了。
不过,他真会回家去吗?
不管你想多么客观,梅尔自忖,你自己也很难肯定你自己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即使没有这场暴风雪,大概也会发生别的什么事,为自己不回家找到个借口的。其实,下班不回家近来似乎已经成为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工作当然是个原因。工作上有许许多多理由使他在办公时间以外仍然留在空港。最近,他在空港还正面临着许多重大问题,还不算象今天晚上这样的混乱。不过——如果他不想自己欺骗自己的话——空港还能使他免得同辛迪之间发生无休止的争吵。时至今日,只要他们在一起,似乎就要争吵。
“真是倒霉!”梅尔的叹气声划破了办公室的寂静。
他穿着毛里靴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他的办公桌前,他一眼看到他秘书用打字机打下的留言,肯定了他刚想起的事。今天晚上,他妻子又有一次讨厌的慈善事业活动。一个星期前,梅尔曾勉强答应参加。这是(打字条上说的)在城里时髦的密执安湖酒店举行的一次鸡尾酒会加晚餐。至于是什么慈善事业,条子上没有具体提,即使过去提过,他也早就忘记了。不过,不管记得不记得,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所有辛迪·贝克斯费尔德插手的事业都是千篇一律,毫无意思。在辛迪眼里考验这个事业是否有意义,在于那些委员会中她的同事们是否有显赫的社会地位。
幸亏,开始的时间很晚,离现在几乎还有两个小时,这就可以和辛迪保持太平!而且,象今天晚上这样的天气,也许会拖得更晚才开始。因此,即使他先去巡视机场还能赶得上。梅尔可以回一趟办公室,刮个脸,换换衣服,赶进城里也晚不了多少。不过,他最好还是跟辛迪先打个招呼。于是,他用直通外线拨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他的大女儿罗伯特。
“喂!”梅尔说。“我是你爸爸。”
电话里传来罗伯特冷淡的声音。“是的,我知道。”
“今天学校里怎么样?”
“你能具体一些吗?父亲。一共有好几堂课。你要问的是哪一堂?”
梅尔叹了一口气。有些日子,他觉得他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全垮了。他听得出罗伯特现在正象辛迪所说的是她闹情绪的时候。他纳闷天下做父亲的是否在女儿到了十三岁的年纪就会突然变得和她们无话可谈的了?不到一年以前,他们俩看来真象父女那样要多亲有多亲。梅尔十分钟爱他的两个女儿—
—罗伯特和她妹妹利比。有时他意识到她们是他的婚姻得以维持下去的唯一理由。至于罗伯特,作为一个少女,他知道是会养成一些他既无法同享,又不能完全理解的兴趣的。对此,他早已作好了准备。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对他竟然完全没有什么话说,以冷落和勉勉强强的态度来对待他。不过,客观地看,他觉得他和辛迪之间经常反目,在这方面没有起好作用。孩子们是敏感的。
“不说这个了,”梅尔说。“你妈在家吗?”
“她出去了。她说要是你打电话来,就告诉你一定要去城里找她,这回可别去晚了。”
梅尔压下了他的无名火。罗伯特无疑是在准确重复一遍辛迪的话。他几乎可以听到是他妻子在讲话。
“你妈要来电话,你就告诉她,我可能要晚一点去,实在没办法。”对方没有吭声。他问道:“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听见了,”罗伯特说。
“父亲,还有别的什么事?我还有作业要做呢!”
他顶了回去。“有,还有一件事。你说话的口气要改一改,小姐,要有礼貌一些。还有,什么时候结束这次谈话要听我的。”“可以,这是你说的,父亲”
“别对我父亲、父亲的。”
“知道了,父亲。”
梅尔有点忍俊不禁,转念一想还是不要笑出声来为妙。他问道:“家里一切都好吗?”
“都好。利比想跟你说话。”
“等一等。我是要告诉你——由于大风雪的关系,今晚我可能不回家了。
空港出了好些事。我可能回这里睡觉。”对方又是片刻没有出声。似乎罗伯特正琢磨如果她这样俏皮的回答——这又有什么新鲜的?——是否能够不挨骂。显然她决定还是不那样说。“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跟利比说话?”“好的。晚安,罗比。”
“晚安。”
交接电话时,一阵急促的窸窣声。接着就传来利比上气不接下气的纤细的声音。
“爸爸!爸爸!你猜是什么事?”
利比总是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好象生活在奔腾向前,一切都是令人兴奋的,而她必须要一直跟上,否则就会落后似的。
“我想一想,”梅尔说。“我知道了——今天你准是在雪里玩个痛快了吧!”
“是啊!不过,你没猜对。”
“那我就没法猜了。你得告诉我。”
“好吧!在学校里,柯曾小姐说,给我们留的家庭作业是要我们把我们认为下个月会发生的好事情都写下来。”他舐犊情深地这样想:他能理解利比的热情。在她看来,几乎每一件事都是有意思和美好的,而有那么少数不那么有意思,不那么美好的事都会被抛在一边,很快就会被忘掉。他说不上她这种天真无邪、幸福的稚气还能保持多久。“这不错,”梅尔说。“我喜欢这种家庭作业。”“爸爸!爸爸!你能帮个忙吗?”
“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我要一张二月份的图。”
梅尔会心地笑了。利比有她自己的一套简明用语,有时似乎比日常所用的词汇更富于表现力。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可以用这样的语言:二月图。
“在那个小房间里我的书桌里有一本日历。”梅尔告诉她怎么找,接着听见她的小脚从房里跑出去,把电话给忘了。梅尔料想大概是罗伯特悄悄地把电话挂上了。
梅尔从总经理的这套办公室走到行政部门的夹层楼面,这一层贯穿空港主候机楼的全长。他随身带着那件厚大衣。
正走着,他停步扫视下面挤满人群的大厅,似乎在过去的半个小时内变得更加热闹了。候机区座无虚席。报摊和问讯处围着好几层人,有许多是身穿军服的。所有航空公司的旅客柜台前排着许多长队,有些一直排到拐角处,看不到头。柜台后面,票务员和管理员比平常大大增加,已经下了班的同事们都留下来加班工作,他们把航班表和机票摊得象交响乐团的乐谱一样,到处都是。
暴风雪引起的晚点和航线的变更,使编排班次的工作愈加困难,人们也等得愈来愈不耐烦。就在梅尔脚下,在勃拉尼夫航空公司的票务处,一个金色长发、围着黄色围巾的年轻人嚷道:“你们居然说得出要我先到堪萨斯城,才能去新奥尔良。你们这些人是在重写地理!真是有权就胡闹!”
面对他的票务员是个二十来岁漂亮的黑发女郎。她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用职业性的耐心回答说:“先生,我们可以给你挑直飞的航线,但说不上什么时候。由于天气关系,路程长一点反而快,票价是一样的。”
在这个围着黄色围巾的男子后面,更多的旅客急急忙忙往前涌,他们各有各的问题。
在联合航空公司的柜台前,正在演出一出小小的哑剧。一个准备搭机的旅客——一个衣着讲究的商人——探着身子,轻声细语。根据这个人的表情和动作,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猜得出他说的是什么。“我很想搭上下一班飞机。”
“很抱歉,先生,这班飞机已经满员了。还有许多人在等着……”票务员还没有能把话讲完就抬头看一眼。原来这个旅客把一个公文包往面前的柜台上一放,轻轻地而又直截了当地弹了弹皮包一角挂着的塑料行李签。这是“十万英里俱乐部”的行李签,是联合航空公司发给它所垂青的朋友们的—
—每个航空公司都有他自己建立起来的这样一个核心的特殊乘客阶层。票务员的表情起了变化,她也压低了嗓门说话。“我看我们可以想个办法,先生。”
她铅笔一挥,把她正要安排在这班飞机上的一个早来的旅客的名字划掉,填上这个后来人的名字。在后面排着队的人是看不到这一动作的。
梅尔知道不管在哪里,这样的事在所有航空公司的柜台上是经常发生的。只有天真的或不知内情的人才认为登记表和定座是绝对公正无私的。
梅尔看到一批新来的旅客进入候机楼,大概是从城里来的。他们边走边掸掉衣服上的雪。从他们那副样子来看,外面的天气一定是越来越坏了。这些新来的人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每天有八万多旅客涌进大楼,但很少有人会抬头望望行政机构所在的夹层楼面,今晚发现梅尔高踞在他们上面往下看的人就更为数寥寥了。大多数人心目中的空港无非就是航空公司和飞机。许多人是否知道有行政办公室的存在或者知道有这么一个管理机构——它看不到,但是很复杂,雇用着好几百人——一直在工作着,使空港不断运转,就值得怀疑了。
在重新乘电梯下去的时候,梅尔心里想,也许还是这样的好。如果人们知道更多的内情,他们到时候会发现空港的弱点和危险,这样他们以后再飞进飞出就不能象以前那样有恃无恐了。
到了正厅,他朝环美航空公司那边走去。在登记处附近,一个身穿制服的总管走了过来。“晚安,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您在找利文斯顿太太吗?”
不管空港变得多么繁忙,梅尔想,还总是有时间闲聊的。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把他自己的名字和坦妮亚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了。
“是啊,”他说。“我是在找她。”
总管朝写着“非本公司人员不得入内”字样的门点了点头。
“您到那儿准能找到她,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们这里刚才出了一点事,她正在处理呢!”
3
在一间偶或供要人使用的小小私人起坐室里,有一个身穿环美票务人员服装的年轻姑娘在那里抽泣,哭得很厉害。
坦妮亚·利文斯顿把她领到一张椅子前面,让她坐下。“好好的坐一下,”
她实事求是地说,“不要着急。这样你就会觉得好过一些。等你想谈的时候,咱们再谈。”
坦妮亚自己也坐了下来,把身上那条挺括贴身的制服裙拉拉直。屋内没有别的人,除了姑娘的哭声,唯一的声音就是空调器低微的嗡嗡声。
这两个女性的年龄相差大约十五岁。那个姑娘最多不过二十,坦妮亚已有三十好几。经过观察,坦妮亚觉得两人之间年龄的差距比实际上还要大些。
她认为这是因为她是结过婚的,虽然那是短暂的,而且是很久——或者看起来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在想: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意识到自己的年龄。第一次是早晨梳头的时候,她在自己那剪得短短的、火红色的头发之中发现了丝丝说明问题的灰白色的头发。这比约摸一个月以前她曾经检查过的那一次又添了一些。两次全都提醒她是快四十的人了,比她愿意想象到的来得还要快一些,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就应该知道她自己该选择怎样的归宿以及作出这一选择的理由。她还在想:十五年后,她自己的女儿就该到这个正在哭泣的女孩子的年龄了。
这个姑娘叫佩西·史密斯。她用坦妮亚给她的一条麻纱大手绢擦了擦哭得红红的双眼。她把更多的泪水抽抽噎噎地忍回去,话都讲不上来。“这些人……在家里……对他们的老婆……是不会这样说话的……这样下流、粗鲁。”
“你是说这些乘客?”
姑娘点了点头。
“有些人会对他们老婆这样说话的,”坦妮亚说。“等你结了婚,佩西,你会知道的,虽然我并不希望你碰上这样的男人。不过,如果你是在说男人在他们的旅行计划受到挫折的时候,他们的举止行动就会变得象个乡下来的毛头小伙子那样,我同意你的说法。”
“我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们大家全都这样……今天一整天;昨天……前天……可这些人对你说话的口气……”“你是说他们的态度,就好象这场大风雪是你造成似的。是专门为了给他们造成不便似的。”
“就是嘛……而后来那个人……在他之前,我倒还没有什么。”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等事情已经过去了才打电话来找我。”
那个姑娘开始重新控制住自己了。
“是这么一回事。那个人有一张72次班机的飞机票,这班飞机因为天气关系已经取消了。我们替他在114次那一班飞机上弄了个座位,他没有赶上。
他说他在餐厅里,没有听到起飞的广播。”
“起飞通知是不在餐厅里广播的,”坦妮亚说。“是写在一个很大的告示上面的,所有的菜单上面也写的有。”“我说了,利文斯顿太太。他从登机口的大门走回来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了。可他还是那样无礼。他那副神气倒象是他误了班机是我的错,他没有错。他说我们全都办事没有效率,半睡不醒的。”
“你找了你的主管没有?”
“我想找他,可他正忙着。我们大家都正忙着。”“那么你又是怎样处理的呢?”
“我替他在2122弄了个加座。”
“后来呢?”
“他要了解在飞行中放什么电影。我查了查。他说那个电影他看过了。
于是又无礼起来。他要看原先已经取消了的那班飞机上的电影。他问我能不能替他换个班次,要能看上原先的班机上要放映的那个电影。就在那个时候,还有别的乘客在等着,他们全都挤在柜台旁边。有人大声嚷嚷说我慢。哦,就在他说到那个电影的时候,也就是在我……”姑娘踌躇了一下。“我估计是出了什么漏子了。”
坦妮亚提醒了她。“那是在你扔那张时刻表的当口?”
佩西·史密斯懊丧地点点头,象是又要哭的样子。“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利文斯顿太太,我一下就把那张时刻表扔过柜台。我对他说你自己去安排你的班次好了。”
“我希望你打中了他,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坦妮亚说。
姑娘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开始破涕为笑。“啊,是啊。我是打中了他。”
她回想当时的情景,吃吃地笑了起来。“您要看到他那副嘴脸才有意思呢。
他吓了一大跳。”说到这里,她的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于是……”
“后来的事我知道。你忍不住啦,哭了起来,这是很自然的。我叫你来就是让你哭个够。现在你已经哭够了,坐出租汽车回家去吧。”
姑娘显得有点困惑。“您是说……事情就这样算完了?”
“当然啦。难道你以为我们会把你开除不成?”
“我……我也说不上。”
“要是你再这样的话,佩西,我们可能就不得不开除你,尽管我们心里不愿意。不过你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吧,还会吗?下次切不可再这样做啦。”
姑娘坚决地摇摇头。“不,再也不会了。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就这么一次也够瞧的了。”
“那好。这件事情就算完了。不过你也许想听听你走开以后所发生的事。”
“对,请说吧。”
“有一个男的站了出来。他是排在队里的一个。他说他听到和看到事情的全过程。他还说他有一个女儿和你一样大,他说要是排在头里的那个人对他女儿说话的态度就象他对你那样,他会亲手一拳打扁那个人的鼻子。另外还有一个人,也是排在队里的,留下了姓名、地址,他说,要是你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提出任何意见,请通知他,他可以写个事情真相的报告。”坦妮亚笑笑说:“所以,你看,好人还是有的。”
“我知道,”姑娘说,“可好人不多哪。不过你真碰上这样的人,对你好,高高兴兴的,你会感到你真想拥抱他。”
“可惜我们不能这样做,就象我们不应该扔时刻表那样。我们的工作要求我们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要彬彬有礼,即使在乘客无礼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利文斯顿太太。”
坦妮亚断定佩西·史密斯今后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显然她不象有些姑娘那样,碰上类似的情况就不想干了。事实上,她在这一阵情绪激动过去之后,似乎有一种不折不挠的气质,这对她今后的工作是会有帮助的。
说真的,坦妮亚心里在想,不管你担任的是哪一方面的工作,在和旅客们打交道的时候,你需要这种不折不挠的气质,另外还需要稍稍泼辣一些。
就以定票这件事为例。
据她了解,在城里的定票部门,个人受到的压力比在空港还要厉害。自从这场风雪开始以来,票务营业员们要打出好几千个电话,建议乘客们延期和重行安排日程。营业员们全都讨厌这个工作,因为他们在电话中找的人总是些脾气很坏,常常要骂人的。看来班机延期会在受到影响的人中间挑起一种潜在的蛮横性。那些男的对女电话员使用侮辱性的语言,即使那些本来是彬彬有礼、态度温和的人也变得恶声恶气,不好说话。去纽约的是最糟糕的。
据说有的票务营业员不肯给前去纽约的乘客打电话,通知对方延期或者班次已经取消。他们宁愿冒丢掉工作的危险也不愿意去挨一阵阵意料中的破口大骂。坦妮亚经常在琢磨这纽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使那些打算前往这个城市的人感染上了一种极想到达那个地方的狂热,这种狂热倒有点象走江湖卖膏药人招徕买卖的狂热。
她知道等目前这种紧急情况过去以后,航空公司的职工中间——在定票部门和其他部门——都会有人以不同的理由提出辞职。这样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可以预料少数人被搞得神经衰弱,通常总是些年轻的姑娘,她们对乘客的粗鲁和恶劣情绪比较敏感。尽管你所受到的训练是始终要有礼貌,可一天到晚保持这种礼貌却是一种负担,会把许多人搞垮的。
她感到高兴的是佩西·史密斯还不致于这样。
有人在敲最外面的那扇门。门开开来了,贝克斯费尔德探身进来。他足登毛里皮靴,手里挽着一件厚大衣。“我是路过,”他对坦妮亚说,“回头再来也可以,听你的。”
“请留下,”她笑着欢迎。“我们的事差不多了。”
她瞧着他穿过屋子向着一张椅子走去。坦妮亚心里想,他看来很累了。
她把注意力收回来,填了一张单子,把它交给那个姑娘。“佩西,把这张单子交给出租汽车的调度员,他会把你送回家的。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我们等你明天回来上班,要神清气爽,轻松愉快的。”
等姑娘走后,坦妮亚把座椅转过来面向梅尔的座椅。她欢快地说:“喂!”
他把正在浏览的报纸放下,微微一笑:“嗨!”
“看到我的字条了吗?”
“我正是为了这个谢你来的。不过没有那张字条我也是要来的。”他对姑娘走出去的那扇门做了个手势问道:“怎么回事?战斗疲劳症?”
“是的。”她把事情经过对他讲了讲。
梅尔笑了起来。“我也累啦。怎么样,找辆出租汽车把我送走吧?”
坦妮亚看着他,象是要打听什么。她那双晶莹发亮的蓝色眼睛有一种单刀直入的神气。她歪着脑袋,头发在灯下反射出红红的光彩。她身材苗条,但又是丰满的,身上那套航空公司的制服使得身子更为显得丰满……梅尔象往常一样,感到她的可人意儿和脉脉温情。
“可以考虑,”她说,“条件是出租汽车开到我的住处,让我给你做上一顿晚饭。譬如说,锅烧羊肉。”
他犹豫了一下,权衡互相冲突着的一些心愿。然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真想去。不过我们这里出了些事,回头还必须进城去。”他站起身来说:
“不管怎样,我们喝咖啡去。”
“好。”
梅尔把门开着,两人走出屋子,进入那熙熙攘攘的中央大厅。
环美航空公司的柜台四周仍然拥着一大堆人,甚至比梅尔来的时候还多一些。“我不能呆久,”坦妮亚说,“我当的班还有两个小时。”
当他们两人穿过人群和越来越多的行李堆的时候,她放慢她那惯常是轻快的步子来适应梅尔较慢的步子。她注意到他比平时拐得更厉害。她真想扶着他的手臂,但又决定还是不扶为妙。她现在仍然穿着环美的制服,而流言蜚语总是不胫而走的。近来人们看到他们俩常在一起,坦妮亚肯定空港的谣言机器已经注意到了,这架谣言机器象是一台复杂的电报机,运转速度捷如洲际导弹。有人大概认为她和梅尔已在双宿双飞,可实际情况当然远非如此。
他们俩向中央休息厅里的那家“云间机长咖啡馆”走去。
“至于那锅烧羊肉嘛,”梅尔说,“可不可以改到另一个晚上?譬如说,后天晚上?”
刚才坦妮亚这番突如其来的邀请很使他感到意外。虽然他们有过多次的约会——一起喝点酒或上馆子——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提出过请他上她的公寓作客。当然,去也可能就是吃顿饭而已。不过……也可能不仅仅是吃饭。
梅尔近来意识到如果他们俩在空港以外的地方继续会面,就会有某种自然而然和显而易见的发展。不过他一直在小心行事,他的直觉警告自己,如果和坦妮亚发生什么关系,那可不是什么露水姻缘,而是两人会产生更复杂的感情。他也需要考虑到自己和辛迪的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即便能够解决的话,也需要费很大的功夫。一个男子在一个时期内所能处理的许多复杂的事情是有限度的。他心里有一个奇怪的念头:看来,在夫妇关系牢靠的时候,处理一件事情要比夫妇关系不牢靠的时候容易得多。不管怎样,坦妮亚的这一邀请看来是如此之诱人,可不能失之交臂。
“后天是星期天,”她指出,“正好我休息,你要能来的话,我倒有更多的时间。”
梅尔微微一笑。“点上蜡烛,斟上美酒?”
他忘了后天是星期天。不过他反正总是要去空港的,因为即使风雪过境,也还有许多善后的事需要料理。至于辛迪,她自己就有好几个星期天不在家,也没有讲明是到哪里去的。
梅尔和坦妮亚两人暂时被拆开了,坦妮亚闪身躲开一个行色匆勿、面色红润的男子,他后面跟着一个搬运伕,推着一辆堆得满满的行李车,最上面放着高尔夫球棍和网球拍。坦妮亚歆羡不置,心里在想,无论这堆行李要去何方,准是去那遥远的南方的。
“算数,”等他们两人重新走在一起的时候,她说:“点上蜡烛,斟上美酒。”
他们两人刚踏进咖啡馆,一个装束入时的女招待员就认出了梅尔,把他优先让到后面一张小桌子旁,上面放着“专座”的牌子,是空港高级职员惯常使用的桌子。快要坐下的时候,梅尔的脚稍稍绊了一下,他抓住了坦妮亚的手臂。那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女招待员似笑非笑地对他们两人扫了一眼。坦妮亚心里在想,谣言机器就要发通告啦。
她大声说道:“那么多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吧?这三天是我记忆中最乱的三天。”
梅尔对坐得满坑满谷的咖啡馆四周打量了一下,里面人声鼎沸,夹着碟子互相碰磕的声音。他对着最外面的那扇门点了点头,打那扇门他们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如果你认为今天晚上这样算人多,那就等着C-5A型民航客机开始营业的时候再瞧吧。”
“我知道,我们目前还能凑合着对付747座机。可等到那时候,一千名乘客一下子全部来到登记台报到……那就让老天爷来帮忙吧。”坦妮亚有点不寒而栗。“你能想象人们取行李时候的情景吗?我连想都不敢想。”
“眼前还有不少本来应该考虑这个问题的人,他们也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到航空业务上去,他觉得很有意思。飞机和航空公司对坦妮亚具有一种吸引力。她喜欢谈论这个问题,梅尔也喜欢,这是他愿意和她在一起的一个原因。
“是谁不去考虑这些问题呀?”
“是那些在地面上掌握空港和空中交通政策的人。他们中间大多数人的态度象是目前的喷气机将要永远这样使用下去似的。他们大概认为只要人人都不言不语,那些新颖、巨型客机就会躲开我们,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这样,我们就无需搞新的地面设施来配合这些新的大飞机。”
坦妮亚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空港的建筑物已经是够多的了。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
梅尔递给她一支香烟,他摇摇头表示不要。他自己点上了烟,然后答话。
“目前这些建筑大部分是胡乱拼凑的——把五十年代或者六十年代早期的空港翻修了一下。这里面毫无远见。但也有例外——洛杉矶算一个,还有坦帕、佛罗里达和达拉斯堡华斯。它们是世界上有数的几个空港,可供新式的巨型喷气机和超音速客机使用。堪萨斯城、休斯敦和多伦多的情况还可以;旧金山已经有了个规划,不过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大概实现不了。在北美洲,再也没有别的象样的空港了。”
“在欧洲呢?”
“欧洲是墨守成规,”梅尔说。“巴黎是个例外,新的北郊空港要取代勒布尔歇,目前来说算是最好的。伦敦是没有效率的一团糟,只有英国人才能搞成那个样子。”他停下来思考。“不过,我们不该说别的国家的坏话,我们自己这里就够糟的了。纽约简直是可怕,就算肯尼迪机场正在翻造吧,那里上空就是没有足够的空间——我在考虑,将来要去纽约,我就坐火车。
首都华盛顿一塌糊涂——华盛顿国民航空港象是加尔各答的牢房;达拉斯只是一条巨型的便道而已。而芝加哥,有朝一日它睡醒了,会发现自己已落后了二十年。”他停了停,思索一下。“你还记得几年前,当喷气式飞机刚开始使用的时候,那些原是为DC-4型和星座式客机设计的空港上的情况吗?”
“是啊,我记得,”坦妮亚说。“我曾在其中的一个空港工作过。在平时,人就挤得你寸步难行;到热闹的日子,你都透不过气来。我们常说这是象在一小块孩子嬉戏的沙盘上举行全国棒球锦标赛。”
梅尔预测:“到七十年代,情况将变得更糟,非常的糟。而且不仅仅是人挤不开的问题。我们在其他方面也会感到窒息。”
“譬如说?”
“空中航道和交通控制是一个方面,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说来话长。
真正成大问题的是我们正在走向航空货运将要超过客运量的时代,而且走得很快。而许多搞空港规划的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一问题在任何形式的运输事业中都曾发生过,打从用桦皮树做的划子算起,就有这个问题。
一开始,是载人,再加上一点点货物;很快,货物比人多了。在航空公司的业务方面,我们已经比人所熟知的更加接近于这样的情况。大约今后十年左右的期间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就是货运会上升到支配的地位。等到这一天真正来到的时候,我们目前有关航空港的概念有许多就会过时。如果你想找出一个说明这种事态发展的迹象,不妨注意观察一下投身航空公司管理的某些年轻人。不久以前,很少有人愿意在空运货物的部门工作,那是不能出头露面的工作,客运业务才是吃香的。现在不再是这样的了。现在有出息的小伙子们都往空运货物这方面钻。他们知道这方面有前途,这方面升迁快。”
坦妮亚笑了起来。“我还是老古板,我还是要继续和人打交道。货运总归……”
一个女服务员走到他们的桌子跟前。“特色菜卖完啦。如果今天晚上还有更多的客人要来,别的菜也剩得不多了。”他们要了咖啡,坦妮亚要了一份桂皮吐司,梅尔点了一份荷包蛋三明治。
梅尔等女服务员走开以后,笑道:“对不起,我看我是在发表演说了。”
“也许你需要练习练习。”她好奇地对他凝目而视。“最近你很少发表演说。”
“我已经不再担任航空港运转理事会的主席啦。我很少去华盛顿,别的地方也很少去了。”但是这并不是他不发表演说和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的全部理由。他怀疑坦妮亚是知道这个底细的。
首先,事有凑巧,正是梅尔的一次演说把他们两人撮合到一起的。在一次不常举行的各航空公司联席会议上,他谈了民航业中面临的发展情况,还谈了地面工作落后于空中的进展。他在一个星期后要在一次全国性的座谈会上发表演说,把这次会议当作他预演的场合。坦妮亚当时是环美航空公司代表团的成员。会议后的第二天,她送给他一张字母全部小写的字条:
贝先生:
演说高明。我们地面上的奴隶都在为你喝采,因为你承认空港的决策人是躺在绘图板上睡大觉。事情总得有人来讲。提个建议行不行?少提事由,多谈点人的问题,这样我们大家会更有朝气……乘客一旦进入肚内(机舱或大鲸之肚,可记得,约拿其人?)想的就是他自己,很少想制度本身。我可以打赌,奥维尔/威尔伯一旦离开地面,也有此同感。路埃特。坦利(字条中的约拿是《圣经》中的一个先知,曾因拒绝向人表示忏悔,一条大鱼把他吞进肚内,又吐出来,被喻为不吉之人(见《旧约·约拿书》)。奥维尔和威尔伯是兄弟二人,美国在二十世纪初最先飞上天空的人。路埃特是这兄弟二人的姓氏,读音和英语中的“对吗”相同。这里是一语双关,既是提这一对兄弟的姓氏,又是在问是否同意她的观点。译者注)
他觉得这张字条很有意思,使他思考了一下。他认识到这张字条说对了,他原来集中地谈了事实和制度本身,没有提到作为个人的人。他把讲话稿作了修改,根据坦妮亚的建议变更了着重点。结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极大的成功。讲话博得人们鼓掌欢迎,在国际上被广为报道。事后,他打电话给坦妮亚向她表示感谢;从那个时候开始,两人开始经常见面。
在他想起坦妮亚第一次写给他的那张条子的时候,他联想到今天晚上她送来的字条。“谢谢你向我透露那份雪天委员会的报告,不过我不懂你怎么会比我先看到那份报告?”
“这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报告是在环美公司办公室里打的字。我看见我们的德默雷斯特机长一面核对,一面笑出声来。”
“弗农给你看了那份报告?”
“没有。不过他把报告摊在桌上,而我是善于倒过来看文件的。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你姐夫讨厌你?”
梅尔露出颇为反感的神情。“我猜是因为他知道我对他不那么感兴趣。”
“你要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当面告诉他,”坦妮亚说,“这位大人物就在那里。”她对账台那边点点头,梅尔回过头去。
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刚付完账,在数找头。他高高的个子,肩膀宽阔,引人注目的身材,比他周围的人要高出许多。他身上随随便便穿着一件海立斯花呢上衣,宽松的裤子折缝毕挺,然而却给人以一种威武的感觉。梅尔心里在想,象是个暂时穿上便服的正规军将领。德默雷斯特正在和他一起的一个穿着缀有四条杠杠的环美公司制服的机长说话,他那盛气凌人、贵族式的脸上毫无笑意。看样子,他是在下达指示,那个人不断点头。德默雷斯特机长扫视了一下咖啡馆,在看到梅尔和坦妮亚的时候,马虎、冷淡地点了点头。
然后,看了看手表,最后对那一个机长又说了几句话,就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看他那匆匆忙忙的样子,”坦妮亚说。“不过不管他上哪里去,时间总不会太长。今天晚上德机长要带第2次班机去罗马。”
梅尔笑道:“是‘金色巨艇’吗?”
“一点也不错。我发现你这位先生看了我们的广告啦。”“没法不看啊。”
梅尔和千百万其他的人一样,知道环美的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是代表这家航空公司声誉、首屈一指的班机,大家都曾叹赏公司在《生活》、《展望》、《邮报画刊》以及其他全国性杂志上登载的四色双幅广告。他也知道只有这家公司里资格最老的机长们才能担任这个班机的指挥。“看来弗农是被公认为目前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梅尔说。
“那是啊,的确如此。是目前最优秀的,也是不可一世的。”坦妮亚犹豫了一下,然后吐露说:“如果你有心思听听别人的闲话,你会知道对你姐夫不感兴趣的不止你一个。不久前,我听我们公司的一个机械工说过,可惜现在不再使用螺旋桨了,因为他一直在盼望德默雷斯特掉进一副螺旋桨里面去。”
梅尔生气地说:“这样的想法可是够恶毒的。”
“我也是这么说。就我个人来说,我倒更为欣赏据说是我们的总经理杨斯基先生说过的话。据我所知,关于德默雷斯特机长这个人,他曾作过这样的指示:‘别让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惹我生气,不过在替我订票的时候,要订他飞的班次。’”
梅尔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对这个总经理和德默雷斯特都熟悉,他觉得这种俏皮话有道理。他意识到他可别让自己卷进对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议论中去。但是关于那个对他不利的雪天情况报告这一消息,以及报告将会引起的令人厌烦的后果,使他仍然耿耿于怀。他漫不经心地在猜测他的姐夫现在要去哪里,是否和他的艳遇之一有关;据传他的风流韵事很多。梅尔极目对中央休息厅望去,看到德默雷斯特机长已经消失在门外的人群之中。
坦妮亚在桌子的那一边以一种敏捷拍打的动作把身上的裙子拉拉直。这个动作梅尔过去也曾见过而且非常欣赏。这是个非常女性化的习惯,令人想起象她那样穿了制服仍然那样好看的女人为数寥寥。一般来说,女人穿上制服总会产生一种男女不分的效果,而坦妮亚穿上制服,却更能突出她的性别。
梅尔知道有些航空公司允许它们的处理乘务的高级职员不穿制服,但是环美公司却喜欢这种身穿制服的派头,制服的颜色是明快的蓝色和金色相配。坦妮亚的制服袖口上有两个金黄色的圆圈,四周嵌上白的,表明她的职务和级别。
她好象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没等他开口就先讲道:“我可能不久就要脱掉这身制服啦。”
“那为什么?”
“我们的地区客运经理要调纽约,他的助理就要提升,我已经提出申请接替助理的职位。”
他以一种赞许而又诧异的神情看着她说:“我相信你会如愿以偿的,而且也不是就到此为止。”
她的眉毛一扬。“你认为我还能当上副经理啦?”
“我相信你有可能当上。我是说,如果这就是你所企求的:成为一个女行政领导人,如此等等。”
坦妮亚柔声地说:“我自己也说不上这是不是我所企求的。”
女服务员送上他们点的饮食。等又剩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坦妮亚说道:“有时候,咱们职业妇女并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如果你不希望到退休的时候还在干那一个工作,我们中间有许多人都不希望这样,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上爬。”
“你是在排除结婚的可能性?”
她拣起一片桂皮吐司说:“我不是在排除结婚的可能性。但是我已结过一次婚了,搞不好,再结婚也不一定能搞得好。而且,谁愿意找结过婚有了孩子的新嫁娘呢?这样的对方——合式的对方——不多。”
“也许有例外,也许你就能找到这样一个对方。”
“那除非是我中了爱尔兰彩票的头彩。梅尔,亲爱的,我可以对你谈谈我的经验。男人们总想要他们的女的不给什么别的东西拖住。不信你就去问问我的前夫。那是说,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我一直没有找到他。”
“他是在你们的孩子生下来以后离开你的?”
“啊,不!要是那样,罗伊就该承担六个月的义务。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四,我告诉他我怀孕了;我不能老这样瞒着他。星期五我下班回家,罗伊的衣服不见了。他人也不见了。”
“后来你再也没有见到他?”
她摇摇头。“到头来,这就大大地简化了离婚的手续——遗弃;不象别的女人那样复杂。不过我也得说句公道话。罗伊还不是那么太坏。他并没有把我们俩合开的银行户头里的钱全部取走,他本来完全可以这样做。我必须承认,我有时候就老琢磨这件事,猜不透这究竟是他的好意,还是给忘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那八十元钱算是全部归我了。”
梅尔说:“你以前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我早就该说吗?”
“也许,争取同情嘛。”
她摇摇头。“如果你更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就是因为我并不需要同情。后来一切都很顺利。”她嫣然一笑。“我甚至还可以当上航空公司的副经理呢。这是你刚才说的。”
邻桌有个女的失声嚷道:“哎哟!时间过得可真快!”
梅尔本能地看了看时间。他离开丹尼·法罗的雪天控制台已有三刻钟了。
他从桌边站起来对坦妮亚说:“别走开。我得去打个电话。”账桌上面有个电话,梅尔拨了个雪天控制台的号码,是个没有列入电话簿上的号码。电话中传来了丹尼·法罗的声音:“等一下,”稍过片刻之后,他重新接过电话。
“我正要打电话找你呢,”丹尼说。“我刚收到一个报告,是有关那陷在地里的墨航707的。”
“说吧。”
“墨航曾请求环球航空公司帮忙,这事你知道?”“知道。”
“唔,他们弄来了卡车、吊车,天知道现在还出动了什么。这条跑道和滑行道全部给堵住了。可他们还是没法挪动那架倒霉的飞机。最新的消息是环航找乔·佩特罗尼去了。”梅尔表示赞成,“我听了很高兴,我说他们早就该去找他的。”
乔·佩特罗尼是环球航空公司空港维修部主任,是个天生解决麻烦事的能手。他也是个工作踏实、很有干劲的人,是梅尔的亲密好友。
“他们显然是想把佩特罗尼马上就找来,”丹尼说,“可是他在家里,这里的人没法和他联系上,不少电话线被风雪刮断了。”
“他现在知道了吧?这你能肯定的。”
“环航是肯定的。他们说他已在路上了。”
梅尔算了算时间。他知道乔·佩特罗尼住在格伦埃林,离空港大约二十五英里,即使在理想的驾驶条件下也要走四十分钟,今夜,路被大雪封住了,车辆都在爬行前进,这位航空公司的维修主任能用一倍的时间赶到就算是走运的了。
梅尔向对方说了他的看法:“要说有人能在今天晚上把这架飞机移走,这个人就是乔。眼下,我不允许其余的人就光在那里等着他来,啥也不干。
你要对所有的人讲清楚,我们需要使用三○号跑道,急着要用。”他很不愉快地想到,同样是由于运转的需要,所有的飞机现在一定仍然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飞。他心里在想,方才指挥塔的值班主任告诉他的那个居民会不知道已否在开。
“我一直在提醒他们,”丹尼向他保证。“我可以再讲一讲。喔,有一点点好消息,联航的那辆食品车我们找到了。”
“司机没事吧?”
“他被雪盖住,失去知觉。车子的发动机还在转,放出一氧化碳,就象我们原先料到的那样。他们给他用了呼吸器,他能活。”
“好!我现在就到外面去,我要亲自进行检查。到了那里我用无线电和你联系。”
“多穿点衣服,”丹尼说,“听说今天晚上够呛。”
梅尔回到桌边,坦妮亚还在,准备要走。
“等等,”他说,“我也要走。”
她指指他那份没有碰过的三明治。“这晚饭还吃不吃?如果这也算是晚饭的话。”
“眼前吃这个就行了。”他把三明治往嘴里塞上一大口,匆匆忙忙地对着咖啡咽下去,然后捡起他那件大衣。“反正我还要去城里吃晚饭。”
梅尔付账的时候,两个环美票务员走进咖啡馆里。其中之一是个主管人,梅尔早些时候刚和他说过话。他一看到坦妮亚就向前走来。
“请原谅,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利文斯顿太太,地区客运经理在找你哪。他又碰上了一个问题。”
梅尔从管账的手里接过找头放进口袋。“让我来猜上一猜。又有人扔时刻表啦。”
“不是的,先生。”那个票务员笑嘻嘻地说。“如果今天晚上还有人扔时刻表,我看该轮到我扔了。现在的问题是有个偷坐飞机的人——在从洛杉矶飞来的第80次班机上面。”
“就这一件事?”坦妮亚象是有点诧异。偷乘飞机的事,每家航空公司都有,从来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我听说的是这样,”票务员说,“那个人不那么简单。机长发来了一份无线电报。一个保安人员已去出入口等候这架班机。不管这是个什么问题,利文斯顿太太,他们在广播找你。”他友善地点点头,转身找他的同伴去了。
梅尔和坦妮亚一起从咖啡馆出来,走向中央大厅。他们在电梯旁边站住,梅尔要乘电梯去地下车库,他的车在那里放着。
“到了外面,开车要小心,”她叮咛说。“留神别挡住飞机的去路。”
“我要碰上了飞机,肯定你就会听说的。”他耸着肩膀把那件厚大衣穿上。“你那个偷乘飞机的人,听起来怪有意思的。我回家之前要设法再来找你一下,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这下我可有了今天晚上再来看你的理由啦。”
两人靠得很近。两人同时伸开双臂,依偎在一起,手碰着手。坦妮亚低声说:“谁要你找什么理由?”
电梯在下降,他在电梯里仍然能感到她那温暖柔滑的肌肤,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4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已经知道,乔·佩特罗尼已离开他在格伦埃林的家,前来空港了。这个趾高气扬、身材矮胖的意大利裔美国人是环球航空公司的空港维修部主任。他在二十多分钟前驾车离开了他那在近郊区牧场式的平房。正象梅尔所猜想的那样,车子开得慢极了。
现在,乔·佩特罗尼的“别克”牌“野猫”型汽车因被交通堵塞所阻。
视野所及,前后都是受阻的车辆。佩特罗尼在等着的时候,又点上了一支雪茄,前面那辆车的尾灯照亮了他的一举一动。
有关乔·佩特罗尼的传闻很多,有些是工作方面的,有些是私生活方面的。
起初,他在汽车修理厂当检修工。没多久,他在一次掷骰赌博中赢了这个修理厂老板,厂子归他所有。因此,这场赌博过后,他们两人的地位倒了个。结果是年轻的乔也继承原来那个老板的各项倒账,其中有一笔赔给他一架破旧不堪的老式“瓦柯”牌双翼飞机。凭他的聪明才智和机械技能,他把这架飞机修好后,居然把它飞上了天——他并没有学过飞行,因为他付不起学费。
这架飞机和它的机械运转使乔·佩特罗尼完全着了迷——迷得他挑逗他原来的老板再同他赌一次掷骰子,并让他把这家汽车修理厂赢回去。乔从此就离开了这家厂子,当上一个航空公司的机械师。他上夜校学习,成了主机械师,后来又成了领班,人人都称赞他是个呱呱叫的故障检修员。他带的班能很快地更换一台发动机,比飞机制造商认为所需要的时间还要快,而且绝对可靠。不久,只要有急修或难修的活儿,人们都说,去把乔·佩特罗尼找来。
他之所以取得成就的一个原因是,他从来不在交际客套上浪费时间,他对人、对飞机都直截了当,非常干脆。此外,他也完全不计较名位,对任何人,包括航空公司的高级行政人员,都同样对待,心直口快。
航空公司的人在回忆往事时,有一件事至今还传为美谈:有一次乔·佩特罗尼丢下工作,没有和任何人打个招呼,事先也未经商量,就坐上飞机去纽约了。他随身带了一包东西。一到纽约,他立刻乘公共汽车和地铁前往航空公司在曼哈顿市中心的奥林匹亚总部。他不经通报,径直闯进总裁的办公室,打开包,把一个满是油垢的拆散的汽化器摆在总裁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
这位公司总裁从来没有听说过乔·佩特罗尼这个人。这个总裁,事先不经预约,是从来不接见任何人的,这下子可使他傻了眼,后来,乔对他说,“如果你舍得让几架飞机在空中失事,就把我从这里撵出去好了。如果你不舍得,那就坐下来听我说。”
乔点燃一支雪茄的时候,总裁真坐了下来听他讲。后来他把负责工程技术的副总裁请来。再后来,这个副总裁下令进行机械上的修改,以免汽化器在航行中结冰。这件事乔曾在下面呼吁了好几个月,但一直没有人听他的。
后来,佩特罗尼受到正式嘉奖。这件事又给已经越来越多的有关佩特罗尼的传说增添了新的内容。不久,乔被提升为高级总管。几年之后,他在林肯国际机场担任了维修部主任这一要职。
在私生活方面,据说乔·佩特罗尼晚上多半要同妻子玛丽温存一番,就象其他男人晚饭前要喝点酒一样。这确有其事。说实在的,当空港来电话告诉他有架墨西哥航空公司的喷气机陷在泥里,并已要求环球航空公司协助想办法的时刻,他就正在如此这般。
这则传闻接着说:佩特罗尼在与妻子温存的时候,也象他干其他事情一样,总是轻松愉快地在嘴边叼着一支细长的雪茄。此事不确,至少如今不是这样。在结婚的头几年,玛丽曾几次对付过枕头着火事件,凭她当过环球航空公司空中小姐所受到的训练把火扑灭了。从此她就严禁丈夫再在床上抽雪茄。乔服从这条禁令,因为他爱他的妻子,而且完全有理由爱她。当他同玛丽结婚时,她算得上是整个航空公司中人缘最好、长得最漂亮的空中小姐。
她在结婚十二年和养了三个孩子之后,同大多数新来的空中小姐相比,仍然毫不逊色。有人曾公开表示不理解,受到机长和第一驾驶员热烈追求的玛丽,为什么偏偏看中了乔·佩特罗尼。尽管乔在他们相识的时候,只不过是个年轻的维修领班,但是,他自有他的能耐,而且从那时起,一直使玛丽在一切重要的方面感到满足。
乔·佩特罗尼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在碰到紧急情况时从不惊慌失措。他总是迅速地对每一情况进行估计,判断紧急情况的轻重缓急,决定他是否先去完成别的任务后再来处理它。拿那个陷在泥里的707飞机来说,本能告诉他这个情况是介乎不够严重和严重之间,也就是说,他还有时间把正在做的事做完,或者停下来吃晚饭,但没有时间又干那件事,又吃饭。于是他决定放弃吃晚饭。过不久,玛丽套上一件睡袍奔进厨房,匆忙做了些三明治给乔,好让他在驱车去机场的二十五英里的途中吃。现在他正在啃一块三明治。
干完整整一天活之后,又被叫回机场去,对他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今天晚上,天气比他记忆中的任何其他时候都坏。连续三天暴风雪所积累起来的后果比比皆是,使得驾车既艰难又危险。街道两旁尽是大堆积雪,黑暗中,雪下得正紧。快车道内外,车辆在爬也似地行进,或者根本纹丝不动。
即使象佩特罗尼的“别克野猫”型车那样装有泥雪防滑轮胎,摩擦力依然很小。挡风玻璃上的刷子和除霜器简直不能对付车外的阵阵鹅毛大雪和车内的水汽。前灯只能照亮前方很短的距离。被阻的车辆,有些是被开车的人扔下不管的,使公路成了障碍赛的跑道。显然只有那些非外出不可的人才会在这么个夜晚跑出来。
佩特罗尼看了看手表。他自己的车和前面一辆车已经好几分钟没有前进一步。再往前一点,他隐约可以看到其他车辆也是停着的;在他右面,还有一条车道,满是被阻的车辆。而且好一阵子也不见车辆从对方开过来。显然是出了些事,使所有四条车道都堵塞住了。他决定如果再过五分钟不见动静,就下车看看。可是看到车外的雪水、雪堆和还在下的雪,他但愿不致于非下车不可。到了空港以后,挨冻受累的时间有的是呢——他肯定要整夜挨冻受累。这时,他把已经对好摇摆舞电台的车内收音机的音量增大,抽着雪茄。
五分钟过去了。乔·佩特罗尼看见前面有人下车往前走,他准备跟他们一块去看看。他带了一件毛皮里风雪大衣,把它紧紧裹在身上,扯起风帽罩在头上。他伸手拿起他经常随身带着的大功率手电筒。他刚把车门打开,风雪就涌了进来。他侧身挤出,赶紧把门关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一路上是关车门的砰砰梆梆声和叫喊声:“出了什么事?”有人喊道,“车祸。真是一团糟。”他往前走着走着,就看到前面的手电筒光,一些黑影晃来晃去,各奔东西,却原来是一大群人。另外一个人说:“我看他们一时清理不了现场。我们都得在这儿泡上几个钟头。”
一个模模糊糊的庞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噼拍作响的红色火光照亮了它的一部分。原来是一台巨型牵引式拖车翻了。这台笨重的十八轮车辆横躺在路上,把交通全堵死了。一部分货物——看来是一箱箱罐头食品——散落在地上,已经有那么几个捞外快的人在冒雪捡起箱子,奔向他们自己的车子去。
现场有两辆州警巡逻车。州警正在盘问卡车司机,看来他没有受伤。
“我就是踩了那倒霉的刹车,”司机高声申辩道。“车子一下子就折了过来,活象个发情的烂污货,来了个脚朝天。”
一个警察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个女人低声对她身旁的一个男人说,“你看他会不会把最后这句话也记下来?”
另一个女人嚷道,“多干点好事嘛!”她的嗓门迎风显得特别尖。“你们这些警察干吗不把这东西弄走?”
一个州警走了过去。他的制服大衣上面全是雪。“太太,如果您能帮我们抬一下,我们愿意照办。”
有几个人格格笑了起来。那个女人嘟哝道,“这老爷警察真够油的。”
一辆拖曳车从出事现场的对面缓缓驶来,车顶琥珀色的灯一闪一闪。司机走的是平时公路逆行一侧的车道,现在空着。他把车停住,下了车。看了牵引式拖车的大小和位置,他摇摇头,表示没有把握。
乔·佩特罗尼连推带挤地凑向前。他抽着的雪茄在风里发出红色的亮光,他猛然捅了一下州警的肩膀。“喂!老弟,你靠一辆拖曳车甭想动一动那家伙。这简直象把山雀套在砖头上。”
警察转过身来说,“不管象什么,先生,这里到处都是漏出来的汽油,你最好把雪茄掐了。”
佩特罗尼毫不理会,就象他无视几乎所有禁止吸烟的规定那样。他用雪茄点了点那翻倒的牵引式拖车。“再说,老弟,你想今天晚上把这一大堆破烂翻过来,这是白费大家的时间,包括你我在内。你得把它拉走,才能行车,那就还要两辆拖曳车——一辆在这边推,两辆在那边拉。”他开始走来走去,用手电筒从不同的角度察看这辆巨型的挂接式车辆。他全神贯注,在他考虑问题的时候,就总是这样。他又一次挥了挥他的雪茄,“两辆卡车一齐挂在三个支点上,先拉司机室,而且要拉得快一点。这样就可以把车拉直。另一辆……”
“等一等,”州警说,他朝对过一个警官喊道,“这儿有个人,说得象是个懂行的。”
十分钟后,乔·佩特罗尼和警官一起动手,实际上是他在指挥。按照他的建议,用无线电又叫了两辆拖曳车。原先那辆拖曳车的司机利用等车的时间,在佩特罗尼的指导下,把铁链挂在翻转的牵引式拖车的轴上。情况已经变得很有门,进展顺利——这就是有环球航空公司精力充沛的维修部主任插手的标志。
佩特罗尼自己几次耽心地想起他今天晚上外出是为的什么,而且他现在早已过了该到空港的时间。但是,他估计,帮忙打通堵塞的公路是前往空港的最快的办法。显而易见,如果不把那辆出事的牵引式拖车从马路当中拉走,他自己和旁人的车都没法往前开。折回去走另外一条路,同样行不通,因为后面的车辆越堵越多,据警察告诉他,后面一串串的车队长达好几英里。
他回到自己的车里,用公司提出来为他安装、由公司按月付账的无线电话,向空港航空公司维修部报告他在路上被耽搁的情况。回话人告诉他,“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说,急需打通三○号跑道,以供使用。”
乔·佩特罗尼在电话上作了些交待,但他知道最为主要的是他自己尽快到达机场。
当他第二次离开他的“别克”车时,雪仍下得很大。他躲闪着受阻的车队周围积起的一个个雪堆,碎步跑回出事现场。看到另外两辆拖曳车中的一辆已经到了,他松了口气。
5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和坦妮亚分手后,进了电梯。电梯把他带到机场大楼地下室。他在空港使用的公家汽车是深黄色的,里面装有无线电话,就在附近特殊照顾人员使用的存车处停放着。
梅尔把车开出去,在大楼出口和外面一个停机坪的交接处遇上了风雪。
他一离开机场大楼的掩体,风和卷雪就迎着他汽车上的挡风玻璃猛扑过来。
刮水器的叶片急速地在玻璃上来回拍打,这才勉勉强强保持一片足够清澈的地方可以看到前方。一阵冰冷的空气和雪片从窗缝里钻了进来。梅尔赶紧把窗摇上。从暖洋洋的、舒适的机场大楼进入室外的风雪之夜,这一转变真是触目惊心。
前方紧接着就是一架架飞机停放在机坪出入口的位置上。风在广场建筑群的四周猛扑劲吹,形成旋涡;梅尔从雪片的空隙里可以看到有几架飞机上面的灯开着,照见舱内已经坐着乘客。有些飞机显然正在准备飞走。它们在等待指挥塔发出开动引擎的通知,它们继续晚点就是因为三○号跑道被堵造成的。在前方更远一些的机场和跑道上面,他能认出另外一些飞机模糊的影子和飞机上的航行灯。这是些刚到的客机,引擎还在转动。它们停在机场上的待命区,驾驶员们称之为罚出赛场的冰球球员席;等到出入口位置空了出来就可以向前移。毫无疑问,机场大楼周围其他七个飞机广场也是同样的情况。
梅尔汽车里的对讲无线电话现在响了起来,它收的是地面管制台的频率。
一个管制员在喃喃呼叫:“地面管制呼叫东航17,你可以使用二五号跑道。现在就转换频率,听候让你进入空中航道的放行通知。”
一阵静电干扰的声音。“东航17,明白。”
一个更加高亢的声音烦躁地、粗声粗气地在喊叫。“泛美54,从外滑行道进入二五号跑道,呼叫地面管制。前方有一架私人的赛斯那,双引擎的乌龟壳。我得踩着制动阀在它后面跟着。”
“泛美54,等着。”管制员换了一口气又在呼叫。“地面控制呼叫赛斯那73梅脱罗。进入前方右侧的交叉道口,停着,让泛美过去。”
出乎意外的是,一个很悦耳的女人声音在答话:“赛斯那73梅脱罗呼叫地面控制。我正在拐弯。走吧,泛美,你这个神气活现的霸王。”
一阵格格的笑声,接着:“多谢了,宝贝儿。你可以利用等候的时间涂点唇膏。”
管制员的声音斥责道:“指挥塔呼叫全体飞机。只许你们谈公事。”
梅尔听得出管制员虽然还象往常那样有意识地保持冷静,但是恼火了。
情况和交通搞成这样,象今天这个晚上,谁能不感到恼火呢?他不安地又想起了他的弟弟基思,目前正在对西边的进入口进行监视,这个工作的压力是严峻的。
指挥塔和机群之间的喊话一直在继续,插都插不进去。等到一阵对话结束之后,梅尔把自己的话筒电纽往下一按。“流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我在六十五号出入口,前往三○号跑道,707陷落的地方。”
管制员对刚着陆的另外两架班机发出滑行的指示,梅尔听着。接着是:
“指挥塔呼叫流动1号。明白。请跟在你前方正在驶离出入口的加拿大航空公司DC-9的后面,不要开到二一号跑道上去。”
梅尔表示照办。他可以看到加航的班机正从机场大楼一个出入口滑行出来,它那高高的机尾,线条优美,形成一个有角的黑影。
此刻他的汽车还在停机坪的范围之内,他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向机场,注意停机坪上那些虱子——空港人员把地面上飞机周围的许许多多车辆称之为虱子。今天晚上,除了一般的车辆之外,那里还有好几辆抢修车——这种车装有绞接式的钢臂,钢臂的一头托着高高的升降台。台上的维修人员正探身出去清除机翼上的积雪,同时在上面喷洒乙二醇,不让它很快又结上冰。这些人他们自身露在外面,满身是雪。
梅尔急忙刹车躲开一辆疾驰而过的粪车,它刚驶离停机坪,要去倒掉四百加仑刚从飞机上的厕所里抽出来的臭气冲天的污物。这些污物首先要被注入一个粉碎机,这台粉碎机安装在一所空港其他人员谁也不愿走近的特殊的建筑物里面,然后被抽到城里的阴沟里去。一般来说,这项操作程序效率颇高,除非有乘客提出丢了东西,不小心掉进飞机上的厕所里去了,如假牙、皮夹、钱包,甚至还有鞋子。这样的事一天要发生一两起。于是这些污物就要经过筛分,谁都希望能够很快就把丢失的东西找回来。
梅尔知道,今天晚上即使没有发生这种意外的事,卫生工作人员也会是很忙碌的。空港管理人员根据经验知道,碰上坏天气,无论是在地面,还是在空中,厕所使用率就会提高。梅尔心里在想,有多少人知道空港卫生管理人每小时都要收天气预报,并根据这种预报,作出额外的清洁工作和增添卫生设备的计划。
那架他要尾随的加航喷气客机现在已经离开机场大楼,正在加快它的滑行速度。梅尔也加速跟上。刮水器只能勉勉强强擦去挡风玻璃上的雪片,把这架DC-9型座机的尾灯作为前进的标识倒是相当保险的。从车上的后视镜里,他可以分辨出一架更大的喷气客机的影子在后面跟着。地面管制用无线电话对那架飞机发出警告:“法航404,有一辆空港地面车夹在你和加航的中间。”
梅尔用了一刻钟开到被墨航707堵住的三○号跑道上的交叉道口。在到达之前,他已脱出那一连串正在滑行着的飞机的行列,这些飞机的去向是另外两条正开放使用的跑道,以便在那里起飞。
他把车停下,走下车来。这里一片漆黑,十分荒寂,风雪显得比在机场大楼附近更加厉害,寒冬的景象更浓。风在呼啸,掠过那空旷的跑道。梅尔在想,今夜如有狼群出现,那也是不足为奇的。
一个黑影在向他打招呼。“是佩特罗尼先生吗?”
“不是,我不是。”梅尔发觉他也不得不提高嗓门,好让对方在风里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不过乔·佩特罗尼已在路上。”
那个人又走近了一些。他缩在一件派克大衣里面,脸冻得发紫。“他来了,我们欢迎。可我发誓也想不出佩特罗尼能有什么办法。我们为了把这劳什子起出来,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他指指那架影绰绰耸在他们身后的飞机。”它陷在里面啦,但是没有损坏。”
梅尔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问道:“你是谁?”
“我叫英格兰姆,先生。墨航维修工的领班。眼前我真希望我是个干别的什么活的。”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这架搁浅的波音707座机,本能地在高大的机翼和机身下面找了个躲避风雪的地方。在这架巨型喷气客机的肚子下面,示警的红灯有节奏地发出闪光。它反射出来的亮光照见雪下面的泥浆,梅尔看到那机轮就深深地陷在里面。跑道上和邻近的滑行道上,满是卡车和维修车,其中有一辆油车,几辆行李车,一辆邮政车,两辆工作人员乘坐的大客车,一辆正在轰隆作响的发电车,象是这架飞机的心情焦急的亲戚,拱在它的周围。
梅尔拉起大衣领,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我们急需——今天晚上——这条跑道。到目前为止,你们想了些什么办法?”
英格兰姆报告说,在过去的两个小时内,从机场大楼推来了老式的舷梯,用人力推到这架飞机旁边,用这些舷梯接引乘客下机。这项工作既费时间,又很棘手。因为舷梯台阶上的冰刚清掉,很快就又结上了。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是由两个机械工抬下来的。婴儿则裹在毯子里传下来。现在乘客全都下来了,坐在大客车里,由女乘务员和第二驾驶员陪着。机长和第一驾驶员留在机上。
“乘客走完以后,你们有没有想什么办法挪动这架飞机?”
那个领班点点头。“两次把引擎开动。机长把油门加大,大到不敢再大。
可飞机就是出不来。看样子反而陷得更深了。”
“现在怎么样?”
“我们正在减轻它的重量,希望这能有所帮助。”英格兰姆还说飞机上大部分的燃料——那是一个很重的负荷,因为油箱原来是装得满满的,以备起飞之用——已用油车把它吸了出来。机肚里的行李舱和货舱也已出清。一辆邮局的卡车正在收回它的邮袋。
梅尔点点头。他知道邮件是无论如何必须撤下来的。空港邮局是每分钟都在注视着各航空公司的时刻表的。他们确切掌握他们邮袋现在何处。如果飞机脱班,邮务人员很快就把邮件从这一家航空公司挪到另一家航空公司。
实际情况是:这架喷气机搁浅以后,机上的邮件的遭遇比它的乘客要好得多。
最多在半小时之内,这些邮件就可以被装上另一架班机上路,有必要的话,就走另一条航线。
梅尔问道:“你们是否得到你们所需要的一切帮助?”
“是的,先生——凡是我们目前所能做的一切需要全都有了。我找来了墨航在这里的大部分机务人员,有十二个人。眼前,有一半人在一辆大客车里暖和暖和。佩特罗尼也许还要更多的人,这要看他出的是什么点子。”英格兰姆转过身去,无精打采地打量了一下那架巍然不动的飞机。“要是你问我的看法,这可是个费功夫的活,我们需要重吊车、千斤顶,可能还要气垫把机翼顶起来。这些东西大部分要等到天亮才能来。整个工作可能要用上明天大半天的时间。”
梅尔生气地说:“用上明天大半天的时间,那不行,今天一个晚上也不行。这条跑道必须打通……”说到这里,他蓦地停住了,突然之间一个寒战,使他自己吃了一惊。这发抖的强度来得突然,几乎是古怪的。
梅尔又打了个寒战。怎么搞的?他自己安慰自己说:这是天气作的怪吧,因为那掠过空港迅猛刺骨的寒风,它把雪片卷得在空中乱舞。奇怪的是,从离开汽车到现在,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个寒冷的天气。
在风声之外,他还听到机场对面喷气机引擎的轰鸣。这种轰鸣逐渐增强,响彻天空,然后随着一架飞机离开地面,就逐渐减弱。接着是又一阵轰鸣,又一阵。在机场的那一边,一切都很顺利。
而这里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那么一种预感,这可不是假的吧?这是一种暗示,如此而已。这是一种直觉。这是对正在酝酿的更为严重的麻烦事的感应。不用说,他对此应该不必在意。在实用主义的管理方法中,是没有冲动和预感的余地的。只有一次是例外。很久以前,他也有过一次相同的感觉——确信某些事态正在积聚,在发展成为灾难性的、远非始料所及的结局。梅尔还记得那个结局,是他没有能够避免的结局……完全不能避免的结局。
他对这架707座机重又看了一眼。现在飞机上面全都是雪,它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常识告诉他:除了跑道被堵,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飞有不便之处之外,目前的情况算不了什么。小事一桩,没有人受伤,东西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坏。就这么点事。
“走,到我的车上去,”他对墨航的领班说。“我们用无线电问一问有什么情况。”
他一边走,一边提醒自己辛迪很快就要不耐烦地在城里等着他。
梅尔刚才下车时,把那加热器开着,所以车内是暖洋洋的,很舒服。英格兰姆感激地哼哼了一下。他把衣服松松,探身向前,把双手放在那阵阵的暖气里面。
梅尔把无线电调到空港维修中心的频率。
“流动1号呼叫雪天控制台。丹尼,我在被堵的三○交叉道口。和环航维修班联系一下,找找乔·佩特罗尼看。他在哪儿?什么时候能到。我讲完了,请你回话。”汽车仪表板上的扬声器里传来了丹尼·法罗清脆的声音。
“雪天控制台呼叫流动1号。照办。还有,梅尔,你太太来电话了。”
梅尔按了一下话筒的电钮。“她留下电话号码没有?”“有。”
“流动1号呼叫雪天控制台。丹尼,请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很抱歉,我得晚一点去。不过你还是先找佩特罗尼。”“知道了。等着吧。”无线电里没有声音了。梅尔伸进大衣里面摸出一包“马尔波洛”牌香烟。他把烟递给英格兰姆。
“谢谢。”
两人点上烟,看那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来回地揩擦。英格兰姆朝墨航这架喷气机内灯还开着的驾驶舱点点头说:“就在这上面,机长那个家伙大概在凑着他的阔边帽哭鼻子哩。下一回,他会象看圣坛上点的蜡那样去看待那些蓝色的滑行道灯啦。”
梅尔问:“你们的地面值勤是墨西哥人还是美国人?”“我们都是美国人。只有象我们这样的傻瓜蛋才会在这样倒霉的天气干活。您知道这班飞机是去哪里的吗?”梅尔摇摇头。
“阿恰普尔哥。在出事之前,我情愿六个月不睡女人也要坐上一次这班飞机。”那个领班格格地笑出声来。“不过你能想象得到吗,都上了飞机啦,屁股都安顿下来啦,然后又不得不下来。您要听到乘客们是怎样骂街的,那才有意思呢。尤其是娘儿们的。今儿晚上我算是学到了一些新鲜字眼了。”
无线电又响了起来。
“雪天控制台呼叫流动1号。”丹尼·法罗说。“我和环航联系过了,问他们乔·佩特罗尼在哪里。他们和他也联系上了,但是他碰上交通阻塞过不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他给我们传了话。我讲的你全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梅尔说。“把他的传话讲一讲。”“佩特罗尼要我们注意,不要让这架飞机陷得比现在更深。说这样的事是很容易发生的。因此,除非墨航的人对目前他们在于的有绝对把握,就不要再试了。等乔来了再说。”梅尔乜斜着眼看看英格兰姆。“墨航的人会觉得怎么样?”那个领班点点头。“佩特罗尼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这就等着。”
丹尼·法罗说,“你听到了吗?弄清楚了吗?”梅尔按了一下话筒的电钮。“弄清楚啦。”
“那好。还有。环航正在调人,再多找几个地勤来帮忙。还有,梅尔,你太太又来电话了。我把你的口信传给她了。”梅尔意识到丹尼正在犹豫,他知道还有别的人,凡是他们的无线电对着空港维修中心的频率的,也都在听着。
梅尔说:“她不高兴了吧?”
“我看是。”对方有片刻的工夫没有作声。“有工夫的时候,你最好是去个电话。”
梅尔寻思十之八九辛迪对丹尼异乎寻常地出言不逊。不过,丹尼忠心耿耿,没有说出来就是了。
至于墨航的707,显然在乔·佩特罗尼来到之前是再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办法了。佩特罗尼提出来不要把飞机陷得更深是有道理的。
英格兰姆戴上厚厚的连指手套,又扣紧大衣。“这下暖和多了,谢谢。”
他下车走进风雪里,赶紧把车门碰上。一下工夫,梅尔看到他踏着很厚的积雪,走向麇集在滑行道上的车群中去。
在无线电里,雪天控制台在和雪天维修中心说话。梅尔等双方交谈完毕,把送话电钮往下揿。“这里是流动1号,丹尼。我这就去康茄车队。”
他把车往前开去,在飞雪和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拾路行驶,给他引路的只有跑道上稀稀落落的灯光。
“康茄车队”是空港抗雪系统的前哨,也是它的原动力。目前车队正在一七号跑道左侧。梅尔在闷闷不乐地寻思,几分钟后,他就可以亲自调查清楚,德默雷斯特机长那份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的批评性的报告究竟讲的是真情实况,还是纯属恶意中伤。
6
那个在梅尔脑子里打转的人——环美航空公司机长弗农·德默雷斯特——此刻就在离空港三英里的地方,开着他那辆“默塞地斯”230SL型的双门轿车。比起早先他从家里去空港的那段路程来,现在穿越这些旁支街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因为路面刚铲清了。雪虽然还一个劲地在下,又有大风助威,但是地上的新积雪还不太深,不足以造成困境。
德默雷斯特的目的地是空港附近一片三层楼的公寓房子,空勤人员通常把这个地方叫“女乘务员街”。各航空公司常驻林肯国际的许多女乘务员都在这里租用公寓房间。一般是两三个人合住一套。最早搬进来的替这些家家户户起了个名字,叫“女乘务员的窝”。
这里经常是下班后举行欢乐聚会的场所,有时又是女乘务员和男空勤人员男欢女爱的大本营,这样的事时有发生,猜也猜得出来的。
总的来说,这些女乘务员的窝,其自由自在的程度和其他地方单身姑娘栖身的公寓不相上下。不同的是,这里的大量男女私情都是发生在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之间。
这里面自有它的道理。这些空中小姐和她们结识的男机组人员——机长、第一和第二驾驶员——全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全都是从一场竞争性强、要求严格的淘汰过程中闯过来的人,最后挣到目前这些为许多人所觊觎的职务,在这个过程中间,才能稍差的就完全给比下去了。留下来的为数不多,但全是些最有作为的尖子。结果是自成一体,形成精明强干、睿智豁达的人品,他们热爱生活,慧眼识知己,惺惺惜惺惺。
弗农·德默雷斯特在他这一段生活里,也曾垂青过不少女乘务员,那些女的也垂青于他。事实上,他的风流韵事是接二连三的,对象都是些漂亮而聪明的年轻妇女,是连国君和男的电影泰斗曾经企求而也没能弄到手的女人。德默雷斯特以及其他一些和他共事的飞行员所结识并且经常幽会的空中小姐,既不是人尽可夫的贱货,也不是一拍即合的荡妇。不过,她们都是些活泼泼、同声相应和天赋性感的女孩子。她们重视质量,凡是合乎质量的,近水楼台,显然可以到手的,她们就把它拿下来。
其中有一个就是桂温·米恩,她是个活泼、迷人、英国产的黑发女郎。
她已经拿下了——姑且就这样说——弗农·德默雷斯特所具有的高质量,而且看来一心想继续下去。她是个农场主的女儿,十年前,她十八岁的时候,离家来到美国。在参加环美航空公司的工作之前,曾在芝加哥当过短时期的时装模特儿。也许由于她变化多端的经历,她在床第功夫上动如脱兔,下床以后则幽雅娴静,仪态万方。
现在,弗农·德默雷斯特就是要到桂温·米恩的公寓去。
今天晚上,他们俩随后要登上环美航空公司的第2次班机去罗马。德默雷斯特要在驾驶舱里担任指挥。桂温·米恩则在后面的客舱里担任首席女乘务员。到了旅程的终点罗马以后,这一班机组人员可以稍作停留三天,由已在意大利稍作停留的另一班机组人员把座机飞回林肯国际。
各航空公司早就在正式使用“稍作停留”这个词儿,而且在使用它的时候,竟是神色自若的。不管是谁首创了这个词儿,此公很可能是个具有幽默感的人物。总之,空勤人员,在正式使用这个词儿的同时,还常常赋予它一种实际的内容。而现在德默雷斯特和桂温·米恩又有他们自己计划中的定义。
到了罗马,他们就打算立即前往那不勒斯,在那里一起“稍作停留”四十八个小时。其前景是美妙的、田园式的。德默雷斯特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时他已快到女乘务员街了。他又想起今天晚上其他事情也都办得很顺利,他就笑得更加欢畅了。
他很早就到了空港。在向妻子萨拉赫道别的时候,她和平常一样泰然自若,祝他旅途愉快。要是在早年,夫君出门后,萨拉赫多半就忙于做针线活或织毛衣。而现在,他知道他一走,她就会沉湎于冰上溜石俱乐部的游戏,打桥牌和业余的画油画,这些就是她生活中的主要寄托。
萨拉赫·德默雷斯特的泰然自若和由此产生的刻板的性格是她的特点,对此,她丈夫已渐渐习以为常,虽然这和他的性格相悖,他又觉得这是难能可贵的。在飞行和同更有意思的女人发生关系之外,他把自己在家逗留期间,说成是“飞机进库、暂停值勤”,有时他同知心朋友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婚姻还有个方便之处。这个婚姻关系存在一天,和他有染的女人满可以热情奔放,两人满可以恣意作乐,但决不能指望他最终和她们结为夫妇。用这个办法,他就可以随时防止自己因感情上的一时冲动而贸然行事。至于他同萨拉赫夫妇关系,他偶或依然对她略施小惠,好象一个人和养熟了的一条老狗玩掷球捡球的游戏一样。萨拉赫顺从地迎合,照例是起承转合,气喘吁吁,虽然他怀疑这些动作全都是习惯成自然,并非出于冲动。其实如果他们根本取消房事,她也不会太在乎的。同时他肯定,萨拉赫疑心他有外遇,这种怀疑即使没有真凭实据,至少也是一种直觉。好在她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愿过问这种事,而弗农·德默雷斯特也乐得就此进行合作。
今晚使他高兴的另外一件事是,他在航空公司抗雪委员会的报告中,给了他自命不凡的内弟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当头一棒。
这份兴师问罪的报告完全是德默雷斯特的主意。委员会中另外两个航空公司代表起初认为空港管理当局在非常情况下是尽力而为的。可是,德默雷斯特机长却不以为然。其他人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观点,并赞成由德默雷斯特起草。他在报告中竭尽苛刻之能事。他不考虑他的指责是否准确;反正现在到处都是冰天雪地,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做到这份将被广为传阅的报告会使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极为狼狈和恼火。眼下正在复制副本,准备发往纽约和其他地方的各航空公司的地区副总裁和它们的总部。德默雷斯特机长心里明白,这下为飞机误点找到了替罪羊,大家都会高兴。他相信人们接到报告后,电话和电传打字机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德默雷斯特洋洋得意地想道,他总算进行了一次小小的,然而是满意的报复。这么一来,他那一瘸一拐、跛脚的内弟再要同德默雷斯特机长和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作对的话,总得三思而后行了。而在两个星期以前,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竟敢当众和他们作对。
德默雷斯特把“默塞地斯”车拐进一幢公寓楼的停车处。他稳稳当当地把车停住,下了车。他知道来得稍为早了一点,比他原先答应来接桂温去空港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打定主意就上了楼。
他用桂温给他的私人钥匙打开大门走进大楼,嘴里轻哼着歌曲。他意识到他是在哼《啊!我的太阳》这首意大利歌曲,就笑了起来。唱吧!这个歌太合时宜啦!那不勒斯……暖洋洋的夜晚,没有下雪,星光下的海湾景色,曼陀铃奏出优美的音乐,晚饭时喝点意大利红酒,还有桂温在他身旁。……
用不了二十四小时这一切全有了。是啊,说真的!——“啊!我的太阳。”
他又继续哼下去。
乘电梯上楼时,他又想起一件好事。这次飞往罗马将会是轻松的。
德默雷斯特机长今晚虽然担任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的指挥,在飞行中不会有多少事干。因为这一次他是当航线检查机长。另外一个资历同德默雷斯特不相上下,也是四条杠杠的安森·哈里斯机长被分配在这架飞机上,坐在左边机长坐的位子上。德默雷斯特将坐在右边的位子上——在一般的情况下,这是第一驾驶员的位子——观察哈里斯机长的操作技术,并作出报告。
这次飞行鉴定是临时安排的,因为哈里斯机长想从环美航空公司的国内航线调到国际航线工作。但在正式担任国际航线机长之前,他必须同具有教练员资格的定期航线机长一起在海外航线上作两次飞行。弗农·德默雷斯特正具有这种资格。
哈里斯机长要经过两次飞行,今晚是第二次,再由一位高级监考机长进行一次最后鉴定,就可以成为国际航线的机长。
这种鉴定,还有各航空公司所有的驾驶员必须每六个月进行一次的定期飞行鉴定,要求在飞行中仔细考察飞行技术和飞行习惯。这些鉴定是在普通班机上进行的。乘客只要看到前面的驾驶舱里有两个佩带四条杠杠的机长,就知道正在进行鉴定。
虽然机长们互作检查,但这种定期或特殊的鉴定总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驾驶员自己有这个要求,因为事关重大——牵涉到公众的安全和业务上的高标准要求——不容许互相吹捧或放过缺点。接受飞行鉴定的机长知道他必须在各方面达到规定的标准。要是达不到这个要求,就意味着有一份对他不利的报告;如果很不利的话,则可能导致由航空公司总驾驶员来作一次更为严格的鉴定,这样,被鉴定者的职务就有点靠不住了。
不过,在不降低技术标准的前提下,接受飞行鉴定的老驾驶员都会得到同事们的周到的礼遇。唯独弗农·德默雷斯特是个例外。
德默雷斯特对任何指定由他考核的驾驶员,不论资历比他深浅,都同样对待——就象校长把一个惹了事的小学生叫到他面前那样。而且在充当校长这个角色的时候,德默雷斯特总是摆出一副权威的样子,盛气凌人,架子十足,要求严格。他毫不掩饰地认定驾驶员中没有一个人的技术比他高超。凡是领教过他这一套的同事们无不暗中生气,但又毫无办法,不得不逆来顺受。
事后,他们互相发誓有朝一日轮到德默雷斯特时,他们一定要对他进行他生平遇到的最苛刻、最严格的飞行鉴定。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可是结果都一样——弗农·德默雷斯特的技术无懈可击,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今天下午,德默雷斯特在进行飞行鉴定前给安森·哈里斯机长家里打了个电话,这是他特有的做法。“今晚天气不好,行车困难,”德默雷斯特一句客套话也不讲,劈头劈脑就这样说,“我要求我的机组人员准时到达,我建议你把来空港的时间打宽裕一点。”
安森·哈里斯在环美航空公司工作了二十二年,从未误过一次班机,出过一次差错。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幸亏哈里斯还没有来得及吭声,德默雷斯特就把电话挂了。
哈里斯还憋着一肚子气,但为了不让德默雷斯特抓到他的任何辫子,他几乎在起飞前三小时就到了空港,而在平时,他总是提前一小时到达的。刚从航空公司抗雪委员会办完事出来的德默雷斯特机长在“云间机长咖啡馆”
里碰到哈里斯。德默雷斯特上身穿了一件运动式外套,下穿便裤,不过他在空港更衣室里放着一套备用制服,准备随后换上。哈里斯机长是个头发开始灰白,经验丰富的老将,许多年轻驾驶员都以“先生”称呼他。他身穿环美航空公司的制服。
“嗨!安森。”弗农·德默雷斯特一屈服坐在柜台前紧挨着安森的一张椅子上。“我发现你接受了我的好言忠告。”
哈里斯机长稍稍抓紧了手里拿着的咖啡杯,淡淡地说了一句:“晚安,弗农。”
“我们要比平时提早二十分钟开始飞行前的情况介绍,”德默雷斯特说。
“我要检查一下你的飞行手册。”
谢天谢地,哈里斯心里念叨着,他的妻子昨天刚检查了他的手册,加上了最新的修正条例。不过,他最好还是看看收发室里他的邮箱。如果他没有把今天下午才公布的修正条例补上,这个家伙很可能挑他的毛病。哈里斯机长的手不知往哪儿搁好,为了让闲着的手干些什么,他给烟斗装上烟丝,然后点着。
他知道弗农·德默雷斯特在盯着他找岔。
“你没穿规定的衬衫。”
哈里斯机长一时不相信他这个同事竟会如此当真。当他意识到他确实是当真时,脸上刷地通红。
对环美航空公司的驾驶员来说,穿规定的衬衫是件恼火的事,其他航空公司的驾驶员也一样。公司卖的制服衬衫每件九块钱,可是往往不合身,料子的质量也有问题。虽然不符合规定,自己少花几块钱还可以买到一件好得多的衬衫,在外表上也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同。驾驶员大都买普通的衬衫穿。
弗农·德默雷斯特也是这么干的。安森·哈里斯曾多次听到德默雷斯特看不起公司的衬衫,夸耀他自己的衬衫质地优良。
德默雷斯特机长挥手要女服务员来份咖啡,然后对哈里斯担保说,“这没什么,我不会汇报你在这儿没穿规定的衬衫,只要你在上我的班机之前换上一件就行了。”
沉住气!哈里斯提醒自己。亲爱的上帝,给我力量,别让我发火,因为这也许正是这个好耍脾气的混蛋求之不得的。可是,他干吗要这样呢?干吗?
好吧,好吧,他打定主意,不管丢脸不丢脸,他一定把普通衬衫换成规定的衬衫。他决不让德默雷斯特抓到一丁点儿把柄。可是今晚是没法弄到公司卖的衬衫了。看来他非得借一件不可——同随便哪个机长或第一驾驶员换一件衬衫。当他把借衬衫的原因告诉他们时,他们都简直不相信他说的话。
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
等轮到德默雷斯特自己接受飞行鉴定时,……下一次,以及从今以后的每次对他的鉴定,……让他知道厉害。在监考驾驶员中有安森·哈里斯的好朋友。到时,就要德默雷斯特非穿规定衬衫不可,其他每件琐事也都要他照章办事不可,……要不然的话,那就等着瞧吧!哈里斯闷气地想:你这个狐狸精可千万记住!一定得记住!
“喂!安森,”德默雷斯特似乎在乐了。“你把烟斗的嘴都咬断啦!”
他真的把烟斗的嘴咬掉了。
弗农·德默雷斯特似乎想起了什么,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想起今晚的飞行对他来说将是轻松的。
公寓的电梯到了三楼停住,他这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他走进铺着地毯的走廊,熟门熟路地向左拐,朝桂温·米恩同一个联合航空公司的女乘务员合住的一套房间走去。德默雷斯特知道那个姑娘因夜航不在家,因为桂温曾对他说过。他用门铃打了他们通常约定的信号———的的的打,打的的……
这是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的摩斯电码。接着,他用开楼下大门的钥匙开了门走进套间。
桂温正在洗淋浴。他听得见水在哗哗地流。当他朝她卧室的门走去时,她在浴室内喊道,“弗农,是你吗?”尽管有淋浴的声响,她的声音——带着他非常喜欢听的标准英国口音——听起来是如此柔和,令人回肠荡气。他想,难怪桂温同乘客搞得那么好。他曾经亲眼看到,在她向乘客施展天生的魅力时,他们——尤其是男人——好象要瘫痪似的。
他大声回答道,“是我,宝贝。”
她的薄如蝉衣似的内衣裤全都在床上摊着——纯尼龙的三角裤;肉色透明的胸罩和一条料子相同的束腰带;一件手工绣制的法国丝衬衫。桂温的制服可以说是标准的,但在制服里面,她要保持她个人的奢华风格。这时,他的官感在想入非非,随即勉强把视线收回来。
“你这么早来,我真高兴,”她又喊道,“我们走之前,我想同你谈谈。”
“当然可以,我们还有时间。”
“你要愿意的话,去沏点茶。”
“好的。”
她已经使他养成整天喝茶的英国习惯,可是他在结识桂温以前几乎是不喝茶的。现在他在家里常常要茶喝,这个要求使萨拉赫纳闷,特别是他坚持要按道地的方法来沏茶——就象桂温教他的那样,先把茶壶温一温,在水还在沸腾的时候,把茶叶泡上。
他走进他很熟悉的小厨房,放一壶水在炉子上。接着,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纸桶牛奶倒进一个罐里,自己喝了一点牛奶,然后把纸桶放回原处。他本想喝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酒,但同大多数驾驶员一样,他在飞行前二十四小时就开始忌酒。他习惯地看了看表,已是快晚上八点。他想到他就要指挥的那架豪华的远距离“波音”707型喷气机,此刻已经在空港等着他飞越五千英里前往罗乌。
他听见淋浴声已经停了。在沉寂中,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哼起《啊!我的太阳》。
7
刺骨的朔风,还是那么强劲地在机场怒号,继续把下得很紧的大雪吹得卷了起来。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他的车内哆嗦。他在离开三○号跑道和那架搁浅的墨航喷气座机以后,就前往一七号跑道左侧,那里正在铲除积雪。梅尔有点惶惑,这哆嗦究竟是外面天冷引起的,还是因为想起往事而引起的?几分钟以前曾出现过麻烦的迹象,加上他脚上的老伤发出的阵痛,唤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十六年前,他在朝鲜海岸附近负伤,梅尔当时是个海军飞机驾驶员,从航空母舰“埃塞克斯”号上起飞执行战斗机的飞行任务。在出事前的十二个小时内,他一直有祸事临头的预感(这他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这倒并不是象别的人所具有的那种恐惧感,因为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而是有一种想法,觉得有一件命中注定、大概是免不了的事情正在无情地向他袭来。第二天,在空中和一架米格-15进行了一场混战,梅尔的海军F9F-5战斗机被击落,堕入海中。
他总算控制住了在水面上的迫降,虽然人没有受伤,左脚却被套进一个卡住了的方向舵踏板里面。飞机迅速下沉——F9F-5的飘浮性和一块砖头的飘浮性差不多——,梅尔拿起生还应急袋里的一把猎刀对着自己的脚和踏板拚命地乱砍一气。在水里他总算把脚抽了出来。人被淹得半死,在剧痛中浮出水面。
他在海里泡了八个小时后才被救起,人已经神志昏迷。事后才知道他自己把脚踝前面的韧带切断了,这样,这只脚和他这一条腿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海军医务人员为他及时修复了那只受伤的脚,不过梅尔从此再也没有作为驾驶员开过飞机。这个创痛每隔一个时期就要发作,提醒他事隔多年的那次知道要出事的直觉,后来又有过好几次这样的直觉也都应验。现在又出现了这种直觉。
他小心翼翼驾车前进,注意在黑暗中、在能见度低的情况下不致迷失方向。梅尔已接近一七号跑道左侧。这就是指挥塔值班主任说的那条跑道,也就是根据风就要转向的预报,空中交通管制中心打算到时开放使用的那条跑道。
机场上目前正在使用的跑道有两条:一七号,右侧,和二五号。
林肯国际一共有五条跑道。在过去的三天三夜中,这些跑道是空港和风雪进行搏斗的前沿阵地。
在这五条跑道里面,最长最宽的要数三○号,也就是被墨航堵塞了的那条。(随着风向转变,飞机从相反的方向入港,它也就是一二号跑道。这里所说的数字是表明罗盘航向,是三百度或一百二十度。)这条跑道几乎有两英里长,宽度相当于城市中一个较短的街距。空港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从跑道的这一头一眼望不到那一头,因为地球有个弯曲度。
其余四条跑道比这一条要短半英里,也没有这样宽。
自从风雪开始以来,人们在这些加起来共有好几英里长的跑道上面一直在不停地铲雪,使用真空吸尘器把地面吸干净,用机器把地面刷干净,铺上砂子。那些摩托化设备——都是价值好几百万美元、震天价响的柴油发动机——一次就只停那么几分钟,主要是在加油或者工人换班时才停一下。这项工作,坐飞机的旅客就近是看不到的,因为地面未经检查,还没有被宣布安全可靠之前,任何飞机不得使用这些刚清理完的跑道。要求是严格的。根据喷气座机的要求,地面上最多只能有半英寸的融雪或三英寸的干雪。超过这个限度,会被吸进发动机,危及运转。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心里在想,可惜跑道扫雪队极少在大庭广众之前出现。那种景象是壮观的、扣人心弦的。即使在目前,在风雪和黑暗之中,在这云集的设备后面向前走近一些,其效果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大的雪柱象瀑布似的向右方倾泻,形成一百五十英尺长的弧状物。这些弧形的雪柱被扣在车队的探照灯下,另外还有二十来个来回转动的照明灯——在这个设备群中,每一辆车的车顶上都有一个这样的照明灯——也为这个景象增加了色彩,使得这些雪柱形成的弧状物体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空港的人员把这个设备群称之为“康茄线”。
它有头、有尾、有身躯,还有扈从,在跑道上向前移动,精确得就象是一场舞蹈表演。
这个车队的带队就是“康茄线”的头。他是空港维修人员的一个高级别的领班,开一辆空港的汽车——淡黄色的,这条线上的设备全是这个颜色。
带队的人替整个“康茄线”定行车速度,经常是快速的。他有两台无线电,一直和雪天控制台和空中交通管制中心保持联系。通过一个灯光系统,他可以给跟在后面的司机们发信号——绿色的灯光表示“加快速度”,琥珀色是“维持原速度”,红色是“慢下来”,红色闪光是“停车”。他的头脑里面必须有一幅空港的详图,也必须精确地知道他所在的位置,即使是天色最暗的晚上,就象目前这样,也必须如此。
车队带队的后面是第一号铲雪车,它的司机就象乐队中的第一小提琴手;今天晚上这第一号铲雪车是一台巨型的“沃许可许”,前面有一个很大的主叶片,边上还有一个翼片。第一号铲雪车后面右侧是第二号铲雪车。第一号铲雪车把雪推向一边;第二号铲雪车接过第一号铲雪车推开的这一大堆雪,再加上它自身推出来的,把两起雪堆推得更远。
接着跟上来的是一台扬雪车,它有六百匹马力,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和前面两台铲雪车组成一个梯队的队形。一台扬雪车价值六万美元,是清雪设备中的“凯狄拉克”(这是美国通用汽车公司生产的最高级轿车,也是美国两种最高级的轿车之一。译者注)。它那强有力的吹风机把前面两台铲雪车推起来的雪堆吃掉,然后把它卷成一个巨大的弧状物抛到跑道的边缘。
再往右是第二个梯队,由另外两台铲雪车,又一台扬雪车组成。
在这些铲雪车和扬雪车后面是推土平路机——一排五台,机上的犁片朝下把前面铲雪车漏掉的成堆冰雪清除掉。这些推土平路机拖着旋转的刷子,每个刷子十六英尺宽,各有一个柴油机单独发动。这些刷子象是特大的庭院里用的扫帚那样刷遍跑道的路面。
再后面是洒砂车。在前面十一辆车过去以后,三台由前轮带动(一般汽车都由后轮带动,也有少数类型的汽车是用前轮带动的。译者注)、装有贮砂槽的卡车徐徐行进,把砂子均匀地洒在路面上。车上每个贮砂槽可容十四立方码的砂子。
砂子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在空港的其他地方,在行车道和公众使用的其他地区,砂里搀盐促使冰雪融化。但是飞机使用的地区从来不许搀盐。盐能腐蚀金属,缩短其寿命,而飞机比汽车要受到更大的“尊敬”。
在“康茄线”的最后——叫做“尾部查理”——是一个领班助理,他坐在另一辆汽车里面。他的任务是保证整个这条线维持队形,把掉队的车辆赶回队形里面去。他和带队的通过无线电保持联系,因为车队的管带经常总是遥遥领先,消失在前方的大雪和黑暗之中。
殿后的是扈从队,包括一辆备用的铲雪车,万一前面线上的铲雪车出毛病可以顶替使用;一辆维修车上有一批机械工值班;加油车(有汽油槽车和柴油槽车);还有一辆供应咖啡和油饼的车,按照预先约定的时间,一经无线电话通知,它就开过来。
梅尔在扈从车的周围把车加快速度,开到领班助理的车旁。人们已经注意到他的来临。他听到有人用无线电通知车队的管带说:“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到我们这里来啦。”
“康茄线”在迅速向前移动,接近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惯常的时速是二十五英里。带队的把速度加快,大概是因为风要转向,必须很快开放这条跑道。
梅尔把他的无线电调到空中交通管制的地面频率,听到车队的管带在呼叫指挥塔。“……在一七,左侧,正在靠近和二五号跑道相连的交叉道口。请求出清交叉道口地区。”
二五号跑道是条开放的跑道,目前正在使用。
“地面管制呼叫车队长,先不要靠近交叉道口。我们有两架班机正在最后进港。你们不要,再重复一遍,不要穿过跑道的交叉道口。请回话。”
指挥塔那边传来的声音带有抱歉的口气。他们知道,要一条正在滚滚向前的“康茄线”停下来是有困难的,重新起动也是困难的。不过那正在飞进空港的两架班机毫无疑问已在使用不太容易掌握的仪表下降,现在就要着陆,一前一后。除非有特殊紧急情况,在这样的夜晚通知飞机重新飞回上空盘旋是说不过去的。
梅尔前面的红灯亮着,一闪一闪地在发出命令,“康茄线”慢了下来,然后停住。
领班助理是个欢快的年轻黑人,他从车上跳下来,奔到梅尔的车旁。他把车门打开,风随着卷进车内,在停着空转的柴油引擎的轰鸣声中,只能感到他在说话,却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那个助理把嘴凑近梅尔的耳朵说:“我说,贝先生,参加我们这条线,怎么样?我们这里来一个人可以照管你的汽车。”
梅尔微微一笑。在空港,人所共知,他一有空,就喜欢乘坐重型的摩托化设备,偶或还要驾驶一番,而且引以为乐。干吗不去呢?他在自己劝自己。
他到外面来是要检查一下清除积雪的情况,因为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航空公司雪天委员会”打了个批评他的报告。事情很清楚,报告并没有根据,情况一切良好。不过也许他还是应该找个能够看得更清楚的地方,在那里蹲一下再观察几分钟。
他点头同意,并且大声喊道:“好吧,我到第二号扬雪车上去。”
“遵命!”
这个领班助理挽着一个手提探照灯,顶风走在前面,越过一辆辆已经停了下来的砂子车和刷子车。梅尔看到新掉下来的雪片又开始在把几分钟前刚扫清的跑道盖上。后面有个人影闪身躲开了一辆维修车,奔向梅尔的汽车。
“得快一点,贝先生。就只停那么一会儿。”这个年轻的黑人把手里的灯照在扬雪车上,然后把灯光稳住,把道照亮,让梅尔向上攀登。扬雪车上面的司机打开车门,把车门稳住,让梅尔进去。在上去的时候,他那只受伤的脚痛得厉害,但是时间不容他歇脚。前方那闪闪的红灯已经换成绿灯,大概那两架进港的飞机已经着陆,穿过了交叉道口。“康茄线”必须在另一批飞机着陆之前很快穿过,而下一批也许在一两分钟之内就要着陆了。梅尔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那领班助理一阵小跑,赶回他自己的“尾部查理”车。
这台扬雪车已在起动,正在增速,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就在梅尔滑进车上两只有垫软椅之一的时候,司机斜着眼看了一下。
“嗨,贝克斯费尔德先生。”
“你好,是威尔吧?”梅尔认识他,他原来是空港管发工资的一个雇员,现在是在雪天紧急情况之下调来帮忙的。
“我还行,先生。有点累。”
这个司机小心地掌握车的方位,跟在第三和第四辆铲雪车后面,正好看到前面这两辆铲雪车上的照明灯。扬雪车上庞大的钻头叶片在开始大量吞进积雪,把它塞进吹风机。连续不断的雪流又一次往外喷成弧形,把跑道弄得干干净净。
这里有点象船上的驾驶台。司机轻松地握着主控制盘,象个舵手。一大堆仪表盘和控制杆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排列得法,便于控制。挡风玻璃上一对快速环形刮水器,也和船上的一样,在四周都嵌着积雪的玻璃上扫出两个圆孔,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
“我看大家都累了,”梅尔说,“不过不会老这样下去的,这一点我可以奉告。”
他看到前进速度的指针在往上爬——二十五、三十、三十五。梅尔在座位上转身端详外面的情况。他目前正位于“康茄线”的正中,对其他车辆的灯光和轮廓可以一览无遗。他赞许地看到队形是精确的。
要在几年前,任何一个空港碰上现在这样的风雪天,早就全部关门大吉。
现在,这个空港并没有关闭,主要就是因为在这个领域,地面设备已经赶上在空中取得的进展。但是在航空界有多少领域是够得上这样的称道的?梅尔沮丧地想了想:很少。
“啊,”扬雪车的司机说,“老拨弄加法计算器,换换工作也好。而且这样的情况时间拖得越长,等事情过去以后,附加工资也就更多。”他把一根控制杆用手一摸,让车向前倾斜,查看那钻头叶片,又使用另一根控制调整叶片,然后把车重新放平。“我没有必要来干这个工作,这您是知道的,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是自动报名参加的。不过我倒有点喜欢到外面,到这个地方来。这是一种……”他又缩了回去,“我也说不上。”
梅尔启发他说:“大自然的召唤?”
“我看是。”司机笑着说,“也许我对雪有感情。”
“不,威尔。我看你不是对雪有感情。”梅尔探身向前,面对“康茄线”
向前移动的方向。这里就是大自然。更确切一点说,在这些机场上面,身处寂寞之中,会对航空事业产生一种亲近感。这一现实的航空事业,就其最简单的意义来说,就是人对自然的斗争。如果你在机场大楼和航空公司的办公大楼里时间耽得太久,你就会丧失这一亲近感。在那些地方,多少外来的和非实质性的事物把你搞得晕头转向。梅尔自忖,也许我们这些人,凡是在航运管理部门工作的人,每隔一个时期,就应该站在跑道远处的尽头,感受一下吹在我们脸上的风。这能有助于把具体的细节和基本的东西分离开来。这甚至还能清醒我们的头脑。
过去有一阵,梅尔在他需要进行思索、需要单独一人安静地思考问题的时候,就走出去,到机场上去。今天晚上,他并没有想到机场上来思考问题,但是他发觉他目前正在这样做,就象近几天来他经常在这样做的。他正在猜测,在推算空港的前途和他本人的前途。
8
还在五年不到,四年多以前,这个航空港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和最现代化的空港之一。一些参观团一面看一面赞不绝口。市里的政客们总洋洋得意地指着它,吹嘘什么本港“执空中之牛耳”,是“喷气时代的象征”。如今,政客们还在吹嘘,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们之间许多人没有看到林肯国际同好多主要航空港一样,都快成为一个粉刷过的坟场了。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在黑暗中沿着一七号跑道左侧驱车前进,心里在思索粉刷了的坟场这个词。他觉得这个提法恰到好处。空港的缺陷是严重的,带有根本性质的,不过,大多是公众看不到的,只有局内人才心里有数。
林肯国际的过往旅客和参观者看到的主要是供乘客使用的机场大楼主厅——这是一座灯火辉煌,有空调设备的塔奇·玛哈尔(印度十七世纪修建的一座贵妃陵寝。译者注)。大楼全是玻璃和电镀的钢架,光耀夺目,非常宽敞。熙来攘往的大厅紧挨着精美的候机区。旅客区周围满布富丽堂皇的服务设施。它拥有六个风味各殊的餐馆,既有一个供应名菜佳肴的餐厅,餐具是镶金边的瓷器,收费也同样可观,也有出售现成“热狗”红肠面包的柜台。酒吧间多如盥洗室,有的灯光柔暗,使人感到安逸,有的安着霓虹灯,让顾客站着吃喝。在等候飞机的时候,人们不必离开大楼就可以买到东西,租用一个房间睡上一觉,还可以洗个有人按摩的蒸汽浴,理个发,有人给熨衣服、擦皮鞋,甚至可以在此寿终正寝,在大厅的底下一层,“圣灵殡仪馆”还在那里设有营业处。
单看它的主楼,这个空港还是美轮美奂的。它的缺陷在于活动区,跑道和滑行道的问题尤其突出。
每天飞进飞出的八万名乘客中,很少有人知道跑道系统已变得如此不敷使用,是有危险的。一年前,跑道和滑行道已经不怎么够用;现在更是负担过重,很容易出事。在一般的繁忙时期,两条主要跑道上,每三十秒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飞或降落。由于梅多伍德的情况并为表示空港对居民区的照顾,不得不在高峰期间使用另一条跑道,这条跑道和另外两条跑道中一条是相交叉的。这样,飞机就在汇合在一起的跑道上起飞或降落,弄得空中交通管制员有时连大气也不敢透,心里还在祈祷。就在上个星期,梅尔的弟弟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晦气地断言,“好吧!我们就在指挥塔里提心吊胆好了,让我们来应付那些千钧一发的情况好了,反正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让两架飞机在交叉道口碰在一起哩。但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中间会有人一时疏神或算错的。
上帝保佑,不会是我,因为出了这种事,那就是又一次大峡谷事件的重演。(1956年6月30日,环航一架座机和联航的飞机在亚利桑那州上空碰撞,死128人。译者注)”
基思所说的交叉道口,就是“康茄”车队刚穿过的地方。梅尔坐在扬雪车里朝后张望。这个车队已经离交叉道口远远的,透过雪花间的空隙,可以看到另一条跑道上飞机起飞时,一晃而过的航行灯。接着,在后面几码远的地方,也出现了灯光,另一架飞机似乎是同时降落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扬雪车的司机也回过头来看了看,打了个口哨。“那两架挨得相当的近。”
梅尔点了点头。那两架飞机刚才的确靠得很近,近得不正常。一瞬间他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显然,刚才空中交通调度员在通过无线电向两架飞机的驾驶员发出指令的时候,他把前后时间卡得非常精确。象往常一样,这个调度员熟练的判断证明是正确的,不过也只是正合适。现在一架在天上,一架在地上,两架飞机都安然无事。但正是因为需要作出这种间不容发的判断的时机越来越多,险情也就随着层出不穷。
梅尔曾经向空港专员委员会和管理空港财务的市议会议员指出这种险情。梅尔建议除了立即修建更多的跑道和滑行道外,要求在空港周围添置土地,为长远的发展计划着想。为此曾进行了多次讨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
有几个专员和议员同梅尔的看法一致,也有人强烈反对。一个五十年代后期兴建的现代化喷气空港这么快就不敷使用,甚至陷于危险的境地,这一点很难说服人。在其他这样的中心——纽约、旧金山、芝加哥和其他地方——情况也差不多,但这也无济于事,政客们对某些事情就是视而不见,熟视无睹的。
梅尔在思量,也许基思说得对。恐怕要发生一次大惨剧才能引起公众的注意,就象一九五六年在大峡谷发生的惨剧那样,它促使艾森豪威尔总统和第八十四届国会着手整顿航道。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要钱改善与飞行操作无关的项目,却是很少碰上什么困难的。有人建议把全部停车场改建成三层,市政当局就通过了,没有异议。因为这样的事,公众——包括选民们——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跑道和滑行道就不同了。一条新跑道要耗资数百万,历时两年才修成,而且除了驾驶员、空中交通调度员和空港管理人员外,很少有人懂得跑道系统的好坏。
在林肯国际,很快就会出现摊牌的局面。不摊牌不行。近几个星期来,梅尔已经感到有这种苗头。一旦摊牌,要作出的抉择是清清楚楚的——要么配合空中的新成就,改进地面设施;要么无所作为地倒退落后。航空业从来就没有维持现状一说。
出现这种局面还有一个因素。
这就是,空港的前途和梅尔个人的前途都在未定之天。不管空港的方针向哪个方向变化,他个人的威信在最最需要这种威信的地方也将随之提高或降低。
不久前,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曾担任航空界地面后勤的全国发言人,被誉为航空管理方面才气横溢的后起之秀。后来,突然飞来横祸,情况变了。
四年后的今天,他的前途变得渺茫起来。人们在脑海里对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有怀疑,有看法。贝克斯费尔德自己也是这样。
引起这一变化的事件是约翰·肯尼迪遇刺。
“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们到了跑道的尽头。你是和我们一起往回走,还是有别的打算?”扬雪车司机的声音打断了梅尔的沉思。
“你说什么?”
司机又问了一遍。在他们的前方,“康茄线”的指示灯又一闪一闪地在发亮。扫雪车一次就清除半边跑道。现在康茄车队要调头往回走,去清除跑道的另一半边。连停车和起动的时间都算在内,需要四十五分钟到一小时才能把一条跑道上的雪扫净,撒上沙子。
“不,”梅尔说。“我在这儿下车。”
“行,先生。”司机向副领班的车子打了个灯光信号,那辆车立即离开车队。没多久,梅尔从车上爬下来,他自己的专车已在等着他。其他铲雪车和卡车的司机纷纷下车,朝咖啡车跑去。
在开车回候机楼的途中,梅尔用无线电同雪天控制台联系,肯定地对丹尼·法罗说一七号跑道左侧很快就可使用。接着他把无线电调到空中交通管制塔的地面调度站,把音量调低。一片低压了的、平淡的声音衬托着他的思绪。
刚才在扬雪车的驾驶室里,他曾想起在他记忆中影响最大的事件。
那是四年前的事。
他吃惊地想道:真的已有那么久了吗?——四年已经过去了。在那十一月的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他精神恍惚地把办公桌上的广播话筒拉到跟前——这个话筒平时难得用一次,它能盖过主候机楼所有其他的广播——打断了正在播送的班机进港通知,向顿时鸦雀无声的各个大厅广播了几秒钟前从达拉斯传来的这个晴天霹雳似的消息。
当时,他边讲边望着他办公室对面墙上挂着的照片,上面的题词是:我的朋友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惠存。你和我同样关心缩小大地的约束这一事业——约翰·菲·肯尼迪。
这张照片还挂在那里,许多往事也仍历历在目。
对梅尔来说,往事始于他在首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发表的一次演说。
当时,他是空港总经理,又是航空港经营者理事会的理事长,成为这个有影响的机构——它和全世界主要航空港都有联系——创立以来最年轻的领导人。航空港经营者理事会的总部设在华盛顿,梅尔经常乘飞机到那里去。
他是在全国规划会议上发表那篇演说的。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指出,航空业是唯一真正有所建树的国际性事业。
它不仅仅是超越了地理疆界,也超越了思想疆界。由于它是一种花越来越少的钱就可使各国人民互相交流的工具,所以它为国际间的了解提供了迄今为止人类所开拓的最实际的途径。
更为重要的是空中商务。航空货运的规模现在已经非常庞大,而且肯定还要进一步扩大。七十年代初将投入使用的新的巨型喷气机,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快捷和最经济的货运工具。不出十年,远洋货轮可能成为干船坞博物馆里的展品,就象载客飞机已经挤垮了“玛丽皇后”号和“伊莉莎白皇后”号一样。其结果可能是出现一种新型的世界性商业运输大队,给现在还是贫困的国家带来繁荣。梅尔提醒他的听众说,航空业的空运部分在技术上能够做到这一些,而且还可以做更多的事。现在的中年人在他们生前都能看到这种变化。
他接着说,飞机设计人员们正在把梦想和现实交织在一起,但是大部分的地面设施却依然故我。这是人们鼠目寸光,或者引导错误,草率从事的结果。航空港、跑道系统、候机楼都是过去的那一套,很少——即使有的话—
—考虑到将来;看不到或忽视了航空业突飞猛进的发展。航空港象盖市政大楼那样零敲碎打地兴建,而且往往缺乏想象力。一般来说,花在候机楼上装潢门面的钱太多,而花在飞行活动区的钱太少。无论是在全国或国际范围,根本就没有中央级的协调规划。
在地方各级,政客们对航空港需要土地这一问题漠不关心,情况也一样糟,或者更糟。
“我们突破了超音速的关,”梅尔宣称,“却没有突破地面设施进一步现代化的关。”
他列举了需要进行研究的具体领域,同时呼吁对航空业的地面部分进行国际性的规划——由美国带头,总统发起。
这篇演说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被广为报道。各方面都有对演说表示首肯的反应,如伦敦《泰晤士报》,《真理报》和《华尔街日报》等。
他发表演说的下一天,梅尔被请去白宫作客。
同总统的会见进行得很顺利。在白宫二楼的私人书房里举行的这次谈话是轻松愉快的。梅尔发现约翰·肯尼迪对他的许多看法表示赞同。
后来,又开了一些会,有些是“智囊会”,政府研究航空问题时肯尼迪的助手们也参加。经过几次这样的场合,虽然也有些非正式的后果,梅尔在白宫进进出出感到毫无拘束,不象开始那样对他自己居然能到这种地方感到意外。久而久之,他和约翰·肯尼迪建立了很随便的关系。凡是能为他提供专业知识的人,约·肯尼迪总都是鼓励建立这种关系。
他们第一次会见后一年多,总统试探梅尔是否愿意当联邦航空局的局长(当时是个局,后来成了总署)。在肯尼迪连任期间(人人都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的某个时候,在职的联邦航空局局长哈拉比将另有任用。总统问梅尔愿不愿意在政府里实施他在野时主张的某些措施。梅尔说他确实对此很感兴趣。他明确表示如果请他出山,可以接受。
消息慢慢传出去了,但不是梅尔走漏的,而是从上面得到这个消息的人传出来的。梅尔算是“入幕之宾”,成为核心集团的一个正式成员。他原来已有很高的声望,现在就更高了。航空港经营者理事会重选他当理事长。他自己的空港专员们决定给他提薪,为数相当可观。他才三十来岁,就被誉为航空管理界的蔡尔德·罗兰(法国史诗《罗兰之歌》的主人公,是基督教的忠实保卫者。译者注)。
六个月之后,约翰·肯尼迪在得克萨斯州之行中丧生。
同其他人一样,梅尔先是发愕,接着就哭起来了。只有在再过一些时候以后,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刺客的子弹也跳进了其他人的生活里去,包括他自己的在内。他发觉在华盛顿他已不再是“入幕之宾”。纳吉卜·哈拉比的确离开了联邦航空局,当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一个高级副总裁,而梅尔并没有接替他的职务。那时权力已经易手,权势已经下降。他后来才知道,在约翰逊总统对联邦航空局短短的人选名单上,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梅尔担任航空经营者理事会理事长的第二任任期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另一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接替了他的职务。梅尔再也不去华盛顿了。他公开露面只限于地方性的场合,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觉得这种变化是松了一口气。
由于空运的扩展出乎大多数之所料,梅尔在林肯国际所负的责任已经加重。
他全神贯注地埋头搞规划,同时致力于说服航空港专员委员会同意他的观点。有一大堆事情要他思考,包括家里的问题。他每天、每周、每个月都忙个不停。
他感到时间和机会都从他身边榴走了。旁人也意识到这一点。除非发生什么戏剧性的事情,梅尔估计他的事业可能就这样继续下去,最后也就是维持他目前的地位,再也上不去了。
“指挥塔呼叫流动1号——你现在哪里?”无线电联络员打断了梅尔的思绪,使他猛然回到现实中来。
他调高无线电的音量,报告他的所在。现在他已快回到旅客候机主楼,虽然还下着鹅毛大雪,灯光越来越清楚了。他留意到停机坪同他离开时一样停满了飞机,还有一排到港的飞机在等着腾出出入口位置。
“流动1号(飞机代号。译者注),等‘中北湖’在你前面通过后,立刻跟上。”“流动1号明白。”
几分钟之后,梅尔把他的车缓缓驶进候机主楼的地下停车场。
他的停车处附近有一个锁着的箱子,里面装着一台空港内线电话。他用私人钥匙把箱子打开,拨了雪天控制台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丹尼·法罗。
梅尔问他,陷在泥里的墨航喷气机有什么新的进展。
“没有,”丹尼说。“指挥塔值班主任要我告诉您因为三○号跑道不能使用,空中交通比往常要慢百分之五十。还有,飞机每起飞一次,梅多伍德方面就打来更多的电话提出抗议。”梅尔不高兴地说,“梅多伍德啊!还得继续受罪。”不管当地居民开不开会,眼下他无法消除上空的噪音。此时此刻,最关紧要的是缓和运转上的滞留状态。“乔·佩特罗尼现在在哪儿?”
“老地方。还是动不了。”
“他准能赶来吗?”
“环航说他准能来。他车子里有电话,他们联系过。”“乔一到,”梅尔吩咐道,“不管我在哪儿,就通知我。”
“那是说在城里吧!”
梅尔迟疑了一下。他觉得他今晚无需再呆在空港。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在机场上使他心烦意乱的预感又出现在他的脑际。他想起早先同指挥塔值班主任的谈话,谈到那一串在外面停机坪上等候的飞机。于是他本能地作了决定。
“不,我不进城。我们急需那条跑道;在我肯定佩特罗尼到机场挑起担子之前,我不会离开。”
“那么,”丹尼说,“我劝您马上给您妻子打个电话,我这儿有她现在的电话号码。”
梅尔抄了号码。随即按下听筒托板,拨了城里的电话号码,找辛迪讲话。
呆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她气势汹汹地说,“梅尔,你干吗还不来?”
“对不起,我脱不开身。空港出了些事。这场大风雪太厉害了……。”
“你真该死,马上就来,快!”
听得出来他妻子是放低了声调讲话的,梅尔估计有人在旁边听得到她在说话。不管有人没人,她照样恶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
梅尔有时想把如今辛迪的声音同他记忆中十五年前他们俩还未结婚时候的辛迪作个比较。他觉得那时她比现在要温顺些。事实上,他在旧金山刚认识她的时候,这种温顺就是打动梅尔心坎的一个因素。当时,他还在海军服役,从朝鲜回来休假。辛迪是个跑龙套式的女演员,因为她对她所向往的舞台生涯并无建树,而且很明显是上不上去了。她在夏季剧团和电视上扮演的角色越来越无足轻重。后来,因为一时的冲动,她坦率地承认结婚倒帮了她大忙,使她完全脱离了演戏这个行当。
几年之后,这种说法稍许有所改变,成了辛迪拿手的一招,她常说她是为了梅尔而牺牲了她的事业,牺牲了成为电影明星的可能性。而最近一阵,她更不愿人们提起她过去曾当过女演员。这是因为她从《乡村和城市》杂志上看到女演员不能名列《社会名流录》,列入的,也是极少数,而辛迪所追求的就是名列《社会名流录》。
“我能脱身的话,就尽快到城里找你,”梅尔说。
辛迪气呼呼地说,“这不行,你早该来了。你完全知道今晚对我来说多么重要,而且你一个星期前就满口答应过。”
“一个星期前,我并不知道我们会碰上六年来最大的风雪。我们有一条跑道现在没法用,这关系到空港的安全问题……。”
“你那儿不有的是替你办事的人吗?难道你挑的这些人这么不中用,让他们去办还不行吗?”
梅尔烦躁地说,“他们都是最能干的。但是我拿了工资也得负点责任啊!”
“可惜你就对我不负责任。好几次我安排了重要的社交活动,你总是喜欢破坏我的安排。”
梅尔边听辛迪讲下去,边感到她已接近爆发点。他完全可以想象她现在的模样:脚上穿着最高的高跟鞋,把自己扯到五英尺六英寸高;亮晶晶的蓝眼睛一眨一眨;头上的金发刚刚做过,头朝后一斜,在她娇嗔薄怒的时候,样子够迷人的。梅尔觉得这是他们结婚初期他妻子脾气发作时很少使他惊慌的一个原因。似乎她越是生气,模样儿越惹人爱。在这种时刻,他总是不慌不忙地对着她上下打量一番,先从她的脚踝看起——因为辛迪的脚踝和大腿长得特别好看,比梅尔所认识的别的女人都来得好看——然后对她的全身上下饱览无遗,她整个的身子长得既匀称又动人。
过去,在他的一双眼睛饱餐秀色之后,彼此在肉体上的某种默契就会油然而生,促使两人同时张开双臂,又是搂抱,又是抚弄,兴之所至,如饥似渴,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两人被淹没在情欲之中,总是把辛迪生气的起因忘得一干二净了。辛迪生就一种容易兴奋发狂的野性,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心思,没有精力重新卷进争吵的旋涡。
当然,这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把矛盾暂时搁在一边而已,而梅尔早就感到这些矛盾是主要的。随着岁月的消逝和情欲的衰减,积聚起来的矛盾就变得更加尖锐突出。
他们终于不能用性爱来解决矛盾。一年来,任何形式的肌肤之亲越来越少了。事实是,不管他们之间的精神状态如何,辛迪的生理要求一直需要得到满足;可是近几个月来,她看来变得毫不在乎了。梅尔对此曾发生怀疑。
他妻子是否另有所欢?这是可能的,梅尔觉得他应该过问。可悲的是,不去管它,看来反而觉得好过一些似的。
但是,辛迪耍脾气时的神态或声音有时仍然会挑动他,重新燃起往昔的欲念。现在听着辛迪在电话中的叫骂声,他就有那种感觉。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插话的机会。“我并不喜欢破坏你的安排,我常常是顺从你的心意的,尽管我认为我们去参加的活动不都那么重要。我喜欢的是晚上大家在家里有更多的时间同孩子们在一起。”
“废话,”辛迪说,“你知道这是废话。”
他觉得自己紧张起来,把听筒捏得很紧。他承认:也许最后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是真的。今晚早些时候,他几次想起完全可以回家,可是他仍躲在空港——仅仅是因为他想避免同辛迪吵架。他觉得,当夫妻生活不愉快时,一吵起来就顾不得孩子了,顾不得罗伯特和利比了。他真不该提到她们,提也没用。
不过,除此之外,今晚有所不同。他应该留在空港,至少呆到弄清被堵的跑道的情况。
“这样吧!”梅尔说,“让我们把这个问题说清楚。我以前没有同你讲过这件事,但去年我做了些统计。你要我参加五十七次慈善活动,我去了四十五次,比我乐意参加的多得多。这个比分不算差吧!”
“你混蛋。我又不是球赛,要你记分。我是你老婆。”
梅尔厉声说:“冷静些!”他自己也开始发火了。“让我提醒你,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你的嗓门越来越高了。你想让周围那些有教养的人知道你对你的丈夫有多横吗?”
“人家知道又怎么样?”她说是这样说,声音却放低了。
“我知道你是我的老婆,正因为这样,我才争取尽快到你那儿去。”梅尔心里在想,如果他现在可以伸出手去摸摸辛迪,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效果?
那原来的法宝是否还管用?他看大概是不管用了。“请给我留个位子,告诉侍者把我的汤温着。另外,请代我表示歉意,并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迟到。
我想你们那儿有些人是知道有航空港这么个名堂的。”他又想起一件事。“顺便问一下,今天晚上是什么活动?”
“我上星期已经讲过了。”
“再讲一遍我听听。”
“是个宣传晚会——有鸡尾酒和晚餐——下个月要举行化装舞会,为阿奇多纳儿童救济基金募捐,这次是作准备。新闻记者们已经来了。他们准备拍些照片。”
梅尔这才明白辛迪为什么要他赶紧去。如果他去了,她被摄入镜头的可能就大为增加——照片准登在明天报纸的社交活动栏里。
“其他委员的丈夫大多已经来了,”辛迪又逼了一句。“没全来吧?”
“我说的是大多数。”
“你刚才讲的是阿奇多纳救济基金吗?”
“是的。”
“哪个阿奇多纳?我知道有两个。一个在厄瓜多尔,还有一个在西班牙。”念大学时,梅尔对地图和地理着了迷,而且他的记性很好。
辛迪不禁犹豫了一下。接着她暴躁地说,“这有什么关系,现在不是提无聊的问题的时候。”
梅尔想放声大笑。辛迪并不知道哪个阿奇多纳。同往常一样,她搞慈善活动是看有谁参加,至于内容是什么,她是不管的。
他恶毒地问,“这次你想搞到几封信?”
“我不明白你指什么。”“噢,你明白得很哩!”
为了名列《社会名流录》,一个新的人入选需要有八封推荐信。写信的人是已经上了名册的。梅尔听说辛迪上次算过已经弄到了四封。
“天哪!梅尔,如果你今天晚上或其他时候讲这个……”“这些信是免费的吗?是不是象另外两封那样得给钱的?”他知道自己现在占了上风。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辛迪愤愤不平地说,“这是污蔑。根本不可能买通……”
“别假正经了,”梅尔说。“我接到了我们合开的银行户头的支付通知单。
还记得吗?”
过了一会,辛迪低声而又狠狠地说,“你听着!你今天晚上最好还是来一趟,快来。要是不来,或者来了,再讲刚才这样的话,要我的好看,那就一刀两断。听明白了吗?”“我说不准是不是听明白了,”梅尔平静地说。
本能提醒他,这对他们俩都是个关键时刻。“你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明白吧!”
辛迪顶了回去,“你自己去想想吧!”
她把电话挂了。
从停车场到他办公室途中,梅尔怒火中烧,越烧越旺。他的火气总不象辛迪那样来得快,属于慢发作的一号人,但现在他正在火头上了。
他说不上他这肚子火是冲着谁发的。多半是冲着辛迪的,但还有旁的原因:他自己觉得,工作上没能为航空的新纪元有效地作好准备;看起来无法再把自己的信念灌输给别人;雄心大志无法实现。不过,梅尔觉得,所有这些原因当中,他的私生活和事业已成为他无能的双重证明。他的婚姻要垮台,或者说眼看快要垮了。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也对不起他的孩子。与此同时,每天数以千计的人进出空港,放心地把一切托付给他,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和所费的口舌却未能阻止情况的恶化。他在空港一直致力建立的高标准正日益下降。
在去行政机构所在的夹层楼面的路上,他没碰到一个他认识的人。这样也好。如果有人跟他讲话,不管提什么问题,他准会连吼带嚷地回答。回到他的办公室,他剥下室外穿的厚大衣,把它扔在地板上,然后点燃一支香烟。
烟味呛人,他又把烟掐了。朝办公桌走去时,他感到他的脚痛又发作了,而且越来越痛。
曾经有一个时期——似乎很久以前——每当碰上这样的夜晚,要是伤脚作痛,他就回家,辛迪一定要他休息。他总是先洗个热水澡,然后,扒在床上,辛迪就用她凉快有力的手指按摩他的背部和颈部,直到疼痛消退为止。
当然,不可想象辛迪会再做这些事;即使她做的话,他不相信再会有什么效果。除了不讲话外,两人间还在其他方面失却了联系。
梅尔坐在办公桌前,两手托着头。
他象早先在机场上那样哆嗦起来。办公室静悄悄的,突然电话铃响了。
他先是不接,铃又响了,他发现是办公桌旁一个架子上的红色报警电话在响。
他赶紧向前迈了两步,拿起话筒。
“我是贝克斯费尔德。”
他听见卡卡嚓嚓的声音,和其他人回话的声音。
“我是空中交通指挥塔,”值班主任说,“现在发生了一起第三类空中紧急事态。”
9
梅尔的弟弟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在空中交通控制中心的雷达室里值班,八个小时的监视工作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在雷达控制方面,今天晚上的风雪正在产生一种深刻的影响,虽然它不直接影响人的肌体。基思是这样想的:有的人并不懂得这一大堆雷达镜所能说明的事物的复杂性;对这样一个作壁上观的人来说,这场风雪虽然就在外面肆虐,却好象是远在千里以外似的。
雷达室就设在这指挥塔里面,位于四壁全是玻璃的顶层的下面一层。空中交通管制台就在那顶层——指挥塔舱——对飞机在地面的移动和就近空中的飞行进行指挥。这个雷达部门的管辖范围超出了空港的范围,它的管制人员一直管到空港之外,起到填补当地的调度和最近的空中交通控制地区中心之间的空隙这一作用。地区中心和任何一个空港一般总是相隔好多英里之遥,负责控制主要的空中航道以及进入或飞离这些航道的飞机。
雷达室里没有窗户,这和塔顶部分刚好相反。这间屋子一直是半明不暗的,在这里林肯国际,日日夜夜,有十个雷达管制人和管理人员在微弱的月色也似的光线下面工作。他们处在挤得满满的各种设备之中,这里面有雷达镜、有控制仪器、有无线电通讯板,四壁都是。为了保护这些精致灵巧的电子装置,无论冬夏室温总是保持在华氏七十度,稳定不变,所以工作人员总是穿着衬衫工作。
雷达室内总是保持着平静的气氛。可是任何时候,在这个平静的气氛后面,神经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之中。今天晚上,这场风雪增加了这份紧张,而在过去的几分钟之内,这种紧张状态又更加剧。其效果就象是在拉开一个个已经绷得很紧的弹簧。
造成这份额外紧张的原因是雷达镜上出现了一个信号,这个信号旋即在控制室里触发了一个红色的闪光灯和一阵阵嗡嗡的警报声。这嗡嗡声现在已被切断,停了下来,可是那雷达镜上的信号依然存在,清晰可见。人们把这样的信号称之为并蒂花,它在那半明不暗的屏幕上开花,就象是一朵微微抖动的绿色康乃馨,它意味着有架飞机出了问题。在目前的情况下,出问题的是美国空军的一架KC-135型飞机,它处在空港高空的风雪之中,寻求马上紧急着陆。基思·贝克斯费尔德一直在出现这个紧急信号的扁平的雷达镜旁工作,一个管理人员从信号出现那个时候开始,也已参加进来和他并肩工作。
两人目前正在发出紧急、迅速的决定——用内部通话机通知邻近岗位上的管制人,用无线电通告其他的飞机。
就在上面一层的指挥塔值班主任已经及时地收到关于这个求救信号的通知。他旋即宣布进入第三类紧急情况,要求空港的地面设施进行警戒。
这个目前受人瞩目的扁平的镜屏是一块平放着的玻璃圆片,大小象自行车轮胎,嵌在一个落地支架的台面上。它的表面呈暗绿色,上面有许多发亮的绿色光点,展示半径四十英里之内上空的飞机。飞机在上空移动,这些光点也跟着移动。在每个光点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塑料标记以资识别。这些标记俗称“虾船”。工作人员随着飞机的行进和它们在屏幕上的位置变化,用手挪动这些标记。在更多的飞机出现的时候,就通过无线电呼叫来识别它们,挂上类似的标签。新的雷达系统不再使用虾船,而是使用字母数字组成的识别电码(包括飞机的高度),直接呈现在雷达屏上。不过这个比较新颖的方法还没有被普遍使用,它和一切新的系统一样,还有需加解决的缺陷。
今晚屏幕上的飞机数目特别多,有人在早些时候说过,这些越来越多的绿色点点象是繁殖力很强的蚂蚁。
基思坐在最最靠近这个扁平面的地方,他那颀长瘦细的个子坐在一张灰色钢椅上面,弯身向前。他的身躯直挺挺的,两腿盘在椅子下面,和椅子一样的硬绷绷。他全神贯注,形容憔悴,这已有好几个月了。在镜屏上的绿色反光下,他眼睛下面陷得很深的黑圈圈更为明显怕人。任何熟识基思而又有一年左右没有见过他的人,看到他的这副样子和举止的变化准会大吃一惊。
他本来是个热情洋溢、从容不迫、随和的人;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样。基思比他哥哥梅尔小六岁,可是现在看上去比梅尔老得多。
同事们都注意到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的变化,其中有些人今天晚上也在雷达室的其他控制岗位上工作。他们也非常清楚这一变化的原因,真心地同情他。不过这些人都是注重实际的人,干的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工作。由于这个缘故,雷达主管人韦恩·德维斯目前正在暗中注意着基思,对他愈来愈紧张的神情已经留心多时了。德维斯,细长个子,是个讲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得克萨斯州人。他坐在雷达室的正中一张高脚凳上,这样他可以从操作人员的肩膀上面往下探视那几台为特种功用服务的雷达镜。德维斯曾亲手在高脚凳下面配上几个小轱辘,不时象骑马似的坐在上面,谁需要他的时候,他就用他那双手工做的得克萨斯皮靴猛踢那些轱辘,推动凳子前进。
在过去一个小时内,韦恩·德维斯一直没有远离基思。原因是他随时准备在必要时把基思从雷达观察的岗位上调下来。他的直觉告诉他随时都有可能作出这样一个决定。
尽管这位雷达主管人稍微有点装模作样,他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对他可能不得不采取的行动有点担心,他知道这样做会严重地影响基思的情绪。不过,如果迫不得已的话,他是会这样做的。
德维斯两眼盯在基思的扁平镜面上,慢吞吞地开腔了:“基思,小老弟,那架勃拉尼夫的班机正在向东航的飞机靠近。你如果让勃拉尼夫向右转弯,东航就可以保持原来的航道。”基思自己应该已经看到这一点,但是他没有看到。
现在的问题是要为空军的KC-135让出一条道来,雷达室内大部分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地设法解决这个问题。这架飞机已经从一万英尺高空开始下降,准备用仪表进行着陆。麻烦的是,在这架巨型空军喷气机下面,还有五架民航班机,在上下一千英尺的间隔分层盘旋,在有限的空域里绕来绕去。它们都在等着挨次着陆。在几英里外的两侧,另外还有好几路飞机,同样在分层盘旋,在更低层,还有三架飞机已在着陆进近。在这些飞机之间,又全是些繁忙的飞离空港的空中走廊。不管怎样,这架下降的军用机必须穿过这些分层盘旋的民航机群,而又不能发生碰撞的事故。这样一项任务,在正常的情况下,对神经最最健全的人也会是一个考验。而现在的情况却又进一步复杂化了,因为这架KC-135的无线电失灵了。因此无法同那个空军驾驶员取得通话联系。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按了一下他的话筒。“勃拉尼夫821,马上右转弯,面向○一九一○。”在这种时刻,即使压力已经高到无以复加,话声仍然应该保持冷静。而基思的话音却高而尖,这就暴露了他的紧张心情。他看到韦恩·德维斯在警惕地看着他。但是勃拉尼夫的机长执行了指示,雷达屏上原来近得令人难受的尖头信号开始分开了。在现在这样的时刻,空中交通的管制员是会感谢上帝的——不管他信的是哪一个上帝,——因为航空公司的驾驶员敏捷地、机灵地作出了反应。这样做,驾驶员可能会抱怨,事后多半是要抱怨的,因为要求他突然改变航道,他必须来一个难度较大的急转弯,把乘客晃得前仰后合。但是当一个管制员发出命令说是“马上”,驾驶员总是立即照办,过后再争。
大约一分钟后,勃拉尼夫的班机还必须再转弯,东航的也要转弯,两架飞机是在同一的高度上面。在这之前,还需要给一些飞机提供新的航道。其中有两架环航的——一架稍高一些,一架稍低一些,——加上一架中央湖的康伐尔,一架加航的先锋型机,还有一架刚在屏幕上出现的瑞士航空公司的客机。在那架KC-135脱险之前,必须让这些飞机以及另外一些飞机走之字形的航道,但是又只能是短距离的,因为不能让它们中间任何一架误入邻近的空域。这倒有点象是一次错综复杂的棋赛。不同的是,所有的棋子是在不同的高度上面,而且在以每小时几百英里的速度移动着。同样,作为这场棋赛的一部分,这些棋子还在移动着的时候,必须要它们升高或降低,而又不许任何一架在横里和另一架靠近到三英里之内,在上下垂直的距离靠近到一千英尺之内,不许任何一架越出棋盘的边缘。而就在这一切情况发生的时候,数千名乘客在焦急地希望结束他们的旅程,但是又不得不坐在他们悬空的座位上等着。
基思偶尔也还能偷闲寻思,那个空军驾驶员要在困难之中穿过风雪和拥挤不堪的空域下降,不知道他目前作何感想。大概感到很孤独吧。就象基思自己这样的孤独,就象人生总都是孤独的那样,哪怕其他一些人的身体就紧挨着你。那个驾驶员一定还有一个副驾驶员和其他机组人员和他在一起,一如基思也有其他工作人员和他在一起那样,这些人眼前就近在咫尺,伸手就碰得着。但是这样的接近实在算不了什么。当你独自一人躲在你心田的底里、没有什么人能进得来的地方,当你与世隔绝、形单影只,生活在心里有数、回忆往事、良心责备和恐惧之中的时候,这样一种人与人的接近也算不了什么。从你出生的那个时候开始,直到你老死的那个时候为止,生活就是孤独的。总是而且永远是孤独的。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懂得一个人能有多么的孤独。
基思挨次为瑞士航空公司的飞机、两架环航中的一架、中央湖和东航的客机提供了新的航道。他听到韦恩·德维斯在他身后设法和空军的KC-135恢复通话联系。仍然没有反应,只有那KC-135驾驶员造成的求救雷达尖头信号依然在仪表屏上出现。信号的位置表明他做得对头,是在正确执行无线电出毛病之前发给他的指示。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准知道空中交通控制台能够猜到他的动态,他也准知道地面雷达能够看到他的位置,并且相信会把其他的飞机赶开,为他开路。
基思知道这架空军飞机是从夏威夷飞来的,在西海岸上空加油以后直飞此间,它的目的地是华盛顿附近的安德鲁空军基地。但是在落基山的大陆分水岭的上空,有一台发动机发生故障,接着电路上又出了毛病,机上的指挥官于是选择了肯萨斯州的烟山,打算在那里作事先未经安排的着陆。可是烟山跑道上的积雪还未清除完毕,这架KC-135又转来林肯国际。空道控制台为这架军用飞机导航,让它往东北飞越密苏里州和伊利诺斯州。然后,在三十英里外,西头进口控制台,通过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把导航的任务接了过来。刚接过来不久,这个驾驶员祸不单行,无线电又出了毛病。
如果飞行条件正常,军用飞机多半总是避开民用航空港的。但是象今天晚上这样的风雪天,没有疑问,总要求助于民用航空港,而且准是有求必应的。
在这间光线调得暗暗的、仪表挤得满满的雷达室内,其他管制调度人员和基思一样,满身是汗。但是他们在和空中的驾驶员们说话的时候,话声中不许流露出感到压力或紧张的痕迹。驾驶员们自己随时都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今天晚上,受到风雪的袭击,驾驶舱外的能见度是零,完全依靠仪表飞行,对他们的技术要求也在接二连三地增加。由于交通拥挤,引起晚点,他们中间大部分人已经多飞了许多时候,现在还必须在空中耽得更久。
一连串迅速而又沉着的无线电指令从每一个雷达控制的方位上向外发出,要求更多的班机不要进入危险区。这些班机都在等待挨次着陆。而每隔一两分钟又有更多的飞机飞离空中航道前来参加等待着陆的行列。有一个调度员用低而急迫的声音找另一个帮忙。“老伙计,我这里真伤脑筋。你来处理一下但尔泰73,行不行?”这是调度表示他碰上了麻烦,忙不过来的一种说法。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唉!——我也忙得够呛……等一等!……行,我有办法啦。”片刻之后:“林肯进近管制呼叫但尔泰73。左转弯;面向一二○。保持原高度,四千!”调度们在能互相帮忙的时候就互相帮忙。也许那个人几分钟后自己也需要别人帮忙。“嗨,留神西北航空公司的那架飞机;他正从另一边飞过来。天啊!这倒有点象上下班时候的外圈车道了。”……
“美航44,保持目前的方向,你在什么高度?”……“那架离港的汉莎客机大大偏离了航道。把他妈的赶出进近区!”要飞走的班机正被赶离这个麻烦地区,但是进港的飞机又被卡住了,失去了宝贵的着陆时间。随后,就在紧急状态过去之后,大家知道得花上一个小时或更多的时间才能解除这空中的交通阻塞现象。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竭力使自己保持精神集中,要在自己头脑里记住他这一个区内的图像以及区内每一架飞机的动态。这就需要快速的记忆力——
要记住这些飞机属于哪些航空公司的,记住它们的方位、机型、航速、高度、着陆的次序……脑子里要有一幅详尽深入而又是在不断变化着的图解……一个从来也不是处于静止状态的布局。即使在比较平静的时刻,精神上的紧张也是无休止的;今天晚上,这场风雪让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对一个调度来说,最可怕的是“失去这幅图像”,也就是说,脑子使用过度,不听使唤,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这样的情况有时也曾发生过,即使是头脑特别好的人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基思本来是个头脑特别好的人。直到一年以前,同事们在压力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总是找他这样的人来帮忙。基思,我实在忙不过来了。你能帮着管几架吗?他经常总是接过来的。
不过,最近这帮人忙和找人帮忙的角色倒了过来。现在是他的同事尽力帮他抵挡,虽然任何人在做自己份内事的同时,还能帮别人多少忙毕竟是有限度的。
现在需要用无线电发出更多的指示。基思目前是全靠自己独立工作;主管德维斯把他坐着的高脚凳挪到室内另一头去查看另一个管制调度的工作去了。基思的头脑里作出了一些决定。通知勃拉尼夫向左转,加航向右,东航转一百八十度。这些都办到了;雷达屏上的尖头信号正在改变方向。那飞得较慢的中央湖的康伐尔在一分钟之内可以不去管它。对瑞士航空公司的喷气客机可不能不管,它正在和东航的班机汇合。必须给瑞航一条新的航道,可是怎么个给法?快想!向右转四十五度,就一分钟,然后再向右。得留神环航和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有一架新来的正以高速从西边飞进来——得弄清楚它是哪一家公司的飞机,要另外再找空域。思想要集中,集中!
基思下了死决心:他不能失去这个图像;今夜不能,现在不能。
他下这个决心是有原因的;这是一个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秘密,即使对他的妻子纳塔利也没有说过。只有他基思·贝克斯费尔德自己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对着雷达屏值班监视。今天是他在空中交通控制台工作的最后一天,这一天的工作行将结束。
这也是他的生命的最后一天。
“休息一下吧,基思。”这是指挥塔值班主任的声音。
基思没有看见主任进来。他进屋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站在雷达主管韦恩·德维斯的身边。
在这之前,德维斯悄悄地告诉值班主任:“我看基思没事。我为他担心了好几分钟,看来他是闯过来了。”德维斯很高兴他没有必要采取他早先打算采取的断然措施,但是值班主任轻轻地对他说道:“不管怎样,让我们把他撤下来一个时候。”他想了想又说:“我来办。”
基思对这站在一起的两个人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要把他撤下来的原因。
危机仍然存在,他们对他没有信心。离开他的休息时间还有半小时,让他休息一下是个借口。他是否应该抗议?对象他这样一个资历颇高的管制调度员来说,这是一种侮辱,谁都看得出来的。接着他又想:何必在这个时候争起来呢?不值得。而且休息十分钟会使自己安定一些。休息以后,等紧急情况缓和一些,他仍然可以回来工作,值完这一班。
韦恩·德维斯探身向前说:“基思,让李来接替你。”他对另一个管制调度员打了个手势,此人按规定的时间刚休息完回屋。
基思点点头,没有出声。但他仍然留在原处,继续通过无线电对一些班机发出指示,好让接替他的人掌握目前的情况。两个管制调度交接工作一般需要几分钟。接替的人必须先研究一下雷达上的图像,在自己头脑中确立情况的全貌。他还需要在精神上进入紧张状态。
有意识地、自觉地进入紧张状态是这项工作的一部分。管制调度员们称之为“把刀口磨快”。在基思十五年来搞空中交通管制的生涯中,他看到他自己和别人都是经常这样做的。这样做是因为在接班的时候,就象目前这样,有必要这样做。在其他的时候,譬如说,在调度员们集体坐车——有些人就是集体坐车的——上班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条件反射。在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彼此的交谈是轻松的、正常的。在途中,有人会随随便便地这样问另一个人:
“星期六你去看球赛吗?”回答也是随随便便的:“当然去。”或者,“不,我这个星期没空。”可是快到工作地点的时候,彼此的交谈就变得紧张起来。
同样一个问题,在人们离开空港只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回答就变成一个简短的“去”或“不去”,再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除了精神上保持紧张、敏锐之外,还要求这些人在值班期间有控制地、有意识地保持头脑冷静。这两个条件就人的天性而论是有矛盾的,它们把人的精神弄得疲劳不堪,久而久之,就产生后患。许多搞管制调度工作的人得了胃溃疡,为了怕丢掉饭碗,还得瞒着。为了不让别的人知道,他们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自己掏钱找私人医生看病,不去免费就医,而他们这项工作本来是可以享受这一待遇的。工作的时候,他们就在存放私人衣物的柜子里藏着一瓶瓶“麦阿乐克斯”,用来消除胃酸过多症——不时偷偷地啜着那带有甜味的乳白色液体。
还有其他的后果。有些调度——基思·贝克斯费尔德就知道有那么几个——在家里变得讨人厌,性情急躁,或者动辄暴跳如雷,这是工作时候感情受到遏制的一种反应。再加上工作时间和睡眠时间不正常(这就很难调节家庭生活),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空中交通管制员中家庭发生破裂的名单长,离婚率高。
“行啦,我已经掌握情况了,”那个接替他的人说。
基思从椅子上腾出身来,在接替他的那个调度坐下工作的时候,他摘下了戴在头上的送话受话器。那个新来的人在他坐下之前,就已开始对上空那架高度较低的环航班机发出新的指令了。
指挥塔的值班主任告诉基思:“你哥哥说他可能要到这里来转一下。”
基思一边点头,一边走出雷达室。他并没有生值班主任的气,主任有他应尽的责任。基思没有因为自己被提前撤下来而抗议,对此他感到高兴。此时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来一支烟,来点咖啡,独自一人清静一下。他也为自己能从这个紧急局面里脱身出来——别人为他作出了这个决定——而高兴。
他过去在这方面的经历是够多的了,所以错过那么一次也并不引以为憾。
这样或那样的空中紧急情况,在林肯国际一天就能发生好几起,任何一个主要的航空港都是如此。这类情况可能在任何一种气候条件下发生——在最最晴朗的天,在今夜这样的风雪天都会发生。一般来说,只有少数人知道这些情况,因为几乎所有这些情况都安全无事地得到解决,即使在上空的驾驶员也很少知道要他们推迟降陆时间或者突然指示他们要这样或那样转向的理由。原因之一是他们没有必要知道,另一个原因是根本没有时间在无线电里聊这些事情。至于空港的高级管理人以及地面的应急人员如失事飞机救援人员、救护车的随从人员和警察,则总是得到进行警戒的通知的。这些人根据所宣布的紧急状态的类别来决定所要采取的行动。一类情况是最严重的,但很少这样宣布,因为这表示有飞机实际出了事。二类情况是通知危及生命的事迫在眉睫,或者有物质上的损伤。三类就是目前这种情况,是一般的警报,要求空港的应急设施作好准备;也许有需要,也许没有。不过对调度员来说,任何一类紧急情况都会产生额外的压力和它的后果。
基思踏进毗邻雷达控制室的调度更衣室。现在他有几分钟的时间来安静地进行思考。他是在为大家着想,希望空军KC-135的驾驶员和其他所有还在上空的人今天晚上都能平安地在风雪中着陆。
更衣室是个隔出来的小房间,只有一扇窗,有三面墙壁全都是存放衣物的金属柜子,房间正中放着一张木头条椅。靠窗有一块布告板,上面杂乱无章地贴着一些官方通告,还有空港社交团体的一些通知。谁要是刚从半明不暗的雷达室里走进这间屋子,天花板上那个没有罩子的灯泡就显得很耀眼。
更衣室内别无他人,基思伸手摸到开关把灯灭了。指挥塔外面有强烈的照明灯,透进室内的灯光足够使他看见东西。
他点上一支烟。然后打开他的存衣小柜,从里面取出一个装饭的提盒,那是今天下午纳塔利在他离家之前替他装好的。他一面从热水瓶里倒咖啡,一面在寻思纳塔利有没有在他的饭食旁边放上一张字条,或者,如果没有字条,放上一些她从报纸或杂志上剪下来的无关紧要的新闻报道。她经常总会放上那么一张字条或剪报,希望能让他高兴高兴——他认为是这样。从他开始感到苦恼以来,她一直在努力这样做。刚开始,她留的字条或剪报用意都很明显,基思也一直是懂得的,知道纳塔利的用心或者希望能达到这个目的。
对此他却一直采取一种毫不动心、无所谓的态度。最近,字条和剪报比过去少得多了。
大概纳塔利最后也灰心了。最近,她话也说得少了,而且他知道,她有时候曾经哭过,因为她的眼睛老是红红的,一望便知。
基思看到她眼睛红肿的时候,也曾想劝劝她。可他自顾不暇,又怎能劝她呢?
在基思的存衣柜里面,钉着纳塔利的一张照片——是基思拍的彩色小照。这是他在三年前拿到这里来的。眼前,外面的亮光模模糊糊地照在这张照片上。不过他对这张照片看得太熟了,不管有没有灯照在上面,他都能看到照片上的一切。
照片上的纳塔利穿着上下两截的游泳衣,坐在一块岩石上,满面笑容,一只纤细的手放在眼睛上面遮住阳光。她的淡棕色头发在后面飘着;在她那小巧、活泼的脸庞上有点点雀斑,这些雀斑一到夏天就在她脸上出现。纳塔利·贝克斯费尔德具有一种冒冒失失、调皮捣蛋的性格,还有坚强的意志,相片把二者全都抓住了。照片的背景是个碧波荡漾的湖泊,参天的枞树,还有一块平地而起的岩石。当时他们俩正在加拿大开着汽车度假,在哈立勃登湖区野营。那一次他们的两个孩子——勃里安和西奥——留在伊利诺斯,住在梅尔和辛迪那里,没有一起去。那次度假是基思和纳塔利所经历过的比较快活的一次。
基思心里在想,今夜回忆起那次度假也许是很有意思的。
有一张折叠着的纸片就塞在这张照片后面。那是纳塔利有时放进他饭盒里、眼下在他头脑里打转的许多字条中的一张。这还是几个月前在饭盒里发现的,由于某种原因,他保存了下来。虽然他知道字条的内容,他还是把它取出来,走到窗前再看上一遍。这是从一份新闻杂志上剪下来的,下面有几行是纳塔利的笔迹。
纳塔利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兴趣,有一些触及的范围很广,她鼓励基思和两个儿子和她共享。这张剪报讲的是美国遗传学家们一直在进行的一项实验。剪报说,人的精液现在可以快速冷冻。精液放在低温冷藏箱里贮存,永远保持良好。把它融化之后,在任何时候——早些时候或者几代以后——
都可以用来使妇女受精。
纳塔利在报道下面写道:
方舟可以小百分之五十,如果诺亚知道关于冰冻精子的话;(《圣经》上载,古代诺亚因躲避洪水,刳木为方舟,上置各种动物,举家上船。译者注)
看来只要把冰箱门打开,你就可以得到孩子好几十胎。
我高兴的是我们已有我们的配给量,因为我们俩相亲相爱。
纳塔利在写这张字条时就在作出努力;还在拚命设法使他们……他们俩的生活,他们一家……恢复到象过去那样。相亲相爱。
梅尔也曾参预其事,和纳塔利一起企图诱使他弟弟摆脱已经把他全部吞没了的苦恼和意气消沉之潮汐。
即使在当时,基思也多少愿意响应。他从意识的深处引来了精神的火花,试图从他自己身上找出一些力量来配合他们的力量,用自身的爱来响应人家向他奉献的爱。但是这番努力失败了。之所以失败——他早就知道是会失败的——是因为他内心里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感觉和激情,再也点燃不起温情、爱情,甚至连怒火也点燃不起。有的只是凄恻、悔恨,还有无所不包的绝望。
纳塔利现在知道她和梅尔是失败了;这一点基思是肯定的。他猜想这就是她背着人啼哭的原因。
那么梅尔呢?梅尔大概也放弃了。不过也不尽然——基思想起指挥塔的值班主任方才曾对他说:“你哥哥说他可能要到这里来转一下。”
如果梅尔不来,事情可能还简单一些。基思觉得他辜负了梅尔的这番努力,虽然他们哥儿俩有生以来一直是亲密无间的同胞手足。梅尔到这里来,可能会把事情弄得复杂化。
基思是太衰竭、太疲乏,再也经受不起什么错综复杂的干扰了。
他重又在想纳塔利今晚有没有在他的饭盒里放进字条。他小心地把装在提盒里的食品取出来,希望看到她的字条。
提盒里有火腿和水芹夹在一起的三明治,一包用酸奶做的软干酪,一个梨,还有包食品的纸。再也没有别的。
他已经知道没有什么字条,却拚命希望能够看到她的留言,哪怕是完全无关紧要的片言只语也好。接着,他又意识到这要怪他自己,根本没有给她这个时间。由于他要做些准备工作,他今天离家比往常早。事先也没有通知她,弄得纳塔利手忙脚乱。他也说了干脆不用带饭了,他可以在空港的任何一家自助餐厅吃一顿。但是纳塔利知道基思不喜欢这种地方,因为那里又挤又闹。她说别,接着就径自尽快地把饭食赶出来。她没有问他提早走的原因,不过他知道她有点纳闷。纳塔利没有问,基思松了一口气。如果问的话,他还得捏造一个理由,而他并不希望他和她诀别的时候还要说谎。
就这样,他有充裕的时间。他先开车到空港的商业区,在奥黑根旅社登记了一个房间,这是今天早些时候他先用电话定好的。他对一切都规划得非常周到。根据几个星期前就作出的计划行事。在实施他的计划之前,他曾先等了一段时间,让自己先能多想一想,看看有没有这个决心。他在开好房间以后,就离开这家旅社,准时到空港上班。
奥黑根旅社到林肯国际坐汽车只要几分钟就到。几个小时以后,等基思这一班一结束,他就可以很快回旅社。房间的钥匙就在他衣袋里。他把钥匙取出来看了看。
10
指挥塔值班主任早先转告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关于梅多伍德居民开会的消息完全属实。
这个会是在梅多伍德第一浸礼会教堂的主日学校礼堂召开的,已经进行了半小时。从二五号跑道终点,喷气机用十五秒钟就可飞到这个地方。由于到会的六百名成年人大多是在深雪中行车和走路,困难重重,所以开会时间比原定的晚了一点。不过,他们总算来了。
这次集会人很杂,就象在一般家道小康的郊外住宅区所看到的,各式人等应有尽有。到会的男人中,有些是中级职员,有些是工匠,还有一些当地的小商人。大致上是男女参半。这天,由于是星期五晚上,周末刚刚开始,除了五六个住宅区外的客人和几个新闻记者外,大都穿得很随便。
主日学校的礼堂挤得令人难受,空气很闷,烟雾腾腾。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至少有一百人站着。
在这样一个夜晚,居然有这么多人离开暖和的家来开会,这就足以说明他们非常关心这个问题,而且情绪激昂。此刻,他们每个人都憋着一肚子气。
这股子气几乎同抽烟的人喷出来的烟雾一样,弥漫可见。他们生气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长期为空港带来的副作用所苦。喷气发动机震耳欲聋的噪音日以继夜地袭击着梅多伍德的家家户户,醒着的、睡着的全都不得安生,没有清静的时候。第二个原因是眼前叫人恼火的问题。会开到现在,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讲些什么。
原来就料到怕大家听不清。这毕竟正是会议所要讨论的题目,所以事先就向教堂借了一套轻便广播设备。谁知道今晚喷气机竟会在正上方起飞,这一来,耳朵和广播系统都不管用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三○号跑道被陷在泥里的墨航707所堵,其他飞机得到通知改用二五号跑道。这条跑道象一支弓箭直射梅多伍德;如果能使用三○号跑道,至少起飞可以偏向一侧。但是与会的人对这一点并不清楚,也不加理会。
会议主席抓住片刻的安静的机会,涨红着脸喊道:“女士们,先生们,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和空港管理部门和航空公司交涉,指出我们的住家受到干扰。我们用客观的事实证明,我们被迫忍受这阵阵的噪音,无法过正常的生活。我们向他们申诉,我们的神志遭到威胁,我们的妻子儿女和我们自己就生活在神经衰弱的边缘,有的人已经得了神经衰弱症。”
会议主席下颚宽厚,头发渐渐稀秃,名叫弗罗伊德·扎奈塔。他是一家印刷公司经理,他的家业就在梅多伍德。他六十开外的年纪,在住宅区颇有声望。在他运动式外套的翻领上别着一枚“基瓦尼斯”(全国和国际服役军人俱乐部。译者注)长期服役的证章。
登上礼堂前面一个架高的小讲台上一起就坐的有这位主席和一位衣着讲究、年轻一点的人。这个坐在那里的年轻一点的人是个律师,叫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他身边摆着一个开着的黑皮公文包。
弗罗伊德·扎奈塔拍了一下面前的小桌子说,“空港和航空公司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呢?让我来给你们说说。他们故作姿态,表面上在听我们申诉,装得很象,而且一再许愿,就是无意照办。空港管理部门、联邦航空局和航空公司的人都是些骗子、扯谎的人……”
“扯谎”这个词大家没有听到。
话音被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响得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声音盖住了,这一阵飞机引擎的轰鸣象是抓住了房子,使劲地摇它。礼堂里许多人用手掩住耳朵,算是保护自己。有几个人紧张地抬头仰望。有些人眼里在冒火,激动地对旁边的人说了些话,但是只有学会看人嘴唇动作、领会对方意思的人才能知道在说些什么;靠听觉是一句话也听不见的。靠近主席小桌子的一个水壶也跟着摇晃。如果不是扎奈塔很快把它抓住,早就掉到地上摔碎了。
轰鸣声来得快,增加得快,也消失得快。泛美航空公司的58次班机现已飞出好几英里,飞上数千英尺的上空,在风雪和黑暗中向上爬升,要升到更高、更明朗的高度,飞进往德国法兰克福去的航道。现在大陆航空公司飞往科罗拉多州丹佛的23次班机正在二五号跑道那一头滚动,就要放行,在梅多伍德上空起飞。在邻近的滑行道上,还有飞机排成一行,正等着挨次跟上。
整个晚上,情况就是如此。在梅多伍德开会之前就已开始。会开始后,议程只能在前一架和后一架飞机起飞之间,暂时没有造成震天巨响的间歇中断断续续地进行。
扎奈塔赶紧接下去说:“我方才说他们这些人是骗子,扯谎的人。眼下这里的情况就是铁证。减低噪音措施,这是最起码的要求,但是今天晚上连这一点……”
“主席先生,”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礼堂中央插了进来,“这些我们以前都听过了,我们都知道,重复地讲并不能改变现状。”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这个站在那里的女人。她的脸倔强、机灵,齐肩长的棕色头发向前披着,她不耐烦地把头发往后一撂。“我想要知道的,大家想要知道的是,我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们今后怎么办?”
礼堂里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喝采声。
扎柰塔恼火地说:“请大家让我把话讲完……”
可是他再也没法办到。
主日学校礼堂的上空又响起一阵震耳的轰鸣声。
这阵声音来的也巧,加上大会主席最后那句话,引起哄堂大笑,这是到目前为止,这天晚上唯一的一次笑声。连大会主席也只得举起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一下。
有个男子没有好气地喊道:“说下去!”
扎奈塔点头表示同意。他继续讲话,象攀登岩石小心拾路的人那样,在头顶一再发出的巨响之间抓空讲话。他宣布,对待空港当局和其他有关方面,梅多伍德的居民不能再客客气气、平心静气的去讲道理了。现在开始,议事日程必须是纯然采取法律行动。梅多伍德的居民是拥有合法权利的公民,目前这些权利正受到侵犯。这些合法权利包括向法院起诉;因此,他们必须准备在法庭上进行斗争,坚决地斗,必要时狠狠地斗。至于法律上的进攻该采取什么样的形式,好在名律师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先生已经同意到会。弗里曼特尔先生的事务所就在市区里,他对噪音超过限度、保证私人不受外来干扰和空间这几方面的法律颇有研究。诸位冒着这样的天气前来参加大会,马上就有幸聆听这位仁人君子对我们讲话。实际上,他将提出一项建议……
在这滔滔不绝的老八股声调中,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有点焦躁。他伸手轻轻掠一下经过理发师梳理的、夹杂着灰白丝的头发,手指抚弄会前一小时才刮过的滑溜溜的下巴和两颊。凭他灵敏的嗅觉,他闻得出他那股一般人用不起的擦脸水的香味还在,每次刮完脸,照过太阳灯,他总要抹上一点。
他又翘起二郎腿,打量了一下那二百块一双的鳄鱼皮鞋依然亮得象面镜子,并小心不要弄绉他那套定做的“蓝杉”牌花麻袋呢西服裤子上的折缝。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见得多了,知道人们请律师和请医生不一样,请律师总要请个看上去很得意的。一个律师如果样子很得意,说明他在法庭上也一定很顺手,而凡是要涉讼的人,总希望自己的官司也能顺手。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大部分在座的很快就会成为起诉人,由他来代表他们出庭。现在,他巴不得扎奈塔这个喜欢磨嘴皮子的主席赶快坐下来,好让他弗里曼特尔上台。如果让听众或陪审团的脑子动得比自己还快,不等开口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那就肯定会失去他们的信任。弗里曼特尔敏锐细致的观察力告诉他眼下就是这种情况。这就意味着轮到他讲话时,他非得花更大的力气才能显示自己精明强干、智力出众。
他在法律界的同事中,有些人也许怀疑过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智力到底是否出众。他们甚至不能同意大会主席把他称之为仁人君子。
他的同行有时把弗里曼特尔看成是个喜欢卖弄的家伙,他有一种卖艺人招徕观众的本能,并靠这一手收取很高的手续费。但是大家也都承认,并且佩服他善于及早抓住一些后来证明轰动一时、大有油水的案件。
对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来说,梅多伍德的情况好象是特地为他准备似的。
他从报纸上看到了这个居民区存在的问题,立刻通过关系向几个在那里置了房产的人推荐他,说他是最有可能帮他们忙的律师。当地的房产主委员会终于找上门去;这是他们登门求教,而不是他自去兜揽的,这也是他一开始就规划好的,使得在心理上对他有利。与此同时,他粗枝大叶地看了看有关噪音和保护人们不受干扰的法律以及近期的法院判例——对他来说这完全是生疏的课题。这样,当委员会的人登门求教的时候,他讲得天花乱坠,让人相信他是个一生专门研究这个问题的行家。
后来,他提出建议,召开今天晚上这个会,并由他亲自来参加。
谢天谢地。看来大会主席扎奈塔终于结束了他冗长的开场白。一直到最后,他还是抓住他的八股调不放,喃喃作声:“现在我荣幸地、愉快地请……”
没等到介绍他的名字,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霍地站了起来。扎奈塔的屁股还没沾上座位,他就打开了话匣子。同往常一样,他不搞开场白那一套。
“如果你们指望我对诸位表示同情,那么你们现在就可以退场,因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同情不同情。不但在这次会上,以后还开会的话,也谈不到同情二字。我不是个擦眼泪用的毛巾采购员,所以如果诸位需要,请你们自备毛巾,或者互相通融一下。我干的这一行是法律。法律,而不是其他。”
他故意嘶哑着嗓门,他知道他已打动了他们,他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
他也注意到新闻记者们抬起头聚精会神地听着。礼堂前面的记者席上有三个记者——两个是年轻人,代表市内两家主要的日报,一个是当地一家周刊派出的上了年纪的女记者。这三个人对他的计划都是举足轻重的,会前,他曾设法弄到他们的名字,并同他们作了短时间的交谈。现在他们的铅笔在纸上飞舞。好得很!在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处理的所有案子中,同新闻界合作占很重要的位置。凭他的经验,他深知要取得报界的合作,最好的办法是从新颖的角度向报界提供生动的材料。他经常在这方面办得很成功。报人就吃这一套,这比招待他们吃吃喝喝更受到欢迎。提供的材料越主动,越精采,他们写出来的报道也就越友好。
他把注意力重又集中到听众身上。
他稍为收敛了一下语气,继续讲下去,“如果我们双方决定由我做你们的代表,我有必要向你们提一些问题,了解空港的噪音对你们的住处,你们的家庭,你们的身心健康的影响。但请不要认为我提这些问题是因为我本人对这些事情或对你们个人表示什么关心。坦率地说,我并不关心这一些。最好先对你们讲清楚,我是个极端自私的人,我问这些问题是要了解,从法律上看,你们所受的委屈有多大。我深信不疑,你们是受了些委屈——也许是相当大的委屈——如果确实是这样,你们有权依法伸冤。但是要先对你们讲清楚,不管我了解到什么情况,不管我在这个案子中要陷多深,我一离开我的事务所或法院,是不会为我的当事人的福利操劳而少睡点觉的。但是……”
弗里曼特尔故作姿态地顿了一下,然后伸出一个指头,强调他说的话。“但是,在我事务所和在法院,你们作为我的当事人,我保证在法律问题上全神贯注和尽我所能为你们服务。在那些场合,如果我们携手合作,我保证你们会因为我是站在你们一边,而不是反对你们而感到高兴。”
现在他已经赢得了全场的注意。有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朝前挪动,坐在椅子边上,尽量在他因飞机不断飞过头顶而停顿时——哪怕是极短暂的时间——不漏掉一句话。他讲话时,个别人面有愠色,但为数不多。不过,这该是减轻对他听众的压力的时候了。他咧嘴一笑,接着神情严肃地讲下去。
“我讲这些是便于我们互相了解,有人对我说我是个小心眼、难相处的人。也许他们说对了,如果我自己有朝一日要请个律师的话,我一定要挑一个小心眼、难相处的,而且是个好样的——让他替我说话。”下面有几个人点头微笑,表示赞同。
“当然,如果你们要找一个心地比我善良的人,向你们多提供一些同情,也许在法律问题上就不怎么样,”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耸了耸肩膀,“那是你们的权利。”
他一直在密切地注视着他的听众,看到一个戴着宽边眼镜,象是个负责人模样的男的,欠身朝个女的窃窃私语。弗里曼特尔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猜测这个男人是在说,“这还象点样子!——这才是我们要听的。”那个女人也许是那个咬耳朵的人的妻子,她点头表示赞同。礼堂里其他人的脸上都有同样的表情。
同往常类似的场合一样,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机敏地对大会上的情绪作出判断,盘算他自己应采取的策略。他早就感到这些人对空话和同情已经听腻了——虽然是出自好意,但是起不了作用。他的讲话直截了当,有点刺耳,但象是一服清凉剂,有如醍醐灌顶。眼下在人们的头脑可能冷静下来和注意力可能分散之前,他必须采取新的策略。接触具体问题的时刻已经来到——今晚,他准备对这群人谈谈有关控制噪音的法律。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擅长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不放,他的窍门是在思路上先走半步。不多不少,以便听众领会他所讲的话,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时刻保持充分的注意力。
“请注意,”他告诉大家,“我这就要谈到你们的具体问题了。”
他指出,全国的法院正在加强研究有关控制噪音的法律。老的观念正在改变。新的法院判例认定,过度的噪音会侵害人们的私生活,会侵犯财产权。
此外,法院目前的倾向是对这种证据确凿的骚扰,包括飞机造成的骚拢,发出禁令并判决在经济上进行赔偿。
又一架飞机起飞,从头顶呼啸而过,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停了一下,然后指了指上空。“我相信你们这里不难证明这一点。”
记者席上的三名记者作了记录。
美国最高法院,他接着说,已经开了先例。在“美国对考斯比”一案中,法院判决北卡罗来纳州格林斯博罗的一个养鸡场主有权索赔,因为低飞过他房子的军用飞机构成了“侵害”。在作出“考斯比案”的判决时,法官威廉·道格拉斯是这样说的“……如果土地所有者能充分享有土地的所有权,他必须对紧挨着的周围空间拥有全部控制权”。由最高法院审理的另一案件“格里格斯对阿勒根尼县”案也是坚持类似的原则。在俄勒冈州审理的“桑伯格对波特兰港”和华盛顿州法院审理的“马丁对西雅图港”的案子中,飞机的过度噪音所造成的损失得到了赔偿,尽管原告所在地上方的空间并未受到侵犯。其他地方的居民区已经开始或正在考虑采取类似的法律行动,有些正在使用录音车和电影摄制机作为辅助工具,证明他们的指控。录音车用来测量噪音的分贝数,摄影机用来拍摄飞机的高度。测出的噪音经常是比航空公司和空港管理部门所承认的要高;测出的高度,则比对方承认的还低。在洛杉矶,一个房产所有人曾控告洛杉矶国际空港,指控该港允许飞机在靠近他住宅的一条新延长的跑道上着陆,未经履行法律既定的程序,就在他的产业上空通行。该业主要求赔偿一万美元,认为这相当于他的住宅价值因此下跌的数字。在其他地方,类似的案件被提到法院进行辩论的越来越多。
这一席谈话简明扼要,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讲话中所提到的一笔具体款数——一万美元——当场引起了人们的兴趣,这正是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所希望达到的目的。通篇讲话,听起来很有权威性,有事实根据,又象是对这个问题作了多年研究的成果。只有弗里曼特尔自己明白他提供的“事实”
并不是什么钻研法律报告的收获,而是头天下午在城里一个报社资料室看了两小时剪报的结果。
还有几点事实他没有提到。最高法院对养鸡场主的判决是二十多年前作出的,全部赔款为数极微,才三百七十五美元,相当于一些死去的鸡只的实际价值。洛杉矶的诉讼案只不过是个要求,还没有进入审理阶段,也许永远不会受理。最高法院一九六三年才判决的“贝腾对美国”这一案倒是更值得一提的,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也知道,但他却有意避而不谈。在这一案件中,法院认为只有实际构成“侵犯人身”的情况才能负赔偿责任;光是噪音并不负有赔偿责任。由于梅多伍德没有受到这种侵犯,所以根据贝腾案所开的先例来看,如果要打官司,诉讼还没有开始,就注定要败诉的。
但是,弗里曼特尔律师不想让人知道这一点,至少现在不能让他们知道;如果一场官司打到法院,最后是赢是输,他并不过分关心。他要的是这些梅多伍德房产主成为他的当事人,收取为数可观的一笔手续费。
关于收费问题,他已经点了户数,心里算了一笔账。算下来使他大为高兴。
他估计礼堂里的六百人中,有五百人,或许更多些,是梅多伍德的业主。
考虑到夫妇一起来开会的情况,至少有二百五十人可能成为他的当事人。如果劝说这二百五十人每人都签一张一百美元的聘书——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在会议结束前他们会签字——似乎肯定可以到手的手续费的总数将超过二万五千美元。
在其他场合,他曾如法炮制过。大胆行事就可以大有作为,特别是人们正在狂热地追求他们自身的利益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非常的有意思。他皮包里有的是印好的聘书。上面写着:本协议书由……为一方,……为另一方所签订,下称原告(或原告们)和弗里曼特尔和赛伊法律事务所,……后者将为原告(原告们)的法定代理人,致力索赔因飞机使用林肯国际空港之设施所造成的损失……原告(原告们)同意付弗里曼特尔和赛伊一百元,分四次付清,每次二十五美元。第一次应即照付。余额按季度即期支付……日后胜诉时,弗里曼特尔和赛伊将获得赔偿总额的百分之十作为酬金。……
这个百分之十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很可能根本就得不到赔偿。反正在法律上有时也会出现怪事,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相信四面撒网,必有一得。
“我已经把法律方面的情况告诉了你们,”他说。“现在我想给你们出点主意。”他难得地笑了一笑。“这个主意算是免费样品——象卖牙膏那样——可是再买,每支就得付钱了。”
人们报以一阵笑声,他做了个手势,猛然制止了笑声。“我这个主意是,现在没时间干别的,只有采取行动。立即采取行动。”
这番话激起了一阵掌声,更多的人点头称是。
他接着说,人们往往认为,打官司必定是缓慢的,长年累月的。事情往往也是这样,不过,有时候,如果下定决心,使用法律上的技巧,也可以使它进行得快些。拿眼前这个例子来说,在航空公司和空港会以噪音存在多年为由,提出这是个习惯和惯例之前,应该立即开始采取法律行动。又一架飞机轰隆地从上空掠过,似乎在替他强调这一点。它的声音还没有消逝,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就大声嚷道,“我再重复一遍——我的主意是不能再等了。你们应该今天晚上就动手。现在就动手!”
前面的听众中,一个身穿羊驼毛开襟衫和麻布裤子的年轻男人蓦地站了起来。“我的天!——你说吧,我们该怎么着手。”
“你们——如果愿意的话——先聘请我当你们的法律顾问。”
当即有无数声音齐声叫道:“愿意,我们愿意。”
大会主席弗罗伊德·扎奈塔现在又站了起来,等喊叫声平息下去。他看来很高兴。两个记者伸长脖子,四周张望,看到全场明显的热烈情绪。另一个记者——那个当地一家周刊的上了年纪的女记者——抬头望着讲台,面带友好的微笑。
成了,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早就料到可以成功。他知道,剩下的不过是些例行手续罢了。在半小时之内,他袋子里的许许多多空白聘书都将给签上了名,其他一些则将被带回家去商量一下,很可能明天就寄出。这些人不怕签文件,也不怕办理法律手续;他们在买房子时,对这两件事已经习惯了。
一百美元看来也不是个多大的数目,有些人甚至会对数目这么小而感到惊讶。只有少数人会象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自己曾做过的那样,费神心算一番。即使他们对总额太大有意见,他会辩解说,为了对这么多人负责,这点费用是合情合理的。
此外,他将让他们的钱花得不冤——在法庭和其他地方替他们演出一台好戏,紧张激烈。他看了看表,应该再接再厉。既然现在他已经肯定要承办这件案子,他就要巩固这一关系,准备上演这个戏的第一幕了。到现在为止,同其他事情一样,这是他已经盘算好的,而且在明天的报纸上,这件事将比这次大会引起人们更大的注意。它还会使这些人确信他说过的不浪费一点时间的话是算数的。
这出戏的演员将是在这里集会的梅多伍德的居民,他希望到会的每一个人都准备好离开这个礼堂,先不回家,在外面呆得很晚。
演出地点是空港。
时间:今天晚上。
11
几乎就在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踌躇满志的时候,有个名叫D.O.格雷罗的原建筑承包商,饱经忧患、失意之余,正在向失败低头。
格雷罗目前离开空港大约十五英里,把自己反锁在市内南区一座破旧的公寓楼上的一个房间里面。这幢没有电梯的公寓楼离屠宰场存放牲口的地方不远,在第五十一号街一家喧闹蹩脚的饭铺楼上。
D.O.格雷罗是个瘦削的细长个子,双肩微溜,面有菜色,突出的尖下巴。
眼睛深凹,薄薄的嘴唇,全无血色,胡髭稍带茶色。细脖子,大喉结。头发在往后秃。双手有点发抖,手指难得是稳定的。他老抽烟,经常一支接一支,用一个烟头点上另外一支。目前,他需要刮一下脸,换件干净衬衫。虽然他把自己锁在里面的那间屋子是冰冷的,身上却在出汗。他今年五十岁,但看上去要老得多。
格雷罗结婚已有十八载。从某些标准看,婚后生活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美满,也还不错。D.O.(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人们都用他名字的缩写来称呼他)和伊内兹·格雷罗两人相敬如宾,谁也没有想过要另觅新欢。而且,不管怎么样,D.O.格雷罗对女人从来不大感兴趣;他更多的心思是用在做生意和理财上面。但是,在过去的一年里,格雷罗夫妇之间在思想上出现了鸿沟,伊内兹虽曾设法填平这个鸿沟,却没有成功。买卖上一连串的厄运,把他们这个小康之家弄得濒于贫困,最后迫得他们数次搬家——先是从他们那舒适、宽敞的近郊住家(已经抵押了不少钱)迁到另外一些不那么阔气的地方去,最后又迁到如今这个阴暗、到处透风、到处都是蟑螂、两间一套的公寓里来。这是两人之间出现鸿沟的一个原因。
虽然伊内兹对他们的处境并不满意,但她还是可以根据目前的情况张罗过去的,只要她丈夫不再变得喜怒无常、脾气不再变得如此凶恶,有时甚至无法和他说话。几个星期以前,他在盛怒之下,打了伊内兹,把她的脸刮破了一大块。她倒是愿意原谅他的,他却既不赔礼道歉,事后又绝口不提此事。
她怕他以后还要动手,所以,不久就把他们的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男一女——送到她住在克利夫兰的已婚的一个姐姐那里去住。伊内兹自己留在家里没有走,她找了个工作,在一家咖啡馆当女侍。尽管工作重,工资少,但至少可以糊口。她丈夫似乎很少理会孩子们或者她本人在不在家;最近他的情绪是心灰意懒得厉害,而且总是一个人生闷气。
伊内兹目前正在上班。D.O.格雷罗独自一人在家。他不必把这间小卧室锁上,虽然他在房间里耽不长,但为了切实保证不受打扰,他还是把门上了锁。
D.O.格雷罗和今晚还有一些人一样,很快就要离开家门去空港。他已在航空公司订了座,有一张今夜有效的飞机票,是环美去罗马的第2次班机。
票子就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大衣就在这间锁着的屋子里,搭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椅上。
伊内兹并不知道有那么一张去罗马的飞机票,对她丈夫取得这张票的动机更是一无所知。
这是环美的一张旅游的来回票,一般要花四百七十四美元。D.O.格雷罗撒了个谎,用赊欠的办法把票弄到手。他先付了四十七元定洋,这是典当了他妻子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她母亲的一个戒指(伊内兹还未发现丢失)
——弄来的钱。他答应余下的欠款,加上利息,在今后两年内每月分期拔回。
这一诺言大概是永远也实践不了的。
没有一家正经的金融公司或银行会借给D.O.格雷罗去附近皮奥里亚的一张公共汽车票钱,更不要说是去罗马的飞机票钱了。他们会彻底调查他的背景,并发现他有长期无力偿付债务的历史,长期积欠一大笔私人债务,而他开设的住宅建筑公司——“格雷罗承包股份有限公司”——早在一年以前就被宣告破产。
如果对格雷罗的一团糟的财务情况作进一步的调查,将会发现在过去的八个月中,他用他妻子的名义曾试图筹集资金搞一项投机性的地皮交易,但没有成功。在失败过程中,他又欠下更多的债。目前,由于他曾编造了一些弄虚作假的财务报告表,同时又是个没有偿付债务的破产者,事发以后(看来不久就要败露)将要卷入刑事诉讼,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是要坐牢的。还有一件事,虽然没有这样严重,但也是马上就要发生的:这套房子虽然破旧不堪,他已有三个星期没交房租,房东扬言明天就要赶他搬场。如果被逐,他们将无处可去。
D.O.格雷罗已是走投无路。他的财政信誉扫地,是零负。
不过航空公司对赊账是非常松的;而且,即使有人逃债,它们在追索欠款的手续方面往往没有别的企业那样雷厉风行。这是一个特意制定的方针。
它的依据是:近几年来,买票坐飞机的乘客是社会上一种异乎寻常地诚实可靠的典型,大多数公司很少吃过倒账。很少有D.O.格雷罗那样打算赖账的人去麻烦它们,所以它们没有采取措施来专门挫败格雷罗耍的那种花招,因为不值得这样做。
通过两个简单的办法,他躲过了一次非常草率的信用调查。首先,他拿出一份“职工介绍信”,这是他自己用打字机打的,信纸上印的是他一度经营过的一家不复存在的公司名称(不是那家宣告破产的公司),这一公司的地址用的是他个人使用的邮政信箱。第二,在打这封信的时候,他故意拼错自己的姓,把第一个字母“G”打成“B”。这样,如果要搞例行公事的用户信誉调查,“布雷罗”这个姓氏不会提供任何情况,而在他那真实的姓氏下面是载有对他不利的记录的。在进一步提供身份的时候,他使用了他的“社会保险”卡和汽车驾驶执照,事先仔细地把他姓氏的第一个字母同样加以涂改,事后又重新把它改回来。他在付款合同上面签字的时候,还故意把名字签得不易识别,看不清他签的究竟是“G”还是“B”。
昨天有个职员也继续使用这个错拼的字,替他在飞机票上面写上“D.O.布雷罗”。D.O.格雷罗根据自己目前的计划,对这件事仔细权衡了一下。他的结论是毋须担心。如果以后有人提出疑问,在那份“职工介绍信”和飞机票上就只错了一个字母,似乎是个真正的笔误。一点也证明不出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不管怎么说,他打算今天晚上在空港报到的时候,把环美客舱清单和他的飞机票上的名字拼法改正过来。重要的是,在登上飞机以后,必须做到他的名字确切无误,不致引起混乱。这也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
D.O.格雷罗计划的另一部分是把这第2次班机炸毁。他将和飞机同归于尽。这一因素并不使他生畏,因为他自己作了盘算,他的生命对己对人都不再有什么价值了。
但是他的死倒可以产生价值,他决心要使他的死亡产主价值。
在环美这次班机飞出之前,他打算去保七万五千美元的飞行险,写上他妻子和孩子的名字作为受益人。他有他的理由:直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带给他们什么好处,但是最后这一行动将是为他们着想而作出的一项不平凡的姿态。他认为他正在完成一项爱和牺牲的业绩。
在他乖戾失常的脑子里——这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逼出来的——他根本没有考虑到乘坐第2次班机的其他旅客、它的机组人员,所有这些人全都要和他一起丧生。他象精神病患者一样,天良已泯。在他想到别人的时候,只是考虑他们会不会破坏他的计划。
他认为他对各种可能发生的问题,都已经考虑在内了。
飞机一经上天,他那张飞机票的问题就变得无关紧要的了。没有人能够证明他无意执行合同上分期付款的规定。即使那张伪造的“职工介绍信”败露——很可能要败露——除了说明他是用欺诈手段取得赊账之外,再也不能说明什么别的问题。这件事本身对随后索取保险金毫无影响。
他还故意买了一张来回票,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即他不但打算完成这次出国的飞行,还打算回来。至于为什么选择去罗马,那是因为他在意大利有个远房兄弟,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有时也曾说起要去看看他——伊内兹知道这一件事。所以他作出这一抉择,至少看上去是合乎一点逻辑的。
在D.O.格雷罗每况愈下的时候,这个计划在他头脑里已经打转了好几个月。在这期间,他仔细研究了飞机空中失事、飞机被人毁掉旨在从飞行保险中捞一把的史料。在有案可查的飞机失事史料中说,在毁机的动机调查清楚之后,对那些还活着的同谋者就被控以谋杀罪,和他们有关的飞行保险单作废。
当然还有其他许多飞机失事原因不明,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有人破坏的结果。关键在于飞机残骸是否存在。如能找到残骸,训练有素的调查人员有办法把残骸凑在一起,设法找到其秘密所在。这些调查人员经常总能解决问题。如果是一次空中爆炸,留下残迹,就可以断定爆炸的性质。D.O.格雷罗据此认为他的计划必须排除找到残骸的可能性。
这是他选择环美直飞罗马的班机的原因。
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大部分的航程是在海洋上空,所以根本就永远不可能找到一架支离破碎的飞机残骸。
环美航空公司有一本印发给乘客的小册子,里面标明了飞行路线、航速,一看便知,里面甚至还有一组报道,教给乘客如何“自己查明飞行中的方位”。
格雷罗根据这本小册子,算出在飞行四小时以后——把一般的风速计算在内——第2次班机将飞临大西洋中部上空。他打算在飞行开始后,再核对一下,如有必要,再把目前的计算结果加以修正。他的设想是:首先记下起飞的确切时间,然后注意听取关于飞机进程的报告,这是机长经常会通过客舱里的扩音机向旅客宣布的。有了这样的情报,就可以很容易地判断飞行是落后于或是走在原定的时间前面,落后了多少或提前了多少。最后,就在他已经决定了的地点上空——约摸在纽芬兰以东八百英里——触发爆炸,让飞机或它的残骸堕入海底。
这就再也找不到它的残余。
这第2次班机的碎片将永远留在大西洋海底,藏在那里成为一个谜。这就不会进行检查,随后也没有人能揭示飞机失事的原因。活着的人也可能会有迷惑,产生疑问,进行猜测。他们甚至猜对了,但永远也弄不清真相。
由于缺乏有人进行破坏的任何证据,飞行保险的赔款必须如数付给受益人。
现在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如何爆破。显然必须把这架飞机毁掉,同样重要的是,爆破的时间必须对头。为了解决这时间问题,D.O.格雷罗决定把爆破装置带上飞机,亲自动手。目前他正在这上了锁的房间里把它装配起来。虽然他作为一个建筑承包商对炸药也很内行,他身上还是在冒汗,从他十五分钟前开始装配的时候,就一直在出汗。
这个装置有五个主要部分:三格炸药,一个小小的雷管接上电线,一节半导体收音机使用的电池。炸药盒是杜邦公司红十字加强型的——体积小,威力特大,含有百分之四十的硝化甘油,每盒直径是一又四分之三英寸,长八英寸。用电工的黑色橡皮膏粘在一起,为了掩盖其用途,被放在一个饼干盒子里面,一端是开着的。
格雷罗小心翼翼地还在破烂的床罩上面摊开了另外几样东西,他就在床罩上面工作。这里面有一个木制晾衣夹,两只图钉,一方英寸的透明塑料皮,一段短短的绳子。这个用以炸毁一架价值六百五十万美元的飞机的装置价值还不到五美元。所有这些东西,包括炸药——是D.O.格雷罗当年做承包商时用剩的,是在五金店里买来的。
床上还放着一个扁扁的小皮包,是人们出门办事坐飞机时装文件和书本用的那一种。格雷罗就把这个爆炸设备安装在这里面。稍后,他就带上这个皮包上飞机。
一切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简单,简单到格雷罗自己也承认:多数人事实上由于对炸药不懂行,决不会相信这东西能行。不过,它就是管用,具有破坏性极大、致命性的效果。
他把这个装有炸药的饼干盒牢牢地粘在皮包里面,把木头夹和电池捆在一旁。用电池为炸药点火。衣夹是开关,在适当的时候能把电池内的电流释放出来。
他的手在颤抖。他自己感到衬衫里面在流汗珠。雷管已经安上,稍一失误,一不小心,此时此地就可以把他自己,这间屋子,这个建筑物的大部分炸得四分五裂。
他屏住呼吸,把雷管和炸药上面接出来的第二根电线和衣夹的一端接上。
他等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用手帕擦去手上的汗水。他的神经和神志紧张异常。他坐在床上能感到身子下面薄而凹凸不平的床垫。在他动弹的时候,这张老掉牙的铁床架子就发出吱吱的声音表示抗议。
他继续他的工作。他以极为灵巧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把另一根电线接上。
现在全靠那一方英寸的透明塑料皮来隔断电流,防止爆炸。
这块塑料皮还不到十六分之一英寸厚,在它的边缘附近有一个小洞眼。
D.O.格雷罗拿起床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配件——绳子,把它的一头穿进那塑料皮上的洞眼,然后把它牢牢拴住,防止塑料皮移动。他把绳的另一头穿过皮包上一个已经钻好但并不显眼的小孔,引到皮包外面,正好在皮包把手的下面出来。他把皮包里面这部分绳子弄得松松的,把露在皮包外面的那段绳子又打了个结,结的大小正好不让绳子缩回去。最后,也是在皮包外面,他又打了个手指可以放进去的圈套,就象执行绞刑的人用的绞索,具体而微,然后把多下来的绳子剪掉。
一切就是这样。
把手指伸进圈套里去,绳子一拉!只要接通电流,爆炸立地发生,就可以把四周的人、物摧毁殆尽。
一切就绪,格雷罗感到一阵轻松,点上一支烟。他再一次想到一般人——包括写侦探小说的人——总把制造一个炸弹想象得比这复杂得多,不由冷笑一下。在小说里看到的,总是些精心设计的机关啊、钟啊、导燃线啊,发出滴滴答答或者丝丝作响或者劈劈啪啪的声音,而且据说如果把这些东西泡在水里就可以防止爆炸。实际上,并不需要这繁琐的一套——象他刚装配好的、简单、平常的部件就行。而且只要一拉绳子,不管是水、枪弹、人的勇敢都不熊制止他这种炸弹的爆炸,任何东西都将无济于事。
D.O.格雷罗咬住烟卷,在冒出的烟雾中眯着眼睛斜视着,他小心地把一些纸张放进皮包,把炸药、衣夹、电线、电池和绳子全部盖上。他设法做到这些纸张不会来回移动,但是纸张下面的绳子却可以随便移动。即使有必要把皮包打开,里面的东西看上去也全都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他把皮包关上锁好。
他看了看床头那只蹩脚闹钟。八点过几分,离班机起飞两小时不到一点。
是时候了,该走了。他打算坐上住家附近的地铁去航空公司的接客站,在那里搭上空港的专车。他身上剩下的钱,刚够坐地铁和购买飞行保险单。想到这里,提醒他还必须留出足够的时间,到空港去买保险单。他赶紧穿上大衣,摸了摸口袋,检查一下那张去罗马的飞机票是否还在里面。
他把卧室门上的锁打开,走进那间简陋、破烂的起居室,带上那只皮包,战战兢兢地拿在手里。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办!留张条子给伊内兹。他找了张纸片,一支铅笔,想了几秒钟,写道:
我这几天不回家了。我要出门去。我盼望不久会有好消息,让你感到意外。
他签了D.O.两个字母。
他犹豫了一下,心里软了下来。这不象一张结束十八年夫妻关系的字条。
接着他又决定只能如此,言多必失。因为出事后,即使找不到第2次班机的残骸,调查人员也会彻底检查乘客的名字。这张字条,还有他留下的其他一切纸张,也将受到周密的检查。
他把字条放在伊内兹肯定能看到的桌子上面。
下楼的时候,D.O.格雷罗能听到那家蹩脚饭铺里传出来的人声和投币自动电唱机里放出来的音乐。他翻上大衣领,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那个皮包。皮包把手下面是那个活象绞刑人用的绞索绳圈,它就在他弯着的手指旁边。
在他离开南区的房子、走向地铁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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