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九五七——一九六三

 

  一

  乔丹大夫平静地说,“你妻子就要死了,约翰。她只能活几小时了,就这些。”看到面前这仍穿着工作服的瘦小年轻人,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极度痛苦的神情,乔丹添了一句,“我巴不得能和你说些别的。不过我认为,你想知道的是真实情况。”

  他们此刻是在新泽西州莫里斯城的圣比德医院里。外面传来傍晚时分的喧闹声——这是小城市里的喧闹声——可是这几乎没有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在病房里的暗淡光线下,安德鲁看见病人丈夫的喉结痉挛似地颤动两次后,才好不容易迸出话来,“这就是没法相信。我们结婚还不久。一切还刚刚开始。你知道我们有一个小宝宝。”

  “我知道。”

  “真是太……”

  “太不公平了?”

  年轻人点点头。约翰·罗从外表看来,就是个勤恳的正派人。他二十五岁,比乔丹大夫自己只小四岁。这打击使他受不了——尽管并不出乎他意外。

  安德鲁但愿能再安慰安慰对方。安德鲁经常见到死亡,并且受过训练,熟悉死亡前的那些征兆,但他一直拿不准,应该怎样把实情告诉垂死病人的家属和朋友。做医生的应该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捅出去吗?有没有什么巧妙一些的方式呢?这种事情,在医学院里没人教过,毕业后也没人教过。

  “病毒是不公平的,”安德鲁说,“虽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像这次在玛丽身上表现的这样。通常,治疗是有效果的。”

  “难道没别的办法?可有什么药物能够……?”

  安德鲁摇摇头。没必要作这种具体回答:目前还没有。至今为止,对于到了肝昏迷状态的后期传染性肝炎还没有药物可治。今天早些时候,他还向既同他一起开业,又是该院内科主任的老资格医生诺亚·汤森请教过。但是把这告诉约翰没什么意思。

  一小时以前,汤森对安德鲁说,“你已尽了最大努力。换了我,和你的处理也不会有丝毫两样。”安德鲁这才给附近博恩顿镇上的一家工厂打了电话,通知了正在做中班的约翰·罗。

  真见鬼!安德鲁瞥了一眼毫无动静的病人,她躺在那高高摇起的病床上。

  屋里只有这一张床,因为门外走廊上挂着醒目的“隔离”牌子。静脉滴注瓶在床后的架子上挂着,瓶里的葡萄糖、生理盐水、复合维生素B等药物,通过在臂弯处插进玛丽·罗静脉里的针头,点滴地输入她体内。外面天已黑了下来;偶尔有暴风雨中隆隆的雷声,雨在哗哗地下着。真是讨厌的夜晚。而对于这已是妻子和母亲的年轻女人来说,这却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夜晚。

  一个星期以前她还很健康,很活跃呀!真见鬼!的确太不公平了。

  今天星期五。星期一那天,玛丽·罗来到他的诊室,虽病容明显,却依然娇小玲珑、面目姣好。她诉说感到恶心,身子乏力,吃不下饭。一量体温,100.5华氏度。

  罗太太告诉他说,四天以前,她就有过上述症状,还呕吐过,由于第二天见好,她就以为:管它是什么病,反正没事了。可现在症状重新出现。她感觉很不好,比上次难受得多。

  安德鲁查看了一下她的眼白,发现有点儿黄。她皮肤的某些部位也已出现黄疸。触诊了她的肝,软软的,比正常的大了一些。询问后她说出,上个月她曾和丈夫到墨西哥去短期休假。不错,他们为了图便宜,住在一家不像样的小旅馆里。不错,她吃了当地的食品,喝了那儿的水。

  “我马上就收你住院,”安德鲁对她说。“还需要验血来证实,不过,我敢肯定,你得了传染性肝炎。”

  看到玛丽·罗似乎吓着了,他解释说,很可能她在墨西哥吃了带肝炎病毒的食物或水。这病毒可能来自那些已得了病却在处理食物和水的人。在那些卫生条件差的国家,这种事经常发生。

  至于说如何治疗,多半用辅助疗法,往静脉里输上一些必要的药物。安德鲁还说,百分之九十五的病人完全康复需要三四个月,而玛丽住院用不了多少天,很快就可以回家去。

  玛丽凄然地笑问道,“另外那百分之五呢?”

  安德鲁大笑一声后回答,“别管它!你不会属于那百分之五的。”

  这一点他可说错了。

  玛丽·罗的病情没有好转,而是一天天恶化了,血液里的胆红素不断增高,表明黄疸日益严重,这从她那黄得吓人的皮肤也看得出。更严重的是,星期三的化验中发现,她血中的含氨量已达到危险的程度。这些在肠内产生的氨,由于肝功能减退,已无法处理了。

  昨天她开始神志不太清楚。人颠三倒四,昏头昏脑的,既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或在医院里干什么,也认不出安德鲁和自己的丈夫。那时安德鲁才提醒约翰·罗,他妻子病情严重。

  星期四整整一天,无能为力的苦恼折磨着安德鲁,在诊室接待病人的间隙,他一直在思索这问题,可是毫无结果。他意识到,病情好转的障碍就在于这血液中愈来愈多的氨。怎样清除它呢?他深知,根据现有的医疗水平,还没有有效的办法。

  后来,现在他才觉得当时颇不公道,竟把自己的烦恼发泄到一个该死的药厂女推销员身上;这人昨天下午到他诊室来,却挨了他一阵发作。她是个“新药推销员”。该叫她“新药女推销员”吗?他可不管这些。他甚至没记住她的姓名或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只是个孩子,说不定刚刚开始推销新药。

  女推销员是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事后安德鲁也弄不清楚当时为什么肯接待她。反正有人通报说她正等着,他就同意了,以为能从她那里听到什么新药的消息。但等她开始提到他们公司刚上市的一种最新抗生素时,他的思想就开了小差。随后只听得她说,“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大夫。”这就使他大为光火。

  “或许因为我有更值得思考的事情,而你只不过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这是很不礼貌的,平时他不会这样。可这回,他既为玛丽·罗的事烦恼万分,又加他一贯讨厌医药公司以及他们强行推销药品的方式。不错,大医药公司也制造出一些好药,但他们那种为推销药品而进行的大肆吹嘘,甚至还拍医生们的马屁,都使他十分反感。还在医学院读书时他就领教过这个。

  医药公司的代表盯着医学院的学生奉承、献媚;医药公司心中有数,这是些将来有处方权的医生。他们还送学生听诊器、出诊提包等,有的学生欣然接受。安德鲁可不是这种学生。尽管他并不宽裕,他宁愿自己购置,以免受制于人。

  “或许你愿意告诉我,大夫,”昨天那费尔丁-罗思公司的女推销员说,“你那火烧眉毛的重要事情是什么。”

  这时他把情况告诉了她,说玛丽·罗由于氨中毒而生命垂危,接着挖苦她说,他指望费尔丁-罗思这样的大公司能制造出什么药物使病人不再产生过量的氨,而不是来推销某些“我们也有”的抗生素,因为这类抗生素市面上就有五六种,效果都差不多……

  他刚讲完,就已经在为这场发作感到羞愧,说不定还准备道歉,可女推销员已收拾好样品和宣传品,只说了一句,“再见,大夫,”就走了。

  昨天就这样过去了,安德鲁对于怎样挽救自己的病人玛丽·罗,还是一筹莫展。

  今天早晨,他接到病区护士长勒德洛太太打来的电话。

  “乔丹大夫,我为你的病人玛丽·罗担忧。她陷入麻木状态,对任何东西都毫无反应。”

  安德鲁赶往医院。一个住院医生守候在此刻已完全昏迷的玛丽·罗身旁。

  安德鲁没到医院就知道,虽然必须赶到医院去,但去了也不可能有什么大胆的冒险措施。他们能做的只是让那静脉滴注瓶继续输液,只能做这点事,只能抱以希望。

  现在,一天即将过去,显然已经毫无希望。玛丽·罗的病情似乎已没有好转的可能了。

  约翰·罗强忍住眼泪问道,“她还会清醒过来吗,大夫?玛丽会知道我在这里吗?”

  “很抱歉,”安德鲁说。“不大可能了。”

  “那我还是要守着她。”

  “当然,当然。护士就在附近,我还要向住院医生交代清楚。”

  “谢谢你,大夫。”

  离去时,安德鲁在想:谢我什么呀?他感到需要喝杯咖啡,于是朝着他知道此刻正在煮咖啡的地方走去。

  医生休息室是个小房间,里面只放着几把椅子,一个邮件架,一台电视机,一张小书桌,还有主治医生的衣物柜等。它的优越性在于非常安静,随时可以喝到咖啡。安德鲁到达时,那里没有人。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往一张用过多年的旧式单人沙发上一坐。再呆在医院里已无必要。但他本能地不打算马上回到他的单身公寓房间去。那住处是诺亚·汤森的妻子希尔达替他找到的,很舒服,只是有时略嫌冷清。

  咖啡有点烫。安德鲁一边让它凉着,一边拿起一份《纽瓦克明星纪事报》看了看。头版显著位置就是一篇关于什么“斯布特涅克”(不管叫什么,反正是颗地球卫星)的报道。这是俄国人最近发射到外层空间去的,他们大肆吹嘘,说它预示着“新太空时代的曙光”。根据这篇报道,预计艾森豪威尔总统将下达命令,加速制订美国的空间计划;而美国科学家们对于苏联在科技方面的领先,深感“震惊和羞惭”。安德鲁希望,这种震惊能波及医学界就好了。尽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十二年来,医学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但还是存在着许许多多令人沮丧的空白点和没有解决的难题。

  把报纸放下后,他拿起一本《医学经济》。对这杂志他总是很感兴趣,有时还十分入迷。据说这是医生们最爱读的刊物,就连权威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也不如它能吸引他们的注意。

  《医学经济》的主要作用是:指导医生们怎样尽量多赚钱;钱赚到手后怎样投资,怎样用它。安德鲁开始读一篇文章《开业医生尽量少交税的八种办法》。他认为他应该尽量了解这一类事情,因为受了多年专业训练、终于当上医生挣钱时,如何处理钱财却是医学院不曾教过的。自从一年半以前他进汤森大夫的诊所以来,安德鲁对于每月存入银行户头的现款之多感到吃惊,这种吃惊感很新鲜,而且并不引起不快。当然他不想让金钱来主宰他,就像……

  “打搅你了,大夫。”

  一个女人的声音。安德鲁转过头来。

  “我到你的诊室去过,乔丹大夫。你不在,我就决定到医院里来找找看。”

  倒霉!这就是昨天到他诊室来的那个医药公司的女推销员。她穿着一件湿透了的雨衣,她那略呈褐色的头发也湿淋淋的,眼镜上带有水汽。脸皮也真厚——竟然闯到这里来了!

  “看来你不知道,”他说,“这地方不准外人进来。我也从没见过推销员——”

  她接口说,“到医院里来。对,这我知道。但我认为这事非常重要。”

  她动作迅速地放下公文包,摘下眼镜擦拭,又开始脱雨衣。“外面雨真大,我从停车场走过来时,全身都湿透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

  女推销员把雨衣扔到一把椅子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她很年轻,至多二十三四岁。她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地说话了。

  “氨,大夫。昨天你说,你有一个肝炎病人,由于氨中毒快要死了。你说你希望——”

  “我知道我说过的话。”

  女推销员用清澈的灰绿色眼睛直视着他。安德鲁觉察到这人个性很强。

  他想,她称不上漂亮,尽管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高颧骨脸蛋;如果头发干了梳一下,她也许还算好看。脱掉雨衣后,身材也还不错。

  “你当然知道,大夫。我敢肯定你的记性比你的礼貌好一些。”他正想说点什么,她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止住了他。“昨天我没有,也无法告诉你的是:我们费尔丁-罗思公司四年来一直在试制一种新药,用于减少肠内细菌产生的氨。这种药在你病人的那种危急情况下或许有用。昨天我只知道有这件事,但是还不知道这项研究的进展情况。”

  “我很高兴听到已经有人在试验了。”安德鲁说,“但我还是不明白——”

  “你听下去会明白的。”女推销员把耷拉到脸上的几绺湿头发抹到后面去。“他们试制的药叫做罗特洛霉素,动物试验已取得成功,正准备往人的身上做试验。我弄到了一点罗特洛霉素。现在带在身边。”

  安德鲁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是,我说……小姐,”他记不起她的姓名,头一次有点发窘。

  “我没指望你记住我的名字。”她又不耐烦了。“我叫西莉亚·德·格雷。”

  “德·格雷小姐,你是要我给病人用一种还处于试验阶段的陌生药,而这种药只在动物身上试验过,是吗?”

  “任何药,都得有第一个用的人。”

  “你别见怪,”安德鲁说,“我可不想做这种开路医生。”

  女推销员怀疑地扬起一边的眉毛,声音也尖利了。“即使你的病人就要死了,而你又没有任何别的药可用,你也不肯吗?你的病人怎么样了,大夫?

  就是你昨天提到的那位。”

  “比昨天更糟。”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她已昏迷不醒了。”

  “那么说,她就要死了?”

  “瞧,”安德鲁说,“我知道你用意是好的,德·格雷小姐。你进来时我对你说话的态度不好,请原谅。不幸的事实是,一切都太晚了。现在开始用试验性的药已太晚了,而且,即使我肯,你可知道要办多少手续,要签多少同意书,还有多少麻烦事儿要做吗?”

  “我知道,”女推销员说。现在她的眼睛十分明亮,凝视着安德鲁;他忽然觉得开始有点喜欢这直率坦白、精神饱满的年轻妇女了。她接着说,“我完全知道要办哪些手续,要签哪些同意书。实说了吧,打从昨天离开你以后,我没干别的,一个劲儿打听这些事——办这些事,还有就是缠着我们研究部的主任,硬要他给我一点儿目前还很少的罗特洛霉素。三小时以前,在我们这个州最南部的坎登,我终于从我们公司的试验室里取到了药。然后,在这样讨厌的天气里,我又片刻没停地开车赶到这里。”

  安德鲁刚说了声,“我很感谢你——”女推销员已不耐烦地摇起头来。

  “还有哩,乔丹大夫,一切必要的文件都已办妥。你要用这药,只需再得到医院和病人直系亲属的同意,其他就没事了。”

  他只能瞪眼看着她。“我真该死!”

  “别浪费时间了,”西莉亚·德·格雷说。她把公文包打开,取出几张纸。“请你先看看这一张,它是费尔丁-罗思公司的研究部为你准备的罗特洛霉素说明书。这里的一张是我们医务主任写的便条,告诉你怎样使用这种药。”

  安德鲁接过这两份东西,看来接着要过目的还不少哩。

  他一开始读起来,就完全钻进去了。

  将近两小时过去了。

  ①

  “你的病人inextremis(拉丁文,意为“已在弥留之际”。译者注),安德鲁,咱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电话里是诺亚·汤森的声音。安德鲁好不容易在一个家庭宴会上和这位内科主任联系上了,安德鲁向他说明有人提供试验性药物罗特洛霉素的情况。

  汤森继续说,“你说那个做丈夫的已经同意了?”

  “是的,而且是书面的。我把院长从他家里找到医院里来,他已让人用打字机把表格填好,当事人和连署人都已在上面签了名。”

  签字以前,安德鲁同约翰·罗在他妻子的病房外的走廊里谈了话,年轻的丈夫非常愿意试新药。安德鲁看他那急切劲儿,劝他不要寄予太大的希望。

  约翰·罗因为手在发抖,签的名字歪歪扭扭,但在法律上这是有效的。

  安德鲁通过话筒对汤森说,“院长很满意,因为费尔丁-罗思公司送来的其他材料符合要求。显然因为这药是本州生产的,使手续简化了。”

  “你务必要把这一切过程都详细记在病历上。”

  “我已记上了。”

  “那么你只缺我这里批准了,是吗?”

  “就医院方面说来,是这样。”

  “我批准,”汤森大夫说。“倒并不是我对此抱有多大希望,安德鲁。

  我认为你的病人似乎是无法挽救了,不过我们死马当活马医吧。现在,我去吃美味的烤野鸡了,好吗?”

  安德鲁在护士值班室放下电话后(他刚才一直是在这里打的电话),问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夜班护士长是位只上半班的注册老护士。她已准备好放有皮下注射器的盘子。她打开冰箱取出内有清澈药水的玻璃瓶放进盘子,这瓶药水就是费尔丁-罗思公司女推销员带来的。“准备好了。”

  “那我们去吧。”

  安德鲁和护士走进病房时,早晨陪伴玛丽·罗的住院医生奥弗顿大夫正在病人床边,约翰·罗在不妨碍别人的地方逡巡着。

  安德鲁向住院医生讲了罗特洛霉素的事。奥弗顿大夫是个粗犷、性格外向的得克萨斯人,他听后用南方人的拖腔说,“你指望出现他妈的奇迹吗?”

  “不,”安德鲁简洁地回答。他转向玛丽·罗的丈夫。“我再强调一遍,约翰,这是没有把握的尝试,非常没有把握的。只不过因为,在这种情况下……”

  “我懂。”声音很低,很激动。

  护士在给毫无知觉的玛丽·罗做注射前的准备,这将是在臀部作肌肉注射。安德鲁对住院医生交代说,“医药公司讲,这药每四小时注射一次。我已开了处方,不过我希望你……”

  “我会守在这儿的,头儿。记住了,四小时一次。”住院医生把声音压低,“喂,打个赌怎么样?大家机会一样地赌,要是——”

  安德鲁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这位得克萨斯人已在医院里受了一年训练。这期间,他表现出是个极称职的医生,可是他对周围事物麻木不仁,这却是尽人皆知的。

  护士给病人注射过后,拿了脉,量了血压,报告说,“没有反应,大夫。

  脉搏、血压和注射前一样。”

  安德鲁点点头,暂时放心了。他并没指望有什么好转,但产生不良反应倒是可能的,特别是用尚在试验阶段的药物时。此刻他心里仍在嘀咕:玛丽·罗能不能活到明天早晨呢?

  “她的情况如果更糟了,打电话到我住处来,”他交代说。接着,轻轻对病人的丈夫说了声“再见,约翰”,他就走了。

  安德鲁回到公寓后才想起来,费尔丁-罗思公司的女推销员还在医生休息室里等他的回话哩!这次他总算记住她的姓了——德·格雷。名字是辛蒂吗?

  不对,是西莉亚。他正准备挂电话时,一转念,到这会儿她大概已打听出所发生的一切了。明天再找她谈吧。

  二

  通常,每星期六上午安德鲁十点钟在诊室接待病人,中午前后去医院里。

  今天他的安排倒了过来,九点钟就到圣比德医院了。

  昨晚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今天早晨空气清新、万里无云,略感寒冷但阳光明媚。

  安德鲁正在上医院的台阶时,前面的医院正门砰地一下打开,住院医生奥弗顿大夫冲到他面前,奥弗顿似乎很激动。他头发乱七八糟,仿佛匆匆忙忙起床后忘了梳。他抓住安德鲁的胳臂,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打电话找你来着,你已经走了。你公寓的看门人说,你正往医院这边来。我就是要最先找到你。”

  安德鲁把胳臂挣脱了出来。“这是干什么?”

  住院医生忍住了,“不用问,快来吧。”

  奥弗顿领着安德鲁匆匆穿过走廊进了电梯。在抵达四楼以前,奥弗顿不说话,连看也不看安德鲁一眼。然后他急急走出电梯,安德鲁跟在后面。

  他们走到病房门口。昨天晚上安德鲁离开这病房时,里面有失去知觉的玛丽·罗、她丈夫、护士和住院医生本人。

  “进去!”奥弗顿急不可耐地指着门说,“快进去呀!”

  安德鲁进去了,一下子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身后,住院医生在说话,“你真该跟我打赌的,乔丹大夫。”他又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会相信。”

  安德鲁轻轻地说,“我现在也说不上自己信不信。”

  完全清醒过来的玛丽·罗靠在床上,穿一件蓝色有花边的睡衣,对他微笑着。虽说她笑意淡淡的,而且人也显然很弱,但比起昨晚昏迷不醒的状态,区别之大就像出现了奇迹。她已经抿过几口水,手上还拿着一只塑料杯子。

  昨天加深的黄疸色皮肤,今天明显地淡了一些。安德鲁进屋时,她丈夫站起身,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来。

  “谢谢你,大夫!真谢谢你呀!”安德鲁握着他的手时,看见约翰·罗的喉结牵动了一两下。

  病床那边传来玛丽·罗接上来的一句话,声音虽轻但极其热情,“祝福你,大夫!”

  现在轮到住院医生了。奥弗顿使劲握着安德鲁的手说,“祝贺你!”他又补了一声“先生”,用这称呼可不像他平时的性格。安德鲁惊奇地发现,这粗犷的得克萨斯人居然热泪盈眶。

  病区护士长勒德洛太太也赶来了。她平时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今天却满面春风。“医院里都传开了,乔丹大夫。大家都在说你的事情。”

  “你们瞧,”安德鲁说,“有一种试验中的药叫罗特洛霉素,是别人送来的。我并没有做——”

  “在这医院,”护士说,“你是个英雄。我要是你,才不会不承认哩。”

  “我开过一张化验单,”住院医生在汇报,“验血结果表明,氨已下降到正常范围。胆红素没有上升。因此,其他治疗措施都将按常规进行。”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真难以相信!”

  安德鲁对病人说,“我替你高兴,玛丽。”他突然想起,“有谁看见费尔丁-罗思公司的那位姑娘吗?那位德·格雷小姐?”

  “前一会儿她在这病房附近,”勒德洛护士说。“她可能还在护士值班室那里。”

  “我去一下,”安德鲁说着走了出去。

  西莉亚·德·格雷在走廊上等候着。她已换掉昨晚那身衣服。脸上洋溢着柔和的笑容。

  他们彼此凝望时,安德鲁意识到双方都有些局促不安。

  “你头发干后漂亮多了,”他说。

  “你也不像昨天那样凶狠可怕了。”

  停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了吗?”

  “听说了。”

  “那屋子里……”安德鲁指着病房说。“那屋子里,人家都在感谢我。

  但我们全都需要感谢的人应该是你。”

  她微笑着说,“你是病人的医生呀!”

  忽然一切屏障都已消除,他们俩一起高高兴兴地又是叫,又是笑。不一会儿,安德鲁自己也没料到,居然把西莉亚搂在怀里,吻起她来。

  在医院小吃部喝着咖啡,两人分吃一块蛋糕时,西莉亚·德·格雷摘下眼镜说,“我已打电话给我们公司的医务主任,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对我们的一些研究人员讲了。他们都很高兴。”

  “他们有权高兴,”安德鲁说。“他们研制了一种好药。”

  “他们要我问你:可愿写一篇病例报告,包括使用了罗特洛霉素的情况,然后发表在医药刊物上。”

  他答道,“非常愿意。”

  “当然,这将对费尔丁-罗思公司有利。”女推销员俨然是谈公事的语气。

  “因为我们指望罗特洛霉素闯出个牌子来,赚大钱。这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安德鲁微笑着承认,“多半不会。”

  他一边慢慢呷着咖啡,一边在想:他得以在医学史上占一小小地位纯属偶然。这次侥幸成功,是此刻他见到的、坐在他对面的出色而讨人喜欢的年轻女子给他创造的机会。很少内科医生能碰到这种机会。

  “瞧,”安德鲁说,“我有话要跟你说。昨天,西莉亚,你说过我没礼貌,你说得对。我当时是很粗暴,现在我道歉。”

  “没有必要,”她轻快地说,“我喜欢你昨天的态度。你只记挂着你的病人,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你对病人关心一目了然。而且你一向如此。”

  这看法使他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别人告诉我的。”脸上又闪现出那暖人的微笑。她又把眼镜戴上了;摘摘戴戴似乎已是她的习惯。西莉亚接着说,“我知道很多你的事情,安德鲁·乔丹。一半是因为我的工作需要认识一些医生,一半是……好吧,以后再谈。”

  他想,这与众不同的姑娘心眼倒不少。他问道,“你知道一些什么呢?”

  “比如说,我知道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学医时,你的功课全班第一。另外,你是在马萨诸塞州总医院做实习和住院医生的;我知道,只有最优秀的毕业生才能去那儿;还有,汤森大夫从五十个申请人中挑选你参加他的诊所,因为他知道你是好样儿的。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他笑出了声音。“难道还有吗?”

  “反正都是说你好的,安德鲁。大家都这么说。当然,我已经发现了一些不足之处。”

  “这叫我吓一跳,”他对她说。“你的意思是,我毕竟不是完人,对吗?”

  “你有一些盲点,”西莉亚说。“比如对医药公司吧。你对我们成见很深。哦,我也同意,有些事情——”

  “别说下去了!”安德鲁举起一只手来。“我承认我有成见,但我也要告诉你,今天上午我有心要改变我的看法。”

  “那很好,但不要完全改变过来。”西莉亚谈公事的语气又来了。“我们这行业做了许多好事,其中的一件好事你已亲眼看到起了作用。但也有一些事不那么好,我很不喜欢而且想加以改变。”

  “你想加以改变。”他扬起眉毛。“就你自己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是个妇女。”

  “既然你挑明了,我是这样想的。”

  西莉亚一本正经地说,“妇女将要干许多她们从来没干过的事情,这日子就要到来,事实上,现在已经到来。”

  “此刻连这一点我也相信,特别相信你可以干许多事情。”

  安德鲁加了一句,“你起先讲过还有话要告诉我,又说以后再谈。”

  西莉亚·德·格雷第一次犹豫了。

  “是还有话。”她灰绿色的眼睛坚定地盯着安德鲁的眼睛。“本来我打算等我们下次见面时才说的,不过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我决定嫁给你。”

  这姑娘真与众不同呀!这样富有生气,这样强的个性,更不用提那些令人惊诧的言行了。他从来没遇到过她这样的人。安德鲁刚想笑,突然改变了主意。

  一个月以后,安德鲁·乔丹大夫和西莉亚·德·格雷悄悄地举行了非宗教式的婚礼。只有为数不多的至亲好友在场。

  他俩蜜月的第二天,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美满。

  我们要使它发挥作用。”

  “要是你问我……”安德鲁在他俩共垫的大浴巾上翻转身子,吻了一下妻子的颈背。“要是你问我的话,我们的婚姻已经发挥作用了。”

  他们此刻在巴哈马群岛的伊留特拉岛上。天空有暖洋洋的上午九十点钟的太阳,几朵小小的薄云。一片白沙的海滩上只有他们俩,这沙滩似乎无穷无尽地伸向远处,朝海上吹去的微风逗弄着棕榈树的树叶,在他们眼前那平静而清亮的海面上激起一阵阵小小的波浪。

  “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西莉亚说,“我们配合得不错,是吗?”

  安德鲁用肘支起半个身子说,“不错吗?你真有劲儿。你从哪儿学—

  —?”他停住了。“不,你别告诉我。”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她在逗趣。她的舌头沿着他嘴唇的边缘轻轻地舔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大腿。

  他伸手要拉她,低声说,“走!回咱们的小平房去。”

  “为什么不就在这里?要不就到那边长着乱草的地方去?”

  “想把当地人吓一跳?”

  他拉起哈哈大笑的她,手牵手跑过海滩。“你真迂,是个迂夫子。谁会知道呢?”

  安德鲁把她领进别致的、盖着草屋顶的小平房。他们昨天才搬了进来,将在这里住十天。

  “我不愿意让蚂蚁和小螃蟹分享我和你在一起的快乐,如果这叫迂夫子的话,就算是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了游泳裤。

  但西莉亚比他还快。她已脱掉比基尼泳衣,躺在床上,笑个不停。

  一小时以后,他们又回到海边沙滩上,西莉亚说,“我起先说到我们的婚姻……”

  “一定会非常美满,”安德鲁替她说完。“我同意。”

  “而要使它发挥作用,我们俩都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

  安德鲁心满意足地仰卧着,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我也同意。”

  “因此我们必须有孩子。”

  “要是有什么办法我能促进这事的话,就请——”

  “安德鲁!请严肃些。”

  “办不到。我太高兴了。”

  “那么,为了我们两人,我要严肃对待。”

  “要几个孩子?”他问,“什么时候要?”

  “我想过,”西莉亚说,“我想,我们应该有两个孩子——生第一个越早越好,两年以后再生第二个。这样的话,在三十岁以前,我就完成生育任务了。”

  “那很好,”他说。“也很利索。我感兴趣的是,你对老了以后有什么计划?我指的是你三十岁以后。”

  “我要干一番事业。难道没给你说起过吗?”

  “反正我不记得。不过,亲爱的,如果你记得起的话,我们跳进结婚这玩艺儿的速度,简直让人没时间去讨论人生观什么的。”

  “哦,”西莉亚说,“关于生孩子的计划,我对萨姆·霍索恩谈过,他认为这样安排,效果会很好。”

  “好一个萨姆!他是何许人且不管。”安德鲁皱起眉头。“你先别说,是代表费尔丁-罗思公司参加我们婚礼的那个人吗?”

  “对了。萨姆·霍索恩是我的上级,他是这地区销售部经理。那天他和他妻子莉莲一块儿来的。”

  “知道了。一切都记起来了。”

  安德鲁现在记起来了:萨姆·霍索恩,个子高高的,很和气,大约三十五六岁,过早地秃了顶,脸上棱角分明,神情坚毅,这张脸使安德鲁想起那些雕刻在拉什莫尔山上的面孔(拉什莫尔山在南达科他州,山崖上雕有华盛顿、杰斐逊、林肯、罗斯福四位美国总统的巨大头像。译者注);霍索恩的妻子莉莲,肤色微黑,非常漂亮。

  重温了三天前的感受,安德鲁说,“你得原谅我没记住萨姆,那时我有点儿神不守舍。”

  他记起他神不守舍的原因之一:那是西莉亚的动人容貌,那时他一眼看见西莉亚全身雪白,披着短短头纱,出现在当地一家饭店的会客厅(他们选定举行婚礼的场所)。婚礼由一位与他们相熟的法官主持,这人恰巧也是圣比德医院董事会的董事。西莉亚挽着汤森大夫的胳臂,由他伴送进来。

  诺亚·汤森完全符合这种场合的要求。他具备经验丰富的不分科医生的特色,两鬓染霜、气派十足,看起来很像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由于上一年在苏伊士运河的问题上,英美两国有矛盾,最近报纸上常刊出麦克米伦的照片,用以缓和两国之间的关系。

  住在费城的西莉亚的母亲来参加了婚礼。她是个瘦小的,不愿意出头露面的寡妇。西莉亚的父亲早在第二次大战中牺牲;这才由汤森来充当新娘家长的角色。

  在巴哈马群岛的阳光下,安德鲁闭上眼睛,一来可以避过那刺眼的烈日,更重要的是想回味一下,汤森把西莉亚带进来时的情景……

  自从那个值得纪念的上午西莉亚在医院小吃部宣称要嫁给他以来,这一个月中,安德鲁除了被西莉亚的魅力所吸引以外,他还越来越感受到有一种和西莉亚的魅力同样吸引他的东西。他想大概这就是爱情。但又不单单是爱情,和爱情也不尽相同。比如他一直奉行的单身生活现在就要放弃了,把两个人的生活与个性完全缠结在一起的这种方式,既使他迷惑不解,又使他非常高兴。找不出和西莉亚十分相似的人。和她在一起从来不会觉得乏味。她见多识广、聪明伶俐、多谋善断,而且常出人不意;这些都源源来自她那无拘无束、多姿多彩、坚强无比的性格。几乎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交了好运。

  似乎通过什么摇奖机器,给他中了人人都渴望得到的头奖。当他把西莉亚介绍给他的同事们时,他感觉到别人也对西莉亚怀有渴慕之情。

  安德鲁曾和别的女人相好过,但时间都不长,没有一个人他曾认真考虑过要和她结婚。而当西莉亚——用传统的说法——“求婚”时,他毫不怀疑、毫不犹豫就一口答应了,根本就没有丝毫不愿意的念头。这就使他们的结合更显得非同一般。

  但是……安德鲁真正爱上西莉亚,还是在看见她穿着白色结婚礼服时开始的。在那奇妙的时刻,西莉亚年轻漂亮、光彩照人,一个男人要求女人的东西她全具备,而且远不止这些。只有在这时,安德鲁心里才像一团火球爆炸似地顿时雪亮,他真正爱上西莉亚了,而且他坚信不疑地知道——这种坚信不疑在人的一生中碰不到几次——知道自己交了难以置信的好运;知道这正在发生的事情永远不会变更;还知道,尽管当时许多人玩世不恭,他和西莉亚将来绝对不会分居或是离婚。

  后来安德鲁想起当时的感受时,自忖道,正是“离婚”这个词使他此前一直不想结婚,尽管他的同辈人都是二十三四岁就结婚了。当然,他这种想法是他父母离婚造成的。他母亲代表(安德鲁这样认为)nongrata(拉丁文:不受欢迎的。译者注)已离婚的家长参加了婚礼。她像一只老蝴蝶似地从洛杉矶飞来,逢上愿听的人就叨叨,说她是正在办甩开她第四任丈夫的事,但为了参加儿子的“首次婚礼”,她撇下那事就来了。安德鲁的父亲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当安德鲁问起他父亲时,她说,“亲爱的孩子,你父亲长的样子我都记不大清了。已有二十年没和他见过面,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这个老浪荡子在巴黎和一个十七岁的妓女住在一起。”

  多年来,安德鲁力图理解自己的母亲,想为她的行为寻找理由。但很遗憾,他总是得出同一个结论:她是一个浅薄无知、自私自利的美人,只能吸引和她类似的男人。

  他邀请母亲来参加婚礼——尽管后来他但愿自己没这样做——出于一种责任感,也出于一种信念:每人对于自己的生身母亲应该体谅一些。他也根据他所知道的父亲的最后一次通讯地址,发去了一封信,通知父亲他就要结婚,但并无回音。安德鲁感到也许不会有回音了。每三年左右,他和他父亲互相寄一张祝贺圣诞节的卡片,仅此而已。

  安德鲁是他父母短暂婚姻中唯一的孩子。另一个安德鲁巴不得西莉亚能见到的亲属,已在两年前去世了。那是他没结过婚的姑姑,安德鲁童年时代大多和她住在一起。这姑姑并不富裕,可是在安德鲁双亲完全不资助的情况下,一点一滴地攒钱供安德鲁上完了大学。她死后,在律师事务所,安德鲁看到了她原有财产的剩余部分——可怜巴巴的,只值几百美元。只是在这时,安德鲁才意识到,他姑姑为他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事实上,婚礼那天,西莉亚对安德鲁的母亲处理得很轻松自如。不需要任何解释她就胸中有数了。她对安德鲁的母亲真诚相待,甚至很热情,但也不是假惺惺地过分亲热。后来,安德鲁为他母亲不得体的言行表示遗憾时,西莉亚回答说,“亲爱的,是我们两人结婚,又不是我们两家结婚。”接着她又说,“现在我就是你的家,你以前得到的爱太少,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多得多的爱。”

  今天在这海滩上,安德鲁已体会到西莉亚的话兑了现。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准备,”西莉亚继续着他俩刚才的谈话,“在怀头一胎的大部分时间里仍旧工作,然后在家待一年,以全部时间来当母亲。

  随后再去工作,直到怀第二个孩子,再照此处理。”

  “成,我同意,”他说。“在被你爱和使你怀孕期间,我计划少少地行医。”

  “你得多多地行医,你将仍是一个关心病人的好大夫。”

  “但愿如此。”安德鲁幸福地叹了一口气,几分钟后就睡着了。

  随后几天,他们互相了解对方,在他们婚前可一直就没时间这样做。

  他们的早餐每天有人送到他们的小平房来;送的人叫雷蒙娜,是个和颜悦色、贤妻良母型的黑人妇女。西莉亚在一天吃早餐时说,“我喜欢这里。

  这小岛,这里的人,这种静谧。你选中了这个地方度蜜月我真高兴,安德鲁,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的一切。”

  “我也高兴,”他说。

  安德鲁最初建议到夏威夷去度蜜月。可是他觉察出西莉亚不太愿意,马上就提出这原先是第二位的选择。

  现在西莉亚才说,“当时我没讲出来,如果去夏威夷的话,会使我难过的。”

  他问她为什么。又一幅过去的画面呈现了出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西莉亚和她母亲住在费城;在美国海军中当士官的父亲——威利斯·德·格雷——正在夏威夷,他是珍珠港内停泊的美国战舰“亚利桑那号”上的军士长。日本人突然袭击的那一天,“亚利桑那号”被炸沉。船上一千零二名水手失踪。大多数是困死在舱内的;他们的尸体根本就没有找到,其中之一是威利斯·德·格雷。

  在回答安德鲁的问题时,西莉亚说,“是的,我记得他。当然,他那时经常出海。但只要他回来休假,家里就总是很热闹,很开心。知道他即将回家时,我们总是很激动。连我的小妹妹珍妮特都安静不下来。尽管她对他的印象不如我深。”

  安德鲁问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西莉亚在回答前想了一会儿。“他个子很大,说话声音很响亮,他使人笑口常开,而且很喜欢小孩。他还是个强者——不单指身体,尽管他确实身体强壮,主要指精神上他很坚强。我母亲就不行,你可能看到了。她完全依赖他。甚至在他离家时,他也写信告诉她该怎么做。”

  “现在她就依赖你罗?”

  “看来结果是这样。事实上,从我父亲一死就这样了。”西莉亚微笑道。

  “当然,我早熟得惹人厌,很可能现在还这样。”

  “有一点儿,”安德鲁说,“但我认定能忍受下去。”

  后来他温柔地说,“你不愿去夏威夷度蜜月,我现在理解了。你到过那里吗?你去过珍珠港吗?”

  西莉亚摇摇头。“我母亲从来不想去,而我尽管弄不清什么原因,至今还没打算去。”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我听说可以到‘亚利桑那号’下沉的地方去,可以看得见海底的那条船,但就是没办法把它打捞上来。你会觉得我这念头奇怪,安德鲁,但总有一天我会乐于到我父亲牺牲的地方去,但不是一个人去。我想带上儿女去。”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安德鲁说,“我认为这念头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现在就向你保证:当我们有了儿女,当他们懂事的时候,那时我会安排这事的。”

  另一天,在一只破旧不堪的渗水小划艇上,安德鲁一边不熟练地用力划桨,一边同西莉亚谈她的工作。

  “我从前总认为,”安德鲁评论说,“医药公司的新药推销员都是——嗯,都是男人。”

  “不要划得离岸太远,我有预感,这破玩意儿快沉了。”西莉亚说,“你说得对——大多是男人,但也有少数女人;有些过去是军队的护士。不过在费尔丁-罗思公司,我是第一个,迄今为止还是唯一的女新药推销员。”

  “这可了不起。你怎么做到的?”

  “兜了个圈子。”

  西莉亚回忆说,一九五二年她从宾州大学毕业,得化学学士学位。她是靠奖学金以及夜晚和周末在药房打工上完大学的。

  “在药房干的时候,一只手根据医生处方给顾客拿药,另一只手给顾客拿卷发器、除臭剂等等,我学会了许多后来证明对我有用的东西。对了,有时我也私下卖一些物品。”

  她作了点说明。

  男人,多半是些年轻人,有时来到药房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总想引那男营业员的注意。这些迹象逃不过西莉亚的眼睛。她就问,“你要买什么?”

  回答往往是,“他什么时候有空?”

  “如果你需要避孕套,”西莉亚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有不少货供你挑选。”于是她就从柜台里拿出各种商标的盒子堆在柜台上。那些男人羞红了脸,买后赶紧走了。

  偶尔也有轻狂之徒问西莉亚,能不能帮他试一下这产品。对这种问题她备着回答。“好吧。你说什么时候都行。我想现在我的梅毒已经没事了。”

  尽管有的人可能意识到这是玩笑话,却显然没有人想冒这个险,因为凡是提过这种轻薄问题的人,她再也没见过他们露面了。

  安德鲁大笑,桨也不划了,随小艇去漂流。

  西莉亚又说,凭着学士学位,她向费尔丁-罗思制药公司申请做一个助理药剂师。被录用后,她在制药实验室工作了两年。

  “我在那里也学到一些东西——主要是,除非你有志于献身科学,实验室的工作单调、重复,令人厌烦。销售和如何做买卖当时使我感兴趣。我现在仍对这两样感兴趣。”她加了一句,“而且做买卖的部门是可以做出重大决策的地方。”

  可是想从实验室工作转到销售部门去一事,做起来却很困难。起初她按常规打报告要求,被回绝了。他们说,公司的政策是,销售部门只雇妇女当秘书。”

  她不愿接受上级的这一决定,想好了一套办法。

  “我认识到,如果公司改变政策,那么提议改变的人该是萨姆·霍索恩。在我们的婚礼上你见到过他。”

  “就是你的上级,地区销售部的头儿,”安德鲁说。“那个批准我们生两个孩子的人。”

  “对,他点头了,我将来才能干下去。我当时可决定了,要影响霍索恩的唯一途径是通过他妻子。这要冒风险。这一着差点儿行不通。”

  西莉亚发现,莉莲·霍索恩太太在一些妇女团体中很活跃,因此,看来她可能同情一个有事业心的妇女。于是,一个白天,当萨姆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西莉亚去他家里找他妻子。

  “我从来没见过她,”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也没同她预约。我只是去按门铃并闯了进去。”

  霍索恩太太的接待很不友好。她三十刚出头,比西莉亚大七岁,是那种不说废话、性格坚强的人。她听西莉亚说明来意时,不耐烦地把乌黑的长发往后面拢去。末了,莉莲·霍索恩说,“真可笑,我从不过问丈夫的工作。

  而且,他要是知道你来过这里,他会大发雷霆的。”

  “我知道,”西莉亚说。“这甚至可能使我失去工作。”

  “你事先就该考虑到这点。”

  “我考虑过的,霍索恩太太。可是我想冒冒险,因为你思想很先进,你相信对妇女应该一视同仁,相信妇女不应该由于性别不同就受到不公正的歧视。”

  有那么一会儿,莉莲·霍索恩看来要发作了。她厉声对西莉亚说,“你胆子可真大!”

  “不错,”西莉亚说。“这就说明,我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女推销员。”

  对方盯着她看,突然放声大笑。“天哪!”她说。“我确实相信你应该如此。”

  隔了一会儿:“我刚才正要去煮咖啡,德·格雷小姐。到厨房来,咱们聊一聊。”

  这是她们友谊的开始,这友谊将要延续许多年。

  “甚至在那以后,”西莉亚对安德鲁说,“对萨姆还得做些说服工作。

  他总算接见我了。我想他对所看到的比较满意,而且,莉莲不断地对他施加影响。这时他必须征得他上级的同意。可到底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她低头看着,小艇里的水这时已淹没了他们的踝关节。“安德鲁,我说对了!这玩意儿在往下沉!”

  他们大笑着跳到船外,拖着小艇游到岸边。

  当晚他们一起用餐时,西莉亚对安德鲁说,“我在销售部门当上新药推销员以后,我意识到,我不仅需要干得和男推销员一样好,而且要干得比他们更好。”

  “我记得一次最近的经历,”她丈夫说,“你不止干得比男推销员更好,比我这当医生的还好。”

  她粲然一笑,摘下眼镜,隔着桌子抚摸丈夫的手。“我在那儿交了好运,还不单是罗特洛霉素救活了病人。”

  “你老是摘下眼镜,”安德鲁评论说,“为什么?”

  “我近视,离不开眼镜;可我又知道摘下眼镜自己漂亮些。就是这道理。”

  “你戴不戴眼镜都好看,”他说。“要是你觉得眼镜碍事,不妨考虑用无形眼镜。好多人都开始用了。”

  “我们回去后我就去了解无形眼镜的情况,”西莉亚说。“我这老样子还有什么不行的地方?还有什么要改的吗?”

  “现在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这儿离他们住的小平房一英里,他们来时手牵着手,走着草草铺就的弯曲小路,几乎一路上看不到行人。晚上天气暖和,只听得见浪打着礁石和小虫唧唧的声音。此刻,在一个陈设简陋、叫做“旅客之家”的小饭馆,他们正在吃当地的标准伙食:煎红、青豌豆和米饭。

  尽管“旅客之家”不够资格上《米什林导游手册》,但对于饿着肚子的人来说,店主提供的食物却是美味佳肴,那是把刚捕到的鱼放在一只老古董的长柄平底锅中,用柴火煎熟。店主是个高大而干瘦的巴哈马人,名叫克里欧法斯·莫斯。他把安德鲁和西莉亚安排在一张俯眺大海的桌边,桌上有一根蜡烛插在啤酒瓶口上,照着隔桌相对的夫妻俩。眼前就是四散的朵朵云彩和一轮明月。“在新泽西,”西莉亚提醒安德鲁说,“可能已到凉快和多雨的天气了。”

  “我们很快就要去那里。你还是多谈谈你自己和卖药的事吧。”

  西莉亚说,她当上推销员后的第一个任务,是去内布拉斯加州。在她以前,费尔丁-罗思公司没派推销员去过。

  “这对我颇有好处。我非常清楚我的处境,因为一切都需从零开始。没有机构,没有资料,也没有人指点我该去找谁,到哪里去找。”

  “你的朋友萨姆是否有意这样做,想考验考验你?”

  “也可能。我从来没有问过他。”

  西莉亚什么也不问,就着手干了起来。在奥马哈,她找了一套小小的公寓作为据点,然后开着汽车在这州里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跑。每到一地,她就将电话簿黄纸部分中的“内科医生与外科医生”栏撕下,用打字机登记好了入档,然后就开始走访。她发现,她的辖区内有一千五百名大夫;后来她决定从中挑出二百名来,她认为这些大夫是开处方最多的人。

  “你离家这么远,”安德鲁说,“感到孤单吗?”

  “没时间想家,我太忙了。”

  她很早就发现,想见到一个医生有多么难。“有时我得在候诊室等上几个钟头,而当我终于进去后,医生也许至多只给我五分钟时间。最后,在北普拉特市,我被一个医生撵了出来。但他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怎么回事?”

  西莉亚尝了一下煎红,声称,“油太厚!我不该吃它,但很好吃,不吃又怪可惜的。”她放下叉子,靠在椅背上回忆说:

  “他和你一样是个内科医生,安德鲁。我看有四十岁左右,可能那天过得很不顺心。反正我刚开始谈到想推销药品时,他就打断了我的话。‘年轻的女士,’他说,‘你想和我谈你要卖的药,那么我也要和你讲点事情。我在医科大学读了四年书,当了五年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我行医也已经十年了。尽管我并不懂得所有的东西,比你懂的东西还是多得多,这一点总不奇怪吧!刚才你想凭你那点浅薄的知识讲给我听的东西,在任何一本医药杂志上的广告里,不用二十秒钟我就可以看完。因此,你走开!’”

  安德鲁做了个鬼脸。“好狠呀!”

  “不过对我有好处,”西莉亚说,“因为他说得对。尽管当我离去时,觉得自己就像是臭狗屎似的。”

  “你那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没给你受过什么训练?”

  “一点点儿。时间又短又很肤浅,学的大多是一套找销路的生意经。我的化学知识小有帮助,但作用不大。我就是不够资格去和那些医术高超、临床经验丰富的大夫打交道。”

  “既然你提到这一点,”安德鲁说,“这就是有些医生不愿见新药推销员的一个原因。除了要听他们老一套自卖自夸的生意经以外,有时还得到危险的错误信息。有些新药推销员为了使你开处方时用他们的产品,会信口开河,不惜让你得到错误的印象。”

  “亲爱的安德鲁,在这一点上,我要你帮我一把忙。这事咱们以后再说。”

  “行,只要我办得到。在北普拉特被医生撵出来以后怎么样了呢?”

  “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我一定不能再像推销员那样考虑问题,不再做急于把药品推销出去的事情。第二,尽管医生们懂的东西比我多,我需要找到关于药品的一些特殊知识,而这些知识医生们不知道,却可能对他们有用。这样,我才会成为有用的人。在试图这样做时,我偶然又发现一点。医生们关于疾病固然知道得很多,对于药物的消息却很不灵通。”

  “说得对,”安德鲁表示同意。“在医学院学的关于药物的知识算不了什么,行医以后,想跟上医学的进展都很难,更顾不上药物了。因此在开处方的问题上,有时只是反复地摸索。”

  “后来还有一点体会,”西莉亚说。“我明白了,告诉医生们的必须永远是确凿的事实,决不能夸大,决不能隐瞒。如果另一家厂和我们竞争的药品比我们的好,那么人家问起时,我就照实说。”

  “你怎样取得这么大变化的?”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我只睡四个小时。”

  西莉亚描述说,在每天日常的工作干完以后,她把晚上和周末都用来读种种药物说明,抓到什么就读什么。她读得十分仔细,既做笔记,还背下来。

  有疑难问题就到图书馆去寻求答案。她回了一趟位于新泽西州的费尔丁-罗思总公司,缠住搞科研的老同事,要他们告诉她一些药物说明上没有的东西;她还从他们那里了解公司正在试制什么药;哪些药即将上市。不久,她向医生们作的药品介绍有了改进;有的医生要她提供特殊的信息,她照办了。过了一阵子她看到自己的工作有了成效。她主管的那一地区向费尔丁-罗思公司订购药品的数量有了增加。

  安德鲁赞赏地说,“西莉亚,你真是出类拔萃,无人匹敌的。”

  她笑了。“你对我太偏爱了,尽管我很高兴。反正一年过后,我们公司在内布拉斯加的生意增加了两倍。”

  “那时他们才把你从外地调回来,对吗?”

  “他们另派了一个比我晚进公司的男推销员到内布拉斯加去,把我调回新泽西这个更主要的地区来。”

  “想想看,”安德鲁说,“如果他们把你派到别处,到伊利诺伊、加利福尼亚去,我们就不会相遇了。”

  “不,”她满有把握地说,“我们一定会相遇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婚姻命中注定。’”

  他接着把这句现成话说完。“‘绞死在劫难逃。’”

  两人都大笑起来。

  “真想不到!”西莉亚兴高采烈地说。“一个给教科书塞得木头木脑的内科大夫背得出来约翰·海伍德(约翰·海伍德(1497?-1575),英国最早的一位非教会人士剧作家。译者注)的名句。”

  “正是这个十六世纪的作家海伍德,他还为亨利八世唱过歌,演奏过乐曲,”安德鲁同样兴奋地卖弄起来。

  他们从餐桌旁站起身来,饭馆老板在柴火灶那边说话了,“度蜜月的年轻人,鱼好吃吗?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非常好,”西莉亚作了肯定的回答。“鱼好吃,我们的蜜月也十分愉快。”

  安德鲁觉得有趣,说道,“小岛上什么事都瞒不住。”他拿出一张巴哈马十先令的钞票付帐——折合成美元没有多少——又挥挥手表示不用找钱了。

  外边的天气现在凉了些,在爽人的海风中,他们臂挽着臂,高高兴兴地沿着僻静曲折的小路走回去。

  这是他们在岛上的最后一天。

  仿佛要配合他们的惜别情绪,巴哈马群岛的天气也变得阴沉沉的了。早晨乌云密布,还下过几阵雨;强劲的东北风在海上掀起了白浪,猛烈地冲击着海岸。

  安德鲁和西莉亚预定在中午乘巴哈马航空公司的飞机由罗克桑德起飞,到巴哈马首都拿骚以后,再转乘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北上,当天晚上就能到纽约。按计划第二天就可以到达莫里斯城。在他们找到合适的房子以前,安德鲁在南街上的公寓就是他们的家。西莉亚已从她原先在博恩顿租用的带家具的房子搬出,有的东西已存放起来。

  在他们度蜜月的小平房里,西莉亚正在收拾行李,她的衣服都摊在双人床上,他们一小时内就要离开了。安德鲁在浴室刮胡子,西莉亚对他喊道,“在这里过得美极了。而这还只是开始呢。”

  他从开着的门口回答说,“妙不可言的开始!即使这样,我还是得马上回去工作。”

  “你知道吗,安德鲁?我认为你和我在事业上都干得不错。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而且我们都雄心勃勃。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嗯、嗯,”他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一边用毛巾在擦脸。“不过,偶尔把工作停一下也是应该的。只要有正当的理由。”

  西莉亚刚开始说,“我们还来得及吗?”安德鲁就吻起她来,话都没让她说完。

  一会儿之后他低语道,“你能不能把床腾出来?”

  西莉亚一只手搂着安德鲁,另一只手在背后摸索着,把床上的衣服都扔到地板上。

  “这就好多了,”当他们躺到刚才被衣服占满的地方时,他说。

  她吃吃笑着。“我们要错过飞机了。”

  “谁管它?”

  不一会儿,她满足地说,“你说得对,谁管它?”又隔了一会儿,她温柔而欢乐地说,“我管……”随后又说,“哦,安德鲁,我多么爱你呀!”

  四

  在飞往纽约的泛美航空公司206号班机上,有几份当天的《纽约时报》。

  翻阅报纸时,西莉亚评论说,“我们走开这些天,一切都没有多大变化。”

  在莫斯科发出的一则电讯上,引用了尼基塔·赫鲁晓夫的话,他向美国挑战,要进行“发射导弹的竞赛”。这位苏联领导人夸口说,未来的世界大战将在美洲大陆上打,他预言“资本主义必将灭亡,共产主义必将在全世界取得胜利”。

  另一方面,艾森豪威尔总统向美国人保证说,美国的国防开支将跟上苏联的挑战。

  黑手党头目艾伯特·阿纳斯塔西亚被杀事件仍在调查中,尚无结果。他是在纽约帕克-谢拉顿饭店的理发室椅子上被黑社会的人枪杀的。

  安德鲁也浏览了一下报纸,后来放下了。

  在这架由螺旋桨推进的DC-7B飞机上,需要坐四个小时才到纽约。飞机起飞后不久就开了饭。饭后安德鲁提醒他妻子,“你说过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是关于医药公司新药推销员的什么事情。”

  “有这事。”西莉亚·乔丹往后一靠,坐得舒舒服服的,然后伸手把安德鲁的手握住。“话得从我们早先的一次谈话说起,是你用过罗特洛霉素从而使你的病人好转的那天。你对我说,你正在改变对于制药行业的看法,印象好些了。我说不要改变得太多,因为有些事情是做得不对,我想加以改变。记起来了吗?”

  “我哪能忘得了?”他笑道。“那天的每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在我心中了。”

  “那好!我就来补充一些来龙去脉。”

  安德鲁侧过脸看着妻子,在这娇小可爱的躯体里,包藏着多少精力和智慧——这使他又一次惊叹不已。在未来的年代,他自忖道,他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要经常注意学习,以便在脑力方面跟上西莉亚。现在,他全神贯注地在听。

  制药这行业,西莉亚开始说道,一九五七年和它最初草创阶段相比,在某些方面依然原封未动。

  “并不太久以前,我们在乡村集市上卖蛇油起家,也卖生育药,卖包治百病的药丸——从头疼脑热到肿瘤绝症无所不治。推销药品的人从来不管他们说过药有什么疗效,打过什么包票。他们只需要把药卖掉。为卖掉药品他们愿对药的效果乱作保证。”

  西莉亚继续说,这些民间传下来的药物和秘方制剂在过去往往是一家一家做买卖的。其中有些人家后来就开起了早期的药房。再过一阵,他们的后代接过家业,开起制药厂来;随着年代过去,制药厂逐渐变成大型的、科学的、体面的医药公司了。在发生这些变化的同时,早先原始的推销方式也变得体面起来。

  “但有时却不够体面,原因之一是家庭控制权仍存在,因而有着卖蛇油般的强行推销的老传统。”

  安德鲁评论说,“剩下来能控制大医药公司的家庭,谅必不多。”

  “是不多,尽管有些创业的家庭控制着大宗大宗的股票。但即使现在雇了行政人员来管理公司,那过时的、连职业道德都谈不上的强行推销依然存在。很多情况发生在有些新药推销员到医生那里宣传新药的时候。”

  西莉亚继续说,“如你所知,有些新药推销员——不是所有的,但还是太多了——为了要让医生们处方时用他们正在卖的药,他们信口开河,甚至不惜撒谎。而医药公司呢,虽然他们对外声称不容许这种行为,可是他们知道这种事在不断发生。”

  他们的谈话被空中小姐打断了。她告诉他们,四十分钟后就在纽约着陆。

  餐室即将停止供应;问他们还要喝点什么。西莉亚要了一杯她最喜欢的掺柠檬汁的鸡尾酒,安德鲁要的是加汽水的苏格兰威士忌。

  酒送来以后,他们又专注地谈起话来。安德鲁说,“你刚才讲的那种事,我确实见到过;我也听别的医生们讲过,就因为医生信了新药推销员的假话,病人用药后反而病情加重,甚至病故。”他呷了一口威士忌,继续说,“还有医药公司的那些广告。医生们陷在药物广告的汪洋大海里,但许多广告都不讲内科医生需要了解的事情——特别是不提那些药物的副作用,连极危险的副作用也不提。问题在于,当医生要忙于诊治许多病人,脑子里还有一大堆别的事情时,他很难设想,医药公司来的人,或是医药公司本身,会有意来欺骗他。”

  “但的确欺骗了,”西莉亚说,“后来这种事就被掩盖起来,谁也不愿谈论。我知道的,因为我曾试过要和费尔丁-罗思公司谈一谈。”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搜集资料。证据确凿、无懈可击的资料。到适当时候,我就抛出来。”

  她接着作了说明:“我不会再来找你了,安德鲁,这是公司的规定,费尔丁-罗思将有其他人到你和汤森大夫那里去推销药品。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发现我们公司或其他公司的新药推销员——女推销员也一样——来找你,而你发现他们说了假话,或是没提醒你注意新药的副作用,或是没告诉你那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我就请你写成报告并交给我。还有别的医生也在为我干这事,都是些信得过我的医生。新泽西州有,内布拉斯加州也有。这档案已积得越来越厚了。”

  安德鲁轻轻吹了声口哨,“你揽的这副担子可不轻,冒的风险也不小。”

  “要改进,总得有人冒风险。我不害怕。”

  “你是不害怕,”他说,“我相信,你永远也不会害怕。”

  “我跟你说吧,安德鲁。如果大医药公司自己不把内部收拾收拾,而且不快一点的话,我相信政府就来替他们收拾了。国会里现在议论纷纷。如果医药界等着国会举行听证会,等着立下有各种严格限制的新法律,那时就恨不得自己早先主动些。”

  安德鲁没有马上开口,他正体味着他听到的话,正在沉思默想。末了他说,“过去我没提出这问题,西莉亚,或许现在到了我进一步了解你的时候了。”

  他妻子的眼睛盯住他,神色严肃。安德鲁字斟句酌地说:

  “你说过,你正在干一番事业,我觉得很好,我知道只有干事业你才感到幸福。可是通过我们在一起的这几个星期,我得到一个印象,你并不满足于你现在干的活——女推销员。”

  西莉亚平静地说,“是的,我不满足。我要升到最高职位。”

  “一直升到最高职位吗?”安德鲁吃了一惊。“你是说,你要主管一家大医药公司吗?”

  “只要我做得到。即使我不能顺利地一直升到最高职位,我也要做一个接近最高职位的人,有实权,可以施加影响。”

  他不大相信地问,“那么这就是你追求的东西?权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德鲁——权力可以使人着魔、使人堕落。我既不会着魔,也不会堕落。我只是要过充实的生活,有美满婚姻、有孩子之外,还要点别的,要有点实实在在的成就。”

  “在医院小吃部那天……”安德鲁没说下去,改口说,“在那难忘的一天,你说,妇女干她们从没干过的事情的时刻已经到来。这点我也相信;在许多地方这已是事实,包括医生这一行。可是在你制药行业方面,我却没把握。制药界很保守,而且都掌握在男人手中——你自己也这么说过。”

  西莉亚微笑道,“很糟,确实如此。”

  “那么,那儿是不是已经能够——接受你这样的人呢?西莉亚,我这样问,是因为我不愿袖手旁观,眼看着你伤心难受。到时候你耗尽心血,可能毫无效果。”

  “我不会难受的,我向你保证。”她抓住安德鲁的臂膀。“有一个像你这样关心我的人,对我是件新鲜事,亲爱的,我真高兴。至于你提的问题——确实,不管是我,还是其他雄心勃勃的女人,制药行业目前还不会接受。但是我有个计划。”

  “我本该知道你早就成竹在胸了。”

  “首先,”西莉亚对他说,“我准备把我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使费尔丁-罗思发现不提升我不行。”

  “这点我打赌你准能成功。但你说‘首先’,难道提升还不够吗?”

  西莉亚摇摇头。“我研究过其他公司的历史,研究过管理那些公司的人,发现一个特点。取得最高职位者中的大多数都是靠别人的帮助。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他们本身必须勤勤恳恳,非常出色。但是在早期,他们要选定一个人——一个职位比他高一些,年岁比他大一些的人——他们认为这人会比他们先一步一路升迁上去,直到最高职位。于是他们就使自己对这上级有用,向他表示忠诚,步步紧跟上去。重要的是:上级领导提升以后,他喜欢他比较熟悉的人,这人又能干,他又信得过,于是把这人也提上去。”

  “在这一点上,”安德鲁问道,“你选定了你所要紧跟的人吗?”

  “一段时间以前我就选好了,”西莉亚说。“就是萨姆·霍索恩。”

  “嘿嘿!”她丈夫扬起眉毛。“萨姆似乎总是无所不在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只是在公事方面。因此你不必吃醋。”

  “好吧。不过萨姆知道你的决定吗?他知道你同他的命运挂上钩了吗?”

  “当然不知道。莉莲·霍索恩可知道。我们推心置腹地商量过,莉莲赞成。”

  “在我看来,”安德鲁说,“有妇女在搞阴谋诡计。”

  “为什么不能搞?”西莉亚内心深处的狠劲闪了一闪。“有朝一日这一切都用不着了。可是眼下企业界似乎是只许男人参加的俱乐部。因此,作为妇女,就必须千方百计地先成为俱乐部成员,再搞上去。”

  安德鲁没开口,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此前我在这方面没怎么想过;我想多数男人都没想过。但你说的话颇有道理。就这样吧,西莉亚,你走你步步高升的路去——我真的相信,你完全可能做到——我就在后边跟着,一路跟着。”

  他妻子从坐位上凑过来亲了他一下。“我一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这就是我嫁给你的原因之一。”

  他们感觉到飞机的引擎减速了,“系紧安全带”的牌子也已亮出。从左边窗口望出去,看得见夜幕刚降临时曼哈顿区的闪烁灯光。“几分钟以后,”

  一位空中小姐通知说,“我们就要在艾德威尔德国际机场降落了。”

  西莉亚又伸出手把安德鲁的手握住。

  “而我们就要开始我们的共同生活了,”她说,“我们怎能错过呢?”

  五

  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时,安德鲁和西莉亚发现他们都以不同方式成了知名人物。

  像许多医学上的重大进展一样,安德鲁成功地使用罗特洛霉素这一消息的传播开来需要一段时间,不过现在,玛丽·罗的惊人康复过去了六个星期,终于被全国性报纸知道了。

  莫里斯城的小报《每日纪实报》最早登载了这件事,标题是:

  本地医生用妙药救活病人创奇迹

  《纽瓦克明星纪事报》显然在浏览了它辖区内的地方小报后,转载了这一消息,从而吸引了《纽约时报》、《时代》周刊科学专栏作者的注意。安德鲁返回时,发现报社和周刊编辑部都给他留下了紧急的电话通知,请他一回来就和他们通话。安德鲁照办了。《时代》周刊在报道这“奇迹”的时候,加上了安德鲁和西莉亚已经结婚这一富于浪漫色彩的事实,因而更引起了轰动。

  此外,《新英格兰医学杂志》通知安德鲁说,他写的关于罗特洛霉素的文章,只要同意做某些修改,不久即可发表。建议修改之处都无关紧要,安德鲁马上表示同意。

  安德鲁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事告诉了诺亚·汤森大夫。汤森说,“我老实承认,我简直忌妒得要命。”接着安德鲁的这位年长搭档又加了一句,“不过可以自慰的是,你已经给我们两人的诊所增添了光辉。”

  后来,汤森那五十开外却还很漂亮的妻子希尔达向安德鲁透露,“诺亚不会对你说的,他非常以你为荣,如今已把你看成他的儿子——我们俩都该十分喜欢儿子,可又从来没有。”

  西莉亚获得的名望虽然小一些,却发现她在费尔丁-罗思的地位也起了不小的变化。

  早先,她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有些人总是对她产生好奇心,并觉得很有趣——因为她是公司唯一的女推销员,而且尽管她在内布拉斯加取得了出人意外的初步成就,但究竟如何还有待于她今后的长期表现。仅此而已。如今,她对罗特洛霉素的处理以及紧跟而来并使公司高兴的报刊宣传,把罗特洛霉素和西莉亚一下子推上了成功之路。

  在公司内部,她大名鼎鼎,最高领导层的人都知道她了,包括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伊莱·坎珀唐。西莉亚回来上班后的第二天,总经理就召见了她。

  坎珀唐先生六十五岁左右,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企业家。他身材瘦长,面色苍白,穿着上无懈可击,纽扣眼上总是插一朵红玫瑰。此刻,在博恩顿镇费尔丁-罗思大厦的第十一层楼(领导人占用区)楼上,他在自己那陈设华丽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西莉亚。他先向她致意。

  “乔丹太太,恭喜你,祝你新婚快乐。”他微笑着又加了一句,“我相信,今后在你丈夫的处方上,他只开费尔丁-罗思的药品了。”

  西莉亚表示了谢意,心想,关于安德鲁开药的事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决定不予理会,也不指出她丈夫在用药和治病方面是自行其是的。

  “年轻的女士,你已经成了有点传奇色彩的人物了,”总经理接着说,“你成了一个活证据,说明一位杰出的妇女,偶尔可以干得同男人一样好。”

  “先生,我希望,”西莉亚柔和地说,“有朝一日你会觉得没有必要加上‘偶尔’这两个字。我相信你将会看到在制药行业中还会有很多妇女,有些妇女可能会比男人干得更好。”

  坎珀唐似乎惊讶了一阵子,皱了皱眉头。然后,又恢复到刚才的亲切态度,说道,“我想,是发生了一些比较新鲜的事情。看将来吧,看将来吧。”

  他们继续交谈,坎珀唐向西莉亚问起她推销药品的经历。对于她直截了当而且有根有据的回答,坎珀唐似乎印象很好。随后他从背心口袋里取出表来看了一眼,说道,“我就要在这里召开一个会,乔丹太太。讨论在罗特洛霉素以后我们准备推出一种新药的问题。或许你愿意留下来参加这个会。”

  她表示愿意以后,总经理把在他秘书办公室等候开会的六个男职员叫了进来。经过一番介绍,大家就进了总经理的会议室围桌就座,坎珀唐坐在首席。

  进来的六个人是:新聘来的较年轻的研究部主任文森特·洛德博士;上了年岁即将退休的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还有包括萨姆·霍索恩在内的四个人。

  只有萨姆是西莉亚见过的,其余五人全都毫不掩饰地以好奇的眼光看着她。

  坎珀唐特地为西莉亚作了说明:考虑中的新药并不是费尔丁-罗思试制的,而是从联邦德国格吕伦塔尔化学公司买到专利后生产的。

  “它是镇静剂,属于迄今所知最安全的一类,”总经理宣称,“它可以使人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第二天早上没有不舒服的昏沉感。”这种药没有明显的副作用,他接着说,安全得甚至儿童都可以服用。除美国外,几乎所有大国市场上都卖这种药,而且很受欢迎。现在,费尔丁-罗思幸运地获得在美国卖这种药的权利。

  坎珀唐先生接着说,药的名字叫做酞胺哌啶酮。

  尽管酞胺哌啶酮有可靠的安全记载,它必须先在一些人身上试用,经过食品药物管理局的批准,才可以在美国市场上出售。“在这种情况下,硬是不理会外国第一流的资料,”坎珀唐抱怨说,“实在是愚蠢而官僚主义的苛求,但我们也只能照办。”

  接着就讨论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进行美国对酞胺哌啶酮的试验。研究部主任洛德博士建议,找五十名左右私人开业医生,让他们给病人吃这种药,然后由费尔丁-罗思把服药效果的报告送交食品药物管理局。“他们应该包括不分科的医生、内科医生、精神科医生、产科医生等等,”洛德说。

  销售部副总经理提出问题:“所有这些烦琐手续需要多少时间?”

  “可能需要三个月。”

  “你能不能只花两个月呢?我们需要把它快些投放市场。”

  “我想可以吧。”

  但也有人担心,试验的范围太广。如果集中在一处,比如说就在一家医院里做试验,岂不是简单一些,报告也可出得快一些吗?

  争论一会儿之后,坎珀唐微笑着插了一句,“或许我们请来的年轻女士对这问题有什么想法?”

  “是的,我是有些想法,”西莉亚说。

  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她。

  她说话很谨慎,因为她知道自己列席会议很不寻常,甚至是一种殊荣;因此如果给人武断或轻率的印象而浪费了这一好机会,就未免太蠢了。

  “有一点使人担心,”西莉亚说,“就是建议产科医生也开这种药。那就意味着孕妇也吃这种药。然而通常人们总建议孕妇不要试服任何药物。”

  洛德博士急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说的情况在这里用不上。酞胺哌啶酮早已在欧洲和其他地方广泛使用,服这种安眠药的人包括孕妇在内。”

  “然而,”萨姆·霍索恩平静地插了一句,“乔丹太太的话颇有道理。”

  西莉亚继续说,“也许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哪些人最为失眠而苦恼,因此最需要服安眠药呢?根据我推销新药的体会,我到过医生诊所,也到过医院和一些疗养院,我认为最需要安眠药的是老年人,特别是那些衰老症患者。”

  这下子抓住了所有在场者的注意,几个围桌坐着的人在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点头同意。洛德博士板着面孔,没有点头。

  “因此我要建议的是,”西莉亚说,“我们只需要在一两个老人疗养院试验酞胺哌啶酮就行了。如果这建议能派上用场,我知道两家这样的疗养院。

  一处在内布拉斯加州的林肯市,一处在本州普兰菲尔德的郊区。这两家疗养院都办得不错,工作效率很高,能做好记录。我见过主管这两家疗养院的大夫,很愿意去和他们联系。”

  西莉亚说完以后,屋里一片寂静,结果难以预料。伊莱·坎珀唐打破了沉默。费尔丁-罗思公司总经理的声音里透露出他颇感意外。

  “我不知道你们其余的人怎么想,反正在我听来,乔丹太太刚才的建议似乎很有道理。”

  有人带路以后,其他人跟着表示同意,只有洛德博士默不作声。西莉亚顿时感到她和研究部主任之间的矛盾将一直延续下去。

  紧接着就做出决定:第二天西莉亚就打电话,同她在两家疗养院的熟人联系;如果他们看来愿意合作,就由研究部接手这事。

  散会时,大家都友好地微笑着和西莉亚握手,送她最先离去。

  约莫一星期以后,西莉亚早已完成了她的任务。这时她从萨姆·霍索恩处听说,在两家老人疗养院试用酞胺哌啶酮一事即将进行。

  看起来,一段小插曲至此已告结束。

  安德鲁和西莉亚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时间去物色待售的房子。西莉亚发现并喜欢的一栋房子位于莫里斯城的郊外住宅区,在康文特车站。那里房子之间隔得很开,多的是草地和树木。西莉亚打电话给安德鲁时指出,房子离他的诊所只有两英里,离圣比德医院甚至更近一些。“这点很重要,”西莉亚声称,“因为我不愿意你每天长距离开车,尤其是你有时夜里也许很累却还有电话来请你出诊。”

  如果西莉亚从那儿去博恩顿的费尔丁-罗思大厦,那有十英里的路程。不过因为西莉亚多半在新泽西州的其他地方推销新药,这距离的远近是无所谓的。

  可是安德鲁见到房子时吓了一跳。这是座没人住的白色大房子,年久失修,式样还是独立战争前的。他反对说,“西莉亚,这破旧不堪、空无一物的大房子对我们不合适!看来它修也修不好,就算修好了,我们要五间卧室干什么用?”

  “一间给咱俩用,”他妻子耐心地解释,“两个孩子一人一间,他们出生后我们要雇人住在家里,这又去了一间。第五间卧室,”她接着说,“留作客房。我母亲偶尔会到我们这里来,你母亲也可能来。”

  西莉亚还设想“楼下有个安静的书房供我们俩使用,我们把未做完的工作带回家来时,也可以在那里一起干。”

  尽管安德鲁根本不打算同意这种太不切实际的计划,他还是大笑了。“你看得可真远。”

  “我们两人将来都不愿意的事就是,”西莉亚争辩说,“每隔几年就搁下正事,为搬家而弄得焦头烂额,只因为没预见到房子会嫌小,没有事先作出安排。”这是一月份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们在这房子的楼下到处查看。

  凭着从肮脏窗户透进的一点隐隐约约阳光,西莉亚环顾四周,只见蛛网密布,尘封土盖。她说,“这地方需要擦洗擦洗,油漆油漆,打点打点,不过是能弄得漂亮的,能成为那种除非不得已,我们舍不得离开的家。”

  “我马上就要离开,”安德鲁说,“因为这地方最需要的是一辆推土机。”

  他难得这样不耐烦,他又说,“你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对的,这次可不对。”

  西莉亚看来没有被吓退。她伸出双臂把安德鲁搂住,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我还是认为我是对的。咱们回家商量吧。”

  到那夜很晚的时候,安德鲁勉强地让步了。第二天西莉亚就为了廉价买这屋子而去商谈,抵押手续也办好了。当下需要交出的现款没使他们为难。

  过去几年里她和安德鲁都攒了些钱,而且两人当前的收入合起来也相当可观。

  在将近四月底的时候,他们迁进新居。安德鲁几乎立即承认,在房子问题上是自己错了。“我已经喜欢它了,”第一天搬进去他就说,“没准儿我还会爱上它的。”修整房子的花费比他估计的要少些,而效果甚佳,甚至棒极了。

  这是他们俩的一段幸福时光,相当重要的原因是,西莉亚已有身孕五个月了。

  六

  西莉亚和安德鲁的第一个孩子“完全按照西莉亚的计划”出生,安德鲁喜欢这样和他医院里的同事们说。

  一九五八年八月,在他们结婚九个月又一个星期之后,西莉亚生下一个女孩,重七磅半,很健康。婴儿吃得饱、睡得足,几乎从来不啼哭。他们给她取名莉萨。

  西莉亚在怀孕期间,对于如何分娩非常坚持她自己的意见,以致很早就与她的产科医生保罗·基廷大夫有矛盾。基廷是安德鲁在圣比德医院的同事,一个易为小事冲动,说话夸大其词的中年人。一次他对安德鲁说,“你妻子真叫人受不了。”

  “我懂你的意思,”安德鲁同情地说,“不过这确实使生活更有趣了。奇怪的是,一些事对有些人是不可能的(“叫人受不了”,“不可能的”在英语中都是impossitle。译者注),对西莉亚却成为可能的了。”

  就在西莉亚分娩前一二天,她对基廷大夫说,“我学了自然分娩法,早已开始根据那要求进行锻炼。”产科医生宽容地笑了一下,她又说,“分娩时我要自己尽力而为,我要清醒地生下孩子。就是说不用麻醉药,也不要动剪子。”

  基廷笑容顿失,皱起了眉头。“我的乔丹太太呀,这两件事只能由你的产科医生在分娩时决定。”

  “我不同意,”西莉亚平静地轻声说。“如果我让你来决定,很可能在我还没有尽到最大努力时,你就采取措施了。”

  “如果有紧急情况呢?”

  “那又当别论。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显然需要由你下决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事后你还有安德鲁都必需向我说清楚,当时的确情况紧急。”

  基廷大夫哼哼唧唧了一会儿,说道,“至于是否动剪子,你可能不知道,在婴儿露头以后,用手术剪刀在会阴部剪一下可以防止胀裂。这种胀裂比起利索地剪一刀更痛,更难以愈合。”

  “我知道这一点,”西莉亚说,“我想你肯定也知道,越来越多的医生和助产士并不同意上述看法。”

  不顾产科医生越来越听不下去,西莉亚接着说,“有相当多记录在案的病历说明,自然胀裂愈合快,动剪子则难以愈合,而且容易感染或产后痛好几个月,甚至既感染又产后痛。”

  基廷大夫阴沉地注视着她。“看来你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根本不对,”西莉亚向他郑重其事地说。“只不过因为事关我的身体和我的孩子。”

  “说到你的身体,”产科医生说,“我要指出,尽管这并不是动剪子的目的,但缝上几针后,可以仍旧使阴道紧绷绷的。”

  “是这样,”西莉亚承认道,“我清楚,阴道紧是为了将来房事时对方的快感。大夫,我可不愿意丈夫抱怨我阴道宽松,因此,孩子出生以后,我就要做收缩骨盆部肌肉的锻炼。”

  谈话后不久,经双方同意,西莉亚换了一个产科医生,成为尤妮斯·纳什曼大夫的病人。这位大夫比基廷大夫年长,但有年轻人的思想,赞同西莉亚的许多想法。

  莉萨出生以后,尤妮斯·纳什曼向安德鲁吐露,“你妻子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有好几回,她痛得厉害,我问过她是否想改变主意,用点麻醉药。”

  本想守着妻子分娩的安德鲁,由于自己的一个病人出现紧急情况而被叫走了,他这时很好奇地问,“她怎么说呢?”

  纳什曼大夫回答,“她只是说,‘用不着,只是请叫人抱住我。’于是一个护士用双臂搂住她并安慰她,她只需要这些。

  “后来,我们没按惯例把你那刚出世的女儿抱走,而是让她躺在西莉亚旁边,母女俩安静地偎依在一起,这景象真美极了。”

  西莉亚果真照她所说的,一年没去工作,全力照料、爱护莉萨。她也利用这段时间继续打点他们在康文特车站的房子,后来这房子的一切都按西莉亚当初预见并保证过的实现了。“我的确爱上它了,”安德鲁有一天容光焕发地评论说。

  与此同时,西莉亚仍和费尔丁-罗思保持联系。如今,霍索恩已升任销售部襄理,他答应西莉亚,等她回来时有工作给她干。

  这一年对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来说颇为顺利。安德鲁·乔丹大夫试用罗特洛霉素获得戏剧性成功的消息传开了几个月之后,美国食品药物局批准该药在市场上出售。罗特洛霉素变成了热销货,得到国内外市场的赞扬,是费尔丁-罗思公司历史上创利润较高的药品之一。西莉亚在推出罗特洛霉素这一点上所做的贡献,使公司领导批准萨姆·霍索恩的请求,同意西莉亚重新回来工作。

  公司外边,从历史角度来看,一九五九年并不轰轰烈烈。在一月和七月,阿拉斯加和夏威夷先后成为美国的一个州。在四月份,北边的圣劳伦斯海道通航。五月里,以色列总理戴维·本古里安向世界保证,他的国家将与各阿拉伯邻国寻求和平。这个月的晚些时候,两只猴子被美国陆军发射的航天飞行器送上三百英里的高空后活了下来。人们指望:有朝一日人类也可以在太空飞行。

  外边有一件事吸引了西莉亚的注意:美国参议院下属的一个委员会,从十二月份开始,在其主席参议员埃斯蒂斯·凯弗维尔的主持下,开了一系列的听证会。这位有竞选总统野心的田纳西州民主党参议员,在头几次调查犯罪活动的听证会上已受到广泛的注意,却还渴望更引人注目一些。新近几次听证会上,他攻击的目标是制药行业。

  大多数制药行业的领导人对凯弗维尔嗤之以鼻,认为他讨厌,但成不了气候。他们认为,制药业在华盛顿的院外活动集团是强大的;没有估计到会造成长期的影响。西莉亚并不这么看,尽管她只跟安德鲁谈过她的看法。

  一九五九年末,西莉亚终于重新当了新药推销员,还是在新泽西州推销药品。由于同圣比德医院常有联系,她找到一个退休的老护士,让她每天来家照看莉萨。西莉亚做了一件很符合她性格的事:为了考验这老太太的能耐,她和安德鲁离开莫里斯城一次,把一切都托付给那老护士。效果良好。

  西莉亚的母亲米尔德里德,偶尔从费城来看望他们;当每天来的老护士离开时,她很乐于暂时代管一下,和外孙女亲近亲近。

  米尔德里德和安德鲁相处得很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西莉亚也越来越觉得母亲可亲,两人之间的亲密感是早先很少体会的。可能一个原因是西莉亚的妹妹珍妮特已远去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因为她丈夫是一家石油公司的地质学家,忙于海外的工作。

  有了多方面的帮助和支持,西莉亚和安德鲁得以再度投入他们各自的事业,从中获得欢乐。

  在安德鲁的事业上,有一点美中不足之处。到底他的担心是否至关重大,安德鲁自己也不清楚。这事同诺亚·汤森有关。

  在几次完全不相同的场合,安德鲁年长的搭档表现出可认为是情绪很不稳定的迹象。事后安德鲁回忆起来,或许用异常行为来描述更为确切。使安德鲁迷惑不解的是:无论是情绪不稳定还是异常行为,同安德鲁经常看到的这位年高德劭医生的性格不符。

  就安德鲁所知,有这么三次事件。

  一天,诺亚正在他的诊室里同安德鲁谈话,有电话找他而打断了他的话,他很不耐烦。他粗鲁地回绝了电话以后,使劲从墙上拉下电话线,把电话机猛地一扔,打在房间那头的病历柜上,电话机摔烂了。诺亚继续与安德鲁谈话,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第二天,诺亚的办公桌上另放了一部电话机;旧电话机的命运谁也不提。

  大约六个星期以后,安德鲁坐在诺亚的车里,诺亚驾驶着。忽然,安德鲁吓得要命地发现,加速器已被踩到了底,他们的车子以全速在莫里斯城的大街上横冲直撞,拐弯时一溜而过,遇上红灯也不停。安德鲁大声警告,诺亚就像没听见。非常幸运,总算没出事故。他们飞快地开进了圣比德医院的停车场,汽车打着滑停下时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安德鲁向诺亚表示不满,诺亚只是耸耸肩膀。下一次安德鲁观察诺亚驾车,发现他速度适中,小心谨慎,注意安全。

  第三次事件又和上述情景大不相同,但更令人不安。这次事件牵涉到在他们俩诊所里挂号的帕森斯太太。她在诺亚这里干了不少年头,比安德鲁要早得多。维奥莱特·帕森斯已有六十五六岁,做事确实不那么利索了,偶尔也有点健忘。但在要紧事情上难得有这种情形。她对病人好,病人也都喜欢她;她和安德鲁相处融洽;她对诺亚忠心耿耿,几乎达到崇拜的地步,对此,熟悉的人常常传为笑谈。

  直到发生了一次支票事件。

  在为诊所的用品开支票时,维奥莱特出了点错。发票上是四十五美元,她把数字弄反了,支票上写了五十四美元,并将支票留在诺亚的桌上等他签字。实际上,这点错毫无关系,因超出部分将成为下个月开销的已付款项。

  但是诺亚气冲冲地闯进候诊处,手里拿着那张支票向维奥莱特大叫,“你这不要脸的笨蛋!你把我的钱乱扔,想要我破产吗?”

  安德鲁恰在这时走进诊所,几乎不相信他所听见的话。看来,维奥莱特也是这样。她站起身来,庄严地回答,“汤森大夫,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我也不想再听这样的话。我这就走,不再回来了。”

  安德鲁刚想插话,诺亚厉声说,“不用你管!”维奥莱特说,“谢谢你,乔丹大夫,但是我再也不会在这儿干了。”

  第二天,安德鲁想和诺亚谈谈这件事,但这位长者只是大嚷,“她不尽职。我另雇了一个;她明天就来上班。”

  如果这几件事不是这样毫无关联,或者一件接一件地紧挨着的话,安德鲁还要担心些。但他对自己这样解释:人越来越老时,工作方面以及日常生活的压力都会使绷紧的神经发作,使脾气古怪。归根结底,这也是人类的特征。安德鲁自己有时也觉得那种压力,但虽想发火,结果还是控制住了。看来,诺亚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尽管如此,这几件事仍使他烦恼。

  西莉亚在事业方面的进展却顺利得多。

  一九六○年二月的一天,西莉亚抛开她负责的推销业务到费尔丁-罗思总公司去办点事。萨姆·霍索恩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萨姆显得很轻松,招呼西莉亚很热情。看来国内销售部这副担子并没把他累垮,她感到,这是个好迹象。根据她自己的长远规划,这也是个可喜的迹象。但萨姆的头发显然越来越稀疏;再过一年,他四十岁生日时,他的头发可能全秃光了,不过他配上秃顶倒也合适。

  “我想见你,是为了国内销售部开会的事,”他宣称。

  西莉亚已经知道,费尔丁-罗思两年一次的销售工作会议,将于四月份在纽约的沃尔多夫-阿斯特利亚饭店举行。会议对外不公开,参加者有公司所有的国内推销人员和国外分支机构的负责人。在三天会议期间,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等首脑人物也都要出席。

  “我也想去开会,”西莉亚说。“但愿你不是来告诉我那个会只许男人参加。”

  “不但不是只许男人参加,而且头儿们要你在会上发言。”

  “我愿意,”西莉亚说。

  萨姆冷冰冰地说,“我料定你愿意的。现在,看看讲什么题目。我曾和伊莱·坎珀唐谈过,他和其他人都希望听你描绘一下你推销药品的经验体会——从女性的角度。建议你的讲题为:‘一个妇女看待新药推销的问题’。”

  “我又不能照本宣科,”西莉亚说,“不过,就讲这题目吧。”

  “你的讲话要一直很轻松,可能的话幽默一点儿,”萨姆继续说。“不要讲愁人的或严肃的事情。不要讲容易引起争论的事情。十到十五分钟就足够了。”

  西莉亚沉思着说,“……我知道了。”

  “如果你愿意,可以起个草送来,我看过后提点意见。”

  “我会记住你这话的,”西莉亚说,她已经对如何发言有些想法了,根本不打算写出来给谁过目批准。

  “你那地区的销售情况一直很好,”萨姆赞扬她。“坚持下去!”

  “我也这样想,”她承认说,“但要是有些新药就更好了。顺便问一句,坎珀唐先生一年前提到的那药怎样了?那个叫酞胺哌啶酮的药?”

  “我们不搞它了。把它退给格吕伦塔尔化学公司了。说了谢谢,但说的是,不要了,谢谢。”

  “为什么?”

  “根据我们研究人员的报告,”萨姆解释说,“这药不好。他们在你安排的那两家老人疗养院试验过。看来作为安眠药并不行。”

  “这事儿就完了吗?”

  “对费尔丁-罗思说来是这样。但我刚听说,梅里尔公司把酞胺哌啶酮接过去了。他们给这药改名为反应停,准备在这里和加拿大为它大干一场。”

  他补了一句,“酞胺哌啶酮在欧洲取得很大成功,梅里尔公司这样做并不奇怪。”

  “你的话听起来不大高兴,”西莉亚说。“你认为我们公司错了吗?”

  萨姆耸耸肩。“可能吧。不过我们只能出售我们研究部批准的药品,而这药他们没有批准。”犹豫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还是告诉你吧,西莉亚,这里有少数人批评你,说你只让老人试用酞胺哌啶酮,而不是在更广的范围——像文森特·洛德原来要求的那样。”

  “你也是批评者之一吗?”

  “不是,如果你记得,当时我是同意你的建议的。”

  “我记得。”西莉亚考虑一下之后问,“那批评要紧吗?”

  “对你?”萨姆摇摇头。“我想没多大关系。”

  随后的好些个晚上和周末,西莉亚在家里准备她销售会议上的发言稿。

  在她和安德鲁共用的安静而舒适的书房里,她让身边摊满了纸张和笔记。

  一个星期天,观察着她的安德鲁评论说,“你在编造什么玩艺儿,对吗?”

  “是的,”她承认说,“我在写东西。”

  “能告诉我吗?”

  “以后告诉你,”西莉亚说。“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就会尽力劝说我不要写了。”

  安德鲁微微一笑,明智地不再过问。

  七

  “我知道你们中大多数人都结了婚,”西莉亚说,眼睛看着面前清一色的男人面孔,“因此你们知道我们妇女是怎么回事。我们往往模模糊糊、思想混乱,有时把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可不是这样的,精明的姑娘,”靠近前排有人轻声说了一句,西莉亚笑了一下,接着往下讲。

  “我已经忘记的事情之一就是,今天我可以讲多久。我有个模糊的印象,仿佛有人提起过,十到十五分钟。不过我不可能记对,是吗?不管怎么说,这样短的时间,哪个妇女能让五百个男人都熟悉她呢?”

  场内一片大笑声。会议厅后面,一个带有浓重中西部口音的人说,“你想占用我多少时间就占用多少,姑娘!”继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哄笑、怪声怪气的口哨,还有人叫道,“我也一样!”“要说多久就多久吧,小妮子!”

  在讲台上,西莉亚朝面前的扩音器凑近了一些,回答说,“谢谢大家!

  我本希望有人会这样说的。”她避开萨姆·霍索恩的目光,他隔着几个座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天早些时候,正是萨姆跟西莉亚说过,“在销售会议的开头时,人人都兴高采烈。因此第一天的会议主要是打气。我们要把所有人的情绪鼓动起来——告诉到会的那些在外工作的人:他们干得多么出色,费尔丁-罗思是怎样第一流装备的医药公司,我们有这样一支销售队伍是多么高兴等等。然后,在第二天、第三天,才谈严肃一些的事情。”

  “我是‘打气’的一部分吗?”西莉亚当时问道,她已从会议日程表上知道她将在第一天下午的会议上发言。

  “当然是,为什么不是?你是我们唯一的女推销员,许多家伙都听说过你,他们都希望能碰上点一新耳目的事。”

  西莉亚说,“我一定尽力不使他们失望。”

  这时,她和萨姆刚在沃尔多夫饭店与公司的其他人进过早餐,正在派克大街上漫步。一小时以后,销售会议就要开了。他们一边也在享受四月之晨的那种明媚阳光。清新的微风吹拂着曼哈顿,派克大街中间的林荫道上,密集的郁金香和黄水仙宣告春天已经到来。林荫道两旁则和往常一样,是那喧闹的、并排行驶并川流不息的各种车辆。人行道上,是匆匆忙忙赶着去办公室上班的人潮,他们不时从慢慢溜达的萨姆和西莉亚身边绕向前去。

  西莉亚是当天清晨驱车从新泽西州赶来的,将要在沃尔多夫饭店住两个晚上。她为了这次出席会议,在衣着上颇费了一番心思。她穿的是新定做的一套藏青色西服,配上白色褶边短外罩。西莉亚知道自己这样打扮很好看,既有办事人的利索劲儿,又有女性的柔美。她还高兴她终于摘掉了她不愿意戴的眼镜:在他们度蜜月时,安德鲁建议她用的无形眼镜,现在已永远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萨姆忽然说,“你是决意不把你的发言稿给我看了。”

  “哎呀!”她承认说,“看来我忘记了。”

  萨姆把声音提高到超过车辆的喧闹声。“可能别人会认为你忘了。但我不会,因为我知道,你几乎什么事也不会忘记的。”

  西莉亚刚要作答,他用手势制止了。“你用不着解释。我知道你和我手下其他干活的人不同,就是说,你按你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而且到目前为止,你做的事情多半都做对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声,西莉亚——不要过了头。不要把谨慎小心太不当回事;不要由于想揽下太多的事或一步登天而前功尽弃。就这些。”

  他们转过身,在绿灯时穿过了派克大街,往回朝沃尔多夫饭店走去。一路上西莉亚没说话,一直在思索。她想:她今天下午要说的话是否会过头呢?

  此刻,会议已在进行,在沃尔多夫的阿斯特大厅里,面对费尔丁-罗思的整个销售大军,西莉亚意识到,她即将知道是否过头的答案了。

  听众多半是推销员——新药推销员——加上他们的主管人和各地区的经理。这些人来自总公司在各地的分支机构;这些机构天南地北,比如阿拉斯加,佛罗里达,夏威夷,加利福尼亚,南、北达科他,得克萨斯,新墨西哥,缅因,还有处于这些州之间的一些地方。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两年中他们与总公司领导人唯一的一次接触机会。这几天用来表示友好的同事情谊,激发干劲,灌输新思想,讲解新药品,对有些人来说,甚至用来重新唤起他们的事业心和献身精神。这里还存在一种对于酒色的亢奋情绪——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行业,只要开的是销售会议,总免不了有这一套。

  “约我来讲话时,”西莉亚对听众说,“曾建议我谈谈作为女新药推销员的体会,现在我准备照办。当时还提醒我不要谈什么严肃的或容易引起争论的事情。这一点我觉得难以办到。我们都知道,制药这一行是严肃的事业。

  我们是卖治病救人药品的大医药公司的成员。因此我们应当严肃,我也打算这么做。另外我还认为,我们这些在第一线推销药品的人应该做到坦率、诚实,必要的时候应该做到在互相之间展开批评。”

  西莉亚发言时,她不仅注意大多数听众——各地的推销员,也注意坐在前两排保留座位上的二十来个特殊听众:费尔丁-罗思公司的高层领导人——

  董事长、总经理、常务副总经理、管销售的副总经理,还有十来个其他人。

  萨姆·霍索恩就在这十来个人当中,他那将近秃光了的头顶像灯塔似的显眼。

  伊莱·坎珀唐坐在前排正中,这符合他总经理兼行政总裁的身分。他身边坐着董事长弗洛伊德·范霍顿。范霍顿现在已年迈体衰,不过正是他十年前领导并发展了这家医药公司。目前尽管他仍有很大势力,但他的职责主要只限于主持董事会。

  “我用‘批评’这个词,”西莉亚对着扩音器说,“尽管你们中有些人可能不喜欢,这却是我要做的。理由很简单。我要对会议做出一点积极的贡献,而不只是来起装饰作用。我要说的一切,也并不超出给我的讲题范围,这已印在会议日程表上:‘一个妇女对新药推销的看法’。”

  现在她抓住他们的注意力了,她心中有了底。会场很安静,人人都在听。

  这是她原先担心的事——她能否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今天上午西莉亚从派克大街回来,进入那烟雾弥漫、喧闹无比、挤满推销人员的休息室,这时她感到有点紧张,这是她同意在会上发言以来第一次这样。虽说没表露出来,她心里却承认,费尔丁-罗思的销售工作会议主要是男人的天下,至少目前是这样。他们到这里来,无非是互相友好地拍拍背,开些粗野的玩笑,无缘无故地哄笑。这印象都是由于他们千篇一律的交谈造成的。西莉亚原在数“好久不见!”今天究竟听见多少次,后来数不过来了。大家都说“好久不见!”

  犹如这是一句刚发明的新奇寒暄话。

  “和你们一样,”她继续说,“我非常关心我们为之工作的这个公司,也非常关心我们是其一份子的制药行业。这两者过去做了很多好事,将来还要做更多的好事。但也有些事做得不对,非常不对,特别是在推销新药方面。

  我想根据我个人的看法谈一谈,哪些事做错了,我们怎样才能做得好些。”

  西莉亚扫了一眼前两排的高层人士,她发现有几张脸不大自在,有一两个人烦躁不安。非常明显,她刚才说的话出乎他们意外。她把目光转向别处,转向大厅里的其他部分。

  “今天上午进这会场以前,还有下午进场以前,我们大家都看到了挂着的大幅标语以及陈列台上写着的罗特洛霉素。它是一种了不起的药物,是医药上的一个重大突破。拿我来说,我就因为卖这药而感到自豪。”

  出现了掌声和欢呼声,西莉亚停了一下。在休息室里,展出了十几种费尔丁-罗思的重要产品,西莉亚选准了罗特洛霉素,因为这药和她本人有许多联系。

  “如果谁从那药的陈列台上取出一本小册子——你们中有些人已经这样做了——他就会看到我丈夫写的罗特洛霉素的用法。我丈夫是内科医生,医学博士。他用过这药以及其他一些药,用得很称心。但也有用得不称心的药,对于向他吹嘘那些药的推销员他也不称心。并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其他医生也和他有同感。根据写给我的报告来看,这样的医生太多了。正是制药行业的这一方面,可以而且应当加以改变。”

  西莉亚意识到她已踏上艰难险阻的道路,她直视听众,小心翼翼地遣词用字。

  “根据我丈夫当内科医生的体会,他对我说,他在心里把到他那里去的新药推销员分为三类:第一类,能如实介绍他们公司的药品,有害的副作用他们也讲;第二类,对他们要推销的药品知之甚少,说不出什么名堂;第三类,为使医生开处方时用他们要推销的药品,他们信口胡说,甚至蓄意撒谎。

  “我真想说,这三类中的第一类人——既了解情况又诚实的新药推销员——是大多数,而另外两类人是少数。可惜事实并非如此。第二类和第三类的人数远比第一类的人数多。这就意味着,从掌握药品全面而准确的情况来说,我们推销新药的工作质量还很低,这情况适用于所有制药公司,也包括我们公司。”

  现在西莉亚看到,不仅前排领导露出大惊失色的迹象,他们后面的人也一样。在一连串哼哼唧唧的不满声中,有人高喊道,“喂,到底要干什么?”

  她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是她预计自己所冒风险的一部分。她镇静地接着讲下去,声音清晰、坚定。

  “我知道你们心里有两个疑问。第一,‘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她有证据吗?’第二,‘为什么现在提出这种问题?因为现在我们正快快活活、舒舒服服,不愿意听扫兴的事情。’”

  听众中又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你他妈的猜对了,我们想问的就是这个!”

  “你们是该这么问!”西莉亚立即回了一句。“而且你们有权要求我回答,我是要回答的。”

  “你最好快回答!”

  今天西莉亚还在一件事上冒了风险,她指望,不管对她的话反应如何,总要让她把话讲完。这一关看来已过去了。前两排的领导尽管不高兴地皱着眉头,却没有人站起身行使权力打断她的话。

  “我知道我所说情况的一个原因就是,”西莉亚声明,“我本来也是第二类人中的一个,对药品知之甚少。因为当我去向医生推销药品时,受过的训练不够。事实上,我几乎没受过什么训练。说到这点,我讲一段经历给你们听。”

  她描述了那一次遭遇——度蜜月时,她曾讲给安德鲁听过——北普拉特市一个内科医生骂她只有“浅薄的知识”,粗暴地把她撵出了诊所。她讲得很动听,会场又一次安静下来,大家都在听。她时而看见这里有人点点头,时而听见那里有人低声称是。西莉亚猜想,会场上许多人大概有过和她相同的碰得鼻青眼肿的遭遇。

  “那医生是对的,”她接着说。“我对新药的知识很少,可说没有资格去向高水平的内科医生作推销宣传。虽然在我去推销以前,本应该有人告诉我一些与新药有关的知识。”

  她把手伸向后面的桌子,举起一个文件夹。

  “刚才我提到,医生们为我写的关于新药推销人员提供假情况的报告。在我为费尔丁-罗思推销药品将近四年以来,我积累了不少这样的报告,全在这里。我来摘念几个例子。”

  西莉亚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你们都知道,我们有一种处方用的药叫作帕纳尔通。它是治疗高血压的特效药,也是费尔丁-罗思的畅销药。但是在风湿病或糖尿病患者的身上,绝对不能使用。如果用了是危险的;说明书上写有这两类病人忌用。可是……我们公司的新药推销员曾经向新泽西州的四位医生、内布拉斯加州的两位医生保证,这药适用于所有病人,包括患有上述两种病的高血压病人。如果你们想知道,六位医生的名字我都有。当然,这还只是我认识的医生。很明显,事实上不止这几个人,或许有很多很多。

  “我提到的医生中,有两位在听到错误的介绍以后,检查核实了一下,发现了错误。另两位医生却深信不疑,给兼患糖尿病的高血压患者开了帕纳尔通。有些人病情变得极为严重,其中一个几乎死去,虽然最后治好了。”

  西莉亚很快从文件夹中又抽出一张纸。“和我们公司竞争的一家公司有一种抗生素——氯霉素,也是第一流的好药,但只适用于严重感染的情况,因为它可能产生的副作用包括毁坏性甚至致命的血液病。可是——我也有姓名、时间、地点——这家公司的新药推销员向医生们保证氯霉素毫无副作用……”

  西莉亚讲完了氯霉素,接着说,“现在回头再来谈谈费尔丁-罗思……”

  她越讲下去,不利的确证越多。

  “我还可以往下讲,”隔了一会儿西莉亚说,“但我不讲了,因为文件夹就在这里供我们公司的任何人查阅。现在我可要回答第二个问题了:为什么今天我要提出这问题?

  “我提出这问题是因为用别的方式不能引起注意。去年以来,我曾试过请总公司的人听听我的想法,看看我积累的资料。没有人愿意。我得出一个深刻的印象,我搜集的全是坏消息,没人要听。”

  现在西莉亚眼睛向下盯着前两排的领导人。“或许有人会说,我今天所做的事是一意孤行,甚至是愚蠢的。说不定是这样。不过我想说明,我这样做出自我的坚强信念和深切关心——对我们的公司,对我们的制药界,对两者的声誉。

  “声誉正在遭到玷污,但我们没采取多少措施,也可以说根本没采取措施去挽回它。我们中大多数人都知道,国会正在为制药行业举行听证会,这些听证会对我们不利,但看来制药界没什么人重视这事。不过,应该重视。

  报纸已把各种批评意见登在突出地位;很快公众舆论就会强烈要求改革。我认为,除非我们自己主动来改善推销现状,挽回声誉;否则就会由政府代我们来做——用我们谁也不会喜欢的方式,而且那方式将对我们大家都不利。

  “最后,综上所述,我恳请我们这家公司带头——第一,制定推销新药的道德准则;第二,拟出一个训练和提高我们这些新药推销人员的方案。我把自己的想法整理了一下,搞了个方案,”西莉亚停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如果谁感兴趣,这也在文件夹里。”

  她结束时说,“谢谢大家,再见。”

  西莉亚收起讲稿,准备离开讲台时,有轻轻的几下掌声,但几乎马上就停了下来,看来听众里没什么人准备响应。显然,大多数人都等着前两排那些领导人有什么暗示,可那里既没有掌声,脸上也都是不赞成的神情。董事长看来很生气——他对伊莱·坎珀唐低声而激动地在说什么;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新提升上来的管销售的副总经理是个纽约人,名叫欧文·格雷格森。这时他走近她。格雷格森强壮有力,运动员一般的体格,平时和蔼可亲,大家都喜欢他。但这回怒目圆睁,满脸通红。“年轻的女人,”他高声说,“你刚才恶语伤人、大胆放肆、走了邪路;你所谓的事实全不可信。你会后悔的。

  你的问题有待处理,但此刻,我命令你马上离开会议现场,不准再来。”

  “先生,”西莉亚说,“至少也请你看一眼我带来的那些材——”

  “我什么也不要看!”格雷格森的大嗓门整个会场都听得见。“滚出去!”

  “格雷格森先生,再见。”西莉亚说。她转身朝一个出口走去。她步子平稳,头昂得高高的。心想,待会儿有的是时间去后悔,说不定要懊恼万分;此时此刻,在男人的集会上,她可不愿意他们看到她弱者似的败退下去。不过,她内心深处还是承认,她是失败了。当然她原先也知道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但她是希望不要发生的。对西莉亚说来,她所描绘的错误是如此鲜明突出,改革是如此刻不容缓;竟然别人会在这一切都明摆着的事实面前否定她的意见,真叫她难以理解。

  但人家就是否定她了。几乎可以肯定费尔丁-罗思的推销员是当不成了,或者很快就当不成了。可惜呀!萨姆·霍索恩可能会说她不该不听他的告诫——想一步登天而做过了头。安德鲁也曾提醒过她——那是在他们度完蜜月返回的途中,她告诉他说要搜集资料,搜集医生们为她写的报告的时候。她记得安德鲁的原话:“你揽的这副担子可不轻,冒的风险也不小。”他说得多么对呀!但是,这牵涉到一个原则问题,她自己决不自欺欺人。西莉亚老早就下定决心,在这一点上永不动摇。她上学时念过的《哈姆雷特》上,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这点最重要:对你自己要忠实……”为了这一点你可付出了代价。有时还是很昂贵的代价。

  穿过会议厅时,在那些还坐着的男人中间,她感到有几个人向她投来了同情的目光。在受到这么些批评之后,还有人同情她,这可没有料到。倒不是说,现在就会使情况有什么改变。

  “请等一下!”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扩音器里传出来很响亮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乔丹太太,你等一下,好吗?”

  西莉亚犹豫了一会儿,当声音重复一遍时她才站住了,“乔丹太太,等一下!”

  转过身来,她吃惊地发现,声音原来是萨姆·霍索恩的。萨姆已经离开座位走上讲台,正俯身对着话筒。其他人也都大吃一惊。听得见欧文·格雷格森在喊,“萨姆……干吗?”

  萨姆往后抹了一下头,在台上强光灯的照耀下,他的秃顶更显得亮了;每当他思考问题时,他就不自觉地要这样抹自己的头。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很严肃。“欧文,在乔丹太太离开会场之前,我想说句话,而且让大家都听见,行吗?”

  西莉亚不知道他要讲什么。当然萨姆不至于把他们今天早晨的谈话以及他的警告抛出来,以表示他也赞成撵她。这不像萨姆的性格。但是野心对人会有奇怪的影响。有没有可能萨姆以为,这时也来说上两句,会使在场的大人物们赏识他呢?

  眼望着讲台,销售部副总经理急躁地问,“你要说什么?”

  “我这就说,”萨姆凑近话筒,这时,鸦雀无声的会场又能听到他的声音了。“欧文,我想你可以这么说,我站在这里,要你把我也算进去。”

  “算到哪一边去?”这一次是伊莱·坎珀唐提的问题,现在他也站起来了。

  萨姆·霍索恩脸对着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同时又朝话筒凑近了些。“算到乔丹太太那边去,伊莱。我承认——即使看来别人都不愿意承认——她说的全是事实。我们大家全都清清楚楚,尽管都在装胡涂。”

  会场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外面偶尔传进来的轻微声音——远处车辆驶过的声响;厨房里玻璃器皿的碰撞声;外边走廊里传来的低幽说话声。看起来,似乎人人都生了根似地一动不动,唯恐稍一动弹就会漏听一个字。萨姆在一片沉寂中继续说下去。

  “我还想把下面一点也公开说出来,我真希望我能有这份机智和道德力量,来发表乔丹太太刚才发表的那篇讲话。我还有话。”

  欧文·格雷格森打断了他。“你不觉得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吗?”

  “让他把话说完,”伊莱·坎珀唐命令道。“把一切全亮出来也好。”

  销售部副总经理不吭声了。

  “我特别要说的是,”萨姆·霍索恩接着说,“我同意她的看法:如果我们的企业自己不改进,人家将会通过立法强迫我们改进。而且,那些法律将会对我们有许多限制约束,远不如我们采纳刚才听到的建议好——自己在内部整顿一番。

  “最后,关于乔丹太太我要说两句。事实证明她对我们公司已经做过几次大的贡献。照我看来,她刚才又这样做了一次。所以,如果我们竟然以这种方式让她离开这间屋子,我们就都是眼光短浅的大傻瓜。”

  西莉亚几乎不敢相信她所听见的话。她为自己曾怀疑过萨姆的意图而感到一阵羞愧。她意识到,他刚才所做的,是拿他自己的工作、他的抱负以及他在费尔丁-罗思的大好前程为她冒险。

  可怕的沉寂仍持续着。大家都有同感:这是一个高度戏剧性的时刻,在这时刻,看来谁也不知道下面将发生什么事。

  伊莱·坎珀唐最先行动起来。他回到董事长身旁的座位上,两位领导人低声地开始了第二次紧急谈话。这一次是坎珀唐说得多些——似乎力图说服对方——而年长的范霍顿在听。起初董事长坚决地摇头,接着似乎缓和了一些,最后耸耸肩膀。坎珀唐向欧文·格雷格森点头示意,叫他也参加进来。

  既然高层领导显然就要做出决定,其他人就等着,不过这时整个会场到处都在嗡嗡地互相交谈。

  副总经理离开另外两人,刚一登上讲台,嗡嗡声顿时变小了。格雷格森从萨姆·霍索恩那里接过话筒,后者回到下面的座位上。格雷格森扫视了一下全场一张张好奇的面孔,卖关子地故意先不说话,接着竟然满面春风地笑了起来。

  “不管你们可能对我们的销售工作会议有什么看法,”他大声说,“我们从来都向你们保证:会议决不会枯燥。”

  这句话讲得恰到好处,会场上响起一阵赞赏的大笑声,连脸色阴郁的范霍顿也笑了。

  “我们的董事长和总经理委派我,”格雷格森说,“我也委派我自己来声明,刚才可能我们都仓促地、甚至不明智地做了一件事。”又是一笑,一停顿,此位销售部门的负责人这才接着讲下去。

  “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小男孩,偶尔闯了祸时——这种事男孩都免不了——我母亲教导我说,‘欧文,要是你做了蠢事需要向人道歉,那就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大方方地向人道歉。’我那亲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可是我仿佛能听见她的声音在说,‘欧文,我的孩子,现在是你道歉的时候了。’”

  在一边看着和听着的西莉亚想道:格雷格森很有风度。很明显,提拔他当销售部门的决策人物并非偶然。

  她感到他正指着她。“乔丹太太,请到这里来。你也来,萨姆。”

  当他们三人都站到讲台上时——西莉亚昏昏然的,简直不能相信——格雷格森说,“乔丹太太,我提到我要道歉的,现在我向你道歉。不管怎样,我们会郑重考虑你提的建议的。现在请把你的文件夹让我来拿着吧。”

  格雷格森转向听众说,“我想你们刚才都亲眼看到一个例证,说明我们公司为什么是个了不起的公司,而且将会是……”

  他后面的话淹没在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中。过不多久,公司领导人和其他人围着西莉亚,纷纷和她握手,向她致贺。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萨姆·霍索恩问道。

  “如果这就是冒险,”西莉亚回答说,“那你又为的什么呢?”

  这两人的对话发生在一个星期以后。那天西莉亚和安德鲁应邀到霍索恩夫妇家去做客。晚餐证明了莉莲·霍索恩的烹饪术很高明。就餐时他们回避销售会议的话题,说些别的事情。早几天,俄国人宣称他们击落了一架U-2飞机,俘获了驾驶员加里·鲍尔斯。莫斯科指控飞机和驾驶员都在进行间谍活动。美国开始否认这指控,但艾森豪威尔总统很快就红着脸承认,这是事实。霍索恩夫妇和乔丹夫妇一致认为,大多数美国人都感到难堪。

  在英国,女王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和一个职业摄影师安东尼·阿姆斯特朗-琼斯结了婚。人们惊得目瞪口呆,没完没了地说三道四。据报纸描绘,婚礼是在一种“狂欢的气氛”中举行的。人们都在问:这婚姻会降低英国女王的威信吗?安德鲁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晚餐后,他们听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新灌的一张流行歌曲唱片《名望与财富》。普雷斯利在美国陆军待了一年后又重操旧业。他停唱一年并没影响他受欢迎的程度。两位妇女喜欢听《名望与财富》。两位男人不喜欢。

  最后,在霍索恩夫妇那宽敞而布置高雅的起居室里,大家喝起了白兰地。

  这时,萨姆先说起了这件事,毫不拐弯抹角地说起了他们人人心中所想的事情。

  在回答西莉亚的问题时,他说,“当我在你之后登上那讲台时,可能我就是忍不住要在戏剧性的场面中亮亮相。”

  她反对说,“你心里明白,远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们都明白,”安德鲁插话了。此刻他靠在一张很舒服的单人沙发上,品尝着白兰地,白天他接诊了许多病人(到他们诊所来的病人增加得很快),因此疲惫不堪。“萨姆,你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冒的险远比西莉亚的大。”

  “当然,我很感激——”西莉亚开始说,但萨姆打断了她的话。

  “你用不着谢我。如果你要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是:当时我觉得自己在经受考验。”他转脸对安德鲁说,“你妻子比起那天会场上所有的其他人来,表现得更加尊重事实,更有胆量。我不愿意低于她这两方面的水平。”

  萨姆朝西莉亚笑着说;“特别是,你还指望跟着我在费尔丁-罗思步步高升哩!”

  “你知道了?”

  “我告诉他的,”莉莲·霍索恩说。“请原谅我没有信守诺言,西莉亚。因为萨姆和我之间没有不能交谈的秘密。”

  “我有一个秘密,”萨姆说;“是关于西莉亚的。”其余三人好奇地盯着他看时,他接着说,“她不会再当新药推销员了。”

  安德鲁轻声笑道,“你终于把她解雇了吗?”

  “没有,我提拔她。我们公司要成立一个推销业务训练部,就像西莉亚所建议的那样。她参加筹备工作——将任命她为副主任。”

  “好哇!”莉莲举起酒杯。“那些男人总算还讲道理。我愿为这干杯。”

  “如果一切公平合理,”萨姆说,“西莉亚本该当上主任的。但公司里有的人接受不了。现在还接受不了。顺便说一句,这项任命将于明天宣布。”

  安德鲁站起身,走到西莉亚面前来吻她。“我真替你高兴,亲爱的。你应该得到提拔。”

  西莉亚对他们三人说,“我可并没有感到什么不自在。谢谢你,萨姆,我就安心当个‘副’的。”她微笑着加了一句,“眼下当当吧。”

  两个穿睡衣的小家伙嬉笑着跑进起居室,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跑在前面的是一岁八个月的莉萨,活泼又喜欢寻根问底。安德鲁和西莉亚把她带来,以为早已把她打发睡觉去了。她后面是朱丽叶,霍索恩夫妇四岁的独生女。

  前阵子莉莲曾向西莉亚吐露,医生们建议她不能再生小孩了,所以她和萨姆非常宠爱朱丽叶。朱丽叶聪明伶俐,看得出并不娇气。显然,两个小女孩互相做伴,玩得兴高采烈。

  莉萨一下子就投入她父亲的怀抱中。她咯咯地笑着告诉安德鲁,“朱丽叶追我。”

  莉莲站起身来。“我要追你们两个。马上回去睡觉。”在一片笑声和尖叫声中,三个人朝朱丽叶卧室的方向走得没影儿了。

  莉莲返回后,西莉亚说,“刚才的一切使我想起一件事。不久以后,我在新岗位上可能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萨姆,看来我又怀小孩了。”

  “今天是宣布好消息的晚上,”莉莲说。“幸而还剩下一些酒,我们还可以为西莉亚有喜再干上一杯。”西莉亚认为,这位妇女的声音略带妒意。

  八

  过完了一九六○年剩下的日子,进入了一九六一年,这期间西莉亚埋头工作,教给费尔丁-罗思的推销人员如何推销新药。

  她的新上司,推销业务训练部主任特迪·厄普肖,本是从堪萨斯城来的分支机构经理。介绍他们俩见面时,西莉亚一眼就认出他来。在沃尔多夫饭店的销售工作会议上,她就要被撵出会场时,许多同情她的面孔中就有他这张脸。

  厄普肖约四十七八岁,是一个身材矮小、说话很快、精力充沛的人,从事工作以来,一直都在卖药。他有使不完的劲儿,总是匆匆忙忙地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和别人交谈时,圆滚滚的脑袋频频点着,就像一个不断弹跳着的球。在提拔到管理部门以前,厄普肖一直是公司里最有成绩的优秀推销员。他向西莉亚吐露,至今他还怀念当推销员时到处跑的那段生活。他把它描绘成“像自然呼吸”一样轻松愉快。他还说,“干推销新药这一行,你没有必要去以次充好,因为大多数医生对药物几乎一窍不通,只要你对他们以诚相见,取得他们的信任以后,你要做什么样的生意都行。只不过还要记住一件事:你要把医生们奉若神明。他们都指望着这样。”

  一天夜晚,西莉亚在床上对安德鲁谈起“奉若神明”这事时,他笑着说,“你这上司真机灵。要记住,在家里也要把本医生‘奉若神明’。”她扔一个枕头打他,两人就扭在一起打着玩。打来打去又分不开了,后来,安德鲁揉着西莉亚刚刚看得出怀孕的腹部说,“当心这个小家伙,记住,只要有他在你肚子里——任何药都不许你沾边儿!”

  他在她怀莉萨时也曾这样警告过,西莉亚说,“你对这一点倒是很坚持的。”

  “当然。”安德鲁打着呵欠说,“现在让本神明医生睡一会儿吧。”

  另一次特迪·厄普肖和西莉亚谈话时,他把“不讲道德的卖药”说成是“显然愚蠢透顶却并不必要”。不过他还是承认,在制药业内,这种卖药方式多得很。“不要以为你和我将能制止新药推销员说假话,即使在费尔丁-

  罗思这也办不到。我们不那样做。我们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指出,新药推销员不说假话更出色。”

  厄普肖同意西莉亚需要训练推销人员的看法。他本人几乎根本没受过训练,他的科学知识——她发现相当丰富——都是自己多年来坚持自学积累起来的。

  他们两人相处得很好,很快就搞出了分工的办法。西莉亚写出训练方案,这是厄普肖不喜欢的任务;但他把训练方案付诸实施,这是他乐意干的。

  西莉亚的革新措施之一就是她用活报剧的形式来训练推销员。上课时,一人作为费尔丁-罗思推销某种药物的新药推销员,另一人作为医生,专问一些难以回答、有时甚至咄咄逼人的问题。通常由特迪、西莉亚或训练部其他职员来扮演医生的角色。偶尔为了更逼真一些,安德鲁予以帮助,动员一个真正的医生前来。上这种课非常受欢迎,参加者和旁观者都喜欢。

  所有费尔丁-罗思新雇来的新药推销员都要受训五个星期,老推销员则一小批一小批地到总公司来轮训十天。使人人都吃惊的是,那些老手不仅配合得好,学习还很认真。西莉亚也定期给他们讲课,很受欢迎。她发现那些参加过沃尔多夫饭店销售工作会议的推销员背地里称她为“圣女贞德(法国十五世纪女民族英雄,后被诬为“女巫”,判处火刑。译者注)”。一个人解释说,因为“乔丹没有由于异端邪说被烧死,她变得非常亲近了”。

  西莉亚想起销售工作会议,就感到自己走运,真是差一点就把前途毁了。

  偶尔她还自忖:如果萨姆·霍索恩不出来说话,不替她辩护,如果她被撵出了会场,接着又失去工作,她会为自己的做法后悔吗?她希望自己不至于后悔。她还希望,不管前面还会有什么艰难险阻,将来她还要照样坚韧不拔。

  当然,她对现在的结果很满意。

  西莉亚在她新的工作中,见到萨姆·霍索恩的次数非常多。因为,尽管有特迪·厄普肖向他正式汇报,萨姆本人对训练方案很感兴趣,而且他也知道西莉亚在这方面的贡献。

  西莉亚和研究部主任文森特·洛德博士的关系就不那么融洽了。由于销售训练在信息方面需要科学知识,西莉亚经常要到研究部去求教,对此洛德博士直言不讳地说,这是强行占用他的时间。但他又不肯把这项任务委托别人代理。在一次很难堪的场合,洛德对西莉亚说,“也许你骗得过坎珀唐先生和其他人,让你建立自己的小小王国,但你休想骗我。”

  她竭力保持冷静,回答说,“那不是我的‘王国’,我是副主任,不是主任。难道你宁愿让不科学的信息传到医生们那里,像往常一样吗?”

  “不管和往常一样还是有所改变,”洛德博士瞪着眼说,“我怀疑你是否弄得清有什么区别。”

  当她把这场谈话向厄普肖汇报时,他耸耸肩说道,“文森特·洛德是第一流的刺儿头,不过他这个刺儿头精通业务。你要我告诉萨姆,让他在屁股上挨一脚吗?”

  “不用,”她倔强地说。“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她的办法是记住更多的侮辱她的话,同时了解文森特·洛德的能力,在了解的过程中,她终于尊重洛德的能力了。尽管比西莉亚只大七岁——他三十六岁——他的资历给人深刻印象,其中包括:以优等成绩获威斯康星大学理学士学位,从伊利诺伊大学获化学博士学位,而且还是很多有名的学术机构的成员。在伊州大学任助理教授期间,文森特·洛德发表了一些论文。他的论文叙述他自己的重要发现,其中有关口服避孕药的一篇导致了对该药的改进。西莉亚了解到,大家都期待的是,洛德博士终将研制出一种重要的新药,从而取得重大的突破。

  但是在人生旅途上,文森特·洛德从来没学会做一个招人喜欢的人。西莉亚想,或许这就是他一直打光棍的原因,尽管用一种质朴、苦行僧的观点来看,他在外表上还是很吸引人的。

  一天,西莉亚试着改善一下关系,建议他们互相只叫名字,公司里这样称呼很普通。他冷漠地建议说,“乔丹太太,时刻记住我们之间地位不同,这对我们两人更有利些。”

  西莉亚继续感受到两年半以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产生的对立,这种对立将永远存在于他们的关系之中。尽管这样,由于西莉亚的韧劲,研究部对销售训练工作还是有很大的贡献。

  并不是说要提高新药推销质量的计划完全成功或是完全实现了。不是的。西莉亚曾经要求建立一个报告制度,通过机密调查表抽查新药推销员的表现。机密调查表邮寄给那些新药推销员走访过的医生。这项建议一直送到公司最高领导人那里,但被否定了。

  西莉亚后来要求,医生们主动写来抱怨新药推销人员的信都到销售工作训练部存档。根据自己的接触,她知道有这样的信寄来,但公司里没有人说见到过这些信,恐怕都已湮没在档案里了,而改进措施即使有的话,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搞的。这第二个要求,也被回绝了。

  特迪·厄普肖曾耐心地向西莉亚解释,“有一些事情掌权的人就是不想知道。你改变了一点点,因为,当你在销售人员的盛会上站出来把事情讲明白,后来萨姆又救了你的时候,事情再也藏不住了。而老板们得充分利用他们盘子里的现成东西。不要逼得太紧,不要期望过高。”

  这些话听起来和萨姆·霍索恩讲过的话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沃尔多夫饭店发言以前,萨姆也这样劝过她。西莉亚回嘴说,“总有一天政府会插进来吩咐我们该怎么做的。”

  “你早就说过这话了,”厄普肖承认道,“而且可能你是对的。也可能那是唯一的办法。”

  这事他们不再往下谈了。

  药物和制药企业的事,别的地方也有一些人在动脑筋。

  一九六○这一年大部分时间,几乎每天都有关于药物买卖的消息——多半是不利于制药企业的。由参议员凯弗维尔主持的参议院听证会接二连三地开,这对记者们说来简直就像找到了金矿,而对费尔丁-罗思这样的公司说来则是意外的痛苦。使一方得益、一方受难的部分根由,出于这位参议员及其班子的巧妙安排。

  和所有类似的国会听证会一样,听证会的重点大多放在政治上,会前就做好带有偏见的结论。正如华盛顿记者道格拉斯·凯特所写的,“他们……

  从先入之见出发,得出预定的结论。”而对埃斯蒂斯·凯弗维尔及其助手们说来,他们还经常想在报纸的大标题中出现;于是,报纸上的新闻就是一边倒的。这参议员不愧是位大师。他提出耸人听闻的指责时,总在记者们必需离开会场去发稿的时候——晚报是上午十一点半以前,日报是下午四点半以前。这样的结果就是:听证会上有人反驳参议员时,已无记者在场。

  尽管有失公正,也还是揭露出一些不体面的真实情况。如:药物要价过高;不合法地勾结起来哄抬药价;与政府订合同供应药物时在要价上搞违法活动;对内科医生搞欺骗宣传,包括对药物的危险副作用轻描淡写或根本不提;医药公司打进食品药物管理局内部,该局一个高级官员接受一家医药公司的酬金达二十八万七千美元。

  报纸的大标题尽管有时不太公正,却集中攻击下面一些弊病。

  参议员们发现,药物毛利为1,118%

  ——华盛顿明星晚报

  参议院调查组引证,药物毛利最高者达7,079%

  ——纽约时报

  谨防危险药物

  ——迈阿密先驱报

  镇静药谋取暴利被查出在美国购买氯丙嗪比在巴黎购买贵6倍

  ——纽约时报

  证明材料揭露,由外国研制成功的药物在那些国家的价格比在美国的便宜得多。材料指出,这是很不合理的,因为供应这些药物的美国医药公司并未在研制上有过什么花销。

  例如,在法国药房买五十片氯丙嗪只需花五角一分,而在美国需花三元零三分。同样,欧洲研制成功的利血平,在美国的价格也比在欧洲的价格贵三倍。

  另一奇怪的对比是:美国制造的青霉素在墨西哥的卖价为国内零售价的三分之二。有人认为,这些药物及其他药物价格在美国偏高,是各厂商违法地通同作弊造成的。

  据说对畅销食品的检查比对药物的检查严格

  ——洛杉矶时报

  食品药物局官员的讲话居然由广告人员编写医药公司广告写进讲话稿

  ——纽约时报

  证明材料透露,食品药物局的一位处长在国际抗生素讨论会上的发言稿事前曾送到菲泽尔医药公司去征求同意。该公司的广告撰写人,把发言稿改写一番,靠推论的办法加进了一段话,吹捧菲泽尔公司的产品西格马霉素。

  事后菲泽尔公司买下复印的发言稿两万六千份,把它作为食品药物局的批准书使用。

  报纸上令人不愉快的大标题持续着,有时一连好些天登载。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大大小小的城市都这样;电视台、电台也播出这些新闻。

  总而言之,西莉亚在十二月里向安德鲁谈自己的看法时说,“对于我干活的地方来说,这一年,没什么可夸口的。”

  此时,西莉亚由于在十月下旬生下第二个孩子没有上班。这第二个孩子的出生时间和西莉亚的计划又完全一致,而且和安德鲁曾经坚信不疑的一样,果然是个男孩。他们给他取名布鲁斯。

  几个月以前,由于来了个年轻的英国妇女温妮·奥古斯特,他们两人的生活就轻松多了。温妮现在住在他们家,他俩外出时,由她照料孩子们。安德鲁是通过在医药杂志上登了广告的介绍所找到她的。她十九岁,原先在伦敦当过店员。温妮自己解释说,她“是为了想看看你们美国佬是些什么样的人,才到这里来边玩玩边干活的,然后可能南下,去和澳大利亚人一起待上两三年”。她聪明伶俐,讨人喜欢,最使安德鲁高兴的是,每天早上她像闪电一般就弄好了早餐。当他赞扬她这一点时,她说,“在家时给俺妈做早餐,练出来的。”温妮还喜欢小孩,莉萨简直离不开她。安德鲁和西莉亚希望,温妮的澳大利亚之行尽量推迟才好。

  一九六○年接近年尾时,另一件引起西莉亚注意的事发生了。德国药物酞胺哌啶酮——在美国和加拿大叫做反应停——已向食品药物局申请销售执照了。根据制药行业杂志上的消息,由于这药在欧洲一直畅销不衰,获得北美专利权的梅里尔公司对酞胺哌啶酮-反应停准备大张旗鼓地干一场,相信它定能成为最畅销的药物之一。梅里尔公司正在催促食品药物局尽快批准。与此同时,该药的样品——名义上是“作调查用”,而事实上毫无限制——已经由梅里尔公司的新药推销员迫不及待地供应给一千多名内科医生了。

  这消息使西莉亚回忆起八个月前她和萨姆·霍索恩的一次谈话。那时他告诉她,费尔丁-罗思内部有人埋怨西莉亚,说是由于她建议,酞胺哌啶酮只给老年人试用了,所以后来才放弃这药。她曾有过一闪念:不知现在对她是否还有怨言;后来觉得这问题无关紧要,也就不去想了。

  她在业务上有其他需要关心的事情。

  布鲁斯出生以后,西莉亚返回岗位比生莉萨那次快得多,十二月中旬就回费尔丁-罗思了。理由之一是,这时节销售训练部工作很忙。公司正在扩大,又招了一百多名新药推销员,而且,由于西莉亚的极力主张,还招了女新药推销员——尽管只有六个。促使她决心尽快重新上班还因为,全国都感染了一种激动情绪。十一月里,约翰·F·肯尼迪当选为总统,看来——至少从他那优美的演说辞看来——似乎一个振奋人心的、富于创造精神的新时代已经开始了。

  “我要完全参加进去,”西莉亚向安德鲁吐露。“人们都在谈论‘一个新的开端’、‘正在创造的历史’,还说现在是主管着某些事的年轻人的好时光。我回去上班就意味着把我也包括进去了。”

  “嗯,嗯,”安德鲁漫不经心地应道,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后来,他仿佛察觉到了,加了一句。“我同意。”但是安德鲁的脑子里并没有真正在想西莉亚的进取行动;他在为自己面临的问题想着心事。

  这问题是关于诺亚·汤森大夫的。诺亚是安德鲁年长的搭档,是圣比德医院受人尊敬的内科主任。安德鲁发现诺亚有不光彩和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这些东西使安德鲁对这位前辈能否行医产生了怀疑。

  汤森大夫是个服药上瘾的人。

  九

  诺亚·汤森现年五十八岁,多年以来体现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内科医生必备的一切条件。他医德高尚,到他这里来就诊的人,无论贫富,一视同仁。

  他仪表堂堂;举止文雅、高贵。因而来找汤森大夫诊治的人络绎不绝。病人喜欢他,信赖他;他也值得病人信赖,因为他认真给他们看病。他诊断病情被认为惊人地准确。汤森的妻子希尔达有一次对安德鲁说。“一次聚会上,我站在诺亚身旁,他看着屋子那一头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悄悄对我说,‘那人病已很重了,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另一次他说,‘那边一位妇女,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只能活六个月了。’他从来没说错过。从来没错。”

  汤森的病人也有同样感觉。他们之间交谈汤森对他们病情的诊断如何准确的趣事轶闻时,称汤森为“巫医”。有一个病人甚至从非洲捎回来一个巫医的面具作为礼物,汤森很得意地把它挂在他诊室的墙上。

  安德鲁也很敬重这位老前辈的医术。同时,他们之间逐渐产生了一种真诚而深厚的感情。从安德鲁这一方说来,相当重要的原因是:汤森在一切方面对于这个年轻得多的同事都是慷慨大度的。

  安德鲁敬重诺亚·汤森还出于这样一个事实:诺亚通过系统的阅读,紧跟着医学的发展;对于这一点,和诺亚同龄的内科医生们往往不重视。不过最近几个月来,安德鲁也注意到汤森有时神思恍惚,偶尔说话口齿不清。还有那一年诺亚发生的几次显然异乎寻常的行为。把所有的征兆联系起来看,安德鲁感到忐忑不安。尽管他一直安慰自己说,可能是紧张和疲劳造成的,因为他们两人每天要接诊许多病人,工作量很大,人很辛苦。

  一个月以前,那是在十一月份的一个下午——安德鲁现在记清楚了,从那天以后他就开始进入探索自己灵魂的痛苦时期——忐忑不安、模模糊糊的怀疑已经变成现实。

  那天的经过是这样的:安德鲁想去和汤森商量怎样安排两人的假期。他和汤森大夫总是轮换着互相顶替几天的。在确知汤森诊室里没有病人时,安德鲁轻轻敲了一下门就走了进去。这种做法他们两人已习以为常。

  背对着安德鲁的汤森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匆忙中已来不及将手掌上的一把药片和胶囊藏起来。如果不是这位前辈紧接着的行为,安德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汤森窘得脸通红,后来又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将一把药往嘴里一塞,用一杯水把药送进肚里。

  安德鲁见到的情景意味着什么,对此汤森无法忽视,不过他力图把这说成是小事一桩。“这下子我给炉膛里添燃料时给你抓住了……我承认有时我吃一些——你知道,近来工作压力太大……但我决不会忘乎所以……我是一个老资格的医生,小伙子——我懂得很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真糟糕,被你看见了。”汤森哈哈一笑,但这笑声听起来是假笑。“所以,你别担心,安德鲁——我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不吃的。”

  汤森的解释没使安德鲁信服,更不叫人信服的是他说话时口齿不清。这意味着诺亚·汤森刚才咽下的药并不是当天的第一次。

  安德鲁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吃的是些什么药?”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又是一阵假笑。“哦,只不过是几片右旋苯异丙胺,几粒帕可丹,为了增加点味道还添了一点点达尔丰……安德鲁,这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接着,有点儿像要吵架似地说,“跟你说过了,我是有控制地吃的。现在,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安德鲁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提了提安排休假的事——这件事现在看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迅即把需要定下来的事谈妥,就尽快地离开了诺亚的诊室。他需要独自思索。

  安德鲁对他的前辈随意咽下那一大把混杂的麻醉剂感到震惊,药片和胶囊加起来总有十三四粒吧。据诺亚自己讲,这些药是兴奋剂和镇静剂——这两种药互相起反应,任何一个称职的医生都不会在一张处方上同时开这两类药。尽管安德鲁对吸毒问题不是专家,他却很清楚:凭大剂量服用麻醉剂和服用时的随便态度,可以判断一个人的药瘾已相当深。而乱吃凭处方才供应的兴奋剂和镇静剂——诺亚刚才显然就是乱吃的——对人造成的危险和伤害,并不亚于街头违法出售的毒品。

  下一步怎么办呢?安德鲁决定,立即着手调查,把事情弄得清楚一些。

  随后的两个星期,他利用所有可能节省下来的时间,跑一些备有医药参考资料的图书馆。圣比德医院有一个小型的;安德鲁知道纽瓦克还有一个这样的图书馆。在这两个图书馆中,凡有关内科医生变成服药上瘾者的报告都已分类编目,查找方便。在阅读这些资料时,他感到第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这是个很普通、很普遍的问题。据美国医药协会估计:所有内科医生中,约有百分之五的人因滥用麻醉剂,酒精中毒或其他有关缘故而“受害”。安德鲁推断,如果美国医药协会已承认这个惊人的数字,那么真正的数字肯定更高。其他报告似乎和他的想法一致。大多数报告估计为百分之十,有几个报告估计为百分之十五。

  所有写调查报告的人有一个结论相同:医生们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原因在于他们过于自信。他们自恃有专门知识,因此在用麻醉剂时不需防备有上瘾的危险,可是他们几乎总是错了。诺亚·汤森说过,“……我决不会忘乎所以……我懂得很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我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不吃的……”安德鲁读资料时,觉得诺亚的这几句话可悲地印证了上述论断。

  报告还指出,医生们都是“成功的瘾君子”,长久服用麻醉剂而无人察觉,因为他们弄这种东西毫不费事。安德鲁对这一点知道得多么清楚呀!他曾和西莉亚交谈过下述事实:内科医生可以免费得到任何药品,事实上毫无量的限制,只要向有关公司派来的新药推销员索取就行。

  安德鲁设法检查了诺亚·汤森诊室内的药柜——这样做时他有点儿羞愧,但在思想上又认为此举有理,非这样做不可。趁汤森到医院去大查房,安德鲁做了这项检查。

  药柜本该是锁着的,可是并没有锁。里面满满登登,堆得高高的全是各厂家一盒一盒、一瓶一瓶的药,包括大量的麻醉剂。汤森曾提到过的几种给安德鲁认了出来。

  安德鲁自己的诊室也有一些药物,是他处方常用药物的样品;有时病人经济较困难,他就送给他们一点儿。可是比起这里的藏药量来,他的那点儿样品药简直算不了什么。为了安全起见,安德鲁从来不让麻醉剂积得太多。

  他惊奇得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诺亚怎能这样粗心大意?他怎么会瞒住别人这么久?他怎样吃他的那些药,又是怎样控制得住的?看来都难以解答。

  还有别的事使他震惊。通过调查,他发现并没一个全盘的计划去帮助那些因过量服药而上瘾的医生,或去保护这些医生的病人。医学界对这问题尽可能视而不见;没法这样做时,就严守秘密或互相抱团不说把事情掩盖住。

  看来,没有一个医生告发另一个医生服药成瘾。内科医生因是瘾君子而被吊销行医执照的例子,安德鲁在资料中一个也没找到。

  但是这问题依然使安德鲁忧心忡忡:诺亚·汤森的病人怎么办呢?由于他俩在一个诊所,有时互相顶替,诺亚的病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是他的病人呀!这些病人现在是否面临危险呢?汤森看来一切正常,就安德鲁所知,截至目前为止还没出过医疗错误,但这情况能持久下去吗?靠得住吗?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因麻醉剂之故,他开错了处方,或是看不到他本该察觉的重要征候呢?还有,作为圣比德医院内科主任,这一更重大的责任他又怎么承担呢?

  安德鲁越想下去,问题就越复杂,越难以解答。

  最后他向西莉亚吐露心事了。

  那是圣诞节前几天的一个傍晚。西莉亚和安德鲁在家里,莉萨兴奋地当下手,一起装饰完了一棵圣诞树。这是莉萨第一次懂得“幸旦结”,三个人都为刚才这番合作高兴。后来,女儿既兴奋又疲劳都快要睡着了,安德鲁轻轻地抱她去睡觉。随后他又在女儿卧室旁布鲁斯的房间里停留了一会儿,小毛头在有围栏的床上睡得正香。

  安德鲁回到起居室的时候,西莉亚已经兑好了加汽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今天我汽水兑得很少,”说着,她把杯子递了过去。“我想你需要喝烈一点的。”

  他带着疑问的表情看她,她又说,“莉萨今晚对你有好处;几个星期以来只有今天你轻松一些。可是你还在烦恼,对吗?”

  他吃惊地问道,“我的烦恼那样明显吗?”

  “亲爱的,我们结婚已经四年啦!”

  他动情地说,“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安德鲁喝酒时,端详着圣诞树,而西莉亚等着他说下去,也不开口。沉默一会儿后他说,“既然我的烦恼已这样明显,你怎么不问问我出了什么岔子?”

  “我知道到时候你会和我谈的。”西莉亚呷了一口她为自己调的加柠檬汁的鸡尾酒。“你想告诉我吗?现在吗?”

  “对,”他慢吞吞地说。“我想现在就告诉你。”

  “天哪!”安德鲁讲完后,西莉亚低声说道,“哦,天哪!”

  “你瞧,”他对她说,“如果我的笑声少了,也是有充分理由的。”

  她走过去,两臂搂住他,脸贴着脸,搂得紧紧的。“亲爱的,你真可怜,真可怜。你背的包袱有多重呀!我一点儿也没想到。我多么为你难受呀。”

  “说得更确切些——该为诺亚难受。”

  “我是为他难受,我真的为他难受。但我是个女人,安德鲁,而你对我说来最为重要。我不能,我不愿意看着你这样下去。”

  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就告诉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该怎么办。”西莉亚松开手,面对着他说。“安德鲁,你必须把这事告诉人家。你必须告诉别人,不单是告诉我。”

  “举个例子吧,告诉谁呢?”

  “那还不明摆着吗?找医院里的人,找一个有权可以采取措施,也可以帮诺亚一把的人。”

  “西莉亚,我不能。如果我找了,人家就会议论,就会把事情公开化……

  诺亚就会蒙受耻辱。他的内科主任将被撤掉,天知道会不会吊销他行医的执照,无论降职或是吊销执照都会把他毁了。我不能,我就是不能这样做。”

  “那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他愁眉苦脸地说,“但愿我有办法。”

  “我要帮你忙,”西莉亚说。“真的,而且我有个主意。”

  “但愿比刚才那个主意好些。”

  “我看很难说刚才那主意不好。不过如果你不愿意明确地谈出诺亚·汤森来,何妨抽象地和旁人谈谈。探探旁人的态度。一般地谈谈这个问题,看看医院里旁人对此是怎样看待的。”

  “你心目中有什么可谈的人吗?”

  “就和院长谈怎样?”

  “伦纳德·斯威廷?我没把握。”安德鲁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沉思默想着,随后在圣诞树旁停下来。“好吧,这至少是一个主意。谢谢你。我再想想。”

  “我相信你和西莉亚圣诞节过得很愉快,”伦纳德·斯威廷说。

  “是的,”安德鲁回答说,“我们过得很好。”

  他们坐在院长办公室里,门是关着的。斯威廷坐在办公桌后面,安德鲁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院长过去是个律师,身材瘦长,本可去打篮球,可是他却有一个古怪的业余爱好,钉马掌,为此他得过好几次冠军。有时,他说得冠军要比说服医生们同意一件事容易些。他二十多岁改行到医院来工作,现在已四十七八了,对于医务似乎和许多内科医生一样懂行。四年以前,安德鲁和伦纳德·斯威廷都卷入罗特洛霉素一事之中,两人是从那以后熟悉起来的。总的说来,安德鲁很尊敬他。

  院长的眉毛又浓又密,随着他说话,眉毛就像两把刷子似的上上下下动个不停。此刻斯威廷轻快地说话时,那两把刷子又动开了,“你说你有个难题,安德鲁,是个需要听听意见的问题。”

  “事实上,是我在佛罗里达州一个当医生的朋友有件为难的事。”安德鲁在撒谎。“他在那边一家医院里工作,发现了一件不知如何处理的事。我朋友叫我问问,我们这里对这类情况可能如何处理。”

  “什么样的情况?”

  “和服药上瘾有关系。”安德鲁概述了一个根据其真实情况虚构的类似情况,同时注意使对照不太明显。

  在讲述的过程中,他注意到斯威廷警惕的眼神,刚才的友好情意逐渐消失。院长的浓眉皱得紧紧的。听完以后这院长干脆站起身来。

  “安德鲁,我这里的麻烦事儿够多的了,哪里顾得上人家医院里的事情。

  不过,我的建议是,告诉你朋友,要非常、非常谨慎。他的处境很危险,特别是他还想揭发那位医生的话。现在,请原谅,我……”

  他明白了。安德鲁忽然凭直觉感到,斯威廷明确无误地明白了他讲的事,知道讲的是谁。什么佛罗里达朋友的花招,一分钟也没骗过斯威廷。安德鲁想,天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知道得比我早。而院长不想过问。眼下显然他最需要的就是,让安德鲁离开他的办公室。

  还有呢。如果斯威廷知道,那么医院里其他人一定也知道。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意味着内科医生们一定知道,而他们中的有些人的资历比安德鲁深得多。而他们也全都不闻不问。

  安德鲁站起身要走了,觉得自己太天真愚蠢。斯威廷送他到门口,又表示友好了,胳臂搭在年轻医生的肩上。

  “很抱歉这样催你走,但我马上要接待来访的贵客,是医院的一些大施主,我们指望他们给我们好几百万元哩!你知道,我们非常需要一大笔钱。

  顺便说一句,你的头儿也要来的。诺亚在给我们医院筹集资金上帮了大忙。

  他似乎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喜欢他。有时我在想,要是缺了我们的汤森大夫,这个医院怎么能办得下去。”

  原来是这样。他的信息非常明确,毫不含糊:不用管诺亚·汤森。由于诺亚交游广阔,有许多阔朋友,他对圣比德医院非常有用,不能让丑闻来打搅。咱们把这事遮盖起来吧,小伙子;说不定我们装作没有这件事,它也就不存在了。

  当然,如果安德鲁试图把斯威廷刚传递的意思复述一遍,这位院长就会否认发生过这样的谈话,要不就说,安德鲁误会了他的意思。

  最后,在同一天的晚些时候,安德鲁决定,他只能和大家的做法一样—

  —什么也不做。不过他也下定决心,今后他要尽可能地密切注视他那位前辈,努力使诺亚的行医及其病人不致受损。

  安德鲁把事情的经过和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西莉亚。她带着异样的神情看着他。“这是你做的决定,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尽管如此,没准儿你将来要后悔的。”

  十

  文森特·洛德博士是费尔丁-罗思医药公司的研究部主任。他性格复杂,刻薄的人可能要说他的性格“一片混乱”。一个也是搞科研的同事讽刺地评论说,“文森特为人行事就好像他的心思给装在离心机里转着,自己也不知道它将甩向何方,或者说不知道希望它甩向何方。”

  居然有这样的评价,这本身就很荒谬。只有三十六岁,相对说来比较年轻,洛德博士已经达到许多人梦寐以求、却只有很少人达到的成功阶段。惟其因为是个阶段,或看来像是个阶段,使他老是发愁和纳闷:他怎么达到这一步的;还有没有什么重要东西他没有得到。

  关于洛德博士还可以说的是:即使他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失意的事情,他自己可以杜撰出来。换句话说:他的失意事大多出自他的错觉而并非出于事实。

  他的失意事之一是:他认为,在高等院校和科技界,他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因为那里的势利眼瞧不起制药公司的科学家,通常把他们列为第二流人物,当然,这种看法往往是不正确的。

  但三年以前,洛德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从伊利诺伊大学助理教授的岗位转到制药工业,转到费尔丁-罗思来。不过,他作出这抉择的重要原因是他当时的不满和愤怒——都是针对那所大学的——他的愤怒甚至延续到如今,并成为不断咬啮他心灵的一种痛苦。

  在痛苦中他有时问自己:他离开学术界是否太仓促而不明智?如果他留在那里,或是退一步,转到另一所大学去,是否会已经成为国际上知名的科学家,比现在受人尊重些呢?

  他的事还得从六年前的一九五四年谈起。

  那时,伊州大学的研究生洛德获得有机化学博士学位,成了“洛德博士”。

  这个博士学位是很不错的。因为坐落在香潘-乌尔巴纳的伊州大学化学院享有世界声誉,而洛德已证明自己是那里的优秀学生。

  他的外表就有学者气派。轮廓分明的瘦削脸上神情敏感,看上去颇令人愉快。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是他难得一笑,却往往愁眉紧锁。或许由于多年的紧张读书,他的视力不好,戴着一副无边眼镜,透过它,洛德最有特征的深绿色眼珠往外看着,那眼光总是疑神疑鬼地在提防着什么。他个子瘦长,瘦是因为对食物毫无兴趣。他认为一日三餐浪费时间,只是由于身体需要才吃东西。与敏感的男人合得来的女人觉得文森特·洛德有吸引力。而男人似乎分成两类,有的人喜欢他,有的人讨厌他。

  他专长的是类固醇领域,这包括男性和女性的荷尔蒙——睾丸激素、雌性激素、孕激素——这些激索影响生育能力、性机能以及节育。在五十年代刚刚采用避孕丸的那几年里,类固醇的问题引起科学界和商业界的广泛兴趣。

  获得博士学位之后,既然在合成类固醇的工作方面颇有成效,那么洛德博士再搞两年博士后的研究,看来是顺理成章的,而且仍在伊州大学。

  伊州大学抱合作态度,很快从一个政府机构得到了“博士后”研究的资助。这两年在不断有科学成就的顺境中度过,只是稍稍有一些个人烦恼。这些烦恼来自洛德的习惯,一种近乎鬼迷心窍的习惯,经常在回顾中问自己:

  我做对了吗?

  他盘算着:他留在伊大“内部”是否做错了呢?是否他应该脱离伊大到欧洲去呢?欧洲是否会提供更全面的教育呢?这些疑问——大多数是不必要的——却不断地增加着。这些疑问使他抑郁寡欢、脾气暴躁。这样的性格不会改变,从而使他失去朋友。

  然而,他对自己的工作和价值又评价甚高,这看法完全是有道理的——这是洛德这个自相矛盾的多棱镜的另一面。因此,两年“博士后”的研究工作完毕,伊利诺伊大学请他当助理教授时,他并不惊奇地接受下来,又一次地留在“内部”了。随着时间过去,他又一次地嘀咕着这一决定是否正确,重新让早先那些疑问折磨自己。

  一位能看透文森特·洛德思想的天使可能也会发问——为什么呢?

  在洛德当助理教授期间,他作为类固醇专家的名声响了起来,而且远达伊州大学之外。在四年多一点的时间里,他发表了十五篇科学论文,有几篇发表在很有声望的刊物上,比如《美国化学学会杂志》,《生物化学杂志》等。就他在大学里等级不高的职称而论,这是辉煌的成绩。

  正是这一点激怒了洛德博士,而且他的愤怒日益加剧。

  在神秘的学术和科学界,晋升快的极为少见,差不多总是慢得难熬。洛德再晋升一步该是副教授。有了这一职称就等于戴上了桂冠,或者等于终身有了经济保障,随便你从哪方面看都行。副教授又是一块招牌,它说,你成功了。你是学术界精英中之一员。你有了别人夺不走的东西,你可以自由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上面只能有限地干预一下。你成功了。

  洛德非常需要这晋升。他现在就需要。他不想再等剩下的两年时间,而这时间就像学术界的磨坊推磨一样,在正常情况下他本来只有等待。

  于是,他一面奇怪为什么没有早一些想到这主意,一面决心设法加速自己的晋升。他推想,凭他的经历,这件事轻而易举,只不过走走形式罢了。

  他满怀信心地准备了一份论文提要,给化学院院长挂了个电话,请院长下个星期接见他,会见日期确定以后,他先把论文提要寄去了。

  化学院院长罗伯特·哈里斯是个干瘪而精明的小个子,尽管他的精明之处还包括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经过苏格拉底式提问法(苏格拉底式提问法,指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用巧妙的问题问对方,可以查出真实情况或证明一个论点。译者注)以后做出决断,因为他的工作往往需要这种决断。他基本上是位科学家,仍在一个小小的实验室里不断地动动手,每年还参加几次学术性的会议。然而,他的大部分工作时间,都被化学院的行政事务占去了。

  一九五七年三月的一天上午,哈里斯院长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文森特·洛德博士的论文提要,正猜想着送这份提要来干什么。对于像洛德这样变化无常、难以捉摸的人来说,他的动机可以有十来种。反正马上就会弄清楚的,因为论文提要的主人十五分钟后就要到了。

  把大文件夹里的论文提要仔细看完——这位院长天性认真——并合上以后,他靠在书桌后面的扶手椅上,想着有关文森特·洛德的一些事情以及他本人私下对洛德的直觉。

  这人有潜力发展成为天才。这毫无疑问。即使院长早先不知道这点,他也从新近读到的洛德发表的论文以及有关的评论和赞扬文章里了解到了。在他自己选定的领域里,洛德可能会,或许一定会,攀登上科学技术的高峰。

  科学家也和其他凡人一样,需要一点适当的运气。如果洛德有这运气,他将来会有了不起的发现,会给他本人和伊州大学带来声誉。看来一切都是肯定的,所有的绿灯都亮着。可就是……

  文森特·洛德博士有时使哈里斯院长感到不安。

  倒不是因为洛德表现出神经过敏的脾性;才华出众和神经过敏往往伴随在一起,一前一后地倒也可以接受。无论哪一所大学——想到这里,这位院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都像一口大锅,里面煮的是敌意和忌妒,往往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闹着,手法也惊人地卑劣。

  不,是为别的事,为别的比较严重一点的事——这问题从前提出过,最近又提了出来。这问题就是:在文森特·洛德的思想深处是否有着不诚实的种子,从而在学术上也有弄虚作假的情况?

  将近四年以前,在洛德博士任助理教授的第一年里,他根据一系列的试验结果准备了一篇论文。据他说,这些试验产生了异常的结果。论文即将发表时,伊州大学的一个同事,一个资历比他老的有机化学专家宣称,他重复洛德博士的试验以求获得同样结果时,他没能做到;他试验的结果不同。

  紧接着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表明洛德有错误。这些错误看来是因为误解而无意造成的。洛德的论文重写后发表了。总算没有因而造成科学上的混乱。如果原来论文上的试验结果不修改的话就糟了。

  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洛德博士身上发生的事情偶尔也发生在最杰出的科学家身上。人人都犯错误。不过,一个科学家如果事后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公认为正常和合乎道德的做法是:公开这个错误,修改已发表的文章。

  洛德的情况却不同,不同的地方在于:根据他面对错误时的反应,他的同行们中间有一种直觉,怀疑他本已知道有错误,很可能在论文准备好以后就发现了,只是毫不声张,指望别人不会注意到。

  在校园里,为这种伦理观念和职业道德吵吵嚷嚷了一阵子。后来,随着洛德又有了一系列无懈可击并受到赞扬的发现,那吵吵嚷嚷渐渐平息下去,显然这件事已经给遗忘了。

  哈里斯院长也几乎忘光了。两星期以前他在旧金山参加一个学术性的会议,别人的一席话才使他又记了起来。

  “听着,博比,”一天晚上,身为斯坦福大学教授的老友在同哈里斯对饮时说,“我要是你,我就要对你们那个叫洛德的家伙看着点儿。我们这里有人发现他最近的两篇论文无法照样复制。他的合成没问题,但是我们得不出他声称他所得到的那些惊人的结果。”

  当追问细节时,这位提供消息的人补充说,“我并不是说洛德不诚实,我们大家都知道他不错。但是有些人对他有一种印象,感到他是个急急忙忙的年轻人,或许过于急了。你我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博比——偶尔抄近路,按照自己希望得到的结果去阐述论据,这就意味着在学术上自以为是,而且给学术带来危险。因此我要说的是:为了伊州大学和你自己的利益,看着他点儿!”

  忧心忡忡的哈里斯院长对这劝告点头致谢。

  回到香潘-乌尔巴纳之后,他召见了洛德博士的系主任,把在旧金山听到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然后这位院长问道:文森特·洛德最近那两篇论文怎么回事?

  第二天,系主任又来院长办公室,并带来了答复。不错,洛德博士承认,对他新近发表论文中的结果有争议;他准备重新做试验,如果合适的话,准备发表一个更正。

  从表面上看——冠冕堂皇。但是,那一席话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别人没有让大家注意这个问题,洛德会采取措施吗?

  此刻,两个星期以后,哈里斯院长又在考虑这问题的时候,秘书通报说,“洛德博士来见你了。”

  十分钟以后,洛德结束他的叙述说,“这就是我的来意。”他隔着办公桌,面朝院长地坐在那里。“你在论文提要中看到我的成绩了,哈里斯院长。

  我相信我的成绩比本校任何其他助理教授的成绩更有积极意义,更给人深刻印象。事实上,别人都还差得远。我刚才也告诉了你,将来我准备干些什么。

  归纳起来就是,我认为加快晋级对我才公平合理,我现在就应当提升。”

  这位院长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眼光越过手指尖审视着洛德博士,颇感兴趣地说,“看来,你从来不为低估你自己的价值而烦恼。”

  “我为什么要烦恼?”回答得又快又干脆,颇缺幽默感。洛德深绿色的眼睛紧紧盯住院长。“我和任何人一样知道自己的成绩。我还知道,这里其他人的成绩比我的要少他妈的许多许多。”

  “如果你不介意,”哈里斯院长自己说话也带点干脆劲儿,“我们还是不谈其他人吧。其他人不是问题。问题是你。”

  洛德的瘦脸气得通红。“我不懂为什么会有问题。整个事情似乎一目了然。我认为我刚才讲清楚了。”

  “不错,你是讲清楚了,相当有说服力。”哈里斯院长决心不要被对方激得失去耐心。洛德谈到的成绩毕竟是事实。他何必假意做作地谦虚一番呢?

  甚至他咄咄逼人这一点也情有可原。许多科学家——身为其中之一的院长理解这一点——就是没有时间在处理事物的细节方面锻炼得圆滑一些。

  那么他是否就应该同意洛德的请求,快快给他晋级呢?不。哈里斯院长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同意。

  “你一定知道,洛德博士,”他指出,“我一个人不能决定有关晋升的问题。作为院长,我必须非常重视院委员会的意见。”

  “这是——”洛德冲口说出这两个字后停住了。

  多可惜呀!院长心想,要是他说出“废话”或是类似的字眼,我就有理由命令他离开我的办公室。但这是正式的谈话,既然他及时地想起而有所收敛,我们也只有这样维持下去。

  “你赞成的提升总是能通过的,”洛德皱着眉头改口说。他恨自己要对院长低声下气,因为他认为院长从前不过是个蹩脚科学家,眼下也只是个推荐论文的可怜人物。很遗憾,这论文推荐者有大学当局作后盾。

  哈里斯院长没有回答。洛德刚才说得对,他赞成的提升能通过,这是事实。但这是因为:只在能确保院委员会通过这一晋升时,他才明确表态。虽然院长在学院全体人员中是领导人,但全院人员作为一个整体比院长有权。

  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深知即使他力主提升洛德,此时此刻也没法使此事获得通过。

  如今,关于洛德那两篇最近的论文,校园里毫无疑问已有流言蜚语。此外,还有职业道德的问题,再加上那件发生在四年前的事——它本来几乎已被人遗忘,但现在又会被人议论了。

  院长自忖,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拖延表态毫无意义。

  “洛德博士,”他平静地说,“现在我不准备推荐你提前晋升。”

  “为什么不?”

  “我认为,你提出的那些理由不足以证明非那样不可。”

  “你把‘非那样不可’解释一下!”这句厉声说出的话像是命令。忍耐是有限度的,院长拿定主意了。他冷冷地回答说,“我想谈话就到此结束,这对我们双方都好。再见!”

  但洛德毫无离去之意。他仍坐在院长书桌对面,怒目圆睁。“我要你重新考虑一下。否则你也许会后悔的。”

  “在哪方面我也许会后悔呢?”

  “我可以决定不在这里工作。”

  哈里斯院长真心实意地说道,“发生那样的事将会使我感到遗憾,洛德博士。你的离去将是一个损失。你给我们大学带来了荣誉,而且我相信,还会继续带来的。另一方面”——院长让自己淡淡一笑——“我相信,即使你走了,这学院将继续存在。”

  洛德离椅而起,气得满脸通红。他一声不吭地大步走出办公室,随手把门砰地带上了。

  院长像过去多少次一样,提醒自己说,他职责的一部分就是心平气和地同那些急躁而有才华的人打交道,他们为人行事往往不可理喻。于是他就回到其他工作上去了。

  洛德博士可不像院长,他忘不掉这件事。他脑子里就像录了音,一遍又一遍地把这次谈话放出来,使他越来越痛苦和愤怒,最后他变得不单是恨哈里斯一个人,而是恨整个大学。

  洛德怀疑——即使这事在会见中没有提到——他最近发表的两篇论文必须做点小修改一事,与他这次被回绝有关。这怀疑更加使他怒不可遏。因为在他看来,这比起他在学术上的总成绩来简直微不足道。不错,他甚至自己也承认,他知道那些错误是怎样产生的。他的确不耐心,过于急切,过于匆忙。在绝对最短暂的一刹那,他让自己对结果所抱的愿望占了上风,放弃了科学的谨慎态度。但从那以后,他发誓再不让任何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这件事已经过去,他即将发表更正材料。因此,有什么必要把这事考虑进去呢?气量狭小!不成大器!

  洛德从来没有想到,批评他的人关心的不是事情本身,包括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关心的是他性格中的某些征兆和信号。既然洛德博士缺乏这方面的推想和理解,他的痛苦愈积愈深。

  因此,三个月后在圣安东尼奥举行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当费尔丁-罗思制药公司的一个代表接近他,并邀请他“过来”——提供职位的婉转用语——他虽没马上同意,但那种反应至少是“也许吧!”

  这种接近方式本身并不奇怪。大医药公司总在注意收罗科技人才,密切注视着大学里科技人员发表的论文。如果论文引起医药公司的兴趣,说不定寄去一封祝贺信。然后,通过一些在介于两者之间的地方召开的学术会议,医药公司的人得以与院校的科学家相遇,而这是良好的接触机会。通过上述所有的方式,而且早在圣安东尼奥会议之前,文森特·洛德这姓名就是医药公司考虑和物色的“目标”。

  接着是更具体的洽谈。费尔丁-罗思需要的是一位在他那专业方面具有极高水平的科学家,由其来领导对于类固醇的研究。从一开始,这公司的几位代表就非常尊敬、重视洛德博士,这态度使洛德非常高兴。他把这看成是一种令人高兴的对比,因为他总觉得在伊大太受怠慢了。

  从科学研究的角度来看,这机会使他颇感兴趣。提供的薪水也使他满意——一年一万四千美元,几乎比他在伊大的收入增加一倍。

  为洛德说句公道话,他对金钱本身的兴趣几乎和他对食物的兴趣一样小。他个人的需求很简单:在大学里的收入从来就没使他感到难以维持生活。

  但是医药公司给的待遇对他又是一种恭维——承认他的价值。

  考虑了两个星期以后,洛德博士接受了公司的职位,他尽可能少地与人告别后,突然离开了伊州大学,于一九五七年九月起在费尔丁-罗思任职。

  差不多就在他刚来公司时,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十一月初,这家公司的研究部主任在看显微镜时忽然人事不省、死于大面积的脑溢血。洛德既合适又现成,也具备一切必需的资格。于是任命他补上了这个空缺。

  如今,三年过去了,洛德博士已牢固地在费尔丁-罗思扎下了根。他继续受到尊重。从来没有人怀疑他的才干。他卓有成效地管理着研究部,外来的干预减少到最低限度。尽管洛德由于性格关系有个人烦恼,他和研究部的人相处得却不错。同样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研究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

  换了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都会心满意足。但洛德可不同,他永远有那种回顾往事的并发症:对于早已作出的决定疑疑惑惑地进行自我反省。对伊州大学不肯晋升他为副教授一事依旧耿耿于怀,其愤怒和痛苦的程度并不稍减。就是在目前他也有烦恼,起码他认为有。他怀疑研究部以外的本公司人员。是否有人在暗中跟他过不去呢?有那么几个人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其中之一就是那雄心勃勃的女人。西莉亚·乔丹未免太出风头了。他对她的提升感到不快。他把她看成是自己在权势和威望方面的竞争对手。

  他希望,总存在这么一个可能性:乔丹那娼妇由于做事过了头而倒台,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惜,就洛德博士而论,这事还不可能马上实现。

  当然,这类事情将无关紧要,甚至过去伊州大学的侮辱也将算不了什么。

  只要那件现在看来已有苗头的事一发生,那么就没有人能在权势和受人尊敬方面接近文森特·洛德的水平。

  像大多数科学家一样,对未知世界进行探索的愿望鼓舞着洛德。也像其他科学家一样,他早就梦想单枪匹马地取得重大突破,他的发现要引人注目地把知识领域的边界往前推进,要使他的姓名永垂青史。

  这样的梦想现在看来可以实现了。

  在费尔丁-罗思,他根据自知非常精彩的构想,连续不断地苦干了三年,现在一种化合物终于快要研制成功了,它将是了不起的新药。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至少还需要两年时间的研究和在动物身上做试验。但是研究的初步阶段是成功的,下一步,再下一步,所有十字路口的路标都很鲜明。洛德凭他的知识、经验、科学直觉,能把这些路标看得清清楚楚。

  当然,新药一旦上市将会给费尔丁-罗思带来意想不到的财富。但这不重要。重要的一点在于:新药与文森特·洛德博士获得世界性声誉有何关联。

  他只是再需要一点点时间。

  那时他就要给他们瞧瞧。老天作证,他要给他们所有的人瞧瞧!

  一一

  酞胺哌啶酮事发!

  正如西莉亚很久以后说的,“尽管那时我们当中没有人意识到,但在酞胺哌啶酮事件众所周知以后,制药行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和从前完全一样了。”

  事态开始时发展缓慢。只有个别地方注意到这事,而且——在起初有牵连人物的心目中——没有将这事和药联系起来。

  一九六一年四月间,联邦德国的内科医生因出现一种海豹肢的症状而大为震惊。这是一种罕见的现象:婴儿一出生就是可悲的畸形儿,没有双臂或双腿,只有小小的、毫无用处的、像海豹一样的一对鳍状肢。据报,头一年有两例这样的畸形儿——即使两例也是前所未有的数字,因为正如一个研究人员说的,“长两个头的婴儿倒还常见一些。”如今,海豹肢婴儿突然出现了好几十个。

  有的母亲,当人们给她们看她们生下的这些畸形儿时,由于吃惊和绝望而大声尖叫。有的母亲哭了,因为正如一个母亲说的,她们知道,“我的儿子将永远不能自己把食物送到嘴里,不能自己洗澡,不能解决自己基本的卫生问题,不能开门,不能把妇女搂在怀里,甚至不能写下他自己的姓名。”

  在这些母亲中,有几个自杀了,更多的人则需要精神病医生的诊治。一个本来笃信宗教的父亲诅咒上帝。“我要在他身上啐唾沫和拉屎!”接着他又纠正自己的话。“根本就没有上帝。怎么可能有呢?”

  而且,海豹肢畸形儿的出现原因一直没查清(据解释,海豹肢[phocomelia]这个词来自希腊文——phokc意为“海豹”,melos意为“肢体”)。有的研究文章说,可能是原子弹的放射性微粒回降造成的。也有人说,是一种病毒在作怪。

  许多婴儿除了缺胳臂少腿以外,还有其他缺陷:没有耳朵或是耳朵畸形,心脏、肠子或其他器官不完整或是功能不正常。有的婴儿死去了——被称为是“幸运儿”。

  接着,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两位互不相识的医生——一位是联邦德国的儿科医生,一位是澳大利亚的产科医生——不谋而合地把海豹肢畸形儿与酞胺哌啶酮这一药物联系起来。然后,很快就证明,这种畸形儿的出生的确是酞胺哌啶酮造成的。

  澳大利亚政府反应迅速,在上述联系公布出来的当月就禁止出售酞胺哌啶酮。联邦德国和英国禁用此药是在一个月以后,也就是在十二月份。但在美国,又过了两个月,直到一九六二年二月,食品药物局才驳回酞胺哌啶酮-

  反应停的申请。加拿大则莫名其妙地竟然一直到三月份才禁止出售此药——比澳大利亚停用此药晚了四个月,以致包括孕妇在内的许多人在此期间依然服用了它。

  西莉亚和安德鲁注意阅读科学刊物和一般报纸对这惨剧的报道。他们经常议论此事。

  一天晚餐时,西莉亚说,“安德鲁,我真高兴,在怀孕期间你不让我服用任何药品!”几分钟以前,她用爱抚和感恩的目光看着他们亲生的两个正常的健康孩子。“我本来可能也会吃酞胺哌啶酮的。听说有些医生的妻子就吃过。”

  安德鲁平静地说,“我自己就有一些反应停。”

  “你有吗?”

  “是一个新药推销员给我的样品。”

  西莉亚吓了一跳,她说,“但你没有用过吧?”

  安德鲁摇摇头。“我倒是想说当时我对这药有怀疑,但这不是真话。我只不过忘记有这药了。”

  “这些样品眼下在什么地方?”

  “今天我才记起放的地方,我全都找出来了,有好几百片哩。在什么文章上我读到过,有二百五十万片以上已分送到美国医生们手中。我把我那几百片都扔在抽水马桶里冲走了。”

  “谢天谢地。”

  “我也要这么说。”

  随后的几个月,不断有关于酞胺哌啶酮的新消息传来。据估计,在二十个国家里有两万名这样的畸形儿,尽管确切数字永远不可能知道。

  在美国,海豹肢畸形儿的出生数字很低——大约十八九个——因为从来没有批准该药供人普遍使用。如果批准过,美国缺胳臂少腿的畸形儿很可能达到一万。

  “我想我们都该感谢那位叫凯尔西的妇女,”一九六二年七月的一个星期天,安德鲁对西莉亚说。这时他在家,在他们俩的小书房里舒舒服服地坐着,他面前摊开着一张报纸。

  “凯尔西”就是弗朗西丝·凯尔西博士,她是食品药物局里主管药物的一个官员,地不理会医药公司的催逼,用官样文章的办法拖延着,因此酞胺哌啶酮-反应停未能在市场上出售。现在,凯尔西博士声称:她一直怀疑这药的安全性是有科学依据的,从而成了全国的英雄人物。肯尼迪总统授予她一枚总统的金质功勋奖章,这是美国公民能获得的最高荣誉奖章。

  “由于结果表明,”西莉亚说,“她所做的事是对的,我同意感谢她。

  但也有人说,她是因为不干事才得到这枚奖章的,她只是迟迟不做决定,这是官僚分子总爱采取的一种保险办法,因此说她现在自称有先见之明与事实不符。同时,也有人担心,肯尼迪所做的事意味着,在将来,如果有其他食品药物局官员也想得一枚勋章,那么真正为人们所需要的好药也将受到拖延而用不上。”

  “你必需了解的是,”安德鲁说,“所有搞政治的人都只管对自己有利、不顾是非。肯尼迪也不例外,凯弗维尔也一样。他们两人都在利用酞胺哌啶酮事件来标榜他们自己。不过,我们还是需要某种新法律。因为不管酞胺哌啶酮还起过什么别的作用,西莉亚,它确确实实说明,你们制药业管不好自己,还说明,制药业中有的厂商已经腐败了。”

  这评语是由一系列的揭露引起的。对酞胺哌啶酮事件有责任的几家医药公司进行调查以后,几乎每天都有一些欺骗、狠毒、贪婪、掩饰、无能等等真相披露出来。

  西莉亚忧伤地承认说,“我但愿能和你辩论。但是任何一个神志正常的人都不能这样做。”

  令人惊异的是,虽然事先还有过政治花招,一些好的法案还是出现了,而且于一九六二年十月经肯尼迪总统签字后成为法律。尽管新法律远非完美,有些条款后来还使一些非常有用的新药不能到达急需使用者之手,但它总算给消费者提供了“酞前”没有的防护措施。“酞胺哌啶酮以前”的时代,后来就被制药界的人简称为“酞前”。

  也是在十月份,消息传到西莉亚那里,费尔丁-罗思的总经理兼总裁伊莱·坎珀唐已经病了好几个月,就要死了。因为他得了癌症。

  西莉亚听到这消息还没几天,霍索恩就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伊莱传来口信,他想见一见你。他已经被人从医院接回家中。我已安排好,明天派车送你去。”

  他家在莫里斯城西南五英里的肯布尔山湖的湖畔。房子在一条长长车道的尽头,远远望去,根本看不见,因为被树木和浓密的灌木丛遮住了。这房子又大又古老,它正面的砌墙粗石由于日晒雨淋而显得绿莹莹的。从外面看,里面似乎很暗。走进去,果然很暗。

  一位弯腰曲背的老管家把西莉亚领进了屋。他把她带到一间以沉重的古老家具布置起来的华丽客厅里,请她等一会儿。房子很安静,听不见有活动的声音。西莉亚想,这或许是伊莱·坎珀唐一个人生活造成的;她知道他已鳏居多年了。

  几分钟以后,一位穿白制服的护士出现了。她年轻、漂亮、活泼,与周围的一切形成对照。“请你跟我来,乔丹太太。坎珀唐先生正等着你哩!”

  当她们踏着厚地毯,走上弧形的宽大楼梯时,西莉亚问道,“他怎么样了?”

  护士实事求是地说,“非常虚弱,疼得厉害,虽说我们给他用止痛药减轻痛楚。但今天没用。他说他希望保持清醒。”她好奇地打量着西莉亚。“他一直盼望你的到来。”在离楼梯口不远处,护士打开一扇房门,示意西莉亚进去。

  一开始,西莉亚很难认出那四柱大床上用好几个枕头垫起的枯槁人形。

  伊莱·坎珀唐,这位不久前似乎还是力量和权势象征的人,如今却憔悴不堪、满脸病容、虚弱无力——是对从前的他所作的一幅漫画式写照。他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看着西莉亚,想微笑一下的脸都变了形。他说话时声音尖细。“恐怕晚期癌症患者并不好看,乔丹太太。我犹豫过,是否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但是,有些事我想当面对你说。谢谢你到这里来。”

  护士搬来一把椅子后就走了,留下他们两人。于是西莉亚在床前这把椅子上坐下。“我很愿意来,坎珀唐先生。您生病了,我真难过。”

  “比我年长的人大多叫我伊莱。如果你也这样叫我,我会很高兴的。”

  她微笑了。“那么我的名字是西莉亚。”

  “哦,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对我说来很重要,西莉亚。”他抬起无力的手,指了指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那边有本《生活》杂志,还有几张纸。请递给我,好吗?”

  她把杂志和几张纸给他找来了。坎珀唐开始费力地一页一页翻着《生活》,直至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页为止。

  “或许你见过这个吧。”

  “是附有畸形婴儿照片的关于酞胺哌啶酮的文章吗?对,我见过。”

  他摸着其他几张纸。“这是另一些报告和照片,有的还没有公之于众。我一直密切注视着此事。真可怕,不是吗?”

  “是可怕。”

  他们停了一会儿没开口,接着他说,“西莉亚,你知道我要死了吗?”

  她轻柔地回答,“我知道。”

  “我硬是让那些该死的医生们对我说了实话。我至多只有一两个星期好活了;也许只有几天。因此,我要他们把我送回家中。就在这里死。”她正想说话,他用手势止住了。“别,你听我说。”

  他住了口歇一会儿。显然,使劲说了这些话已使他疲劳。他又接下去说。

  “这是自私的,西莉亚。公布这些东西对那些无辜的可怜婴儿没有任何好处。”他的指头碰碰杂志上的照片。“不过我很高兴,在我死的时候,良心上不必为这感到不安。而我能不负疚死去可全因为有了你。”

  她争辩说,“伊莱,我看我是知道你在想什么的,可当我建议……”

  他仿佛没听见似地接下去。“当我们费尔丁-罗思的人有那药时,我们准备大量推销。那时我们相信一定能赚大钱。我们打算广泛地试用,然后迫使食品药物局批准。或许那时它能获准,因为我们的时机不同,可能由另一人审定。这一类事情并不总是符合逻辑的。”

  他又停了下来,以便积聚一点力气,集中一下思想。“你劝我们只在老人身上做试验;因而六十岁以下的人没有试过。而这药在老人身上不起作用。

  我们放弃了。后来我知道有人批评你……但如果后来的事情……像我们开始盘算的那样……那我就有责任了……”他的指头又碰碰杂志上那些照片。“我将带着可怕的沉重负担死去。而现在……”

  西莉亚的眼睛模糊起来。她握着他的手说,“伊莱,请不要激动。”

  他点点头,嘴唇在动。她俯下身凑近一些听他说。“西莉亚,我认为你具备某种东西:一种判断是非的天赋,一种本能。我们这行业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我看不到了……我们公司有些人认为你大有前途。这很好……因此我要劝告你,我最后的劝告……利用你的天赋,西莉亚。相信你自己良好的本能。当你掌权时,要坚定地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不要让风格低的人劝阻你……”

  他的声音听不见了。一阵疼痛扭歪了他的脸。

  西莉亚感觉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去看。那年轻护士已悄悄走进屋里。她把盛有注射器的盘子在床边放了下来,动作麻利迅速。她俯身问病人,“又疼了吧,坎珀唐先生?”他无力地点点头,她就把他睡衣的袖子卷起来,把注射器里的药打进他的胳臂。几乎在这同时,他抽紧的脸松弛了下来,眼睛也闭上了。

  “他现在失去了知觉,乔丹太太,”护士说。“恐怕你逗留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她又一次好奇地看了看西莉亚。“你们谈完了吗?看来这谈话对他很重要。”

  西莉亚把《生活》杂志合上,连同另几张纸一起放回原处。

  “谈完了,”西莉亚说,“我想已经谈完了。”

  不知怎么的——反正不是西莉亚,她守口如瓶——她和伊莱·坎珀唐会见的消息在公司内慢慢传开了。结果她发现别人看她时,既好奇又尊敬,有时还有些害怕。包括西莉亚自己在内,谁也没有那种错觉,认为五年前她对公司提出酞胺哌啶酮的试验范围是出于特殊的洞察力;事实上只是试验未成功而已。但公司所走的路使它避免了灾难性的后果,这毕竟是事实;而西莉亚对走这条路所做的贡献使她有充分理由受人感谢。

  公司的领导人物中只有一个人不承认西莉亚的作用,此人就是研究部主任。尽管他当初极力主张广泛试验酞胺哌啶酮,甚至要把这药交给产科医生让孕妇也试用——这一点西莉亚尤其反对——可现在呢,他绝口不提自己在这方面替该药出的主意。相反地,他还提醒人家:当这药在老人身上试验不灵时,是他做出决定放弃这药的。他的话不假,可是不全面。

  不过,没有多少时间持续地议论下去。坎珀唐的死发生在西莉亚探望他两个星期以后。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八日,许多报纸怀着敬意登载着有关坎珀唐去世的长长讣闻。当然更长的一篇讣告是埃莉诺·罗斯福夫人的,她也在上一天去世了。正如西莉亚对安德鲁所说,“看来,似乎两个历史人物同时去了——一个是大历史人物,另一个是小一些的历史人物,不过我是那小历史中的一部分。”

  费尔丁-罗思总经理的死引起公司内部的一些变动,比如董事会任命了新的总经理,另一些人沿着提升的阶梯移上了一级。得到提升的人中有萨姆·霍索恩,他成了副总经理之一和全国销售部经理。而特迪·厄普肖呢,使他非常高兴的是,竟然被任命为门市产品(门市产品在这里主要指不用医生处方即可买到的药品等。译者注)销售部经理,这种产品由公司的布雷联营公司分部供应市场。“在这部门工作是个绝好机会,真正干点把人们拉进来、打出去的买卖,”特迪兴奋地向西莉亚这样描绘他这即将到手的调动。

  “我已推荐你接替我的职务,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里还是有人不喜欢让妇女做任何部门主任。”他又说,“讲实在话,过去我也常有同感,但你改变了我的看法。”

  又过了八个星期,这期间西莉亚在一切方面都是销售训练部的主任,可就是没有这头衔。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对于这种不公平待遇日益感到丧气。

  后来,在一月初的一天上午,霍索恩不事声张地走进了她的办公室,满脸喜色。“老天作证,我们干成了!”他宣称。“有那么几个死硬派男人,我不得不和他们刺刀见红,不过现在总算传下话来。你是这一摊子的主任了。比这更重要的是,西莉亚,你已正式上了公司的快速跑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