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一

  盛夏的一个早晨,十点多钟,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伯林顿。三郡医院里面泛起的生活浪花,象沿海岛屿周围的潮汐,起伏翻滚着。医院外边,伯林顿的市民挥汗如雨。在有遮阳的地方,温度计上的水银柱已经上升到华氏九十度,湿度已达百分之七十八。到炼钢厂和车辆厂那边就更热了。那边没有遮阳的地方,没有温度表。如果你愿意去量量,温度肯定比这边高得多。

  医院里面比外面稍微凉快一些,但是也好不了多少。在医院里的医务人员和病人,只有少数有地位的人物和那些碰巧进入有调温设备的房间的,才能避开这夏日的蒸烤。

  位于医院底层的住院处是没有调温设备的。在那里办公的玛奇·雷诺小姐今朝不断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薄绉纸来揩汗,这已经是第十五次了。她还在盘算着该抽空到盥洗间再洒一次香水。这位三十八岁的小姐是住院处的负责人,因为她平常爱看妇女卫生广告,所以身上稍微脏一点就受不了。赶上热天,她总得一趟一趟地往楼道那头的盥洗间跑。但现在,在没去以前,先得通知四个病人下午来住院。

  几分钟以前病房送来的出院单上共有二十六人出院,超过预计两个,再加昨夜死去的两个,共多腾出了四张病床。她要从等待住院的长长的名单中提出四个病人通知他们来住院。在伯林顿市内和郊区,将有四个病人,怀着希望或带着恐惧,接到医院的住院通知,带上几样必要的东西,把自己全部托付给这家医院。现在,玛奇·雷诺小姐拿着第十六张薄绉纸,打开档案夹,拿起桌上的电话耳机,开始拨号。

  在大楼底楼另外一头,门诊候诊室已经坐满了病人。他们比住院处的热得要命的工作人员要幸运一些。因为叫号以后,他们将走进和候诊室通连的六个有空调设备的诊室当中的一个。门诊部的这六位专科医生都在城里医科大楼开业。在那里门诊收费比较昂贵,付不起或不愿花那么多钱看病的病人在这里可以享受他们的免费诊治(美国开业医生也在大医院门诊,本人不另收费。译者注)。

  耳鼻喉专科医生麦克埃温大夫的凉快的门诊室里,老头鲁迪·赫曼特正在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背上歇凉。他是个零散工,只是在家里逼着他干活的时候才出去干点什么。老头近年耳朵愈来愈聋,可是他倒不怎么在乎。因为有时听不见倒有点好处,比方说工头叫他干点什么,或者要他快点干的时候,听不见倒好。不过他的大儿子叫他来看病,于是他就来了。现在大夫正在给他找出病源。

  麦克尤安大夫从老头的耳朵里把窥耳器拔出来,皱了皱眉。他带点挖苦人的口气说,“你要是把耳朵里的污垢洗下去点,可能会好些。”

  这样一肚子不高兴在麦克尤安是难得有的。昨天晚上他和妻子为日用花钱的事吵起来,今天一早吃早饭的时候,他的那位夫人还唠叨个没完。今天他从汽车房倒车出来的时候,心里正没好气,一下子把汽车后挡板给撞弯了。

  鲁迪耳聋,没听清麦克尤安大夫说什么,抬起头问:“什么?”

  “我说你要是……噢,算了,没什么。”麦克尤安正在琢磨着这老头耳聋到底是因为年岁大还是那里边的一个小瘤子的毛病。这是一个很难诊断的病例,一下子就把他的专业兴趣引起来了。原来的情绪一扫而光。

  “我没听清楚,”老头又在问。

  麦克尤安提高声音说:“没有什么!我没说什么!”

  他倒高兴老头耳朵聋,有些后悔自己发了脾气。

  在普通内科的诊室里,肥胖的内科医生托因比大夫用刚吸剩的烟屁股点燃了另一支烟,仔细观察着桌子对面那个病人。在他考虑病情的时候,觉得自己肚子有点不舒服,心想得把中国菜的食谱暂时停它一两个星期了;何况,这个星期有两次饭局,下星期二又有美食主义俱乐部的会餐,日子不算难过。

  在考虑好了对病人的诊断之后,他就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对病人说:“你的体重超过了,我得给你规定一下饮食。还有,你最好把烟也戒掉。”

  离开门诊室一百码左右,三郡医院病历室负责人米尔里德小姐在那人来人往的楼道紧步走着,浑身直冒汗。她一眼看见自己正在找的那个大夫就在前边,拐个弯又不见了,就顾不得辛苦,连忙紧走几步再追上去。

  “皮尔逊大夫!皮尔逊大夫!”

  一位上了年纪的病理医师停了脚步。他把嘴里的大雪茄挪到了唇角,不耐烦地说:“什么,干什么?”

  这位米尔里德小姐是个五十二岁的老处女,身材很瘦小,穿上最高的高跟鞋才刚够五英尺。她看见皮尔逊大夫脸上不高兴的神气,心里有点发毛。

  但是,这位小姐生活里没有什么别的,病历、表格、档案就是她的一切。于是,不管怎样,她还是鼓起勇气说:“这里有些病理解剖单子要您签字,皮尔逊大夫,市卫生局要副本。”

  “我现在忙,改个时间。”正赶上约瑟夫·皮尔逊脾气发倔。

  米尔里德小姐坚持着:“大夫,请给签上吧!要不了多大时间,我找了您三天了。”

  皮尔逊勉强答应了。米尔里德小姐递过了单子和圆珠笔,皮尔逊拿过来走到一张桌子旁边,一边签字,一边嘟囔:“我也不知道签的都是些什么。

  是谁的?”

  “是郝登的病例,皮尔逊大夫。”

  皮尔逊口气还很倔。“那么多病例,谁记得住。”

  米尔里德小姐在一边耐心地解释着:“就是从工厂车间的天桥上摔死的那个工人。记得吗?厂方说他一定是犯了心脏病,不然车间的安全措施是能够防止的。”

  皮尔逊哼了一声。

  在他继续签下去的时候,米尔里德小姐还继续解释着。她这个人说开了头,就非得说清楚才算完。“可是病理解剖报告说这个人心脏没什么病,也没有使他摔下来的其他病理方面的原因。”

  “这我都清楚。”皮尔逊打断了她的话。

  “对不起,大夫。我……”

  “那是个事故。厂方得发给家属抚恤金。”皮尔逊顺便提出他这个看法,然后把雪茄叼好,刷刷地又签了一个名,纸都给他划破了。米尔里德小姐发现今天这个老大夫的领带沾上的鸡蛋痕迹比哪一天都多。他那乱蓬蓬的灰白头发有多少天没梳了?约瑟夫·皮尔逊的邋遢在三郡医院是出名的,你把它当作笑话也好,你说这太不象话也好。自从十年前妻子亡故,开始过独身生活以来,他的穿着愈来愈不象样了。现在这位六十六岁的老大夫打扮得不象个大医院的主任医师,倒象哪里跑来的流浪汉。米尔里德小姐打量了一下他白罩衣里的呢背心,扣眼都磨秃了,上面还有两个洞,可能是强酸腐蚀的。

  下身一条灰裤子没有裤线,脚上一双旧皮鞋,早就该上油了。

  约瑟夫·皮尔逊签完了最后一张,粗鲁地把一叠单子冲米尔里德一塞,说:“这回我可以开始干点正经事了,啊?”那雪茄在嘴上一撅一撅地,烟灰一半落在自己身上,一半落在光亮的利诺林花色油毡地面上。皮尔逊是三郡医院的老大夫,他耍点态度没人敢说,要换个年青人就不行了。皮尔逊对医院走廊上贴的许多“禁止吸烟”的告示也是置之不理的。

  “谢谢、谢谢,大夫。”

  他僵硬地点点头,走向大厅,准备乘电梯,正赶上两部电梯都停在上边,就骂了一句,走下通往地下一层病理室的扶梯。

  外科在三楼,那里的气氛就比较轻松了。整个外科手术室的气温和湿度都是经过仔细调节过的。外科大夫、实习大夫和手术室护士的绿色手术衣里边都脱得只剩下了内衣内裤,这样可以凉快些。有些大夫已经做完了清早第一个手术,踱到外科办公室喝咖啡,等着做第二个手术。三楼楼道两旁的手术室是和医院其他部分隔离的,护士们开始把仍旧处在麻醉状态的病人推到两间麻醉恢复室,在这里接受观察,等恢复到一定程度之后,再回病房。

  矫形外科医生露西·葛兰杰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述说昨天买的西德小轿车“大众牌”自有它的优点。

  由于这种车车身特别小,吉尔·巴列特大夫和她开玩笑说:“对不起,露西,我在停车场差点踩到你那辆车上。”

  “那没什么,吉尔”,她说。“你的运动量还不够,就在你那辆底特律出产的大家伙周围转转就够了。”

  谁都知道,普外科医师吉尔·巴列特大夫有一辆奶色的“卡迪莱克”

  大号小轿车,天天都擦得精光瓦亮的。这也反映了车主人的率劲儿。他是三郡医院穿著最讲究的大夫之一,是主治医师里唯一留胡子的人——范戴克式③的,修剪得很整齐——一说话山羊胡子就上下飞舞,露西看着很带劲儿。

  肯特·欧唐奈大夫也踱着过来了。他是外科主任,兼医务管理委员会主席。巴列特向他打了招呼:

  “肯特,我正找你。下星期我给护士讲成年人扁桃体割除。你那里有没有吸入性气管炎或肺炎的彩色照片?”

  欧唐奈为教学需要收集了一套彩色照片。他知道巴列特指的是人们不太熟悉的那种成年人切除扁桃体以后可能发生的后遗症。欧唐奈这些外科医生都清楚,即使非常小心,也可能会有小块东西没取干净,吸进肺里形成囊肿。

  他想起有一套显示这种情况的气管和肺部片子,是尸体解剖时拍的。他对巴列特说:“可能有。我今天晚上找找。”

  露西·葛兰杰说:“如果找不到气管的照片,给他一张直肠的。反正他也看不出来。”外科办公室一屋子人都笑了。

  欧唐奈也笑了。他和露西是老朋友了;有时他想: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他俩的关系会不会进一步发展呢?他在好多方面都很欣赏露西,特别是在业务方面,她能够在一般认为是男人干的矫形外科中站住脚,这很使他佩服。但是,她又没有失去女性的基本特点。她现在穿着手术衣,和别人的样子差不多,看不出什么线条来,但他清楚:手术衣里边是一个修长而窈窕的身材,穿着不花哨,但很时髦。

  一个护士敲门后悄悄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欧唐奈大夫,外边有几个病人家属要见您。”

  “告诉他们我就来。”他走进更衣室,脱去手术衣。今天只给他安排了一个切除胆囊结石手术,现在已经很成功地做完了。和外边的病人家属谈完话以后,他打算去院部。

  在外科楼上,乔治·安德鲁·邓吞躺在48号单人病房,已经没有了凉热感觉。实际上这已是他生命的最后十五秒钟了。麦克马洪大夫握着病人的手腕,脉搏快没有了。病人家属都在,室内显得很闷热。潘菲德护士把窗上的抽风电扇调到“高速”上。她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家庭,有妻子、一个成年的儿子、一个年青一点的女儿。妻子在轻声地抽泣,女儿没有出声,但眼泪流满了双颊。儿子背转身,肩头在抽动。埃莲·潘菲德心想:到我死的时候,希望也能有几个人为我流泪。还有什么比亲人的悲痛更好的吊唁呢?

  麦克马洪大夫现在放下了病人的手腕,看看其余的人。不用说什么了,潘菲德护士自动记下了病人死亡时间:上午十点五十二分。

  楼里的大病房和单人病房,现在正是安静的时候,清早的一遍药已经发完了,医生也查过了病房。从现在到中午是休息时间。中午才是另一个活动高潮。有的护士已经溜到餐厅去喝咖啡;留下来的在作病情记录。韦尔丁护士在一个女病人的病历上写着:“病人主述:仍有腹痛,”还没有写完,停下了笔。

  这位五十六岁、头发已经灰白的老护士又一次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今早已读过两遍的儿子的来信。那是和病人信件一起送到她办公桌上的。在她打开信时,一个年青的海军中尉挽着一个漂亮姑娘的照片掉了出来。她先凝视了一下这张照片,才去读那封信。“亲爱的妈妈:这回事您一定没想到,我在旧金山遇到一个姑娘,我们昨天结婚了。我知道您一定要生气,因为您老说我结婚时您一定要参加我的婚礼。可是我告诉您怎么回事以后您一定会理解的……”

  韦尔丁护士抬起了头,想着那时刻挂在心上的儿子,很少见到。自从她离了婚,一直是自己照看阿丹姆,从小带到送他上大学。后来上了安那波里斯海军学校,只是在周末和短期休假中见过他,随后就入伍当了海军。现在,阿丹姆已经成家了,不再属于她,而属于别人了。今天她得给他们拍一个电报,寄去她的深情和祝贺。几年以前,她总说在阿丹姆独立生活以后,她就辞职,可是一直没有这样作。现在用不着辞职了,快该退休了。她把信和照片又塞进口袋,重新拿起刚才放下的笔,清清楚楚地添上:“腹泻和少量呕吐。请鲁本斯大夫注意。”

  产科在四楼。谁都说不准那里一天到晚什么时候可以安静一下。现在,查尔斯·窦恩伯格大夫和另外两个产科大夫正在刷手。他忽然想:真讨厌,生孩子的为什么总爱凑热闹?不生就不生,一生就是一批一批地生。有时,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工作很有次序、很安静,从从容容地一个一个地接生。

  有时突然之间六个产妇同时都要生,闹得个天翻地覆。现在就是这样。

  他自己的病人是个膀大腰圆、笑口常开的黑人产妇,就要生第十胎了。

  她来到医院已经太晚,马上临产,于是作急诊,用担架把她抬上来。窦恩伯格一边刷手一边听着她和送她上来的实习医生谈话。

  显然因为这是个急诊病人,实习医生照例请电梯上乘客都下来,先送上来这个黑人产妇。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么多上等人都为我腾出了电梯,我成了重要人物了。这辈子我还没尝过这个滋味呢。”实习医生劝病人不要紧张,只听那个产妇在说:“叫我别紧张吗?我一点也不紧张,孩子。我生孩子从来是轻松的。一生孩子就不刷盘子、洗衣服、作饭了。我在盼着到这儿来呢,和放假了一样。”阵痛来了,她停了一会儿,不久,她一边咬着牙,一边还喃喃地说:“我已经有九个了,这是第十个。大孩子跟你一样大了,年青人。等着瞧吧,过年我还会再来的。”窦恩伯格听那声音已经微弱了,可是还咯咯地笑了一声。产房的护士把产妇接了过来,实习医生又回急诊室了。

  这会儿,窦恩伯格已经洗刷好,穿好外衣,消了毒,热得流着汗,跟着产妇走进了产房。

  在医院的大厨房里,气温没有多大问题,在那里工作的人都习惯了。营养科主任希尔达·斯特朗尝着一块葡萄干蛋糕,向做甜食的厨师点了点头表示赞赏。她担心自己吃这么多卡路里和别的营养品,一星期之后准会在她洗澡间里的磅秤上显示出来。她自我安慰地想:反正多尝尝医院做的食品是营养科主任的职务嘛。而且,斯特朗夫人现在担心卡路里和体重已经晚了些儿了。长年累月地尝来尝去,已经使她把磅秤指针压到二百磅上下了。光是她那两个大乳房就占了不少分量,象两个直布罗陀要塞似的,在医院里是出了名的。有人说她一走过来就象有一对战舰开路的航空母舰开来似的。

  可是斯特朗除了爱吃点之外,也热爱她的工作岗位,她心满意足地环顾一下她的王国——闪亮的钢制炉灶和送菜车,光亮照人的炊具,穿着浆洗得非常漂亮的白围裙的厨师和帮厨。她心里不觉暖烘烘的。

  现在是厨房里最忙的时候。午餐是每天最忙的一餐,除了给病人开饭外,还得给全院医生护士职工在餐厅开饭。再过二十分钟左右,午餐就要送到病房了。午餐以后的两个小时内还继续供应食品。在帮厨刷洗餐具、整理菜盘以后,厨师们又该准备晚餐了。

  斯特朗夫人一想起菜盘就皱起了眉头。她摇摇摆摆地走到厨房后面装有两台洗碟机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的这部分管区可不象前边那么漂亮。这位主任曾经多次想到应该把这部分设备也来一个现代化。当然,好事不能一天办完。在她当营养科主任这两年,已经逼着院部添置了不少花钱的新设备了,这也得承认。不管怎么样吧,她还决定要找院部谈谈洗碟机的问题。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到餐厅去查看蒸气表。

  营养科主任不是医院里唯一关心食物的人。二楼放射科有一个门诊病人说他都“快饿死了”。他是伯林顿市给三大汽车工业代销汽车的一家商行的销售部副主任詹姆斯·布莱维克先生。

  根据医嘱,詹姆斯·布莱维克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到现在没吃过东西,他饿得快死是有道理的。现在他来到一号X光室作胃肠造影。对可疑十二指肠溃疡进行确诊。过去三年,布莱维克以很大的积极性投入工作,作出了许多个人牺牲,比销售部其他人工作得更出色,工作时间也最长。现在这一切都得到了报偿。他十分担心不要因为十二指肠溃疡或别的病影响了自己的前程。

  他的这种担心是很自然的,要是别人处在他的地位上也一样。作为代销商,每月是要完成一定的销售指标的。他想他不可能是得了十二指肠溃疡,一定是别的小病,很快会治好的。他被提升为销售部副主任不过六个星期。

  虽然这个职称听起来很响亮,外人哪里知道要维持这个职位却不怎么容易,得出成果,得玩命儿干——办事要泼辣,随时盯住生意,还得有一个健壮的身体。医生的证明解决不了报表上销售下降的问题。

  詹姆斯·布莱维克的病已经拖了一些时候了。可能是两个月以前吧。他觉得胃不舒服,胃区有些疼,老爱打饱嗝儿。有时当着顾客也要打,很不合适。先前他还装作没事,后来到医院看病,才有今天早晨这次检查。他还希望不要占太多时间;卖给福勒公司的六辆小型运货汽车竞争得很厉害,他的商行非常希望成交。老天爷,他的肚子真饿得慌!

  对于放射科主任、外号“响叮当”的拉夫·贝尔医生来说,这不过是再照一套胃肠造影片而已,和他照的一百多张别的片子没什么区别。他有个习惯,没照以前总要先猜猜有病没有。这个病人他猜是有病的,象是个患溃疡的。贝尔医生透过他那厚厚的黑边眼镜暗自观察这个病人。他象是个常发愁的人,现在可能就有点心事……这位放射科医生让布莱维克到荧光屏后边去,递给他一杯钡浆。对他说:“我叫你喝,你就喝。”

  在他准备好了以后,他说:“好!”布莱维克喝了钡浆。

  在荧光屏上,贝尔看见钡浆通过食道,流到胃,从胃流到十二指肠。在这种不透明的液体的反衬下,各个器官非常清楚。每到一个阶段,贝尔就按一下电钮、照一张片子。他又按摩病人的腹肌使钡浆流动,可以清楚看见十二指肠确有一处溃疡。这时他心中暗自得意,果然猜中了,于是大声说:“好了,布莱维克先生,谢谢你。”

  “大夫,怎么样?我还能活下去吗?”

  “活得下去。”大多数病人都想知道他在荧光屏上看见了什么。“魔术镜,挂墙上,谁的身体最强壮。”但不该由他说出结果。“你的医生明天可以拿到片子。他会找你谈话的。”他心想:朋友,你该倒霉了。希望你喜欢天天休息,天天吃牛奶、荷包蛋。

  距医院大楼两百码有一幢旧楼,原来是一个家具厂,现在改为护士楼。

  护校学员费雯·洛布顿衣服上的拉链坏了。

  “妈的,鬼火!”她学她爸爸老爱用的词骂着那个拉链。费雯的父亲是个伐木工人,已经有了相当积蓄,生活过得很好。在森林里,他开起腔来总是“鬼火!”回到家里,他觉得没有必要另换一种语言了。

  费雯今年十九岁。她把父亲的粗犷和母亲的纤巧集于一身。费雯的母亲虽然在俄勒冈林区居住多年,可并没有改变她那新英格兰人内在的文雅气质。在费雯上护校的四个月里,可以从她对医务和护理工作的反应中看出她父母亲的双重矛盾性格。医院的环境和医务工作,一方面使她感到新奇、感到有些怕,另一方面她有时又有讨厌它、恶心的感觉。她原想:整天和疾病、病人打交道,开始总会不习惯的;但没料到,真正接触以后,反应真大,有时胃里直翻,非用很大毅力克制,才不至于转身跑掉。

  发生了几次这样的情况,她想,得想办法换个场所走动走动,让耳目清亮一下。她原是喜爱音乐的,这有点用处。伯林顿市虽然不大,想不到居然有一个很好的交响乐团。于是费雯就成了这个乐团的热心观众。她发现旋律的变化、音乐的熏陶,确能镇定她的神经,加强她学习的信心。可惜这个乐团的夏季演出结束了。最近她常常想找点别的什么消遣。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上完早晨几堂课以后,休息不大工夫就该到病房去实习了,时间很短,又碰上这个倒霉的拉链……她又拉了一下,链齿忽然合了缝,拉上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跑出去,又停下了脚步,擦了擦脸。该死的,天真热!拉得她浑身是汗。

  医院大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今天早晨和每天早晨一样,生活在沸腾着。在诊室、婴儿室、试验室、手术室;在神经科、心理科、小儿科、皮肤科;在矫形科、眼科、妇科、泌尿科;在免费病房和私人病房;在服务性部门——院部、会计科、采购科、清洁班;在候诊室、楼道、大厅和电梯上,整个三郡医院五层大楼,地下室和地下室二层,到处是生活,到处是人类与医学汇合的激流,泛起的滚滚的主活浪花,似潮汐起伏,千变万化。

  那是七月十五日的上午十一点钟。

  二

  当肯特·欧唐奈从外科下楼去院部的时候,从扶梯道一扇开着的窗户飘进来离三郡医院只有两条街的救主堂钟塔的报时的钟声。由于从前铸造时的毛病,这钟声一直是有些走调的。欧唐奈不由地抬起手对了对手表。这时一帮实习医生匆匆忙忙从楼上下来,杂乱的脚步踏在楼梯上叮咚作响。他主动地让了让路。实习医生们一看是医管会主席,安静了一些。一个一个走过去,尊敬地说:“早安,大夫。”到了二层,欧唐奈站住了,让一个推着轮椅的护士走过去。轮椅上坐着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姑娘,一只眼睛上蒙着绷带。一个妇女,显然是小姑娘的母亲,紧紧跟在旁边。

  轮椅经过时他冲那护士笑了笑,但记不得她是谁了。那推车的护士却暗自欣赏这位大夫。欧唐奈虽然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但还能引起女人的回眸。

  他那高高的身材、挺直的腰板、宽阔的双肩、坚强的手臂,基本上还保持着大学时打橄榄球四分卫时的体态。直到如今,在遇到难题或要做出困难的决定时,他还会习惯性地挺起胸,下意识地摆出一副象要阻挡对方球员冲过来截球的架式。尽管他有一身发达的筋骨,但行动却很轻巧。经常性的体育锻炼——夏天打网球、冬天滑雪——使他一直维持着精力充沛和行动敏捷的特点。

  欧唐奈并不是一个很俊俏的人,但他那粗线条的凹凸不平的脸庞(他的鼻子上还带有一处踢橄榄球时留下的伤痕)却偏偏常是女人喜爱的男人脸型。只是,他的头发却显示出了他的年岁:不久以前还是乌黑的,现在一下子就有些灰白了。就好象在生命的战斗中,黑色素突然认输了,退出了战斗。

  欧唐奈忽然听见后边有人叫他,马上停住了脚。那是外科的一位高级别的主治医师比尔·罗弗斯。

  “你好,比尔?”欧唐奈很喜欢罗弗斯。这是一位很认真、很可靠、很高明的外科大夫。他的外科手术总是排得满满的。病人很信任他;因为他一向很坦率,有什么说什么。外科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也都很尊敬他:因为他不但总以自然和愉快的态度指导他们工作,对他们提出中肯的意见,而且能以平等态度待人——这一点并不是其他外科医生都能做到的。

  他唯一的怪癖——如果能算得上什么怪癖的话——那就是爱打特别扎眼的花领带。欧唐奈一看见他这位同事今天打的这一条领带,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这条领带是在紫红和柠檬黄底色上显现着青绿色圆圈和大红花纹的图案。罗弗斯为了他的花领带,受过不少讥笑。神经科的一位大夫最近还说:

  罗弗斯的领带代表“表面平静的火山掩盖着内在的沸腾着的岩浆,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喷火口。”罗弗斯并不在意,一笑置之。可是今天他似乎有些心事的样子。

  “肯特,我想找你谈谈,”罗弗斯说。

  “去我办公室吗?”欧唐奈有些惊异。除非有什么重要的事罗弗斯是不会找他的。

  “不用,在这儿说就行。肯特,是关于病理室的外科病理回报的事。”

  他们走到一个窗户跟前,躲开楼道上的来往行人。欧唐奈在想:我正担心是这个问题呢。他对罗弗斯说:“怎么了,比尔。”

  “病理回报用的时间太长,长得不象话了。”

  对这个问题欧唐奈很清楚。罗弗斯和其他外科医生常常做肿瘤手术。开出肿瘤以后要给病理医师皮尔逊大夫化验。病理医师要作两项病理研究。第一项是在病人还处于麻醉状态的时候,病理医师在手术室旁边的小化验室里用显微镜作冰冻切片检查。这一检查产生两种可能结果,或是“恶性的”,意味着有癌细胞,需要对病人进行扩大根治手术;或是“良性的”,一般意味着把肿瘤切除后不需要再做什么根治手术。如果冰冻切片是“恶性的”,手术就马上进行。如果是“良性的”,外科医生就可以结束手术,把病人送到麻醉恢复室。

  “冰冻切片没有耽误吧?”欧唐奈没有听到有什么耽误的情况,但还得问问清楚。

  “没有,”罗弗斯说。“如果那个再耽误,早就有人来向你大喊大叫了。

  是切除后组织切片病理回报的时间太长。”

  “噢。”欧唐奈拖点时间慢慢思索着。照次序应该是这样的:在冰冻切片做过以后,切除的肿瘤送到病理室,在那里,技术员准备几个切片,可以在较好条件下仔细检查。然后由病理医师做检查,提出最后意见。有时候,一个肿瘤在作冰冻切片时似乎是良性或可疑良性,但到第二次仔细检查时可能证明为恶性。病理医师在这时改变意见并非不正常现象。如果是这样,就要重新把病人送回手术室进行必要的手术治疗。因此病理医师第二次报告的时间性很重要。欧唐奈理解这就是罗弗斯不满的原因。

  罗弗斯接着说:“如果只是偶尔一次,我是不会提出来的。我知道病理科很忙。我不是和约瑟夫·皮尔逊过不去。可是并不是一次,肯特,总是这样的。”

  “比尔,你说说具体情况吧,”欧唐奈说。他肯定罗弗斯一定有些具体事例才提这个意见。

  “那好吧。上星期我有一个病人,梅森夫人,乳房瘤,我给切除了,在冰冻切片时皮尔逊说是良性的。后来在病理回报上他写恶性。”罗弗斯耸耸肩。“我对这没意见。可能第一次作的不全是那么准确。”

  “可是呢?”欧唐奈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听他把话说完。

  “皮尔逊的手术回报用了八天。那时候病人已经出院了。”

  “噢,”欧唐奈心想这确实不大妙。这是回避不了的。

  罗弗斯小声说:“我的工作不好做啊;要把那个女人再请回来,告诉她我们诊断错了——她还是有癌症,还得再动手术。”

  这样的工作确实是不好做的,欧唐奈很理解这一点。在他到三郡医院以前,他本人也这样做过一次,当时他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遇上这种情况了。

  “比尔,这件事你交给我看着办行吗?”欧唐奈很高兴碰上了罗弗斯。

  有些别的外科大夫没有他那么好说话,这件事可能会变得很复杂。

  “当然可以。只要能采取点什么措施就行。”然后,罗弗斯又强调了一句——他有强调的理由:“这并不是孤立的一件事,只不过是比较突出的一个例子。”

  欧唐奈知道这话可不假。问题是罗弗斯不了解与此有关的另外一些情况。

  他答应罗弗斯:“我今天下午开完外科手术死亡讨论会之后,去找约瑟夫·皮尔逊,你去开这个会吧?”

  罗弗斯点点头,说:“我去。”

  “再见,比尔。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情况。我一定会采取一些措施的,请你放心。”

  在欧唐奈沿着楼道走时,心里还在盘算着什么。但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他一面这样思索着,一面拐进院部的套间,打开哈里·塔马塞利办公室的门。

  欧唐奈还没看见塔马塞利,这位院长却已在叫他了:“这儿,肯特。”

  这是一间镶着桦木护墙板的办公室,本来,在上班时间,塔马塞利多半坐在他的办公桌边,现在他却正在屋子一头的一张桌子前面伏案看一些材料呢。

  那桌上摊开着许多建筑图。欧唐奈踏着厚厚的绒毛地毯走了过去,也跟着院长一起看起图样来。

  “在做你的梦吧,哈里?”他指着一张图说:“我敢说将来在东翼楼上可以给你盖一间漂亮的屋顶花厅。”

  塔马塞利笑了。“那我当然同意没有问题。可是你得让董事会也同意才行。”他摘下他的没边眼镜擦了擦说:“这就是咱们的新的耶路撒冷。”

  欧唐奈又看了三郡医院增建以后的建筑图样。增建部分是很壮观的。包括大楼的翼楼和护士楼,已经进入了具体设计阶段。“还有什么消息吗?”

  他转向塔马塞利问道。

  院长戴上了眼镜。“今天早晨我又和奥尔登谈过一次。”奥尔登·布朗是伯林顿市的第二大钢厂的总经理兼这座医院的董事长。

  “谈得怎么样?”

  “他说到明年一月可以拨给我们五十万美元建筑费。这就是说,我们可以在三月份破土动工。”

  “还有五十万呢?上星期奥尔登告诉我可能要拖到十二月份。”欧唐奈心想,连这个日子可能都想得太乐观了。

  “我知道,”塔马塞利说。“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改变主意了。昨天他又和市长谈过一次。他们相信明年夏天就可以拿到另外那五十万。募款到秋天就可以结束了。”

  “这是个好消息。”欧唐奈觉得暂时可以放心了。如果奥尔登·布朗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他这个人是会干到底的。

  “噢,还有。奥尔登和市长下星期三约好去见州长。似乎我们可以拿到那笔政府增拨的款子了。”

  这真是双喜临门。欧唐奈装出个贪得无餍的样子问:“还有呢?”

  “我以为你听了会高兴的,”塔马塞利说。

  欧唐奈心想不只是高兴而已,对他来说可以说是幻想的开始实现。那是三年半以前他刚到三郡医院时就开始憧憬的。想起来,欧唐亲自己也觉得好笑: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适应性有多大啊!如果当他在哈佛大学学医时,或在他随后当了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第一住院医师时,有人说他最终会扎根在象三郡医院这样的不出名的医院里,他会嗤之以鼻。甚至当他到英国巴特医院进修时,他所想的还是象约翰·霍普金斯或麻省总医院这类大医院。以他的资历,他完全可以如愿以偿的。但在他还没有拿定主意时,奥尔登·布朗到纽约找他来了,约他到伯林顿来,参观一下三郡医院。

  他看到的情况使他感到惊愕。这座医院破烂不堪、组织松散,医务水平,除去很少例外,一般都很低。外科和内科的主任是在这里工作多年的老人,生活目的就是维持自己安逸的现状。作为医院董事会和医务人员的关键联系人是一个很不称职的老头。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的进修无人过问。没有研究经费,护士的居住条件和工作条件象是中世纪的情况。奥尔登·布朗毫不隐讳地都给他看了。然后邀请欧唐奈到家里。欧唐奈同意在他家吃完饭,然后搭夜班飞机回纽约。看到医院和伯林顿市以后,第二次都不想来了。

  奥尔登·布朗的房子位于可以俯瞰伯林顿全市的一座小山上。欧唐奈给引领到一间周围墙上饰有挂毯的安静的餐室里,听着奥尔登·布朗谈起这座医院的变化。那倒不是新奇的故事。三郡医院原是一座现代化的、进步的医院。本来在全州是名列前茅的,但后来由故步自封和管理懒散而落后了。当时的董事长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工业家,凡事都委托别人去管,自己只参加医院的一些交际性集会。领导不力的现象已蔓延到下面各部门。各科室负责人都是任职多年的老人,不愿改变现状。年青一些的开始还有些不满,以后就感到无能为力,有的另有他就,离开这里了。结果医院名声搞得很坏,年青的、学历好的医科毕业生都不愿意到这儿来,于是医院不得不降格以求。这就是欧唐奈当时所看到的情况。

  唯一的改变是当时董事长换了奥尔登·布朗。那位前董事长在三个月以前去世了。一些有影响的人劝说布朗接任了这个职位。但是这项任命在董事会里不是全体通过的。董事会里的保守势力有他们自己的候选人,是一位名叫尤斯塔斯·斯温的老董事。布朗终以多数票当选。那时他正在说服其他董事通过他提出来的改革三郡医院、实现医院的现代化的方案。

  没想到这场斗争那么艰巨。董事会里以尤斯塔斯·斯温为发言人的保守派和医院里资历高的医务人员结成一个反对改革的联盟。布朗必须小心翼翼地折冲樽俎。

  他的改革方案有一条是要求董事会授权给他来扩大医院的管理委员会,吸收活跃的新人来充实它。他计划吸收伯林顿商界年青的行政和专业人员。

  目前因董事会意见不统一,事情就搁浅了。

  奥尔登坦白地对欧唐奈说,他是有办法迫使董事会内部摊牌的。他可以利用他的影响使一些年老无能的董事让出地位来。但这样做未免目光短浅。

  因为这些男女董事多半都是有钱人,医院需要他们。董事去世以后,一般说来,他们的遗产会留给医院的。如果在董事会里他们的意见给公开击败,有些人很可能会把遗嘱上决定留给医院的钱改作别用。尤斯塔斯·斯温是百货公司商业网的大老板,他已经做过这样的暗示了。因此,奥尔登·布朗需要谨慎,得用点外交策略。

  尽管这样,也还算有了进展。这位董事长得到董事会大多数的同意,着手物色一个新的外科主任。因此,他去找了欧唐奈。

  在餐桌上,欧唐奈摇了摇头,说:“我,恐怕不合适。”

  “可能不合适,但你听我把话说完,”奥尔登说。

  他很会做说服工作。这位工业家虽然是富家子弟,却是从普通工人干起的。他从车间到行政都干过,最后才当上了总经理。他对普通老百姓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是他在车间里和普通工人擦肩磨踵的年月中培养起来的。也可能这就是他担负把三郡医院从泥淖里挽救出来这一重任的原因之一。尽管当时欧唐奈和布朗相处的时间还不长,但他也感觉到这位比他年长一些的董事长确有一种为事业献身的精神。

  最后布朗说:“如果你同意来,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我愿意和你说,你可以放手去干,但是我估计你每前进一步都要进行一番斗争。你会遇到阻力:顽固保守、政治手腕和别人的不满。在有些问题上连我都帮不上忙,你得孤军作战。”布朗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平静的语调慢慢地说道:“我想在这种情况下,从象你这样的人的角度看,这个工作唯一的好处是它对你将是一种挑战。在一定的意义上讲,这是一个人一生可能面对的最大的挑战。”

  这是那天晚上奥尔登·布朗关于医院的最后几句话。此后他俩谈了些别的问题。他们谈到欧洲,谈到下届选举,谈到中东地区的民族主义。布朗是广泛旅行、知识渊博的人。晚间,布朗开车送欧唐奈到飞机场,在舷梯上握手告别。奥尔登·布朗说:“对于我们的这次晤谈,我很感快意。”欧唐奈表示他也有同感。这是真的,不是客套。他上了飞机,心想从此就和伯林顿告别了,这次旅行不过给他增加了一次新的阅历,如此而已。

  在返航的旅途,他拿起了一本杂志,那上边有一篇他感兴趣的网球锦标赛文章。但是,他的脑海里仍然浮想着三郡医院,他所看到的一切以及那里需要做的一切。杂志上的文章一点也没看进去。忽然他开始反省自己从事医务的动机来了。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他反躬自问: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我所追求的成就是什么呢?我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最后我能留下什么呢?他还没有结婚;可能他不会结婚了。有过几次恋爱——其中也有发生过性的关系,都没有持久下去。他回想自己的履历,从哈佛到长老会医院、巴特医院……究竟最后落脚到哪里呢?突然,他有了答案:他的岗位就在伯林顿的三郡医院。这个决定是坚定的,无可挽回的,努力的方向一下子定了。在拉加迪亚飞机场,他马上给奥尔登·布朗拍了一个电报,简单几个字:“我接受。”

  现在,欧唐奈看着院长随口说出的“新的耶路撒冷”建筑图,回想着这三年半的战斗历程。奥尔登·布朗是对的,他说过这不会是一场容易的战斗。

  这位董事长预料的困难都遇上了,但其中最艰巨的终于被克服了。

  欧唐奈到了医院,以前的外科主任就悄悄地离开了。他于是团结起赞成提高医院医疗水平的一些主治医师,制定了更严格的制度,组织了一个有威信的手术室管理委员会监督执行。原来濒于消灭的组织切片研究小组又活跃起来了。它的任务是保证不重复发生同样的手术事故,特别是杜绝把健康的器官不必要地切除掉。

  他委婉而坚决他说服了那些技术较差的外科医生,把自己的工作限制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少数手术很差的,不分青红皂白就给病人割阑尾的人,那些不合格的人,则请他们自己选择:自动辞职呢,还是由医院正式解雇。多数人还是选择了自动辞职,虽然这可能意味着丢掉了一部分生活收入。他们当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他给病人切除了一个肾,事先竟没有了解这个病人在上次手术中已经切除了一个。这个不能容许的错误一直到尸体解剖时才发现。

  医院解雇这个医师还比较容易。但有些人却不那么简单。在地方医管会上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吵。还有两个解雇的外科医生在法院里提出了控告。

  欧唐奈知道在法庭上会有一番激烈的争论,他很怕新闻界加以渲染。

  尽管发生了一系列问题,欧唐奈和他的支持者终于实现了他们的主张。

  医务人员的空缺也经多方设法用合格的新人补足,其中有一些是他自己母校的毕业生,由他亲自动员来伯林顿工作的。

  在此期间,内科主任也换了人,由钱德勒大夫担任。他在前领导班子主事时就在这个医院,是一贯反对他们的。钱德勒是一位内科专家。他和欧唐奈在医院的各种方针问题上意见不尽相同,欧唐奈觉得钱德勒有时爱夸夸其谈。但是至少在维护医疗水平这个重要问题上,钱德勒是非常坚定的。

  在这三年半当中,医院的行政管理也有了变化。在他到职之后几个月,欧唐奈向奥尔登·布朗提到一位年青的副院长。欧唐奈认为这个人是他从事医务工作以来遇到过的最好的领导之一。董事长听到以后随即飞往外地。两天之后,他就带回来那位副院长签好了字的聘约。一个月之后,原院长很体面地退休,医院发给养老金,他自己也觉得如释重负。哈里·塔马塞利继任院长。现在医院的整个行政部门的工作都打上了塔马塞利那种精明强干和讲求效率的印记。

  一年以前,欧唐奈被选为医院的医管会主席,使他成为三郡医院医务工作的头把手。从那个时候起,欧唐奈、塔马塞利和钱德勒一起顺利地改善了本院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的进修计划。现在要求进这座医院的申请已日益增多了。

  但是欧唐奈知道,前进的道路还是漫长的。从一定意义上说,要实现一个远大的计划,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这个计划所包括的三个方面也就是医务工作的三个领域:医疗服务、培训、科研。他已经四十二岁了,再过几个月就满四十三岁。能否在今生完成他准备做的工作呢?没有把握。但是,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始。这是值得欣慰的。现在他相信,三年半以前他在飞机上作出的决定是正确的。

  当然,从目前的格局看,还有些薄弱环节。这是难免的。这么庞大的事业怎能一蹴而成呢?某些资历高的医务人员对改革仍有抵触。这些人在董事会的老人当中很有影响。董事会里以尤斯塔斯·斯温为首的老人仍然十分顽固。欧唐奈想,这也许是好事,有个对立面。有人说:“年青人改革得太多、太快了。”这批评也许还有道理。正由于有这么一股保守力量,有时作计划就不得不谨慎些,这未始不是一个有利因素。欧唐奈自己是接受这种现实的,但是他发现,这很难使一些新人信服。

  正是由于以上这些情况,使他和罗弗斯谈完话之后大伤脑筋。三郡医院病理科仍然是以前领导班子的一个堡垒。约瑟夫·皮尔逊大夫在这所医院已经工作了三十二年了。他一向把病理科当成他个人的领域。他和董事会的老人都很熟,又是尤斯塔斯·斯温的棋友。更难办的是约瑟夫·皮尔逊并不是没有能力,他的工作是有成绩的。早年间,人们公认他是一位努力从事医学科研的专家,曾经担任过州病理学会的主席。病理科的真正问题在于工作上的一人专断,就是说他一个人说了算。欧唐奈估计病理科某些化验程序很需要来一番整顿,但是不管多么需要,就是很难办。

  还需要考虑医院扩建的资金问题。如果欧唐奈和皮尔逊之间发生了龃龉,皮尔逊对尤斯塔斯·斯温的影响会不会妨碍奥尔登·布朗准备在明秋完成全部筹款计划呢?一般地说斯温本人的捐助就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单单丢掉了这一笔就会是一件严重的事情。斯温对市里其他人的影响也是大的。在一定程度上,这位大老板有左右全局的能力。

  要解决的事情多着呢。欧唐奈原来希望把病理科的问题拖一拖。可是他又必须对比尔·罗弗斯提的意见采取一些行动。

  他的眼光离开了那些建筑图,对院长说道:“哈里,我觉得我们可能要和皮尔逊干一仗。”

  三

  医院地下室的白磁砖走道和地面上炎热、喧哗的各层楼道比较,是安静和凉爽的。这时候有两个人悄悄走了过来。原来潘菲德护士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衣、胶鞋的男工人一道走着。男工人推着一辆没有声响的装有滚珠轴承脚轮的平车。

  潘菲德护士看了看平车上白布单蒙着的躯体,计算着她送过多少死去的病人。在过去十一年里可能有五十次吧?也许更多些,谁去记这个呢?从病房到停尸房的最后旅程也是从生的领域到死的领域的旅程。

  这是医院的传统,送死去的病人的最后一段行程,在时间上是经过仔细选择的。路线是通过医院大楼的甬道,乘运货电梯到地下室,这是为了使与死去的人如此临近的活着的人,在情绪上不受到死亡的黑暗与阴沉气氛的影响。这也是作护理工作的人为她所照看的病人所做的最后一次服务。这是一种表示:尽管医疗工作无能为力了,医院也并不马上不管了。对病人的照顾、服务和治疗的行动至少还要象征性地延续一段时间。

  白磁砖的甬道从此分成两路。往右有机器的嗡嗡声,那里是医院的技工班——暖气、热水系统、电工房、急用发电机组。往左挂着一个指示牌:“病理科、停尸房。”

  推车的工人魏德曼把车推向左边甬道,一个门房工人把他正在喝着的可口可乐瓶子放下来,让了让路。可能是他休息时间,也可参抽空出来的。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指了指尸体说:“没活过来啊?”这是为了和魏德曼搭搭话而说的老套子。

  同样,魏德曼也回他一句老调儿:“他们把他报销了,杰克。”

  门房工人点点头,又举起可口可乐,大口喝起来。

  潘菲德护士心里还在想着:从一个活着的人到被送到停尸房多快呀!不到一个小时以前,白罩单下面的尸体还是一个活着的人,五十三岁的土木工程师乔治·安德鲁·邓吞。夹在她腋下的病历的内容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病人家属在病人死去后和临死时一样,表现很好——沉着、悲痛但并不歇斯底里地号哭。这就使麦克马洪大夫征求病人家属同意进行尸体解剖比较容易启口。“邓吞夫人,”他轻声地说,“我理解在现在这时候和你谈,请你考虑这个问题,是困难的。可是我不得不提出来,请你考虑允许我们给你丈夫做一个尸体解剖。”

  随后他便把照例要讲的话说了一遍。他说明医院为了大家的利益在努力设法保持医疗的水平,而对尸体进行解剖可以检验医生的诊断,可以提高医学水平,从而使医院可以为今后看病的人们,包括他们这个家庭在内,更好地服务。但是如果没有家属的同意就不能解剖,从而这些好处就都不能得到……

  已故病人的儿子打断了他的话,用文雅的语气说:“我们是理解的。如果你们准备好必要的手续,我母亲是可以签字的。”

  于是潘菲德护士就这样开好了尸体解剖单。现在五十三岁的乔治·安德鲁·邓吞便被推到这里,他就要挨病理医师的解剖刀了。

  解剖室的门打开了。

  停尸房管理员是个黑人,名字叫乔治·林恩。当平车推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擦解剖台子。他抬起了头,台子已经擦得洁白雪亮。

  魏德曼用一句常说的诙谐话打招呼:“给你送来个病人。”

  这句老套话他已经听了上百次了。但他还是礼貌地咧开嘴,指了指白磁面台子说:“这儿。”

  魏德曼把平车停在台旁,林恩掀掉盖在乔治·安德鲁·邓吞赤裸的尸身上面的罩单,叠整齐,交还给魏德曼。盖过尸体的罩单还是要送还给病房。

  他俩又用下面的褥单兜起尸体翻在台子上。

  乔治·林恩用力的时候哼了一声。这是一个很沉的病人,死前不久,他那六英尺高的身躯又发胖了。魏德曼推开平车时笑道:“乔治,你老了。快该轮到你了。”

  林恩摇了摇头道:“我会在这儿把你抬上去的。

  这出戏总是这么唱的。也许在很久以前,在他们刚开始这么开玩笑的时候,是有些不自觉的,是想在他们这些人和他们每天接触的死亡现象之间,制造一种生死有别的气氛。如果真是这样,到现在也都把这个意思忘光了。

  现在这些玩笑已经成为老生常谈、程式化了的东西,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了。

  他们对死亡已经司空见惯,没有任何不安和恐惧心理。

  站在解剖室另一头的是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大夫。当潘菲德护士伴随平车走进解剖室的时候,他正在穿白大衣,现在他拿过病历和其他检查化验单看着。他对潘菲德护士的靠近身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洋洋的滋味。

  他可以感到那浆洗得笔挺的白衣服、淡淡的香水味、白帽子下边略有点蓬松的鬓发,要是用手一摸会是很柔软的。他定了定神,看了看手里的单子,说:

  “手续似乎都齐了。”

  他考虑是不是追求潘菲德护士。已经六个星期了,六个星期的独身对于二十七岁的小伙子来说是很难熬过来的。潘菲德不只是一般的漂亮。今年可能是三十二岁,不老不小,刚刚合适。太老了,没意思;太小了,什么也不懂。而且她既聪明、又和气,身段也好。可以看见在她的白衣服里边穿着一条衬裙;天这么热,里边可能没穿多少衣服。罗杰·麦克尼尔心想,大概得和她先约会两次才能到手。这个月还真不行——钱不够了。潘菲德小姐,等着我吧。反正还有要死的,你总得再上这儿来。

  “再见,大夫,”她笑着转过身去了。他很有把握地想着一定能成功的,便从她身后喊:“你们接二连三地往这儿送吧!这里需要练练手呢。”这也是他们常说的俏皮话,用以冲淡一些死亡的气氛。

  埃莲·潘菲德跟男工人一起走出去。她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这是遵照传统作法,对死去的病人额外照顾就此告一段落,算她尽了这份心了。现在她的工作又恢复了与活人、病人打交道。可是她还有点感觉,那个麦克尼尔大夫很象要向她提出点什么要求似的。看下回怎么着吧。

  乔治·林恩在尸体的颈下塞进去一个枕头,把手臂摆好。麦克尼尔摆出了他们需用的解剖器械:解剖刀、肋骨剪、夹钳、破颅骨的电锯……都很干净(林恩是个很勤快的人),但是并不象四层楼以上的外科手术室器械那样必须经过严格消毒。这里不需要担心病人感染,病理医师们只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行了。

  乔治·林恩看了看麦克尼尔,麦克尼尔冲他点点头说:“打电话给护理部吧,乔治。告诉他们护校学员可以下来了。通知皮尔逊大夫我们准备好了。”

  “好吧,大夫,”林恩照样去做了。麦克尼尔作为病理住院医师有些权,但是他的工资却并不比停尸房这位看守多多少。但不用多久,他俩的工资差距就会愈来愈大。麦克尼尔已经当了三年半的住院医师了,再过六个月,他就可以随便选择一个病理主治医师的职位。然后,他就可以开始考虑那些年薪两万美元的工作,因为病理医师这一行很走运,到处缺人。到了那个时候,追求潘菲德护士或者别的女人,就不必发愁没有钱了。

  罗杰·麦克尼尔想到这里,心中暗自得意,但是脸上没有露出来。和麦克尼尔打过交道的人觉得他很执著,他常常是这样的;又说他有时缺乏一种幽默感,其实他并不。他不大容易和男伴们交朋友,但是女人却觉得他不错。

  他自己早就发觉了这一点,也利用了这一点。当他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同伴们很纳闷:怎么同屋的这个有些内向、不怎么活泼的家伙,竟会莫名其妙地接连和好几个护校女孩子好上了,而那些自以为交女朋友手段高明的人却失败了呢?

  解剖室的门哗一下子推开,迈克·塞登斯象阵风似地荡了进来。塞登斯是个外科住院医师,临时派在病理科帮忙的。他这个人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一头红发横七竖八的,不肯老实地待着,象是总有风在吹。他那张坦率的孩子脸总堆着一副可爱的笑容。麦克尼尔觉得塞登斯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但是这小伙子和他遇到的其他外科住院医师相比,对病理科工作的适应能力强多了。

  塞登斯看了看台子上的尸体说:“啊,又有得干了。”

  麦克尼尔指了指病历,塞登斯拿起来,一面看,一面说,“什么病死的?

  哦,冠心病。”

  麦克尼尔答道:“病历上是这么说的。”

  “你作这个吗?”

  病理科的住院医师摇摇头。“皮尔逊就来。”

  塞登斯有些怀疑地抬起头。“头头自己动手吗?这个病例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没有什么特殊的。”麦克尼尔说着,把一份四页的解剖分析单夹在纸夹子上。“一些护校的女学生来看解剖,可能他愿意给女学生们留点印象。”

  “大主任来表演!”塞登斯笑道。“这我可得看看。”

  “那你就顺便干点活吧。”麦克尼尔把夹纸板递给了他。“填这玩艺儿怎么样?”

  “当然可以。”塞登斯接过纸板,开始作尸体状况记录。他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挺漂亮的一条阑尾手术疤,左臂一个痣。”他把那条手臂摆到了一边,说:“对不起,老兄。”记下:“轻度肌肉僵化。”翻开眼皮,写:“瞳孔等圆,直径0.3厘米。”又把已经僵硬的颔骨撬开,说:

  “看看牙。”

  外边甬道有脚步声。解剖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探着头往屋里看,麦克尼尔认识这是护校的一位老师,她说:“早安,麦克尼尔大夫。”她身后边有一群年轻的护校学生。

  “早安,”住院医生招呼道。“你们都进来吧。”

  女学生在门口站成一排,一共六个人。在她们走进屋里的时候,都紧张地看了台子上的尸体一眼。

  迈克·塞登斯笑着说:“快着点,姑娘们。你们要占最好的座儿,我们这里有的是。”

  塞登斯挨个地欣赏了一下这些姑娘们。有两个新学员没见过,其中之一,那褐色头发的女郎,他又看了一眼。是的。虽然在朴素的学员服的遮掩下,这位姑娘也是与众不同的。他假装随随便便地踱到解剖室的那头,又踱回到这边来,站在他注意的这个姑娘和其他学员之间,冲这位姑娘咧嘴一笑,悄悄地说:“我不记得看见过你。”

  “我和别的姑娘一块来的,”她以坦率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又调皮地加一句:“人家告诉我说,大夫们是从来不注意护校一年级学生的。”

  他假装想了想,说:“嗯,这是一般规律。可是我们也有例外,要看是什么样的学生,当然罗。”他的眼神分明在欣赏着这个姑娘,紧接着又加上一句:“我叫迈克·塞登斯。”

  “我叫费雯·洛布顿,”她说,笑了一下,又忽然看见了护校老师不高兴的目光,赶紧抿住了嘴。费雯看见这位红头发的年青医生的样子,挺喜欢他的,可是这里好象不是谈笑的地方。台子上的那个人总是死了。她在楼上听说是刚刚死去的,所以叫她们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把她们带下来看尸体解剖。一想到“尸体解剖”这个词,她就明白过来,来这儿是看什么的。费雯很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她已经觉得心里有些异样了。她想,作为一个护士,会习惯于看见死人,但是,目前对她来说,尸体解剖还是新的、可怕的经历。

  甬道里又有脚步声。塞登斯碰了她胳臂一下,小声说:“找机会咱们再谈谈。”这时,门打开,护校学生们尊敬地让开一条路,皮尔逊大夫走了进来。他匆匆地对她们说了一声:“早,”没等听见她们小声回答,就径直走向更衣间,脱了白大衣,从架子上拿下一件外套,把胳臂伸进袖子,冲塞登斯招招手。塞登斯从后边把外套的带子系好。然后,这两个人,象排练好了似的,一前一后走到洗手盆前,洗完手后,塞登斯拿起一筒滑石粉洒到皮尔逊手上,又撑起一副胶手套,老大夫把手指伸了进去,这些都不用说一句话。

  现在,皮尔逊把嘴上的雪茄稍微移动了一下,咕哝了一声:“谢谢。”

  皮尔逊走到解剖台前,从麦克尼尔手里接过纸板,集中思想看着。到现在皮尔逊一眼都没看台子上的尸体。塞登斯也走了过来,他暗自观察着这位老大夫的动作,突然感觉这场面很象是一个交响乐团的名指挥上台时的情景,只是缺少了观众的鼓掌。

  现在,皮尔逊已经把病历完全记住了。他又把尸体状况对照塞登斯的笔记查看一下。然后把纸板放下,拿下嘴里衔着的雪茄,隔着解剖台对那些小护士们说:“这是你们第一次看尸体解剖,对吧?”

  姑娘们纷纷小声回答:“是的,大夫。”“是的,老师。”

  皮尔逊点点头。“那么,我先介绍一下。我是皮尔逊大夫,这个医院的病理医师。这两位是: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大夫,外科住院医师塞登斯大夫,这是他第三年……”他转向塞登斯问:“对吧?”

  塞登斯笑着答:“对的,皮尔逊大夫。”

  皮尔逊继续说道:“现在是他当住院医师的第三年,临时到病理科帮忙。”

  他看了看塞登斯。“塞登斯大夫不久就可以作为正式的合格外科医生给病人做手术了。病人是不会对他的外科手术有任何怀疑的。”

  有两个姑娘咯咯笑出了声,其他姑娘也都笑了。塞登斯咧了一下嘴,他听了觉得受用。皮尔逊一有机会就要挖苦一下外科大夫和外科手术,可能有他的道理。因为凭老头儿皮尔逊四十年的病理医师工作经验,大概他发现过不少手术上的过失。塞登斯看了看麦克尼尔,那位病理科住院医师皱了皱眉。

  塞登斯心想:麦克尼尔不喜欢挤兑别人,他心里不大同意这样讲。现在,皮尔逊又在说了:

  “病理医师时常被认为是病人很少看到的医生,但是很少有其他部门,象病理科对病人的影响这么重大。”

  塞登斯想:这回该给病理科做广告了。果然,皮尔逊下面说的话证明了他的想法。

  “病理科给病人验血,验大小便,寻找病源,判断病人的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病理科向病人的医生提出治疗意见。当一切治疗无效时,”——皮尔逊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把目光移向乔治·安德鲁·邓吞的尸体,护士们的目光也跟着落在尸体上——“是病理医生给他作最后的诊断。”

  皮尔逊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塞登斯暗想:这老头子真是个好演员,一个天生的会装腔作势的戏子啊!

  皮尔逊用手里的雪茄往墙上一指,对小护士们说:“我请你们注意解剖室里常挂的几个字,”姑娘们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落到墙上用镜框框着的一句格言上。那是一家科技用品商店细心地为各医院解剖室准备的标语——

  MortuiVivosDo-cent。皮尔逊大声朗读了这句拉丁文,然后翻译成英语说:

  “死者教育生者。”他又把目光收回落到尸体上。“这就是目前这种情况。这个人显然……”他强调了“显然”这两个字——“死于冠状动脉栓塞症。我们将从尸体解剖上分析这个诊断是否正确。”

  说完这句话,皮尔逊深吸了一口雪茄。塞登斯知道下边该怎么着了,连忙靠近了一步。他本人在这出戏里可能演的只是一个配角,但他也不愿让主角递过来的这个暗示落空。皮尔逊从嘴里喷出一口青烟后,就把雪茄递给了塞登斯,他把那没吸完的雪茄接过来,放在离开解剖台的一个地方。现在,皮尔逊检查了一下摆在他面前的一套解剖器械,选了一把解剖刀。他用眼睛扫了一下下刀的部位,然后,干净利落地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地扎进了尸体。

  麦克尼尔暗自观察那些护校学生。他知道心太软的人是看不了尸体解剖的。即使是有点经验的人也不大愿意看这切开的第一刀。到此时为止,台子上的尸体模样还有点象活人。但是开了第一刀,就不容你再有任何幻想了。

  你已不可能再管它叫男人、女人、小孩子,这不过是一堆骨头和肉。这些骨头和肉与生命相似,但已失去了生命。这是最后的真理,一切一切的归宿。

  正是《旧约》上这么一句话的体现:“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皮尔逊以长期经验锻炼出来的熟练的刀法,从容而敏捷地开始了解剖。

  他从尸体的双肩向下,用刀划了两刀,刀口会合于胸腔的底部,然后从这里一刀割至生殖器,打开腹腔。三刀端端正正地形成一个“Y”字。在下刀的时候,只听到“扑哧”的一声,皮开肉绽,露出一层黄澄澄的脂肪。

  麦克尼尔还在看着女学生们的表情。有两个面色已经刷白,另外一个呕了一下,转过身去;其余三个在坚持着,没有动。这个年青的住院医师用眼睛盯着看那面色苍白的两个;第一次看尸体解剖过不了关的护士是有的。可是这六个还不象是过不了关的样子;他注意的那两个面色逐渐恢复正常了,另外一个也转过身来,但是用一条手帕捂着嘴。麦克尼尔小声地告诉她们:

  “如果谁想出去几分钟是可以的。第一次看总会觉得不好受的。”她们以感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人动弹。麦克尼尔知道有些病理医生在打开胸腔之前不让护士进来看。但是皮尔逊却没有什么顾忌,他认为应该让她们从头看起。麦克尼尔是同意这一点的。干护士这一行免不了要看什么疮呀、血肉模糊的肢体呀、腐烂的皮肉呀、外科手术呀;这些场面、这些味道,她们愈早适应,对大家、对她们自己愈好。

  现在麦克尼尔戴上自己的手套和皮尔逊一道工作了。这时候那位老大夫用大一点的解剖刀把皮肤剔离肋骨,迅速剥开。然后再用一把锋利的肋骨剪剪断肋骨,露出心包和肺叶。手套、解剖刀和台子上满是血。塞登斯也戴上了手套,在台子另一边把下面的一扇肌肉割开,敞开腹腔,走到屋子那头提过一个桶,摘除胃和肠,检查一下然后放在桶里。这时臭味开始散布出来了。

  现在塞登斯和皮尔逊一起把动脉管结扎起来,切断,这是为了将来殡葬时不露血迹。塞登斯从解剖台上面的器械架上拿起吸引器管子,踩开阀门,开始吸出流入腹腔的血液,然后在皮尔逊点头暗示之下,又吸出胸腔的血液。

  这时候麦克尼尔开始解剖头部。他先从两耳耳梢后沿发线之上贯穿颅顶切开头皮。这是为了在尸体缝合以后,使死者家属看不到刀痕。然后,用很大力气把整块头皮撕下来,使全部头皮都堆在脸上盖住眼睛。于是全部颅骨都暴露出来了。这时,麦克尼尔提起已经按好插销的手提式电锯,看了那些女学生们一眼。她们也正在以又惊又怕的眼光看着他呢。他心说,你们别着急,几分钟之内就都看清楚了。

  皮尔逊小心地把心脏和肺取出来的时候,麦克尼尔打开了电锯。转动的锯齿喀哧一声咬进颅骨,响声振动了全室。一抬眼,他看见那个拿手帕的姑娘抖了一下,心想,如果要吐,可不要吐在屋子里。他接着往下锯,一直到锯开头盖骨才把锯放下来。锯上沾的血污要等乔治·林恩清理器械时再擦掉。

  这时,麦克尼尔小心地把头盖撬开,露出包着脑子的脑膜,他又看了小护士们一眼。行!她们挺得住。受得了这个,以后就不怕了。

  麦克尼尔把头盖骨打开以后,用一把快剪剪开脑膜中央从前到后的一条大静脉——矢状窦。血液立即涌出,流到剪刀和手指上。他注意到血液是流动的,没有栓塞迹象。又仔细观察了脑膜,然后把它挑开,露出脑子。他用一把解剖刀小心地把脑子和脊髓分开,轻轻把脑子取出来。这时,塞登斯拿过来一个盛着半缸福尔马林的玻璃缸,麦克尼尔慢慢把脑子放了进去。

  塞登斯看着麦克尼尔沉着、熟练的动作,心里又在琢磨着这位病理科住院医师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和麦克尼尔已经相识两年了,原先同是住院医师,在医院里麦克尼尔的年资略高些;这阵子在病理科和他一道工作,接触更多了。塞登斯对病理也有兴趣,但却庆幸自己没有选择这一专业。他在选择外科作为自己的专业这一点上从来没有什么犹豫。现在他很高兴再过几个星期就可以回到外科去了。同这个专门和死尸打交道的部门比起来,外科要好些,手术室总算是活人的领域。在外科,他能感觉得到:人的活动的节奏和成功的愉快;而这里,他却完全感觉不到这些。他心想,这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他干不了这一行。

  病理科还有一个别扭的地方。一个人在这里会失去现实感,失去医学归根结蒂是为人而存在、为人所用的明确的感觉。塞登斯发现自己十分尖锐地意识到,这个人脑在几个小时以前还是一个活人的思想中枢呢。它曾是协调触觉、嗅觉、视觉、味觉一切感官的器官。它曾囊括着人的思想,懂得爱情、恐惧以及胜利的喜悦。昨天、甚至今天,它还能支配眼睛流泪、嘴巴说话呢。

  他看到病历上写着死者是一个土木工程师。那么,这颗脑子曾经用来教学、懂得应力、做过设计,可能还盖过房子,修过公路、水利、教堂,留下了可供人民居住和享用的建筑。但现在这颗脑子到哪里去了呢?——成了一堆细胞组织,浸泡了,还将被切割、检查,最后烧掉。

  塞登斯不信上帝。他认为受过教育的人信神是难以理解的。知识、科学、思想愈进步,宗教愈不可能存在。但是,他却相信另外一个道理。他管它叫做“人类的火花、个人的信条”(想不出更好的词了)。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当然他并不总能记住个别人;他也并不和所有的病人都认识。即使他认识这个病人,当他集中在技术问题的时候,也会把个别人忘掉的。但他在很久以前就下决心永远不要忘记,归根到底是要想到病人——作为个别人的病人。

  在他学医的时候,他曾经看到别的医生在自己和病人之间筑了一道墙,避免和个别病人有亲密的接触。有时这是一种防御措施,好使个人的感情不牵扯到病例里边去。但是,他却不然。他觉得自己是坚强的,用不着这样做。为了不使自己沾染上这个习惯,他甚至常常迫使自己象现在这样反省一下。有些朋友们认为迈克·塞登斯是个活泼、外向的小伙子。如果这些朋友发现他现在的这些想法会感到意外吧?也许不会的。本来嘛,人的思想,人的脑子(或者不管叫它作什么),原本就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器官嘛!

  麦克尼尔怎样呢?他也有什么想法吗?这位病理科住院医师也用什么壳壳包括住自己吗?塞登斯不知道,但他猜想是这样的。那么,皮尔逊呢?对于这个人他却没有什么疑问。皮尔逊一直是冷静的、医学式的。尽管他能在观众面前做一些表演,但从事病理工作这么多年已经使他变得冷漠了。想到这里,塞登斯看了这位老大夫一眼。他正在从尸体里取出心脏,在那里仔细观察着。现在他把目光转向护校的女学生们,说道:

  “这个人的病历上说三年前发现了冠心病,本周前几天犯了第二次病。

  所以我们先检查他的冠状动脉。”护士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皮尔逊轻巧地打开心脏动脉血管。

  “我们应该在这里找到栓塞点……对,在这儿。”他用金属探针的尖部指着。在左首冠状动脉的主枝上,离顶端一英寸的部位,露出一个浅色、半英寸的血栓。他拿着给姑娘们看。

  “现在我们检查心脏本身。”皮尔逊把心脏放在解剖板上,用解剖刀从中间切开,把两瓣心脏转动着查看一下,然后向护士们招手,让她们过来。

  她们迟迟疑疑地围拢过来。

  “你们注意到这部分肌肉创疤吗?”皮尔逊指着心脏上几道白纤维细胞组织说。护士们都伸过头来在打开了的心脏上面看着。“这是三年前犯冠心病的痕迹——已经长好了的一个栓塞旧痕。”皮尔逊停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我们在左心室上看到这次创伤的痕迹。注意在充血区中间的那块淡色部位。”他指着一个小紫红块中央的浅色核,和周围心肌细胞组织的红褐色显然有别。

  皮尔逊转向外科住院医师说:“塞登斯大夫,我认为病人死因是冠状动脉栓塞的诊断是有确实根据的。你同意吗?”

  “是的,我同意,”塞登斯礼貌地回答。他想这是没有问题的。一小块血栓,还没有一条通心粉那么粗;这就够送命的了。他看见病理老医生把心脏放到了一边。

  费雯现在已经镇定了一些。她觉得她能对付过去了。在解剖刚开始不久,当她看见电锯锯进死人的头骨时,她觉得自己脑袋里的血液猛往下边走,头直晕。当时她觉得就快要晕过去了。但她下了个决心,坚持不倒下去。好象无缘无故地,她忽然想起了小时的一件事。在一次假期里,她爸爸在密林中从一棵树上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把猎刀上,腿部重伤。令人奇怪的是,她父亲这么强壮的一个人看见自己流了许多血竟吓昏了。而她母亲,一个平常整日呆在自己家客厅里不大上林中去的妇女,却忽然坚强起来。她马上给父亲进行包扎,止住了血,而且叫费雯去叫人。当人们把父亲放在临时用树枝作的担架上抬出林区时,母亲每过半小时给父亲松一下包扎,维持血液循环,过些时候,再包扎起来止血。后来大夫们说,多亏了母亲采取了这些措施,不然这条腿就需锯掉了。费雯早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但是现在忽然又想了起来。这给了她很大的力量。她知道过了这一关,以后再看尸体解剖就不成问题了。

  “有问题吗?”皮尔逊在问大家。

  费雯有个问题。“那些器官——您从尸体里取出的那些器官,以后怎么处理?”

  “我们保留……可能一个星期。我指的是心脏、肺、胃、肾、肝、胰腺、脾和脑。我们将一一检查作好记录。那时我们同时检查别的尸体取下的器官,可能六个到十二个病例一起作。”

  费雯心想,这话说得真轻巧,没有一点感情的味道。也许,当你经常做这样的工作,便不得不变成这样了。她不由打了一个冷战。迈克·塞登斯和她的眼神相遇,微微一笑。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乐吗?还是同情?现在另外一个姑娘提问题了。她问话的声音有些发颤,象是有点胆怯。

  “然后,就光把这个尸体……埋葬了吗?”

  这是个经常问的老问题。皮尔逊回答道:“那不一定。象这座有培训任务的医院,一般在解剖尸体以后,研究项目比较没有培训任务的医院要多一些。我们医院只把尸体外形交给殡葬人。”他想一下又补充一句:“反正我们把内脏放回去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倒给敷芬香防腐油的添了麻烦。”

  麦克尼尔心想这倒是实话。可能这种提法不太好听,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有时也纳闷:那些参加葬仪的人知道不知道经过解剖的尸体里边还有多少东西。在做完象这样的解剖以后,可能要好几个星期才处理内脏器官,要看病理科的工作忙闲而定。那时,还要留下内脏器官小的组织标本,长期保存。

  “有没有例外情况呢?”那个女学生还要接着问下去。这回皮尔逊倒没有烦。麦克尼尔心想这是碰上他今天脾气比较好吧。这位老大夫也有好脾气的时候。

  “有的,”他答道。“在没有进行尸体解剖以前,我们必须首先取得死者家属的同意。有时家属没有提什么条件,象这次这样。那我们就可以检查整个躯体和头部。另外也可能我们只得到家属有条件的同意。例如有的家庭可能特别提出要保留颅腔内部完整。我们医院尊重家属的意见。”

  “谢谢,大夫。”不管发问的姑娘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现在她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但是皮尔逊还没说完。

  “有时你们也会遇到为了宗教信仰方面的原因要求把内脏器官和尸体一起埋葬。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当然也照办。”

  “是天主教坚持这种要求吗?”另一个姑娘问道。

  “大多数并不,但有些天主教医院是这样要求的,那就常会给病理医生增加一些困难。”

  在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以讥笑的目光瞟了麦克尼尔一眼。他俩都明白皮尔逊心里想的事情。城里一座较大的天主教医院定了一条规矩:一切解剖出来的器官都要放回尸体殡葬。但有时医院的病理科会耍个小花样。象这座医院的病理科就常常准备一套备用的内脏。每做一次尸体解剖,就用备用的一套填进去,把取出的一套留下慢慢检查。检查完了以后又留给下一个尸体用。因此,这些病理医师的工作总是先走了一步。

  麦克尼尔知道,皮尔逊虽然不是天主教徒,却不赞成这种做法。不管你对这老头有什么看法,这一点他却是很坚决的。他坚持严格按照家属的要求做,一丝不苟。有时在填写尸体解剖单时常用:“限打开腹腔。”他知道有些病理医生能用切开腹腔这一刀口做完整的尸体解剖。有一个人还这样说过:“打开腹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从内部掏出一切,包括舌头。”但是,麦克尼尔想,皮尔逊确有这个优点:他决不允许这种做法。在三郡医院,“打开腹腔”的意思就是只检查腹部。

  皮尔逊又在聚精会神地检查着尸体。

  “现在我们继续检查……”皮尔逊停住了,注意地往下面看。他摸到一把解剖刀,小心拨弄着。突然“啊!”了一声。

  “麦克尼尔!塞登斯!你们看看这个。”

  皮尔逊闪了闪身,病理科住院医师先伏在刚才皮尔逊注意的部位上看了看,点点头。原来那覆盖肺脏的透亮的胸膜已经增厚,并且有了干酪状坏死组织。这是一个结核病灶。是老病灶还是新病灶马上会弄清楚的。他闪开位置让塞登斯来看。

  “摸摸肺,塞登斯,”皮尔逊说。“我猜想你大概可以找到一些证据。”

  外科住院医师捏住了肺,用手指摸着。马上摸着了表面下边的空洞。他抬起眼睛看看皮尔逊,点点头。麦克尼尔去拿了病历,用一把干净的解剖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免得弄脏了它。

  “进院时拍过X光片子吗?”皮尔逊问。

  住院医师摇了摇头。“病人当时休克。这里记着没有做X光检查。”

  “我们切开看看。”皮尔逊冲护士们说着走回解剖台。他把肺拿到一边,在一个肺叶中间利索地切了一刀,确实是纤维性空洞型肺结核,已到晚期。

  这个肺已呈马蜂窝状,好象在许多连到一起的乒乓球中间切了一刀似的。这是一种传染性的恶性病变,只有心脏病才比它更快地使人致死。

  “你们看出来了吗?”

  塞登斯回答了皮尔逊的问题。“是的。看起来在他未死以前,究竟是肺结核还是心脏病先使他致死的,可能性是一半一半。”

  “我们谁都一样,到底死于什么病,总是个没准的事。”皮尔逊接着对那些小护士讲道:“这个人患着晚期肺结核。正象刚才塞登斯大夫讲的,这个病很快会使他致死的。似乎他本人和他的医生都不知道他有这个病。”

  现在皮尔逊脱下了手套和解剖衣。塞登斯心想,他的表演结束了,下面该是跑龙套和剧务人员打扫清理了。麦克尼尔和他将把那些主要器官放在桶里,注明病例号码。其余器官放回尸体,加上填充物,然后再粗略缝上刀口。

  用一支缝棒球的大粗针就行,因为他们开刀的部位将用衣服覆盖,看不出来。

  尸体将推到停尸房等待殡葬。

  皮尔逊穿上了原来穿着的化验室的白大衣,点上一支新的雪茄。谁都知道皮尔逊还有一个特点。他所到之处总扔下颗颗没吸完的雪茄烟头。一般总是别人给他拾起来扔进烟灰缸。他又对小护士们说:

  “在你们今后工作中总会遇到病人死去的事。到那时候,你们就要请死者的最近亲属同意,给病人做尸体解剖。有时由医生出面,有时得由你们出面去讲。你们有时会遇到一些阻力。要一个人同意肢解他们所爱的人,即便这是在他死后,也是困难的。这是可以理解的。”

  皮尔逊说到这儿停住了。一时里,塞登斯觉得对这个老头子得重新估计一下。归根到底,这个人似乎还不是没有温情、没有人性的人。

  皮尔逊接下去说:“当你们需要一些理由,一些说服别人使他们相信尸体解剖的必要性的理由时,我希望你们记得今天看到的这个情况,拿它作个例子。”

  他拿雪茄向台子上一指,说:“这个人已经得了很久的肺结核了。可能他已经传染了周围的人——他的家属、和他一起工作的人,甚至这座医院的人。如果不做尸体解剖,这些人也可能和这个人一样,患了肺结核到晚期还没有发现。”

  有两个实习护士不觉从解剖台前往后退了两步。

  皮尔逊摇摇头说:“照理这里没有传染的危险。肺结核是呼吸系统的病。

  但是因为今天我们发现了这种情况,今后要对和这个人有过密切接触的人进行观察。几年之内要作定期检查。”

  塞登斯真没想到,他自己竟被这些话感动了。他心里在想:皮尔逊这些话讲得好,而且,他自己也是相信他的这些话的。他发现,自己就在这个时候喜欢起这个老头子了。

  皮尔逊就象猜中了塞登斯的心思一样,冲着塞登斯看了看,调皮地笑着说:“病理科也有它的胜利的喜悦,塞登斯大夫。”

  他冲着小护士们点点头,走了。在他的身后,留下一团雪茄烟雾。

  四

  每月举行一次的外科手术死亡讨论会规定下午两点半开。在差三分钟的时候,露西·葛兰杰,好象时间总在催着她似的,匆匆忙忙地走进院部接待室。她问坐在办公桌前的联络秘书说:“我来晚了吗?”“大概还没开始,葛兰杰大夫。他们刚刚走进医管会办公室。”女秘书指着那有双层护墙板的过道这样说。当露西走近时,只听见室内有嗡嗡的谈话声。

  露西走进的这间大厅铺着地毯,摆着一张桃木长桌和许多雕花木椅。她走到肯特·欧唐奈和她不认识的一个年青人中间,周围叽叽呱呱的谈话声音接连不断,室内弥漫着浓郁的烟草味。这个月会一般被认为是解决全院外科问题的会,院里的四十多名外科医生以及许多住院医生、实习医生大部分都已到会了。“露西!”她先向两位外科医生打过招呼,然后在欧唐奈叫她时转过了身。欧唐奈拉着和他一起的那个人说:“露西,我愿意给你介绍一下罗杰·希尔顿大夫。他刚来咱们科。你可能记得前一些时候曾经提到过他的名字。”

  “是的,我记得,”她对希尔顿抿嘴一笑。

  “这是葛兰杰大夫。”欧唐奈总是不厌其烦地帮助新来的医生和科里的人结识。他又说,“露西是我们矫形外科的一位医师。”

  她伸出手来和希尔顿握了握手。希尔顿手握得很紧,脸上一副孩子般的笑容。她猜想他大约二十七岁光景。“如果你还没听腻,我再说一遍:欢迎!”

  她笑着说。

  “不但不腻,而且很高兴听见你说一遍。”看样子他的确象是高兴受到露西的欢迎。

  “这是你头一次受聘为主治医师吗?”

  希尔顿点点头。“是的。我原是迈克·里斯医院的住院医师。”

  露西现在想起来了。这就是欧唐奈积极设法弄到伯林顿来的那个人。肯定希尔顿有很好的资历。

  “到这儿来一下,露西。”欧唐奈在她后边招手。

  她对希尔顿说声“对不起”,就跟着外科主任离开了人群到窗子那边。

  “在这儿好一点;至少说话还能听得见,”欧唐奈笑着说。“你好吗,露西?除了上班的时候我好久没和你会面了。”

  她好象想了一下。“嗯,我脉搏正常;体温大约九十八点八。最近没量血压。”

  “那么我给你量量怎么样?”欧唐奈说。“一边吃饭一边量,怎么样?”

  “那好吗?把血压表掉在汤里怎么办?”

  “那么干脆咱们就一起吃饭,甭管别的了。”

  “我很愿意去,肯特,”她说。“可是我得看看时间安排怎么样。”

  “你看看,我给你打电话。就安排在下星期之内吧。”欧唐奈转身走开的时候,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肩说。“我该给这场戏开个场了。”

  露西目送他从三三两两的人群中穿过,向大厅中央的会议桌走去,心里又一次泛起情思。作为她的同事,作为一个男人,她多么欣赏欧唐奈啊。他请她去吃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俩过去一起度过一些黄昏。曾经有那么一阵子她想他俩也许会发展成为某种默契的关系。他俩都未婚,露西比这个外科主任小七岁,今年三十五。但是欧唐奈在举止上除去把她看做一个很好的游伴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暗示。

  露西自己感觉,如果她不控制自己的感情,她对欧唐奈的爱慕之情可能发展成为更深一层的个人关系。但是,她不打算加快这个步调,觉得最好任其自然发展,如果不行,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这一点至少可以说是成年人比情窦初开的年青人成熟的地方。作为一个成熟的人,你就会懂得不要慌忙,就会懂得天上的彩虹看着近,实际并非就落在你的身旁。

  回到会议桌的一头主位上,欧唐奈提高了声音说:“我们开始吧,诸位。”

  他也回味着刚才和露西在一起的短暂时刻,也为不久即将和她相会感到快慰。实际上他早就想找她,但是有一个原因使他踌躇。事实上,肯特·欧唐奈已经发觉自己愈来愈被露西所吸引,但是却并不能肯定这对他俩都有好处。

  现在他已经有了一定的生活格局了。无牵无挂的独居生活,日子长了也会成为一种习惯,有时他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适应另外的格局。他猜想,露西也可能会有类似的情况,而且他俩又是同行,这也会产生一些问题。尽管有这些考虑,但他还是觉得和露西在一起,比和长时期以来他所认识的其他女人在一起更舒服。她有一种使人感到快慰和清醒的热力,欧唐奈曾经把它描绘为一种强烈的与人为善的热情。他知道露西对别人,特别是对她的病人也有这种感染力。

  这并不是说露西没有女人的魅力。她有一种成熟的美,实实在在的美。

  他偷着看她一眼,她正在和一个实习医生说话。他看见她抬手把掉在脸上的一缕鬓发往后一抿,那修剪过的短发衬着她的脸,柔波滚滚,近乎金黄的颜色。但是其中已经掺进去了几缕灰色的发丝。嗯,这看来是干医务工作的一个结果,谁都如此。他不由想起了岁月的流逝。他没有积极去追求她,错了吗?他是不是已经拖得够久了?喏,看看下星期的晚餐约会怎么样发展再说吧。

  会场的嘈杂声还没有停止,这回他又放大一点声音,重复要求大家开始开会。

  比尔·罗弗斯叫道:“约瑟夫·皮尔逊还没来。”欧唐奈先前注意到的那扎眼的领带使罗弗斯在许多人中间特别显眼。

  “约瑟夫不在吗?”欧唐奈向屋子环视了一下,有些意外。

  “谁看见约瑟夫·皮尔逊了吗?”他问道。有些人摇了摇头。

  欧唐奈脸上略略显出不高兴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向屋门走去。

  “开死亡讨论会不能没有病理医师,我去看看他在忙着些什么。”可是当他走到房门的时候,皮尔逊进来了。

  “我们正想去找你呢,约瑟夫。”欧唐奈和气地和他打着招呼。露西想起刚才他脸上那不高兴的神气,不晓得是不是她看错了。

  “做了一个尸体解剖,时间用得比我原来设想的长了,随后我又吃了一份三明治。”皮尔逊的声音乌噜乌噜的,因为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咀嚼着呢。

  露西想,可能那份三明治还没吃完吧。果然她发现剩下的三明治用个餐纸包着和一堆文件一起夹在腋下呢。她笑了。只有约瑟夫·皮尔逊才能在死亡讨论会上吃午餐,别人谁都不行。

  欧唐奈把皮尔逊介绍给希尔顿。在他俩握手的时候,皮尔逊一抬手把一个文件夹子和一叠纸掉在地板上,撒了一地。比尔·罗弗斯笑着把地上的纸收拾起来,帮皮尔逊夹在腋下。皮尔逊冲他点点头道谢,然后生硬地问希尔顿:“外科医生吗?”

  “对了,皮尔逊大夫,”希尔顿愉快地回答。露西心想,这个年青人是有教养的,对年长的人很尊敬。

  “我们又多添了一个钳工。”皮尔逊嗓门很大,又很生硬,室内突然静了下来。本来讲这种话会被人当作开玩笑,也就过去了。可是不知怎的,由皮尔逊一说就象话里有话,有点蔑视外科的味道。

  希尔顿笑起来,“也可以这样说吧。”露西看出来他对皮尔逊的这话感到有点意外。

  “别理会约瑟夫这些,”欧庸奈和和气气地说。“他对外科有点‘看法’,好,我们开始吗?”

  大家都走近会议桌,地位高一些的医生自动在前排就坐,其余的人在后排就坐。露西自己坐在前边。欧唐奈坐在桌子的主位上。皮尔逊带着他的文件坐在左首。大家就座时,露西看见他又咬了一口三明治。他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有什么看法,大模大样地吃着。

  顺着桌子往下,她看见本院产科医生查尔斯·窦恩伯格正在小心翼翼地装烟斗。不管她什么时候看,窦恩伯格似乎总是在装烟斗、擦烟斗或点燃烟斗;可是他似乎很少去吸烟斗。窦恩怕格的旁边是吉尔·巴列特,对面是放射科的“响叮当”拉夫·贝尔和约翰·麦克埃温。麦克埃温想是对今天要谈的某个病例有兴趣;在一般情况下,这位耳鼻喉专科医师是不参加死亡讨论会的。

  “下午好,诸位。”当欧唐奈的眼神往桌子下首一扫的时候,没人继续说话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笔记。“第一个病例,病人赛缪尔·罗比兹,男性白人,五十三岁。巴列特大夫。”

  一向服装讲究的吉尔·巴列特今天也不例外,打扮得挺漂亮。他伸手打开一个活页本。露西马上下意识地注意着他的山羊须,等着它上下飞舞,果然山羊须上下动起来了。巴列特小声地开始说道:“这个病人是五月十二日转到我这里的。”

  “大声点,吉尔。”这是坐在下首的一个人提的。

  巴列特提高了嗓门,“我大声点。可是最好会后你去让麦克埃温查查耳朵。”耳鼻喉科大夫周围的人都笑了。

  露西很羡慕在这样的会议上能够处之泰然的人。她不行,特别是讨论自己的病例的时候。在会上叙述一个由自己主治最后死去的病人的诊断治疗过程,对谁来说都是个考验:自己说完之后,大家还要进行讨论,最后由病理医师报告尸体解剖结果。而约瑟夫·皮尔逊从来是对谁都不客气的。

  医务上出些情有可原的事故是谁都难以避免的——包括导致病人死亡的事故。一生工作中根本不出这样事故的医生是很少的。重要的在于从中吸取教训,不再重犯同样的错误。这就是开死亡讨论会的目的——使所有与会的人都能从中吸取教训。

  有时,事故的性质是不可原谅的。如果在每月举行的例会上讨论到这种性质的问题,你是可以感觉出来的。会上会出现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彼此谁也不看谁。很少在会上公开批评,因为一来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二来你自己也不敢保证不出这样的问题。

  露西想起她在另外一个医院里工作时曾经遇到过的一件事。那次牵扯到一个有名的医生。他在做可疑肠癌手术。当开到可疑病灶时,他诊断为晚期癌,已不能切除,随即绕过病灶,做了肠吻合手术。三天以后病人死亡,进行了尸体解剖。解剖发现这个病灶不是癌,而是病人的阑尾破裂形成脓肿。

  这位医生没有看出来,致使病人死亡。露西仍然记得在那个病理医师报告解剖的结果时与会者的震惊和沉默。

  象这种情况的病例当然从来不公开。这是医务队伍彼此互相照顾的时候。但是,在一个好的医院里,事情至此不算了结。三郡医院近来的处理办法是由欧唐奈私下和发生责任事故的医生谈话,如果事故严重,对有关医生警告后要观察他一个时期。露西本人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听人说,主任在私下谈话时是可能一点都不留情面的。

  吉尔·巴列特在继续讲着。“这个病人是辛巴利斯特大夫转过来的。”

  露西知道辛巴利斯特是作一般诊疗的开业医生,不是本院的人。她自己也有从他那里转过来的病人。

  “我在家里接的电话,”巴列特说,“辛巴利斯特大夫告诉我,他怀疑是溃疡穿孔。他描述的症状与这一诊断相符。当时病人已由救护车往本院送。

  于是我打电话通知了外科值班住院医生,马上就有急诊病人送来。”

  巴列特看了看笔记。“我大概在半小时以后看到病人。他的上腹有剧烈疼痛,处于休克状态。血压是70—40,面色苍白,出冷汗。我立刻组织了输血抢救,用了吗啡。病人腹部僵硬,有返跳压痛。”

  比尔·罗弗斯问:“拍了胸部X光片吗?”

  “我认为病人当时情况已不能去照片子。我同意原来的溃疡穿孔诊断,决定立即进行手术治疗。”

  “没有其他的怀疑吗,大夫?”这回是皮尔逊插话。在此以前他在低头看他的材料,现在他面对巴列特在问。

  巴列特愣了一下,露西心想:坏了,诊断一定错了,皮尔逊等着给巴列特一下子呢。可是她又想,到这时候皮尔逊知道的巴列特也会知道了,所以这对巴列特来说不会是什么意外。巴列特很可能参加了尸体解剖。在病人死了以后,多数负责的医生是这样做的。巴列特在稍停一下之后,不动声色地说:

  “在这种急诊情况下,总会有些迟疑的,皮尔逊大夫。但是我认为,从一切症状看,需立即进行开腹探查。”巴列特停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发现溃疡穿孔。病人送回病房,我打电话给托因比大夫会诊,他没到以前病人就死了。”

  吉尔·巴列特合上了活页笔记本,看了看大家。露西想,这个诊断错了,尽管巴列特外表镇定,但是他正在受到内心的谴责。可是从症状看,当然可以认为他当时决定手术探查是在情理之内的。

  现在欧唐奈请皮尔逊发言。他很礼貌地问:“请您谈谈尸体解剖结果,可以吗?”露西心想,外科主任肯定已知道详情。各科主任都看本科有关的尸体解剖报告的。

  皮尔逊翻着他的材料,选出一页来。他向坐在桌子周围的与会者环视了一眼,说道:“正如巴列特大夫说的,没有溃疡穿孔。实际上腹部完全正常。”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追求戏剧性效果。“病灶是在胸部,早期肺炎。当然会因而有胸膜的剧烈疼痛感。”

  噢,是这个!露西想了想刚才的症状。的确这两种病的症状是一样的。

  欧唐奈问:“有什么要讨论的吗?”

  一阵不安的沉默。发生了一个事故,却并不是不负责任造成的事故。室内多数人很不舒服地想到这样的情况完全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比尔·罗弗斯先说了:“根据刚才说的症状,我认为进行手术探查是合理的。”

  皮尔逊就等着这句话呢。他先若有所思地说:“哦,这我可说不上来。”

  然后象随便说那么一句似的,出其不意地扔出一颗手榴弹:“我们都知道巴列特大夫很少看看除去腹部以外还有别的什么部位。”然后,在会场一片沉默的气氛下,他直接冲着巴列特问:“你根本就没有查胸部吗?”

  这两句是非常无礼的。即使巴列特应该受到申斥,那也应该由欧唐奈来谈,而且在私下谈,不该由皮尔逊越俎代庖。巴列特不是一个在手术上随随便便作决定的人。和他一起工作过的人都了解他是很细致的,有时还倾向于过于谨慎。在这个病例上,显然由于时间急迫,需要迅速作出诊断。

  巴列特腾地站了起来,椅子嚓地被推到了后面,脸涨得通红。“当然我查了胸部!”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山羊须动得很快,“我已经说了,病人当时拍不了片子,即使拍了……”

  “诸位!诸位!”欧唐奈在叫,但巴列特不肯打住。

  “皮尔逊大夫不放过机会给我们提醒这一点:事后诸葛亮很容易做。”

  在桌子对面,窦恩伯格晃着他的烟斗说:“我想皮尔逊大夫不是故意……”

  巴列特气呼呼地截断他的话。“当然你那么想。你是他的朋友,他和产科大夫没有碴儿。”

  “我不能允许这样!”欧唐奈现在也站了起来,敲着小槌子。他直了直腰板,那运动员的身躯统驭了整个桌面,显得很突出。露西心想: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男子汉的气派。“巴列特大夫,请你坐下好不好?”他等了一会儿,仍然站着,等巴列特坐回原位。

  欧唐奈流露出这种不高兴的样子是他内心气闷的表现。他想:约瑟夫·皮尔逊没有权利把会议搅成这样。欧唐奈心里明白,已经不可能使这个讨论心平气和地客观地进行下去了,现在没有其他选择余地,只好把这一病例讨论会结束。欧唐奈用了很大的耐心才控制住自己不在会场上和皮尔逊吵几句。

  他知道,如果那样做,情况会更不可收拾。

  欧唐奈并不同意比尔·罗弗斯所说的吉尔·巴列特在这造成病人死亡的事故上没有什么责任。欧唐奈倾向于有所指责。关键问题是没有做胸部透视。

  如果巴列特在接受病人时马上叫他拍胸片,他就可以看出肝以上和横隔膜以下部位有无气泡显示。这是溃疡穿孔的明显标志;因此没有拍胸片当然是巴列特的一个教训。而且,X光片也可能显示肺底部呈云雾状病灶,从而查出后来皮尔逊在解剖时发现的肺炎征兆。这两个因素中任何一个因素都可以使巴列特改变诊断,增加病人活命的机会。

  当然,巴列特说过病人当时已不能去拍片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巴列特该不该进行手术呢?欧唐奈的意见是不应该的。

  欧唐奈知道,溃疡穿孔手术一般应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做。过了这个期限作手术死亡率比不作要高。因为发病二十四小时内是最危险时期,如果病人在此时限内能够维持下来,二十四小时之后,体内抗体会起作用使穿孔逐渐愈合。从巴列特描述的症状看来,病人可能已接近二十四小时时限,也可能已过此时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欧唐奈自己处理这个病例,他会用保守疗法不动手术,同时进行进一步的确诊。此外,欧唐奈也知道,在医务上事后聪明是容易的,但关系病人生死这样的关键时刻的诊断,却是另外一回事。

  所有这些看法,在正常情况下,外科主任会心平气和地在死亡讨论会上提出来。有些问题他很可能会让巴列特自己说出来;巴列特是个诚实而且不怕自我批评的人。讨论会的目的大家本应该都很明确,不需要任何强调和谴责。巴列特自然不会很舒服,但是他也不会觉得受到屈辱。更重要的是,那样就可以达到欧唐奈召开这种会议的目的,使外科的人都得到一次鉴别诊断的教育。

  现在都给搅乱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欧唐奈再把想到的这些问题都端出来,那就象是他也在支持皮尔逊一起谴责巴列特似的。为了照顾巴列特的情绪绝不能这么干。他会私下和巴列特谈,可是公开的有益讨论这个机会已经失去了。皮尔逊真不是个东西!

  现在会场静下来了。欧唐奈轻易不槌桌子的,这回起了作用。巴列特坐下了,他还是气呼呼的。皮尔逊在翻他的材料,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诸位。”欧唐奈停了一下。他知道应该说什么;这几句说到点子上的话必须快说出来。“我想用不着我多说,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再发生了。

  死亡讨论会的目的是为了学习,不是为了指责个人和进行争吵。皮尔逊大夫、巴列特大夫,我相信我这个意思说清楚了。”欧唐奈看了他俩一眼,不等他们答话,马上宣布:“我们开始讨论下一个病例。”

  下面又讨论了四个病例,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讨论进行得比较顺利。露西想,本来就应该这样,刚才那种争吵对科里的工作情绪没有好处。一个医生有时候需要有作紧急诊断的勇气;即使不幸你犯了错误,你会准备人家提出责问。但是进行个人攻击是另外一回事,外科医生谁也不会接受的,除非他确实不负责任或完全不合格。

  露西不只一次琢磨,皮尔逊在这种场合对人的非难到底有多大成分是从个人感情出发的?今天他对吉尔·巴列特的态度,其粗暴程度超过她记忆中任何一次他在死亡讨论会中的表现。可这既不是一个责任明确的病例,巴列特也不是常出差错的医生。何况巴列特在三郡医院的工作很有成绩,特别引起重视的是他治愈了一些仅在不久前还认为已不能做手术的某些癌症。

  皮尔逊当然也知道这些,那么他为什么对吉尔·巴列特那么反感呢?是不是因为吉尔·巴列特代表的正是皮尔逊所羡慕而没能得到的那些呢?她向桌子那一头的巴列特偷偷看了一眼。他脸色很难看,还在生气。可是平常他是个轻松、和气、容易接近的人。他具有一个有成就的四十来岁人的一切风度。吉尔·巴列特和他的妻子是伯林顿社会的知名人士。露西看见过他在鸡尾酒会和在富有的病人家里潇洒自如的姿态。他的收入也是不少的,露西估计大约每年在五万美元左右。

  是不是这一点使约瑟夫·皮尔逊不舒服呢?皮尔逊和外科医生的风头是不能比的。他的工作很重要,但是出不了多少风头。他那一行在社会上很不显眼。露西自己就听见有人问:病理医生是干什么的?但是没有人问:外科医生是干什么的?她知道有些人认为病理医生是医院的技术人员。他们哪知道病理医生必须是有医学头衔的内科医生再经过几年专门训练的专家呢?

  挣钱多少有时也是使人不服气的一个原因。在三郡医院,吉尔·巴列特是特邀医生,不拿医院的薪金,直接向病人收费。露西和其他特邀医生也都是如此。可是皮尔逊是医院雇用的医师,年薪两万五千美元,约相当于一个成功的外科医生(比他年龄轻得多)收入的一半。露西看到过这样一段话,是对比外科医生和病理医生的。它作了这样的概括:“外科医生开出一个肿瘤,五百美元;病理医生检查这个肿瘤、下诊断、建议进一步治疗和预后,挣五美元。”

  露西自己和约瑟夫·皮尔逊关系不错。她也不清楚这是什么原因,皮尔逊似乎喜欢她,有时候她发现自己也有点喜欢他。有时当她需要和他讨论一个病例的诊断时,他对她总是有帮助的。

  现在讨论快结束了。欧唐奈正在结束会议。露西赶紧集中了一下思想。

  在讨论前一个病例时她思想开了小差,这不怎么好——她得管着点自己。别人已经起身了。皮尔逊正在收拾材料,准备往外走,可是欧唐奈叫住了他;她看见外科主任把那老头子带到一边。

  欧唐奈打开通向一个小办公室的门,说:“咱们到这里边谈一会儿吧。”

  这间办公室和会议室连在一起,有时候医管会开会用。现在屋子里没有人,皮尔逊跟着外科主任进去了。

  欧唐奈故意随便说一句。“约瑟夫,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在这样的会议上整人了。”

  “为什么?”皮尔逊执拗地问。

  欧唐奈心想:好吧,如果你要我直说我就说吧。于是他放开声音说道:

  “因为,那一点也不解决问题。”他让自己的声音带点锋芒了。在和这个老头子平常打交道时,由于年龄上的差别,总是让他三分的。但现在是行使自己职权的时候。虽然欧唐奈做为外科主任不是皮尔逊的直接领导,但是在病理科和外科工作有所交叉时,他是享有一些决断权的。

  “我不过是指出一个错误的诊断,那有什么?”皮尔逊自己也厉害起来了。“你建议我在这类问题上不讲话吗。”

  “你是知道不应该这么问我的。”欧唐奈马上顶了一句,这次他已经不在乎带着冷冰冰的语调说话了。他看见皮尔逊愣了一下,似乎自己觉到了刚才的话说得过分了。

  他嘟囔着承认,“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的。”

  欧唐奈不由得笑了。皮尔逊是不轻易向人道歉的。说出这句话他是费了很大劲儿的。现在欧唐奈用讲道理的口气劝道:“我觉得有更好的讲法,约瑟夫。如果你同意的话,今后在这种会议上,你把解剖结果告诉我们,然后由我来引导讨论。我觉得我们可以把问题谈清楚的,用不着招人发什么脾气。”

  “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会有人发脾气。”皮尔逊还在嘟囔着,但欧唐奈感觉到他在下台阶了。

  “我还是愿意照我的办法来开这个会,约瑟夫。”欧唐奈心想,我不想强加于他,可是现在是把问题讲清楚的时候了。

  皮尔逊耸耸肩。“如果你要那么办,好吧。”

  “谢谢,约瑟夫。”欧唐奈知道他胜利了,比他设想的还容易些。可能现在是提出另外一件事的好时候。他说:“约瑟夫,谈到这儿,我还有一件事。”

  “我很忙,过些时候再谈不行吗?”在皮尔逊说这句话的时候,欧唐奈差不多已经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了。这位病理医师是在表示,他虽然刚才让步了,但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独立性。

  “恐怕不能等了。是关于外科的病理回报问题。”

  “回报怎么了?”这个反应是一种积极防御的口气。

  欧唐奈平心静气地说下去。“我听到一些反应。有些报告在病理科耽误的时间太长了。”

  “罗弗斯,我知道。”皮尔逊现在公开表露不高兴的神气了。你差不多可以如闻其声似的;他心里在说:又是一个捣乱的外科医生!

  欧唐奈下决心不上火,心平气和地说:“比尔·罗弗斯是一个。可是还有别人反映。你是知道的,约瑟夫。”

  皮尔逊一时没有答话,欧唐奈心想在某种程度上他对这位老爷子有点同情。年华易逝。皮尔逊已经六十六了;至多他也就还有五六年的工作时间。

  有些人对于新旧交替的变化,对于年青人显露头角,接了他们的班,无可奈何地适应了。可是皮尔逊不然,他的不高兴是公开的。欧唐奈纳闷的是他这种态度的背后是什么想法。是不是他觉出自己在走下坡路,赶不上医学的新发展了?如果是这样,他也不是第一个。尽管皮尔逊有许多别扭的地方,他也还有许多值得称赞的长处。这也是欧唐奈现在小心翼翼和他谈这个问题的一个原因。

  “是的,我知道。”虽然皮尔逊的回答有忍着一口气的味道。但是他承认有这个事实。这是他一贯的特点。从欧唐奈刚一到三郡医院起,他就喜欢皮尔逊的直爽。有些时候欧唐奈也利用了他的直爽提高了医院的手术水平。

  欧唐奈记得当他初到医院来的几个月中,面临的一个问题是要消灭不必要的外科手术。当时子宫摘除手术特别多,少数几个外科医生摘除了许多本来是健康正常的子宫。有些外科医生觉得摘除子宫可以消除任何妇女病痛,又方便,又治病,其实有些病是可以用内科药剂治疗的。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在诊断书上写上一些委婉的借口如“慢性子宫肌织炎”或“子宫纤维性变”

  以掩盖摘除组织病理报告的真象。欧唐奈记得和皮尔逊说过:“当我们作摘除组织病理回报时我们应该一是一,二是二,子宫正常就是子宫正常。”皮尔逊听这话笑了,从此就充分合作,使不必要的外科手术停止了。外科医生当然不好意思让同事们都看到白纸黑字写着他为病人摘除的那个组织是没有什么病变的正常组织。

  “你听我说,肯特,”皮尔逊现在语气和缓了。“最近我实在太忙了。你不了解我的工作多么多。”

  “我了解一些,约瑟夫,”欧唐奈正是希望他开这一个头。“我们有些人觉得你的工作太重了,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他想说,“你年纪大了,”

  一转念没说,换了句:“给你找个帮手怎么样?”

  皮尔逊一听这话,马上嚷起来了。“你倒告诉我要找个帮手!唉,我的老兄,我要求给我增加化验员,提了几个月了!我们至少需要三个,然而他们告诉我能来几个呢?一个!还有速记员!我的报告材料堆了几个星期,谁去打字呢?”不等回答,他暴躁地说下去:“让我自己去打吗?如果院部的人别老在那里坐着不动,我们还能做出点事情来——包括病理报告快点作出来!我的上帝,你告诉我该找个帮手,这真得谢天谢地!”

  欧唐奈静静地听着。现在他说:“说完了吗,约瑟夫?”

  “嗯。”皮尔逊好象有些惭愧,有些后悔自己又发作了一通。

  “我说的不是化验员和办事员,”欧唐奈对他说。“我说的帮手是指加一个病理医师。找个人帮你管病理科。可能有些地方还可以搞一点现代化。”

  “你先等等!”一听见“现代化”这个词,皮尔逊立刻抬起了头,但欧唐奈把这个问题撂在了一边。“约瑟夫,我听你说完了。现在请你听我说完。”

  他停顿了一下。“我原来考虑的是添一个聪明的年青人为你分担一部分工作。”

  “我不需要添一个病理医师。”这是一个强硬的、不妥协的声明。

  “为什么,约瑟夫?”

  “因为没有那么多工作够两个合格医师做。我一个人就能处理——用不着别人。而且我们科里已经有了一个住院医师。”

  欧唐奈平心静气地坚持着:“住院医师在我们这儿是来学习的,约瑟夫;一般是短期工作。当然住院医师可以担负一部分工作。但是你不能让他负责,也不能让他担任行政工作。现在你需要的却正是那种人。”

  “让我来判断到底需要什么人吧。给我几天时间我们就能赶上外科的工作。”

  很明显皮尔逊不打算让步。欧唐奈曾经想到在增加病理医师问题上会遇到阻力,但不清楚这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强烈抵制。是不愿意让别人插手他的独立王国呢?还是在保护他自己的地位——怕一个新的年青人会顶了他的工作呢?事实上欧唐奈并没有考虑过撤掉皮尔逊。单单就病理解剖这一项,别人就很难代替皮尔逊的多年老经验。欧唐奈的目的是加强这个部门,从而加强医院的阵容。也许他应该把这一点说清楚。

  “约瑟夫,没有什么大变动的想法。没有人这样提过。你还是主管……”

  “那就让我按我的意思管病理科的事情吧。”

  欧唐奈发现自己的耐性到头了。也许已经把这个问题说够了。等过两天再说吧。他想尽量避免摊牌。于是和缓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再想想的。”

  “没什么可想的。”皮尔逊走到门前了。他僵硬地点点头,走了。

  欧唐奈想,现在问题已经挑明了。他站在那里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五

  三郡医院餐厅是全院职工经常聚会的场所。三郡医院这棵葡萄藤的主根就扎在这里,而它的藤干和枝叉通往各个科室。医院任何大小事——提拔啦、丑闻啦、撤职啦、调进新人啦——很少不是在这里先听到并且议论过,然后才看到正式通知的。

  医生们经常利用餐厅和平常只是在吃饭和喝咖啡时才能见到的同事讨论某些病例,很多重要的医务事项是在这里议定的,许多有分量的专家意见是在这里随随便便提出来的,而在另外场合就需要花许多钱才能得到。有些这样的意见给病人带来很大的好处,而当病人从原来比较麻烦的病情中脱险,恢复了健康时,他不会想到使他最后好转的疗法原来是从这比较随便的渠道得到的。

  也有例外。少数主治医师有时并不喜欢同事们通过这种非正式渠道去套他得来不易的知识,不高兴同事们套他讨论具体病例的做法。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这样半开玩笑地推托:“咱们最好在我诊室里谈。我那时候可以按时计价。”

  吉尔·巴列特就不赞成这样套法,在拒绝随便提出他的看法时,有时他推托得更不好听。关于他拒绝这种要求的战术,有这么一个故事。那不是在餐厅,而是在一个家庭鸡尾酒会上。他的女主人是伯林顿社会的一个名人,她把巴列特盯住了,接连提出一个接一个关于她的病情的问题,真病或是想象的病都有。巴列特听了一会儿,然后用挺大的声音回答,一屋子人都静了下来。“夫人,从你刚才说的情况看来你有月经病。如果你现在就脱衣服,我就在这里给你查查。”

  但就大多数人来说,即使他们可能不喜欢人们在医院外边随便问他们关于诊治的意见,但是却可以同意在餐厅交换意见,因为那将是双方互有所得的交换。还有不少大夫在和同事们接触之后,临走时说一句谁都知道的暗语,“你要找我的话,我在我的第二办公室。”一般不需要解释这指的是什么地方。

  一般情况下,餐厅是一个民主区,在这里即使没有忘了医院的级别,至少暂时可以不论身份地位,大家都很随便。可能只有一个例外情况,那就是大夫单有一组桌子。营养科主任斯特朗夫人经常在这个范围内走来走去,因为她知道只要在这里的卫生或服务工作出点小毛病,将来医管会开会时就够戗。

  除去少数例外,多数外聘的高级大夫都用这里的保留餐桌。本院大夫就不一定了,住院大夫和实习大夫倒愿意和护士或其他人在一起,自由自在一些。因此,迈克·塞登斯一屁股坐在了费雯·洛布顿对面的椅子上是并不招眼的。费雯比其他同学早下了一会儿班,现在一个人在吃早饭。

  十天以前他俩在解剖室见过面以后,费雯在医院里和迈克·塞登斯碰上过几次,对这小伙子的印象逐渐加深了。他那厚厚的红头发和老爱咧开大嘴笑的样子很讨人喜欢。她直觉地感到这小伙子可能要追求她,现在果然是这样开始了。

  “嗨!”塞登斯打着招呼。

  “哈罗!”费雯胃口很好,正在咬着一只鸡腿,这招呼是勉强打出来的。

  她指着她的嘴,喃喃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塞登斯说。“慢慢儿吃好了。我来和你订个约会。”

  她把那口鸡嚼碎咽了下去,然后说,“原来我想,照理你得过一阵子才能和我约会呢。”

  迈克·塞登斯又咧嘴笑了。“你没听说吗?现在是喷气式时代,没有讲老规矩的时间。我想约你后天看戏去,看戏以前在古巴烤肉店吃饭。”

  费雯好奇地问道:“你有那么多钱吗?”在本院小大夫和护校女学员之间总是爱开没钱花这种穷玩笑。

  塞登斯学着舞台上耳语的腔调说:“谁也别告诉,我有副业收入。在我们那里解剖的病人不少人镶着金牙。很简单的办法就是……”

  “■,别瞎说了;我都吃不下去了。”她又拿起鸡腿咬一口,塞登斯把手伸过去从她的盘子里拿了两块法国烤肉。

  他咂着滋味说:“嗯,不错。我得常吃着点。让我告诉你实话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和一张预先付款的单据来。“你看看,这是一个表示感谢的病人的礼物。”票是百老汇旅行演出音乐会的入场券,预付款单据是古巴烤肉店的两客晚餐。

  “干什么人家感谢你?”费雯真是怪纳闷的。“作了个心脏手术?”

  “不是。上星期我在急诊室替弗兰克·沃斯顶了半小时的班。一个病人手上弄了一个大口子,我给缝上了。没多久就收到了这个。”他嗤哧一声笑了出来。“当然,沃斯气坏了。他说下回他的班绝不让人替了。呃,你去不去?”

  “我很愿意去。”费雯说。这是她心里话。

  “好极了!我七点钟到护士楼去接你,好吗?”他嘴里说着,心里对这个姑娘兴趣更大了。忽然觉得这个姑娘除去有一张俊俏的脸和苗条的身材之外,还有很多吸引他的地方。当她看着他嫣然一笑时,那里边有一种温暖和浓郁的感情。他不由得想:我真希望今天就和她在一起,而不是后天。后天还得等很长时间呢。可是他内心又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他:小心别陷进去!记住你塞登斯的政策:爱完了之后就离开,留下快乐的回忆;分离是一种甜蜜的悲伤,而无牵无挂是最现实的办法。

  “好吧,”费雯说。“我可能稍晚一些,但不会耽误很久。”

  自从哈里·塔马塞利告诉欧唐奈医院增建大楼计划在明春开始这件事以后,十来天过去了。欧唐奈和董事会主席奥尔登·布朗现在又同他坐在院长室,一起研究当前需要做的事情。

  几个月以前,他们三个人在一位建筑师的参加下制定了增建新翼楼、搬迁各科室的详细计划。各科室主任的要求和可能投入的资金两方面,要进行平衡。奥尔登·布朗对具体方案要作出决断,欧唐奈当他的医务联络参谋。

  和往常一样,董事会主席的话是干脆而尖锐的,在严峻之中夹杂着幽默。有时候他们全面满足提出的要求;有时候,他们怀疑什么人是在给自己建造独立王国,就严格审查。

  药房的主任药剂师坚持要在他的办公室里设计一个私人盥洗间。而建筑师指出楼道里有公共盥洗室,距他的办公室才四十英尺远。药剂师说他有肠炎,对他来说四十英尺也太远了。奥尔登·布朗干巴巴地告诉这位药剂师说,那好办,他应该先到内科去看看肠炎再说。

  有些值得添置的医疗设施只是因为花费太大而被否决了。放射科主任“响叮当”提出建立一个拍摄X光电影的单元,以改进心脏病的治疗与诊断。但这套设备本身就需五万美元,于是这个方案很遗憾地被否定了。

  现在计划已经基本完成,问题的焦点已经转到如何筹款这个实际问题上来了。严格讲,这本来是董事会的事情,但是也要求医务人员予以协助。

  奥尔登·布朗说:“我们建议给大夫们定个指标——高级主治医师每人六千美元,副主治医师四千,助理医师二千。”

  欧唐奈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他对主席说:“恐怕会有些意见。”

  布朗笑着说:“我们只好尽量听着。”

  哈里·塔马塞利插进来说,“这笔钱可以在四年之内交齐,肯特。只要先有同意付款的证明,我们就可以用来到银行借款。”

  布朗说,“还有一点。如果把大夫们自己都拿出钱来的消息传出去,这对我们筹款有很大帮助。”“由你负责把这消息传开吗?”

  布朗笑着说道:“那当然。”

  欧唐奈心想,这就是说要他在医务职工会议上宣布这消息。他可以想象大家听到以后脸上一定会很难看。他了解医务人员象如今大多数人一样,挣多少花多少。当然,这个指标不是强制性的。可是,作为一个个人去反对这个作法也很困难,特别是因为医院发展起来对本院医生也有很大好处。肯定有好多人会如数交齐的。这些人自己交齐了之后就会给没交的人施加一些压力。有苦同尝嘛,这也是人之常情。医院也是政治的温床,有好多花样呢。

  不跟着走的人的日子是不大好过的。

  哈里·塔马塞利还是那么敏感。他马上说,“不用发愁,肯特。在开医务职工会议以前我给你提供材料。我们把所有理由都列出来。我相信在你讲完之后,有人可能会要求超额的。”

  “别指望吧,”欧唐奈笑着说。“你将会触动许多大夫的痛处——他们的钱夹子啊。”

  塔马塞利也笑了。他知道等这位外科主任向医务人员提出这个要求时,他的讲话会象他做任何事情一样尖锐、彻底的。他曾经不只一次地想,和欧唐奈这样性格的人共事是令人高兴的。塔马塞利以前在另外一个医院当副院长时,医管会主席是一个八面玲珑、看风使舵的人,其结果是没有真正的领导,医疗水平日益下降。

  哈里·塔马塞利喜欢直率和果断。因为他作为三郡医院的院长就是这样的作法。办事果断有时会出点岔子,但是总的说来可以多做好些事情,时间长了你做决定的准确性也就会提高了。说得快、想得快和行动得快,这三条是在塔马塞利还没想到自己会最终搞医务行政工作以前,在法院工作中就学会了的。

  他从大学毕业以后进了法律学校,为开业当律师作准备,但是这时战争爆发了。他想早晚即将被征入伍,于是就参加了美国海军,被授以从事医务行政工作的军官衔。在战争期间,医院的伤员日增,而塔马塞利在分辨医务技术工作和医务行政工作的界限上具有敏感,因此工作处理得很出色,终于成为一个有能力的医务行政人员。

  战后,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到法律行业中去,另一个是留在医院搞行政。他选择了后者,考入哥伦比亚大学医务行政学院。从哥伦比亚毕业时,社会上普遍认为医务行政是一个单独专业,不需由持有医学学位的人充任。

  因此好的行政人员需要量是很大的。他在当了两年副院长工作以后,就接受奥尔登·布朗的邀请,到三郡医院当了院长。

  现在哈里·塔马塞利爱上了他的工作。他和肯特·欧唐奈在提高医疗水平方面看法相同。他也尊重董事会主席奥尔登·布朗对事业的洞察力和灵活的手段。作为院长,塔马塞利的职务是把行政工作提高到这两个人所要求的水平,其中包括护理、院务、工程机械、建筑、财务和其他有关事项。

  他善于用人,善于选拔各科室领导,对医院大小事项都有强烈的个人兴趣。医院里任何重大事情都逃不脱哈里·塔马塞利的眼睛。每天你都可以看见他那矮小而墩实的身躯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经常停下来和护士、病人、门房、职员、厨师谈话。任何人只要向他反映一点医院情况或提出一些改进意见,他都乐于倾听。新想法往往使他的兴致油然而生,而他的热情对别人提出好意见又总是一种鼓励。有时他会探着脖子,滔滔不绝地把他那奔腾着的思想发表出来,眼镜后头露出闪闪的目光,接连不断地用各种手势来加重他的想法和意见。

  他到处攀谈,却很少做笔记。他学法律时受过的训练使他有归纳问题的本领。每次视察之后,他立即对大大小小的问题作出一系列简短的书面指示,从而使三郡医院的工作日新月异。

  可是在这样做的同时,他也有一个外交家的谈话本领,很少得罪人。他可以口头上提出一点批评,然后愉快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去。虽然他说话没有多余的客套,但他的书面指示却都很有礼貌。除非过失特别严重,一般他不愿意解雇任何职工。他经常告诉各科室领导说:“任何人在咱们医院工作一个月以上,我们就算对他们的经验投下了一笔资金,帮助他们去适应工作是对我们有利的。换一个我们不了解的新人,也许他身上存在着我们没想到的缺点呢。”他的这种做法大家都知道,也很尊重,所以职工的积极性是很高的。

  但是医院里还有一些情况使他伤脑筋。他知道有些科室的工作效率有待提高。有些部门对病人的服务有待改善。许多老的设备需要报废或更新。照理说,新发明的设备,如X光电影单元是应该添置的。新建大楼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不能全部解决。他和欧唐奈都知道今后还得做许多年的工作,有些想法的实现,可能始终不是力所能及的。但是归根到底,前进中的事业总是这样的规律:你试图取得的成就总要比你实际所能取得的成就更多。

  奥尔登·布朗的话把他从联翩的浮想中带回到现实中来了。这位董事会主席告诉欧唐奈说:“筹款运动开始后,社会活动会很多。噢,还有一件事。

  我认为,肯特,如果我们请你在扶轮社发表一次讲话是会有好处的。你可以讲一讲新楼将做什么用,我们将来的计划,等等。”

  欧唐奈本来不喜欢公众集会,特别不喜欢服务性社团那种装模作样的集会。一听这话他想作个苦脸,但又止住了。他说:“如果你觉得有帮助的话,也可以吧。”

  “我有一个人在扶轮社,”布朗说。“我叫他安排一下,最好在筹款开始那一周。在此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们可能在吉瓦尼斯俱乐部再讲一次。”

  欧唐奈想告诉这位主席给他留点做手术的时间,不然连他自己的手术指标都完不成了。但是他一转念还是没说。

  “顺便问一下,后天晚餐你有时间吗?”奥尔登·布朗问道。

  “有时间,”欧唐奈回答说。他一向很欣赏到坐落在山中的董事会主席家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正式的晚餐。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尤斯塔斯·斯温家。”布朗看到欧唐奈有些诧异,又补充说:“没关系,你是被邀请的。是他托我转达的。”

  “我很高兴去。”可是对他来说到董事会里最死硬的保守分子家去,还是有点意外。欧唐奈自然和斯温会过几次面,但是并不熟识。

  “事实上是我提议的,“布朗说。“我愿意请你和他随便谈谈医院的一般情况。尽量让他接受一些你的想法。坦白地讲,有时他在董事会里是个问题,当然,这你也清楚。”

  “我尽力而为吧。”现在他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欧唐奈并不高兴卷到董事会的政治里去。迄今为止,他一直没沾边。但他对奥尔登·布朗不好意思说个“不”字。

  董事会主席拿起皮包准备动身了。塔马塞利和欧唐奈也跟着站起身来。

  “只是一个小型宴会,”奥尔登·布朗说。“可能只有六七个人。我们在城里接你。动身之前我给你打电话。”

  欧唐奈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主席愉快地点点头,走了出去。

  门还没有关,塔马塞利的一个高身量细身材的秘书凯茜·柯恩进来了。

  “对不起,打扰一下,”她说。

  “什么事,凯茜?”

  “有个人,叫做布赖恩先生,一定要请你听电话。”她对塔马塞利说。

  “我正和欧唐奈大夫谈话,一会给他回电话吧。”塔马塞利有些意外,否则用不着告诉凯茜这么做,因为这一类事照例是这样处理的。

  “我已经和他说了,塔马塞利先生。”她犹豫地说。“但是他很坚持。

  他说他是一个病人的丈夫。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情况。”

  “也许你应该和他谈谈,哈里。”欧唐奈对那姑娘笑笑。“别让凯茜为难。我等等没关系。”

  “好吧。”塔马塞利伸手拿起两部电话中的一个。

  “第四线。”女秘书等通了话才走到外边大办公室去。

  “我是院长,”塔马塞利和气地说。然后他听着对方讲话,稍稍皱起了眉头。

  欧唐奈可以听见耳机里的嘎嘎叫声,又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句话:“不体面的情况……强加于我们家属……应该调查。”

  塔马塞利用手握住话筒,告诉欧唐奈。“他在发火。关于他妻子的什么事。我听不清楚……”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布赖恩先生,建议你再从头说一遍,告诉我怎么回事。”他拿过来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然后说,“是的,先生。”停了一会儿。“现在请告诉我,你妻子什么时候住院的?”

  电话又嘎嘎了一阵,院长很快记了下来。“哪位大夫给看的?”又记了下来。

  “出院时间。”停了一下。“是的,我明白了。”

  欧唐奈听见电话里说:“解决不了。”然后塔马塞利又说道:

  “布赖恩先生,我不记得这个具体病例。但我可以查查。我答应你去查。”

  他又听一会儿,然后回答:“是的,先生。我知道医院费用对一个家庭是个负担。可是我们医院不是营利单位,你知道。”

  欧唐奈还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但语气似乎缓和了,对塔马塞利的和解态度有所响应。现在院长说:“先生,病人住院长短是大夫决定的。你最好和你妻子的大夫再谈谈,我先让会计再逐项查一查收费单。”他又听了一句话,然后说,“谢谢,布赖恩先生。再见。”

  他挂上电话,把记下来的笔记撕下来放在写有“口授”字样的盘子里。

  “什么事情?”欧唐奈顺便问了一句。在一个有这么多病人的医院里,对服务和收费有意见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说他妻子住院时间过长了,他得借债才能付清医院的帐单。”

  欧唐奈敏锐地问道:“他怎么知道他妻子住院时间是过长了呢?”

  “他说他已经查问过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塔马塞利若有所思地说:“她住院三个星期,当然,可能是有这个必要的。”

  “那你有什么想法呢?”

  “本来我没有什么想法。但是这类意见之多有些反常。当然并不都是这么尖锐的意见——但都是这类问题。”

  欧唐奈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病理科。他出声问道:“是谁主治的?”

  塔马塞利看了看笔记。“鲁本斯。”

  “看能不能现在找他来澄清一下。”

  塔马塞利按了一下内线通话电钮。“凯茜,”他说,“看能不能找到鲁本斯大夫听电话。”

  他们默默地等着。外边楼道里的扩音器轻声叫着:“鲁本斯大夫、鲁本斯大夫。”等了一会电话响了。塔马塞利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又递给欧唐奈。

  “鲁本斯?我是肯特·欧唐奈。”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欧唐奈可以听见电话那头这位高级外科主治医师鲁本斯的细而清晰的嗓音。

  “你有一个病人叫……”塔马塞利把笔记推给他看,“布赖恩夫人吗?”

  “对的,怎么啦?她丈夫有意见吗?”

  “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我知道。”听鲁本斯的声音象是挺不高兴似的。“我个人认为他是很有理由提出意见的。”

  “怎么回事,鲁本斯?”

  “我同意了布赖恩夫人住院检查可疑乳房癌。我割除了一个肿瘤,检查结果是良性的。”

  “那么为什么让她住了三个星期呢?”他一边问,一边想起鲁本斯这个人不爱说话,非得你一句一句地追问不可。

  鲁本斯现在的答复是:“最好你问约瑟夫·皮尔逊去!”

  “你告诉我不就得了吗?”欧唐奈相当坚持地说。“她总还是你的病人嘛。”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那细嗓音的人才说,“好吧。我告诉你那瘤子是良性的。那是过了两个半星期以后我才知道的。皮尔逊就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看他的显微镜。”

  “你催他了没有?”

  “我催他有六七回了。如果不是我紧着催,还不知得要多长时间呢。”

  “这就是你让布赖恩夫人住了三个星期的原因吗?”

  “当然啦。”电话里的声音带点讥讽的口气。“是不是你建议让她不等结果就出院呢?”

  鲁本斯不高兴是有理由的,毫无问题他是处于进退两难的地位的。如果他放病人走,可能将来还得把病人找回来动第二次手术,就象罗弗斯的那个病人那样。可是让病人多住一天就给病人家庭增加一份经济负担。欧唐奈只好不置可否地说:“我什么建议都没有,只是问问。”

  这件事显然是鲁本斯的一件心事。他说:“那么你最好和别的大夫也谈谈。遇到这种情况的不只我一个。你知道比尔·罗弗斯那件事吗?”

  “是,我知道。坦白讲,我以为已经有了一些改进呢。”

  “改进,现在还没看出来。布赖恩的帐单你说怎么办?”

  “我看是没有什么办法好想的。不管怎么样,他的妻子还是住了三个星期的院。你了解医院的钱也很紧。”欧唐奈心想,如果鲁本斯知道要他出六千元美金给医院作建筑基金,还不知道他该有什么反应呢。

  “那真够糟糕的。丈夫是个挺规矩的人,木匠之类的自由工人。他没有什么社会保险。这一下子得好久也缓不过来。”欧唐奈没有回答。他已经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电话里的细嗓音问:“没别的事了吧?”

  “对,鲁本斯;就这样吧。谢谢。”他把电话交还给塔马塞利。

  “哈里,我想今天下午开一个会。”欧唐奈已经决定要怎么办了。“咱们找六七位高级医师来。如果方便的话,就在这里开,希望你也参加。”

  塔马塞利点了点头,说:“可以。”

  欧唐奈脑子里过了一下名单。“我们当然要哈维·钱德勒来,他是内科主任。我想最好包括比尔·罗弗斯和鲁本斯。”他停顿了一下。“噢,对了,还有查尔斯·窦恩伯格。要他来可能有用。一共几个了。”

  院长数了一下他写的名字。“连你和我一共六个。露西·葛兰杰怎么样?”

  欧唐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一共七个人。”

  “程序呢?”塔马塞利准备写。

  欧唐奈摇摇头。“不需要了。只有一个问题——讨论病理科怎么改进。”

  当院长提到露西·葛兰杰的名字的时候,欧唐奈愣了一下,那是因为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和露西的一次约会。

  他们一起出去吃的饭(就是在手术死亡讨论会那天定的那个约会)。先到罗斯福饭店的棕榈树庭院喝鸡尾酒,然后从容地吃了晚餐。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轻松的夜晚。自然地谈到他们自己,他们认识的一些人和他们在医务工作中和工作之余的一些经历。

  后来欧唐奈开车送露西回家。她最近搬到北城的一个叫做“班维诺图庄园”的时髦的住宅大楼里。她说:“你当然会进来喝杯宵夜酒的?”

  他下了车,让穿制服的守门人把车开到停车场,跟着露西乘着精光耀眼毫无声响的电梯到五楼,转过一个镶着桦木护墙板的楼道。他们的脚步走在宽幅的厚绒地毯上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抬了抬眉毛,露西笑了。“有点高级得吓人,是不是?我自己也仍然不太习惯。”

  她用钥匙开了一个房门,伸手按了一下电灯开关。周围柔和的、经过布置的灯光一下子亮了,是间漂亮的客厅。前边他可以看到卧室的门半开着。

  “我去给咱们弄两杯混合酒去。”

  她的背冲着他。杯子里的冰块嘎嘎地响着。欧唐奈说:“露西,你没结过婚吧?”

  “没有,”她没有回过身来。

  他轻轻地说:“我有时纳闷为什么。”

  “其实很简单。已经好久没人向我提出了。”露西转过身,拿着她调好的酒,递给欧唐奈一杯,然后走到一把椅子旁边,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我回想起来,只有过那么一次——至少,只有那么一次正正经经的事情。那时我比现在年青得多。”

  欧唐奈咂了一口酒。“那时你的回答是‘不’,对吗?”

  “我要在医务这一行干出点什么来。当时这似乎是头等大事。而那又和结婚似乎是不能相容的。”

  他随便地问道:“有些后悔吗?”

  露西想了想,说:“并不真正后悔,我想。我已经达到了目的,在很多方面都得到了补偿。噢,有时人们会想,如果当时不那样决定,会是什么情况呢?这也是一种人之常情吧。不是吗?”

  “大概是的。”欧唐奈觉得自己很奇怪地被感动了。露西总给人一种深沉的、温柔的感觉,一种安逸地回到家庭当中的感觉。他想她这个人是应该生儿育女的。他问道:“你现在对结婚和医务工作还是原来的看法吗?我问的是对你个人来说,还是那样吗?”

  “我现在对什么都不那么刻板了,”她笑了一下。“至少我学到了这一点。”

  欧唐奈盘算着从他自己的观点来看,和露西结婚会如何?会有爱情和温暖吗?或者他们两人的并行的事业是否已经走得太远了,时间过得太久了,已经没有改变和调整的余地了呢?如果结了婚,他们怎样度过闲暇的时刻呢?他们之间能够谈些亲密的、家庭之间的话吗?还是一谈起来又是医院里的事,吃饭的时候桌子上还摆着图表,一边吃甜食,一边还讨论病例呢?也许他没有找到一个安乐窝,反而给自己办了个分院,整天还是工作上那一套吧?他出声说道:“你知道吗?我常想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呢。”

  “是的,肯特,”露西回答说。“我也那么想过。”

  欧唐奈把酒喝完了,起身要走。他已经觉出来他俩都说了比他们实际说出的更多的意思了。现在他需要时间考虑一下,先用理性分析清楚再说。牵扯太多了,不能仓促决定。

  “真的,你并不一定得走,肯特。如果你愿意,就留下吧。”露西说得很简单,他知道如果他留下,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就由他了。

  他有点想留下,但是谨慎和习惯占了上风。他拉了她的手。“晚安,露西。让我们都想想这些问题吧。”

  当电梯的门关上时,她仍然孤独地站在那打开的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