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中部标准时间晚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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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飞行开始,前舱门碰上,飞机接着起动的时候,女乘务长桂温·米恩就感到一阵轻松。这一次也是这样。

  一架飞机停在飞行总站的时候,它象个寄人篱下的亲戚,仰人鼻息,靠这一家子的接济度日。这样的日子从来就不是独立自主的。它自己的身份也是不明确的。后勤补给线卡它的脖子;陌生人进进出出,和飞行人员不是一条心。

  但是,等到所有的门都已密封,准备起飞的时候,它就又一次自成一体。

  机组人员对这一变化十分敏感;他们回到了他们所熟悉的独门独户的环境里。他们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发挥他们为此而训练过的技能和独立性。没有人妨碍他们;也没有任何事妨碍他们,遇事都是他们所熟习而精通的。他们的工具和设备全属上乘;他们对自己的长处短处了如指掌。自力更生的精神面貌重又回到他们中间。同志式的空中友谊又一次在他们之间洋溢——它虽然是无形的,但对所有分享这种友谊的人来说,却又是实实在在的。

  即使乘客们——那些较为敏感的乘客——对这样一种情绪上的变化也很合拍。人一上了天,对这种变化的感受也随之增加。在高空俯视,人世间日常操心的事情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有些分析能力较强的人把这种新的胸襟看作是对渺小的人间的一种解脱。

  桂温·米恩忙于起飞前的一些繁文缛节,无暇进行这样的分析。五个女乘务员,有四个正在忙着张罗飞机上家务性的杂务。桂温则在使用扩音器向机上的乘客致欢迎词。公司当局坚持在每次飞行途中都必须念那么一遍。这一段并不诚挚的甜言蜜语载在她那本女乘务员手册上面。桂温利用她那柔和的英国口音,尽她最大的努力照本宣科地把它念好。

  “我代表德默雷斯特机长和全体机组人员……最诚挚地祝你们航程愉快、轻松……我们马上就为您效劳……如果需要我们做任何事情让大家的旅程更加愉快的话……”

  桂温有时候在想,要多久公司才会认识到每次飞行开始和结束,都要来这么一套,实在使大多数旅客觉得是种厌烦的干扰?

  比这重要得多的任务倒是宣读那有关使用紧急出口、氧气罩以及应付飞机万一在水面降落这一情况的说明通告。就在另外两个女乘务员进行示范表演的时候,她很快地就把这一任务完成了。

  飞机还在滑行。桂温觉察到今夜比往常要慢,花了比往常更多的时间才到达起飞的跑道。这无疑是地面交通有问题和这场大风雪的缘故。她可以听到舱外被风吹得很急的雪片偶或扑打窗户和机身的声音。

  还得念另外一个通告,这是机组人员最不喜欢的一个。这在林肯国际、纽约、波士顿、克利夫兰、旧金山等处凡是附近有住宅区的空港,起飞之前,都必须要念一遍。

  “起飞不久,诸位将会注意到引擎的声音显著减弱了,这是因为马力减少了,是完全正常的情况。这样做是为了照顾住在机场附近和飞机直接飞过的地方的人。”

  这后一个说法是骗人的。减少马力既不正常也是不足取的。事情的真相是:这一让步——有人说这是为了搞好和外界的关系而作出的一项姿态——

  对飞机和人身的安全都是有风险的。驾驶员们竭力反对为了减少噪音而限制马力。许多驾驶员冒着自己前程受到影响的风险,拒不执行。

  桂温曾听到弗农·德默雷斯特私下模仿她刚念过的通知,自己编了这么一段:“女士们,先生们,就在起飞最最紧张的关头,正当我们需要最大的马力的时候,我们在驾驶舱里,百忙之中,却要我们大幅度减速,要在机身毛重高、速度最低的情况下来一个正在爬高中的急转弯。这是一项非常愚蠢的动作,每一个见习驾驶员会因此而被开除出飞行学校的。可是,根据我们航空公司的老板和联邦民航局的命令,我们是在这样做。理由是地面上有少数人,在空港建立以后很久,竟在它附近盖上了房子,坚持要我们踮起足尖过去。他们完全无视空中的安全,无视我们在把你们的生命和我们自己的生命作儿戏这样的事实。所以,乡亲们,请大家坐好。但愿我们大家都走运,这就请开始作祷告吧。”

  桂温想到这里笑了起来。她对弗农真有许多值得欣赏的地方。他虎虎有生气;他具有强烈的感情;他对某一件事发生了兴趣,就会全力以赴。哪怕他的不足之处——那容易伤人的态度,那恃才傲物的劲头——也是富有须眉本色,很有趣的。他也能柔情似水,在难舍难分的时候就是这样,对情欲反应之热切,是桂温知之甚详的。在所有她曾交往过的男子中间,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弗农·德默雷斯特,使她更为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个孩子。想到这里,她是甜中带苦,苦中有甜。

  她把扩音器的话筒放回前舱一个神龛也似的格子里去,感到飞机的滑行速度在放慢,肯定已经接近起飞的地点。在今后的几个小时里,目前是她最后的几分钟可以随便想想自己的私事。起飞之后,除了工作,再也没有时间干别的了。桂温要管四个女乘务员,自己在头等舱里还有职责。有许多国际班机,舱内的服务事宜是归男乘务员指挥的。不过环美鼓励象桂温这样资历高的女工作人员来管理一切,只要她们证明她们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就行。

  现在飞机停下来了。从一个窗口望出去,桂温可以看到前面一架飞机的灯光,后面还有一排好几架。前面这一架正在拐向一条跑道,接着就要轮到第2次班机。桂温把一张折椅往下按,替自己捆上安全带。其余的几个姑娘也在别处找了个座位坐下。

  她又想起了这甜中带苦、苦中有甜的事,这一个问题老在头脑中打转。

  这是弗农的孩子,也是她自己的骨血——堕不堕胎?是还是否?是办还是不办?……他们已进入跑道……堕胎呢还是不堕胎?引擎的速度在增加。飞机已在滚动,分秒必争;在几秒钟之内,就只在几秒钟之内,他们将要飞上天……

  是耶?非耶?是让它活下来,还是把它处死?在爱情和现实之间,良心和常理之间,一个人该如何作出决断?

  根据情况的发展,桂温·米恩不再需要发出关于减小马力的通告。

  在飞机滑行离港的时候,哈里斯机长在机舱里没好气地对德默雷斯特说:“今天晚上我不打算理会这个减低噪音的程序。”

  弗农·德默雷斯特从无线电里刚抄完复杂的航路放行指示。这一任务通常是由第一驾驶员来完成的,现在第一驾驶员不在场。他听了点点头。“好极啦!换了我,也这样。”

  许多驾驶员这样做了也就算了。德默雷斯特却有他的独特之处,他把飞行记事本拉到手边,在“说明事项”一栏里写上:“减噪程序未执行。理由:

  天气,安全。”

  记事本上这样写了,事后是会引起麻烦的,不过德默雷斯特就是喜欢找这种麻烦,而且会挺身而出,应付这种局面。

  驾驶舱里灯光已经减弱。起飞前的检查工作亦已完成。

  他们的运气不坏,交通状况暂有缓和,没有象其他班机今天晚上受到的那种折磨,在地面作长时间的等待,因此很快就到达了他们的起飞点,那是在二五号跑道的起点。不过在后面跟着的飞机却又必须等着,因为另一次交通停滞又正在形成。在环美第2次班机后面等着的飞机排成一字长蛇阵,而且越来越长;此外,还有一连串飞机正从候机总站那边滑行过来。在无线电里,空中交通控制的地面控制员正在向各航空公司的班机迅速发出一系列的指令。这里面有联合航空公司,东航,美航,法航,飞虎,汉莎航空公司,勃拉尼夫,大陆,中央湖,但尔太,环球航空公司,欧若克,加拿大航空公司,意大利航空公司,泛美航空公司。它们的班机目的地各各不同,就象是世界地名的索引。

  安森·哈里斯曾让第2次班机添加燃料储备,应付飞机引擎在地面作额外时间的转动。现在看来,根本没有必要。不过,即使燃料负载重,他们仍然是在安全起飞所规定的限度之内。第二驾驶员乔丹再次把他的图表摊开,刚刚做了这样的计算。今天晚上和明天,在航程结束之前,他还要这样计算好几次。

  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两人的无线电现在都对着跑道控制台的频率。

  在这条二五号跑道上,环美前面有一架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英制子爵-10型飞机,已经得到起飞通知。它正在向前徐徐移动,其声隆隆,然后是疾进。

  这家公司蓝、白、金黄的三色旗号在其他飞机灯光的反射之下,在瞬间闪闪发亮,接着就在大雪纷飞之中、在喷出来的黑色废气之中飞走了。这时马上又传来地面管制员那拖长了的嗓门:“环美2,滑行进入方位,在二五号跑道上面等着;有飞机在一七号跑道左侧着陆。”

  一七号跑道左侧是和二五号跑道直接相交叉的一条跑道。这两条跑道同时使用是有点儿危险的,但是指挥塔管制人员对此已经变得很在行,善能把起飞和着陆的飞机隔开,这样就不致浪费时间,但要做到两架飞机不能同时抵达交叉道口。驾驶员们从无线电里听到两条跑道在同时使用,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因为这有互撞的危险,所以他们总是绝对服从管制员的命令。

  安森·哈里斯迅速而又熟练地把第2次班机引上二五号跑道。

  德默雷斯特向外窥视,透过骤疾的飞雪看到一架飞机的灯光,这架飞机正在一七号跑道上着陆。他按了按话筒上的电钮。“环美2明白。已进入方位等着。我们看到了着陆的飞机。”

  就在那正在着陆的飞机从横里切过他们的跑道之前,控制员的声音又来了。“环美2,起飞放行。走人,走!”

  这最后三个字是任何空中交通控制手册里所没有的。但是控制人员和驾驶员都能懂得这三个字的意思。意思是说:赶紧走,马上!又有一架飞机紧接着前一架要着陆。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片新出现的灯光——令人不安地靠近机场——正在进入一七号跑道。

  安森·哈里斯不敢怠慢。他那摊开的手指把四个主要的风门杆往前推到底。他命令:“调整风门,”然后短暂地踩住脚闸,积聚动力。就在这个当口,德默雷斯特把四个风门杆的压力比调匀。引擎的声音开始变得深沉,一阵不停的嗡嗡声转而成为轰鸣的巨响。在哈里斯放开制动器之后,这架N-731环美猛地向前跃进跑道。

  弗农·德默雷斯特向塔台报告:“环美2正在滚动,”然后用控制操纵杆施加前进压。这时,哈里斯左手操纵前轮,把右手放回风门杆上去。

  速度在增长。德默雷斯特喊道:“八十节。”哈里斯点点头,放掉对前轮的操纵,接过控制操纵杆……跑道灯在飘舞的雪片中迅速向后倒退。这架巨型喷气机的动力递增,接近高峰。……在达到原先计算好的一百三十二节的时候,德默雷斯特喊了一声“V-1”。这是通知哈里斯,他们现已达到“决定速度”。就在这个速度,起飞还可以取消,还可以把飞机停下来。超过这个速度以后,起飞必须继续……现在他们已超过V-1……而且还在加速,他们迅即越过跑道的交叉道口,在他们的右侧可以瞥见那架进港飞机的着陆灯一闪一闪的。就只在几秒钟之内,又一架飞机要穿过第2次班机适才通过的地方。就是如此熟练的计算,又一次险情总算是闯过去了。持有悲观论调的人却认为终有那么一天,这样的险情可能会……在速度达到一百五十四节的时候,哈里斯开始旋转,放松操纵杆,让它回到原处。前轮离开了跑道的地面。他们是处在起离的状态之中,行将离开地面。过了片刻,速度还在增加,他们已进入空中。

  哈里斯安详地说:“收拢着陆架。”

  德默雷斯特伸出手去,把中央仪表板上的一个杠杆往上拉。着陆架往里收缩的声音在整个飞机中回响,接着贮放轮子的舱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收缩声也就停了下来。

  他们上升得很快,超过四百英尺。再等片刻,他们将被黑夜和云层所吞没。

  “襟翼二十。”

  还在执行第一驾驶员的任务的德默雷斯特顺从地把控制支座上的襟翼选择器从三十度移到二十。在襟翼板部分向上的时候——它为起飞提供额外的上升浮力——,人们在片刻之间有短暂下沉的感觉。

  “收拢襟翼。”

  现在襟翼全部收缩进去了。

  在起飞的过程中间,德默雷斯特在任何方面都找不到安森·哈里斯在操作上有一丝一毫的差错。随后这要写进报告中去。他本来也没有指望能找到安森的差错。尽管两人曾有龃龉,德默雷斯特知道哈里斯是个第一流的机长,在操作方面——他自己的作业和对别人在操作上的要求——同德默雷斯特本人一样,是一丝不苟的。所以他事先就知道今晚飞罗马,对他个人而言,将是一次轻松的航程。

  现在飞机离开地面才几秒钟,仍然在急剧地往上爬升。他们已经飞出跑道的尽头,下面的灯光在云雪之中变得模模糊糊的。安森·哈里斯不再往外张望,完全依靠仪表飞行。

  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从他的飞行工程师席位上弯身向前,调整风门杆,四台引擎的马力趋于均衡。

  飞机在云端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在旅程刚开始的时候,驾驶舱后的旅客是不好受的。德默雷斯特把“禁止吸烟”的灯啪的一声关掉;“请系座带”

  的信号灯则仍然亮着,这要等到第2次班机进入比较稳定的空间才熄灭。稍后,哈里斯或德默雷斯特要向乘客们发出一个通告,现在还不到时间。目前,更重要的是飞行。

  德默雷斯特向离港飞机控制台报告:“向左舷转一八○;离开一千五百英尺的高度。”

  他看见哈里斯在笑,因为他不说“向左转”,而是说:“向左舷转。”

  这后一种说法没有什么不对,但不是正式的术语。它是德默雷斯特独有用语之一。许多老资格驾驶员都有他们自己的用语。这是对空中交通管制台官方术语的一种小小的反叛。而官方的术语本来是全体飞行人员应该一体遵照的。地面管制人员经常从每个驾驶员使用的独有的用语来辨认他是谁。

  过了一会,第2次班机从无线电里获得爬上二万五千英尺高度的许可。

  德默雷斯特回答说知道了。安森·哈里斯让飞机不停地向上爬。从目前的高度开始,几分钟之内他们就要进入清明、安静的空间,远离下面的风雪和云层,在重霄之上可以看到星星。

  地面上有人——基思·贝克斯费尔德——注意到“向左舷转”这个字眼。

  一个多小时前,基思独自一人在管制员更衣室里呆了一阵,回溯往事,对他今夜想做的事下了最后的决心,然后回去继续他的雷达监视工作。

  他有好几次本能地把手伸进口袋,摸摸他在奥黑根旅社偷偷租用的房间钥匙。除此之外,他全神贯注在雷达屏上。他正在处理从东口进入的飞机;大量持续不断的空中交通要求他注意力高度集中。

  他和第2次班机并无直接关系。但是管理出港飞机的管制员就坐在他身旁几英尺的地方。在他收发无线电通讯的短暂的间歇中,听到了“向左舷转”

  的用语,并且听出是姐夫的声音。他原先并不知道德默雷斯特今夜有飞行任务;对他来说,也无此必要。两人彼此很少见面。他和梅尔一样,和姐夫从来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但也并不存在任何摩擦,那种摩擦损害了德默雷斯特和梅尔之间的关系。

  第2次班机飞走后不久,雷达主任韦恩·德维斯把他那张装着小轱辘的椅子划到基思身边。

  “休息五分钟,小兄弟,”德维斯用他那得克萨斯州的鼻音说。“我来替你。你的大哥哥来啦。”

  他把戴在头上的听筒拔掉,转过身来,看见后面黑暗里梅尔的身影。他记起早先曾希望梅尔今夜不要到他这里来。当时,基思深怕两人见面以后,他在感情上会受不了。可现在梅尔来了,他又觉得很高兴。他们是同胞手足,又是好朋友。向他告别也是对的,也是应该的。梅尔自然不会知道这是诀别,到了明天他才会知道这是永别。

  “嗳,”梅尔说,“我是路过。一切都还可以吗?”

  基思耸耸肩。“还可以。”

  “来点咖啡,怎么样?”梅尔来的时候在空港的一家餐馆里拿了两份供客人带走的咖啡。这咖啡是盛在一个纸袋里的。他递给基思一个杯子,自己也拿一个。

  “谢谢。”基思非常需要这杯咖啡和小憩。现在他人离开了雷达屏,哪怕是短暂地离开一下就能感到自己精神上的紧张状态在过去的一个小时内一直在加剧。他象观察旁人那样观察自己,看到自己握咖啡杯的那只手不太稳定。

  梅尔对这忙忙碌碌的雷达室四周扫了一眼,他小心不要现出太明显地在看基思。基思的外表叫他吃惊——脸容憔悴疲惫,眼皮下面有很深的黑圈。

  近几个月来,基思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梅尔在想,今天晚上他弟弟的神色比前一阵更糟。

  他的心思是在基思身上,却对那一大堆雷达设备点了点头。“我真想知道他老人家对这些东西会有什么想法。”

  这“老人家”是指他们已经去世的父亲华莱(野蓝)·贝克斯费尔德。

  他们的父亲曾经是戴着风镜驾驶老式飞机的飞行员、当过惊险飞行表演的飞行员、撒播农药的飞机师、夜航邮机驾驶员和跳伞表演者——这最后一行是在他急需钱用的时候才干的。野蓝是林白同时代的人,又是奥维尔·赖特的一个老友,到死一直从事飞行事业。他是在拍摄好莱坞影片里的一个惊险场面的时候死于非命的。那是表演一架飞机撞毁的惊险镜头,结果却弄假成真。

  出事的时候,梅尔和基思才十几岁,但是他早已让两个儿子爱上了这一行,把飞行事业作为他们的生活方式,而且长大成人以后仍然乐此不疲。梅尔有时在想,拿基思来说,父亲是害了他的小儿子。

  基思摇摇头,没有回答梅尔的问题。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不过是随便说说的,梅尔是在拖时间,在寻找最适当的方式把他心里的话说出来。

  经过考虑,他决定来一个开门见山。

  梅尔压低了嗓门说道:“基思,你身体不好。你的脸色太难看了。你知,我知,何必讳言?你要同意的话,我想帮你一下。咱俩谈谈,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问题,行不行?我们以前一直是推心置腹的。”

  “是啊,”基思承认,“我们以前一直是推心置腹的。”他啜着咖啡,没有正眼看梅尔。

  一提到他们的父亲,虽然是随便提出来的,基思受到奇怪的感动。他还完全记得“野蓝”。他不善于养家活口——贝克斯费尔德家里经常钱不够花,捉襟见肘——但是对自己的孩子和蔼可亲,特别是在和他们谈飞行的时候,这是两个儿子经常向往的。但是最终不是“野蓝”而是梅尔成为基思心目中的父亲的形象。在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的记忆中,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具有他们父亲所没有的健全的意识和稳定性。正是梅尔经常照看基思,但又做得并不显眼,也不象有些长兄那样护得过分,夺走了小兄弟的尊严。即使在当年,梅尔就有这样一种本事,在帮别人忙的时候,让他们心里感到痛快。

  梅尔有什么就和基思共享,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他现在仍然如此。基思心中在想,今晚带咖啡给他就是一例,接着又克制自己:可不要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相会,就在一纸桶咖啡上面动情感。基思的孤独、痛苦和罪孽,这一次可不是梅尔所能解决得了的。即使梅尔也无法让小瓦莱里·雷德芬和她的父母复活。

  梅尔把头一甩,两人走到雷达室外面的走廊里。

  “你听我说,好兄弟,”梅尔说,“你需要摆脱这里的一切——作长时期的休养。也许不仅仅是休养,而是永远从这个工作中脱身出来。”

  基思第一次面露笑容:“你这是从纳塔利那里听来的。”

  “纳塔利讲得有道理嘛。”

  不管基思在其他方面有些什么问题,梅尔心中在想,基思有纳塔利这样一个妻子,在这方面,是非常、非常有福气的。一想到他的弟媳妇,梅尔连带又想到他自己的妻子辛迪,她大概仍在来空港的途中。梅尔认为把自己的婚姻和别人的相比,自己的不如人家,这样比就是对妻子不忠实。不过有的时候,很难不作这样的比较。梅尔猜不透基思是否真正懂得——至少在这一个重要的方面——他是多么的福气。

  “另外,还有一件事,”梅尔说,“我过去从来没有提过,不过现在也许是时候了。我认为你一直没有告诉我关于在利斯堡发生的全部经过——那一天,那次事故。你大概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因为我看了全部的证词。有没有一些别的情况,你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

  基思稍稍迟疑了一下。“有。”

  “我琢磨就可能有。”梅尔措词非常谨慎;他意识到他们现在的交谈可能是关键性的。“不过我也琢磨过,要是你想让我知道,你就会对我说的。

  要是你不想,那么,这种事我也管不着。不过,在有些场合,要是你真关心一个人,譬如说,自己的兄弟,你就应该管起来,不管人家让不让你插手。

  所以说,我现在要把你的事当做我自己的事,管起来。”他柔声地加了一句:

  “你听进去没有?”

  “听了,”基思说,“我听进去了。”他心里却在想:他完全可以终止这次谈话;也许现在他就该终止这次谈话,马上终止——因为这种谈话毫无意义——只要打个招呼,走回雷达屏就可以结束这次谈话。梅尔会以为以后还可以继续谈,因为他并不知道以后两人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那一天在利斯堡,”梅尔坚持讲下去,“有些情况你从来没讲过,这和你的情绪有关,和你眼前的情绪有关,对不对?”

  基思摇摇头。“别谈这个,梅尔。求求你!”

  “那么我是说对了。这里面是有关系,是吧?”

  否认显而易见的事实又有什么用呢?基思点了点头。

  “有。”

  “你能告诉我吗?你总得告诉一个人。迟早你总得说。”梅尔的口气是在恳求,在敦促。“不管是什么事,你总不能把它放在心里一辈子。如果要告诉一个人,还有谁能比我更合适的?我能理解嘛。”

  你总不能把它放在心里一辈子。如果要告诉一个人,还有谁能比我更合适的?

  就基思而论,他哥哥的声音,甚或梅尔本人,象是穿过一条隧道那老远的一头来到他身边的。这条隧道的彼端还有别的一些人——纳塔利、勃里安、西奥、佩里·杨特——基思的一些朋友。长时期来,他和这些人已经失却了联系。而今,在这些人里面,梅尔伸出手来,竭力想要去掉横在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这条隧道可是够长的。这些年来,基思总是茕茕孑立,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已经变得非常疏远,隔膜很大。

  然而……

  “你是要我在这里对你讲?现在?”基思问话的时候,宛如另一个人在说话。

  梅尔催促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说真的,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基思内心深处有点波动,有想丢包袱的感觉,但是即使最终吐露了真情,这也无补于事……这能解决问题吗?人们向神甫忏悔不就为的是要解决诸如此类的问题吗?不就是为了求得精神上的解脱吗?不就是希望通过认罪自新以赎前愆吗?当然,也有不同之处:天主教的忏悔给人带来宽恕和自赎,而基思呢,他就是无法自赎,永远也不可能。

  至少他自己不认为这是可能的。这会儿他不知道梅尔又能说些什么。

  在基思头脑里的某处,有扇一直紧闭着的心扉,现在打开了一条缝。

  “我看我没有理由不对你讲,”他慢吞吞地说,“也用不了多大时间。”

  梅尔仍然没有出声。本能告诉他,如果讲得不对头,就会破坏基思的心境,把看似要讲出来的心里话又缩回去。而这心里话正是梅尔等了好久亟欲听到的。梅尔是这样想的:如果他最终能弄清楚基思愁苦的原因,他们俩也许可以合力来对付它。从他弟弟今天晚上的情景来看,还是应该早点把事情弄清楚才是。

  “你方才说了,”基思说,他的话声是刻板的。“你已经看了证词。那天发生的事你大部分也都是知道的。”

  梅尔点点头。

  “也有你不知道的,或者是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在审讯时没有提出来,我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基思犹豫不决,似乎不想再讲下去了。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为了你自己,为了纳塔利,为了我——你就说下去吧。”

  现在是基思在点头了。“我这就说下去。”

  他开始讲到一年半以前在利斯堡的那天早晨;讲到他去厕所时空中的交通情况;讲到主管佩里·杨特;讲了他让见习管制直接接替他。基思想讲出来他是如何的吊儿郎当,如何对工作漠不关心、有亏责守、对不起别人;他又如何迟迟不回到班上去,而后来回去已经为时已晚;那次事故,雷德芬一家的惨死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而别人又是如何代他受过的。现在他总算不知不觉地在做他一直想做的事,心里感到痛快一些。他的话就象长时间被截住的瀑布似的,在开始倾泻。

  梅尔仔细听着。

  走廊远处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有一个人的声音,是指挥塔值班主任的声音,在叫唤:“啊,贝克斯费尔德先生!”

  值班主任向他们身边走来。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奥德威警长在找你,贝克斯费尔德先生。雪天控制台也在找你。他们都在等你的电话。”他点点头。“嗨,基思。”

  梅尔真想喊出声来,让值班主任别作声,或者稍等一下,让他和基思两人单独在一起再谈几分钟。但是他知道已经不行了。值班主任的声音一出现,基思才讲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好象一个开关一下被扳到“关”的这一头去了。

  基思终究还没有来得及对梅尔讲他自己犯的罪过。他一面自然而然地回答值班主任和他打的招呼,一面在问自己:他为什么竟然开了这个头?他自己想从中得到一些什么东西呢?永远也得不到什么的,那件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没有任何忏悔之词——不管是对谁忏悔——可以祛除这一回忆。刹那间,他抓住了他错认为是一线微弱的希望,甚或是可以暂时消除痛苦的。但事实证明这是幻想,不能不是幻想。也许他的讲话在这个当口被打断是件好事。

  基思又一次感到“孤独这件外衣”,象厚厚的、无形的帷幕那样把他包了起来。在这帷幕里面,他孑然一身和他的思绪相处,而在他的思绪里面有一个秘密的刑房,任何人,即使是同胞手足,也不得其门而入。

  在那个刑房里……期待,永远是期待……只有一个解脱的办法,也就是他已经作出选择并将付诸实施的那个办法。

  “我看他们里面的人需要你回去,基思,”值班主任说。这是一种最最温和的申斥。基思今晚已经休息过一次,再次休息势必要加重别人的负担。

  这同时也是提醒梅尔,他虽然是空港经理,但是这里不属他管;当然这也许是无意的。

  基思嘴里咕噜了一下,冷冷地点点头。梅尔也无可奈何,目送他弟弟返回雷达室去。他所听到的一些话就足以使他相信他非常有必要听基思再讲下去。就是不知道何时、如何才能再听他讲下去。他在几分钟前已经突破基思的缄默和秘密。是否还能再来一次突破呢?梅尔带点儿绝望的情绪,对此表示怀疑。

  今天晚上是再也没法听到基思的心里话了,这是肯定的。

  “抱歉,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值班主任把双手摊开,象是猜透了梅尔的心思,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你总是尽力为每一个人操心。但是事情总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知道。”梅尔真想叹一口气,但是忍住了。象这样的事发生以后,唯一所能希望的就是还会有合适的时机。目前却必须去张罗其他等着要办的事。

  “请你再说一遍,”梅尔说,“方才的那些口信。”

  值班主任又重复了一遍。

  梅尔没有打电话给雪天控制台,而是朝指挥塔的下一层走去,进了屋。

  丹尼·法罗还在那忙忙碌碌的清理积雪的指挥台旁坐镇。

  梅尔处理了各家航空公司争要优先清除各自停机区积雪的问题。然后又查问那被堵的三○号跑道的情况。还是原来的情况,不过乔·佩特罗尼人已到了机场,负责设法移走陷在泥淖里的墨航707,跑道目下仍然无法使用。

  佩特罗尼在几分钟前曾用无线电报告说,他打算另外想个办法,把这架飞机在一小时内挪走。梅尔知道乔·佩特罗尼是出名的第一流的解决麻烦的能手,他断定现在提出要向他作更加详细的报告,不会有什么结果。

  梅尔在雪天控制台旁想起了奥德威警长给他的口信,在等着他的电话。

  梅尔琢磨警长人还在机场大楼,打了个电话差人去找。等不久,奥德威来接电话。梅尔原以为是关于梅多伍德居民反噪音代表团的事。结果不是。

  “梅多伍德的人开始进入大楼,但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到目前为止,也没有说要找你。”内德·奥德威回答了梅尔的询问。“等他们要找你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他说他来电话是他手下的人碰上了一个女人,在哭,在机场大楼的主楼里来回打转,显然是在瞎撞。“我们也问不出她什么来,她也没做什么坏事,所以我也不想把她带到警察局去。看样子她没去警察局反倒很不高兴似的。”

  “你怎么处理的?”

  奥德威抱有歉意地说:“今天晚上那里也不清静,我把她留在你办公室外面的休息室里了。我认为我该告诉你,免得你回办公室的时候觉得奇怪。”

  “可以嘛。她一个人在那里吗?”

  “我派了手下一个人送她去的,不过这个人现在大概已经走开了。她不会干什么坏事的,这我可以肯定。我们很快就再去盘问她。”

  “我在几分钟之内就要回我的办公室去。”梅尔说。“我来想想办法,看我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他自己也说不上,和这个陌生女人谈话会比方才和基思谈来得顺利一些,也许会更糟。想到基思,看样子要垮,梅尔心里深感不安。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查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了吗?”

  “查了,也就只查问到她的名字。听起来是个西班牙名字。你等着,我把这个名字记下来着。”

  奥德威警长停了一下,接着说:“她姓格雷罗。伊内兹·格雷罗太太。”

  坦妮亚没法相信,问道:“你是说昆赛脱太太登上了第2次班机?”

  “我看这是毫无疑问的,利文斯顿太太。一个小老太太,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在登机口替“金色巨艇”检票的那个人现在地区客运经理办公室里,屋内还有坦妮亚,和那个小青年彼得·柯克兰。柯克兰还在懊丧,因为昆赛脱太太在受他看管的时候把他捉弄了。

  柯克兰在几分钟前用电话通知所有环美的登机口注意有那么一个躲躲闪闪、行动飘忽的昆赛脱太太。这个检票员听到电话后就到这里办公室来报告。

  “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这里面有鬼,”检票员说。“今天晚上我们还放别的人上去了。他们全都下来了。”他接着又为自己辩解:“不管怎么样,整个晚上,我忙得够呛,我们人手不够,除了你在那里帮忙那一阵子,我一直是一个人顶两个人的工作,这你是清楚的。”

  “是这样,”坦妮亚说,“这我清楚。”她无意推诿责任。如果有谁必须对这件事负责,那就是坦妮亚自己。

  “你刚走,就出事了。利文斯顿太太。那个老太太说了她儿子的什么事,我记得是说他忘了他的钱夹子。她还给我看来着。她说里面有钱,我就没有接她的。”

  “她早就料到你不会接。这是她经常玩弄的一个花招。”

  “这我可不知道啊,所以我让她上去了。直到几分钟前我听到电话,我再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她把你蒙了,”彼得·柯克兰说。他斜着眼看了一下坦妮亚。“她当然也把我蒙了。”

  检票员把头摇摇。“即便在目前,如果没有必要,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可她就是上了飞机了。”他谈到旅客科点的人数和收的票不符,后来舷梯主管人又决定不能再拖时间,还是让飞机开走。

  坦妮亚赶紧问他:“第2次班机大概已经起飞了吧?”

  “是啊,起飞啦。我一路来这里的时候问了一下。就算还没有起飞,我看他们也不会把飞机倒回来的,尤其是今天晚上。”

  “是啊,他们不会这样干的。”坦妮亚知道“金色巨艇”不会仅仅为了艾达·昆赛脱而掉转航向重新降落的。把一个偷乘飞机的人弄下飞机,费掉的时间和经济上的损失要值好几千元,远远超过把昆赛脱太太带往罗马再把她带回来的花费。

  “飞机会不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加油?”坦妮亚知道去欧洲的班机有时会在蒙特利尔或纽芬兰作未经规定的停留以便加油。如果停的话,就还有机会把昆赛脱太太拉下飞机,不让她称心如意地一直飞到意大利去。

  “我问了地面指挥所,”检票员说。“根据飞行计划,他们是直飞,中途不停。”

  坦妮亚生气地说:“那个该死的老太婆!”

  艾达·昆赛脱太太这下可以乘到意大利再回来,这中间可能要在飞机上待一宿,还得供应她膳食——全都算在公司的账上。坦妮亚生气了,她低估了这个老太太不愿被送回西海岸的决心。她原以为昆赛脱太太就只想去纽约,这一估计也错了。

  就在十五分钟以前,坦妮亚还在把她和昆赛脱太太之间正在展开的较量看成是一场斗智。如果是斗智的话,那么这位来自圣地亚哥的小老太太无疑是得胜了。

  坦妮亚怀着并不合乎她的性格的狠心肠,希望公司这次能破例对昆赛脱太太提出起诉。不过她知道公司是不会这样做的。

  年轻的柯克兰刚想说什么。

  坦妮亚没等他开口就拦住他说:“嘿,别说了!”

  柯克兰和检票员刚走了不到几分钟,地区客运经理回进了办公室。这位经理叫伯特·韦瑟比,是个工作勤奋,也催着别人使劲干的行政人员,四十快过,是通过艰苦的奋斗才爬到目前这个地位的。他早先是在舷梯上管行李的。他通常是体贴人的,有幽默感。可今天晚上,人累了,情绪不佳,这是三天不断的紧张造成的。他不耐烦地听了坦妮亚的汇报。她在汇报的时候自己承担了主要的责任,只是在无意中提到了彼得·柯克兰。

  地区客运经理把一只手掠一掠稀疏灰白的头发说:“我要查一查还有没有说漏的。也就是这些说漏的把事情全部弄糟了。”他考虑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是你给我们找来的麻烦,你得想办法补救。通知班机调度,要他们通过公司的无线电呼叫第2次班机的机长,把情况告诉他。我也说不上他能采取什么措施。我个人希望把这个老乞婆从三万英尺高空掷出去。不过那是要由机长来决定的。对了,机长是谁?”

  “是德默雷斯特。”

  地区客运经理嘟囔说:“是他啊。他大概要想这个玩笑不轻,管理处太无能了。不管怎样吧,建议他着陆以后把那个老货扣在机上,没有人跟着,别让她下飞机。要是意大利当局想把她关进牢房,那就再好不过。再给我们罗马站的经理发个信号。飞机到了那里,就是他的事了。我希望他身边的人比我身边的人要得力一些。”

  “是,先生。”坦妮亚说。

  她开始向地区客运经理谈另外一件有关第2次班机的事情: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看见一个带着公文包、神色可疑的人上了飞机。地区客运经理不等她说完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不管它!那些海关的人想要我们干什么?干他们份内的事?只要不牵涉到我们公司,那个人爱带什么,我才管不着呢。海关想要知道包里藏的是什么,让他们自己通知意大利海关去查,我们可不能查。我去查,倒霉的是我,也许还要得罪一个买票坐飞机的乘客。那要查的东西和我们又是毫不相干的。”

  坦妮亚犹豫了一下。虽然她并没有亲眼看到这个带公文包的人,但不知什么缘故,她总感到局促不安。她曾听说有过这样的事……当然,这样想是荒诞的……

  “我是在想,”她说,“他可能根本不是走私。”

  地区客运经理厉声地说:“我说了,不管它。”

  坦妮亚走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着手写一条有关艾达·昆赛脱太太的通知发给德默雷斯特机长。

  2

  辛迪·贝克斯费尔德乘出租汽车从城里前往空港,一路上靠着车的后座闭目养神。车外,雪还在下个不停,由于交通拥挤,出租汽车开得很慢,可是这些她都没有觉察到,也不在乎,因为她有的是时间。她浑身上下是一阵阵肉体上的快感和满足(辛迪不知道“惬意”这个词儿是不是贴切?)。

  这都是出自德勒克·艾登所赐。

  艾登出席了为筹募阿奇多纳救济基金而举办的鸡尾酒会(辛迪依然弄不清楚是哪个阿奇多纳),灌了她一杯度数很高的波旁威士忌酒,接着直截了当地向她求欢。德勒克·艾登直到今天也只不过是《太阳时报》一个薄有名声的二流记者,一副色迷迷的长相,举止散漫,穿的衣服从来不熨,不三不四。他那辆“雪佛兰”牌汽车破旧不堪,里外都脏透了。正是在辛迪撤除一切防范,需要一个男人(随便什么男人都行),而且要求不高的时候,德勒克·艾登乘虚而入。想不到他竟是辛迪生平最满意和最够劲的情夫。

  辛迪生平从来没有领教过象他这样的人。噢,老天爷!她想: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肉欲和肉体上的满足的话,她今晚算是领略到了。更确切地说,她既然已经和德勒克·艾登有染……亲爱的德勒克。……她以后还要找他,而且经常要找他。好在德勒克显然对她也有同感。

  辛迪仍然靠着出租汽车的后座,心里回味着过去的两小时。

  他们刚才坐在那辆破旧不堪的“雪佛兰”车里,从密执安湖酒店开往中心商场附近的一间小旅馆。守门人很瞧不起那辆车,但德勒克·艾登似乎并不在意。旅店的夜班掌柜在门厅等着他们。辛迪估计她的这个伴侣早先打电话时,有一个电话是打到这里来的。住店不需要办什么手续,夜班掌柜直接把他们领到十一层搂的一个房间。留下钥匙后,他匆匆说了声“晚安”就走了。

  那个房间很一般,是老式的,陈设简单,家具上有香烟烧坏的痕迹,但还算干净。房星有张双人床,床边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瓶还未打开的威士忌酒,一些下酒的东西和冰块。放酒的盘子上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旅馆经理敬赠”。德勒克·艾登看了看卡片,然后把它放进口袋里。

  后来辛迪问起那张卡片时,德勒克解释说,“旅馆有时给新闻界的人送这送那。碰到这种事,我们不许什么愿,报纸是不干这种事的。不过,有时记者或编辑觉得如果对这家旅馆有利的话,会把它的名字写进报道里去;如果对它不利,譬如说死了人,我们就不把它写进去,因为旅馆忌讳这种事。

  我说过,反正不许愿,尽力而为就是了。”

  他们边喝酒边说话,接着又喝一杯。在喝第二杯时,德勒克开始吻辛迪。

  过不久,她开始体会到他的手有多么柔和。一开始时,他用手来回抚摸她的头发,弄得她全身都能感觉到,接着他的手开始慢悠悠地,探索着,啊!真是慢吞吞的啊!就在这时,辛迪开始意识到这一手也许是与众不同的。……

  后来,辛迪肯定她喜欢德勒克·艾登的地方很多,其一就是他完全不尚空谈。高潮过后十分钟,当辛迪的呼吸恢复正常,心跳重新变得有规律时,德勒克·艾登用一只手支起身体,点了香烟,一人一支。

  “咱俩行,辛迪。”他笑着说。“多久咱俩再来一次,以后还要多多的来。”辛迪懂得这说明两件事:他们适才的经历完全是肉体上的,情欲上的奇遇,如此而已,在这一点上,双方都清楚谁也不想装模作样;另一方面,他们俩也确实一起登上了象是涅槃那样罕有的胜境,在肉欲方面,两人是如鱼得水,绝对融洽。现在,什么时候需要,他们两人随时可以一起进入一个别人无法领略的肉体上的乐园。

  这样的安排正合辛迪的心意。

  她不知道,除掉床第之间,她和德勒克·艾登还能有多少共同之处。他在社交场合肯定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人物。辛迪不假思索就明白,如果人们在大庭广众看见她同德勒克在一起,那是得不偿失的。此外,他已经表白过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是牢靠的,辛迪猜测是他在家里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房事,对这一点她深表同情,同病相怜嘛!

  说实在的,德勒克·艾登是值得当做个宝贝的——但这里不许搀杂真正的情感。她会把他当做宝贝的,但辛迪决定不使自己缠住他,也不让两人过从太密。象今晚这样的事,一次就够辛迪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一想起来回味无穷。她关照自己要稍稍矜持一点,好让德勒克·艾登老是需要她,就象她自己需要艾登一样。这样,事情就可以常年累月延续下去。

  辛迪有了德勒克之后,还奇怪地取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现在在性生活方面已另有所欢,而且相当的满意,这就使她可以更客观地在梅尔和莱昂内尔·厄克特之间进行选择。

  她同梅尔的婚姻关系从某些方面来说已经结束。他们在思想上和两性关系上已经疏远,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争执也会引起大吵大闹。如今梅尔看来全部心思都用在他那个可恶的空港上。看样子,梅尔和辛迪之间的隔阂正日益加深。

  莱昂内尔除了床第之间外,各方面都是令人满意的。他一直想离婚,以便同辛迪结婚。

  梅尔讨厌辛迪在社交上的野心。他不仅不鼓励,而且加以阻挠。可是莱昂内尔在伊利诺斯州的社交界却是很有地位的,他不觉得辛迪在社交上追求的东西有什么不好,而且愿意也能够帮她的忙,使她如愿以偿。

  在这以前,辛迪由于想起她同梅尔结婚后十五年的生活,想起他们以前一起度过的思想上和肉体上的美好时光,使她难以做出选择。她曾模糊地希望过去的一切,包括性生活的满足,总会重新恢复。可是她现在也暗自承认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

  作为床第上的伙伴来说,莱昂内尔满足不了她,或者根本不能满足她。

  梅尔亦然,他至少不会再找辛迪。

  但如果不把房事考虑在内——现在她有了德勒克·艾登,他象是她偷偷藏在马厩里的一匹种马,这就可以不把房事问题考虑在内——莱昂内尔就远远胜过梅尔了。

  在出租汽车里,辛迪睁开了眼睛,陷入沉思。

  在同梅尔谈话之前,她不会断然作出任何决定。辛迪根本不喜欢这样做,总是拖到实在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才作出决定。何况还牵涉到一些无法估计的情况:孩子怎么办;她会怀念同梅尔在一起多年的生活,因为并不都是没劲的;你要是曾经对某人怀有深厚的感情,你是决不可能完全摆脱掉的。但她感到高兴的是她毕竟决定今晚出来跑一趟。

  汽车早已离开市区,辛迪头一次欠身朝黑暗中窥探,想看看他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可是她没法看清。透过模糊的车窗她能看到的就是雪和许多全都开得很慢的车辆。她琢磨他们已经上了肯尼迪高速公路,别的就弄不清了。

  她知道出租汽车司机在后景镜里看着她。但辛迪说不上这个司机是怎样一个人;她在旅馆前面钻进汽车后座时根本没有注意;当时她和德勒克是分别离开旅馆的,因为他们商定还是打一开始就谨慎一点好。不管怎样,今天晚上,一张张面孔,一个个身躯,都象是德勒克·艾登的。

  “那是波尔塔奇公园,太太,”司机说,“我们快到空港了。用不了多久啦。”

  “多谢。”

  “除了我们,还有不少车子。估计那些空港的人一定碰到了什么问题,大概是这场大风雪以及其他等等造成的。”

  这同我有什么相干?辛迪思量着。难道除了那个讨人厌的空港,就不能谈谈或者关心一些别的事了吗?不过,她没有作声。

  到了候机楼大门,辛迪付了车钱。为了避开飞舞在天篷下和便道上的湿漉漉的雪花,她赶紧往里走。她在穿过主厅的人群时,绕过一大群人,看样子,他们是要搞示威什么的,因为有几个人在帮忙安装轻便的广播系统。辛迪多次看见同梅尔在一起的那个黑人警察中尉正在和人群里两、三个人谈话,看样子他们是领头的。那个警察使劲地摇着头。辛迪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个地方没什么东西会使她感兴趣的——她一直往前走,朝着夹层楼里的空港管理部办公室走去。

  所有办公室里的灯全都亮着,但里面大多没有人,也没有白天上班时候的那一片打字机声和嗡嗡的谈话声。辛迪心里想,至少有人还是有点脑子的,晚上还想着回家。

  她只看见一个穿着并不入时的中年妇女呆在梅尔办公室的接待室里。她坐在一张小沙发椅上,两眼发直,连辛迪进屋她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女人的眼圈红红的,象是刚哭过的样子。从她穿的湿透了的衣服和鞋子来看,她曾在外面大风雪里呆过。

  辛迪稍带好奇心地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就走进梅尔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辛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等着。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重又美滋滋地想起了德勒克·艾登。

  过了大约十分钟,梅尔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辛迪发觉他比平时跛得更厉害。

  “噢!”他看到辛迪似乎有点诧异,随即转身回去把门关上。“我真没想到你还会来。”

  “我看你是巴不得我不来。”

  梅尔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你来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至少解决不了你可能在想的问题。”他一面打量着他的妻子,猜不透她今晚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什么。好久以前他就了解,辛迪这个人的动机,往往是复杂的,而且总是同表面上的动机大相径庭。不过,他还得承认:辛迪今天晚上的模样儿特别标致,容光焕发,十分迷人。可惜这种诱惑力对他已是再也不起什么作用了。

  “那你就说说看,”辛迪说,“你认为我心里在想什么问题。”

  他耸了耸肩膀。“我觉得你是想要吵一架。我认为我们在家里已经吵得够多的了,没有必要再在这儿又安排那么一次。”

  “也许我们还不得不在这儿对某个问题安排一下,因为你近来很少回家。”

  “如果气氛比较融洽一点的话,我是会回家的。”

  他们才谈了几秒钟,辛迪就意识到彼此已经开始干起来了。看样子,事到如今,两人一谈总就要吵。

  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回敬了一句,“是吗?这可不是你平时提出不回家来的理由。你一直说你呆在空港是有重要的事情在身——如有必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呆在空港。照你说的,空港老发生许许多多要紧的事嘛。”

  梅尔顶撞了一句,“今晚就是有要紧事。”

  “别的晚上呢,也有?”

  “如果你是问我有时是不是宁愿呆在这里而不愿回家,那么,让我告诉你,是这么一回事。”

  “你总算头一次说了实话。”

  “我就是回了家,你总是象今晚这样跟我胡搅蛮缠?”

  他的妻子气冲冲地说,“原来你今天晚上本来就不打算回家的!”

  “不对,我是打算回家的。我对你说了的。可是……”

  “可是什么!”辛迪感到她的脾气又快发作了。“你巴不得出什么事,好让你走不了,每回都是这么巧。这样,你就可以溜到别处去,借口也有了。

  你骗得了自己,但骗不了我,因为我知道你在扯谎,弄虚作假。”

  “冷静点,辛迪。”

  “我就是不冷静。”

  两人怒目相视。

  梅尔自忖,他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象没有教养的孩子那样对骂;耍小心眼;反唇相讥;在这些方面,他自己同辛迪不相上下。他们一吵架,就会发生些事情使他们两人都有失身份。他不知道两个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在闹别扭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的。这是不是因为他们互相太了解各自的弱点,因此才可以互相揭短?他曾听人说过,一对感情破裂的夫妇,会把双方的最丑的东西都暴露无遗。就他自己和辛迪的情况来说,确实是这样。

  他试图说话比较讲道理些。“我不认为我是扯谎,也不是弄虚作假。你说我巴不得出什么事,好让我避开这些社交活动,在这一点上你也许说对了,因为你知道我讨厌这些活动。不过,我自己并没有这样巴不得出事。”

  辛迪默不作声,他就继续说下去,“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今晚确实打算进城找你去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也许象你说的,我不真心实意想去,这我也说不上。但有一点我是明确的,打从大风雪开始以来,这可不是我故意安排的,发生了许多事儿——这次是真的——使我脱不开身。”他朝外屋点了点头。“其中有一件事就是外面坐着的那个女的。我答应奥德威中尉,我自己同她谈一谈。看样子,她是碰上什么麻烦事。”

  “你的老婆也碰上了麻烦事,”辛迪说,“外面那个女人可以让她等一等。”

  他点了点头,“好吧。”

  “我们都够受了吧!”辛迪说。“你和我都够受了,对不对?”

  他等了一下才回答,因为他不愿仓促行事,可是他清楚事情终于闹出个头了,这时想要逃避现实是愚蠢的。“是的,”他终于说出了口,“我看我们是够受的了。”

  辛迪立刻回嘴说,“那你就改一改!那你就同我一样看问题!过去一向是听你的,干什么,不干什么。那你就照我的意思去办……”

  “你要我一个星期六个晚上打着黑领结出去,第七个晚上又打白领结出去?”

  “怎么,不行吗?”辛迪激动而又傲慢地盯着他看。他一向欣赏她那种娇嗔薄怒,即使是针对着他而发的,也挺有意思。即使在目前也是……

  “这种话我也会说,”梅尔对她说。“什么改啊!改啊的!问题是人们不会改变他们的本性;而是迁就——两个人要互相迁就;结婚就是要互相迁就嘛。”

  “迁就不应该是单方面的。”

  “我们从来不是这样,”梅尔反驳说,“不管你怎么看,我一直在努力迁就你;我想你也是这样。我说不上谁迁就得多一些;显然,我会说是我,你会说是你。关键是尽管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搞迁就,但就是迁就不了。”

  辛迪慢条斯理地说,“我想你说得对。不管怎样,最后这些话算是说对了。我一直也是这样看的。”她停了一下,又说,“我想我要离婚。”

  “你可得拿稳主意才是。兹事体大。”梅尔心想,辛迪即使到现在还是犹疑不决,等着他帮她作出决定。如果他们刚才所说的不是那么认真的话,他准会笑起来的。

  “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辛迪说。她又更加肯定地说了一遍。“是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梅尔平心静气地说,“那么,我认为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个正确的决定。”

  辛迪犹疑了一下。“你也打定主意了?”

  “是的,”他说。“我打定主意了。”

  对方没有异议,对答如此干脆,似乎倒使辛迪感到为难了。她问道,“那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是的。”

  他们还在对视,但气已经消了。

  “唉!”梅尔身子动了一下,好象要向前迈一步的样子。“我很抱歉,辛迪。”

  “我也很抱歉。”辛迪站在原地不动。她的声音显得更有把握。“不过这是最明智的,可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是的,我看是这样。”

  这会儿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剩下的就是要处理具体的细节了。

  辛迪已在着手作出安排了。“罗伯特和利比当然要归我,不过你随时可以来看她们。我决不会为难你的。”

  “我料你也不会为难的。”

  梅尔在思量,这也对,女孩子跟母亲是天经地义。不过,他会想她们两人的,特别是想利比。不过在外面见面,即使经常见到她们,总比不上天天在家里一起生活。他想起今晚同小女儿在电话上的谈话;利比先是问他要什么来着?是一张二月份的图。眼前就有这样的一张,上面标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弯路。

  “我还得去找个律师,”辛迪说。“我会告诉你是谁。”

  他点了点头,但不知道别人在决定离婚之后,是否都是这样平平淡淡地终止婚约的。他把这看成是文明的办事方法。不管怎样,辛迪看来已经迅速地重新冷静下来了。她坐在先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照着粉盒里的镜子,往脸上涂脂抹粉。梅尔甚至认为,她的心早已不在此地,因为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梅尔原以为,在这样的场合,女人往往会比男人更容易动感情些,但辛迪一点也没有什么表示。相反,他自己却差点要掉泪。

  他听见外屋有点声响,是有人讲话和走动的声音。有人在敲门,梅尔喊道,“进来!”

  原来是奥德威中尉,他进来后,随手把门带上。一见辛迪,他说,“噢,请原谅,贝克斯费尔德太太。”

  辛迪抬头看了一眼,又朝别处望去,没有答理。奥德威对屋里的气氛很敏感,所以一时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过一会儿再来吧!”

  梅尔问道,“什么事?内德。”

  “就是那反噪音的示威;那些梅多伍德来的人。主厅里有好几百人,还不断有人来。他们都要求见你,不过我已经按你的主意说服他们派一个代表团来。他们选了六个人,还有三个记者;我说记者也可以来。”那个警察朝接待室点了点头。“他们都在外面等着。”

  梅尔知道,这个代表团是要接见的。他从来都愿意同任何人谈话。

  “辛迪,”他恳求道,“这要不了多长时间。请你等一下,行吗?”梅尔见她不回答,又说,“求求你。”

  她还是不理睬他们两人。

  “我说,”奥德威说,“要是现在不方便,我可以告诉这些人改天再来。”

  梅尔摇了摇头。已经答应了人家,而且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你还是把他们带进来吧!”那个警察转身走开。梅尔又说,“噢,我还没跟那个女人谈话呢……我把她的名字忘了。”

  “格雷罗,”奥德威说。“你不必同她谈了。我进来时,她好象要走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梅多伍德的六个人——四个男的和两个女的——开始鱼贯而入。新闻界的三个人也跟着进来。其中一个是《论坛报》的机灵、年轻的记者,名叫汤姆林森,他负责采访空港和整个航空界的消息。梅尔同他很熟,而且对他能准确地、公正地作出报道,表示器重。汤姆林森的署名文章也偶尔在全国性的杂志上出现。另外两个记者同梅尔也有一面之交——一个是《太阳时报》的男青年,另一个是当地一家周刊的女的,年纪稍大一些。

  门开着,梅尔可以看见奥德威中尉正同外面那个女人格雷罗说话。她站在那里扣上衣。

  辛迪还在老地方一动也不动。

  “晚安。”梅尔作了自我介绍,然后指了指他办公室四周的小沙发和椅子说,“请坐。”

  “好,我们这就坐下,”代表团中的一个男的说。他穿得十分讲究,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样子是那些人当中领头的。“不过,我得讲清楚,我们可不是图舒服到这里来的。我们有话要说,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希望你也这样答复我们,不要来许多模棱两可的一套。”

  “我尽量照办。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我是律师。我代表这些人和楼底下所有的人。”

  “好,弗里曼特尔先生,”梅尔说,“那就请开始吧。”

  通往接待室的门还开着,梅尔发现刚才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这时,内德·奥德威走了进来,随手把办公室的门带上。

  3

  环美航空公司第2次班机飞出林肯国际已有二十分钟。它一直在爬升,再过十一分钟,就在底特律附近,它将达到三万三千英尺的高空。这架座机现已进入它的航道和去罗马的大圆形路线。在过去的几分钟内,它是处在光滑的天空里面,风云以及与之俱来的汹涌湍流现在都在它很远的下空。一轮缺掉四分之一的月亮就悬在上空前方,象一盏斜倚着的灯笼。四周是皎洁的群星。

  驾驶舱里那一开始的紧张状态已经过去。哈里斯机长通过扩音系统向乘客们报告飞机的进程。三个驾驶员正在安定下来,从事远程空航的例行工作。

  在哈里斯机长和德默雷斯特身后,第二驾驶员的桌子下面,传来一阵嘹亮的钟鸣也似的声音。与此同时,在风门杆前面的无线电仪表盘上,有一个琥珀色的信号灯开始一闪一闪的发亮。这些声和光都是表明选择呼叫无线电系统里来了无线电话。通过这个系统,地面可以个别呼叫空中大部分的座机,象是私人电话似的。环美和其他主要航空公司的座机,各有它自己不同的呼叫电码,是自动收发的。方才的信号是发给N-731-环美座机的,别的座机是既看不见也听不到这个信号的。

  安森·哈里斯正在对着空中航道控制台的频率听无线电,现在把它拨掉,并回答说:“这里是环美2。”

  “班机2,这里是环航调度员,克利夫兰。我有一条林肯国际航空港地区客运经理发给机长的通知。你做好抄录的准备以后,就见告。”

  哈里斯看到弗农·德默雷斯特也改变了无线电的频率。德默雷斯特把一本拍纸簿拉到身边,点了点头。

  哈里斯发出指示,“我们准备好了,克利夫兰。请开始。”

  通知是坦妮亚·利文斯顿写的,是关于第2次班机上一个偷乘飞机的人,艾达·昆赛脱太太的。在通知发布的过程中,两个机长都开始笑了起来,里面描述了这个圣地亚哥小老太的模样。通知最后请求核实昆赛脱太太是否在这次班机上面。

  “我们这就去核查,查完告诉你们。”哈里斯向对方作了答复。等对方发送完毕,他把无线电重新拨回到空中航道管制台的频率。

  弗农·德默雷斯特,还有第二驾驶员乔丹,他是在他座位附近头上的扩音机里听到这个通知的,都大声笑了起来。

  这个第二驾驶员说:“我没法相信!”

  “我信。”德默雷斯特格格笑出声来。“地勤都是些傻瓜蛋,一个古色古香的老宝贝把他们全都骗过了!”他按了一下呼叫前舱电话的电钮。“嗨!”

  他叫道。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乘务员。“告诉桂温,我们要她到办公室来。”

  驾驶舱门打开的时候,他还在格格地笑。桂温·米恩走进舱来。

  德默雷斯特把选择呼叫送来的通知,以及昆赛脱太太的模样念了一遍。

  “看见她没有?”

  桂温摇摇头。“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到经济舱去呢。”

  “这就去,”德默雷斯特对她说,“看看有没有那个老妇人。发现她不应当有什么困难。”

  “她要在的话,你要我怎么处理?”

  “啥也不用管。回来报告。”

  桂温就去了几分钟。等她回来的时候,她和其余的人一样哈哈大笑。

  德默雷斯特在他的座位上转过身来问:“她在吗?”桂温点点头。“在,座位号码是14-B。就是通知里讲的那副嘴脸,不过更加突出。”

  第二驾驶员问:“多大了?”

  “最少有七十五,也可能快八十。有点象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

  安森·哈里斯回过头来说:“更象电影《毒药与老妪》里的人物吧。”

  “她真是个偷乘飞机的人吗,机长?”

  哈里斯耸耸肩说:“地勤人员是这么说的。我看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你方才点的人数不对头。”

  “我们很容易就可以查清楚,这没有问题。”桂温自告奋勇地说。“很简单,我再回去,查看一下她的票根就可以知道。”“不,”弗农·德默雷斯特说,“别这样做。”舱内其余的人在放暗了的灯光下带着好奇心使劲地看着他。一两秒钟后,哈里斯把双目移回飞行仪表上去;第二驾驶员乔丹也转身回到他的油量图表上去。

  “等一等。”德默雷斯特对桂温说。在她等着的时候,他用公司的无线电话,对航道上的检查点作了报告。报告完毕,他说:“要求我们做的就是看看那个老太太是否在飞机上面。行,她在。我要告诉班机调度的也就这一些。我猜他们会有人在罗马等着她的。我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即使想采取行动也不行。这位老姑娘目前已经上了飞机,我们也不会转回去,何必让她在这八个小时里心情不舒畅呢?所以还是不要去惊动她吧。也许,等我们快到罗马的时候,我们告诉她,她的事我们早就察觉,到那时候,给她的震动就不会太大。在目前,让她高高兴兴享受这次航行。给这位老奶奶来一份吃的,她可以安安静静地看一场电影。”

  “说实在的,”桂温一面说,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有时候,你真叫我喜欢你。”

  桂温离开驾驶舱后,德默雷斯特还在格格地笑,一面改变无线电的频率,向克利夫兰的调度发回报告。

  安森·哈里斯已把烟斗点上,他在调整自动驾驶仪的时候把头抬起,淡淡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你是喜爱上年纪的娘儿们的。”他的话声强调了“上年纪”这字眼。

  德默雷斯特微微一笑。“我喜欢年轻的。”

  “我听说是这样。”

  有关这个偷乘飞机的人和事以及他对此作出的答复使德默雷斯特的心情非常愉快。他比几分钟以前显得更为轻松,他又加了一句:“机会是要改变的。你和我很快就必须满足于和不那么年轻的娘儿们相处。”

  “我早就是这样的了。”哈里斯凑在烟斗上吸了一口。“已经有相当一个时期了。”

  这两个驾驶员都把套在头上的无线电受话器的一个耳机往上推。这样他们既可以正常交谈,万一有无线电话打进来也可以听到。驾驶舱里的各种声响持续不断,但不是响到什么也听不见,却又足以保证两人私下的交谈。

  “你总是一杆子到底的,是不是?”德默雷斯特说。“我是说,和你的老婆。不惹草拈花;在休整耽搁的时候,我看见你在看书。”

  哈里斯听说也微微一笑。“有时候,我就去看电影。”

  “有任何特殊原因吗?”

  “我老婆是个女乘务员,在DC-4型飞机上的。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她对一些情况很清楚:一起睡觉、怀孕、堕胎这些事。后来她当上了主管人,在工作上处理不少这样的事。不管怎样吧,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答应了她一件事——一个明显的条件。我一直信守这一条。”

  “我猜那么些孩子也是促使你信守诺言的一个原因。”

  “也许。”

  哈里斯又一次对自动驾驶仪稍作调整。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出于所受过的训练和习惯,对面前、两旁和上方用指示灯照亮的各种仪表来回扫视。如果飞机上哪里有什么毛病,仪表上立刻就能显示出来。现在什么毛病也没有。德默雷斯特说:“几个孩子?六个?”

  “七个。”哈里斯笑笑。“四个是在我们计划之内的,有三个不在计划之内。可全部完成了任务。”

  “那些不在你们计划之内的——你们在他们出生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采取任何措施吗?”

  哈里斯严峻地斜着眼瞟了一下。“堕胎?”

  弗农·德默雷斯特提这样一个问题是出于冲动。一说出口,他就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显然,早些时候,他和桂温的两次谈话引起了他对孩子问题的总的想法。不过他对某一问题——例如,让桂温堕胎的问题——想得那么多并不合乎他的性格,而这一问题基本上是个简单而又直截了当的问题。尽管如此,他对哈里斯的反应抱有好奇心。

  “对,”德默雷斯特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安森·哈里斯干脆地说:“我的回答是不。”他那严峻的神色有所缓和,接着说:“我在这方面的观点正好是非常强烈的。”

  “由于宗教上的原因?”

  哈里斯摇摇头,表示不对。“我是个不可知论者。”

  “那么你是什么样的观点呢?”

  “你真想听?”

  “夜长着呢,”德默雷斯特说,“干吗不听听呢?”

  在无线电里,他们听到航道管制中心和去巴黎的一架环球航空公司班机之间的对话。那架飞机是紧接着环美第2次班机起飞的。环航的喷气座机在后面十英里,在好几千英尺的下空。就在第2次班机继续爬升的同时,环航的班机也在爬升。

  大多数有警觉的驾驶员,在听到其他飞机的发报声后,在头脑中保持着附近交通状况的部分情景。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都把这一最新的报道和早先注意到的其他报道加在一起作为参考。等地对空的对讲结束之后,德默雷斯特敦促安森·哈里斯说:“讲下去。”

  哈里斯检查了他们的航道和高度,然后重新把他的烟斗装满。

  “我研究过不少历史。我在大学里的时候开始对历史发生兴趣,后来一直在研究,没有间断过。也许你也曾这样做过。”

  “不,”德默雷斯特说。“我看书从来只限于我不得不看的书。”

  “哦,如果你把它通读了——我是说历史——有一件事很突出。人类每一小小的进展是基于一个单一的、简单的原因而发生的:个人地位的提高。

  每一次文明进入另一个时代,它比原来的要稍稍进步一些,也更加开明一些,那是因为人们更加关心旁人,并把他们当成一个个的人来尊重他们。在人们不关心旁人的时候,那就是往后倒退的时代。即便是一部简明的世界通史—

  —如果你曾读过这样一本历史书的话——也可以证明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就相信你这种说法吧。”

  “你可以不相信。但是这方面的事例是极多的。我们废除了奴隶制,因为我们尊重作为个人的人的生命。同样的理由,我们不再把孩子绞死,而且差不多与此同时,我们发明了人身保护权,而今天,我们已经创立了人人都享有的公正,或者说,非常接近于我们所能达到的公正。最近,大多数愿意思考问题的人都反对死刑,倒不完全是为了那些要被处决的人,而是为了杀死一个人的生命——任何人的生命——会给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而我们所说的这个社会就包括了你我每一个人。”

  哈里斯讲到这里停住了。他的身子离开椅背向前靠,从灯光调暗了的驾驶舱里向外张望,看看笼罩着他们的夜色。在皎洁的月光中,他可以看到下面一片苍茫,乱云飞渡。根据气象预报,在抵达中大西洋之前,一路上都有连绵不断的浮云,所以今天晚上无法瞥见地上的灯光。在离开这架座机几千英尺的上空,另一架飞机在朝着相反的方向飞行,它的灯光一闪而过,随即就消失了。

  坐在两个驾驶员后面的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探身向前,调整一下风门杆装置,补偿第2次班机已经增加的高度。

  德默雷斯特等乔丹调整完毕,向安森·哈里斯提出异议。“死刑和堕胎相差何啻十万八千里。”

  “不然,”哈里斯说。“你想一想就会知道相差不是太远。两者都关系到尊重个人生命的问题,关系到文明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前进的。奇怪的是,你听到人们发表议论,主张废除死刑,同时又主张使堕胎合法化。他们没有看到这样一种反常的现象:一方面是提高人的生命的价值,另一方面又在降低它的价值。”

  德默雷斯特还记得他今天晚上对桂温说的话。现在他又重复了一遍。“一个没有生下来的孩子没有生命——它并不是一条人命。它是一个胚胎,不是一个人。”

  “让我问你一件事,”哈里斯说。“你见过一个打下来的胎儿吗?我是说,在事后。”

  “没有。”

  “我见过一次。我认识的一个大夫拿给我看的。它装在一个玻璃缸里,泡在甲醛水溶液里面。我那个朋友把它放在碗柜里。我不清楚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但他告诉我,要是这个婴孩活下来的话——要是没有被拿掉——是一个正常的儿童——一个男孩子。它确实象你所说的是个胎儿,不过它也是个人。一应俱全;每一部分都已形成,完备无缺;脸蛋长得不错,有手,有脚,有脚趾,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阴茎。你知道我当时看了作何感想?我感到惭愧;我不知道我当时在哪里;当这个男孩子还不能自卫正被杀害的时候,其他所有正派、敏感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因为事情竟然就这样发生了;虽然在多半的情况下,我们怕用杀害这个字眼。”

  “天哪!我没有说等到一个婴儿已经长成那个样子还应该把它拿掉。”

  “可你知道吗?”哈里斯说。“在受孕八个星期以后,一个胎儿就已发育完全,凡是一个足月生下来的婴儿所有的,它全有。到第三个月,胎儿成形,和一个婴儿一模一样。所以,你怎么来划分这个界限?”

  德默雷斯特嘟囔着说:“你应该去当律师,不是当驾驶员。”说是这样说,他发现自己在琢磨桂温的身孕已有多久。然后一算:如果是象她告诉他的那样在旧金山受的孕,那么这是八、九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这样,假如哈里斯说的属实,它现在差不多已是个成了形的婴儿了。

  现在又到了向空中航道控制中心打报告的时候。弗农·德默雷斯特打出了报告。他们现在三万二千英尺高空,接近他们需要爬升的最高点,再过片刻工夫,就要进入加拿大的边境、飞进安大略省南部上空。底特律和温莎,这两个隔界相望的城市,本应是一派灯火,在几英里外就可以看到。今晚,却是漆黑一团,这两个城市就在右舷下方某处被包裹起来了。德默雷斯特想起,就在他们起飞之前,底特律大都会航空港已经关闭。风雪正在东移,这两座城市此刻大概是首当其冲。

  德默雷斯特知道桂温·米恩和其他女乘务员在客舱里正要供应第二巡饮料,而在头等舱里,还要供应热的小吃,用的是高级瓷器。

  “我先对你说了,我在这方面的感情是强烈的。”哈里斯说。“人不一定有宗教信仰才能具有人类的道德观念。”

  德默雷斯特嚷嚷道:“或者说才能具有乖僻的想法。无论如何,有你这种想法的人正在败下阵来。现在的趋势是要使堕胎更加方便一些,也许最终,使之公开化和合法化。”

  “如果是这样,”哈里斯说,“我们将是倒退一步,更加接近奥斯威辛(希特勒当年烧死大批犹太人的集中营。译者注)的火化炉。”

  “乱弹琴!”德默雷斯特一面在飞行记事本上写下刚报告过的方位,一面抬起头来看。他那烦躁的脾气,很少是藏在内心深处的,目前正在开始表面化。“有许多很好的论点,赞成简化堕胎手续,有人不要孩子,他生下来就要过穷苦的日子,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出头的希望;还有一些特殊情况——

  强奸啦、乱伦啦、母亲的健康啦。”

  哈里斯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只要你能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论点,特殊情况总是会有的。这等于是在这样说:好吧,我们可以允许搞一些谋杀。

  你方才谈到有人不要孩子。哦,这可以通过节育的办法来防止。在今天,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这是非常经济的。不过,如果我们一时疏忽,一个人的生命开始生长,那就是一个新生的人,我们在道德上没有权利把它处死。至于说我们将出生在怎么样的环境里,那是我们谁也无法知道的,那只能碰运气。但是一旦我们有了生命,好也罢,赖也罢,我们有权保持它,而且不管有多赖,想要放弃生命的人毕竟是不多的。对穷苦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去谋杀那还未出生的婴儿,而是改进社会。”

  哈里斯想了想,又说下去。“至于经济嘛,对任何事都可以有个从经济上考虑的论点。有的人精神上有缺陷,有先天性的白痴,一生下来就把他们杀死;让患有不治之症的人没有痛苦地死去;象人们在非洲使用的办法来除掉老而无用的人,把他们放在丛林里喂鬣狗——这都是合乎经济逻辑的。不过我们不这样做,因为我们珍视人的生命和人的尊严。弗农,我是在说,如果我们要进步,我们就应该更多地珍视人的生命和尊严。”

  在每个驾驶员面前都有一个高度表,现在它指在三万三千英尺。他们已达到所要爬升的高度。安森·哈里斯让飞机开始作水平飞行,第二驾驶员又探身向前调整风门杆。

  德默雷斯特没好气地对哈里斯说:“你脑袋瓜里尽是些陈年宿古董。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他想到这次讨论是他起的头。于是就气呼呼地后悔不该引起这场讨论。为了结束这个话题,他伸过手去按呼叫女乘务员的电钮。

  “给我们来些小吃,别让头等舱的乘客狼吞虎咽全吃光了。”

  哈里斯点点头。“好主意。”

  一两分钟后,桂温·米恩根据电话中叫的,送来三盘香喷喷的小吃拼盆和咖啡。在环美以及其他航空公司的班机上,对机长的侍应是最快的。

  “谢谢,桂温,”弗农·德默雷斯特说。接着,在她弯身向前把吃的递给安森·哈里斯的时候,他的一双眼睛肯定了他早就知道的一件事。桂温的腰身仍然和以往一样纤细苗条,还看不出任何迹象;不管里面有何变化,总不能让这一迹象出现。哈里斯和他那一套老太婆式的论点,去他娘的!桂温当然得去堕胎——等他们一返航就去。

  艾达·昆赛脱太太坐在离开驾驶舱六十英尺机尾的经济舱里,正在和她右首的那个乘客高谈阔论。她发现此人是芝加哥交响乐队吹双簧管的一个中年人,非常随和。“当一个音乐家有多好啊,那么富于创造性。先夫就喜爱古典音乐。他也拉一点小提琴,当然,不是职业性的。”

  她觉得人暖洋洋的,因为那个吹双簧管的朋友刚付了钱,替她要了一杯葡萄酒。现在又问她还要不要再来一杯。昆赛脱太太笑嘻嘻地说:“唉,你真是太客气了,也许我不该再喝了,不过我倒真愿意再来上一杯。”

  坐在她左边的是留着黄里发红小胡髭的人,头颈细细的,一直不大说话,事实上,令人失望。昆赛脱太太几次想要和他说话,都被几乎听不见的极其简单的回答给挡回去了。这个人坐在那里,大部分时间里脸上毫无表情,仍然紧紧地抱着他那只放在膝盖上的公文包。

  有那么一段时间,大家都点了饮料,昆赛脱太太心里在猜那左边位子上的乘客是否会变得随和一些。他没有。他从女乘务员手里接过一杯威士忌。

  他给的是一大堆零钱,因此他不得不一点点地数,接着头一仰几乎是一口就把酒喝了。她自己喝了一盅葡萄酒,马上觉得微有醉意,于是心里就在想:

  这个人怪可怜的,他大概有心事,我不该去打扰他。

  不过在起飞不久,当机长向大家报告飞机的速度、航道、飞行的时间以及其他一些昆赛脱太太很少注意听的事情的时候,她看到那个脖子很细的人突然警觉起来。她左边的那个人,在一个信封背后草草地记下些东西,然后拿出一本航空公司分发的“自己测绘方位”的地图,摊在公文包上。他眼下正在研究这张地图,用铅笔划记号,不时看看自己的表。在昆赛脱太太的眼中,这一切显得相当无聊和稚气,她非常肯定前面有领航员,专管飞机的方位,什么时候该飞到什么地方。

  昆赛脱太太于是把她的注意力转回到那个吹双簧管的身上。他正在解释,最近在一次布鲁克纳(奥地利十九世纪作曲家。译者注)交响乐的演奏会上,他曾坐在听众席里听,当乐队中他演奏的那一部分正在“pom-tid-dey-pom-pom”的时候,那些大提琴却发出了“ah-diddley-ah-dah”的声音。他把这两段全都哼出声调来说明他要讲的意思。

  “是真的吗?这可太有意思啦。我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的,”昆赛脱惊呼说。“先夫要能见到你,那他会多么的高兴,不过,当然啦,你比他年轻得多啊。”

  她正在喝第二杯葡萄酒,正喝得非常高兴。她在想:她选择的这一班机真不错,这架座机和上面的机组人员多好啊,那些女乘务员们既有礼貌又周到,还有讨人喜欢的乘客们,只有她左边的这个人是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

  很快就要供应晚饭啦,稍后,她听说还有一场电影,演员中有迈克尔·凯恩,那是她喜欢的一个电影明星。一个人还能想要什么呢?

  昆赛脱太太以为前面驾驶舱里有个领航员,她可是猜错了。那里没有领航员。环美,和其他主要的航空公司一样,不再带领航员,即使是飞国外的班机也没有领航员。这是因为现代化的喷气座机上面已有大批雷达和无线电系统可供使用。驾驶员借助经常性的空中航道管制的监视,他们的工作不太需要领航。

  不过,如果这第2次班机上要有一个从前那种领航员的话,他所测绘的飞机方位和D.O.格雷罗所作出的约略估计将是十分相似的。格雷罗在几分钟前估计到他们已飞近底特律;这个估计是正确的。由于机长已向乘客们宣布,他知道他们随后要取道蒙特利尔、弗里德里克兴、新不伦瑞克、雷角,最后是圣约翰和纽芬兰。机长帮了他大忙,通告中还包括飞机的地面速度和空间速度,这就使格雷罗进一步的计算同样的精确。

  D.O.格雷罗算出,从现在起再过两个半小时,将飞越纽芬兰的东海岸。

  但是,在这以前,机长可能还要作一次关于飞机方位的通告,所以,必要的话,这个估计还可以修正。在这以后,按照原订计划,格雷罗将再等一个小时,在他拉动皮包上的那根线,引起里面的炸药爆炸以前,他必须确定飞机是在大西洋上空飞行。在目前,他在等待着,他那握住公文包的手指紧张得很。

  现在最后行动的时间已在逼近,他真希望快点到来。他在想,也许他根本不用等到底。等他们一离开纽芬兰,实际上什么时候都可以行动。

  那一杯威士忌使他感到轻松一些。他早先的紧张状态在登上飞机以后就已消失,但是在起飞不久,特别是在邻座那个讨厌的老太婆想和他交谈的时候,这种紧张又逐渐上升。D.O.格雷罗现在或稍后都不想和人交谈。实际上,他这一生是再也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了。他所要的就是坐着做梦——做那三十万元的美梦,这个数字比他过去任何时候所能拥有的要大得多。他以为这笔钱在几天之内就可以落到伊内兹和两个孩子的手里。

  目前,他还可以再来一杯威士忌,但是身上已没有余钱可以买酒喝了。

  在购买了意料之外的高额保险单以后,剩下的零头只能勉强买上那么一杯,所以他不得不凑合不再要什么酒。

  他和早先那样,闭上双目。现在他是在想伊内兹和孩子们在听到这笔钱的时候的反应。他现在这样做,是在牺牲自己,为了他们,豁出自己的性命。

  即使他们不会知道全部经过,他们应该想着他一点,也许他们能猜到一些,如果是这样,他希望他们会领他的情。然而他连这一点也不敢肯定,因为根据经验,他知道人们对别人为他们所作的事,是可能作出十分反常的反应的。

  奇怪的是:在他想念伊内兹和孩子的时候,他头脑里就是出现不了他们的面孔。他象是在想他根本不认识的人。

  没有办法,他只得让那美元标记的形象在头脑里浮现,在这个标记后面是几个3,还有那无穷无尽的0。过了一会,他大概是睡着了。因为等他睁开眼来,赶紧看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一个女乘务员在走道里向他弯过身来。她是个漂亮的黑发姑娘,一口英国音。她问:“先生,您准备用晚饭吗?您要打算用饭的话,是不是我来替您拿着您的皮包。”

  4

  从一见面开始,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就打心眼里对梅多伍德居民代表团领头的那个律师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起了反感。代表团鱼贯进入梅尔的办公室后已经过了十几分钟,这一反感变得更为强烈,简直成了厌恶。

  那个律师给人的印象是存心要惹人讨厌。谈判还没有开始,弗里曼特尔就出言不逊,说什么不要“模棱两可”,梅尔虽然很生气,但没有计较。打那以后,梅尔每答一句话,他就听不进去,粗鲁地顶回去。梅尔本能地提醒自己,弗里曼特尔是在故意引他进圈套,希望他发脾气,说些气话,好让记者记录下来。如果那个律师是耍这种诡计的话,梅尔无意助长他的奸谋。他尽力使自己保持通情达理和彬彬有礼的态度。

  弗里曼特尔说,“空港的管理部门对梅多伍德善良公民的家庭,也就是对我的当事人的健康和生活麻木不仁,漠不关心。”对此他表示抗议。

  梅尔平心静气地回答说,空港以及使用空港的航空公司都不是麻木不仁的,也不是漠不关心的,“相反,我们承认确实存在着噪音问题,而且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处理这个问题。”

  “那么,先生,你们的最大的努力是够可怜的,是微不足道的!你们做了些什么呢?”弗里曼特尔律师说,“根据当事人和我本人所见所闻,你们只不过是空许愿,口惠而实不至。显然,你们这里谁也没有真正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我们打算诉之于法。”

  梅尔反驳说,这项指控不符合事实,因为空港已经制定了计划,在别的跑道可供使用的情况下,就不在刚好对着梅多伍德的二五号跑道上起飞,二五号跑道主要只供降落之用,尽管这样做降低了空港的工作效率,但对梅多伍德来说,产生的噪音就很小。此外,各航空公司的驾驶员受命,不管使用哪条跑道,凡是在朝梅多伍德起飞的,必须采取减少噪音的操作程序,其中包括飞机在离开地面之后立刻拐弯避开梅多伍德。空中交通指挥塔在各方面是通力合作的。

  梅尔接着说,“弗里曼特尔先生,你应该了解到,我们同当地居民的会谈已不是第一次,我们已经多次讨论过我们相互之间的问题。”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回敬说,“也许前几次讲得不够开诚布公。”

  “这很难说,不过这一次你总弄明白了吧。”

  “我们要弄明白的事情多着哩——时间上的损失,精力上的浪费,还有言而无信,这最后一条可不是指我的当事人而言。”

  对此,梅尔决定不予回答。这种高谈阔论对双方都没有什么用处——也许只能让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出出风头。梅尔注意到记者们在飞快地记录;那个律师关心的是如何为新闻界提供生动的报道材料。

  梅尔打定主意,要漂漂亮亮地,尽快缩短这次谈话。他非常敏感,辛迪还在代表团进来的时候的那个老地方坐着。不过,眼下她似乎有点厌烦了,因为一碰上涉及空港的事,她总会感到厌烦的。但是这一次,梅尔却对她表示同情。由于他们刚才谈论的问题相当严肃,他觉得这整个梅多伍德的案件对他来说是一种干扰。

  梅尔为了基思的问题一直心事重重。他不知道他弟弟在空中交通指挥塔的情况现在怎样了。他方才是否应该坚持要基思今晚停止工作并继续进行他们之间的谈话。要不是指挥塔值班主任打断了这一谈话,也许能谈得有点眉目了吧?不过现在可能还来得及……可是还有辛迪,在考虑基思前,肯定要先考虑她;而眼下这个半瓶醋的律师弗里曼特尔偏偏还在喋喋不休地夸夸其谈。

  “既然你提出那个所谓减少噪音的操作程序,”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挖苦地问道,“我倒要请问今晚这个操作程序搞得怎样?”

  梅尔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碰上了一连三天的大风雪。”他的目光向代表团的其他成员扫了一遍。“我相信诸位都清楚,这场大风雪造成了紧急情况。”他向他们解释三○号跑道被堵,暂时需要使用二五号跑道起飞,因而不得不使梅多伍德受到影响。

  “说是这样说,”代表团中另一个男的说。此人下腭宽厚、秃顶,梅尔在前几次有关空港噪音的谈判中见过他。“我们知道是有大风雪,贝克斯费尔德先主。问题是,如果你正好是在噪音下面住家,而你也知道为什么飞机要从上面过,这并不就可以让大家好过一些,这和有没有风雪毫不相干。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弗罗伊德·扎奈塔。我是大会主席……”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很自然地接过话头。“请原谅,在继续谈下去之前,还有一点要先说清楚,”显然,那个律师无意放弃对代表团进行控制,哪怕是短暂的放弃也不行。他一面对着梅尔说话,一面看着记者们。“噪音不光是充斥了梅多伍德的家庭和耳朵——尽管这已经够呛——还扰乱了神经,破坏了人们的健康,剥夺了孩子们所需要的睡眠。而且,还有肉体上的侵犯……”

  这时梅尔打断了他的话。“言下之意,你是不是在正式提出,为了避免今晚这样的情况,要空港关闭?”

  “我不但提出请你关闭空港,我们还可以强迫你这样做。刚才我提到肉体上的侵犯,我要在法庭上代表我的当事人证明这一点。我们是会打赢这场官司的。”

  代表团的其他成员,包括弗罗伊德·扎奈塔在内,都点头表示同意。

  就在让大家能够体会他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心里在盘算。他断定他差不多已经说过了头。尽管弗里曼特尔在处心积虑地想挑起这个空港总经理的怒火,但是对方却一点也没有发作。这一招是他以前经常使用,而且行之有效的。这是一着高招,因为发火的人在新闻报道中处境总是不妙的。这是弗里曼特尔的着眼点。尽管贝克斯费尔德明明很恼火,但他精明得很,没有上当。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想,这也无妨,因为过去他是屡试屡验的。他还看到记者们在辛勤地记录他的讲话,如果去掉嘲笑和虚张声势的语气,这些话在报纸上读起来还是挺精采的,而且他相信要比早先他在梅多伍德大会上讲的话更要动听些。

  弗里曼特尔意识到,这整个过程当然只不过是一次咬文嚼字的演习,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即使说服那个空港经理贝克斯费尔德同意他们的观点——

  实际上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他本人也没有多大的办法,或者根本无能为力。这个空港是生活中的现实,它的位置和业务性质是无法改变的。这是不可能的事。今天晚上到这里来的用意,一半是想引起公众的注意,而从律师弗里曼特尔的观点来说,主要是让梅多伍德的居民相信他们找到了一个坚强的代理人,这样律师委托书(还有支票)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弗里曼特尔和赛耶的事务所去。

  弗里曼特尔心想,可惜的是梅多伍德来的其他一些人都在楼下等着,没能上来听他代表他们痛斥贝克斯费尔德。不过他们可以在明天的报纸上看到报道;而且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根本不认为目前在这里发生的事是梅多伍德今天晚上在空港活动的最后一项。他曾答应电视记者在眼下的谈判结束后发表谈话。这些记者正在楼下等着,因为他们没法把设备弄上来。他巴望现在候机楼的主厅里已经根据他的建议架好电视摄影机。尽管那个黑人警察中尉禁止在那里举行任何示威,弗里曼特尔却自有主意,只要安排得巧妙的话,电视采访完全可以变成一次示威。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刚才说了有关法律行动的话——他早先已经向梅多伍德的居民保证这一行动将是他代表他们所要进行的主要活动。“我干的这一行是法律,”他当时这样对他们说,“法律,而不是其他。”这自然不是真的;弗里曼特尔的策略总是出尔反尔、随机应变的。

  “你要采取什么样的法律行动,”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指出,“这当然是你自己的事。可是我还得提醒你,尽管邻近有居民区,法庭支持空港有权为了公众的方便和需要而开展它的活动。”

  弗里曼特尔两条眉毛一翘。“我没想到你也是个律师。”

  “我不是律师。而且我敢肯定,你对这一点是清楚的。”

  “哦,我一时间倒开始吃不准了。”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满脸堆笑。

  “因为我是个律师,这你是清楚的,我对这种事还是有点经验的。此外,我敢说法律上有过先例,这些先例对我的当事人是有利的。”他象早先在大会上那样历数了那些听起来很动人的案子——美国对考斯比,格里格斯对阿勒格尼县,桑伯格对波特兰港,马丁对西雅图港。

  梅尔觉得好笑,但他没有流露出来。他对这些案情都很熟悉。他还知道其他一些案子,判决截然不同,对此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有意避而不谈。梅尔怀疑对方是故意回避,但他无意开展一场法律上的争论;要争的话,也只有在法庭上见面。

  不过,梅尔也不想让那个律师——他现在对此人更形反感——处处都占上风。梅尔向代表团所有的人解释应该避免诉讼的理由,并且补充说,“趁大家都在这儿,我想和诸位谈谈空港和噪音这个问题。”

  他看到辛迪在打呵欠。

  弗里曼特尔马上说,“我怀疑是否有此必要。就我们来说,下一步……”

  “好啊。”梅尔头一次一改他那温文尔雅的姿态,狠狠地盯住对方。“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我在耐心地听了你的话以后,你和你那方面的人却不想礼尚往来,听听我的呢?”

  先前发过言的那个代表扎奈塔朝其他人看了看。“我觉得我们应该……”

  梅尔厉声说道,“让弗里曼特尔先生回答。”

  “说实在的,”——那个律师讨好地笑了笑——“谁都不必提高嗓门,或者不讲礼貌!”

  “那么,你为什么进来以后一直是这样双管齐下的呢?”

  “我没有意识到……”

  “可我是,是意识到了。”

  “你是不是发脾气了,贝克斯费尔德先生。”

  “没有,”梅尔笑了笑。“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我就是没有发脾气。”

  他知道他抓住了一次好机会,给那个律师来个措手不及。他接着说,“你讲了一大堆,弗里曼特尔先生,一点也不客气。不过,我也想讲几点,而且希望也能记录在案。我相信,尽管没有别人会对此感到兴趣,新闻界一定会对双方的观点都感兴趣的。”

  “咳,我们兴趣大着呢!只不过我们早已听够了那些空洞无聊的借口。”

  同平时一样,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很快就恢复常态。但他暗自承认,他被贝克斯费尔德早先那种温和态度麻痹了,所以突如其来的反击,搞得他措手不及。他发现那个空港总经理比他的外貌更要机灵一些。

  “我没有说什么借口不借口的,”梅尔指出。“我只想总的回顾一下空港的噪音问题。”

  弗里曼特尔耸了耸肩膀。他最忌讳的是开辟一个具有新闻价值的新途径,因为这样就会把注意力从他自己身上引开。不过,当时他想不出什么对策来。

  “女士们,先生们,”梅尔开讲了,“你们今晚一到这里,有人就说双方讲话都要简单明了,直截了当。弗里曼特尔先生已经照办了,现在我也开诚布公地谈谈。”

  梅尔意识到他已经完全吸引了代表团里两个女的和四个男的注意力,也完全吸引了新闻记者的注意力。连辛迪也偷眼注视着他。他平心静气地接着讲下去。

  “你们都知道,或者说应该知道,我们林肯国际航空港针对飞机噪音问题已经采取了措施,为的是让住在空港附近的人生活得舒服些,安静些。我已经提到了一些措施,还有其他的措施,譬如说,试验发动机时,我们用的是空港的边远地区,而且只是在规定的时间内试验。”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早已坐立不安了,他插嘴说,“不过,你已经承认这些所谓的制度不起作用。”

  梅尔当即顶了回去。他说,“我没有承认过这种事。这些制度在许多情况下是起作用的——是起了任何一种妥协办法所能起的作用的。我承认它们今晚不起作用,这是因为有特殊情况。坦率地说,如果我是驾驶员,在这样的天气起飞,我是不愿在起飞后立刻减少马力的,也不愿边升高边拐弯的。

  再说,这种情况肯定不时会再出现的。”

  “在许多情况下!”

  “不是这样,先生,请让我把话说完!”梅尔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讲下去。“事实是:空港——包括此地和别的地方的空港——已经差不多竭尽全力,争取减少噪音。你们也许听不进去,干这一行的人也不是人人承认这一点的,可是实际情况是,谁也没法作更多的努力。要一台三十万磅重的高功率机器蹑手蹑脚地开到任何地方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要把一架巨型喷气飞机开进来——或开出去——必然要使住在附近的一些人震得够呛。”有几个人很快地笑了起来,弗里曼特尔没有笑,而是哭丧着脸。梅尔又说,“因此,如果我们需要设立空港——显然我们是需要的——有些人,有些地方要就是忍受某些噪音,要就是搬家。”

  现在轮到梅尔看着记者用铅笔飞快地记录他的话。

  “是的,”梅尔继续说,“飞机制造商是在研究减少噪音的装置,但我还得跟你们说实话,航空界很少有人认真对待这种装置,肯定不象研制一种新式飞机那样花费功夫。这种装置充其量也只不过起个缓和作用。不信,我可以提醒你们,尽管卡车比飞机早许多年开始使用,可是还没有一个人发明过真正有效的卡车消音器。

  “还应该考虑的一个问题是,没等到一种型号的喷气发动机的声音稍为减弱一点——如果真能减弱的话——新型的、马力更大的发动机又投入使用,即使装上消音器,噪音也会比原来的发动机的大。我已经打了招呼,”

  梅尔又说,“我讲的完全是实话。”

  代表团里的一个女人没精打采地、郁郁地说,“倒也是。”

  梅尔说,“这就有必要让我再谈谈将来的问题。新型的飞机即将问世。

  这些是继波音707型之后出现的另一类飞机,包括象‘洛克希德500型’这样的巨型飞机,它们即将投入使用。过不了多久,还有超音速的‘协和型’和其他的飞机接踵问世。象‘洛克希德500型’这一类的飞机是亚音速的。

  也就是说,它们飞行的速度低于音速,其噪音属于我们现在的这一类,只不过是稍大一些。超音速飞机发动机的噪音也将是很大的,在突破音障时还会发出声震,比我们迄今所碰到的其他噪音更成问题。

  “你们也许同我一样听到过或看到过一些报喜不报忧的报道,说什么声震将出现在高空,远离城市和空港,对地面的影响不大。别信这一套!我们都要倒霉的,我指的是我们所有的人,包括象你们这样的呆在家里的人;象我这样的经营空港的人;还有航空公司的人,他们得投资近十亿元购置他们必须长期使用的设备,要不然就得破产。请相信我的话,总会有一天我们都祈望我们还不如忍受今晚谈到的这种简单的噪音。”

  “瞧你在对我的当事人说些什么啊?”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讥讽地问道,“你是要他们现在就赶紧进疯人院,免得你和你的巨型飞机将来把他们赶进去?”

  “不,”梅尔斩钉截铁地说,“我对他们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按你对我的要求开诚布公地说明我没有什么简单的办法;我也不会向你们许下空港无法实现的诺言。我是说,依我看,空港的噪音会变得越来越大,而不是越来越小。我愿意提醒你们大家,这并不是个新问题。自从火车问世,自从卡车、公共汽车和小汽车相继问世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存在着;修建通过居住区的高速公路时,也有同样的问题;成立空港时,空港发展的时候也有这个问题。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为公众造福的——或者说,我们大家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它们却带来了噪音。尽管采取了各种措施,它们依然不断地产生噪音。问题是卡车、火车、高速公路、飞机和其他等等是客观存在。它们是我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除非我们改变生活方式,否则,我们非得同噪音一起生活不可。”

  “换句话说,我的当事人在他们有生之年就应该放弃要求宁静、睡眠不被打断,生活不受干扰和恬静的想法罗?”

  “不是的,”梅尔说。“我看到头来他们还得搬家。我现在讲的话当然并不代表官方,但我相信这个空港和其他的空港将来不得不花费几十亿的钱来购买它们周围的居住区。相当多的地方会变成不怕噪音的工业区。当然,对那些拥有房屋和被迫迁离的人,是会给予合理的赔偿的。”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站了起来,并示意代表团的其他成员也站起来。

  “你最后那一句话,”他对梅尔说,“是我今晚听到的唯一明智的话,不过,赔偿可能要比你所想的来得快一些,而且数额也会更大一些。”弗里曼特尔微微地点了点头。“你等着听我们的吧!我们在法庭上见。”

  他扬长而去,别的人也跟着走了。

  梅尔从通往接待室的门口听见两个女代表中的一个嚷嚷道,“你真了不起,弗里曼特尔先生。我要让大家都知道。”

  “噢,谢谢。非常谢谢……”话音渐渐远去。

  梅尔朝门口走去,想把门关上。

  “真对不起,”他对辛迪说。现在他们两个人又单独在一起了,他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辛迪冷冰冰地说,“行!你该同空港结婚才对。”梅尔在门口看到男记者中的一个又回到了接待室。他是《论坛报》的汤姆林森。

  “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可以同你谈一两句话吗?”梅尔不耐烦地说,“什么事?”

  “我觉得,弗里曼特尔先生这个人在你的心目中并不怎么样。”

  “你是要引用我的话吗?”

  “没有这个意思,先生。”

  “那么,你的看法是对的。”

  “我想你对这个会感兴趣的,”那个记者说。“这个”指的是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在梅多伍德居民大会上散发的律师委托书。

  梅尔边看那张委托书,边问,“你从哪里弄来的?”那个记者介绍了一下情况。

  “多少人参加了那个大会?”

  “我数了数。约摸有六百人。”

  “签了字的委托书有多少份?”

  “我说不上,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估计签了字交回去的有一百五十份。

  其他的人答应把他们的委托书给他寄去。”梅尔愤愤地想:这下他可明白了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这样装腔作势为的是什么;也明白那个律师想讨好的是谁,讨好的目的是什么。

  “我看你也跟我一样算了一笔账,”那个叫汤姆林森的记者说。

  梅尔点了点头。“加起来数目不小。”

  “可不是!我自己要是能捞到一点也不错啊。”

  “我们两人大概都挑错了工作。你采访了梅多伍德的大会吗?”

  “是的。”

  “当时有没有人指出这笔法律费加起来一共至少有一万五千元?”

  汤姆林森摇摇头。“不是没人想到,就是他们不在乎。再说,弗里曼特尔确是个角色,有点名堂,我想你会把它称之为催眠术。他把他们弄得着了迷,好象他是比利·格兰姆(美国牧师,能说会道,以作蛊惑人心的讲道著称。译者注)似的。”

  梅尔把铅印的委托书交回给那个记者。“你准备把这写进报道里吗?”

  “我准备写进去,不过,要是本市新闻的编辑把它删了,这也是家常便饭。他们对法律这一行总是谨小慎微的。再说,我想你就是在这上面做文章,这种事实际上也错不到哪里去。”

  “是没有错,”梅尔说,“但也许是不道德的,我看律师协会对这样的事是不会赞同的。不过,它也并不是非法的。梅多伍德的人该做的当然是联合起来,以团体的名义聘请律师。不过,要是人们轻信别人的话,甘愿让律师发财的话,我看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汤姆林森笑了笑。“你这几句话我可以引用一点吗?”

  “你刚才还对我说你的报纸是不会登这些的。再说,我所讲的都不能发表。记住了吗?”

  “好吧。”

  梅尔心想:如果有利的话,他会放空气出去,至于报纸上引不引他的话,那要碰运气了。可是他知道这样做并不见得有利。他也知道全国象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这样惯于煽风点火的律师都在忙于纠集一伙人签约,接着就到空港和航空公司去吵,有时还找驾驶员吵。

  梅尔并不是反对吵架,因为这和诉诸法律是每一个人的权利。问题是,作为委托人的房产主往往是受骗的,他们异想天开,片面地选择了象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今晚提到过的一些耸人听闻的判例,加以引用。结果他们就采取了一系列既要花一大笔钱又浪费时间的法律行动,其中大多数是注定要败诉的,只有有关的律师才从中捞到好处。

  梅尔心想他要早一点知道汤姆林森刚才告诉他的情况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对代表团讲讲他的看法,要他们提防弗里曼特尔,并说明梅多伍德的居民区已落入了什么圈套。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贝克斯费尔德先生,”那个《论坛报》记者说,“我还想问你几件别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与空港有关的。不知道能不能再耽搁你几分钟工夫?”

  “别的什么时候都欢迎,”梅尔举起双手做了个无能为力的姿势。“可是眼下有十五件事同时发生。”

  那个记者点了点头。“我明白。反正我还得在这儿呆一会儿。我听说弗里曼特尔那班子人在楼下想搞些什么名堂。要是过一会儿有空的话……”

  “我尽量争取,”梅尔说。实际上他今晚不打算再和他照面了。汤姆林森向他采访消息总爱寻根究底,梅尔对此是很尊重的;不过,他今天晚上再也不想和代表团和记者打交道了。

  至于弗星曼特尔和梅多伍德来的人“在楼下想搞些什么”,他决定让奥德威中尉和他手下的警察去伤脑筋。

  5

  《论坛报》的记者走后,梅尔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等他转过身来,看见辛迪站在那里戴手套。她酸溜溜地发表评论说:“发生了十五件事。你说这话,我信。不管那其他十四件是些什么,它们都要比我的事优先。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那是一种譬喻,”梅尔争辩说,“你知道得很清楚。我已经说了我抱歉。我不知道会冒出这些事情来——至少,不是一下全知道。”

  “可你就喜欢这些事,对不对?你全喜欢。比起我来,比起这个家、孩子,比起高尚的社交生活,你要喜欢得多。”

  “啊!”梅尔说。“我正在纳闷多早晚你会扯到这上面来。”他停了一下。“唉,别说了!干吗又吵嘴呢?我们不已经全都谈妥了吗?不必再吵啦。”

  “对,”辛迪说。她突然软了下来。“对,我看是不必。”

  一阵捉摸不定的沉默。梅尔首先打破这一沉默。

  “我说,办离婚对我们双方都是件大事;对罗伯特和利比也是。如果你还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地方……”

  “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对;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再讨论它五十次。”“我不愿意。”

  辛迪果断地摇摇头。“我没有任何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你也没有,不会真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你有没有?”

  “对,”梅尔说,“我看是没有。”

  辛迪欲言又止。她本想告诉梅尔关于莱昂内尔·厄克特的事,再一想又决定不说。将来,有的是时间,让梅尔自己去打听出来好了。至于德勒克·艾登,她无意告诉梅尔或莱昂内尔有这么一个人。梅多伍德代表团来到这里办公室的时候,辛迪大部分时间在想这个人。

  有人轻轻地但肯定地是在叩外间的门。

  “啊!天哪!”辛迪叽咕起来。“还有没有一点点不受干扰的私生活?”

  梅尔烦躁地喊道:“谁?”

  门开了,“是我。”坦妮亚·利文斯顿说。“梅尔,给我出个主意……”

  她一看见辛迪,赶快就缩住。“请原谅。我以为你是一个人呢。”

  “我就走,”辛迪说,“我马上就走。”

  “不,不必!”坦妮亚的脸一红。“我回头再来,贝克斯费尔德太太。

  我不知道,打搅你们了。”

  辛迪对坦妮亚打量了一下,她仍然穿着环美的制服。“可能该是我们被打搅的时候了”辛迪说。“从上一批人走后到现在,足足已有三分钟了。这比我们通常在一起的时候要长得多。”她一扭身问梅尔:“是不是?”

  他摇摇头,没有作声。

  “对了,”辛迪转身向着坦妮亚,“有一件事我倒有点纳闷。你怎么能这样肯定我是谁?”

  刹那间坦妮亚失掉了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态。等她恢复过来以后,她微微一笑:“我看我是猜的。”

  辛迪眉毛一扬。“我看我是不是也该猜上一猜?”她看着梅尔。

  “不必猜了。”他说。他替她们彼此作了介绍。

  梅尔知道辛迪在打量坦妮亚·利文斯顿。他毫不怀疑,他的妻子对坦妮亚和他已经作出了某种结论。梅尔很久以前就知道辛迪有一种本能,对男女之间的关系的分析正确得不可思议。而且他可以肯定他在介绍坦妮亚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暴露。夫妇之间对彼此讲话中的细微差异非常熟悉,以致要不露马脚是不可能的。如果辛迪猜出今夜晚些时候他和坦妮亚还有约会,他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他自忖也许想过头了。

  可是,辛迪知情也罢,猜也罢,他认为都关系不大。而且毕竟是她提出来要离婚的,因此她又有什么理由反对梅尔在生活中另外有人呢?梅尔又提醒自己,他这种想法是合乎逻辑的。但是,女人嘛——包括辛迪,可能也包括坦妮亚——很少是有逻辑性的。

  他最后这一想法证明是对的。

  辛迪装出一种甜甜蜜蜜的口吻对他说:“你多美啊!带着问题来找你的不光是原来的那几个乏味的代表。”她瞟了坦妮亚一眼。“你方才是说你有个问题?”

  坦妮亚对她的询问报之以冷静的神色。“我方才是说给我出个主意。”

  “是吗?要他出什么样的主意?公事,还是私事?……也许连你自己也忘啦。”

  “辛迪,”梅尔生气地说,“够啦!你没有理由……”“没有理由什么?

  为什么说够啦?”他老婆的声音装着学他的口吻。他感到她有点儿反常地在自得其乐。“你不是老对我说我不够关心你的问题吗?喏,现在我对你朋友的问题感到十分关切……我是说,如果真有一个问题存在的话。”坦妮亚爽利地说:“是有关第2次班机的问题。”她又补充了一句:“那是环美航空公司去罗马的班机,贝克斯费尔德太太。它是半小时前起飞的。”

  梅尔问道:“这第2次班机怎么啦?”

  “说实在的,”——坦妮亚犹豫了一下——“我自己确实也没有把握。”

  “说下去呀,”辛迪说,“编一点什么出来吧。”

  梅尔生气了,“唉,你住嘴!”他问坦妮亚,“是怎么回事?”坦妮亚看了辛迪一眼,然后讲了她和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之间的谈话。她对那个形迹可疑、拿着公文包的那个人描写了一番,斯坦迪什怀疑这个人在搞走私。

  “他上了第2次班机啦?”

  “是的。”

  “就算此人是在搞走私,”梅尔指出,“那也是向意大利走私。美国的海关人员并不在乎。他们让别的国家自己去查缉。”“这我知道。我们的地区客运经理也是这个看法。”坦妮亚又讲了她和地区客运经理之间交换的意见,最后是那个经理不耐烦但又是坚决地指示她:“不管它!”

  梅尔似乎有点迷惑了。“那么我认为没有理由……”

  “我对你说了,我没有把握,也可能完全是想入非非。可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开始查对了一下。”

  “查对了什么?”

  两人都忘了辛迪在场。

  坦妮亚说道:“检查长斯坦迪什告诉我那个人——那个带公文包的人—

  —几乎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肯定是这样,因为当时我就在搭乘口,我竟然没有发现那个老太婆……”她对这句话又作了纠正。“那老太婆的事问题不大。总之,几分钟之前我找了第2次班机搭乘口的验票员,我和他一起核对了乘客清单和飞机票。他记不清有那么一个带公文包的人,不过我们把乘客清单上的名字缩到五个人的范围。”

  “后来呢?”

  “我忽然想起了报到处,向柜上打听有谁印象里有这五个人中的一个。

  谁也没有印象。但是城里的一个工作人员明确记得有这样一个身带公文包的人。我问到了此人的名字,还有他的模样……全对得上。”

  “我还是弄不懂这有什么异常之处。他总得在一个地方报到的嘛。他这就在市区报了到。”

  “那个工作人员记得此人是有原因的,”坦妮亚说,“因为他除了一个小包,没有任何行李。而且,那个工作人员说,此人非常的神经质。”

  “不少人是神经质的……”梅尔突然停住。他在皱眉。“没有行李!飞往罗马不带行李!”

  “对了。就是一个小皮包,就是引起检查长斯坦迪什注意的那只皮包。

  市区那个工作人员说是只公文包。”

  “谁出这样的远门连行李也不带的。这说不通。”

  “就是么,我也这样想。”坦妮亚又犹豫了一下。“这说不通,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

  “除非是你早已知道你搭乘的飞机永远也到不了它的目的地。如果你事先知道的话,你也不会需要带上行李。”

  “坦妮亚,”梅尔轻声地说,“你的意思是说……”

  她不安地答道:“我不敢肯定,所以才来找你。我的想法象是想入非非,有点戏剧性,不过……”

  “说下去。”

  “假定我们在谈论的这个人根本不是走私,至少根据我们的猜测都是这样。假定他不带任何行李、神色慌张、拿着引起检查长斯坦迪什注意的那只皮包的理由是……假定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违禁品……他在里面藏的是一颗炸弹。”

  俩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梅尔在动脑筋,在估计各种可能性。他认为坦妮亚适才的想法象是荒诞不经的,不大可能。然而……在过去,这种事也偶尔发生过。问题在于:你怎能判断这是否又是偶尔的那么一次?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带公文包的人的整个情况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事实上,大概就不是什么问题。如果事情闹开了,事后又证明不是什么问题,那么谁起的头,谁就要出洋相。谁也不愿意出自己的洋相,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这里关系到一架飞机和飞机上面乘客的安全,自己就算出了洋相,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显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怀疑飞机上有炸弹,就应该采取断然的行动;同时,又不能仅仅是因为存在这种可能,外加一种预感,就采取行动,应该有更为强有力的理由才行。梅尔寻思,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一个更为强有力的线索,哪怕是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呢?

  立时三刻,他想不出这样一个办法。

  但是有些事情是可以查对的。这是一种猜测,但是查对的办法却很简单,只要打个电话就可以办到。今天晚上他看到弗农·德默雷斯特的时候,想起了他们在空港管理委员会上的那次争执,这就使他想起了现在的这一办法。

  梅尔查了一下他口袋里的紧急电话表——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二次使用这个电话表,——然后拿起办公桌上空港的内线电话,拨了主厅发售保险单那个摊子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工作多年的女职员,梅尔和她很熟。

  他先讲了他是谁,然后问:“马季,今天晚上你签发的环美第2次班机的乘客保险单多不多?”

  “比往常要多一些,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不过所有的班机买保险单的都比往常踊跃。这样的天气总会增加一些。第2次班机的,我签发的大概有十二份。据我了解,勃妮——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个姑娘——也签发了一些。”

  梅尔对她说:“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你把所有的人名字和保险单念给我听听。”他意识到那个姑娘有点迟疑不决。“必要的话,我可以打电话给你的地区经理,取得他的许可。你知道他会同意的,请你相信我,事关重要。

  你现在就念,可以省掉我不少时间。”

  “好吧,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你说行,我就照办。不过把这些保险单理出来,要花几分钟的时间。”“我等着。”

  梅尔听到她放下话筒,对柜外一个人因工作打断打了个招呼。一阵翻阅纸张的窸窣声,然后是另一个姑娘的声音在问:“出了什么事了?”

  梅尔把手捂住话筒,问坦妮亚:“你说的那个人,那个带皮包的人,叫什么名字?”

  她看了看一张纸片说:“格雷罗,也可能是布雷罗,两种拼法都有。”

  她看梅尔有点惊异。“名字的开头的字母是D.O.。”

  梅尔的手还按在话筒上面。他正在集中思考。半小时前被带到他办公室来的那个女人也姓格雷罗,他记得奥德威警长是这样说的。她就是空港警察发现在候机大楼徘徊的那个人。根据内德·奥德威的报告,这个女人神气沮丧,哭哭啼啼的。警察从她那里摸不清是什么回事。梅尔原想亲自找她谈谈,但一直抽不出身来。在梅多伍德的代表团进来的时候,他看到这个女人正要走出办公室的外间。当然,这里面也可能并无联系……

  梅尔在听筒里仍然可以听到发售保险单摊子上的人声,远处是候机大楼主厅里喧闹的声音。

  “坦妮亚,”他轻声地说,“大约二十分钟以前,在办公室的外间,有个中年妇人,穿得很破,身上湿漉漉的,人落落拓拓的。我琢磨在别人进屋的时候,她就走开了。不过人也许还在附近。要是她还在外面什么地方,就把她带进来。你要能找到她,千万别叫她跑了。”坦妮亚有点困惑不解。他又说:“她是格雷罗太太。”

  就在坦妮亚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保险摊上的那个女职员回过来拿起电话。“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把所有的保险单全都拿来了。我来念名字,你准备好了吗?”

  “好,马季,念吧。”

  他留神地听着。快到念完的时候,有一个名字出现了,他突然紧张起来。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着迫切的口气。“把这份保险的内容介绍一下。是你经手的吗?”

  “不,那是勃妮的一份。我叫她,你和她说。”

  他听了那另一个姑娘介绍的情况,提了两三个问题。对答很简单。他把电话挂断,在坦妮亚进来的时候,他又在拨另一个号码。

  她的眼神象是要问什么,他当时没有理会,她立刻向他报告说:“在夹层楼面,一个人也没有。楼下的人仍然是成千上万的,没法找。我们派人去找,怎么样?”

  “可以试试看,不过希望不大。”根据他所了解的,梅尔认为这个姓格雷罗的女人知道的情况也不会多,现在用广播喇叭找她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而且眼前她可能已经离开空港在进城的途中。他怪自己没有象原来打算的那样设法找她谈谈。不过事情也实在太多:梅多伍德的代表团啦,他的弟弟基思啦——梅尔想起他原要再去管制塔台的……现在只有暂时搁一下……

  还有辛迪。想到这里,他发现辛迪人已走了,心中不无内疚,因为他早先竟然没有注意到。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广播话筒,把它推到坦妮亚面前。

  他拨的那个电话来了回音,那是空港警察总部。梅尔干净利落地说:“我找奥德威警长。他还在机场大楼吗?”

  “在,先生。”值班警官一听就知道是梅尔的声音。

  “快去把他找来,越快越好,我电话不挂。还有,那个姓格雷罗的女人叫什么名字?那个今天晚上你们发现的女人。我倒是知道,不过要核实一下。”

  “稍等一等,先生。我看一看。”片刻之后,他说:“叫伊内兹,伊内兹·格雷罗。另外,我们已经通过警长的哔哔话匣在找他。”

  梅尔知道奥德威警长,还有空港其他一些人,随身带着一个袖珍无线电收报器,在紧急情况下要找他的时候,收报器会发出“哔哔”的信号。这时,在某处,奥德威警长肯定会奔向一个打电话的地方。

  梅尔对坦妮亚作了简短的指示,然后按一下广播话筒上的电钮。这个开关一经打开,机场大楼其他所有的话筒就全被切断。通过外间和到夹层楼面的几扇开着的门,他听到一个美国航空公司班机就要出发的通告,说到一半戛然中断。在梅尔任职空港总经理的八年中间,只有两次使用过这个话筒,切断了其他话筒的开关。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是宣布肯尼迪总统之死。第二次是一年之后,有一个走失的小孩,哭哭啼啼地到处乱跑,径自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在通常的情况下,处理丢失的儿童是有正常的程序的,但是那一次梅尔亲自使用了这个话筒寻找孩子急疯了的父母。

  现在他对坦妮亚点点头,让她开始广播。但是他并不太明确为什么要找那个女人——伊内兹·格雷罗。他肯定也并不明确究竟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本能告诉他是出了问题,一个非同小可的问题已经或者正在发生。而且,如果你有这样的疑团,马上就得采取漂亮的行动:那就是收集各种情况,通过别人的帮助,七拼八凑,把这些情况拼凑在一起,就可以说明问题。

  现在机场大楼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坦妮亚用爽朗、自然的声音开始广播。“请注意啦。请伊内兹·格雷罗,或布雷罗太太马上到空港总经理的办公室里来。办公室就在大楼行政办公的夹层楼面。可以找任何一个航空公司或空港工作人员给你带路。我再说一遍……”

  梅尔的电话里喀嚓一响,奥德威警长来接电话了。

  “我们在找那个女人,”梅尔告诉他。“原先在这里的那个女的——格雷罗太太。我们正在广播……”

  “我知道,”奥德威说,“我能听到。”

  “我们急切需要她,回头再和你解释。眼前,你要相信我……”

  “我信。你最后看到她是在什么时候?”

  “在我办公室的外间。是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行。还有别的事吗?”

  “就只一点,这可能是件大事。我建议你把别的事都搁下,动员你手下的全部人马。不管你能否找到她,赶快到我这里来。”

  “好。”奥德威挂电话的时候,又是喀嚓一响。

  坦妮亚已经广播完毕。她按了一下话筒上“关”的电钮。梅尔听到外面另一个通告在开始广播。“请莱斯德·梅因沃林先生注意。请梅因沃林先生和他一行的全体成员马上去机场大楼正门报到。”

  “莱斯德·梅因沃林”是空港给警察起的代号。在一般的情况下,这意味着就近值班的警察一听到通知就必须赶到通告里指定的地点去。“他一行的全体成员”是指机场大楼的每一个警察。大多数空港都用类似的办法通知它们的警察待命,同时又不至于惊动别人。

  奥德威不敢怠慢。毫无疑问,在他的部下在正门口报到以后,他会向他们传达关于伊内兹·格雷罗的事。

  “打个电话给你的地区客运经理,”梅尔向坦妮亚发出指示。“请他尽快到这里办公室来。告诉他有重要的事。”有点象是自言自语的,他又补了一句:“我们要开始把所有的人全都找到这里来。”

  坦妮亚打了个电话,并报告说:“他在来了。”她的话声露出她的紧张。

  梅尔走到办公室门口,把门关上。

  “你还没有告诉我,”坦妮亚说,“你发现了什么问题了。”

  梅尔谨慎地选择他要使用的字眼。

  “你那个格雷罗,那个不带行李只有一个小小公文包的人,你认为可能带了炸弹上第2次班机的那个人,就在飞机起飞之前,弄了一份飞行保险单,保了三十万元。保险金的受益人是伊内兹·格雷罗。他付的保险费,看来是他身上仅存的零碎钱。”

  “我的天!”坦妮亚的脸一下变得雪白。她悄声儿地说:“啊,我的老天爷……不!”

  6

  有些时候——今晚可以算一次——乔·佩特罗尼庆幸自己是在航空业的维修部门,而不是在营业部门工作。

  他在观察人们忙着在飞机底下和四周挖土的时候,忽然起了这个念头。

  这时,陷在泥淖里的墨航喷气机还堵塞着三○号跑道。

  在佩特罗尼看来,航空公司的营业人员——他把所有第一线职员和行政人员统统归在这一类里——都是些一吹就鼓起来的橡皮人,他们象赌气的孩子一样总是挤别人。可是,佩特罗尼深信工程和维修部门的人的举止则是象个很有见地的成年人。维修人员(乔常常说)即使受雇于相互竞争的航空公司,为了大家的好处,工作时总是密切合作,非常融洽,互通情报、经验,甚至秘密。

  乔·佩特罗尼有时私下对朋友透露说,这种非正式的合作的一个例子就是汇集情报,非正式地供大家参考。这种情报是通过各航空公司召开的会议定期传达给维修人员的。

  佩特罗尼的老板,同大多数有定期航班的大航空公司一样,每天举行电话会议,或者叫做“情况通报”。开会时,通过遍及大陆的闭路电话网把各地区总部、基地和场站联结起来。情况通报由总办事处的一个副总裁主持,实际上是对过去二十四小时内航空公司运行情况进行检查和交流情报。整个航空公司的高级人员自由坦率地交换意见。场区和营业部每天各自通报情况;维修部门也一样。佩特罗尼认为后者是至为重要的。

  维修工作期间(佩特罗尼每周只参加五天),场站逐一汇报工作。如果前一天的维修工作因机械上的原因而耽误了,管事的就要对此负责。谁也不会去找什么搪塞的借口。佩特罗尼常说,“如果你出了漏子,直说就是了。”

  设备出了事故或故障,再小也得汇报;其目的在于集思广益,防止再发生这种情况。下星期一的会上,佩特罗尼将报告今晚处理墨航707型客机的经验,并根据其最后结果,谈谈他成功或失败的地方。每天的讨论会是严肃认真的,因为一般来说维修人员都是精明能干的强手,他们知道谁也唬不了谁。

  每次正式会议结束之后,就开始非正式会议。这种会议一般不让高级管理人员知道。佩特罗尼等人会同与之竞争的航空公司的维修部门的伙伴们互通电话,就有关每天的会议情况交换意见,互通看来有用的情报。他们对情报是极少保密的。

  如遇紧急情况——特别是影响安全的情况——也用同样的办法在航空公司之间挨个传下去,而且不得过夜。譬如说,如果但尔泰航空公司的DC-9型飞机在飞行中转子叶片出了故障,使用DC-9型飞机的东方航空公司、环球航空公司、大陆航空公司和其他公司在几小时之内就得到通知;这种情报有助于防止其他飞机出现类似的故障。事后还能拿到解体的发动机照片和技术报告。如果他们要求的话,其他航空公司的领班和机械师可以去看一看出故障的部件和发动机的任何其他损坏情况,以增长他们的见识。

  象佩特罗尼这样的有来有往的人往往说,如果互相竞争的航空公司的营业和管理部门要商量什么事情的话,它们的人很少到对方的总部去,而只在中立地点会面。相形之下,维修人员到竞争者的地盘去的时候,总是确保互相提供方便和互相帮忙的。平时,如果一个航空公司的维修部门出了事,其他公司的维修部门一定尽力相助。

  今晚,佩特罗尼得到了这第二种形式的帮忙。

  自从设法把陷在泥里的喷气机从三○号跑道旁边挪走的最近一次尝试开始后的一个半小时里,佩特罗尼的帮手几乎多了一倍。开始时只有墨航那几个地勤人员,加上环美他自己手下的一些人。眼下同他们一起不停地挖掘的有勃拉尼夫、泛美、美国和东方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

  各路新来的人马乘坐五花八门的航空公司汽车陆续到达,这说明佩特罗尼正在处理的问题已经通过空港的非正式渠道迅速传开了,其他航空公司的维修部门不等人家来叫就纷纷出动。这使佩特罗尼得到安慰,心里很是感激。

  尽管又来了帮手,佩特罗尼原来估计一小时的准备工作早已超过。在客机主起落架前面挖两条沟,铺上厚木板,这个工作在不断地进展——不过,进展得很慢,因为干活的人不时要去躲躲风雪,暖和一下身子。凑合用来躲雪和取暖的地方是两辆地勤人员的大轿车。人们边上车,边搓手揉脸。由于刺骨的寒风还一个劲地横扫覆盖着雪的机场,他们的手和脸都冻得麻木了。

  大轿车和其他车辆,包括卡车、扫雪设备、一辆燃料槽车、五花八门的后勤小汽车和一辆轰鸣的电源车仍然挤在附近的滑行道上,它们大都装有车顶信号灯,灯在一闪一闪地发亮。整个现场灯火通明,在四周一片漆黑之中,雪地反射出来的亮光,形成一片白色。

  各六英尺宽的两条沟已经从巨型喷气机的主起落架处朝前上方伸展到更坚实的地面,佩特罗尼估计飞机可以依靠自己的动力开上去。沟的最深处的积雪下面是一摊烂泥,原先那架客机就是因为一时飞偏而陷在这里头的。眼下,烂泥和雪水混在一起,但由于两条沟朝上延伸,不那么粘了。比这两条沟浅一些和窄一些的第三条沟已经挖好,供前轮通过时用。飞机一开上比较坚实的地面,就可离开三○号跑道,而眼下飞机的一扇机翼正好伸到跑道上方。到时,也就可以轻易地把飞机弄到旁边的滑行道坚实的路面上了。

  现在准备工作已接近完成,下一步的成败就全看飞机驾驶员的本领了。

  他们还在“波音707”的驾驶舱里等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种种活动。他们要弄准需要用多少马力才能安全地推动飞机往前走,而不致让飞机机头向下,而机身翘了起来。

  佩特罗尼来到现场后,大部分时间都同其他人一起挥铲挖沟。对他来说,不活动是难受的。他有时也希望有机会把身体练练好;虽然他离开业余拳击场已有二十多年,但体力要较大多数比他年轻好几岁的人都好。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见到骄傲自大、身体结实的佩特罗尼同他们一起干活都很高兴。他一边领着大家干,一边哄着别人干……“加油,小伙子,不然的话,我们就成了掘墓人,你就是个死尸。”……“瞧你们这些家伙老往那大轿车跑,倒是象你们在车里藏了个女人似的。”……“如果你再支着铲子休息,杰克,你准象罗得的老婆那样冻得硬邦邦的(据《旧约·创世记》记载,罗得是亚伯拉罕的侄子,他同妻子一起逃离覆灭的所多玛城,可是当她回首一看,自己却变成了盐柱。译者注)。”……“伙计们,我们一定要趁这架飞机还没有过时之前把它弄走。”

  乔·佩特罗尼一直还没有同机长和第一驾驶员讲过话,他把这事交给他来到之前负责指挥的墨航领班英格兰姆去做。英格兰姆已经用飞机上的内部电话,把下面进行的情况告诉了驾驶员。

  这会儿,那个维修部主任直起腰,把铲子塞给英格兰姆,并吩咐道,“再有五分钟就得干完。你们准备好后,人和卡车都离开现场。”他指了指那架全被雪覆盖的飞机。“这家伙一出来,准象开香槟酒的塞子一样。”

  英格兰姆点了点头。他缩在派克大衣里,还象早先那样冻成一团。

  “这件事你办,”佩特罗尼说,“我去同飞上天的小伙子们谈谈。”

  几个小时以前从候机楼那边推过来让受困的乘客下机的老式舷梯还靠在机头附近。乔·佩特罗尼登上舷梯,踩着深深的积雪,钻进了乘客前舱,朝前面的驾驶舱走去——他松了一口气,边走边点着他那形影不离的雪茄烟。

  驾驶员的座舱舒适安静,同外面风雪交加的严寒竟是两个天地。一台通讯用的无线电播送着商业电台的轻音乐。身穿衬衫的墨航第一驾驶员看见佩特罗尼进来,就把无线电关掉,音乐顿时停了下来。

  “不用关嘛!”身材魁梧的维修部主任象只公狼狗那样抖动着全身,雪片从他衣服上纷纷落下来。“逍遥自在一下也没有什么错。反正我们没指望你们下来动铲子。”

  座舱里只有第一驾驶员和机长。佩特罗尼记得有人说过随机工程师已经同女乘务员和乘客一起到候机楼去了。

  机长是个身材结实、肤色黝黑的人,很象安东尼·奎恩(常演印第安人的电影明星。译者注)。他坐在右侧的座椅上转过身来,态度生硬地说,“我们有我们的工作,你有你的工作。”

  他的英语讲得很地道。

  “是啊!”佩特罗尼承认。“不过问题是我们的工作不但给打乱了,而且加重了。全是别人造成的。”

  “如果你指的是这儿出的事,”那个机长说,“老天爷!你不是说我故意把飞机开到烂泥里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佩特罗尼扔掉嚼坏了的雪茄烟,又叼起一支,把它点着。“可是飞机还陷在泥里。我们再试一次,我看这次我们非得把它弄出来不可。要是弄不出来,飞机就会陷得更深;我们大家,连你也在内,也就陷得更深了。”他朝机长的座位点了点头。“可不可以让我坐在那儿,把飞机开出去?”

  机长的脸一阵通红。不管哪家航空公司,没有一个人会象乔·佩特罗尼那样对四条杠杠的机长说话那么随便的。

  “不行,谢谢,”机长冷冷地说。他本可以回答得更狠一点,只是这时他因自己竟然陷入如此困境而感到十分尴尬。他估计明天到了墨西哥城,他还得挨他的航空公司总驾驶员一顿难堪的臭骂。他火冒三丈,心想:

  JesucristoyporlaamordeDios.(西班牙文:看在上帝的份上,饶了你。译者注)

  “外面那么多人拚死拚活地干,冻得半死,”佩特罗尼还是坚持己见。

  “现在要把飞机弄出来可不那么容易。这事我以前干过。也许你还是让我来。”

  墨航的机长这下可发火了。“我知道你是谁,佩特罗尼先生,我听说别的人都没办法,而你可能有办法帮我们脱离这个地方。所以我完全相信你持有滑行飞机的执照。不过,我得提醒你,我们这儿有两个人持有飞行执照。我们领工资就是干这份差事的。因此,我们一定要坚守驾驶岗位。”

  “那随你的便!”乔·佩特罗尼耸了耸肩膀,接着用雪茄烟指了指方向舵踏板。“不过,我一发令,你就得把油门完全开着。我是说一直开着,可别害怕。”

  他离开座舱时,两个驾驶员都气鼓鼓地瞪着他,可是他正眼也不瞧一下。

  外面的挖沟工作已经停了,刚才一直在干活的人,有些又到地勤人员的大轿车里取暖去了。除了要用来起动发动机的电源车外,轿车和其他车辆都开走了,同飞机保持一定的距离。

  乔·佩特罗尼随手关上身后的前舱门,下了舷梯。那个领班把派克大衣裹得更紧了,他报告说:“一切准备完毕。”

  佩特罗尼想起他的雪茄烟还点着,于是猛抽了几口,把雪茄扔到雪地里,任它熄灭。他朝那些无声无息的喷气发动机比划了一下。“好了,把四台引擎都发动起来。”

  好几个人开始从地勤人员的大轿车里回来。四个人用肩膀顶着飞机旁边的舷梯,把它推开。那个领班迎着大风喊道,“准备发动!”另外两个人随即按他的命令开始工作。

  其中一个人跑到停在飞机前面的电源车旁。他戴一副电话耳机,插头插在机身上。另外一个人拿着闪光信号棒,朝前走到驾驶员从上面可以看得见的地方。

  乔·佩特罗尼戴着一顶借来的安全帽,同那个戴耳机的地勤人员在一起,其他的地勤人员纷纷从躲风雪的大轿车里跑下来,想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座舱里驾驶员做完了检查工作。

  在他们的下方,地上那个戴耳机的地勤人员开始按喷气发动机的发动程序进行操作。“可以发动!”

  停了一会儿,传来机长的声音:“准备发动,加压送风!”电源车上的鼓风机送出一般压缩空气,推动了第三号发动机内气轮机的起动器。空气压缩机的叶片转了起来,越转越快,发出呼呼的响声。速度达到百分之十五时,第一驾驶员加进航空汽油。燃料一点着,朝后喷出一股浓烟,发动机保持运转,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声。

  “可以发动第四号。”

  第四号发动机跟着第三号发动。这两台发动机的发电机不断充电。

  接着又传来机长的声音。“改用发电机。切断地面电源。”电线从电源车上方落下。“断电完毕。可以发动第二号。”第二号发动机保持运转。这时已经发动了三台发动机,四周一片轰隆隆的声音。发动机后面扬起一股股雪花。第一号发动机点火,保持运转。

  “断风。”

  “断风完毕。”

  接着压缩空气管道滑落,领班把电源车开走了。飞机前面的强光灯移向一侧。

  维修部主任佩特罗尼同呆在机身前部附近的地勤人员换了耳机。他戴上电话耳机同驾驶员通话。

  “我是佩特罗尼。你们上面准备好了,就把飞机开出来。”

  机头前方的那个地勤人员举起信号棒,准备引导飞机出沟后,沿一条弧形的路滑动,这条路正对着乔·佩特罗尼的方向,也已经准备好,可供使用。

  地勤人员都随时准备跑开,以防那架707型飞机以出乎预料的高速度冲出泥淖。

  佩特罗尼蹲在前轮附近。如果飞机动得快,他也有被撞倒的危险。所以他把一只手靠近对讲电话的插销处,随时准备拔掉。他紧盯着主轮,注意它是否向前滚动。

  电话里传来机长的声音。“我这就加大油门。”

  喷气发动机的速度顿时加快。飞机在一阵滚雷般的轰鸣声中晃动,连机身下的地面都颤动起来。可是轮子依然纹丝未动。

  佩特罗尼双手护着对讲电话的话筒说,“加大马力!开足油门!”

  发动机的声音只稍为大了一点。可以看到轮子向上动了一动,但还没有向前滚动。

  “他妈的!开足!”

  发动机保持着原来的速度达几秒钟之久,接着骤然降低。对讲电话里传来机长的声音,他用挖苦的语气说,“佩特罗尼,对不起,要是我开足油门,这架飞机非倒立不可。那可就不是陷在泥里的707,而是一堆废铜烂铁了。”

  维修部主任一直在观察着现在又一动不动的起落架的轮子和周围的地面。“出得来,听我的就是了。只要有胆量开足马力就行了。”

  “你有胆量是你的事!”机长顶了回来。“我这就关掉发动机。”

  佩特罗尼朝对讲电话大声嚷道,“让发动机急速运转!我就上去!”他在机头下面边往前走,边着急地打手势让人把舷梯重新摆好。可是没等舷梯推过来,四台发动机一下子都停了。

  他走进座舱时,两个驾驶员都在解开座椅上的安全带。

  佩特罗尼责备道,“你们害怕了!”

  机长的反应异乎寻常地温和。“可能是吧!也许这是我今晚所干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他正式提出:“你的维修部收不收这架飞机。”

  “收!”佩特罗尼点了点头。“我们接过来了。”

  第一驾驶员看了看表,在飞行日志上作了记录。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这架飞机弄出来,”那个墨航的机长说,“你的公司一定会同我的公司联系的。Buenasnoches。(西班牙语:晚安。译者注)”

  那两个驾驶员把厚大衣的领子扣紧后走了。乔·佩特罗尼迅速对仪表和操纵数据作了一次例行检查。过了一分多钟,他跟在驾驶员后面下了舷梯。

  墨航的领班英格兰姆在下面等着。两个驾驶员正快步走向一辆地勤人员的大轿车。领班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他们对我也是这样,不开足马力。”

  他丧气地朝飞机的主起落架比划了一下。“所以上回飞机陷得很深;而这次却还要深。”

  佩特罗尼担心的正是这种情况。

  英格兰姆拿着电灯,佩特罗尼钻到机身底下察看起落架的轮子;它们又回到烂泥和雪水里,比先前又陷进了几乎一英尺深。他拿过电灯,往机翼下面照了照,四个发动机的罩子离地面更近了,令人担心。

  “现在除了用龙门吊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英格兰姆说。

  那个维修部主任斟酌了一下情况,摇了摇头。“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再挖一点,把沟通到轮子现在的位置上,然后再开动发动机。不过这一次一定要由我来开。”

  四周依然狂风怒吼,大雪纷飞。

  英格兰姆冷得一个劲地发抖,他半信半疑地承认,“我看你是大夫,还是你来比我强。”

  乔·佩特罗尼笑了笑。“要是我弄不动它,我也许就得把它毁了。”

  英格兰姆朝留下的那辆地勤人员的大轿车走去,把人叫出来;另一辆车已把墨航的驾驶员送到候机楼去了。

  佩特罗尼盘算一下:他们还得再干一个小时,才能再试一次,看能不能把飞机弄动。所以三○号跑道还不能使用,至少还要等那么长的时间。

  他走到他那辆装有无线电的座车,向空中交通指挥塔作了报告。

  7

  伊内兹并不知道有这样一种理论:一个负担过重、疲惫不堪的头脑自身有个安全阀,它通过退却,进入消极的半知不觉状态来起作用。但是这一理论在她身上已经证明是正确的。此刻,她是个精神上受到轻伤的病号。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所给她个人的影响,加上几个星期来在她身上积聚起来的悲苦和劳累,证明她正面临一次决定性的、毁灭性的失败。这一失败促使她的头脑象条负荷过重的电路那样关闭了。虽然这种情况是暂时的,不是永久性的,但是在这情况存在期间,伊内兹·格雷罗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为何来此。

  那个送她到空港的出租汽车司机卑鄙、粗鲁,还误了她的事。在市区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同意收七块钱的车费。等伊内兹下车,拿出几乎是她身上仅有的一点钱,一张十元钞票,等他找钱。那个司机咕噜说找不开,这就去兑,把车开走了。伊内兹焦急地等了十分钟,一看候机大楼的时钟已快近晚上十一点,已经到了第2次班机开出的时间。这下她才恍然醒悟过来,那个家伙压根儿不打算回来找钱了。她原先没有看一下这辆出租汽车的车号或司机的名字——那个司机在这上面冒了点险,算定她不会看。而且即便看了,伊内兹·格雷罗也不是那种会向当局提出申诉的人;对这一点,司机也早就摸准了。

  尽管车从市区出来,一开始走得不快,如果没有把时间白白费在等那等不来的找头上面,她还有可能在第2次班机起飞之前及时赶上。现在呢,等她赶到搭乘口,正好看到飞机滑行而去。

  当时,伊内兹的神志还是清楚的。为了弄明白她丈夫D.O.究竟是否真在这架飞机上面,她使用了一个花招,那是环美问讯处那个姑娘杨格小姐在电话中教给她的。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要离开第2次班机停靠的四十七号门。伊内兹迎上前去找他。

  按照杨格小姐教给她的办法,伊内兹避免正面提出她的问题,而是说:

  “我丈夫搭乘的是刚飞走的那次班机。”她向此人解释她没有赶上送她的丈夫,想问一下他是否安然上了飞机。伊内兹把那张黄颜色的分期付款合同抖开来给那个环美工作人员看。这张单子是她在家里D.O.的几件衬衫中间发现的。那个职员约略看了一眼,然后对了一下他手中的单子。

  在一阵很短的时间里,伊内兹心里还在希望她弄错了,希望D.O.不会坐这次班机走的。他竟然会去罗马,这一想法至今仍然象是有点异想天开。然而那个职员却回答说:有,是有一个D.O.格雷罗在第2次班机上面,他,那个职员,很遗憾,格雷罗太太没有赶上送她丈夫走,但是今天晚上,由于这场风雪的缘故,什么事情都是乱糟糟的,现在他是否可以请她原谅,失陪了……

  就在这个职员走后,伊内兹意识到虽然候机大楼里到处是人,在她周围挤来挤去,但她是完全孤苦伶仃的,举目无亲,想到这里,她哭起来了。

  一开始,泪水慢慢地往外淌,继而想起年来事事失意,就泪如泉涌,几声抽泣,身子也随着抽搐起来。她哭她的过去,哭她的现在;她哭她有过的那个家,现已不复存在;她哭她的孩子再也不能和她守在一起了;她哭D.O.,尽管他作为丈夫有他的错,不会养家活口,但总还是她的亲人,如今却抛弃了她。她哭她的一生和目前的遭遇;她哭自己身上一文不名,走投无路,只能回到座落闹市、到处都是蟑螂的陋室,而且明天还要遭到逐客令。因为原来打算用来搪塞一下房东那么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由于坐了一次出租汽车,受到那个司机的欺诈,弄得一点也不剩……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有剩余的零钱回城里去。她哭,因为脚上那双鞋夹得好痛,因为她衣衫褴褛,浑身湿透,因为她困乏已极,着了凉,在发烧,而且感到病势在加剧。她哭她自己,也哭普天下一切希望都已成为泡影的人们。

  就在这个时候,为了躲开瞧着她的人们的目光,她开始漫无目标地在候机大楼里踽踽而行,边走边哭。也大约就在这个当口,她头脑里的防御机器开始工作,带来了一阵保护性的麻木。这样,虽然人还在愁苦之中,神志却暂时变得模糊不清了,这就可以减少精神上的折磨。

  不久,空港的一个警察发现了她。那个警察倒还有一点一般警察所不具备的灵性,把她带到一个他所能找到的不太显眼的角落里去,然后打电话向上级请示。奥德威警长正巧就在附近,亲自处理了这件事。他断定,伊内兹虽然语无伦次,心烦意乱,却并非是个危险人物,于是就下令把她带到空港总经理的办公室去——这是内德·奥德威警长所能想到的唯一去处,既安静,又不象警察总部那样吓人。

  伊内兹乖乖地去了,坐上电梯,沿着夹层楼面走去,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是要带她到个什么地方去,她也不太在意。后来她被领到一张椅子旁边,安静地坐在那里。也许头脑并没有得到休息,但是她的身子算是得到了休息,颇为惬意。她知道有人在进进出出,有人在说话,但她打不起精神来看个究竟、听个究竟,这样做精神上似乎负担不起。

  但是等不了多久,她的恢复能力——也就是说,人人都有的一种精神力量,不管负担有多重、被作践到什么地步的人都会具有的一种精神力量——

  促使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该继续向前走,因为人在生活中不管受到多少次的失败,不管生活看上去是多么抑郁和空虚,生活是在前进的,无论是过去、现在和将来,它总是滚滚向前的。

  因此,伊内兹·格雷罗站了起来,准备前进,但仍然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是怎么来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梅多伍德来的代表团在奥德威警长的陪同下,走进了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办公室的外间——伊内兹正呆着的地方。代表团继续向另一间屋子走去,内德·奥德威又回出来和伊内兹·格雷罗说话。梅尔在关上办公室门之前,张望了一下,瞥见他们两人在一起。

  伊内兹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下,也还知道有这么一个高大的黑人警察,感觉到她在不久之前在那里见过他。他待她很好,就象目前这样待她。他安详地向她提出一些不那么逼人的问题。问话的结果是,不用她说出来,他似乎就理解到她必须回城里去,而又不能肯定身上还有没有足够的车费。她开始在她的钱包里摸索,想数数里面还剩多少钱。他说不用数啦,把身子背着那另外一间屋子,拿出三张一元的钞票塞进她的手里,和她一起走了出来,指点了一下出去的道路,告诉她坐公共汽车的地方,并嘱咐她说,适才给她的够做车钱了,还有多,到了城里,可以用来坐车到她该去的地方。

  这个警察朝着他原先来的方向走开了。伊内兹照他说的那样往下走了几层楼梯。在快要走近那扇通向公共汽车的大门口的时候,她瞥见一个非常熟悉的景色,卖红肠面包的柜台。当下她意识到自己又饥又渴,别的事情都是次要的了。她在钱包里摸了一下,找到三角五分钱,买了一份红肠面包,一纸杯咖啡。看到这两样非常普通的东西,心里多少算是踏实了一些。她在离吃食摊不远的地方找了个地方坐下,身子缩在一个角落里面。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现在喝完了咖啡,吃完了红肠面包,早些时候在开始恢复的意识又一次从她身上消失,使她感到是一种慰藉。就连周围的人群、喧闹声、扩音喇叭里的通告也给她带来了某种慰藉。伊内兹似乎两次听到扩音器里在广播她的名字,但是,认为这是一种幻觉,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会找她,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儿。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还得继续前进,并且知道特别是象今天这样一个晚上,这是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办到的。但是,在目前,她心里在想,她要在原地方安安静静地坐一下再说。

  8

  应召去行政管理部门夹层楼面上空港总经理办公室的人很快全都到齐了,只有一个人没有来。找他们来的电话,有些是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打的,其他的是坦妮亚·利文斯顿打的,电话里都强调有紧急情况,要他们把手头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都搁一搁。

  坦妮亚的顶头上司,地区客运经理伯特·韦瑟比第一个到。

  奥德威警长虽然还不知道找他有什么事,但在通知他的部下出动搜寻伊内兹·格雷罗之后接踵而至。他暂时只好眼看梅多伍德来的一大帮居民得其所哉,这些人还在主厅里挤来挤去,听弗里曼特尔律师在电视摄影机前的申诉。

  地区客运经理韦瑟比穿过接待室的门,一踏进梅尔的办公室就问:“梅尔,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还不敢肯定,伯特。我们掌握的情况还不多,不过,有这样的可能,你那第2次班机上面大概有一枚炸弹。”

  地区客运经理用探索的目光看了坦妮亚一眼,但也顾不上问她到这里来有什么事,他把目光转回梅尔身上。“那你就讲讲你了解到的情况吧!”

  梅尔对地区客运经理和内德·奥德威概括地介绍了一下到目前为止所了解或猜测到的情况: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一个观察事物的能手——报告说,有个带着公文包的乘客,他认为此人手握皮包的样子值得怀疑;坦妮亚查到这个带着皮包的人叫D.O.格雷罗,也可能是布雷罗;城里的票务员提供的情况说格雷罗报到时,除了那个小皮包外,身无长物;格雷罗在空港买了价值三十万元的飞行保险,但是他勉强才把保险费凑齐。由此看来,他在启程作这次五千英里旅行的时候,不但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而且囊橐空空,不名分文;最后——也许是巧合,也许不是——有个伊内兹·格雷罗太太,她丈夫购买的飞行保险单的唯一受益者,一直在候机大楼里面徘徊,看来是心事重重。

  梅尔说话时,海关检查长哈里·斯坦迪什走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制服,勃妮·伏洛皮沃夫跟在他后面。勃妮心神不宁地进了办公室,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周围她并不熟悉的人和环境。当她弄明白梅尔所说的事至关重要时,脸色发白,显得害怕的样子。

  没有来的那个人是第2次班机离港时负责第四十七号出入口的检票员。

  公司的一个总管几分钟以前告诉坦妮亚,那个检票员已经下班回家去了。她吩咐给他留话,让他一到家就来电话。坦妮亚觉得今晚把他叫回空港没有什么必要,原因之一就是她早就知道那个检票员不记得有格雷罗其人上了飞机。不过,有人也许要在电话上问他点什么。

  “我把到现在为止与此有关的人全都叫来了,”梅尔对地区客运经理说,“万一你或者谁要提问题。我想我们必须作出决定——主要是你的决定——

  我们有没有充分的依据给你那第2次班机的机长发出警告。”这使梅尔又想起他暂时已经置于脑后的一件事:这班飞机是由他姐夫弗农·德默雷斯特担任指挥的。梅尔知道他以后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某些有关的问题。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正在考虑。”那个地区客运经理看来很为难,他突然转向坦妮亚。

  “不管我们怎么决定,我要运行处的人过问这件事。你找一找罗伊斯·凯特林还在不在基地。要在的话,让他赶快来一趟。”凯特林机长是环美在林肯国际的总驾驶员;他早些时候在N-731-TA,即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飞往罗马之前,曾试飞了这架飞机。

  “是,先生,”坦妮亚说。

  她打电话时,另一架电话铃在响,梅尔接了。

  电话是空中交通指挥塔值班主任打来的。“你要的有关环美第2次班机的报告准备好了。”几分钟前,梅尔有一个电话是打给空中交通指挥塔的,询问那架班机的起飞时间和进程。

  “说吧!”

  “起飞时间是当地时间十一点十三分。”梅尔朝墙上的挂钟望了一眼。

  现在已经快十二点十分了,那架班机上天已近一小时。

  指挥塔值班主任接着说,“芝加哥中心在东部标准时间十二点二十七分把班机移交给克里夫兰中心,克里夫兰中心在东部标准时间一点零三分移交给多伦多中心,也就是说在七分钟之前。多伦多中心报告说这架飞机目前的位置靠近安大略州的伦敦。你需要的话,我这儿还有一些关于航道、高度和航速的材料。”

  “先谈这些够了,”梅尔说。“谢谢你。”

  “还有一件事,贝克斯费尔德先生。”那个指挥塔值班主任扼要地讲了乔·佩特罗尼报来的关于三○号跑道的最新情况,说那条跑道至少在一个小时内还不能使用。梅尔不耐烦地听着;眼下,其他的事情看来更加重要。

  梅尔挂上电话后,把有关第2次班机所在位置的情况对地区客运经理又说了一遍。

  坦妮亚也打完了电话。她报告说,“运行处找到了凯特林机长。他这就来。”

  “那个女的,那个乘客的老婆,”地区客运经理说,“她叫什么名字?”

  内德·奥德威回答说,“伊内兹·格雷罗。”

  “她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那个警官汇报说那个女人很可能已经走了,他手下的人还在空港搜索。他又补充说,城里的警察局已经得到通知,他们正在检查从空港开到城里的每一辆公共汽车。

  “她在这里的时候,”梅尔解释道,“我们还不知道……”

  地区客运经理很不高兴地嘟哝起来。“我们全都动作迟缓。”他看了看坦妮亚,又看了看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此人迄今为止一句话也没说过。坦妮亚心里明白,地区客运经理正为他自己讲过“不管它!”而感到懊恼。

  他对坦妮亚说,“我们必须通知班机机长一下,他应该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的全部情况,当然,到目前为止,我们也不过是在猜测。”

  坦妮亚问道,“我们要不要把格雷罗的模样告诉他们?德默雷斯特机长也许要背着那个人把他认出来。”

  “要办的话,”梅尔指出,“我们可以帮忙。我们这儿有人见过此人。”

  “好的,”地区客运经理同意说,“我们来办这件事。坦妮亚,你打个电话给我们的调度,告诉他几分钟后要发一个重要通知,让他把选择呼叫线路接通第2次班机。要保密,不要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广播。至少,现在还不能广播出去。”

  坦妮亚又跑去打电话。

  梅尔问勃妮,“你是伏洛皮沃夫小姐吗?”

  她紧张地点了点头,其他人也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男人们的眼光自然而然就落到勃妮的高大的胸脯上面;那个地区客运经理差一点要吹出口哨来,但是他改变了主意。

  梅尔说,“你听出来我们谈的那个男人是谁了吗?”“我……我说不好。”

  “一个叫D.O.格雷罗的男子。你今晚卖给他一张保险单,是不是?”

  勃妮又点点头。“是的!”

  “你开保险单的时候,看清了他的模样了吗?”

  她摇了摇头。“没看得很清。”她的声音很低。接着她舔了舔嘴唇。

  梅尔显得有点惊讶,“我以为在电话上……”

  “当时还有很多别的人,”勃妮替自己申辩说。

  “可是你对我说过,你记得这个人。”

  “那是另外一个人。”

  “你记不起这个叫格雷罗的人?”

  “记不起了。”

  梅尔有点一筹莫展的样子。

  “让我来,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内德·奥德威向前走了一步,把脸挨近那个姑娘。“你是怕沾边,是吗?”奥德威讲话时操着一副警察惯用的严厉的腔调,和他早先同伊内兹·格雷罗讲话时那种温和的语气判若两人。

  勃妮怔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答。

  奥德威追问说,“是不是?回答我。”

  “我说不清。”

  “你清楚得很!你是怕帮了我们的忙,反而对自己不利。我看透了你这号子人。”奥德威不屑地把这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梅尔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警长的性格中还有它凶狠暴虐的一面。“你听我说,小家伙。如果你是怕引要能办到的话——就是回答问题。快回答!我们时间不等人。”

  勃妮吓得浑身发抖。她在东欧这座阴森森的大学校里就知道害怕警察的盘问。这种条件反射再也不能完全消除,奥德威看出了苗头。

  “伏洛皮沃夫小姐,”梅尔说。“我们所关心的那架飞机上面有两百来人。他们可能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看清了那个叫格雷罗的男子。”

  勃妮慢慢地点了点头。“看清了。”

  “请你讲讲他的模样。”

  于是她就讲开了,开始是结结巴巴的,后来就比较顺当了。

  其他的人在听着的时候,心目中出现了D.O.格雷罗的形象:憔悴瘦削苍白的脸,下巴突出;细长的脖子;薄薄的嘴唇;一撮淡黄色的小胡子;颤抖的双手,手指动个不停。勃妮·伏洛皮沃夫这番描绘说明她的观察力还是敏锐的。

  那个地区客运经理现在坐在梅尔的办公桌前,记下那个人的模样,写进他正在起草、准备发给第2次班机的通知里。

  勃妮还讲到D.O.格雷罗勉强才把钱凑齐,身上又没有意大利货币;他慌里慌张地把口袋里的零碎角子、分币全掏了出来,后来在里面口袋里找到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的时候,他那兴奋的神情。她谈到这里,地区客运经理抬起了头,又是厌恶,又是惊诧。“老天爷!可你还照样开了保险单。你们这些人是疯了吧?”

  “我以为……”勃妮正要开口。

  “你以为!可是你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有没有?”

  勃妮·伏洛皮沃夫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摇了摇头。

  梅尔提醒地区客运经理说,“伯特,别浪费时间啦!”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怎么着……”地区客运经理紧紧抓住他手中的铅笔。他嘟哝道,“责任不全在于她,或者雇用她的人。我们这些航空公司也有责任;都怪我们。我们同意驾驶员们关于空港飞行保险的意见,但我们没有胆量说出来。我们硬是让这些人为我们干肮脏的勾当……”

  梅尔简短地问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哈里,你对格雷罗的模样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没有,”斯坦迪什说。“我没有这位年轻的女士那样离他那么近,她看到了一些我没有看到的情况。不过,我确实注意了他拿皮包的样子,这你知道。我要说的是如果皮包里真装着你所想象的东西,任何人千万不要设法把皮包从他手里夺过来。”

  “那你有什么建议呢?”

  那个海关人员摇了摇头。“这方面我不懂行,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不过,照我看你得略施小计才能把皮包弄到手。但如果真是炸弹,一定是在皮包里自行引爆的,这就是说总有个引爆器装在什么地方,很可能那种引爆器就在他手边。眼下他是不会让皮包离手的。如果有人想从他手里抢走,他一定会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这下就会豁出去的。”斯坦迪什忧心忡忡地补充道,“他随时会动手拉引爆器的。”

  “那当然罗!”梅尔说,“我们还不清楚,这个人也可能是个一般的怪人,他装在皮包里的东西也许就是他的睡衣。”

  “如果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海关检查长说,“我认为不是这样。我倒是希望这样,因为我有个外甥女坐的就是这架班机。”

  斯坦迪什一直在担心地揣测着:万一出了什么事,他怎么对丹佛的姊姊说呢?他记得他最后看到朱迪时,那个可爱的年轻姑娘正在和邻座的一个婴儿逗着玩。她亲了亲他,说了声再见,哈里舅舅!眼下他真希望在对待这个带着公文皮包的男人这件事上面,他当时应该更果断些,责任心更强一些。

  斯坦迪什暗自思忖,也许为时已晚,但他现在怎么也要果断行事才行。

  “我还想讲一点。”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我们没有时间讲谦虚了,我得告诉你们,我看人看得很准,多半是一看便知。一般来说,坏人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是一种本能。你们也不用问我是怎么个本能法,因为我对你们也说不清楚,反正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些人就是必须有这点能耐。我今晚发觉了那个人,我说他‘可疑’;我用这个字眼是因为我当时想到的是走私,这是我受过的训练使然。现在,大家掌握了已经掌握的情况——尽管掌握的情况不多——我得使用一个更有份量的字眼。格雷罗此人是个危险人物。”斯坦迪什朝环美航空公司地区客运经理看了一眼。“韦瑟比先生,请把‘危险人物’这个字眼通知你飞机上的人。”

  “我是打算这样办的,检查长。”地区客运经理一面起草,一面抬头看了看。斯坦迪什说的大部分都已写进发给第2号班机的通知里去了。

  坦妮亚还在专线电话上同环美在纽约的调度员讲话。“对啦,是个很长的通知。是否请你找个人把它抄下来?”

  有人在使劲敲办公室的门,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从外间走了进来,此人满脸皱纹,饱经风霜的样子,长着一对敏锐的蓝眼睛。他手里拿着一件厚呢大衣,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哔叽衣服,乍看起来,象是制服,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新来乍到的人朝梅尔点了点头,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地区客运经理抢先插了进来。

  “罗伊斯,多谢你来得如此神速,看情况我们碰上了麻烦事。”他把他刚才一直在写的拍纸簿递给罗伊斯看。

  凯特林机长是环美的基地总驾驶员。他仔细地看了通知的草稿,他眼睛在纸上往下看的时候,把嘴闭得紧紧的,这是他表现出来的唯一反应。同其余的人一样,包括地区客运经理在内,总驾驶员这么晚还留在空港是异乎寻常的。可是,由于一连三天的大风雪,随时可能出现紧急情况,而且不时需要他在飞机运行方面作出决定,他不得不留下来。

  第二台电话铃响了,打破了暂时的沉寂。梅尔接了电话,随即示意内德·奥德威来接话筒。

  凯特林机长看完了通知。地区客运经理问他,“你同意不同意发出去?我们已经让调度等着,选择呼叫线路已经接上。”

  凯特林点了点头。“同意,不过我想请你添一句,建议返航或在别处降落,请机长权宜行事,并请通知调度把最新的天气情况告诉他们。”

  “那当然,”地区客运经理用铅笔加上一些字,然后把拍纸簿递给坦妮亚。她随即开始口述通知。

  凯特林机长朝房间里其他的人扫了一眼。“我们所知道的就这些吗?”

  “是的,”梅尔说,“到目前为止就这些。”

  “我们很快会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奥德威中尉说。这时他已打完电话回来。“我们刚找到格雷罗的老婆。”

  林肯国际地区客运经理的通知是发给“环美第2次班机机长”的,通知是这样开始的:

  存在未经证实的可能性,你班机上经济舱男乘客D.O.格雷罗可能身带爆炸装置。该乘客没带行李,显然身无分文,行前为本人作巨额保险。经发现此人形迹可疑,手持公事式提包作为随身行李。容貌如下……

  不出地区客运经理所料,通过公司无线电同第2次班机取得联系用了几分钟时间。自从早些时候用选择呼叫线路把偷乘飞机的艾达·昆赛脱太太的情况通知第2次班机后,飞机已经飞出环美克利夫兰调度区,进入纽约调度区。所以公司的通知现在必须通过纽约的调度员转发给这架班机。

  坦妮亚口述的通知是由纽约的一个女秘书打下来的。在她身边的一个环美调度员看了头几行,就伸手拿起直通电话,打给ARINC——ARINC是由各大航空公司合营的一个内部通讯网——的接线员。

  设在纽约另一个地点的ARINC接线员在他和环美调度站之间开辟了第二条线路,然后在发报机的键盘上打出由AGFG四个字母组成的代号,这是N-

  731-TA飞机专用的代号。象通过合用线同一台电话通话一样,只有第2次班机才能收到这个报警信号。

  稍待片刻,在纽约就清晰地听到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在加拿大安大略上空答话的声音。“环美2次回答选择呼叫。”

  “纽约调度呼叫环美2次。我们有重要通知。作好抄录准备后,请通知。”

  通话停顿了一下,又传来德默雷斯特的声音。“纽约,准备完毕。请讲话!”

  “第2次班机机长,”那个调度员开始传达。“存在未经证实的可能性……”

  伊内兹依然一声不响地坐在食品柜附近的拐角处,她感到有人在推她的肩膀。

  “伊内兹·格雷罗!你是格雷罗太太吗?”

  她抬头看了看。过了几秒钟,她才从胡思乱想中醒悟过来,她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个警察。

  那个警察又推了推她,重新问了一遍。

  伊内兹总算点了点头。她看清楚了他不是早先那个警察,现在这个警察是个白人,没有原先那个那样温和,讲话也不是那么细声细气的。

  “我们走吧!太太!”那个警察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使她感到有点疼,接着一下子把她拖了起来。“你听见了没有?——我们走吧!他们在楼上嚷嚷着要找你这个人,警察都出动了,到处在找你。”

  十分钟后,伊内兹在梅尔的办公室里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她进屋后就给带到房间中央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奥德威中尉和她面对面。带她进来的那个警察已经走了。

  早就在场的其他人——梅尔、坦妮亚、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勃妮·伏洛皮沃夫、环美地区客运经理韦瑟比和总驾驶员凯特林机长——都分散在房间的四周。他们都是应梅尔的要求留下来的。

  “格雷罗太太,”内德·奥德威问。“你丈夫为什么去罗马?”

  伊内兹两眼无神地盯着他,没有回答。这个警察提高了嗓门,但并不粗鲁。“格雷罗太太,请好好听我讲。我要问你几个事关紧要的问题。这些问题同你丈夫有关,我需要你帮忙。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我弄不清。”

  “你不必弄清楚我为什么问你这些问题。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只要你帮个忙,回答我的问题。行吗?”

  地区客运经理急不可待地插进来说,“中尉,我们可不能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那架飞机正以每小时六百英里的速度飞离我们。必要时,我们得来硬的。”

  “这事交给我好了,韦瑟比先主,”奥德威厉声说道。“要是我们都这样嚷嚷,时间花得更多,收获更少。”

  地区客运经理依然显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气,但是他没有作声。

  “伊内兹,”奥德威说,“……我叫你伊内兹行吗?”

  她点了点头。“伊内兹,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

  “愿意——只要我能回答的,我都愿意回答。”“你丈夫为什么去罗马?”

  她的声音显得紧张,比耳语高不了多少。“我不知道。”“你在那边有朋友吗?有亲戚吗?”

  “没有……米兰有个远房表亲,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你丈夫同那个表亲通信吗?”

  “没有。”

  “你丈夫突然要去看望表亲,你觉得有什么原由吗?”“没有什么原由。”

  坦妮亚插话道,“不管怎么说,中尉,去米兰的人都不会乘我们的罗马班机。他们该乘意大利航空公司的飞机,是直飞的,而且还便宜一些。今晚意航就有这个班次。”奥德威点了点头。“我们也许可以排除那个表亲。”

  他问伊内兹,“你丈夫在意大利有什么买卖吗?”

  她摇摇头。

  “你丈夫是做什么买卖的?”

  “他是……以前是个包工头。”

  “什么包工头?”

  虽然伊内兹的理解力恢复得很缓慢,但可以看出正在逐渐恢复过来。“他搞建筑盖房,搞建设。”

  “你说他以前是。现在为什么不当包工头了呢?”“事情……不顺利。”

  “你是说经济上的吗?”

  “是的,可是……你问这个为什么?”“请相信我,伊内兹,”奥德威说,“这里面有个缘故,它关系到你丈夫和还有一些人的安全。你信不信我的话?”她抬头望了望,同奥德威相对而视。“好吧!”

  “你丈夫现在是不是有经济困难?”

  她犹疑了一下。“是的。”

  “非常困难吗?”

  伊内兹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是不是破产了?欠了债?”

  她又低声说,“是的。”

  “那么他去罗马的旅费是哪来的呢?”

  “我想……”伊内兹开始讲述D.O.格雷罗当掉她的戒指的事,接着想起那张环美航空公司的分期付款合同。她从钱包里拿山一张已经起绉的黄颜色的单子,交给奥德威看了一眼。当下那个地区客运经理也凑了过来。

  “这个单子是开给‘布雷罗’的,”地区客运经理说。“不过上面的签字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坦妮亚指出,“我们最初的旅客清单上写的是布雷罗。”奥德威摇了摇头。“目前这并不是个重要问题,这是信誉不佳的人玩弄的老噱头。他们把第一个字母拼错,这样在调查他的信誉的时候就发现不了他那见不得人的情况——至少,在匆忙中是发现不了的。以后这个差错一旦给发觉,那也只能怪填表的那个人。”

  奥德威板着面孔转向伊内兹。手里拿着那张黄颜色的铅印单子。“你明知你丈夫弄虚作假,你为什么同意他这样做呢?”她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知道这事。”

  “那么,这张纸怎么会落在你手里呢?”

  她吞吞吐吐地讲述了早些时候她是怎样发现那张单子的,怎么赶到空港的,指望在她丈夫离开之前截住他。“这么说,直到今天晚上你一直不知道他要走?”“是的,我是不知道,长官。”

  “以前一点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伊内兹摇了摇头。

  “你现在能想得出他出走的原因吗?”

  她显出为难的样子。“想不出。”

  “你丈夫做过没头脑的事吗?”

  伊内兹犹疑起来。

  “你说!”奥德威说,“他做过没有?”

  “有时做过。最近……”

  “他最近一直是没头脑的?”

  伊内兹低声答道,“是的。”

  “动手动脚了吗?”

  伊内兹勉强点了点头。

  “你丈夫今天晚上带着一个皮包,”奥德威心平气和地说。“一个小公文皮包,看样子他对这个皮包特别小心。你可能猜得出里面会装着什么东西吗?”

  “猜不出,长官。”

  “伊内兹,你说你丈夫过去当过包工头——搞建筑的包工头。他过去工作的时候用过炸药吗?”

  这个问题提得那么随便和突然,在旁听着的人好象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已经问了似的。等到大家明白过来,房间里顿时紧张起来。

  “噢,用过,”伊内兹说。“常常用。”

  奥德威有意停了一下,接着问道,“你丈夫是不是对炸药很在行呢?”

  “是的,他老是喜欢用炸药。不过……”她突然不讲了。“不过什么?伊内兹。”

  伊内兹·格雷罗讲话时突然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神情。“不过……他弄炸药时很小心。”她朝四周扫视了一下,“请告诉我……这有什么关系?”

  奥德威低声说,“你想到了什么,伊内兹,是不是?”她没有回答。奥德威好象满不在乎似地问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她讲了南区公寓的地址。奥德威把它记下了。

  “你丈夫今天下午就在那里,傍晚也在那里?”

  她点了点头,这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

  奥德威转向坦妮亚,没有提高嗓门就吩咐她,“请你接通城里警察总局;打这个分机。”——他在本子上写了个号码。“让他们在电话上等着。”

  坦妮亚快步走向梅尔的办公桌。

  奥德威问伊内兹,“你丈夫在公寓里还放着炸药吗?”她正犹疑,奥德威突然声色俱厉地追问她,“你一直说的都是实话;现在可不要说谎!他有没有?”

  “有。”

  “哪一种炸药?”“一种炸药……还有雷管……是用剩下来的。”

  “是他包工时用剩的?”

  “是的。”

  “他说起过这些东西没有?有没有说为什么留着?”伊内兹摇了摇头。

  “他就说过……如果你懂得怎么弄,……炸药是安全的。”

  “炸药放在什么地方?”

  “就放在一个抽斗里。”

  “什么地方的抽斗?”

  “卧室里的。”伊内兹·格雷罗的脸上突然露出惊恐的神色。奥德威已经看在眼里。

  “你又想起了点什么!是什么?”

  “没什么!”她的眼睛和声音里充满着恐惧。

  “有的,你准想起了什么!”内德·奥德威探身向前,挨近伊内兹,神色咄咄逼人。今晚他在这间房子里第二次显得一点不留情面,摆出警察的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逼人招供。他嚷道,“别想留一手,也别想说谎!这办不到。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伊内兹呜咽起来。奥德威说,“不要这样!对我说!”“今晚……我以前没有想到……那些东西……”

  “是炸药和雷管吗?”

  “是的。”

  “你在磨蹭时间!那些东西怎么了?”

  伊内兹低声说,“不见了。”

  坦妮亚小声说,“我接通了你要的电话,中尉。他们在等着。”

  别的人都没有吭声。

  奥德威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依然盯着伊内兹。“你知不知道今晚你丈夫乘坐的班机起飞前,他买了一大笔保险——数目确实非常大——提名你当受益人。”

  “我不知道,长官。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我相信你的话,”奥德威说。他停下来想了想。等到他再说话时,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严厉。

  “伊内兹·格雷罗,好好听我讲。我们断定你丈夫今晚随身带着你刚才讲的那些炸药。我们认为他把炸药带上了那架去罗马的班机。由于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带那些东西上飞机,只能说他是打算炸掉那架飞机,把自己和机上所有的人全都炸死。现在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不过,你在回答之前先好好想一想,你要为飞机上别的人着想——那些无辜的人,包括孩子们。伊内兹,你了解你的丈夫;比谁都更了解他。他会不会……为了那笔保险金;为了你……他会不会干出我刚才说的事?”

  泪水顺着伊内兹·格雷罗的脸淌下来。看样子她几乎要昏倒了,可是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会的。”她哽咽地说,“会的,我想他会干出那种事来的。”

  内德·奥德威转身走开了。他从坦妮亚手里接过电话,低声急促地开始通话。他讲了讲情况,附带提出了几点要求。

  打电话中间他停了一下,转向伊内兹·格雷罗。“我们要检查一下你的公寓,必要的话,我们可以弄一张许可证。不过,要是你同意,就好办得多了。你同意吗?”

  伊内兹呆呆地点了点头。

  “好了,”奥德威对着电话说,“她同意。”过了一分多钟,他把电话挂上。

  奥德威对地区客运经理和梅尔说,“我们要从公寓找些证据,如果还有的话。此外,我们眼前是无能为力。”

  地区客运经理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中间谁都无能为力,也许只能求上帝保佑了。”

  他神色紧张而又忧虑,着手拟写发给第2次班机的新通知。

  9

  弗农·德默雷斯特机长要的热小吃已经送到第2次班机的驾驶员面前。

  这是头等舱里的一个女乘务员送进来的;盘子里美味可口的什锦小吃很快就被一扫而光。德默雷斯特咬了一口上面浇着意大利干酪的龙虾蘑菇酥饼,一面吃,一面哼哼地表示赞赏。

  女乘务员们象往常那样正在作出努力,要给那骨瘦如柴的小伙子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催肥。她们在两位机长的身后偷偷地塞给他另外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份外的一些小吃。现在乔丹正在拨弄交叉供油阀,两颊鼓鼓的在嚼咸肉塞鸡肝。

  三位驾驶员在灯光调得暗暗的驾驶舱里轮番休息。马上还要给他们送来一道鲜美的主菜和甜食,东西和航空公司供应头等舱客人的完全一样。不同的是乘客们有餐桌酒和香槟酒,机组人员不能喝酒。

  环美和大多数别的航空公司一样,努力提供精美的空中膳食。有人认为航空公司——即便是国际航线——应该把注意力完全放在运输上面,飞行中的服务事项只要能适合长途旅行的标准就可以了。他们认为应该免去各种花样,包括膳食在内,它的质量不应高出饭盒的标准。但也有人认为建立在饭盒式水平上的现代化旅行事业已经够多的了,他们欢迎精美的空中膳食所提供的那种风格和气派。很少有人对航空公司的伙食供应提意见。大多数乘客,无论是经济舱还是头等舱的,把这种膳食当作一种赏心乐事,吃得津津有味。

  弗农·德默雷斯特用他的舌尖在搜索那美味龙虾的余沥,他和大家颇有同感。就在这个时候,选择呼叫的音乐般的声音在驾驶舱里嘹亮地响了起来,无线电仪表板上的信号灯在一闪一闪地发亮。

  安森·哈里斯的眉毛竖了起来。有那么一次选择呼叫就是不寻常的;不到一个小时来两次可就是异乎寻常的了。

  赛伊·乔丹在后面说道:“我们的号码不列入查号本上就好了。”

  德默雷斯特伸过手去旋开无线电的开关。“我接。”

  第2次班机和纽约的调度彼此首先互换身份,接着弗农·德默雷斯特开始借着一个罩得很严密的灯光在一个通讯本上做记录。这条信息是林肯国际地区客运经理发来的。一开始说:存在未经证实的可能性……随着字句的进展,德默雷斯特在灯光反射下的脸绷得紧紧的。最后他简短地回答对方已经收悉,把无线电关掉,一言不发。

  德默雷斯特把通讯本递给安森·哈里斯,哈里斯把身子靠向身旁的一盏灯看上面写的信息。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从肩上把本子转给赛伊·乔丹。

  选择呼叫发来的信息最后说:建议返航或在别处降落,请机长权宜行事。

  两个机长都知道首先要解决谁来发号施令的问题。虽然今天晚上是哈里斯当机长驾驶飞机,德默雷斯特执行的是第一驾驶员的任务,他同时又是鉴定驾驶员,具有超越机长的权力,如果他要行使这一权力的话。

  现在,哈里斯用请示的眼光看着他。德默雷斯特大剌剌地回答说:“是你坐在左边的席位上嘛(指机长席。译者注)。还等什么呀?”

  哈里斯很快的考虑了一下,然后宣布:“我们返航,来个慢慢的大转弯。这样,乘客们就不会发觉。然后让桂温·米恩去查找他们不放心的那个家伙的席次。我们三人谁也不能去,这是肯定的,以免打草惊蛇。”他耸耸肩。

  “随后,依我看,我们只能见机行事。”

  “行,”德默雷斯特表示同意。“你管调头,我来处理后舱的事。”他按了几下召唤女乘务员的电钮,三下是表示找桂温。

  安森·哈里斯使用先已在使用着的无线电频率呼叫空中航道管制。他简短地宣布:“我这里是环美第2次班机。看来我们这里出了问题。请求准许放行返回林肯,并请雷达指引从目前的方位回到林肯的航向。”

  哈里斯当机立断,决定不在别的空港降落。早些时候,他们在情况介绍的时候就已获悉渥太华、多伦多和底特律由于风雪的关系都已停止开放。而且为了对付后舱这个令人担心的人物,这第2次班机上的机组人员需要时间。向林肯国际返航就可以提供所需的时间。

  他肯定德默雷斯特也已作出同样的结论。

  在六英里多下面的地上,从多伦多空中航道中心传来了一个管制人员的声音。“环美2,明白。”一个简短的间歇,然后:“你现在可以向左转,飞向二七○,听候改变高度的通知。”

  “明白,多伦多。我们正在开始转向。我们打算慢慢的来个大转弯。”

  “环美2,同意大转弯。”

  双方的对话都是低沉的,类似的对话经常是低沉的。空中和地面彼此都懂得镇静可以得到最大的好处,戏剧性或兴奋激动不会有任何好处。地面管制人员根据第2次班机请求的性质,当场就意识到出现了一个现实或潜在的紧急情况。喷气座机在巡航的高度飞行时,没有重大的原因是不会突然请求反转航道的。管制人员还知道,如果机长一切就绪,他就会正式宣布有紧急情况,并报告它的起因。在这之前,管制员是不会提出不必要的问题来浪费机组人员的时间的,他们无疑是在忙于他们自身的迫切事务。

  不管机组对空中航道管制提出怎么样的请求,地面总是不加询问地提供帮助,而且是尽可能快速地满足这种要求。

  即使在眼前,地面上的程序之轮已在开始运转。多伦多航道中心座落在一幢美轮美奂的建筑物里,离开市区约十四英里。那里的管制员在接到第2次班机的发报后,立刻就把主管人请了来。这个主管人目前正在和其他部门进行联络,为第2次班机的前途清道,还要清出紧紧挨在下面的高度,以防万一。克利夫兰的中心原已把这架班机移交给多伦多的中心,现在又要重新把它接过来,这个中心也已经得到待命的通知。芝加哥中心将从克利夫兰的中心那里接过这架座机,它也已得到通知。

  在第2次班机的驾驶舱里,一个空中航道管制发出的新的命令正在传来。“开始下降到飞行水平一八○。离开飞行水平三三○的时候就报告。”

  安森·哈里斯作了回答。“多伦多中心,这里是环美2。我们现在开始下降。”

  根据哈里斯的命令,第二驾驶员乔丹用公司的无线电向环美的调度报告返航的决定。

  前舱的门打开了,桂温·米恩钻进了驾驶舱。

  “听我说,”她说道,“如果你们是想添小吃,我抱歉,不能再给了。

  也许你们没有注意到,我们今天机上的乘客是多了一点。”

  “你不服从,回头我再处理。”德默雷斯特说。“现在,”他学着桂温的英国口音说:“我们的处境有点不妙。”

  表面上,驾驶舱里和几分钟以前传来林肯地区客运经理的信息的当口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原来洋溢着的那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已经微妙地消失了。

  尽管他们装得很沉着,这个三人机组已经提高警惕,把全神贯注在业务上面,他们的头脑已处在高度的戒备状态之中;他们中间每个人也都清楚其他两人都已作好应急的准备。在这样的时刻,需要他们能够作出快速的反应。正因如此,才要求他们进行多年的训练、积累经验,要求他们走过一条漫长的道路才能当上航空公司的机长。飞行本身——控制一架飞机——这一成就并非难事。民用驾驶员的薪金如此优厚是因为他们身上储备着智谋、飞行家的素质和总的来说航空方面的聪明智慧。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在某种程度上,还有赛伊·乔丹,目前正在动用他们的这种储备。第2次班机上的情况目前尚未进入危急的关头;运气好的话,可能根本就不会出现危机。但是一旦出现这样的危机,机组已有准备。

  “你替我去查一下有个乘客他坐在哪里,”德默雷斯特对桂温说。“不要让他知道。我们这里有他的模样介绍。你还是先把这份材料从头至尾看一下。”他把上面记着选择呼叫发来的信息的本本递给她。她把身子移近一些,把本本放在他身旁罩着的灯光下面。

  飞机有点起伏,桂温的一只手在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肩上擦了一下。他能感到她近在咫尺之间,身上发出一股他所熟悉的香水气味。他斜乜着眼,在半明不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桂温的侧影。她在看这条信息的时候,神情是严肃的,但并不惊慌。这使他想起今天傍晚早些时候,他曾对她非常爱慕——她的坚强性格丝毫没有减弱她的女性气质。一瞬间,他又想起桂温今晚曾两次表示她在爱着他。当时,他自己也说不上生平究竟曾否真正堕入情网?

  在你拉紧那驾驭个人感情的缰绳时,你永远也无法真正回答这个问题。但在此时此刻,本能告诉他,他对桂温的感情十分近似他所能理解的所谓爱情。

  桂温把这条信息慢慢地又看了一遍。

  在一瞬间,他对眼前这一新的形势产生了一种原始性的愤恨,这一形势等于是在阴谋拖延他和桂温两人去那不勒斯的计划。接着,他克制了自己。

  目下只能是专心致志于本职工作的时候。而且目前正在发生的情况也不过意味着拖延这个佳期,也许在回到林肯国际以后,也就是推迟整整二十四小时而已。最终,这架座机还是要飞往罗马去的。他没想到那枚炸弹所造成的威胁不一定能够很快就排除,也没想到这件事不一定会象别的事那样乖乖地就能得到解决的。

  坐在德默雷斯特旁边的安森·哈里斯还在掌握飞机的缓慢的转向,使它的侧度小到不能再小。他这个转向做得非常漂亮、精确。这可以从他和德默雷斯特各自的针示滚球仪表上看得出来——这种仪表是飞行仪器中的老祖宗了,在现代化的喷气机上仍在沿用,和当年林白驾驶过的“圣路易斯精神号”

  以及比这更早的飞机上所用的完全一样。现在仪器上的指针是倾斜的,但滚球停在中间,纹丝不动。只有罗盘针和陀螺地平仪所显示出来的转向范围表明第2次班机正在它的航道上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哈里斯说了乘客们不会发觉航道在转向,他是办到了——除非正好有人熟悉星辰月亮的方位和东西航道之间的关系,透过舱内的窗户向外张望,才能发觉这一转向。但是这个风险是无法避免的;幸好地面的景色给云层遮住了,谁也看不到什么,也无法识别下面是什么城市。现在哈里斯开始削减高度,机头稍稍朝下,风门杆拉回到最低的进油量,这样发动机声响的变化就不大,和正常飞行时的声响相差无几。哈里斯全神贯注,象课本上讲的那样精确,根本不去注意桂温和德默雷斯特在干什么。

  桂温把信息记录本交回。

  “我要你这样办,”德默雷斯特给她指示,“你回去查查那个人坐在哪里,看看那个包是否在,有没有可能从他手里夺过来。你大概理解我们这里谁也不能去——至少目前不能去——怕惊动他。”

  “是,”桂温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必要去。”

  “那为什么?”

  她安详地答道:“我知道这个人在哪里。他的座位号码是14—A。”

  弗农·德默雷斯特带着探询的神色看着她。“这件事的重要性,不用我说了吧。你要不信,你回去看看就可以证实此事不假。”

  “我不是不信。”

  桂温解释,大约半小时前,她在头等舱开完饭,就去机尾的经济舱帮忙。

  有个乘客坐在左首靠窗的一个座位上面打盹。桂温对他说话,他立刻惊醒了。

  他在摆弄膝上的一个小皮包。桂温建议她来帮着提,或者让他放下,可以吃饭。那个乘客予以拒绝,仍然在原地握着不放,她注意到他抓得紧紧的,象是件重要的东西。后来他也没有把前座后背上的折叠小桌放下来,而是用那只皮包支放餐盘,皮包仍然放在膝上。桂温对乘客们的各种各样的癖性看得多了,也就没有再理会,但是对此人的印象颇深。信息中的描绘和此人完全吻合。

  “我记得这个人还有一个原因,他就坐在那个偷乘飞机老太太的一排上面。”

  “他坐在靠窗,你是说?”

  “对。”

  “这就有点麻烦——要伸过手去才能夺到手。”德默雷斯特记起地区客运经理发来的信息里面有一段是这样说的:如果假设成立,很可能爆炸物的引发器就在皮包外面,容易上手。所以如果试图硬抢皮包要千万留神。他猜桂温也在思考这个警告。

  有一种感觉——一种疑虑,还不是恐惧——第一次闯进了他的推理。恐惧现在还不到时候,随后可能会来临的。有无可能,这个吓人的炸弹事件不止是吓吓人而已?弗农·德默雷斯特过去对这样的事想得够多,也讲得够多的了,但从来不相信真会临到他的头上。

  安森·哈里斯象刚开始那样把这次转向搞得十分缓慢。现在飞机已经完全转了过来。

  选择呼叫的钟鸣也似的声音又响起来。德默雷斯特向赛伊·乔丹示意,乔丹打开无线电答话后,把信息记录下来。

  安森·哈里斯再次和多伦多空中航道中心对话。

  “我在想,”弗农·德默雷斯特对桂温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把格雷罗这一排座位上的另外两个人调开。这样,那三人一排的席位里就剩下他一个人。然后,也许我们这里一个人从后面探身过去,把它夺过来。”

  “这会引起他的怀疑,”桂温强调说,“他肯定会。他现在就是如临大敌似的。我们把另外两个人一调开,不管我们找什么借口,他会知道出了毛病,会留心地等着的。”

  第二驾驶员把他抄录的选择呼叫发来的信息递了过来。这是林肯地区客运经理发来的。桂温和德默雷斯特一起凑在罩着的灯光下看。最新情报表明早先所说乘客格雷罗带有爆炸装置之可能性现在非常可能,重复一遍,非常可能。据信该乘客精神状态混乱,不顾一切。再次重复前发警告近他身时要千万留神。祝你们平安无事。

  “这最后一句有意思,”赛伊·乔丹说。“真是够妙的,祝我们哪一个。”

  德默雷斯特狠狠地说:“闭上你的嘴!”

  驾驶舱内有好几秒钟除了一般的声响之外鸦雀无声。“有没有个办法,”

  德默雷斯特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我们把皮包骗离他手的办法。只要落在我们手里几秒钟就可以把东西除掉……快的话,有两秒钟就够了。”

  桂温指出:“他连放一下也不干……”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过是在设想。”他停了一下。“来,再研究一次。格雷罗和过道中间隔着两个乘客。有一个……”“一个是男的,坐在靠过道的位子上。中间是那个老太太昆赛脱太太。然后是格雷罗。”

  “这么说,老奶奶就紧挨着格雷罗,就在那个皮包旁边。”“对,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我们对她说了,她不大可能……”

  德默雷斯特机警地问:“你并没有对她说什么吧?她不知道我们已经注意到她了?”

  “没有。你叫我不要说穿的。”

  “我是要再明确一下。”

  两人又都不作声了。弗农·德默雷斯特聚精会神在思索,在权衡各种可能。最后他审慎地说:“我有个主意了。也可能搞不成,不过眼前这是我们唯一的好主意。你听我说,具体就这么办。”

  第2次班机经济舱里的乘客中大部分人刚吃完饭,女乘务员在忙碌地收拾杯盘。今天晚上这顿饭花的时间比通常要少。一个原因是起飞推迟,有些乘客已在机场大楼吃过。现在时间还早,有的人不要,有的人只吃了几口。

  在那三个一排的座位上,艾达·昆赛脱太太还在和她那个吹双簧管的新交攀谈。经济舱里的一个女乘务员是个冒冒失失的金发女郎,她走过来问:

  “你们盘里的还吃吗?”

  “我吃好了,小姐,”吹双簧管的说。

  昆赛脱太太热情地笑着说,“谢谢你,亲爱的。把我的拿走吧。饭菜不错。”

  昆赛脱太太左首那个冷冰冰的人,一声不吭地把盘子交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那圣地亚哥小老太太发觉另外还有一个女乘务员站在过道上。

  昆赛脱太太看到过她好几次了,看样子其余那些姑娘都归她管。她有乌黑的头发,讨人喜欢颧骨高高的脸蛋,黑色双眸炯炯有神,现在正冷冷地直盯着艾达·昆赛脱瞧。

  “麻烦您,夫人。我能看看您的票吗?”

  “我的票?啊,那当然。”昆赛脱太太装出诧异的样子。其实她马上就猜到这个请求的后面意味着什么。显然,她偷乘飞机的身份不是受到猜疑,就是已被发觉了。不过她是从来也不轻易认输的,即使到这个时刻,她还在摆噱头。问题是:这个姑娘掌握了多少情况?

  昆赛脱太太打开钱包,假装在里面一堆纸中找来找去。“我肯定是放在这里面的,亲爱的。就在这里面的什么地方。”她抬起头来看看,一副没事人的表情。“也就是说,除非是验票员在我上机时收去了。也许是在他那里,我可没有注意。”

  “不,”桂温·米恩说,“他不会取走的,如果是来回票,你手里该还有一张回程票。如果是单程,你还该有票根和乘机折子。”

  “哦,这是有点怪……”昆赛脱太太继续在她钱包里摸来摸去。

  桂温冷冷地问:“让我来找?”从她们谈话的开头,她就完全收起了惯常的那种友善的态度。还说:“你要有票,我能找到。要没有,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

  “当然不行,”昆赛脱太太严厉地说。接着,又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并无恶意,亲爱的,可我这里面还有私人文书。你是个英国人,应该懂得尊重私人。你是英国人,是吧?”

  “这和我是不是英国人毫无关系。我们现在是谈你的票子的事。也就是说,如果你要有票的话。”桂温的嗓门比通常要高,好几个座位之外都能听到。其他乘客不约而同回过头来。

  “喔,我有票。这仅仅是个票子现在在哪里的问题。”昆赛脱太太笑容可掬地说:“不过关于你是英国人这个问题,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好多英国人——象你这样的人,亲爱的——使得我们的语言听起来非常悦耳。可惜我们美国人中间很少能这样说话。先夫过去老说……”

  “别谈他怎么说,你的票怎么说?”

  象她现在这样和人顶撞,无礼,对桂温可是个难题。一般情况下,她和这个老妇人打交道,会是坚决的,但仍然是友善的,和颜悦色的。而且桂温从来也不愿意吓唬年龄比她大两倍以上的人。但是在她离开驾驶舱之前,弗农明确地给她作了指示。

  昆赛脱太太装得有点吃惊的样子。“年轻人,我对你可是够耐性的。等我找到我的票子,我一定要对你的态度提出意见……”

  “是吗?昆赛脱太太。”桂温看到她听见叫她的名字大吃一惊。在她道貌岸然的背后第一次有些胆怯。桂温又进一步逼她:“你是艾达·昆赛脱,是不是?”

  小老太太拿起一块花边手绢在嘴唇上按了一下,叹口气道:“既然你都知道我是谁,那就没有必要否认,是不是?”

  “是没有必要,因为我对你的一切全都了解。你这方面的记录不算少,昆赛脱太太。”

  更多的乘客在看热闹,在听着。有一两个人离开他们的座位走得近一些。

  他们的神情是同情这位老太太的,对桂温有意见。那个坐在走道边上的男的,在桂温走过来的时候正在和昆赛脱太太闲聊,现在他在座位上不安地来回挪动。“这里面可能有误会,也许我可以帮忙……”

  “这里面没有误会,”桂温说,“你和这位太太是一路的吗?”

  “不。”

  “那你就不用操心了,先生。”

  直到目前为止,桂温避免正眼去看坐在里边窗口、她知道是叫格雷罗的那个人。他也没有看她一眼,但却侧着脑袋,一眼就可以知道他在注意倾听。

  她也装得若无其事,却偷眼看到他仍然抱着放在膝上的那只皮包。她一想到里面可能装的是什么,她突然怕得身子凉了半截。她感到自己在哆嗦,有大祸临头的预感。她想赶快奔回驾驶舱让弗农自己来处理这件事。但是她没有这样做,一阵子的胆怯过去了。

  “我方才说了,我们对你的一切全都了解,这不是空话。”桂温要昆赛脱太太懂得这一点。“今天早些时候你偷乘我们一班从洛杉矶来的飞机,给我们逮住了。我们派人守着你,给你溜了。然后你撒了个谎,上了这一班飞机。”

  那个圣地亚哥小老太太爽朗地说:“如果你知道得那么多,或者你以为知道得那么多,争论又有什么用呢?”好吧,她拿定了主意,担心也没有用。

  不管怎样,她是准备给逮住的;至少在她这次奇遇和吃上一顿美餐之前没被发觉。而且,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正如在林肯的那个红发女人也承认,航空公司从来不对偷乘飞机的人提出起诉。

  她反而变得好奇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这就飞回去?”

  “你没有那么重要。我们在意大利着陆后,把你交给那里的当局。”弗农·德默雷斯特已告诉桂温,让大家以为第2次班机仍在向罗马进发。当然不会承认他们已经转向,在往回飞。他还硬要她对这个老太太要粗暴一些。

  桂温这样做,实在觉得不好受。但是有必要给那个乘客格雷罗这种印象,以便执行德默雷斯特的第二个步骤。

  虽然格雷罗是蒙在鼓里,这整个的表演完全是针对着他的,而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是不会知道的。等他发觉,为时已晚,也就无所谓了。

  “你现在随我来,”桂温向昆赛脱太太发出指示。“机长得到了关于你的信号,他得打个报告。他要在打报告之前先找你一下。”她对坐在过道旁、边座上的那个男的说:“请你让一让,好让这个女人出来。”

  这个老太太第一次感到紧张。“机长找我?”

  “对,他不喜欢让他等着。”

  昆赛脱太太迟疑了一下,把她座位上的绑带松掉。那个吹双簧管的不太高兴,站起来让她过,她茫茫然地跨到过道上。桂温捉住她的手臂推着她往前走。两人一路向前走,她感到四周全是不友好的眼光,全是对着她的。

  桂温抑制自己不要回头,她真想看看那个带皮包的人是否也在看着她。

  “我是德默雷斯特机长,”弗农·德默雷斯特说。“请里面来,尽量往前站。桂温,你把门关上。让我们大家挤一挤,都坐下来。”他对昆赛脱太太笑笑。“他们设计驾驶舱的时候,没有想到要接待客人的。”

  这个圣地亚哥老太太偷偷地瞧着他。她刚从灯火辉煌的客舱里来,双眼一时还没有适应驾驶舱里半明不暗的光线。她只能辨认出影绰绰的人形,是坐着的,四周是好几十个发红发亮的仪表盘。不过讲话的声音是友善的,这错不了。话声的效果和声调和她硬着头皮预料的完全不同。

  赛伊·乔丹把安森·哈里斯后面一张空着的机组人员座位上的扶手往上一抬。桂温轻轻地把老太太引过来坐下——这和她几分钟前的样子一比,判若两人。

  飞机外面还没有风暴,人们的活动还算方便。虽然高度已经下降,他们还高出风雪之上。尽管飞机时速超过五百英里,它飞得很稳,象是飘浮在一平如镜、水波不兴的大海之上。

  “昆赛脱太太,”弗农·德默雷斯特说,“不管方才在外面有了什么情况,你可以把它忘掉。那不是让你到这儿来的理由。”他问桂温,“你对她很粗暴吧?”

  “我看是的。”

  “米恩小姐是执行我的命令。我要她这样做的。我们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在看着、听着。我们搞得逼真一点,这样把你带这里来,就能解释得过去。”

  艾达·昆赛脱慢慢能看清楚坐在右边座椅上的这个黑绰绰的人形了。她想,从她能看到的这个人的脸上,他象是个和善的人。她当然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她对周围看了看。她过去从未进过驾驶舱。比她想象的要挤得多,地方小得多。里面很暖和,那三个男的,她现在都能看清楚。都只穿着衬衫。

  如果她还能去纽约,这肯定是她和女儿的又一个谈话资料。

  “老奶奶,”那个自称是机长的人说,“你是否容易吃惊吓的?”

  她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怪,在回答之前,她先想了想。“我看不那么容易。

  有时候我会紧张,可也不象从前那样老紧张。等你上了年纪,就没有那么多的怕了。”

  这个机长象要探索什么似的盯着她的脸看。“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事,随后要你帮忙。我们的时间很紧,我得说快一点。我相信你已注意到坐在你旁边的那个人,在后面客舱里的,靠窗口的。”

  “那个瘦瘦的,长一点小胡髭的?”

  “对,”桂温说,“就是他。”

  昆赛脱太太点点头。“他是个怪人,对谁也不说话,还有个小皮包,一刻也不放手。我看他有什么心事。”

  “我们也有心事。”弗农·德默雷斯特安详地说。“我们有根据相信他在那个皮包里放着个炸弹。我们要把它拿走。所以我们要你帮忙。”

  艾达·昆赛脱心里在想,在这里和这些驾驶员在一起,有一件令人吃惊的事。这里非常的安静。方才的话说完后,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但就在她坐着的上方有个扩音器,她听到里面传来了一个信息。“环美2,这里是多伦多中心。你们的方位是克伦堡灯塔以东十五英里。请告你们的飞行水平和意图。”

  坐在前面左首另一个座位上的人,她还没有看到他的脸,在作答:“环美2呼叫多伦多中心。正在离开飞行水平二九○。在我们另行通知之前,请求继续慢慢下降。我们返回林肯降落的意图不变。”

  “明白,环美。我们正在清出你们前方的飞机。你们可以慢慢下降。”

  在她右边一张小桌子前面,还有一个人,他面前的仪表盘更多,探身对正在喊话的那个人说:“我算了算,要一小时十七分钟。这是利用预告的风力,如果空气锋移动得比预料的要快,时间还可以少一点。”

  “我们正在返回去,是不是?”昆赛脱太太在话声中无法抑制她的激动。

  德默雷斯特点点头。“不过除了我们之外,知道我们返航的就你一个。

  眼前你必须保密,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格雷罗,那个带皮包的人,发觉我们在返航。”

  艾达·昆赛脱想想就兴奋起来:她正在面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太惊险啦,象是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也许,有点怕人,但她觉得不必多去想这个。

  主要的是,她能在场参预其事,和那个机长平起平坐,一起议事,参预机密。

  她的女儿对此将会作何感想?

  “怎么样,你能帮我们的忙吗?”

  “啊,没问题。我猜你是要我想个办法把那个皮包弄走?”

  “不,”弗农·德默雷斯特身子挪了一下,往后靠在椅背上以示强调。

  他严峻地说:“这个皮包你碰也不能碰,靠近它也不行。”

  “你说了,”昆赛脱听话地答应,“我就不会去碰它的。”

  “我是这样说。记住,可不能让格雷罗猜到我们知道他那只皮包,知道里面藏的是什么。这很重要。我已经和米恩小姐讲好,现在我说给你听,你回到客舱以后该怎么做。请你留心听我说。”

  等他说完,那个圣地亚哥小老太太微微一笑。“噢,行,行。我看我能办到。”

  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桂温正要打开驾驶舱门和她一起走出去,德默雷斯特问:“你偷乘从洛杉矶来的班机——他们说你想去纽约。去那里干什么?”

  她说她在西海岸有时感到寂寞,想去东部看她已经出嫁的女儿。

  “老奶奶,”弗农·德默雷斯特说,“如果我们这件事能够办妥,我个人保证不但替你解决你目前存在的问题,还保证我们公司送你一张去纽约的票,来回票,头等舱的。”

  昆赛脱太太感动得几乎要哭起来。

  “喔,谢谢你啦!太谢谢你啦!”这一次她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在想,这个人真好,多和善,多可亲的人!

  在离开驾驶舱时涌现出来的真实感情一路上支配着昆赛脱太太穿过头等舱走回经济舱。桂温·米恩紧紧捉住她的一只手臂驱使她往前走。老太太用她那块花边手帕擦眼睛,眼泪汪汪,情态逼真,装出十分愁苦的样子。在她的眼泪后面,她几乎是欣喜地提醒自己这是今夜第二次在表演。第一次是装病,是在候机大楼为那个年轻的客运营业员彼得·柯克兰表演的。她当时演得令人深信不疑,那么现在再来一次又有何不可呢?

  她的表演是惟妙惟肖的。有一个乘客生气地质问桂温:“小姐,不管她做了什么,你有必要这样的狠吗?”

  桂温厉声回答说:“先生,请不用管。”她知道已经近到让那个姓格雷罗的可以听到。

  在她们走进经济舱的时候,桂温把隔开两个客舱的门帏拉上。这是弗农的计划的一部分。从她们走过的地方往回看飞机的前部,桂温瞥见驾驶舱的门虚掩着,她知道弗农在门后等着,在注视。在头等舱和经济舱之间的门帏拉上以后,弗农就要往机尾的方向移,站在后面,从桂温故意留着的一条隙缝里张望。等到适当的时刻,他就把门帏拉开,迅速穿过。

  桂温一想到今后几分钟之内将要发生的事——不管其后果如何——一阵冰凉的恐惧感和预感又一次向她袭来。她又一次克服了。她提醒自己对机组和乘客——乘客们对就在他们中间演出的一场戏毫无所知——负有责任,于是就继续押送昆赛脱太太走完未竟的路程,把她送回她的座位上去。

  那个姓格雷罗的乘客抬头很快地看了一眼,就把眼光收回去了。桂温看到那只小皮包还在他膝上原来的地方,他的一双手握着皮包。那个坐在昆赛脱太太旁边靠走道这一边座位上的人——吹双簧管的——在她们走近的时候站了起来。他带着同情的神色站出来让老太太回进去。

  桂温谦让地走到他的前面,挡住了他回到座位上的去路。这个靠走道的座位在桂温走开之前必须让它空着。桂温从她留出来的门帏缝里一眼看到有人影一闪。弗农·德默雷斯特已经站在那里,准备就绪。

  “求求你!”昆赛脱太太仍然站在走道上,回过身来恳求,眼泪汪汪地对桂温说:“我求求你——请机长重新考虑。我不要把我交给意大利警察……”

  桂温恶狠狠地说:“你早该料到这一点。而且我不能给机长下命令。”

  “可你能向他提!他会听你的。”

  D.O.格雷罗把头转过来,看了看,又往别处看了。

  桂温捉住老太太的手臂。“我对你说了——进去坐着!”

  艾达·昆赛脱的声音变成一种嚎叫。“我求你们的就只是把我送回去,交给那里的警察,别交给外国警察!”桂温后面那个吹双簧管的抗议说:“小姐,你没看见这位太太着急了吗?”

  桂温喝道:“请别管。这个女人在这里根本没有正经事。她是个偷乘飞机的。”

  吹双簧管的那个人愤愤地说:“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她总还是位老太太。”

  桂温理也不理,把昆赛脱太太推了个踉跄。“你听见没有?坐下,别再嚷嚷。”

  艾达·昆赛脱一屁股跌进她的座位。她尖声叫了起来,“你弄痛我啦!你弄痛我啦!”

  有几个乘客站了起来,提出抗议。

  D.O.格雷罗仍然目不斜视。桂温看到他的双手仍然放在那只皮包上面。

  昆赛脱太太又嚎叫起来。

  桂温冷冷地说:“你是个歇斯底里。”她虽然心里实在不愿意,却故意探身向前狠狠地打了昆赛脱太太一记耳光,响彻整个客舱。乘客们惊得哗然。

  另外两个女乘务员都露出无法置信的神气。那个吹双簧管的捉住桂温的手臂,她赶紧挣脱。说时迟,那时快。接着发生的事快得无以复加。即使离开出事的地方最近的人也弄不清这前前后后。

  昆赛脱在她的座位上转向她左边的D.O.格雷罗。她求着他:“先生,请帮帮我!帮帮我!”

  他的神色死板板的,不理她。

  她显然为悲痛和害怕所执,凑到他身上,用双臂歇斯底里地缠住他的脖子。“求求你。求求你!”

  格雷罗把身子一扭,想脱出身来,但是没有成功。相反,艾达·昆赛脱的双臂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啊,帮帮我吧!”

  D.O.格雷罗的脸涨得通红,被掐得快透不过气来。他用双手想把她拧开。

  艾达·昆赛脱象是在祈求什么似的,放松双臂捉住他的双手。

  就在这个当口,桂温·米恩探身进里座,伸手过去,平平稳稳地——几乎是不慌不忙的——牢牢抓住那只公文包,从格雷罗的膝上拿走。很快皮包给拿到了走道里。桂温和艾达·昆赛脱成了格雷罗和皮包之间的一个严实的路障。

  挂在进入头等舱门上的幕帏打开了。身穿制服的弗农·德默雷斯特显得又高大又神气,一个箭步走了过来。

  他伸出手来正要接过那个皮包,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干得好,桂温。交给我。”

  如果运气还可以的话,除了随后还要处理格雷罗之外,这件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但是事情并没有完,这完全是马科斯·拉思伯恩一手造成的。

  直到这个时刻为止,拉思伯恩是个默默无闻、谁也不会理会的乘客,坐在走道那一边14-D的席位上。尽管谁也不认识他,他是个自命不凡、神气活现的人物,老觉得自己了不起。

  他是住在衣阿华州一个小镇上的小商人,在邻居中间有名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物。居民区里不管谁做些什么或建议什么,马科斯·拉思伯恩总要反对一气。事无大小,他都要反对,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了。当地图书馆里该挑些什么书、居民区里搞个天线系统的计划、要求他儿子遵守学校的纪律、市政大楼该漆什么颜色——他都要反对。就在他登上这次旅程之前,他组织了一些人挫败了拟议中的一项有关招牌管理的法令,这条法令本来是可以美化镇上那条大街的市容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另一方面,从来也没有听说他曾提出过一条建设性的意见。

  此人还有一个特点,他瞧不起女人,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内。他提出的反对性意见,没有一条是替妇女说话的。适才昆赛脱太太受到屈辱,他可以无动于中,可是桂温·米恩抢走D.O.格雷罗的皮包却使他动了肝火。

  对马科斯·拉思伯恩来说,这是身穿制服的人在耍官腔——而且竟还是个女的!——侵犯了和他一样的一个普普通通旅客的权利。拉思伯恩义愤填膺,一跃而起,离开他的座位,把自己横在桂温和弗农·德默雷斯特两人之间。

  D.O.格雷罗这时脸已急得绯红,嘴里语无伦次地在叽咕。他从座位上抢身出来,挣脱了艾达·昆赛脱的羁绊。等他踏进走道,马科斯·拉思伯恩从桂温手里夺过皮包——彬彬有礼地微微一鞠躬——递了过去。格雷罗象只野兽,目露疯光,一把接过。

  弗农·德默雷斯特一跃向前,但已来不及了。他想捉住格雷罗,但是走道窄,中间隔着桂温、拉思伯恩,还有那个吹双簧管的,使他无法施展走近身去。D.O.格雷罗躲过了其他一些人,径直向飞机尾部走去。坐着的旅客都忙着站了起来。德默雷斯特急了,不顾一切地喊:“逮住他!他手里有炸弹!”

  他这一喊,引起了一阵尖利的叫声。人们纷纷离座,实际上起了进一步堵住走道的作用。只有桂温·米恩挤着、推着,张开双手往舱尾跑,一个人紧紧跟住格雷罗。

  格雷罗跑到机舱尽头,转过身来,仍然象只野兽,可现在是成了一只困兽,在他自身和机尾之间就只三间后厕所。门上的灯光显示器表明两个是空的,一个里面有人。格雷罗背靠厕所,把皮包拿在身前,一只手放在拎把上,另一只手放在一个线圈上,可以看到线圈就在拎把下面。他发出一阵紧张的声音,象是在窃窃私语,又象是在咆哮,警告说:“谁也别动,不要走近!”

  弗农·德默雷斯特比别人高出一头,又喊:“格雷罗,听我说!你听见了吗?你听着。”

  一阵寂静,没有人挪动一步,唯一的声响就是喷气引擎后面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格雷罗眨眨眼,仍在看着大家。他的眼珠在来回的转,带着疑虑的神情。

  “我们知道你是谁,”德默雷斯特叫道,“我们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们知道那保险单和炸弹的事。地面上的人也都知道。这就是说,你保的险没有用。你听懂了吗?——你保的险失效,已被取消,一文不值。你要放炸弹,杀死了自己,一无所得。谁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你家里人更是什么好处也没有。你家里人还要受罪,因为他们会受到谴责、追查。听我的,想一想。”

  有一个女的尖声叫了起来,格雷罗还在犹豫。

  弗农·德默雷斯特又劝他说:“格雷罗,你让大家坐下来。然后,你愿意的话,咱们谈一谈。你可以向我提问题。我保证在你同意之前,没有人会走近你。”德默雷斯特在盘算:如果把格雷罗的注意力吸引住,就有时间把走道清出来。然后他可以设法说服格雷罗把皮包交出来。他要拒绝,德默雷斯特还有机会扑过去,扑向格雷罗,在他拉那个触发器之前把他手里的皮包弄走。风险是很大的,但是舍此别无其他良策。

  人们怀着紧张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回到座位上去。

  “格雷罗,我们把掌握的情况全都对你交了底,你该知道这样搞下去没有什么好处,我现在要你把皮包交给我。”德默雷斯特竭力把自己的话声放得合情合理。他意识到有必要这样没完没了地讲下去。“如果你照我说的办,我向你保证飞机上没有人会加害于你。”

  D.O.格雷罗眼里反射出恐惧的神色。他用舌头舔湿自己那薄薄的嘴唇。

  桂温·米恩离他最近。

  德默雷斯特安详地说:“桂温,别紧张,找个地方坐下。”如果他不得不跳起来扑过去,他不能让人挡住他的路。

  格雷罗身后那间有人的厕所门打开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玻璃片很厚的眼镜,走了出来。他停下来近视地窥探。显然他一点也没有听到正在发生的事。

  有一个乘客嚷嚷道:“逮住这个带包的人!他有炸弹!”

  厕所门刚喀嚓一响的时候,格雷罗转过身子。现在他猛地冲过去,把那个戴眼镜的人一把推开,跨进那个刚空出来的厕所。

  格雷罗一动,桂温也跟着动,紧紧跟在后面。几码之外的弗农·德默雷斯特死劲向舱尾挤,穿过仍然被人挤得满满的走道。

  桂温走近厕所的时候,门已经快要关上。她的一只脚踏了进去,人往里推。她的一只脚放在那里,门就关不上,但也推不动。失望之余,她感到那只脚被轧得很痛,还感到格雷罗身子的重量在门那一边往外顶。

  在这几分钟里,D.O.格雷罗的头脑里乱哄哄的,一片模糊。他没有完全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把德默雷斯特说的全听进去。有一件事是深深印在脑际的:他知道他这一计划和他的其他许多宏图一样,功亏一篑。过去他所尝试的事业总是发生意外,这一次在某一方面又出了毛病。他的整个一生都是失败的。他在懊恼之中知道就是死,也是死得失败的。

  他用背在里面顶住厕所门,感到有压力,料到这种压力随时随地还会增加,最后无法把门关上。绝望之余,他用手去摸索那个皮包,摸那拎把下面的那根线,这根线可以把包里的塑料方块放松,触动衣服夹子做的那个开关,把里面的炸药引爆。就在他摸到线拉动它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他做的那个炸弹是否也是失败的。

  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神志还在的一瞬间,D.O.格雷罗发现这个炸弹倒是成功的。

  10

  环美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上发生的爆炸是瞬息间的事,可怕而又势不可当。在飞机上有限的空间里,爆炸之声犹如千百个迅雷,它引起的一片火焰又象是有人抡起大锤对飞机猛击了一下似的。

  D.O.格雷罗当场殒命,他那靠近爆炸中心的身躯被炸成片片。刚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一转眼就只剩下几小块血肉模糊的碎片了。

  飞机的机身给炸开了一个大口。

  桂温·米恩当时就在格雷罗身旁,离爆炸处最近,她的脸部和胸部首当其冲。

  飞机的外壳炸裂之后,机舱顿时减压,机内空气原来一直保持着正常的压力,现在又爆发出一声巨响,卷起了一阵龙卷风也似的风力。它横扫破裂的机身,向着机外接近真空的高空遁逸。一阵乌黑的烟尘穿过乘客舱,涌向机尾。随着这股气流,所有未经固定的轻重物品——纸张、食品盘、酒瓶、咖啡壶、手提包、衣服、乘客的随身行李等等宛如大涡流里的杂物,全都卷了起来,在空中乱舞,就象给吸进一台巨大的真空吸尘器中去似的。窗帘也被扯下。机舱内驾驶舱、储藏室和厕所的门都从闩栓和活页上刮了下来,同其他的东西一起飞向机尾。

  好几个乘客碰伤了。没有系上安全带的人能抓住什么就死命抓住,以免被气流无情地吸向机尾。

  机上每一个座位上方的急救箱都自动打开,黄色的氧气面罩自动脱落,每一个面罩都有一条短塑料管同氧气供应系统相连接。

  突然气流的吸力减弱。机内雾气弥漫,冰凉刺骨,发动机和大风的吼声震耳欲聋。

  弗农·德默雷斯特还呆在经济舱的通道里,他本能地抓住椅背把自己定住,大声嚷道:“吸取氧气!”他自己也赶紧抓起一副面罩。

  德默雷斯特凭他的知识和训练懂得别人不懂得的情况,他知道眼下舱内的空气同外面的空气一样稀薄,不足以维持生命,除非立刻吸取飞机上急救系统的氧气,每个人只有十五秒的时间仍然可以保持完全清醒。

  如果不用氧气,五秒钟之内人的判断能力就会有所降低。

  再过五秒钟,许多人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以致根本就不想去吸氧气。他们会逐渐不知不觉地失去知觉,什么也顾不得了。

  深知减压造成的危险的人早就敦促航空公司在飞行前一定要明确地广播氧气设备的使用办法。他们认为应该告诉乘客:一旦氧气面罩出现在你眼前,必须立刻抓住它戴在脸上,然后再说别的。如果真出现了减压的情况,你一秒钟也不能耽误。即使是虚惊一场,过后完全可以脱下面罩,这也没有任何害处。

  驾驶员作减压试验时,都通过简单的示范来认识高空缺氧的后果。他们戴着氧气面罩在减压舱里签字,写到一半时脱下面罩。这时他们签的字会渐渐变得模糊潦草,甚至什么也认不出来。在他们失去知觉之前,重把面罩戴上。

  驾驶员看到他们面前纸上所写的字迹,都难以相信是他们自己写的。

  可是航空公司管理人员却认为更明确地介绍氧气的用法会在乘客中制造惊慌,所以他们坚持对飞行需知只作轻描淡写的介绍。他们让笑容可掬的女乘务员(她们都显出腻烦或好玩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示范讲解设备的使用方法,另外由一个不露面的人在起飞前千篇一律地匆匆地作些解释,说什么:

  在不大可能出现的情况下……同时……政府规定要求我们告诉大家。他们从来不提出现紧急情况时要使用氧气设备。

  因此,乘客同表面上满不在乎的航空公司及其职员一样对急救氧气设备漠然无动于衷。座位上方的箱子和单调的大同小异的示范(乘客认为)是一伙给规定迷了心窍的文职官员凭空想出来的东西(无聊透顶)!显然这一切只不过是骗人的玩意儿,都是那些只知道征收所得税,而又不让花钱的那种人硬要这样做的。所以别管那一套。

  有时在定期班机上,装氧气面罩的箱子偶尔会自行打开,面罩掉到乘客面前。这时,乘客大都好奇地盯着面罩看,可就是不把面罩戴上。尽管眼下真发生了紧急情况,第2次班机上出现的正是这样的反应。

  弗农·德默雷斯特看到了乘客的反应,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想起他自己和其他驾驶员批评过那种轻描淡写的氧气设备使用介绍。可是他没有时间再提醒乘客注意,也顾不上去想近在咫尺的桂温,她也许已经死了,也许正濒于死亡。

  只有一件事是至关紧要的:不管怎样要设法回到驾驶舱,尽他所能保住飞机。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氧气,盘算好走到飞机前部的办法。

  经济舱里每一排座位上方有四个氧气面罩掉了下来——座位上的乘客每人一个,还有一个是备用的,供站在通道里的人必要时抓来戴上的。德默雷斯特抓住戴在脸上的正是一个备用面罩。

  但是他要到驾驶舱去必须脱下这个面罩,换用一个手提面罩,这样可以行动自如地向前走去。

  他知道再往前一点,在一等舱壁附近上方的一个架子上放着两个手提氧气瓶。如果他能走到那里,随便用哪一个都可以供给他足够的氧气,走完从舱壁到驾驶舱的那段距离。

  他顺着一排排座位朝舱壁走去,边走边挨次使用一个挂着的备用面罩。

  他看到前面几排座位处,四个面罩都给坐着的乘客用上了;三个坐在座位上的乘客,包括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每人都有一个面罩;那个女孩拿着第四个面罩,扣在旁边一个坐在母亲膝上的婴儿的脸上。看来她在把事情管起来,示意身旁的人怎样使用面罩。德默雷斯特转身扑到客舱的另一边,看到一个挂着的备用面罩。他深深吸了一口氧气,放开手里拿着的那个面罩,伸向那个备用面罩,抓住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氧气。他在经济舱里只走了一小半的距离,还有一大半要走。

  他又挪动了一次,这时他感到飞机急剧朝右翻滚,接着朝下俯冲。

  德默雷斯特稳住了身子,他知道眼下他无能为力。往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取决于两件事:一是看爆炸造成的破坏有多大;二是看安森·哈里斯的技术,他现在是一个人在负责操纵系统。

  在驾驶舱里,过去几秒钟发生的事情比飞机后部来得更为突然。桂温·米恩和昆赛脱太太走后,弗农·德默雷斯特也跟着走了出去,剩下的两个机组人员——安森·哈里斯和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一点也不知道他们身后乘客舱里的情况,直到炸药的爆炸震动了整架飞机,紧接着就出现了减压。

  驾驶员座舱同乘客舱一样充满了黑压压的一片浓密的烟尘,随着驾驶舱的门被震落,朝外飞去,烟尘立刻被吸了出去。舱内所有未固定的东西被往后卷走,卷进那后舱充满碎片的旋风里去。

  随机工程师桌下的一个报警喇叭开始一阵又一阵地发出嘟嘟声。靠前的两个座位上方的鲜黄色灯也亮了。这喇叭声和灯光都是舱内减压已经降低到危险点的信号。

  这时烟尘已经消散,机舱内一片凛冽的薄雾。安森·哈里斯觉得耳膜鼓得胀胀的,疼痛万分。

  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迅速地作出了反应,这是积多年训练和经验的结果。

  驾驶员爬上航空公司机长的职位,是要经历一条漫长而又艰苦的道路的,他们往往要长时间呆在教室和模拟器里,历尽千辛万苦,学习和实习如何处理无论在正常和紧急时候的空中情况,其目的就是使他们随时能够作出迅速而准确的反应。

  模拟器设在重要的航空基地上,各大航空公司都拥有这种设备。

  从外面看,模拟器的样子象飞机的机头,被切掉了机身的其余部分,凡是驾驶舱里有的东西,模拟器里都有。

  驾驶员一进模拟器就要呆上几个钟头,和远距离飞行的情况一模一样。

  外门关上后,里面所产生的效应很逼真,甚至感到飞机在动,也听得到噪音,这些造成了空中飞行的实感。所有其他条件也都同真的一样。前窗外面有一块屏幕,上面有假想的空港和跑道,可以放大和缩小,模拟起飞和降落。模拟的和真的驾驶舱之间的唯一差别是模拟器从不离开地面。

  模拟器里的驾驶员同附近一个控制室通话,就象在空中用无线电通话一样。控制室内,技术熟练的操作人员模仿空中交通管制程序和其他飞行条件。

  他们还可以突如其来地给驾驶员制造意外情况,诸如,好几台发动机出现故障,火警,险恶的天气,电气和燃料问题,爆炸引起的减压,仪表失灵和其他五花八门伤脑筋的事。他们甚至可以模拟坠机;有时还利用模拟器反过来寻找现实生活中坠机的原因。

  操作人员往往同时制造几种紧急情况,以致驾驶员从模拟器里爬出来的时候,已被弄得精疲力竭,浑身是汗。驾驶员大都能经受这种考核,少数没有通过考核的驾驶员则在档案中记录下来,并重新进行考试,随后还要对他们进行十分仔细的考察。在模拟器中进行的考核,一年几次,贯穿着驾驶生涯的每一阶段,直至退休为止。

  结果是:当真的紧急情况出现时,航空公司的驾驶员都知道该怎么办,应付裕如而不致贻误时机。在人类历史上,乘定期班机是旅行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其许多原因之一就在于此。这样的训练也使安森·哈里斯产生条件反射,立即采取行动,设法保住第2次班机。

  在应付爆炸引起减压的训练中,有一条基本规定,这就是,机组人员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弗农·德默雷斯特遵守了这条规定,安森·哈里斯和赛伊·乔丹也是这样。

  他们必须立刻吸氧——甚至先于乘客。这样,他们才能确保头脑完全清醒,便于作出决定。

  每一个驾驶员座位后面都挂着一个快速取用的氧气面罩,形状酷似捧球接手用的护面。哈里斯扯下他头上戴着的无线电耳机,伸手向上面去摸面罩。

  他用手一拉,夹子接着松开,就把面罩戴在脸上。这个面罩除了同飞机的氧气供应系统相接外,还装有一个麦克风。这时耳机已经摘掉,哈里斯为了继续收听,调整了选择器,启动上方一个扩音器。

  坐在哈里斯身后的赛伊·乔丹也以同样快速的动作这样做。

  紧接着,安森·哈里斯又出于条件反射开始照顾乘客。一般来说,气压出现故障时,舱内的氧气系统会自动启动,但是作为预防措施,在驾驶员的头上方还装有一个超控电门,以防氧气系统失灵。它确保释放乘客用的面罩,接通氧气。哈里斯打开了这个电门。

  随后,他用右手放在风门杆上面,把四个风门杆全都拉开。飞机的速度慢下来了。

  不过,飞机的速度还要进一步降低才行。

  哈里斯把风门杆左侧的空中刹车手柄朝自己这边一直拉到底,这时机翼面上的阻流片向上翻,形成阻力,使速度进一步降低。

  赛伊·乔丹关掉了警报喇叭。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操作程序一直都是自动的。现在需要人来作出决定了。

  关键的问题是要让飞机在更安全的高度上低空飞行。它必须从现在二万八千英尺的高度下降三英里半,下降到空气密度比较高的地方,这样乘客和机组人员不必凭借补充氧气,就可以自由呼吸,维持生命。

  但是,是徐徐下降呢,还是高速俯冲?这是必须由哈里斯来作出决定的。

  一、两年前,驾驶员遇到爆炸引起减压的情况时,按规定是立刻俯冲。

  但是,这项规定至少造成了一次飞机断裂的惨剧,而徐徐下降反而可以保住飞机。所以,驾驶员现在都知道要注意先检查飞机有无结构上的损坏。如果损坏程度大,俯冲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损坏,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徐徐下降。

  可是,这种办法也有它的危险。安森·哈里斯很快就觉察到这些风险。

  毫无疑问,第2次班机在结构上已经受到损坏。突然减压就是证明,减压前不到一分钟发生的爆炸很可能已经造成了很大的破坏。本来哈里斯可以派赛伊·乔丹到后面去了解一下破坏程度,但因为德默雷斯特不在,乔丹必须留下来。

  不管结构上的破坏有多么严重,还有一个因素也许更关重要。机外的气温是摄氏零下五十度。从哈里斯所感觉到的严寒判断,机内的温度一定不相上下。在这么冷的情况下,没有防护衣服,谁也活不了几分钟。

  所以,是眼看着就会冻死呢,还是碰碰运气,快速下降,究竟哪一个风险小些呢?

  哈里斯通过对讲电话对赛伊·乔丹大声说,“通知空中交通指挥塔,我们准备俯冲!”这一决定只有在事后才能证明是对还是错。

  与此同时,哈里斯驾着飞机朝右急转弯,并把起落架调到“放下”的位置上。俯冲前转弯可以起两个作用。没有系好安全带或站着的乘客或女乘务员靠转弯时的离心力能就地保持不动,而垂直俯冲会把他们抛到天花板上。

  转弯还可以使第2次班机离开原来的航道,而且有可能躲开在其下方飞行的其他飞机。

  放下起落架会进一步降低向前冲的速度,使俯冲更垂直一些。

  哈里斯从头顶的扩音器里可以听到赛伊·乔丹的呼救声。“请求救援!请求救援!我是环美2次。爆炸造成减压。我们准备俯冲,俯冲。”

  哈里斯猛地把操纵杆向前推。他朝背后嚷道,“要一万。”

  赛伊·乔丹把这句话说完全了,“要求下降一万英尺。”

  安森·哈里斯把雷达脉冲转发器的旋钮转到七十七,发出雷达呼救信号。

  这时,地面上所有的监听屏幕上都会出现一对花朵似的信号,同时表示呼救和机型。

  他们下降得很快,高度计象时钟的发条断了弦一样倒转。跌到二万六千英尺,到二万四……二万三……升降表显示出每一分钟在下降八千英尺……

  这时,从头顶上的扩音器里传来多伦多航线中心的呼叫声:“你们下方的所有高度上都没有飞机。一切就绪后就报告你们的意图。我们等着。”……哈里斯已经慢慢把转弯拉平,开始朝下垂直俯冲。……眼下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寒冷的问题;只要他们能尽快下降到尽量低的高度,就有可能获救——只要飞机不断裂就可以得救。……可是哈里斯已经觉察到方向舵操纵和升降舵出了毛病;方向舵的动作不灵活,安定面调整片不听使唤。……二万一千英尺……二万……一万九千……从操纵杆上可以感觉到机尾已被炸坏;但到底坏到什么程度,过不了一分钟把飞机拉平时就可以知道。到时就会出现最紧张的时刻。如果关键部件损坏,他们就会继续朝下掉。……哈里斯多么希望右边座位上有人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是已经太晚了,赛伊·乔丹已来不及走过来,而且第二驾驶员需要就地呆着,负责关掉空气入口,尽量输送暖气,注意燃料系统是否损坏或有无火警警报。……一万八千英尺……一万七……

  哈里斯拿定主意在下降到一万四千英尺时,就开始改出俯冲,但愿能在一万英尺拉平。……这时飞机已经到了一万五千英尺……一万四千英尺……他当即开始改平。

  操纵杆很紧,但是还听使唤。……哈里斯使劲往回拉操纵杆。俯冲开始平缓,操纵面稳住不动,飞机逐渐改出俯冲。……到了一万二千英尺,飞机下降得更慢了……一万一千英尺……接着下降到一万英尺,五千英尺!……

  最后,一万英尺!

  飞机终于拉平了!至此,一切都顺利。在这个高度,空气正常,可供呼吸以维持生命,不需要氧气供应了。机外空气温度表的读数是摄氏零下五度——比冰点低五度;虽然还很冷,但已不象高空那样致命的寒冷了。

  俯冲自始至终用了二分半钟。

  头顶的扩音器又响了起来。“多伦多中心呼叫环美2次。情况怎么样?”

  赛伊·乔丹答了话。安森·哈里斯插话说,“我们在一万英尺拉平,正朝二七○返航。由于爆炸,飞机受到结构性破坏,破坏程度不明。请告天气和跑道情况,要多伦多、底特律市和林肯空港的情况。”哈里斯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足以容纳“波音707型”飞机的、拥有他所需要的特殊着陆设备的大型空港。

  弗农·德默雷斯特在砸坏的驾驶舱门和外面的碎片堆上往前行进,匆匆走进驾驶舱,一下坐到右侧他的座位上。

  “我们在想着你啊!”哈里斯说。

  “我们能控制住飞机吗?”

  哈里斯点了点头。“如果机尾不掉,我们就没事了。”他报告了方向舵和安定面调整片失灵的情况。“有人在后面放了个鞭炮吧?”

  “差不离。炸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可没有去量一量有多大。”

  他们两人心里都明白,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都是勉强装出来的。哈里斯还在稳住飞机,设法使高度和航道平稳。他深思熟虑地说,“原来的计谋不赖啊,弗农。本来是可以实现的。”

  “是本来可以实现的,但是,没有成功。”德默雷斯特转身对第二驾驶员说,“回经济舱看看损坏的情况,用对讲电话向我报告。尽量帮助那些人,我们要知道有多少人受伤,伤势如何?”同时,他第一次流露出心中的痛苦。

  “另外看看桂温的情况怎样?”

  多伦多中心发来了安森·哈里斯刚才要的空港情况:多伦多空港仍然关闭,跑道上都是厚厚的积雪。底特律市空港的所有跑道都不对班机开放,但铲雪车将铲净三号跑道左侧,供紧急进近和着陆用;跑道上有五、六英寸积雪,雪层下面是一层冰。底特律的能见度,在有雪花的情况下,是六百英尺。

  林肯国际空港的所有跑道已经铲净,可供使用,三○号跑道因被堵塞,暂时关闭。林肯的能见度是一英里;风向西北,风速三十节,有阵风。

  安森·哈里斯对德默雷斯特说,“我不想抛掉燃料。”

  德默雷斯特理解哈里斯的用意,点头表示同意。即使他们能控制住飞机,但由于携带的燃料多——这些燃料本来是供他们飞到罗马之用的——不管怎样降落,飞机都是超载的,困难就很大。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抛掉多余的燃料可能招致更大的危险。飞机后部因爆炸所受到的损坏可能造成电气部件短路或金属摩擦,还可能产生火花。在飞行中抛燃料时,一丁点火花就可以使飞机着起熊熊大火。两个机长都认为,还是避免着火,宁愿着陆时困难一些。

  不过,这个决定也意味着只有在毫无其他办法的情况下才能在最近的大空港底特律降落。由于飞机的重量大,他们必须快速降落,充分利用每一英寸跑道和所有的制动力。他们所需要的底特律市空港最长的三号跑道,其左侧的积雪下面还有冰,这种情况加在一起是最糟糕的。

  不管第2次班机在哪里降落,还有一个未知的因素,那就是他们控制飞机的能力到底会受到多少限制。他们已经知道方向舵和安定面调整片有问题,但坏到什么程度还不得而知。

  就降落而言,林肯国际空港提供的条件是最安全的。但至少还得一个小时才能飞到那里。他们目前的速度是二百五十节,比他们在高空飞行时慢得多,而且安森·哈里斯还在降低速度,避免飞机在结构上受到更大的损坏。

  可是即使这样也有困难。他们现在是在一万英尺低空飞行,四周大风雪翻滚,阻力很大,不象早些时候风雪是在他们下方很远的地方。

  关键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再飞一个小时?

  虽然发生了这么些事,但从爆炸和由爆炸引起的减压,到现在才过了不到五分钟。

  航线管制中心又问他们:“环美2次,请告意图。”

  弗农·德默雷斯特作了回答,他要求直飞底特律,同时继续检查损坏程度。至于在底特律市空港还是在别的地方降落,过几分钟再行通知。

  “明白,环美2次。底特律已通知说他们开始从三号跑道左侧撤走铲雪车,准备接受紧急降落,直到另有通知为止。”

  这时,对讲电话铃响了起来,德默雷斯特接了电话。这个电话是赛伊·乔丹从飞机后部打来的,他迎着呼啸的大风喊叫着,好让对方听得见他说的话。

  “机长,后面这里有一个大口子,宽约六英尺,在后舱门的后方。厨房和厕所四周都给炸得一塌糊涂。但据我看到的,一切都还完好。方向舵的助力系统被炸得稀巴烂,但操纵钢索看来完好。”

  “操纵面怎么样?你能看到任何情况吗?”

  “看样子外壳鼓到安定面里,所以安定面给卡住了。除此之外,我只看到外面有些小窟窿和深陷的凹痕,我猜这是由于碎片反弹造成的。不过,部件没有松动——至少能看到的没有松动。我说,爆炸的主要力量大都是朝两侧扩散的。”

  这正是D.O.格雷罗没有预料到的。他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打错了算盘,连爆炸都没有搞好。

  他最大的错误在于不懂得密封的飞机被炸开时,爆炸力就会被引向机外,大都扩散殆尽。另一个错误是他没有想到现代化的喷气客机多么坚固。

  喷气客机的结构和机械系统是相互补救的,所以一处发生故障或损坏,不会使整架飞机受到破坏。只有当炸弹按计划或碰巧在某个薄弱的地方引爆,才会使客机遭到破坏。而格雷罗却根本没有这样的计划。

  德默雷斯特问赛伊·乔丹,“我们还能飞一个小时吗?”

  “我估计行。乘客的情况还不太清楚。”

  “有多少人受伤?”

  “我还说不上。我按你说的先检查了结构上的损坏。但情况看来不妙。”

  德默雷斯特命令道,“你就呆在那里吧,该多久就多久,尽力而为。”

  他担心他下一个问题的回答会是什么。他犹疑了一下才问,“你看见桂温吗?”他还不知道桂温是不是已经给一开始的爆炸气流吸了出去。这样的事过去发生过,包括挨近爆炸引起减压的地方,而又毫无防备的女乘务员。即使现在没有发生这种情况,桂温仍然是离炸弹爆炸的地方最近的。

  赛伊·乔丹回答说,“桂温在,但我看她的伤势很重。我们这里有三个医生在护理着她和其他人。等我弄清情况后就向你报告。”

  弗农·德默雷斯特挂上了对讲电话。尽管他刚才提了问题,也得到了回答,他还是抑制自己不去想私事,不动感情;这些事要留到以后才考虑。现在首先要在业务上作出一些决定,考虑飞机和机上人员的安全。他把第二驾驶员的报告的要点向安森·哈里斯重述了一遍。

  哈里斯作了一番考虑,权衡了各种因素。弗农·德默雷斯特依然没有表示要亲自进行指挥,显然他是同意哈里斯到目前为止所作的各项决定的,不然的话,他是会说出来的。眼下,德默雷斯特看来准备让哈里斯决定在哪里着陆。

  德默雷斯特机长的举止,即使在最危急的情况下,完全符合对一个鉴定驾驶员的要求。

  “我们准备试一试在林肯空港降落,”哈里斯说。飞机的安全是最关紧要的;不管乘客舱的情况多么糟,他们还是希望大多数人能坚持下去。

  德默雷斯特点头表示同意,并把这项决定通知多伦多中心。再过几分钟,克利夫兰中心就要把他们这架飞机接过去。德默雷斯特要求底特律市空港仍旧作好准备待命,以防临时改变计划,尽管可能性不大。他们还要求通知林肯国际,第2次班机需要直接对正跑道紧急进近。

  “明白,环美2次。我们正在通知底特律和林肯。”接着他们就改变了航向,开始接近美国和加拿大边境上的呼伦湖西岸。

  两个驾驶员都清楚,第2次班机现在已成了地勤人员的注意中心。毗邻的各航线中心的管制员和主管人员都得开始紧张地工作,互相协作把第2次班机航路上的所有飞机调离,并通知前方各扇区,准备该机进近,把航路腾出来。他们的任何要求都得优先照办。

  他们越过边界时,多伦多中心停止了通话,最后说了声,“晚安,祝一切顺利。”

  过了一会儿,克利夫兰航线中心回答了他们的呼叫。

  德默雷斯特通过原来安着驾驶舱门的门洞朝后面的乘客舱望了一眼,他看得见来回走动的人影,但看不太清楚,因为门被刮下来后,赛伊·乔丹立刻调暗了一等舱的灯光,以免反光影响驾驶舱的工作。看样子乘客正在疏导到前面,这说明有人在后面指挥——这个人很可能是赛伊·乔丹,他随时会再次报告情况的。甚至在驾驶舱内,依然感到刺骨的寒冷,后面肯定更冷。

  德默雷斯特突然一阵心酸,又想起了桂温,不过他立刻咬了咬牙,清醒了一下头脑,全神贯注于下一步该怎么办。

  自他们决定冒点风险在空中多呆一个小时到现在,才过了几分钟,眼下就得开始计划在林肯国际进近和着陆的问题。哈里斯继续操纵飞行;弗农·德默雷斯特挑了几张进近和跑道图表摊在大腿上。

  林肯国际是这两个驾驶员的基地,他们对这个空港及其跑道和周围空间的情况了如指掌。但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所受过的训练要求他们对自己记住的东西加以补充和核实。

  图表证明了他们两人原已熟知的情况。

  由于他们必须高速超载着陆,所以需要使用最长的跑道。加上方向舵操纵片可能有问题,这条跑道还得是最宽的才行。除此之外,他们一定要正面顶风降落。据林肯国际的天气预报说,风向西北,风速三十节,有阵风。三○号跑道完全符合要求。

  “我们要用三○号,”德默雷斯特说。

  哈里斯指出,“不过刚才发来的报告说,这条跑道被堵,暂时关闭。”

  “我听说了,”德默雷斯特咆哮着说,“那条见鬼的跑道已经堵了好几个钟头,就是那架陷在泥里的墨航喷气机堵的。”他折起林肯国际的进近图,别在他的操纵杆上。接着又气呼呼地嚷填,“去他妈的什么堵塞!我们再给他们五十分钟时间,让他们把那架飞机刨出来。”正当德默雷斯特揿下麦克风按钮,准备通知航线管制中心时,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回到驾驶舱,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慌。

  11

  在林肯国际机场大楼的主楼里,弗里曼特尔律师正感迷惑不解。

  他是在想,梅多伍德的居民目前把中央大厅占了一大片,大示威闹得越来越欢,可是至今没有一个管事的人出头干涉。这天晚上的早些时候,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曾要求那个黑人警长允许他们举行一次谴责性的公共集会。他遭到了坚决的拒绝,而今他们在此集会,四周有一堆怀有好奇心的看热闹的人,却连一个警察都没有露面!

  弗里曼特尔又想:这件事说不通啊。

  可是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令人难以置信。

  由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率领的代表团在会见了空港总经理贝克斯费尔德以后,从行政部门的夹层楼面回到主厅里来。电视工作人员在那里已经把他们的设备放好,这是弗里曼特尔在来机场的路上和他们讲好的。

  其余的梅多伍德居民——原先至少有五百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陆续前来。他们聚集在电视活动的周围。有一个电视记者对他说:“弗里曼特尔先生,我们全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啦。”

  有两家电视台派了人来,计划分别拍摄采访的镜头,准备明天用。一贯非常敏锐的弗里曼特尔已经问清楚拍摄的影片将在哪个电视节目里播出,这样他可以根据情况来表现自己。他得悉第一个采访要放在观众最多的一个大众节目里播出,要求有争论,生动活泼,甚至令人震惊的处理手法。他准备做到三者俱全。

  那个电视采访记者是个漂亮的年轻汉子,头发的式样象罗纳德·里根(美国共和党右翼,当过加利福尼亚州州长,在几次竞当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后,于1980年获胜,成为美国第49届总统。原是好莱坞电影演员。译者注)。

  他问道:“弗里曼特尔先生,是什么事情惊动了大驾?”

  “因为这个空港是个贼窝。”

  “你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可以。在梅多伍德居民区拥有住房的人被窃。有人偷走了他们的安宁、他们私生活不受干扰的权利,偷走了他们用劳动换来的休息,偷走了他们的睡眠,偷走了他们对闲暇的享用,偷走了他们精神和肉体上的健康,偷走了他们的孩子们的健康和福利。所有这一切我们宪法规定的基本权利正在可耻地被运转林肯国际的人偷走。既不给赔偿损失,还不肯承认这一点。”

  采访记者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大律师,这些可是战斗性的语言啊。”

  “那是因为我的当事人和本人目前正处在战斗的情绪之中。”

  “这种情绪是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情而引起的吗?”

  “是的,先生。我们看到这里空港管理当局对我的当事人表现出麻木不仁的漠不关心。”

  “你们具体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在法庭上——必要的话在最高法院——请求关闭某些特定的跑道,在晚上有几个小时甚至要关闭整个空港。在欧洲,他们在这方面是来得比较文明的;譬如说,巴黎的航空港有宵禁。如果这办不到,我们要求对残酷受到委屈的房屋主人给予适当的赔偿。”

  “我看你们目前的做法是想争取公众的支持。”

  “对了,先生。”

  “你认为公众会支持你们吗?”

  “如果不支持我们,我就请他们到梅多伍德来住上二十四个小时——只要他们的耳膜和神志经受得起就请过来。”

  “大律师,凡是空港都有减低噪音的正式规划的,这错不了。”

  “那是假的,先生!是骗人!是在公然说谎!这里的空航总经理当面承认今天晚上就连那个微不足道的、所谓减低噪音措施也没有办到。”

  如此等等。

  事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有点拿不定主意,他应否象贝克斯费尔德那样对减低噪音程序这个说法也加上修饰词,说明那是今天晚上风雪交加,情况特殊的结果。现在,即使有一半是说对的,他使用的语言是强烈了一些,弗里曼特尔担心是否会有人对此提出异议。无论如何,他的表演是精采的,两次采访同样都是精采的。还有,在两次拍摄电影的过程中,摄影机好几次摇镜头,对准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梅多伍德居民,拍下了他们聚精会神、富有表情的脸容。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希望他们明天在家里看到自己在屏幕上出现的时候,会想起是谁帮他们出足这个风头的。

  跟着他去空港的梅多伍德居民——他们把他当作他们自己的皮德·派珀(皮德·派珀,英国十九世纪诗人勃朗宁一首诗里的人物,是个不负责任,崇向空谈的领袖人物。译者注)——为数不少,这使他感到惊异。在梅多伍德主日学校开会的人约有六百。

  由于晚上天气不好,时间又很晚,他原来估计会后再去空港的人有一半就算不错的了。结果是不仅大部分原来与会的人都去了,有人肯定还打电话约朋友和邻居一起去。甚至还有人继续向他索取印好的表格聘请他当法律顾问,他自然高兴地把这种表格分发给大家。他心里算了一下,他原来希望从梅多伍德弄到总共二万五千元的律师费,现在他认为要修改一下,可能要大大地超过此数。

  在接见电视记者以后,《论坛报》的记者汤姆林森(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中,他一直在作记录)问道:“下一步怎么搞,弗里曼特尔先生?你是否要在这里举行某种性质的示威?”弗里曼特尔摇摇头。“不幸的是,这里空港管理处不相信言论自由,他们否定了我们举行一次公众集会的基本权利。不过,”他指指聚在一起的梅多伍德人,“我确实打算向这里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介绍一下经过情况。”

  “这和开公众大会不是一回事吗?”

  “不,不一样。”

  话虽这样说,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暗中承认,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是很微妙的,特别是因为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如果办得到的话,就把报告会变成一次公众性的示威。他的意图是先发表一项咄咄逼人的演说,空港的警察为了忠于职责,会命令他停止演说。他并不打算抵制,也不想被捕。只要警察阻止他讲下去——可能的话,在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得正娓娓动听的时候遭到制止——就能树立起他为梅多伍德鞠躬尽瘁的形象,顺便还为明天的报纸提供另一篇有声有色的报道。(他心里在盘算,晨报早些时候关于他本人和梅多伍德的一些报道现在已经截稿;下午版的编辑们会为能写上一段新的导语而感激不尽的。)

  更重要的是,在梅多伍德拥有住房的人会进一步认为他们是请到了一位强有力的律师和领导人,这钱花得不冤。这位律师希望过了明天,人们付出第一笔律师费的支票将要源源而来。

  “我们全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早先在梅多伍德开会的主席,弗罗伊德·扎奈塔向他报告。

  在弗里曼特尔和《论坛报》记者说话的时候,有几个梅多伍德来的人赶紧把从主日学校大厅里搬来的扩音设备装好。其中一个人现在递给他一个手提话筒。他接过来开始向群众讲话。

  “朋友们,我们今天晚上是带着说理的心情和建设性的意见到这里来的。我们曾想把这种心情和意见传达给这里空港的管理当局,我们认为我们有个现实而又迫切的问题,值得他们仔细考虑。我代表你们试图把这个问题,义正辞严地向他们讲清楚。我曾希望我能回来向你们汇报——最好,能取得某些缓和情况的诺言,最少,也能取得一些同情和谅解。可是我遗憾地告诉你们,你们的代表团一无所得。相反,他们给我们的只是敌对的态度,出言不逊,他们还作出了一项不管别人、令人难堪的保证,他们保证今后空港在你们头上和周围的噪音将会更糟。”

  人群中发出一片愤怒的呼声。弗里曼特尔举起了一只手。“你们可以问和我一起去的人,他们会告诉你们的。”他指指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些人。

  “这里空港的总经理对我们说更糟糕的事还在后面,他说了这话没有?”一开始,参加代表团的一些人有点勉强,接着又比较肯定地点了点头。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巧妙地歪曲了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对代表团所作的开诚布公、坦率的发言。他接着说:“我看到这里除了我在梅多伍德的朋友们、当事人们之外,还有人怀着好奇心,停下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欢迎他们的关注。让我向你们报告……”他继续以他一贯的夸夸其谈的手法讲下去。

  这个人群原来就不小,现在更大了,而且越来越大。去搭乘口的旅客们都没法通过,一片喧闹声把飞机起飞的广播通知都掩没了。在梅多伍德的居民中间,有人举起了在匆忙中写出来的标语牌。上面写道:是航空公司重要还是人重要?……应该宣布喷气机从梅多伍德飞出去为非法!……禁止害人的噪音!……梅多伍德也是纳税的!……弹劾林肯!弗里曼特尔一停下来,口号声和一般喧闹声就变得更响。一个头发灰白穿着风衣的人喊道:“让我们给航空港尝尝他们自己造成的噪音的滋味!”他的话引起了一阵赞同的欢呼声。

  毫无问题,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报告”至此已发展成一个大规模的示威行动。他眼巴巴地盼望警察随时都会来进行干预。

  但是这位律师并不知道就在电视采访正在进行、梅多伍德居民正在集会的时候,空港的管理当局正开始为环美第2次班机的事伤脑筋。没等多久,机场的每一个警察都在集中全力寻找伊内兹·格雷罗。这样就无暇顾及梅多伍德的示威行动。

  即使后来找到了伊内兹,警长奥德威仍然无法分身,忙着在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办公室里开会。

  又过了十五分钟,埃利奥特·弗里曼德尔有点着急了。尽管示威搞得有声有色,但如果有关当局不来制止,它就毫无意思了。他在想:我的天,空港的警察都到哪里去啦?为什么他们不来执行他们的任务呢?

  正在这个时刻,奥德威警长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一起从行政夹层楼面上走了下来。

  梅尔办公室里的会是几分钟前散场的。询问伊内兹·格雷罗已经完毕,向第2次班机也发出了第二次警报,让大家在一起等着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坦妮亚·利文斯顿以及环美地区客运经理和主机长,焦虑地回到机场大楼的环美办公室去,在那里等待有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其余的人都返回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只有伊内兹·格雷罗是例外,她被留下,市区警察局的侦缉人员要对她进行询问。坦妮亚答应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一有任何新的发展就通知他,他愁眉苦脸地替他甥女担心,因为她就在第2次班机上面。

  梅尔自己也决不定到哪里去等候消息,他和内德·奥德威一起离开自己的办公室。

  是奥德威首先看到梅多伍德来的人在举行示威,并且一眼就瞥见了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那个讨厌的律师!我对他说了,不许在这里搞示威。”

  他赶紧向大厅里的人群走去。“我要很快地把他们驱散。”

  梅尔在旁边提醒他:“也许他正指望着你这样干——这一来他就成了个英雄啦。”

  等他们走近,奥德威挤进人群走上前去的时候,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在说:“尽管空港管理处今天晚上早些时候作出了保证,但是空中交通和往常一样,震耳欲聋,把人吵得要死,这么晚了,还仍然如此频繁。甚至就在眼前……”

  “别讲了,”内德·奥德威厉声地说,“我早就对你说了,不许在机场大楼搞示威。”

  “可是,警长,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并不是什么示威。”弗里曼特尔手里仍然拿着话筒,他说的话清楚地传了出去。“我和空港管理当局会谈以后,接受了电视采访,我也许可以这样说,会谈非常不顺利,我对大家报告一下情况。就是这么一回事……”

  “到别处去报告!”奥德威转来转去,面对离他最近的一些人。“现在,大家散开!”

  人群中有人投以敌意的眼光,愤怒地在叽咕。在这个警务人员回身转向弗里曼特尔的时候,摄影记者的闪光灯啪啪地发出响声。电视的泛光灯,原来已经关掉,现在又亮起来了,电视摄影机又一次向这两个人对准。埃利奥特在想,一切总算按照他希望的那样发展了。

  梅尔站在群众的边缘,正和一个电视人员和《论坛报》的汤姆林森说话。

  这位记者正在看他的笔记,把一段话重新念了一遍。梅尔怒容满面地听着。

  “警长,”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对内德·奥德威说,“我非常尊重你和你穿的制服。不过我还是要指出,今天晚上我确实是在别处开的会,在梅多伍德开的,但是因为空港的声音太闹,我们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奥德威抢白道:“我不是到这里来开辩论会的,弗里曼特尔先生。你不照我说的办,你要被捕。我现在命令你把这些人带出去。”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们要不走呢?”

  另一个人撺掇说:“我们就呆在这里!他们没法把我们全抓起来。”

  “不!”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装得义形于色地举起一只手。“请听我说!不要乱动,不要不服从。我的朋友们和当事人们——这位警官已命令我们停止活动,离开这个地方。我们要听从他的命令。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严重地限制言论自由,”……有人报以欢呼声和嘘嘘声……“不过可别让人家指责我们有任何不尊重法律之处。”他爽利地补了一句:“到了外面,我要对报界发表声明。”

  “等一等!”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声音尖刻地穿过了人群。他人往前挤。“弗里曼特尔,我对你的声明内容很感兴趣,倒想听听你是不是要进一步进行歪曲。那又是一个歪曲事实的法律报告,用来欺骗对法律不甚了解的人呢,还是又是你那纯粹是无中生有的老一套?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嘛。”

  梅尔说话的声音很大,他说的话附近的人都能听到。人群中发出一片对此深感兴趣的嗡嗡声。刚要散开的人们又停了下来。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当即作出反应。“你这么说是恶意中伤!”他很快就感到情况不妙,耸耸肩说:“但是我可以不予追究。”

  “那为什么?如果确是中伤,你很清楚,该怎么处理。”梅尔直瞪瞪地对着这个律师。“要不,大概你是有点怕,怕我要讲的竟是事实。”

  “我什么也不怕,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事实是这样:这位警方人员对我们说,会不能开下去。现在,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要……”

  “我说不能开下去是冲着你说的,”内德·奥德威指出。“贝克斯费尔德先生要说什么,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他在这里是掌权的。”奥德威走到梅尔身旁,两人一起挡住这个律师的去路。

  “如果你真是个警方人员,”弗里曼特尔抗议说,“你应当平等对待我们两个人。”

  梅尔出乎意外地说道:“我看他说得有道理。”奥德威莫明所以地看着他。“你应当平等对待我们两个人。弗里曼特尔先生已经讲了话。我认为你不该结束这个集会,而是允许我也能有同样的权利对大家讲几句话。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当一个真正的警方人员的话。”

  “我看我要当个真正的警方人员。”这个魁梧的黑人警长,高出另外两人许多,笑眯眯地说:“我算是有点领会你的意思了——这也是弗里曼特尔先生的意思啦。”

  梅尔和蔼地看着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说:“瞧,他想通啦。现在趁我们都在场,我们还是借此机会来澄清几个问题吧。”他伸出手来。“把话筒给我。”

  这会儿,梅尔显然不象一两分钟以前那么怒气冲冲了。方才《论坛报》的记者汤姆林森根据他的笔记念了一遍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早先在电视采访时和后来的讲话中的要点,梅尔当时反应强烈。汤姆林森和安排电视节目的那个记者都请梅尔对这些话加以评论。他对他们保证他是要说话的。

  “啊,不!”弗里曼特尔毅然决然地摇摇头。几分钟前他所预感到的不妙情况,突然临近而且应验了。今天晚上他已经犯过一次低估贝克斯费尔德这个人的错误;他不想重复这一错误。弗里曼特尔目前是牢牢地掌握着聚集在这里的梅多伍德居民的。他们必须继续处在他的掌握中,这对他要达到的目的是不可少的。目前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家赶快散开。

  他以高姿态宣布:“说得够多的了。”他不去理会梅尔,把话筒递给一个梅多伍德的人,指指那些扩音设备。“把这些全拆了,我们走。”

  “交给我。”内德·奥德威伸过手来把话筒截了下来。“余下的设备也不要动。”他对另外几个警方人员点了点头。这些警察原来就都站在人群的边缘等着。他们现在往人群里移。弗里曼特尔无可奈何地看着奥德威把话筒交给梅尔。

  “谢谢。”梅尔面对着梅多伍德的居民——他们中间许多人面带敌意—

  —还有其他一些不相干的人,这些人在路过机场大楼的时候,驻足听他要讲些什么。虽然已过午夜,十二点二十分了,现在已是星期六的凌晨了,主厅里仍是人山人海,不见稍减。由于许多飞机脱班,在这个晚上还剩下来的几小时里,压力大概还会继续下去,加上又同高涨的周末活动会交织在一起,要到飞行班次的时间表恢复正常,压力才会解除。如果梅多伍德的目的之一是制造一些讨人厌的效果,梅尔认为它正在达到这一目的。这额外增添的一千来人在厅内能站人的地方来回走动,过往的旅客不得不使劲地挤进挤出,好象一股潮水突然碰上了一堆沙丘似的。显然这样的局面不应让它继续下去,不能超过几分钟。

  “我简单说几句。”梅尔说。他对着话筒告诉大家他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今儿晚上早些时候,我会见了一个代表你们全体的代表团。我对空港的一些问题作了解释;我说了我们理解并且同情你们的问题。我原以为我讲的会传达给你们的,即使不是原原本本的,至少也会把它的精神实质转达给你们。可是我发现我讲的被歪曲了,你们受了骗。”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发出一阵忿怒的嚎叫。“这是说谎!”他的脸涨得通红。今天晚上他那纹丝不乱、梳得漂亮的头发第一次变得蓬松起来。

  奥德威警长紧紧捉住这个律师的手臂。“别嚷嚷,马上住嘴!你已经讲过了。”

  在梅尔面前,除了他正在使用的那个手提话筒之外,又加上了一个广播话筒。在他讲下去的时候,拍电视的灯光也打开了。

  “弗里曼特尔先生指控我说谎。他今儿晚上的用词都是强烈的。”梅尔看了看他手里的一个字条。“据我了解,他的用词里包括‘偷窃’,‘漠不关心’,说我会见你们的代表团的时候,采取‘敌对的态度,出言不逊’。

  还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实施的减低噪音的措施是‘假的,是骗人,是公然说谎’。好吧,让我们来看一看你所认为的,是谁在说谎——或者说歪曲了事实真相——又是谁不在说谎。”

  梅尔意识到他在早些时候光和那个小小的代表团说,没有找这一大群人说是失策的。他当时的目的是想取得谅解,避免机场大楼受到干扰。但是这两个目的都没有达到。

  现在他至少可以设法取得人们的谅解。

  “让我简单介绍一下本港对取缔噪音方面的政策。”

  梅尔今夜第二次解说驾驶员以及雇用他们的航空公司在操作方面所受到的限制。他还说,“在正常的情况下,确实是执行了这种限制性的措施的。

  但在气候不正常的时候,譬如说,象今天晚上的风雪,驾驶员们必须要有回旋的余地,首先要保证飞机的安全。”

  至于跑道:“只要有可能,我们就避免从二五号跑道起飞,不飞越梅多伍德。”不过,他解释道,在三○号跑道不能使用的时候,有时就需要用这条跑道,目前就是这样。

  梅尔坚持说:“我们为了你们,是尽力而为,我们并不象人们所说的那样漠不关心。不过我们这里是个空港,这是我们的业务,我们不能逃避我们基本的职责,还要关心飞行安全。”

  听众中间显然还存在着敌意,不过现在人们对他讲的话也感到有兴趣了。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也感觉到人们对梅尔的讲话发生兴趣,他在冒火,对梅尔直瞪眼。

  “根据我所听到的,”梅尔说,“弗里曼特尔先生不想把我向你们的代表团就空港噪音的一般问题提出的一些看法传达给你们。我所说的话,”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字条,“并不是象他所说的那样‘不管别人,令人难堪’,而是企图开诚布公,坦率地把话讲清楚。我打算在这里对你们也同样采取坦率的态度。”

  他和早些时候一样承认在减低噪音这一方面,能办的事不多。他谈到很快就要使用更新式的飞机,噪音会比现在更大。这时人们的表情都很不高兴。

  但是他也意识到人们赞赏他的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除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议论之外,没有人打断他,他的说话在机场大楼远处的喧闹声中还能听得见。

  “还有两件事我没有对你们的代表团讲,现在我想讲一讲。”梅尔的话声变得强硬了一些。“我怀疑你们听了是否好受。”

  他告诉他们,第一条是关于梅多伍德居民区的。

  “十二年前还没有你们这个居民区。那是一片空地——地价低,随着空港的发展,离开空港又近,周围的地价开始飞涨。从这个范畴来说,你们梅多伍德,跟世界各地在空港周围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的成千上万的居民区是一样的。”

  有一个女的叫道,“我们来这里住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有喷气机的噪音。”

  “可是我们知道。”梅尔把手指点了点那个女的。“空港管理处知道喷气飞机要来,并且知道喷气机的噪音有多大,我们对大家提出了警告,对当地的规划委员会也提了警告,劝他们在许许多多象梅多伍德那样的地方不要盖住宅。那个时候,我还没来这里空港,但是在我们的档案里存有记录和照片。空港当时在现在的梅多伍德的地方竖立了告示:飞机将在本线路上起飞及着陆。其他空港也这样做。而哪里出现了这样的告示,那里的经营房地产的人和跑街就把它们撕掉。然后他们把地皮和房产卖给你们各位。对即将产生的噪音和扩大空港的计划却一字不提,这些事他们通常都是知道的,我看最后是这些搞房地产的人把我们大家都骗了。”

  他说到这里,没有人对他进行反驳了,剩下的是无数若有所思的脸容,梅尔琢磨他已讲到他们的心坎上去了。他有一种非常遗憾的感觉。这些人并不是他所要取胜的对立面。他们都是些正正派派的人,面对着一个现实和迫切的问题。他们是街坊,他真想能为他们多做点事。

  他一眼看到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一副鄙夷不屑的脸色。“贝克斯费尔德,我看你是自以为手腕高明。”这个律师转过身来,不通过扩音器就对附近的人群喊道:“别听他这一套!他想软化你们!如果你们听我的,我们就能对付这些空港的人,好好地对付他们!”

  “也许你们中间有人没有听见,”梅尔对着话筒讲,“弗里曼特尔先生建议你们听他的。对这一点,我也有些话要说。”

  现在这个人群变得很注意听,他说:“许多人——象诸位这样的人——上了当受了骗,他们买进的地皮或房产就座落在不该这样开辟的地区,或者本来应该是开发成为工业用地的,因为空港的噪音对工厂来说是无所谓的。

  不过你们还不是全部亏了,因为地皮和房产总还是到了手的,虽然它们的价值是下跌了。”

  有一个男的忧郁地说:“说得对!”

  “现在还有一个要弄走你们钱的诡计正在进行中。整个北美洲,到处都有律师在忙着动空港居民区的脑筋,因为‘这个噪音里面出黄金’。”

  弗里曼特尔律师满面通红,脸也变了形,尖声大叫:“你再说——我对你提出控诉!”

  “控诉什么?”梅尔回敬了一句。“或者你已猜到我要说些什么了?”

  哦,他心里正在想,也许弗里曼特尔事后会对他提出诽谤罪的诉讼,不过他不大相信有此可能。不管是否引起诉讼,梅尔意识他过去老犯的鲁莽毛病,目下正在抬头——打开天窗说亮话,正在不顾后果了。这种意识在过去这一两年里,他是很少经历到的。

  梅尔申辩说:“有人对我提到的那些住宅区的居民保证,说对空港起诉——而且能胜诉。这种人还对住在空港附近的有住房的人作出诺言,说每一条跑道的尽头就是一大注钱。我不是说不能对空港起诉,也不是说同空港打官司的人里面没有优秀的、稳妥可靠的律师。我要提醒你们的是,也还有好多是另外一种人。”

  那个原来喊过话的女的这一次比较温和了,她问道:“我们怎么知道谁是那种人,谁不是那种人啊?”

  “如果没有一个方案,很难说谁是谁不是。换句话说,除非你正好懂得一些有关空港的法律条文。如果你不懂,一纸片面的判例单就可以把你弄得信以为真。”梅尔在讲下去之前只是简短地顿了一顿。“我今儿晚上听到几个具体的判例。你们想听的话,我可以对你们讲讲这些判例的另一方面。”

  一个站在前面的男的说:“这位先生,让我们听听你的说法。”

  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着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

  梅尔在迟疑,他知道用的时间已经超过原先打算用的了。不过他认为再花几分钟关系不大。

  他一眼瞥见坦妮亚·利文斯顿就在人群的边缘。

  “诸位和我听到的那些讲得头头是道的案件,”梅尔说,“对管理空港的人来说,是老掉牙了的。第一个提到的案件,我猜,说的是“美国对考思比案”。”

  这件案子——那是弗里曼特尔律师对梅多伍德群众介绍的主要案件——

  梅尔解释说,是二十多年前判决的。“它涉及一个养鸡场主和军用飞机。飞机不断地在这个人的房子上空飞过,低到六十七英尺,这比任何飞近梅多伍德的飞机要低得多。鸡受到惊吓,有的死了。”

  这场官司打了几年,最后告到美国最高法院。梅尔指出,“赔偿损失总共不到四百元——这是死掉的鸡的价值。”

  他又说:“那个养鸡的没有弄到大笔的钱,根据这个判例,你们也到手不了大笔的钱。”

  梅尔可以看到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呼呼的。

  内德·奥德威又一次捉住了这位律师的手臂。

  “有一件案子,”梅尔说,“是弗里曼特尔先生不想提的。这件案子很重要,也涉及最高法院的判决的,是很有名的。不幸的是,对弗里曼特尔先生来说,它并不能支持他的论点,而是和他的论点相反的。”

  他解释说,这就是“巴登对巴登案”,一九六三年最高法院判决说,只有实际上构成“物质上的侵犯”的才产生债务。单是噪音不能成立。

  梅尔继续讲道:“还有一个判例,是同样性质的,那是‘洛马·普脱尔市民俱乐部对美国航空公司案’,一九六四年加利福尼亚最高法院判决的。”

  他向大家报告,在这个判决里面,法院判决说,产业主无权限制飞机飞越空港附近的房屋。加利福尼亚法院规定,公众维持空中旅行这一利益是至高无上、压倒一切的……

  梅尔引述这些案子的时候,一点不打顿,也没有笔记。这给他的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他笑了起来。“法院的判例就象统计表似的。如果你掌握了它,你就可以拿它来证明一切。”他补充了一句:“我说的,你们没有必要就信。可以去查一查。这些都是记录在案的。”

  一个靠近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女人埋怨说:“这些你都没有对我们说。你就讲了你这一面的。”

  原来针对梅尔的一些敌意,现在正转过来针对这个律师。

  弗里曼特尔耸耸肩。他是这样想的,反正他手里还有一百六十多份签了字的聘请单,他早就很谨慎小心,把这些单子放进了一个加锁的包里,把皮包放在他车尾放行李的地方。这里所讲的一切都不能解除这一个事实。

  但是过了一会,他开始疑惑起来了。

  有好几个人问起梅尔有关他们今晚签的法律合同。他们的口气说明他们对此有所怀疑。显然,梅尔的举止和他所讲的已经颇得人心。人群分成好几堆,大多数正在热烈地议论。

  “有人问我有关某一合同的事,”梅尔宣布。人群中其余人停止说话,听他讲下去。“我想你们是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个合同的。我看到过一份。”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分开众人,走上前来。“你看了又怎样?你不是律师。我们早已定下来了。你在合同方面没有发言权。”这一次,弗里曼特尔离话简很近,他的话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梅尔反唇相讥:“我这个人就是在合同里生活的!每个承租人——从最大的航空公司到摆摊子卖头痛片的——都是根据经我同意的合同经营业务的,这些合同是我手下的人员磋商承办的。”

  他转身对着人群说:“弗里曼特尔先生说得对,我不是个律师。那好,我作为一个实务家,向你们进一言。在某种情况下,你们今晚签订的合同是可以要求执行的。合同嘛就是合同。你们可以被告到债务人的法庭上去。也可能要向你们收这笔钱。不过,我的意见是这样,如果你们马上提出适当的通知,这两件事都不会发生。有一条,你们没有收到货品,还没有为你们服务。还有一条,对你们每一个人只能一个一个地分别起诉。”梅尔笑道:“这本身可是一个大工程。”

  “还有一件事。”他对着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看。“我不信任何一个法庭对法律上的服务收费共达一万五千元这一件事会表示赞同,这种服务,说得客气一点,也是暖昧不清的。”

  那个早先发过言的男子问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已经真的改变了主意,我建议你今天或明天就写一封信。写给弗里曼特尔先生。信里言明你不再需要原先安排好的那种法定代理,并讲明理由。别忘了留一份抄本。同样,我认为,这事也就算了。”

  梅尔比自己原来设想的要冲得多,而且是非常的冒失,他知道他已走得相当的远了。如果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想动手的话,他是可以来找麻烦的。

  在牵涉到空港——这就是说梅尔——实际利益的问题上,梅尔在当事人和律师之间插上了一手,对后者的诚实可靠性提出了怀疑。从这个律师眼睛里发出的仇恨来看,他肯定乐意尽他所能来加害于梅尔的。但是本能告诉梅尔,弗里曼特尔最不愿意的就是让公众探索追究他笼络当事人的手法和他的工作习惯。一个对法律工作道德敏感的法官可能要提出令人发窘的问题,在这以后,律师协会为了维护法律工作者的准则,也可能会提出问题。梅尔越想到这里,就越觉得不必为此担心了。

  梅尔当然是没法知道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也得出了同一的结论。

  不管弗里曼特尔在其他各方面的为人如何,他总还是个实用主义者。好久以前,他就认为人生有如对弈下子,有输有赢。有时,输得突然,也说不通。一种偶然的情况,偶一失慎,草堆里长出了荨麻,都能使功败垂成,功亏一篑。象弗里曼特尔这样的人还算是走运的,有时候竟是相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空港经理贝克斯费尔德已被证明象是一棵荨麻,原应避开的,但因粗心大意,竟招惹了他。就在他们两人第一次交锋之后,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依然低估他的对手,不是知难而退,却仍然留在空港不走;他现在知道那第一次交锋早就对他敲了警钟。弗里曼特尔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但是为时已晚。

  那就是贝克斯费尔德其人,不但泼辣,而且还是个赌棍。只有赌棍才敢于冒那样的险,贝克斯费尔德方才就是那样干的。也只有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在这一点上,心里明白贝克斯费尔德赌赢了。

  弗里曼特尔心里有数,律师协会对今夜这种活动是会有看法的。说得更确切一点,此人不想再惹事,因为他和协会的一个调查委员会已经发生过一次纠葛。

  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心想贝克斯费尔德果然料事如神。不能根据签过字的聘请辩护律师的单子去法院请求收费。风险大,钱却不一定能够到手。

  当然,他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他决定明天起草一封信,发给所有签了这种单子的梅多伍德居民。信里面他要竭力说服他们继续聘请他为法律顾问,每人仍按原议收费。不过他怀疑许多人是否会理他。贝克斯费尔德此人胆大包天,真该死!竟然成功地在人们心目中引起了偌大的疑窦。也可能还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外快,有那么少数几个人还愿意继续搞下去,但最后还必须作出决定,就那么几个人是否上算。不过,弄一大注钱这个前景是已经消失了。

  他琢磨还会出别的事。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内德·奥德威和其他几个警方人员正在驱散人群;大厅里又象平常那样,人来人往。人们已在把手提的扩音设备拆散运走。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方才曾一眼瞥见坦妮亚,现在看到她正在朝他这边走来。

  还有一个女的走到他的面前。她是梅多伍德的居民,梅尔有好几次注意到她。她有一张样子非常聪明的脸蛋,棕色的头发齐肩。

  这个女人温和地说:“贝克斯费尔德先生,我们谈了许多。我们对一些问题比原先有所了解。可是我还没有听到任何我可以告慰我孩子的话。孩子们会哭着问我那个声音为什么还不停下来,好让他们睡觉,在那个时候我仍然无辞以对。”梅尔遗憾地摇摇头。这个女人两三句话就说明了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他知道他没法回答她的问题。在空港和住宅仍然毗邻的情况下,他怀疑能否找到一个答案。在坦妮亚交给他一张折起来的纸片的时候,他仍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把纸片打开一看,象是匆匆忙忙在打字机上打出来的:

  第2次班机在空中爆炸。

  结构受损,有人受伤。

  现在飞来此间准备紧急

  降落,估计抵达时间为一点三十分。

  机长说必须使用三○号跑道。

  管制塔台报告跑道仍然堵塞。

  12

  第2次班机经济舱后梢血迹模糊,全科医生米尔顿·堪帕尼奥正使出他的最大本领,设法抢救桂温的生命。但是,能否成功,他并无把握。

  D.O.格雷罗的炸药包爆炸的时候,桂温就在格雷罗身边,离开爆炸中心最近。

  在一般情况下,她肯定会象D.O.格雷罗一样,当场身死。当时有两种情况救了她。

  原来爆炸的时候,桂温和炸药之间还有格雷罗的身躯和飞机厕所的门隔着。虽然两者都不是什么有效的屏障,但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两者合在一起就能对最初的爆炸力起缓冲作用。

  就在这一刹那间,飞机外壳炸裂了,接着是爆炸性的减压,引起了第二次爆炸。

  炸药爆炸的气流当时还是冲击了桂温,把她朝后摔去,使她受了重伤,流血不止,但是这股力量却碰到了一股相反的力量,那是气流通过飞机机身后部被炸开的大口子向外逃逸时形成的。其结果就象两股旋风迎头相遇。过了片刻,减压引起的力量占了上风,顺势把原来那股爆炸力一起席卷到漆黑的夜空。

  尽管爆炸力很强,受伤的人并不多。

  伤势最重的是桂温,她躺在过道里,不省人事。她身旁是那个象猫头鹰似的年轻人(他当时刚从厕所出来,惊动了格雷罗),也受了伤,流血不止,感到头昏目眩,但他还能站着,神志清醒。附近还有六个乘客被碎片和弹片刮破皮肉和击伤。爆炸引起的减压把物品卷起,飞向飞机后部,击中了其他人,使他们吓呆了,受了淤伤,但是这些人伤势都不重。

  减压后,没有系上安全带的人起初都被吸向飞机后部已炸开的大口。桂温当时的处境也十分危险,幸好她已经摔在地上,一只臂膀本能地或偶然地抱着座椅的底座。这就使她没有被拽得更远,同时她的身体挡住了其他的人。

  气流开始向外冲出后,吸力随之减少。

  大家(不论是否受伤)迫在眉睫的最大危险就是缺少氧气。

  虽然氧气面罩很快从箱子里掉了出来,但只有少数乘客把面罩抓住,立刻戴上。

  好在有些乘客很快就动起来,总算还来得及。女乘务员凭她们的训练作出了反应,不管当时人在什么地方,她们都一手抓住面罩,并示意其他人也这样做。机上有三个医生,他们带着妻子参加淡季休假旅行团;他们意识到要抢时间,不但自己戴上了面罩,而且急忙指导周围的人也戴上面罩。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的那个机灵的十八岁外甥女朱迪自己戴上面罩后,还给她邻座的婴儿脸上扣上了一个面罩。随后,她立刻示意婴儿的父母和过道对面的其他人使用氧气。那个偷乘飞机的老婆婆昆赛脱太太,过去在非法乘坐飞机时曾多次见过使用氧气的示范,所以她知道该怎样做。她为自己拿了一个面罩,还递了一个给她那个吹双簧管的朋友,又把他拉回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去。

  昆赛脱太太不知道她是会活还是会死,但她并不太担心;不管情况怎样,她想在死之前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有人塞了一个面罩给桂温身旁已经受了伤的那个年轻人。他摇摇晃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好歹还是把面罩扣在自己脸上。

  尽管如此,在这性命攸关的十五秒钟过去之后,只有不到半数的乘客用上了氧气。这时,没有吸氧的人开始昏迷;又过了十五秒钟,其中大多数人已不省人事。

  桂温·米恩没有吸上氧气,也没有得到及时的照料。她因受伤而失去知觉,情况越发严重。

  当时,在驾驶舱的安森·哈里斯冒着飞机在结构上受到更大的损坏,甚至可能完全报销的风险,毅然决定高速俯冲,从而使桂温和其他人免遭窒息。

  俯冲是从二万八千英尺高空开始的;两分半钟之后,在一万英尺的高空停止俯冲。

  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维持三四分钟,而且大脑不会受到损害。

  在俯冲的前半段时间里——一分十五秒,下降到一万九千英尺——空气依然稀薄,不足以维持生命。再往下飞,氧气越来越多,可供呼吸了。

  在一万二千英尺的高空中,可以进行正常的呼吸。俯冲到一万英尺时——这中间虽然时间很紧,但还来得及——第2次班机上所有不省人事的乘客,除桂温外,都恢复了知觉。许多人根本还不知道自己方才已经失去知觉。

  起初那阵突如其来的震惊慢慢地消失了,乘客和其他女乘务员渐渐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有个资历仅次于桂温的女乘务员——她是个家在伊利诺斯州橡树草坪的时髦的金发女郎——赶紧朝飞机后部的伤员走去。她脸色苍白,但急忙喊道,“请问谁是医生?”

  “我是,小姐。”堪帕尼奥没等找他,就已经从座位上走了出来。他是个身材矮小,面部轮廓分明的人,一举一动都有急不可待的神情,讲话快而带布鲁克林口音。他急急忙忙扫视了一下现场,感到刺骨的寒冷,大风吼叫着从机身炸开的大口中刮进来。原先的厕所和后厨房已经一团糟,烧焦的木头和金属上面鲜血淋漓。机身后部到机尾的内层已被炸开,操纵钢索和结构部件都露了出来。

  由于机舱不再是密封的了,风和发动机的声音一个劲地响成一片。那个医生提高嗓门,好让人听见他讲话。

  “我建议你们把人尽量转移到前面去。尽可能让每一个人都能保暖。我们还需要绒毯,给受伤的人用。”

  那个女乘务员没有把握地说,“我去找找看。”平时存放在行李架上的绒毯,有许多已随同乘客多余的衣服以及其他物品被减压时产生的旋风刮到飞机外面去了。

  堪帕尼奥医生的旅行团中另外还有两名医生,也前来帮忙。其中一个医生对另一个女乘务员说,“把你们的急救设备全部拿来。”他们三个人当中只有堪帕尼奥医生带着药箱,他已经跪在桂温身旁。

  米尔顿·堪帕尼奥医生不管到哪里,随身总是带着一个装满急救用品的箱子,这是他的特点。眼下,他负起指挥责任,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尽管他作为一个全科医生,在业务上比另外两个医生地位都低,因为那两个都是内科专家。米尔顿·堪帕尼奥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下班的时候。三十五年前,当时他是个年轻小伙子,从纽约一个贫民窟里开始发奋要求上进,后来他在芝加哥米瓦尔基和大马路附近的小意大利人聚居的地区挂了牌。他妻子经常满不在乎地说,打那以后,除了睡觉,他从不停止行医。他为人们需要他而感到自慰。他干得好象行医就是他所赢得的奖品,唯恐有失。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在任何时间拒绝替人看病,或谢绝出诊。他从来不象他许多同行那样,碰到车祸现场,生怕因医疗失当引起诉讼,掉首而去,他总是停车下来看看,尽力而为。他一丝不苟地使医术精益求精,赶上最新的水平。他越干越来劲,使人们认为,似乎他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想要在有生之年——

  对他来说,为时不多矣——减轻世界上的各种病痛。

  他这次去罗马(已经拖了好几年),是要去看看他父母的诞生地。堪帕尼奥医生准备和他妻子一起出门一个月。由于他年事日增,他同意这次应该彻底地休息一下。不过,他完全预料到在路上,或许在意大利,一定会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根本不考虑没有当地执照不得行医的规定)。如果真需要他,他是随时都作好准备的。所以,眼下需要他出马,对他来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先去看桂温,因为在伤员中,显然是她伤势最重。他回过头来对两个同行说,“你们去照料别人吧!”

  在狭窄的过道里,堪帕尼奥医生把桂温的身子稍稍侧转,俯身检查她是否还有气。他发现桂温还活着,但呼吸微弱。他朝刚才同他讲话的那个女乘务员喊道,“我这儿需要氧气。”趁姑娘去拿手提氧气瓶和面罩的时候,他检查了一下桂温的口腔,断定气管没有堵塞;嘴里有碎牙和大量的血,他随手把碎牙取出;他还确定出血并没有妨碍呼吸。接着,他对那个女乘务员说,“把面罩扣好。”氧气发出了嘶嘶的声音。过了一两分钟,桂温的皮肤上重新出现了一丝血色,而在这之前,她毫无血色,生命垂危。

  与此同时,堪帕尼奥医生开始采取措施,制止脸部和胸部大面积出血。

  他动作迅速,用止血钳夹住脸部的一条动脉——这是外出血最危险的部位——并对其他的出血点进行压迫性包扎。他已经发现锁骨和左臂可能骨折,以后需要用夹板夹住。使他担忧的是看到病人的左眼里好象有爆炸物的碎片;至于右眼是否也有碎片,他没把握。

  第二驾驶员乔丹轻手轻脚地绕过堪帕尼奥医生和桂温,前来指挥其余的女乘务员,并照料乘客往前挪动,把经济舱的乘客尽量转移到一等舱里去,让有些人往那里的座椅上挤,两个人坐一个座位,有些人给领到一等舱半圆形的小客厅里,那儿还有空位子。没有被卷走的衣服,不管是谁的,全都分发给最需要的乘客。碰到这种情况,人们总是乐于互相帮助,毫无私心,甚至还流露出丝丝幽默。

  其他两个医生正在给受外伤的乘客包扎,他们伤势都不很重。爆炸时就在桂温身后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有一只臂膀被划了一道大口子,但完全可以治好。他的脸部和肩部也受了些轻伤。眼下暂对他受伤的臂膀采用压迫性包扎,给他打了吗啡针止痛,同时尽量使他舒适和暖和。

  由于飞机在低空飞行,遭到大风雪的猛烈冲击,使医护工作和乘客的转移倍加困难。空气湍流接连不断,每隔几分钟,机就剧烈颠簸或朝两侧翻滚。

  此外,好几个乘客开始感到晕机。

  赛伊·乔丹向驾驶舱作了第二次汇报后,回到堪帕尼奥医生身旁。

  “医生,德默雷斯特机长要我对你和另外两位医生目前的工作表示感谢。他希望等你能抽身出来的时候,到驾驶舱去一趟,告诉他伤员的情况,以便电告前方。”

  “捏住这块药棉,”堪帕尼奥医生发出命令。“使劲往下按,就按这个地方。现在我要你帮我找一块夹板。我们可以用那些装杂志的皮套子,下面垫一条毛巾。去找一个最大的封套来,杂志留在里面,不要抽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有时间就去。你可以告诉机长,我觉得他应该尽快对乘客讲几句话。他们正在从震惊中慢慢恢复过来。应该讲几句话让大家安心些。”

  “好的,先生。”赛伊·乔丹低下头,朝依然不省人事的桂温看了一眼,他平时那张哭丧似的、双颊深陷的脸,由于替桂温担心,显得更难看了。“她还有救吗?医生。”

  “还有救,孩子。不过,希望不是太大。全看她自己的体力了。”

  “我一直觉得她的体力是充沛的。”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是吗?”可是,现在很难说,因为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头发又脏又乱。

  “挺漂亮的。”

  堪帕尼奥没有吭声。不管怎样,这个躺在地板上的姑娘如不做整形外科手术,她是不再会漂亮的了。

  “我一定把你的话转达给机长,先生。”赛伊·乔丹的样子变得比先前更加令人恶心,他朝驾驶舱走去。

  过了一会儿,机舱广播系统传来了弗农·德默雷斯特镇静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我是德默雷斯特机长……”为了盖过大风和发动机的吼声,赛伊·乔丹把音量旋钮调到“最高”处。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大家知道,我们出了事——出了大事。我不想轻描淡写一番,也不想开什么玩笑,因为我们在驾驶舱这儿看不到什么可以发笑的事,我想大家都有同感。我们一起经历了一次连我们机组人员以前谁都没有经历过的事儿。

  我希望我们今后永远不会再碰上这样的事。我们总算已经闯过来了。现在我们已经控制住飞机,开始返航,预计过三刻钟就可以在林肯国际降落。”

  在两个乘客舱里,一等舱和经济舱的乘客已经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大家都停止了活动和讲话,眼睛都本能地盯着上方的广播喇叭。凡是能听到广播的,人人都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听着。

  “当然,你们也清楚,飞机遭到了损坏。不过,说实话,损坏的程度本来还要更大些。”

  在驾驶舱里,弗农·德默雷斯特手里拿着广播系统的麦克风;应该讲得多具体,该讲多少实话,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他在自己的定期班机上习惯于把机长对乘客的讲话说得尽量简短。他不赞成“说话罗嗦的机长”,在整个的飞行过程中,没完没了地对他掌握之中的听众高谈阔论。可是他觉得这一次他应该多讲一点,应该让乘客了解实情。

  “不瞒你们说,”德默雷斯特对着麦克风说,“我们还会碰到一些问题。

  我们将要超载着陆,也不清楚我们所受到的损坏对着陆会有多大影响。我把这一情况告诉你们,是因为我讲完话后,机组人员将立即开始指导你们在着陆前应该怎么个坐法,应该怎么用安全带把自己系好。他们还会告诉你们:

  在着陆后,必要时,应怎样立刻离开飞机。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请你们务必镇静而又迅速地行动,听从任何机组人员的指挥。”

  “你们尽可放心,地面上正在为我们作一切必要的准备。”德默雷斯特想起他们需要使用三○号跑道,希望地面确实作好了一切必要的准备。他还决定不必细谈安定面被卡住的事儿,反正乘客也大都弄不懂这是个什么问题。他用轻松的语调补充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晚上,你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在驾驶舱执行任务的机长不只一个,而是两个有经验的机长——哈里斯机长和我本人。我们俩是一对老手,我们的飞行年数比我们愿意想象的还长——不过眼下我们的经验合起来可大有用处。我们还有第二驾驶员乔丹,我们大家一起同舟共济,乔丹还要抽出时间回到你们当中去,同大家在一起。请你们也协助我们工作。这样,我敢保证我们定能一起平安地度过难关。”

  德默雷斯特随即关掉了广播系统的麦克风。

  安森·哈里斯眼不离飞行仪表,随口说道,“讲得不错。你应该去搞政治。”

  德默雷斯特不高兴地说,“没有人会投我的票。人们大都不喜欢听直截了当的话,不要听实话。”他讲这话时恼火地想起了在林肯国际召开的航空港专员委员会会议,会上他提出要求砍掉空港卖保险的业务。那次会议证明直言不讳是要倒大霉的。他不知道委员会的委员,包括他那个八面玲珑、自命不凡的内弟,在听到D.O.格雷罗买了保险,丧心病狂地想要炸掉第2次班机的事后会作何感想。德默雷斯特心里在说,他们多半会同以往一样沾沾自喜,只不过,他们不会再说什么这种事决不会发生,而是改口说所发生的事是极个别的,以后不大可能再发生。等着瞧吧!就算第2次班机安全返航,不管他已经说过的,还没有说过的,他一定要再大闹一场,反对空港卖保险。

  不同的是这次准有更多的人听得进他的话了。今晚几乎造成的大惨剧,不管最后结局如何,肯定会引起新闻界的轰动。他打算尽量利用这个机会,他准备直截了当地同记者谈飞行保险的事,谈林肯国际的空港专员,特别是他那个宝贝内弟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环美航空公司公众关系部的宣传员们一定会死皮赖脸地借口“以公司的政策为重”不让他同外界接触。那就让他们来试一试吧!

  无线电又响了起来。“环美2次,这里是克利夫兰中心。林肯通知说三○号跑道暂时还不能使用。他们正设法在你们到来之前清除障碍。万一不行,就在二五号降落。”

  德默雷斯特答话对,哈里斯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二五号跑道要短二千英尺,而且也窄一些,目前又在刮强劲的侧风。使用这条跑道会使他们面临的危险更加复杂化。

  德默雷斯特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地反映了他对通知的反应。

  他们依然被大风抛来抛去。哈里斯把大部分时间用来使飞机尽量保持平稳。

  德默雷斯特转身对第二驾驶员说,“赛伊,你再回到乘客那里去,负责指挥。让姑娘们示范一下着陆时的动作,一定要人人都学会。然后挑几个看样子靠得住的关键人物。一定要确保他们知道太平门在哪里,怎样使用这些太平门。如果跑道不够,冲了出去,如果用二五号跑道的话,肯定会冲出去的。那时,一切都会马上乱了套的。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我们人人都会去那里帮忙的,不过很可能没有时间这样做。”

  “是,长官。”乔丹再次从随机工程师的座位上慢慢出来。

  德默雷斯特还惦记着桂温的情况,他很想亲自去看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和哈里斯都无法离开驾驶舱。

  赛伊·乔丹前脚走,堪帕尼奥医生后脚就到。现在进出驾驶舱要方便得多了,因为乔丹已经把砸坏了的门挪到一旁去了。

  米尔顿·堪帕尼奥简短地向弗农·德默雷斯特作了自我介绍。“机长,你要的伤员情况报告,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非常感谢你,医生。要是没有你……”

  堪帕尼奥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这些话以后再说。”他打开一本皮面笔记本,翻到夹着一支细长的金色铅笔的地方。他已经记下了受伤人的姓名,伤势和治疗情况,这是他的特点。“你们的女乘务员桂温·米恩,伤势最重。

  她的脸部和胸部受到复合性创伤,出血多,左臂有复合骨折,当然,已经休克。还有,请通知地面上负责安排的人立刻找一个眼外科医生等着。”

  弗农·德默雷斯特的脸色比平时更显得苍白,他强打起精神把医生所说的情况抄录到夹有飞行日志的书写板上。突然他吃了一惊,停住笔。“眼外科医生!你是说……她的眼睛?”

  “恐怕是这样,”堪帕尼奥医生沉重地说。随即他又补正说,“至少她的左眼里有碎片,我无法断定是碎木片还是碎金属片。所以需要一个专家来诊断视网膜是否受到影响。据我看,右眼没有受伤。”

  “噢,天哪!”德默雷斯特感到要呕吐的样子,身不由己地用一只手掩住脸。

  堪帕尼奥医生摇摇头说,“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现代的眼外科可以创造奇迹。不过时间是最关紧要的。”“我们一定用公司无线电把你所说的都通知地面,”安森·哈里斯担保说。“他们有时间作好准备的。”

  “那我最好把别人的情况也告诉你们。”

  德默雷斯特呆板地抄下了医生的报告的其余部分。同桂温的伤势相比,其他乘客的伤势都很轻。

  “我得回去了,”堪帕尼奥医生说。“看看有什么变化。”德默雷斯特突然说,“别走。”

  那个医生收住了脚步,满脸一副好奇的神情。

  “桂温……也就是米恩小姐……”德默雷斯特的声音连他自己听起来也觉得紧张和别扭。“她有了……现在……怀孕了。这有什么影响吗?”

  他看见安森·哈里斯惊讶地斜眼看着他。

  医生有点犹疑不决,“我没法断定。怀孕的时间还不太长吧!”

  “不太长,”德默雷斯特不敢正眼看着对方。“怀孕还不太长。”几分钟前,他还决心不提这个问题。可是过后他又觉得非要问清楚不可。

  米尔顿·堪帕尼奥医生思考了一下。“当然,这对她自己恢复健康的能力没有什么影响。对胎儿嘛,母亲缺氧时间不长,不足以造成危害……还没有人缺氧时间过长。她的腹部没有受伤。”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唠叨起来。

  “所以应该没有什么影响。只要米恩小姐活下来——如医院治疗及时,她有中上的希望——婴儿出世的时候应该是正常的。”

  德默雷斯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堪帕尼奥医生犹豫片刻后就走了。

  两个机长一时谁也没有说话,互相保持沉默。后来是安森·哈里斯先打破沉默。“弗农,我想在驾机着陆之前休息一下。你能飞一会儿吗?”

  德默雷斯特点了点头,他的手和脚自然地伸向操纵系统。他对安森绝口不谈,也不问桂温的情况深为感激。不管哈里斯在想什么或猜测什么,他都知趣地闷在肚子里。

  哈里斯伸手拿起记有堪帕尼奥医生报告的情况的书写板。“我来把它发出去。”他打开无线电接受机呼叫环美调度室。

  对弗农·德默雷斯特来说,在他刚听到的、使他震惊和伤心的消息后,驾驶一下飞机,在肉体上是一种解脱。哈里斯也许是出于这种考虑,可能不是。反正不管怎么样,谁指挥着陆,谁就应该养精蓄锐,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

  至于说着陆,虽然会有风险,但安森·哈里斯显得是很有把握的。根据哈里斯一路上的技术情况来看,德默雷斯特应该完全相信他是能够胜任愉快的。哈里斯用无线电通完话后,把他的座椅朝后滑,躺下休息。坐在他旁边的弗农·德默雷斯特竭力想把精神完全集中在飞行上面。但是他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对一个经验丰富、技术娴熟的驾驶员来说,平飞时一般不需要精神高度集中——即使在象现在这样的恶劣情况下也没有必要。尽管他力图把桂温的事置之度外,或者等到过后再想,但桂温老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桂温……她生还的可能性是“中上”,她今晚曾经是欢快娇艳的,充满了希望,可是她现在再也不能按他们原定的计划去那不勒斯了。……桂温,她在一两个小时以前用她那清晰甜蜜的英国口音对他说,我偏偏爱上了你。……桂温,尽管是象他这样一个人也爱上了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正视现实呢?

  他在心目中悲痛地想象着她的形象——受了伤,不省人事,怀着他的孩子;这个孩子正是他要她象扔掉废物一样处理掉的。……她却很有志气地回答说,我一直在捉摸你什么时候会转到正题上来。……后来,她感到烦恼。

  它是一种了不起、非同小可的一件礼物。可突然之间,由于我们这样的处境,要你把这一切全部取消,把到手的东西就这样随随便便弄掉。

  可是,经他再三劝说,她终于作了让步。嗯!看样子到头来我得实事求是。我准备打胎。

  现在可就谈不上打胎了。现在桂温要去的医院里,打胎是不允许的,除非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况,需要作出选择,是救母亲还是保全还未出生的婴儿,才会考虑打胎。根据堪帕尼奥医生刚才说的话来看,不大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可是再拖下去就不能再堕胎了。

  所以,要是桂温得救的话,婴儿就得生出来。他是感到松了一口气呢,还是感到遗憾呢?弗农·德默雷斯特他自己也说不好。

  不过,他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桂温曾经说过,你和我不一样,你有过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有那么一个人,在那么一个地方,是你的后代。

  她说的是他从未见过,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个孩子;那个生在环美怀孕三点方案的弃婴室里的女孩子,一生下来就不知去向,再也见不到了。

  今晚他是在一再追问下才承认他有时确曾想起这个孩子,他所没有承认的是他心里虽然要自己不要多想,但实际上却是经常在想念她。

  他的下落不明的女儿已经十一岁;德默雷斯特记得她的生日。尽管他不想记住这个日子,但总是忘不掉,每年都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是象问个好那样简单的事情也行。……他觉得这是因为他和萨拉赫没有生儿育女(尽管他们两人都想生几个孩子)的缘故,如果有个孩子,他也可以分享孩子们生日的欢乐。……平时,他给自己提出过他明知无法回答的问题:他的女儿在哪里?她长得怎样?她生活得愉快吗?有时他眼巴巴地看着街上的孩子,如果年纪相仿,他就会猜想这会不会凑巧……过后又责怪自己怎么那么傻。

  有时他老是胡思乱想,想到他女儿可能受到虐待,或需要帮助,但他既不知道也无从帮助起。……想到这里,弗农·德默雷斯特本能地提醒了自己,紧紧抓住操纵杆。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他再不能忍受这种犹豫不决的境况。他自己的性格要求事事当机立断。他本来就能够而且可以解决打胎的事,因为那是已经决定和肯定了的;而且安森·哈里斯方才就这个问题讲的那番话也丝毫没有改变他的主意。当然,事后他对这一决定也许会产生怀疑,甚至后悔。不过,他会明白过来的。

  头顶的无线电广播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环美2次,这里是克利夫兰中心。向左转,飞向二○五航道。准备好了就开始,下降到六千英尺。离开一万英尺时请通知。”

  德默雷斯特把所有四个油门都减低,开始下降。他重新调整航道指示器,慢慢开始转弯。

  “环美2次进入二○五航道,”安森·哈里斯向克利夫兰报告说。“我们现在离开一万英尺。”

  他们越往下降,受到的冲击也越大,但是每过一分钟,他们就越接近目的地,平安无事的希望也越大。同时,他们也越来越接近航线分界点,到了分界点,克利夫兰随时会把他们移交给芝加哥中心。往后,再飞三十分钟就进入林肯国际的进近管制范围。

  哈里斯轻声说,“弗农,我想你知道我为桂温感到多么难过。”他犹豫了一下。“你们两人之间的事,与我不相干,但是作为朋友,如果我可以帮点什么忙的话……”

  “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德默雷斯特说。他不想对安森·哈里斯说心里话。哈里斯是个熟练的驾驶员,不过在德默雷斯特眼里,他又是个老处女式的人物。

  德默雷斯特后悔他几分钟之前流露了太多真情,可是,当时感情占了上风——这是少有的事。于是,他板起了面孔,显出生气的样子,这是他防备自己泄露心事的挡箭牌。

  “通过八千英尺,”安森·哈里斯向航线管制中心报告说。

  德默雷斯特继续使飞机在航道上徐徐下降。他按固定的次序扫视了一遍飞行仪表。

  这时,他又想起那个生于十一年前的小孩(他的小孩)的事。在孩子生下来之前好几个星期,他一直在思想斗争,反复思考要不要向萨拉赫承认他和人私通的事,并建议他和萨拉赫收养这个婴儿。可是最后他没有勇气这样做。他担心他的妻子在吃惊之余,可能作出什么反应;他怕萨拉赫永远不会认那个孩子,孩子在她跟前会被看成她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意识到他低估了萨拉赫的为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诚然,她当时是会感到吃惊和伤心的。现在她如果听说桂温这件事时也会感到吃惊和伤心的。不过,萨拉赫很快就能应付过去,这是她的习惯。萨拉赫为人总是心平气和的,这使德默雷斯特觉得他的妻子虽然也参加城郊有钱人的一些活动——如参加冰上溜石俱乐部的活动和搞点业余油画之类——但是个死板的人。尽管如此,她内心却是通情达理的。他认为这就是他们的夫妻关系得以维持下来的原因,也是他时至今日还不能考虑和她离婚的原因。

  萨拉赫会想出解决的办法,她也许会让他暂时或许长时期受到折磨和痛苦。但是,她会同意过继那个孩子,这样,那个孩子就可以一点也不受苦。

  萨拉赫是会这样办的;她就是那样一种人。他心想:只要……

  德默雷斯特脱口而出,说道,“生活里面就是充满了他妈的‘只要’。”

  他在六千英尺的高度把飞机拉平,随即加大油门以保持航速。喷气发动机的轰鸣声一下子又提高了。

  哈里斯一直在忙着变换无线电频率,在通过交接点后,开始向芝加哥中心报告。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德默雷斯特摇了摇头。

  大风雪的湍流依然很厉害,一个劲地把飞机抛来抛去。

  “环美2次,你们已经在我们的雷达上出现,”从芝加哥中心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

  哈里斯继续专心从事联络工作。

  弗农·德默雷斯特盘算着:关于桂温的事,他干脆现在就作出决定。

  好吧,就这样决定;他准备硬着头皮看萨拉赫大哭,听她骂,也许会发一通脾气;但要把桂温的事告诉她。

  他准备承认桂温怀孕他是有责任的。

  由此而引起的吵闹在家里可能延续几天,而余波则可能延续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在这个期间,这个罪是够受的。不过闹到了头,他俩总会想出个解决的办法的。说来也怪,他对这一点颇有信心,他觉得这正证明他是信赖萨拉赫的。

  他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桂温。尽管医生刚才说桂温伤势严重,德默雷斯特深信她能活下来。桂温有的是活力和勇气,即使在不省人事的时候,她也会顽强地争取活下去。不管她最后怎样伤残,她总会适应。她对婴儿也有自己的想法。她不会轻易不要,或许她根本不肯不要。她不是任人摆布或俯首听命的人,而是个有主见的人。

  结果他身边可能就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两个,外加一个孩子。要解决这个问题倒是要伤点脑筋的。这种情况还会引起一个问题:萨拉赫的宽洪大量究竟能达到怎么样个程度?

  老天爷!——糟透了。

  不过,既然他已经作出了初步决定,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他无可奈何地想:不管精神上的痛苦,金钱上的支出,这两方面的代价有多高,这样的代价还是必要的。高度计显示出他们稳定在六千英尺高空飞行。

  当然,现在这个孩子还得要。他已经开始从新的、不同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他当然不会让自己变得象有些人——安森·哈里斯那样的人——那样对孩子钟情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不过,终究是自己的骨肉。这肯定是一种新的体会。今晚,他们在驱车去空港的途中,桂温说了些什么来着?……我肚子里有个小小的弗农·德默雷斯特。如果生的是男孩,我们可以按美国人的习惯,取名小弗农·德默雷斯特。这也许不是个很坏的主意。他发出一阵干笑。

  哈里斯斜眼看了一下。“你在乐什么?”

  德默雷斯特火冒三丈高。“谁乐了!我怎么会乐呢?活见鬼。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乐的?”

  哈里斯耸了耸肩膀。“我似乎听见你在乐。”

  “你这是第二次听到了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我建议你在这次飞行鉴定后去检查一下你的耳朵。”

  “这也犯不着发脾气嘛。”

  “犯不着?是犯不着吗?”德默雷斯特怒不可遏,自知失言。“也许目前的情况就是让人发脾气。”

  “真是这样的话,”哈里斯说,“你是最有资格发脾气的。”

  “那好吧,你就问吧。把这些无聊的问题全问了,你就来开你的飞机!

  这样,我好跟地面上的那些笨蛋说话。”

  安森·哈里斯把座位向前滑。“如果你要同他们说话,就说吧!”他点了点头。“我已接过来了。”

  德默雷斯特放开了操纵杆,伸手去拿无线电麦克风。他感到自己舒坦了些,也坚强了一些,因为他已经作出了决定。现在,他得应付眼前的事。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芝加哥中心。这里是环美2次机长德默雷斯特。你们在底下是不是还在听着?还是吃了安眠药了,都走了?”

  “这里是芝加哥中心,机长。我们在听着,没有一个人走开。”管制员的声音显出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可是德默雷斯特根本不管。

  “那么,大家为什么还没有动起来?我们的班机出了大问题。我们需要帮助。”

  “请等一等。”停了片刻,又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这里是芝加哥中心总管。环美2次机长,我听到了你刚才说的话。请相信我们都在尽力而为。你们进入我区之前,已有十几个人在开始工作,疏导其他飞机。他们还在忙着。我们对你们是优先考虑的,我们给了你们畅通无阻的无线电频率,还有一条对正林肯的航道。”

  德默雷斯特大声嚷道,“这不够。”他揿下麦克风按钮,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芝加哥总管,留神听着。如果是在二五号跑道或其他跑道着陆,对正林肯的航道也没有用,只有用三○号跑道才行。别对我说三○号不能用,我早就听说了,原因是什么我也知道。就这样,你把我的话记下来,一定要让林肯国际也体会我的意思:我机载重大,要很快就着陆。此外,我机结构上受到损坏,包括安定面调整片失灵,方向舵操纵可能有问题。如果要我们在二五号着陆,过不了一个钟头,就会机毁人亡。所以,请你老先生通知一下林肯,给他们加点压力。告诉他们,他们怎么干我管不着——必要的话,他们完全应该把堵住三○号的东西炸掉——我们就是需要使用那条跑道。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环美2次,我们完全明白。”总管的声音很冷静,但比先前稍为有点人情味。“我们这就把你的话传给林肯国际。”

  “好。”德默雷斯特又揿下了发送按钮。“我还有话要讲。这次请你传给林肯空港总经理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先把刚才的话传给他,再加上下面这一段他姐夫个人的话:‘是你铸成了这次事件,你这个混账王八蛋,因为你对我关于空港飞行保险的意见置若罔闻。现在你欠了我和这次班机上其他所有的人一笔账,你得从你那个不搞飞行业务的地段里爬出来,把这条跑道给清出来。’”

  这一回,总管的声音有点犹豫。“环美2次,我们已抄下你的话。机长,你真要我们照用那些字眼吗?”

  “芝加哥中心,”德默雷斯特大声顶了回去,“没错,就是要用那些字眼!我命令你把这些话发出去——要快,声音要大,咬字要清楚。”

  13

  梅尔在他那飞驰着的汽车里面听到地面管制中心的无线电话正在召集空港的各类抢险车辆各就各位。“地面管制呼叫城市二十五。”

  二十五是空港消防主任的呼叫代号。

  “城市二十五待命。请地面说下去。”

  “续报。大约在二十五分钟内进入二类紧急情况。出问题的班机遭到伤残,如果三○号跑道开放,要在这条跑道着陆。如果开放不了,要使用二五号跑道。”

  只要可能,空港管制人员避免在无线电里提到出了事故或可能要出事故的航空公司的名字。“出问题的班机”这一说法就是一种掩护。各航空公司都忌讳这类事,认为在这种场合,它们的名字越少提越好。

  话虽那么说,梅尔知道今夜发生的事会被广为报道,很可能是全球性的。

  “城市二十五呼叫地面控制。驾驶员有没有要求跑道上铺泡沫塑料?”

  “不要泡沫塑料。再说一遍。不要泡沫塑料。”不要泡沫塑料说明这架飞机的着陆架还能使用,不需要用机腹着陆。

  梅尔知道所有的抢险车辆——水泵消防车、救险车、救护车——都要听命于消防主任,他有一个专用的无线电频道和各类车辆个别联系。紧急通知一经发出,没有人敢拖拉。他们都遵守一条原则:宁可早作准备,不要措手不及。抢险人员现在该已在这两条跑道之间各就各位,在需要的时候进入两条跑道中的任何一条。这一程序并不是临时制定的。为应付这样一种情况的每一个步骤,在空港应急总计划中都有详尽的规定。

  梅尔利用无线电互相收发中的间隙,把自己的无线电话筒按了一下。

  “机动1号呼叫地面控制。”

  “机动1,请讲。”

  “新的紧急情况通知了乔·佩特罗尼和三○号跑道上搁浅的飞机没有?”

  “知道了。我们用无线电保持联系。”

  “佩特罗尼的报告,情况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希望二十分钟内把这架碍事的飞机移走。”

  “他能肯定吗?”

  “不能。”

  梅尔在通讯继续之前等着。他今天晚上是第二次前往机场。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放在话筒上面,在继续纷飞的大雪中和能见度有限的情况下,放开胆量把车开得飞快。滑行道和跑道上的灯光——那是黑暗中的指路明灯——在他车边掠过。车的前座,他的身旁坐着坦妮亚·利文斯顿和《论坛报》记者汤姆林森。

  几分钟前,在坦妮亚把她那张关于第2次班机爆炸、计划回林肯国际的字条交给梅尔之后,他立刻从梅多伍德居民的人群中脱身出来。坦妮亚跟着他,两人赶向电梯,降到下面两层的地下室车库里找他的空港公事用车。梅尔现在是在三○号跑道上面,如果有必要,他就把事情管起来。当他在主厅的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看到《论坛报》的记者,他简单地说了几个字:“跟我来。”这个记者对他透露了有关埃利奥特·弗里曼特尔的事,那法律顾问聘单合同的事,还有后来这个律师谎报情况的讲话。亏了他梅尔才能对弗里曼特尔进行驳斥。所以他欠下了这个记者一份人情。汤姆林森还在犹豫,梅尔赶紧对他说:“我没有闲工夫。可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要不去,会后悔莫及。”汤姆林森也不再问,马上跟着他跑。

  现在,在行车途中,梅尔把车加快,有可能就超越正在滑行中的飞机。

  坦妮亚把有关第2次班机的消息的主要内容重又说了一遍。

  “让我先弄清楚这一点,”汤姆林森说“这里只有一条跑道具有足够的长度,而且是对着飞机要求的方向,对吗?”

  梅尔忧心忡忡地说:“情况就是这样。本来就应该有两条这样的跑道。”

  他生气地记起过去连续三年,一直提出再增加一条和三○号平行的跑道。空港有这个需要。从交通量和飞机的安全来看,梅尔打的报告应该赶快付诸实施,特别是修这一条跑道要两年的时间。但是别的势力比这要强得多。没有弄到钱,新的跑道没有修,尽管梅尔一再请求,还没有批准施工。

  梅尔能推动空港管理委员会按照他的意思办许多工程。关于拟议中的这条跑道,他曾对委员会的成员一个个动员说服,他们答应支持他,但后来他们又收回了。在理论上,空港管理委员会委员是不以政治压力为转移的。事实上,他们是由市长委派的,得听市长的,在多数情况下,他们本人就是政党的党徒。如果有人对市长施加压力,要延迟发行建修跑道的空港债券,因为他们要用同样的办法筹措资金搞别的可以捞到更多选票的工程,这种压力是会见效的。关于反对拟议中要新修的跑道这一压力,不但能通过而且三次都见效。正如梅尔今晚早些时候记起来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空港修建一个三层的公共停车场——不是那么急需,但比起跑道来,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并没有给卡住。

  直到目前为止,梅尔只是在不公开的会议上谈这个问题,现在他言简意赅地谈了这个情况,包括它这方面的政治涵义。

  “我想在报道中引用你所提供的这一切情况。”汤姆林森的嗓音里带着有控制的兴奋情绪;当一个记者知道自己可以到手一个很好的报道时,就会产生这种情绪。“可以吗?”

  等到这个情况见报,那真是后患无穷,梅尔心里想;他简直想象得出星期一早晨市政厅会接到多少愤怒的电话。可是,总有人会回答的。应该让公众知道情况究竟严重到怎样程度。

  “你就这样干吧。”梅尔说。“看来我现在的情绪很愿意让别人引述我说的话。”

  “我看是这么着。”这个记者坐在车的那一头,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梅尔。

  “如果你不介意,我要说你今天晚上的精神状态特好。眼前,还有在同那个律师和那些梅多伍德居民打交道的时候,更象你过去的老样子。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你这样的畅所欲言了。”

  梅尔的眼睛盯着滑行道的前方,等着超越一架东航的DC-8型座机,它正要向左转。但是他在想:他在过去一两年中的举止,失去了他原来火辣辣的精神,这是否已经明显到别人也都注意到了呢?

  坦妮亚就坐在他身边,靠得很近,近到梅尔能感觉到她的贴近和身上的热气。她柔声地说:“我们一直在谈……谈跑道,公众,梅多伍德,其他的事……我在想的是第2次班机上的那些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想的,他们是不是怕?”

  “他们是怕,那没有问题,”梅尔说。“如果他们有一点点感觉,如果他们知道正在发生的情况。换了我也会怕的。”

  他想起了多少年前他被困在那架正在下沉的海军飞机里面自己那种恐惧感。象是被这一回忆触发了似的,他感到腿上的旧伤口周围有阵剧痛。在过去一小时里,他是处在兴奋的状态之中,他能调整到无视这一疼痛。但是,一如以往,无视疼痛再加上疲劳和工作过度,最终还是不得不吃点苦头。梅尔把嘴唇紧紧抿住,希望这阵发作会减退或者消失。

  他一直在等待地面无线电对话中的另一次间歇。这种间歇一出现,梅尔又一次揿了一下他话筒上的按钮。

  “机动1号呼叫地面管制,遇难中的班机需要三○号跑道有多急,你们得到报告没有?”

  “机动1,据我们了解,要的很急。是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吗?”

  “是的,我是。”

  “等着,先生。我们正在收更多的情况。”

  梅尔还在开着车,接近三○号跑道,一面等着听消息。新发来的情况报道将要决定是否采取他正在划算着的断然措施。

  “地面管制呼叫机动1。刚收到下面的信息,是出问题的座机经由芝加哥中心发来的。信息开始。如果要我们在二五号着陆,对正林肯的航道也没有用。我机载重大,要很快就着陆……”

  汽车里面的三个人紧张地听弗农·德默雷斯特的信息报告。“如果要我们在二五号着陆,就会机毁人亡。”报告说到这里,梅尔听到坦妮亚猛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她在他的身旁打战。

  他正要回答,地面管制又发话了。

  “机动1,贝克斯费尔德先生,在这以前的一个信息里还加了一段话,是你姐夫给你私人的。你能找个电话吗?”

  “不行,”梅尔说。“请现在就念。”

  “机动1,”——他意识到那个管制人在踌躇——“这语言是完全私人性质的。”

  这个管制人知道——梅尔也知道——空港有许多耳朵在听着。

  “是和目前的情况有关的吗?”

  “是。”

  “那就念吧。”

  “是,先生。信息开始。‘是你铸成了这次事件,你这个混账王八蛋,因为你对我关于空港飞行保险的意见置若罔闻……’”

  梅尔紧紧地闭着嘴,但是一直听完,然后以不作任何表示的口气说道:

  “明白,对话完,不必回话。”他肯定弗农在发这一条信息的时候很得意,目前在第2次班机上任何能够得意的事也就是这件事了,他如果知道梅尔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收到这条信息的,那就会更加得意。

  不过这条附加的信息实无必要。梅尔已在他第一个决定的基础上作出了决定。

  他的车目前往三○号跑道上疾驶而去。那泛光灯形成的圆圈和被陷的墨航707喷气机周围的车辆已经在望。梅尔赞许地看到跑道上只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虽然有一部分被堵住了,余下的部分一直不停地被铲得干干净净。

  他把他的无线电调到空港维修中心的频率。

  “机动1呼叫雪天控制台。”

  “这里是雪天控制台。”丹尼·法罗的声音听起来是疲乏的,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说吧。”

  “丹尼,”梅尔说,“让康茄线停下来。把沃许柯许铲车和重型推土机调到三○号跑道这边来。要他们开到飞机搁浅的地方来,等待指示。要他们现在就起动,然后给我回话。”

  “明白,照办。”丹尼似乎想要再提个问题,接着显然又改变了主意。

  片刻之后,这辆车里的人听见他在对康茄线车队领班发布命令。

  《论坛报》的记者在坦妮亚旁边把身子往前靠。

  “我至今还在拼凑这些情况,”汤姆林森说。“关于飞行保险这一点……你姐夫是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的一个重要人物,是不是?”

  “是。”梅尔在跑道上把车停住,离开那架搁浅了的巨型飞机四周的一圈灯光才几英尺远。他可以看到这里人们干得很欢;在机身下面和两侧,他们在拚命地挖。可以看到乔·佩特罗尼结实的身影,他正在指挥各项活动。

  等雪天接制台的丹尼·法罗回了无线电话,梅尔就要去找他。

  那个记者若有所思地说:“方才我好象听到一件事。你姐夫为了取消在这里出售保险单是不是曾经出过不少力,这是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大力支持的,而你却拒绝了他的建议?”

  “我没有拒绝他的建议。是空港董事会不同意,而我是同意董事会的。”

  “如果我这样问不算不公平,我想知道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是否已经使你改变了主意?”

  坦妮亚抗议了:“现在肯定不是时候……”

  “我要回答这个问题,”梅尔说。“我还没有改变主意,至少现在还没有。不过我正在考虑。”

  梅尔是这样考虑的:即使将来应该改变,现在却不是对飞行保险改变想法的时候——因为刚刚发生了一件惨案正是人们的感情极为激动的时候。一两天后,对今晚发生的事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梅尔是否要劝说空港董事会修改它的政策,应该等到那个时候才作出决定。在目前,谁也不能否认今天晚上的情况增加了弗农·德默雷斯特以及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论点的份量。

  梅尔认为,很可能要作出某些妥协。有一个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的发言人曾私下对他说,驾驶员们并不指望他们这一反对空港搞保险的运动会很快或完全取得胜利。可能要好多年才能取胜,“象切大香肠似的,一次切一片”。

  在林肯国际切下来的一片可能是禁止使用无人管理的保险单出售器,有些空港已经这样做了。有一个州——科罗拉多——已通过法案取缔这种机器。梅尔知道别的州也在考虑类似的法案,不过目前空港仍能自行其是,无人干涉。

  梅尔最无好感的是保险单出售器系统,虽然今天晚上D.O.格雷罗的巨额保险单并不是从出售器那里买来的。那么,如果柜台出售保险单这事仍然维持不变——继续维持几年直到造成公共舆论为止——这就需要采取更多的防范措施……

  尽管梅尔还没有下决心作出坚决的决定,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是在向哪一个方面进行思考。

  他的无线电,仍然调在空港维修的频率上面,这个频率正在忙于车辆之间的对话。此刻,它在宣布:“雪天控制台呼叫机动1。”

  梅尔回答:“说吧,丹尼。”

  “四台铲雪车,三台推土机,加上车队领班,遵嘱正在前往三○号跑道途中。有何指示。”

  梅尔在小心地选择他的措词,他知道在控制塔台楼下有一个复杂的电子装置把他的说话录在录音带上面。日后,可能要他申述他那么说的理由。他还必须肯定他说的话不致引起误会。

  “机动1呼叫雪天控制台。所有铲雪车和推土机,在车队领班的指挥下,将在堵塞三○号跑道的墨航座机附近待命。这些车辆一开始不要,我再说一遍,不要去碰那架座机,在几分钟之内,它将试图利用自身的动力进行转移。

  但是,如果此举失败,将命令铲雪车和推土机开去把那架飞机推到一边,并出清跑道。必须不惜任何代价,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个任务。大约在三十分钟之内,必须开放使用三○号跑道,届时这架拦路座机和一切车辆必须把跑道空出来。我将和空中交通管制协作,决定什么时候命令铲雪车开进去,如果有必要的话。请回答,请肯定是否已领会这些指示。”

  在车内,记者汤姆林森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坦妮亚转身对着梅尔,她的眼睛在搜索他的脸。

  无线电里沉默了几秒钟,接着是丹尼·法罗的声音。“我想已经领会。

  不过我还是再明确一下的好。”他重复了一下指示的要点,梅尔可以想象得到丹尼象他早先那样又在冒汗了。

  “明白,”梅尔答复,“不过有一件事要明确。如果这些铲雪车和推土机需要开进去的话,必须我下命令,任何人不得下命令。”

  “明确了,”丹尼在无线电里说。“你下令,比我下令更好。梅尔,我想你已经了解我们这些设备会把一架707弄成个什么样子。”

  “能把它移走,”梅尔简单地说了一句。“眼下,重要的是把它挪开。”

  梅尔知道,空港维修中心还有别的摩托化设备,照样可以完成这种使用暴力的清除工作;不过使用已在跑道上的康茄线的车辆,就比较有把握,比较快些。他停止广播,把无线电话简放回原处。

  汤姆林森难以相信地说道:“把它移开!用铲雪机把一架六百万元的飞机推到一旁!天哪,你会把它撕成碎片的!事后,飞机的所有人和保险商也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这我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梅尔说。“当然啦,这在很大的程度上要取决于你的看法。如果飞机的所有人和保险商都在那架正要飞进港的班机上面,他们也许会为此而欢呼哩。”

  “嗯,”这个记者也承认,“我可以告诉你,作出有些决定是需要很大的魄力的。”

  坦妮亚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过去摸到了梅尔的一只手。她话声里充满着激情低声地说:“我也在欢呼——为了你现在所作出的决定而欢呼。不管随后会发生什么事,我总会记得的。”

  梅尔调来的铲雪车和推土机已经出现在眼前,飞快地顺着跑道开过来,车顶上的灯一闪一闪地发亮。

  “也许这永远也不会发生。”梅尔在放开坦妮亚的手之前,把它挤了一下,然后打开车门。“我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希望这事不致发生。”

  就在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走近乔·佩特罗尼的时候,后者正在用劲跺着双脚取暖。尽管这个环航维修主任穿着毛里靴子和厚厚的派克大衣,他这样跺仍是不觉得暖和些。在墨航的机长和第一驾驶员离开之前,佩特罗尼曾在飞机的驾驶舱里呆了一会儿,除此之外,在他三个多小时前到达这里以后,他一直是在外面的风雪里面。到目前为止,已经试了两次要移动这架搁浅的喷气机,但是都失败了,再加上天冷。白天和晚上的各种活动弄得他很劳累,这一切使他的脾气随时都会发作。

  当他听到梅尔的打算,他差不多就要发作。

  如果是对别人,乔·佩特罗尼早就要暴跳如雷,大喊大叫了。因为梅尔是他的一个密友,佩特罗尼把他在嚼着的没有点上的雪茄拿开,不能相信地看着梅尔。“用铲雪车把一架没有损坏的飞机推走?你没有脑子了吗?”

  “有,”梅尔说。“我所没有的是跑道。”

  除了他自己,管事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象是理解这不惜任何代价清出三○号跑道的迫切性。梅尔想到这里,感到一阵抑郁。如果他按照原计划行事,事后支持他的行动的人数显然不多。另一方面,梅尔毫不怀疑地认为,到了明天,准会有许多事后的有识之士,包括墨航的高级职员在内,他们会说他可以这样做,可以那样做,或者说第2次班机本来还是可以在二五号跑道上着陆的嘛。显然不会有人附和他的这一决定,但这并没有改变梅尔认为势在必行的信念。

  佩特罗尼看到集结在一起的铲雪车和推土机,在他们的左侧跑道上排成一行。他干脆把他的雪茄扔掉不要了。他一面又摸出一根雪茄,一面咆哮:

  “我不能让你干这样的蠢事。别让你这些玩具车惹我生气,不要碰这架飞机。

  十五分钟内,也许不要十五分钟,我把它弄走。”

  梅尔在他们周围的风声和车辆引擎的轰鸣声中放大嗓门,好让对方听见。“乔,有一件事我们得弄明白。控制塔台说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事实。不要再争了。这关系到就要进港的座机上人的生命问题。如果你已让引擎运转,必须把它们停下来。同时,一切设备和人员必须马上撤下来。

  你要事先做好工作,让你手下每一个人都理解。铲雪车要根据我的命令行动。

  他们一动,那就分秒必争。”

  佩特罗尼忧郁地点点头。尽管他发作了一通,梅尔在想,这个一贯趾高气扬、不在话下的维修主任的神气象在蔫下去。

  梅尔回到他的车上去。坦妮亚和那个记者,缩在他们的大衣里面,一直站在外面,看人们在座机的四周围挖土。他们跟着他坐进汽车,里面暖洋洋的,叫人高兴。

  梅尔又一次用无线电呼叫地面管制,这一次是找塔台主任。过了一会儿,塔台主任的声音从无线电里传来了。

  梅尔简单地解释了他的意图。他现在是要空中交通管制估计一下,在他下令铲雪车和推土机行动之前,还能等多久。只要一出动,几分钟就可以把这架拦路的飞机弄走。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塔台主任说,“那架座机要比我们原先想的要来得快一些。芝加哥中心预计从现在起十二分钟内把它移交给我们的进近管制。在这以后,在它着陆之前,我们将要控制这架座机八到十分钟,这样,降落的时候最迟是一点二十八分。”

  梅尔在汽车仪表盘上暗淡的灯光下,对了对自己的表,现在是凌晨一点零一分。

  “必须在着陆前五分钟作出决定选用哪一条跑道,”塔台主任说。“过了这个时间,他们就只能一往无前,我们不能再叫他们回头。”

  梅尔一算,这意味着他必须在十七分钟内作出最后的决定,也许还不到十七分钟,这要根据芝加哥中心向林肯进近管制办移交的时间来定。这剩下的时间比他方才对乔·佩特罗尼说的还少。

  梅尔发觉他自己也开始在冒汗。

  他是否应该再次提醒佩特罗尼,告诉他时间又减了?梅尔决定不找他,这位维修主任已在用他最大的速度指挥操作。进一步打扰他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机动1呼叫地面管制,”梅尔用无线电发话。“我需要随时了解这架进港座机的确切位置。我们能不能保持这个频率畅通?”

  “可以,”塔台主任说。“我们已经把正常的空中交通移到另一个频率上去了。我们会不断向你提供情况的。”

  梅尔告诉对方已经听清,然后停止对话。

  坦妮亚在他身旁问道:“现在怎么办?”

  “我们等着。”梅尔又看了看表。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

  他们看到车外的人在继续干,还在陷在泥里的那架飞机前面和两侧拚命地挖。又一辆卡车的前灯放射出一道光芒,来到现场;里面的人从车的后门跳下,赶紧参加挖沟。乔·佩特罗尼结实的身影不断地来回走动,又发指示,又替他们打气。

  铲雪车和推土机仍然排成一行等着。梅尔在想,这些车辆有点象是贪婪的座山雕。

  那个记者汤姆林森坐在车内打破了沉默。

  “我方才在想,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这个地方大部分是田野。在夏天,有牛,有玉米,还有大麦。这里有一个长着草的机场;小得很;谁也想不到它会有什么前途。如果有人要坐飞机出门,他们都使用城里的空港。”

  “航空事业就是这样,”坦妮亚说。她希望能够想些别的,谈些别的,而不是光想、光说他们所等待着的事,这样人可以暂时松动一下。她接着说:

  “有一次,有人对我说,在航空界工作,这一生的岁月就象是长一些似的,因为航空界在各方面都是经常在变,而且变得非常之快。”

  汤姆林森表示反对。“并不是每一方面都是变得快的。拿航空港来说,变化是不够快的。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三四年内这里将要发生混乱,有此一说吗?”

  “混乱总是相对的,”梅尔说。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透过汽车挡风玻璃可以看到的场面上。“我们通过许多办法学会了在混乱中过日子。”

  “你是在避开这个问题吗?”

  “是的,”他承认。“我看我是。”

  这完全没有什么可以惊异的,梅尔想。目前,他更关心的是车外马上要发生的事,而不是航空方面的哲学。不过他意识到坦妮亚是想减少一些紧张的心情。也许是幻觉吧,他能感觉到她的思想感情,这种感觉正是两人在互相分忧的心情的一部分,而这种心情看来是在不断增加的。他还提醒自己,他们正在等待的是一架环美的座机,它也许能安全着陆,也许不能。坦妮亚是环美的一部分,是她帮助这架班机离港启程的。在一种现实的意义上说来,现在他们三个人中间,她是最最直接牵连在内的。

  他竭力使自己把思想集中在汤姆林森提出的问题上。

  “在航空方面,”梅尔说,“空中的进展一直走在地面进展的前面。有时候我们以为我们是可以迎头赶上的;在六十年代中期,我们差不多赶上了,但是总的来说我们从来也没有能赶上。看来,我们要能做到不那么落后就算是不错的了。”

  那位记者又追着问:“我们对空港应该做些什么呢?我们能做些什么?”

  “我们可以更加畅开思想,有更丰富的想象力,这是一条。我们应该去掉那种火车站式的思想。”

  “你认为我们现在还有这种思想?”

  梅尔点点头。“不幸的是,在许多地方还有这种思想。所有我们早期的空港都是仿效火车站的,因为设计人员总得有个什么东西借鉴,汲取经验,而他们就只有火车站的经验。后来,这个习惯一直被保留下来。我们现在的许多‘直线’空港就是这样产生的,在这样的空港里,机场大楼一直往前延伸,乘客们不得不步行好几里地。”

  汤姆林森问,“有些空港不是在变吗?”

  “变得慢,而且就只少数几个在变。”尽管目前有压力,梅尔一如既往一谈到这个问题,又开始打开话匣子了。“有少数几个空港正在修成一个个的圆圈——就象洞洞饼似的,停车处放在圆圈的里面,而不是放在圈外的什么地方;人们要走的路缩到最短的距离,用高速平面电梯之类的东西代步;让飞机靠近乘客,而不是要乘客去靠近飞机。这些意味着航空港最后总算被作为一个特殊的、与众不同的事物来加以考虑,作为一个单位来考虑,而不是作为不同的组合部分来考虑。人们正在采纳创造性的设想,即使是异国情调的,也要采纳。洛杉矶正在建议搞一个大型近海海面机场。芝加哥建议在密执安湖上搞一个人造空港岛。没有人对此嗤之以鼻。美国航空公司计划搞一个巨型的水力升降设施,把飞机分层一个一个堆起来,以利装卸。但是这种变化是缓慢的,互不协调。我们修航空港就象是做一条毫无想象力的、七拼八凑的被子。好比是电话用户自行设计、自行制造、自用的电话,然后把这样的电话插进一个全球性的系统里面去。”

  车上的无线电突然打断了梅尔的话。“地面管制呼叫机动1、呼叫城市二十五。芝加哥中心现在估计把那架座机移交给林肯进近管制的时间是一点十七分。”

  梅尔的表上是凌晨一点零六分。这条信息表示第2次班机比塔台主任原先预测的要早到一分钟。给乔·佩特罗尼的工作时间又少了一分钟,离开梅尔作出决定的时间只有十一分钟。

  “机动1,三○号跑道的状况有变化没有?”

  “没有;没有变化。”

  梅尔在问自己:他是不是把时间扣得太紧了?他真想指挥铲雪车和推土机现在就开动,但又克制了自己。责任象是一条上下行的双层街道,特别是在命令近乎毁掉地面上一架价值六百万元的飞机这样的时刻。乔·佩特罗尼也许会成功,这样的可能是仍然存在的,不过每过去一秒钟,这个可能性就少一点。梅尔可以看到在这架搁浅的座机面前,有些泛光灯以及其他设备正在撤离。可是飞机的引擎尚未开动。

  “你们的那些具有创造性的人,”汤姆林森问,“都是些谁?”

  梅尔有点心不在焉,他说,“要搞一个名单,可不容易。”

  他正在注视车外的情况。这架搁浅的墨航707前面剩下的车辆和设备现在已经撤离现场,乔·佩特罗尼满身是雪,结实的身影正在上舷梯,舷梯就放在飞机机首。快到上面的时候,佩特罗尼停了下来,转过身子,做了个手势;他象是在对下面的人吆喝什么。现在佩特罗尼打开机身的前门走了进去。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个子小一点的人也爬上舷梯跟了进去。飞机上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在下面的一些人把舷梯推走。

  在车内,那个记者又问:“贝克斯费尔德先生,你能否举出一些对航空港及其未来最富于想象力的人的名字?”

  “对了,”坦妮亚说,“你能举出这些人的名字吗?”

  梅尔心里在想:这倒有点象房子起了火,还要在客堂里做游戏。好吧,他决定如果坦妮亚要他这样做,他就来玩一次这个游戏。

  “我想得起来的,”梅尔说,“有洛杉矶的福克斯;休斯顿的约瑟夫·福斯脱,现在美国的空运局工作。有在政府工作的爱伦·鲍以德;还有纽约港务局的汤麦斯·沙利文。在航空公司方面的,有泛美的哈勒比;联航的汉勃·哥德弗莱。在加拿大,有约翰·C·派金。在欧洲,有法航的比埃尔·考脱;德国的康脱·恰斯脱尔。另外还有一些人。”

  “包括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坦妮亚插嘴说。“你把他忘了?”

  汤姆林森正在用笔记下来,嘟囔道:“我已经把他的名字写在这里了。当然不在话下。”

  梅尔笑了笑。但是,他自问,究竟是不是不在话下?不久以前,这样说也对。不过他知道,他在全国航空业的舞台上早已销声匿迹。当你销声匿迹,不管是什么引起的,脱离了主流的时候,你就很容易被人遗忘。再过一段时间,即使你想卷土重来,有时候就再也难以办到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目前在林肯国际的工作比不上过去的那么重要,也不是因为工作没有过去那样出色。作为一个空港的总经理,梅尔知道他比过去并无逊色,也许工作比过去做得更好。原因在于他一度很可能作出的巨大贡献现在已成泡影。他发觉今天晚上他已有两次想起这一件事。这是个问题吗?他是否在乎这一个?他对自己的答复是:是的,他是在乎的。

  “瞧!”坦妮亚喊道。“他们在发动引擎啦。”

  那个记者抬起头来看;梅尔感到他自己紧张得厉害。

  一缕灰白色的烟从墨航707的第三号引擎的后面冒了出来。很快,烟变得更浓,然后,在引擎发动开始运转的时候,这一股烟袅袅地飞走了。引擎喷出的气浪把雪片象流水似的往后面涌。

  第四号引擎后面冒出了第二缕烟,稍后,也被吹走,跟着是卷起来的雪浪。

  “地面控制呼叫机动1和城市二十五。”这无线电的声音来得突然,梅尔在车内感到身旁的坦妮亚吓了一跳。“芝加哥中心通知移交那架座机的时间改为一点十六分……从现在起,还有七分钟。”

  梅尔注意到第2次班机来得比预料的要快。这意味着他们又少了一分钟。

  梅尔又一次把他的表凑近仪表板上的灯光。

  就在他们车子对面跑道附近的泥地上,佩特罗尼又发动了第二号引擎。

  接着又发动了第一号引擎。梅尔小声地说:“他们还可能搞成功。”接着他想起,在这以前,今天晚上,四台引擎已经两次全部开动,两次试图把陷在地里的飞机冲出泥淖,但都已归于失败。

  在泥淖里的707前面,一个人影手里拿着手电筒式的信号棒一直往前走,走到座机驾驶舱里的人可以看得见他的地方。这个人把信号棒举得高过自己的脑袋,表示“通行无阻”。梅尔可以听到、感觉到这架喷气引擎在震撼,但知道它们的马力还未开足。

  还剩六分钟。为什么佩特罗尼还不开足马力?

  坦妮亚紧张地说:“这样等下去我可受不了。”

  那个记者在他的座位上转辗反侧。“我也在冒汗。”

  乔·佩特罗尼把马力开足了!这就对了嘛!梅尔可以听到、感觉到四台引擎比原先大得多的声震四方的轰鸣。在这架搁浅的墨航喷气机后面,一股雪流一阵乱窜飞向跑道灯光以外的黑暗中去。

  “机动1,”无线电在尖声呼喊,“这里是地面管制。三○号跑道的状况有没有什么改变?”

  梅尔根据他的表一算,佩特罗尼还有三分钟。

  “飞机仍然陷在里面。”坦妮亚全神贯注地对着车上的挡风玻璃往外张望。“他们把四台引擎全用上了,可它就是不往前走。”

  不过它是在向前探,即使在纷飞的雪片中,梅尔还能看到这一现象。坦妮亚也没有弄错,这飞机就是不往前走。

  铲雪车和推土机一辆接一辆彼此凑得更近一些,上面明亮的探照灯在一闪一闪。

  “等着!”梅尔在无线电上说,“等着!别叫那架座机对着二五号跑道飞进来。不管是什么办法,三○号的状况很快就能改变。”

  他把无线电调到雪天控制台的频率,准备命令铲雪车开始行动。

  14

  在一般情况下,空中交通指挥塔的工作压力过了午夜就可稍形缓和。可是,今晚这种压力并没有减轻。这是由于大风雪的缘故,各航空公司还在林肯国际迎送脱班达好几个小时的班机。由于跑道和滑行道至今仍然拥挤不堪,往往使飞机脱班的情况愈益严重。

  空中交通指挥塔早八小时班的人大都已经在午夜时刻值完班,疲惫不堪地回家去了。已经换了一批人来接班。由于还有人生病缺勤,有几个管制员又被派到根据这一特殊情况而安排的班上去,一直要值到凌晨两点。这里面有指挥塔值班主任韦恩·德维斯、雷达总管和基思·贝克斯费尔德。

  一个半小时以前,基思同他哥哥那次触动感情的谈话突然结束,没有谈出什么名堂来。打那以后,基思就把全副心思放在面前的雷达屏幕上面,借以清静一下,使自己的思想有所寄托。他想,如果他能够保持精神集中,剩下的时间——也是他最后一次必须度过的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基思继续在处理从东边进港的飞机,同坐在他左侧的一个年轻的助手——雷达移交员——合作。韦恩·德维斯依然负责监督工作,坐在装有小轱辘的椅子上,用脚上穿着的得克萨斯州皮靴蹬着,在控制室转来转去。不过,他已不象先前那样精力充沛,因为他值的班已快接近尾声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基思做到了精神集中;但奇怪的是他在另一方面又没有做到这一点。他的头脑似乎已经被分成两层,象是一套跨两层的公寓房子那样,而他这个人可以同时住在这两层里面。在这一层,他在指挥着从东边进港的飞机,眼下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在那一层,他有自己的心事,在进行反省。这种情况是不能持久的,基思觉得他的脑子也许象个快要烧坏的灯泡一样,在最后几分钟里特别亮。

  关于他私人的事,现在已经心如槁木,情绪比以前平静;也许这正是同梅尔谈话唯一的结果。一切都似乎是天意,是命中注定的。基思值的班总会有个尽头;他总会离开这个地方的;过不了多久,这一切期待,这一切苦楚就会结束。他深信他自己的生命和其他人的生命已经没有联系;他和纳塔利或梅尔,布赖恩和西奥都再无瓜葛,……他们和他也再无瓜葛。他属于已经死去的人——属于在“繁茂的山毛榉”堕毁时丧生的雷德芬一家和属于小瓦莱里,……她的一家。事情就是这样!为什么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呢?

  他该去死;因为他欠下了雷德芬一家一笔债。为什么他过去没有想到这一点呢?基思现在依然心如槁木,他纳闷自己是不是疯了;据说想自杀的人都是这样的,但不管是或不是,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他要在继续受折磨和安息之间作出抉择;而天亮之前,安息就会降临。在过去的几小时里,他曾不时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奥黑根旅社224号房间的钥匙,现在他又把手伸进了口袋。

  在这段时间里,在他脑子的另外一层,他熟练地应付着从东边进港的飞机。

  基思对环美第2次班机出现的险情是逐渐地意识到的。近一小时以前,也就是安森·哈里斯机长下达他的决定后几秒钟,林肯空中交通指挥塔已经接到第2次班机打算返航的通知。这个消息是克利夫兰和多伦多中心接到类似的通知后,传到芝加哥中心,由总管通过“热线”电话直接通知指挥塔值班主任的。起初,林肯国际还没有多少事可做,只是通过雪天控制台,把第2次班机要用三○号跑道的要求转告了空港管理部门。

  后来,在芝加哥中心从克利夫兰中心接过第2次班机之后,才开始了更具体的准备工作。

  指挥塔值班主任向雷达总管韦恩·德维斯打了招呼,他亲自跑到雷达区,把第2次班机的情况和预计到达的时间告诉德维斯,但着陆时是使用二五号还是三○号跑道,还没有定下来。

  同时,地面管制部门也通知空港急救部门待命,要他们稍后把车辆开上机场。

  一个地面管制员同乔·佩特罗尼通了无线电话,问清楚他是否接到紧急需用三○号跑道的通知。佩特罗尼回答:他已经接到通知。

  随后,指挥塔和堵住跑道的墨航喷气机驾驶舱建立了联系,用的是备用无线电频率。这一措施是为了保证佩特罗尼操纵飞机时,在必要之际可以同时进行双向联络。

  在雷达室里,韦恩·德维斯听了指挥塔值班主任介绍情况后,他初步的反应就是朝基思看了一眼。如果不换班的话,负责飞机从东边进港的基思就得从芝加哥中心接过第2次班机,负责监听班机进港。

  德维斯轻声对指挥塔值班主任说,“我们是不是该把基思换下来,找别人替他?”

  这位年纪较大一些的主任犹豫了一下,他想起早些时候空军KC-135号飞机一事。当时,他找了个借口,把基思撤换了下来,但事后他又怀疑自己是否操之过急。当一个人在自信和失去自信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很容易不由自主地作出错误的判断。在基思和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早先在外面走廊里谈私事的当儿,指挥塔值班主任闯了过去,他为此事深感不安。他本可以让他们俩在一起多谈几分钟,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指挥塔值班主任自己也感到很累,一则是今晚这个班难值,二则是在此以前已经值了好几个班。他记得最近在哪儿看到一份材料说,准备在七十年代中期使用的新的空中交通系统会使管制员的工作量减轻一半,从而减少职业性疲劳和神经衰弱。但他对此仍持怀疑态度。他不相信空中交通管制工作的压力会减轻;即使在某一方面减轻了,在另一方面又会增加。这种情况使他很同情那些在这种工作方法下成了牺牲品的人,基思就是一个例子,他依然显得憔悴,面无血色,过度紧张。

  韦恩·德维斯又细声重复了一次他刚才提的问题,“我要不要把他撤下来?”

  那个指挥塔值班主任摇了摇头,低声回答说,“不要勉强。让基思干下去,但在他身边看着点。”

  基思看到他们俩交头接耳的样子,知道又要出什么大事。他毕竟是个老手,熟知要出事的迹象。

  出于本能,他也知道那个总管谈话的内容有一部分同他有关。他心里明白为什么会谈到他,而且肯定几分钟之后就要把他撤下来,或把他调到不太关键的雷达位置上。不过,他自己感到无所谓。

  使他惊奇的是德维斯并没有调换值班人员,而开始提醒各个岗位注意遇难的环美2次班机即将进港,要给予优先照顾。

  离港管制部门也接到通知,把离港的飞机全部调离第2次班机预定进港的航道。

  德维斯向基思介绍了跑道的问题,究竟用哪条跑道还未定,要到最后才能作出决定。

  “你瞧着办吧!搞出个计划,伙计,”德维斯操着他鼻音很重、拖得很长的得克萨斯声调吩咐道。“交接飞机后,你就一直管下去。我们会把你手头的其他工作都接过去。”

  起初,基思点头表示同意,他已不象早先那样烦躁不安了。接着,他自然而然地开始盘算他将用的航线。这样的计划都是在脑子里盘算好的,从来没有时间写在纸上;而且往往需要随机应变。

  基思打算从芝加哥中心接过第2次班机后,就立刻把它大致朝三○号跑道的方向引,但要留有足够的余地,以便最后决定非用二五号跑道不可时,让飞机向左转,而又不必在低空打急转弯。

  根据他的计算,他准备把飞机置于进近管制的控制下约十分钟。德维斯已经说过,可能要到最后五分钟才能知道使用哪条跑道。这是千钧一发的事儿,到时,飞机上和雷达室的人都会紧张得出一身汗的。不过,还是办得到的——正好合式。基思在脑子里对他计划好的航线和罗盘航向又想了一遍。

  这时,更确切的消息已经非正式地从指挥塔传了出来。在工作空隙允许的时候,管制员们往往互通消息。……那架班机在空中发生爆炸,正摇摇晃晃地飞过来,飞机受到结构上的损坏,机上有伤员。……能否控制住飞机还成问题。上面的驾驶员需要用最长的跑道,但能否用得上还不知道。……德默雷斯特机长又提醒说,……如果在二五号着陆,就会机毁人亡。……机长还对空港经理讲了一通粗野无礼的话。眼下,那个经理正在三○号跑道上,想方设法把它打通。……可是,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对管制员们来说,紧张就和这里频繁的交通一样是家常便饭,可是,现在他们也感到心神不定,焦急不安。

  基思的雷达移交员坐在他身旁,把零零碎碎接到的消息告诉他。他越听越明白是怎么回事,同时也越担心。他不愿干这事,不想沾一点边。他不想证明什么,也没法证明什么;即使他把事情处理得很妥善,也挽回不了什么。

  如果他处理不妥,造成错误,就可能同前一次一样,把一飞机人的命全都断送了。

  在雷达室的另一边,韦恩·德维斯接了指挥塔值班主任用直通线打来的电话。几分钟前,值班主任曾到楼上的塔台同地面管制员在一起。

  挂上电话后,德维斯蹬着带轱辘的椅子,挪到基思身边。“老头子从中心得到消息说,环美2次离移交还有三分钟。”

  那个总管接着到离港管制部门,检查往外飞的飞机是否已调离快要进近的第2次班机的航道。

  基思左边的那个人报告说,人们还在机场上拚命设法把堵住三○号跑道的那架陷在泥里的喷气机弄走。他们让发动机开着,但飞机纹丝不动。基思的哥哥(那个移交员说)已经亲临指挥,如果飞机自己动不了,他就要把这架飞机砸了,打通跑道。不过,人人都在问:来得及吗?

  基思觉得,如果梅尔认为来得及,也许还有时间。梅尔勇于挑起担子,他总能把事情办成;而且他总是这样把担子挑起来的。基思则不然——至少不总是这样,而且从来不会象梅尔那样干。这是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

  时间又过了快两分钟。

  基思身边那个移交员轻声报告说,“他们已开始出现在显示器上了。”

  在雷达显示器的边上可以看到一对发亮的雷达求救信号——毫无疑问,那是环美第2次班机。

  基思想撒手!他干不了!一定得找别人来接替;韦恩德维斯自己可以来干。还有时间。

  基思从显示器前转身寻找德维斯。那个总管正在离港管制那里,背朝着基思。

  基思张嘴想喊他。但使他吃惊的是他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他又喊了一次,……还是喊不出声来。

  他明白了:这象在做梦一样,象他做过的恶梦一样;他说不出话。……

  可现在,并不是梦,而是现实。可不是吗?……他惊恐万状,继续挣扎着想发出声来。

  显示器上方的仪表盘上,有一盏白色的灯亮了出来,表示芝加哥中心在呼叫。那个移交员拿起直线电话说,“说话吧!中心。”随即拧了一下选择器,接通头顶的喇叭,让基思听。

  “林肯,环美2次现在离空港东南三十英里。它在朝二五○飞。”

  “明白,中心。我们在雷达上看到了。让它转到我们的频率上来。”接着,那个移交员挂上了电话。

  他们知道,中心会立刻通知那架飞机改变无线电频率,而且祝他们一切顺利。飞机出了问题,一般都是这样做的。看来,这是在地面上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人可以做到的最起码的事。在这间与外界隔绝、舒适暖和、声音低沉的房间里,很难想象外面黑夜的高空中,一架坏了的飞机正顶风冒雪艰难地往回飞,吉凶未卜。

  东边进港的无线电频率响了起来,传出刺耳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弗农·德默雷斯特;基思这才知道,原来是德默雷斯特在飞机上。“林肯进近管制,我是环美2次,继续在六千英尺朝二五○飞。”

  那个移交员眼巴巴地等着,因为该是基思答话和接手的时候了。可是他想撒手!韦恩·德维斯还背朝着他!基思又发不出声。

  “林肯进近管制,”环美2次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都他妈的到哪儿去了?”

  他妈的到哪儿去了……

  德维斯为什么还不转过身来?

  基思突然怒火中烧。该死的德维斯!该死的空中交通指挥!他死去的父亲野蓝·贝克斯费尔德该死,让两个儿子干基思本来就不想干的行当!梅尔也该死,他那种事事不求人的才干令人生气!该死的这个地方,这个时候。

  全都是些该死的东西和事。

  那个移交员怀着好奇心看着基思,他知道环美第2次班机随时还会呼叫。基思心里明白他骑虎难下。他不管自己是否讲得出话,插上了麦克风。

  “环美2次,”基思说,“这里是林肯进近管制。很抱歉,我们耽搁了一会儿。我们还在争取用上三○号,过三、五分钟就可以定下来。”

  答话声很生气。“明白,林肯。请随时通知我们。”

  基思已经开始集中精神,他脑子里的另外一层已经关闭。他把德维斯、他父亲、梅尔和他自己都抛到脑后。除了第2次班机外,其他的事都不予考虑。

  他沉着地、清楚地用无线电喊话。“环美2次,你们现在离外示位信标台以东二十五英里。你们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下降。现在开始向右转,朝二六○飞……”

  在上面一层楼上,四壁全是玻璃的管制塔台里,地面管制员已经通知梅尔·贝克斯费尔德,芝加哥中心已经把飞机移交过来了。

  梅尔用无线电回话说,“已经命令铲雪车和推土机出动,把墨航的飞机从跑道上弄走。通知佩特罗尼立刻关掉所有的发动机。告诉他如果来得及,赶快离开;如来不及,就不要动。跑道打通后,就地待命。”

  这时,指挥塔值班主任已经开始用另一个频率向乔·佩特罗尼发出通知。

  15

  乔·佩特罗尼在事情发生前就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有意不去发动这架墨航707的引擎,一直拖到不能再拖,为的是把座机下面和四周围的清理工作继续下去,能搞多久就多久。

  当他看到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他进行了最后一次的检查。他所看到的情况引起他的重重顾虑。

  座机的着陆架仍然埋在土里、泥浆和积雪之中,没有露出来。从主轮目前的地位顺着斜坡延伸到附近坚硬的滑行道路面的几条壕沟,也还没有达到他所要求的深度和宽度。再有十五分钟就可以达到这个要求。

  佩特罗尼知道他没有这么多时间。

  他勉强登上舷梯,第二次试图挪动这架陷在泥淖里的飞机。现在是他亲自来掌握飞机的操纵装置。

  他向墨航的领班英格兰姆喊道:“叫大家走开!我们要发动啦!”

  飞机下面的人开始撤离。

  雪还在下,但比起前几个小时来要小得多。

  乔·佩特罗尼又在舷梯上在喊话。“来一个人和我一起去驾驶舱。不过上面不能太重,给我找个会干驾驶舱里的活的瘦个子来。”

  他自己先钻进了飞机的前门。

  佩特罗尼在机舱里通过驾驶舱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空港公事用车,淡黄颜色的车身在黑暗中反射发亮。车就停在跑道上面的左侧。车的附近是一排铲雪车和推土机,提醒他——如果他还需要提醒的话——就只剩下几分钟的时间。

  梅尔向他宣布,必要的话,要把墨航这架座机强行从跑道上拉走;这位维修主任听到这个计划,惊得没法相信。这一反应是自然的,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对环美第2次班机上的人的安全漠不关心。在乔·佩特罗尼的生活里,他考虑的就是飞机的安全,这是他日常工作的目标。他这个反应的起因很简单:把一架完好无损的飞机一下砸成一堆废铜烂铁,或者近乎如此,这种想法他是几乎无法理解的。在佩特罗尼的心目中,一架飞机——任何飞机——

  它代表着人的献身精神、技巧、工程知识和长时间的劳动,有时还代表着爱。

  几乎任何其他情况都比有意破坏一架飞机要好受一些。几乎是任何情况。

  如果办得到的话,佩特罗尼想挽救这架飞机免于遭难。

  他身后的机舱门打开了,接着又砰的一声碰上了。

  一个年轻机匠,瘦小个子,走进驾驶舱,一面在拍掉身上的雪。乔·佩特罗尼已经脱掉了身上的派克大衣,坐在左首的座位上,身上已经扎好绑带。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罗林,先生(英文原字有滚动的意思。译者注)。”

  佩特罗尼格格地笑道:“这正是我们试着要这架飞机办的。也许你就是个预兆。”

  在机匠脱下他的派克,钻进右边的座椅上去的时候,佩特罗尼从他左肩后面的窗里向外张望。窗外,上飞机用的舷梯正被推走。

  对讲电话咯的一声响,佩特罗尼接电话。那个领班英格兰姆在下面说话。

  “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发动。”

  乔·佩特罗尼对旁边看看。“小伙子,都准备好了吗?”机匠点点头。

  “第三号起动开关——地面起动。”

  机匠打开一个开关;佩特罗尼用对讲电话发出命令:“对岐管加压!”

  在地面上的一辆动力车里,空气在压力下嗡嗡作响。这位维修主任把一个起动操纵杆推到“空转”的位置;那个年轻的机匠正在监视仪表,向他报告:“第三号引擎点着。”这台引擎的声音变成一阵持续的轰鸣。

  第四号、第二号和第一号引擎相继点着。

  英格兰姆在对讲电话里的声音被周围的风声、喷气机的嗡嗡声压得很低。“动力车已经撤走。下面其他一切也都已撤离。”

  “好,”佩特罗尼大声回答。“切断对讲电话,你自己也快撤。”

  他对驾驶舱里的伙伴说:“坐稳了,小伙子,别动。”几分钟前,这位维修主任违章点上了雪茄,他把雪茄在嘴上换了个位置,现在得意地把它叼在他嘴边。接着他把他又肥又粗的手指摊开,把四个主要的风门杆往前推。

  现在,马力已开到一半,四台引擎的声响增加了。

  他们可以看到在飞机的前方有一个地勤人员在雪地里拿起一根带灯光的信号棒。佩特罗尼微微一笑说:“要是我们出去得快,我希望那个家伙是个飞毛腿。”

  所有制动闸全都放松了。襟翼微微向下以产生浮力。机匠拉着操纵杆。

  佩特罗尼轮流操作方向舵的几个控制装置,想通过边上的张力促使飞机向前。

  他往左边一看,瞥见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汽车还停在原地。乔·佩特罗尼根据早先的计算,知道不过还剩几分钟的工夫,也许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现在马力已经超过四分之三。根据引擎发出的高吭声响,他可以判断这比早先墨航机长试图把飞机开出泥淖所使用的马力要大。目前的震动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在正常的情况下,象目前这样的做法,飞机会不受阻碍、飞快地在跑道上前进。由于它现在受阻,机身动摇得厉害,它上半身的每一部分都在使劲往前伸,对下面轮子所起的固定作用进行抵制。飞机的机头朝天,站着不动,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个机匠不安地对旁边看看。

  佩特罗尼看见他在看着,嘴里叽咕道:“它现在该出来啦,否则它就要完蛋。”

  但是这架飞机就是不动。象在过去的几小时内那样,象早先两次尝试的过程中那样,它仍然陷在那里。

  为了想把轮子从泥里转出来,佩特罗尼把引擎的马力减低,然后又增加。

  飞机还是不动。

  乔·佩特罗尼的雪茄刚才嚼湿而熄灭了。他厌恶地把它扔掉,伸手去再摸一根。他胸前的口袋空空如也,那刚扔掉的是他身上最后一支了。

  他嘴里骂了一声,右手重又放回风门杆上去。他把风门杆一个劲地往前推,嘴里在吆喝:“出来,出来,你这个狗娘养的!”

  “佩特罗尼先生!”机匠警告说:“再这样下去,它可受不住啦。”

  头顶的无线电扩音器突然发出声来。是管制塔台主任的声音。“墨航机上的佩特罗尼。这里是地面管制。我们这里有贝克斯费尔德先生的传话。‘没有时间了。把引擎全部关掉。’再说一遍——把引擎全部关掉。”

  佩特罗尼向窗外看去,看见铲雪车和推土机已经动起来了。他知道它们在飞机引擎关掉之前是不会向前靠拢的。不过他还记得梅尔的警告:塔台要告诉我们说我们没有时间了,那就不能再讨价还价。

  他在想:谁讨价还价了?

  无线电又响了。声音很着急。“乔·佩特罗尼,你听见没有?我们必须关掉!”

  佩特罗尼大声回答说:“一点也听不见,小伙子。看来是声音太闹。”

  任何一个老资格的维修人员都知道,当决策机关里惯于张皇失措、掮客也似的人物告诉你还有多少时间,你总是比他们所说的要多出一分钟的工夫。

  不过他现在最需要的还是一支雪茄。突然之间,他记起几小时前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和他打的赌,说他没法在今天晚上把这架飞机弄出来,否则就输给他一盒雪茄。

  他在驾驶舱里喊道:“我在这上面也得下注啊。让我们豁出去干。”他一下很快地把几个风门杆全部向前推足。

  原来的声音和震动就已够呛,现在更厉害了。飞机在抖颤,象是要绷裂似的。乔·佩特罗尼又一次拚命地踢方向舵的踏脚板。

  驾驶舱四周的引擎警告灯闪地发亮了。那个机匠事后在描述这个情景的

  时候说:“活象拉斯维加斯城里的一台针拦弹丸游艺机。”

  现在,他带着惊恐的声音喊道:“排气温度七百。”

  无线电扬声器还在发出命令,包括大概是要佩特罗尼赶快离开飞机的命令。他知道他大概必须赶快撤离。他一只手紧张地要去把风门杆关掉。

  飞机突然之间向前挪动了。一开始,挪动得很慢。接着以惊人的速度向滑行道上冲过去。机匠喊了声“小心”。佩特罗尼一面赶紧抓住四个风门杆,把它们往回拉,一面指挥机匠:“襟翼向上!”两个人往飞机下面和前方看了一眼,只见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在奔。

  飞机在离开滑行道五十英尺的时候还在飞快地向前冲。除非马上转弯,它会穿过坚硬的地面,滚进另一边的雪堆里去。在他感觉到轮胎已经滚上路面的时候,佩特罗尼使劲去踩左边的制动闸,并迅速把两个右舷减速杆打开。

  制动闸和制动杆得心应手,飞机急剧往左转,转了个九十度的弧形。在转到一半的时候,他把两个减速杆放回去,同时踩下所有制动闸。这架墨航707短暂地往前滚动了几下,然后慢了下来,停住。

  乔·佩特罗尼微微一笑。他们停下来了,飞机齐齐整整地停在那里,正好停在和三○号跑道并行的那条滑行道的正中央。

  两百英尺以外的那条跑道现在已是畅通无阻了。

  坦妮亚在停在跑道上的梅尔的汽车里喊了起来,“他成功啦!他成功啦!”

  坐在她旁边的梅尔已在向雪天控制台喊话,命令把铲雪车和推土机撤下来。

  梅尔在几秒钟之前曾生气地呼叫塔台,第三次提出要佩特罗尼立刻关掉引擎。对方向梅尔保证,说已经传达他的命令,可是佩特罗尼就是不理睬。

  梅尔余怒未息。即使在眼前,他还是可以让佩特罗尼吃大苦头,因为他没有服从,甚至无视空港管理处发出的事关紧急和安全的命令。但是梅尔知道他不会这样做。佩特罗尼没事了。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会对这样大的功劳发脾气的。还有,梅尔知道,经过今天晚上这样一件事,又多了一条有关佩特罗尼的轶事。

  铲雪车和推土机已在开动了。

  梅尔把无线电拨向塔台频率。“机动1呼叫地面管制。拦路的飞机已撤离三○号跑道。车辆跟上了。我在检查垃圾。”

  梅尔打开他车上的一个聚光灯,照在跑道的路面上。坦妮亚和那个记者汤姆林森跟着往前窥看。象今天晚上发生的这种事故,工作人员有时会丢下一些工具和留下一堆堆的垃圾。这对飞机起飞或着陆都会带来危险。灯光没有照到任何东西留在那参差不齐的雪地上面。

  最后一台铲雪车正在最近的交叉道口转弯开走。梅尔加快车速在后面跟着。车上三个人经过几分钟以前那种紧张心情,精神已经弄得筋疲力竭,但是他们知道更为紧张的事情还在后面。

  汽车跟在铲雪车后面往左拐,这时,梅尔在无线电里报告说:“三○号跑道畅通,开放使用。”

  16

  环美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已经飞到离空港十英里的上空,在云层中钻行,高度一千五百英尺。

  安森·哈里斯又一次稍事休息,然后继续负责驾驶。

  林肯国际的进近管制员一直在引导班机通过好几条不同的航道飞过来,边下降,边慢慢地转弯。弗农·德默雷斯特觉得管制员的声音有点耳熟,但没去想是谁的声音。

  两个驾驶员都清楚,那个管制员技术高超,把他们调到现在的位置上。

  这样,在最后决定使用两条跑道中任何一条的时候,就不必再做大幅度的动作。现在随时都有可能要作出究竟使用哪一条跑道的决定。

  愈是临近这一时刻,驾驶员愈益感到紧张。

  几分钟前,第二驾驶员赛伊·乔丹按德默雷斯特的命令回到驾驶舱,着手估计着陆时飞机的总重量,计算出已经用掉的燃料和剩下的燃料。乔丹在完成了他作为随机工程师所需要做的一切工作后,又回到前面的乘客舱里进行紧急着陆的准备工作。

  安森·哈里斯在德默雷斯特协助下,已经对操纵系统进行了紧急调整,准备在方向舵安定面被卡住的情况下着陆。

  他们刚做完准备工作,堪帕尼奥医生进来在他们身后呆了一会。“我想你们很愿意知道,你们的乘务员米恩小姐的情况已经稳定。如果能很快把她送进医院,我敢说她十之八九是会好转的。”

  德默雷斯特感到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突如其来的激动,所以干脆不讲话了。安森·哈里斯半转过身来答话说,“谢谢你,医生。再过几分钟就到了。”

  在两个乘客舱里,一切可以采取的预防措施都已做好。除桂温·米恩外,其他伤员都被系上了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两个医生守护在桂温身旁,一边一个,随时准备在着陆时扶住她。通过示范,其他乘客已经知道怎样稳住自己,为异乎寻常的超载着陆作好准备,因为着陆时的后果还无法预料。

  偷乘飞机的那个老太婆昆赛脱太太到头来还是有点心慌意乱,她紧紧抓住她身旁那个双簧管演奏家的手。由于整整一天的劳碌紧张,她也感到有点困了。

  前不久,一个女乘务员向她转达了德默雷斯特机长的几句话,当时她听了十分高兴。那个女乘务员说,机长对她帮的忙表示感谢;既然昆赛脱太太根据双方谈妥的条件,履行了她这方面的协议,德默雷斯特机长在着陆后一定也依约安排她飞往纽约。艾达·昆赛脱心想那个可亲的人真不错,百忙中还能记得这一件事!……可是,她眼下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活着作此旅行。

  海关检查长斯坦迪什的外甥女朱迪一直抱着父母就坐在她身旁的那个婴儿。这时,她把小孩送回给她的妈妈。机上,所有乘客中就是这个熟睡的婴儿是无忧无虑的。在驾驶舱里,弗农·德默雷斯特坐在右边的座位上,按照驾驶员仪表盘上的重量/速度比例表核实第二驾驶员给他的重量报告。他筒短地宣布:“计算着陆速度150节。”考虑到飞机重量和安定面失灵,他们必须以这个速度飞越机场的边界。

  哈里斯点了点头,满腹心事。他伸手调节速度表上的告警指示。德默雷斯特也作了同样的调节。

  即使使用最长的跑道,他们这次着陆也还是有风险的。用每小时一百七十多英里的速度着陆,不管怎么说,都是快得惊人的。两个驾驶员都清楚,这意味着着陆后要滑行特别长的一段距离,由于超载,减速也是很慢的。在这种情况下,机身目前的重量有这两种隐忧。而用低于德默雷斯特刚计算过的速度进近,则是等于找死,因为这会造成飞机失速和失去控制,一头朝地面栽下去。

  德默雷斯特伸手拿起无线电麦克风。

  他还没有发话,就传来了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的声音。“环美2次,向右转,朝二八五飞。三○号跑道已经打通。”“上帝保佑!”德默雷斯特说。

  “正是时候。”他插上麦克风作了回答。

  接着,两个驾驶员一起对着陆前的工作检查了一遍。他们放下起落架时,机身震动了一下。

  “我准备低飞下去,”哈里斯说,“我们要提前接触地面,还得充分利用地面上的每一个现成设备。”

  德默雷斯特喃喃地表示同意。他朝前窥探,睁大了眼睛,透过云层和夜空看到隐隐约约的空港灯火,过不了多久,这些灯火一定会历历在目。虽然他表面上装得很平静,脑子里却想着飞机所受到的损坏。他们仍然不清楚损坏的程度如何,也说不上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降落,这损坏的程度会恶化到什么地步。飞机已经开了个大口子,而且就要超载高速着陆。……天哪!——整个机尾装置都可能掉下来。……要是真掉下来,德默雷斯特心想,我们飞150节可就够受的。……那个引爆炸弹的家伙,真是个混蛋!可惜他已经死了。德默雷斯特真想抓住他,亲手把他活剥弄死才解恨。……

  他身边的安森·哈里斯用仪表着陆系统进近,把下降的速度从每分钟七百英尺增加到八百英尺。

  德默雷斯特真想由他自己亲手驾驶。如果现在驾驶飞机的不是哈里斯,而是个年纪较轻或资历较浅的机长,德默雷斯特早就负起全部指挥责任了。

  目前的情况是他确实挑不出哈里斯一点毛病。……他希望这次着陆也同样是无懈可击的。……这时,他的思绪又转到乘客舱那里。桂温,我们快到了!

  你一定得活下去!他对他们的孩子的想法是,他认为,他和桂温同萨拉赫总会想出个解决的办法来——这种信念越来越强。

  无线电里传来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的声音,他报告说,“环美2次,你们的航道走向和下降情况看来正常。跑道上有中到小雪,风向西北,风速三十节。让你们第一个着陆。”

  过了几秒钟,他们钻出云层,看到了正前方的跑道灯。

  “林肯进近管制,”德默雷斯特用无线电报告说,“我们看见了跑道。”

  “明白,2次。”管制员的声音肯定带着如释重负的心情。“指挥塔允许你们着陆,准备好用他们的频率监听。祝你们一切顺利。完了。”

  弗农·德默雷斯特咔嗒咔嗒连续揿了两次麦克风按钮。这是飞行员表示“谢谢”的简缩信号。

  安森·哈里斯干脆利落地下令,“打开着陆灯,襟翼五十度。”

  德默雷斯特一一照办。

  于是,他们开始快速下滑。

  哈里斯提醒道,“说不定还要用方向舵。”

  “好。”德默雷斯特把脚搁在方向舵踏板上。在速度降低时,方向舵因助力系统损坏,可能变得很紧,这完全象汽车驾驶盘的助力系统失灵一样,但是要更紧一些。着陆后,两个驾驶员很可能要一起使劲,对方向保持控制。

  他们掠过机场边缘,前方的跑道灯象一串串珍珠,向前伸展,汇集到一点。跑道两旁雪堆高耸;雪堆后面一片漆黑。哈里斯放大胆,尽量低飞进近,离地面近了更显出速度之快。两个驾驶员都觉得面前这一条一又四分之三英里的跑道显得特别短似的。

  哈里斯退出下滑,平飘,接着停车。喷气发动机的轰鸣声减低了,立即可以听到劲吹着的呼啸的风声。他们穿越跑道边缘时,弗农·德默雷斯特模模糊糊地看到集中在一起的急救车辆,他知道这些车辆会在跑道上跟着他们开的。他心里念叨着:我们真太需要这些救护车!坚持一下,桂温!

  这时,他们还平飘在空中,速度一点没有降低。接着飞机就着陆了,重重地着地。滑行的速度依然很快。哈里斯迅即提拉前缘缝翼,把油门操纵改为反推力。喷气发动机吼地一声开始反喷,象刹车一样,朝飞机滑行的方向施加反作用力。

  他们已经滑过跑道四分之三的长度,而且在逐渐减速,但减得还不够。

  哈里斯喊道,“方向舵朝右!”飞机正在向左转。德默雷斯特和哈里斯通力协作,保持着方向。但是,很快就要到达跑道尽头,再往前就是雪堆和一片漆黑。

  安森·哈里斯使劲踩着脚刹车,金属部件绷得紧紧的,橡胶轮胎发出尖厉的声音。尽管如此,他们越来越接近黑洞洞的前方。过不久,速度才慢慢地减低……越来越慢……第2次班机终于在离跑道尽头三英尺处停了下来。

  17

  基思·贝克斯费尔德看了一下雷达室的时钟,离开他下班的时间还差半小时。他也不管。

  他把坐椅从雷达支架这边往后拖,拔下戴在头上的收发话筒,站了起来。

  他对四周看了看,心里知道这是最后一眼。“嗨!”韦恩·德维斯喊道:“怎么啦?”

  “给,”基思对他说。“收下吧。有人会用得着它的。”他把收发话筒塞到德维斯手里,然后走出屋去。

  基思心里在说,几年前他早就该这么办了。

  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几乎是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人在外面走廊里,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并不是因为他把第2次班机引进了港;对此他并无幻想。基思这一次干得胜任愉快,但是换了别人值班也会办到的,或者会干得比他更好。今天晚上完成的任何一件事都不能抹掉或者抵消他过去的事——事先他就已看到这一点。

  十分钟前,他曾克服了精神上的阻塞,但这也算不了什么。他当时就并不在乎;他就是不想再干这一行了。打从那个时候起,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他的主意。

  他想:几分钟前他自己承认他憎恨航空这一行业,承认一直是憎恶这个行业的,而当时在他突然发脾气承认这一点的时候,也许他的心灵就得到了一种清洗。而在过去,即使一个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却从来也没有面对这样的一个事实。现在他真希望他早就应该面对这一事实,可就是晚了十五年。

  他走进供管制员使用的更衣室,里面放着长长的木板凳,还有上面贴得乱七八糟的布告板。基思打开他的衣物柜,穿上外出用的衣服,柜子里的架上还有几件他私人的东西,他也不要了。他要取走的也就是纳塔利的彩色小照。他小心地把它从这扇金属柜门的里面剥下来……纳塔利穿着上下两截的游泳衣,满面笑容,一张嬉皮笑脸、调皮淘气的脸蛋,脸上还有雀斑,头发向后飘着……他在看这张照片的时候,真想哭。照片后面是她写的一张字条,他一直珍藏着的:

  我高兴的是我俩有了定量供应,

  其中既有爱情又有情欲。

  基思把照片和字条都放进口袋。余下的东西就请旁人来清除吧。他不希望带走任何足以使他想起这个场所的东西——永远再也不去想起这个场所。

  他停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发现自己已经作出了一个新的决定,虽然事先并未有此打算。他对决定所要牵涉到的每一件事也并无把握,也说不上前途如何,也不知道到时能否随着这一决定一直生活下去。如果不能,也仍然还有逃避的办法——出路还在——那就是装在他口袋里的从药房里买来的一盒药丸。

  今天晚上有一件事是主要的:他不打算去奥黑根旅社了。他要回家。

  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如果还有将来的话,它必须是和航空业毫无瓜葛的。有些比他先脱离空中交通管制这一职业的人曾发现这是最难办到的。

  而且,即使这一切都能克服——现在就面对这一事实吧,基思告诉自己说——仍然会有想起往昔的时刻:想起林肯国际,想起利斯堡,想起在这两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你能逃避其他别的事物,但如果你的头脑还健全,你总也逃避不了对往昔的回忆。对已经死去的雷德芬一家……对瓦莱里·雷德芬这个小家伙的回忆,将永远也不会消失。

  不过回忆是可以适应岁月、可以适应环境、适应此时此刻的生活现实的——能适应吗?雷德芬一家是死了。《圣经》上说的:“任凭死者埋葬他们的死人。(《新约·路加福音》第9章第60节。译者注)”已经发生过的事就让它去吧。

  从现在起……他可以对雷德芬一家寄予哀思,但同时尽力做到首先关心活着的纳塔利,他自己的两个孩子。基思心里在想,这是否能做到。

  究竟能否做到,他自己也并无把握。自己有无这种道义上,或者肉体上的这种力量,并无把握。好久以来,他对任何事情都并无把握。不过,他还可以一试。

  他乘指挥塔里的电梯下楼。

  到了外面,基思在走向联邦航空局停车场的路上停了下来。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促使他从口袋里把药丸盒掏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雪地上面。他知道随后他可能会后悔不该这样做的。

  18

  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离开三○号跑道后,把车停在附近的滑行道上。他在车上可以看到环美第2次班机的驾驶员马上把飞机滑向候机楼,飞机已经滑过半个机场,但上面的灯光仍然清晰可见,移动得很快。从那对准地面管制的无线电里,他听见其他班机都被挡在滑行道和跑道的交叉道口,让那架受损坏的客机通过。伤员们还在机上。由于已经通知第2次班机直接开到四十七号出入口处,医务人员、救护车和公司职员都聚在那里等候。

  梅尔眼看飞机的灯光逐渐消失,同前方候机楼的一片灿烂夺目的灯光融合在一起了。

  空港救险车辆终究没有用上,纷纷从跑道区朝四下里开走了。

  坦妮亚和《论坛报》记者汤姆林森一起返回候机楼,正走在半路上。他们和乔·佩特罗尼同车,佩特罗尼已经把墨航的707型飞机交给别人滑行到机库去。

  坦妮亚想到四十七号出入口去协助第2次班机的乘客下机,因为那里很可能需要她。

  离开机场时,她轻声问梅尔,“你还打算到家去吗?”

  “如果不太晚,”梅尔说,“我想去。”

  他看着坦妮亚把一绺红头发从脸上朝后掠。她晶莹的双目直盯着梅尔,笑了笑说,“不太晚。”

  他们约好三刻钟后在主候机楼大门口碰头。

  汤姆林森想采访乔·佩特罗尼,还要采访环美第2次班机的机组人员。

  要不了几小时,机组人员,肯定还有佩特罗尼,一定都会变成英雄人物。梅尔估计那架班机空中遇险和幸免于难的戏剧性的报道,会使他自己关于空港存在的问题和缺陷的见解黯然失色,因为他讲的全是些世俗之见。

  但也许并不尽然。梅尔把他的看法全都告诉了汤姆林森,这个记者很能思考问题,有头脑,他可能会把眼前戏剧性的事件和具有同等重要意义的长远观点拉到一起。

  梅尔看到那架墨航707型客机正被拉走。看来飞机没有损坏,但肯定要经过一番彻底的检修才能继续它前往阿卡普尔科的未竟的航程。

  在飞机陷在泥淖中的那段时间里一直停在它四周的五花八门的检修车辆,现在也随着开走了。

  梅尔自己也没有必要呆下去。也准备过一会儿就走;但今晚他第二次深深感到机场上的岑寂,感到它同飞行业中和自然界相接触的这一部分是息息相关的,发人深思。

  梅尔想起,几小时之前,正是在这里他本能地预感到事情在朝着灾难性的结局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也不就是这样。灾难已经发生,但幸亏没有酿成大祸,而且直接的原因不在于空港的设备或设备不足。

  不过,这场灾难是有可能把空港牵涉进去的,而空港则因它的各种缺陷而可能造成大祸。梅尔曾预见到这些缺陷,而且力争改正,但没有成功。

  林肯国际是个陈旧落后的空港。

  梅尔明白,尽管管理工作良好,玻璃和电镀的钢结构在闪闪发光;尽管它的空中交通密度高,客运量也创造了纪录,货运量大得象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尽管在各方面还会扩充,并自夸为“世界空运的十字路口”,林肯国际确是陈旧落后了。

  它之所以陈旧落后,是因为航空业的发展已经超过了预想,这在现代航空业短短六十年的历史里是屡见不鲜的。这又一次证明专业的预测家们是错了,而富于灼见的理想家们却是对的。

  这个空港是这样,别的空港同样也是如此。

  全国和全世界的情况都一样。人们大谈特谈航空业的发展和它的需要,说什么未来空中的发展将在人类历史上提供最便宜的客运和货运,而且给世界各国提供了在和平环境中增进了解和更自由地进行贸易的机会。可是同问题本身涉及的面相比,地面上的事却做得太少了。

  不过,孤掌难鸣,一个人是改变不了一切的。但只要有识之士人人起来大声疾呼,就能起作用。在过去几小时之内,梅尔打定主意——他也说不上为什么或怎么办——继续象他今晚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做了。

  明天——其实是今天晚些时候——他要先用星期一早上的时间,召集空港专员委员会紧急特别会议。会上,他准备敦促大家立刻同意修建一条同三○号平行的新跑道。

  梅尔早就提出增加跑道能力,今晚发生的事情更加强了他的观点,任何别的事情都起不到这个作用。不过,他这次下决心要奋斗一番——如果只侈谈公众的安全,而对关键的航行需要置之不顾或束之高阁,他就要剀切陈词,提醒大家提防发生大惨剧。他还要把新闻界和公众舆论都动员到自己一边来,市里的政客们是深知这种压力的份量的。

  新跑道建成后,迄今还只停留在口头上或设想阶段的其他工程就得加紧进行,其中包括崭新的候机楼和综合跑道;地面上输送旅客和货物的新颖工具;还要对即将问世的垂直和短距离起飞的飞机提供小型卫星式机场。

  问题在于林肯国际究竟是不是处在喷气时代;如果是,它必须比过去更好地赶上时代。

  梅尔心想,把空港看成是声色犬马之类的东西或市政上的奢侈品是不对的。几乎所有的空港都是自给自足的,它们创造着财富,产生高就业率。

  不是一切旨在取得地面和空中进展的努力都能如愿以偿的;从来不是这样。有些事是能够实现的,其中有的在林肯国际就已经被提出来并付诸实施——这是梅尔在空港管理方面的声望促成的——这些可能会影响到全国,甚至全世界。

  如果真能这样,那就太好了。梅尔想起英国诗人约翰·唐(约翰·唐〔1573-1631〕,英国诗人。译者注)曾经写道:“人非孤岛,焉能独存;人尽大陆之一员,全局之一部。”所以,一个空港也不能是一个孤岛;自称为“国际”的空港就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做到名副其实。

  梅尔如同别的空港携手合作,也许就可以向大家现身说法,提出所要采取的办法。

  这样,好一阵没有听到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的消息的人,可能很快就知道他还在活动。

  紧张的工作,即恢复他以前对整个航空业的志趣,可以使他的脑子不致闲着,这可能还有助于解决私人的问题。不管怎样,这是梅尔的希望。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用不了多久——也许是明天——他得给辛迪去电话,安排取出他的衣物。这不是件愉快的事,希望女儿罗伯特和利比不会在场看着。

  梅尔想,在他有时间给自己找个公寓住所之前,先搬到旅馆去住。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辛迪和他自己关于离婚的决定早就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两人对此早都心里明白;今晚只不过是下决心打开天窗说亮话而已,其实,彼此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再拖下去,对双方、对孩子们都没有好处。

  尽管如此,适应新的生活还需要时间。

  还有坦妮亚呢?梅尔说不上他们俩的前景——如果有这样的前景的话——到底如何。他觉得可能大有可为,但还没有到作出决定——如果要作决定的话——的时候。他只知道在这一漫长和多事的工作日结束之前,他今晚渴望伴侣关系、温暖和柔情;在他所有的朋友当中,只有坦妮亚最富于这些素质。

  所有这些会在他自己和坦妮亚之间造成什么别的结果,到时自会见分晓。

  梅尔在车上挂了档,转上通往候机楼的空港边缘的公路;三○号跑道就在他的右侧。

  他看到那条跑道已经开放,其他飞机已开始在使用它。虽然时间已经很晚,飞机还在源源不断地进港。环球航空公司的一架“康维尔880型”飞机一掠而过,在跑道上着陆。后面相距半英里的地方,又一架飞机的着陆灯越来越近。在第二架后面,还有第三架跟着拐了进来。

  梅尔还看到第三架飞机的灯光,这说明云霾已经消散。他突然发现雪早已停了;南边有好几片天空正在放晴。他宽慰地意识到大风雪正在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