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六

  欧唐奈对聚在医管会会议桌周围的几位大夫说:“今天请诸位到这里来,我有一件事,想请你们支持。”几位大夫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话。除鲁本斯有疝修补手术没到以外,原来邀请的大夫都来了。欧唐奈继续说道:“我想你们都了解病理科的问题。大概你们都同意,病理科有业务问题,也有人事问题。”

  “什么问题?”这是查尔斯·窦恩伯格。这位产科的老大夫一边装着烟斗,一边说:“我不大清楚你这话的意思,肯特。”

  欧唐奈估计到了窦恩伯格会有这一手,窦恩伯格和皮尔逊是好朋友。他客客气气地对窦恩伯格说:“我希望你听我说完,可以吗,查尔斯?我尽量说清楚。”

  于是他把外科病理回报耽搁时间,医院对病理科工作要求增多和他担心约瑟夫·皮尔逊一个人是否能应付得了这么多工作等等问题,有次序地一一述说了一遍。他谈到比尔·罗弗斯的那个病例,请罗弗斯证实了一下;然后又谈到今天早晨鲁本斯报告的情况。他也谈到他和皮尔逊的那次谈话和老皮尔逊如何拒绝增调一位病理医师的经过。最后他说:“我确实认为我们需要给约瑟夫添个新的帮手,希望你们支持我调个人进来。”

  “我对病理科也一直有些担心。”内科主任哈维·钱德勒象是要保证发言顺序得与身份相称一样,立刻接着欧唐奈开始发言。他的措词总要给人一种又全面、又有分量的印象,即84使说一个最简单的意思,也总带那么一点造作的气味。他接着说:“但是约瑟夫·皮尔逊是那么一种看法,事情恐怕不大容易办。不管怎么样,皮尔逊是病理科的主任,我们一定得避免使人感觉我们在损害他的威信。”

  “我同意,”欧唐奈道。“因此我请你们帮忙,让皮尔逊相信必须作些整顿。”欧唐奈用手指弹着桌面来强调这句话。

  “我不大喜欢我们现在这种做法,”比尔·罗弗斯说道。

  “为什么,比尔?”欧唐奈注意到罗弗斯今天的领带比较不那么扎眼,一般他戴四色的,今天这条只有三色。

  “我认为只我们这几个人在这样的会议上没有权利讨论病理科的整顿问题。”罗弗斯看了看在座的人,然后说:“自然,我和约瑟夫·皮尔逊吵过几次嘴,大概我们这里大多数人都和他吵过。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会参加搞点什么小动作把他从医院挤走。”

  欧唐奈很高兴有人提出这一点;他早已准备好了。“让我强调一下,”

  他说道,“无论是我自己,或任何其他人都没有象你所说的挤走皮尔逊大夫的打算。”——他看了罗弗斯一眼。大家低声表示赞同这种说法。

  欧唐奈说:“我们可以这样看,大家似乎都同意病理科需要做些整顿。

  只拿外科病理报告来说,在需要做手术时候,每耽误一天对病人就增加一天危险。这一点是不用多说的。”

  哈里·塔马塞利插进来说,“我们也不要忽略,这样耽误时间还影响了病床的周转。现在排队等着住院的人还很多。”

  欧唐奈又接着说道:“当然,如果不用现在这种方式,我也可以召集院务会议。”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不得已,我只得那85样做。但是你们都了解那会怎么样。约瑟夫是院务会议成员,咱们都知道约瑟夫的脾气,只要一讨论这问题,那就等于是摊牌。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把问题摆开,会有什么结果呢?那等于证明约瑟夫·皮尔逊已经管不了病理科的事了。正象哈维刚才说的,无论在医院的业务方面或其他各方面,那样做对我们自己、对医院都没有什么好处。”欧唐奈心里还想着在这里不能讲的另一点:他在掂量着皮尔逊在董事会老人当中的影响以及这样摊牌可能造成的政治风浪。

  “先别管我同意不同意,你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办呢?”查尔斯·窦恩伯格一边吸着烟斗一边问,讲一句话喷一口烟。

  罗弗斯闻进去一股子烟味,说:“咱们快点怎么样?一会儿这里的空气就不适于呼吸了。你那骆驼粪是进口的吗,查尔斯?”

  在座的人都笑了。欧唐奈决定趁势把意见摆出来。“查尔斯,我建议你代表我们大家和约瑟夫去谈谈。”

  “唉,那可不行!”窦恩伯格的反应是欧唐奈可以料到的。他知道这要靠说服了。

  “查尔斯,我们知道你是约瑟夫的好朋友,我请你来的时候就想到了。你劝得了他。”

  “也就是说,你要拿我当刀使,”窦恩伯格不高兴地说。

  “查尔斯,相信我,没这个意思。”

  查尔斯·窦恩伯格大夫犹豫了。他注意到其余的人都在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心里盘算着:应该不应该答应欧唐奈?他为医院着想的感情与他和约瑟夫·皮尔逊的私交互相矛盾着。有关病理科的这些情况,他们听起来也可以说并不完全出乎意料,一个时期以来他已经有些感觉。但是欧唐奈所揭露的牵涉到罗弗斯和鲁本斯的两件事使他大吃一惊。窦恩伯格也知道,如果情况不是这么严重,欧唐奈也不会召开这么一个会。他对这位外科主任的判断是尊重的。

  查尔斯·窦恩伯格同时也想尽可能帮助约瑟夫·皮尔逊,但此时此刻他感到很不舒服的是,事情的发展似乎对这位老病理医生很不利,欧唐奈说没有把皮尔逊挤走的任何打算,看起来他的这个态度是真诚的,而且别人也都是这样看。他想也许他可以做一个中间人。可能这是帮助约瑟夫的最好办法。

  窦恩伯格看了看其他几位大夫,问道:“这是一致的意见吗?”

  露西·葛兰杰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很喜欢约瑟夫。大概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可是我的确觉得病理科是有必要进行一些整顿的。”这是露西第一次发言。她对欧唐奈召开的这次会心里也是没有底的。昨天晚上他俩在她的寓所里的相会使她心里产生了多年从未有过的波动。这使她很奇怪。事后她怀疑自己是否爱上了欧唐奈,可是她却半信半疑地告诉自己,那种词儿用在风华正茂的年青人身上才合适,到了她这个年纪,对她这样一个成熟的、独立的、有了专业工作的人来说,一切问题都要经过自己的理性来判断,不会为任何一时的心血来潮所左右。就目前来说,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个人的感情和对专业的考虑分开,冷静地分析病理科的问题。在医务工作中常常需要你学会这一手——当你面临一个更为重要的决定时,你会把脑子里的其他事情都暂时忘掉,以便集中思考当前这个问题。

  欧唐奈看看罗弗斯,问:“比尔呢?”

  这位外科大夫点了点头。“好吧。如果查尔斯去和皮尔逊谈,我同意。”

  下一位是哈维·钱德勒。内科主任以一种深沉的口气对窦恩伯格说:“据我看这是最好的办法,查尔斯。你出面去和他谈,就给我们大家,给医院帮了大忙。”

  窦恩伯格说道:“那好吧,我去谈一下试试看。”

  室内立时沉静了一下,欧唐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题总算讲清楚了,总算走出了一步。如果这一步走不通,就只好采取更果断的办法了。这不由得使他想到,如果医院里的讲究少一些,事情有时就会好办得多。在工厂里,职工有人不称职,你就可以把他解雇。如果你要给他添一个助手,告诉他一声就行了。在一般情况下你说一句话就算数。可是在医务界,在医院里,就不能这么干脆。领导的权威很少是那么绝对的,各科主任一经任命,基本上就是授予全权的。更重要的是:你无法做大刀阔斧的事情。因为这不仅牵涉到一个职位问题。你是在同一个和你自己一样靠个人专业声誉为生的大夫打交道,你是在对他的能力提出怀疑。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一个简单的决定有可能影响一位同行的整个前途和生计。所以你必须小心从事,暂时把问题包起来,避免外露。

  哈里·塔马塞利低声说道:“那么,这意味着我们医院将再找一位病理医师。”

  “我看我们可以开始找找看,”欧唐奈答道。他对大家说:“我们差不多都有一些联系,可以物色一下。如果有合适的人——比如说,刚刚担任过住院医师那样的人材——请告诉我一声。”

  “目前病理医师比较缺,可能他们对工作挑剔得厉害,”比尔·罗弗斯道。

  “我知道。这样的人可能不大容易找。”欧唐奈补了一句:“所以我们更需要对约瑟夫谨慎从事。”

  哈里·塔马塞利伸手去拉开办公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档案夹子。他说:“我这里倒有个材料,你可以看看。”

  哈维·钱德勒问:“什么材料?”

  “最近我这里收到一份病理医师的‘公开推荐单’,”塔马塞利答道。

  “坦白讲,我估计到了这方面的问题,是我函索来的。这个名单是一两星期以前寄到的。”

  “让我看看,”欧唐奈拿过塔马塞利的材料。他知道所谓“公开推荐单”

  是指定期寄出的医院函索待聘医师名单。名单列出应聘的病理医师简历,列入名单是经过本人同意的。还有一种“不公开推荐名单”,这种单子是由病理医学会作为密件保存的。在多数情况下,“不公开推荐名单”上所列的病理医师是对现任职务不满,想私下另谋他就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医院先要向病理医学会提出拟聘病理医师的要求,由医学会转告列在不公开推荐名单上的医师。如果这个病理医生愿就这一职位,就可以直接和这个医院联系。

  但是,虽然有这些办法,欧唐奈知道,病理医生的就任还是靠个人接触和私人推荐的多。

  他看了一遍院长递给他的材料。应聘人是戴维·柯尔门大夫,三十一岁。

  在看到柯尔门的学历和履历时,欧唐奈心里一动。他是纽约大学荣誉毕业生,贝勒维医院实习医生。参军两年,主要搞病理工作。在三个大医院当过病理住院医师,一共五年。看起来这个人显然挑选了第一流的大学和医院受的教育。

  他把材料递给了罗弗斯,然后对塔马塞利说道:“我很怀疑他能不能看得上我们这里。从他那个资历来看,恐怕我们这里一开头的待遇太低。”欧唐奈从上次和院长谈话中了解到,这个病理医师职位只能以每年约一万美元起薪。

  罗弗斯也抬起了头说:“我同意这个看法。这个人是可以随便从哪个大城市医院任选一个工作的。”他把材料传给了哈维·钱德勒。

  “可是,事实上……”塔马塞利住了口;他好象缺乏把握,象是在那里斟酌这话该怎么说。

  欧唐奈有点好奇地问:“怎么回事,哈里?”

  “事实上,柯尔门大夫对咱们医院发生了兴趣。”塔马塞利停了一下。

  “我猜想他是听到了一些关于咱们这里的整顿和将来的设想这些方面的消息的。”

  欧唐奈打破了一时的沉寂,问道:“你怎么知道呢?”

  “我们通了一些信。”

  罗弗斯说:“这是不是有点破例了,哈里?”

  “可能我先走了一步。可是我们收到这个材料以后……”塔马塞利指着现在传到露西手里的材料说:“就给柯尔门大夫写了封信,当然没有说什么肯定的话,只是试探性地问了问他。”他转向欧唐奈说:“那是两个星期以前,咱俩谈过那次话以后。记得吗,肯特?”

  “是的,记得。”欧唐奈觉得哈里似乎应该先和他打个招呼。当然,做为院长,塔马塞利有权和任何人通信。他并没有以医院名义做出任何许诺。

  这种通信是在私下进行的,也可能是一个高着。他问塔马塞利:“你说他有兴趣来?”

  “是的。他愿意来看看我们这里。如果今天没谈到这儿,我也想和你谈这件事呢。”

  现在窦恩伯格接过了材料。他用手指点了点它,说:“这件事你们要我怎么谈呢?”

  欧唐奈看了看大家,好象在征求同意,说道:“我认为你应该带着它,查尔斯。我建议你拿给约瑟夫看看。”

  七

  病理住院医师罗杰·麦克尼尔在解剖室套间里把作肉眼观察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差不多都安排停当,就等着约瑟夫·皮尔逊大夫了。

  和其他许多医院一样,三郡医院也是在大体解剖之后,第二步就作肉眼观察。半个小时以前,停尸房的乔治·林恩把这个星期作的三个大体解剖所取下来的器官都送了过来。现在,两套器官放在白搪瓷桶里,旁边有三个装着三具人脑的玻璃缸,整齐地排列在地上。大体观查室中间有一个石桌,桌上装了一个大水池,上面有个水龙头。现在,水龙头打开了,冲洗着第三套器官上面的福尔马林药水以及器官散出的臭味。

  麦克尼尔往四周看了看,做了最后的检查。如果东西不称手,皮尔逊就会发火的。麦克尼尔心想,这间屋子死亡的气息真够浓的——过几分钟把器官往台子上一摆,可真象是个肉铺似的。他看见过有的医院的解剖室一切设备都是用不锈钢作的,可是三郡医院病理室还没有这样的现代化设备。现在,他听到那熟悉的有点踢里趿拉的脚步声走近了。皮尔逊进了屋子,照例带进来一缕雪茄烟雾。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皮尔逊很少说什么客套话。“自从我把欧唐奈顶了回去以后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们的工作还没赶上来。”雪茄在他的嘴角上下颤动着。“做完了这批以后,我要求把剩下没做完的外科病例都查一查。第一个病例是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穿上黑胶皮围裙,戴上胶皮手套。

  现在他走到中间的石桌旁坐了下来。麦克尼尔在对面一个凳子上坐下,看着病历。

  “五十五岁的妇女。医生诊断死因是乳房癌。”

  “让我看看。”皮尔逊拿过病历。和在其他问题上一样,他这个人是没有一定之规的。有时他坐在那里只听住院医师讲述;有时他又什么都要自己亲自看看。

  “嗯。”他放下病历,关上水门。然后伸手在桶里摸到心脏。提出来,用双手把它打开。

  “是你切开的吗?”

  住院医师摇摇头。

  “我猜就不是。”皮尔逊又看了看心脏,“是塞登斯吗?”

  麦克尼尔勉强稍微点了一下头。他自己也注意到这颗心脏切得不怎么样。

  皮尔逊笑道:“瞧这个刀口,象是佐罗大侠留的印记似的。唉,塞登斯上哪儿去了?”

  “可能外科有什么手术,他想去瞧瞧。”

  “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调给病理科的住院医生必须参加大体观查。

  好吧,咱们开始。”

  麦克尼尔在膝上放好夹纸板,准备记录。皮尔逊口述道:“僧帽瓣略为增厚,隆起。瞧见了吗?”他拿给麦克尼尔看。

  麦克尼尔俯身过去,答道:“是的,瞧见了。”

  皮尔逊继续口述道:“腱肉粘连、缩短、增厚。”又随口补充说:“看样子她曾经患过风湿性热症。但这不是致死的原因。”

  他割下一小块组织放在一个有墨水瓶大小的贴有标签的小玻璃缸里,留备以后作显微镜检验用。然后用多年练就的娴熟手法把其余部分一抛就抛到桌子那头的漏斗里。漏斗下放着一个金属废物箱。过一会儿就要把箱里的器官放在一个专用火化炉里火化成灰,清除这些东西以后,再把废物箱清洗干净。

  现在皮尔逊又拿起肺,象打开一册书那样把肺叶打开,然后向麦克尼尔口述道:“肺脏有许多转移瘤。”他又拿给住院医师看。

  正要看第二叶肺时,他身后的门打开了。

  “皮尔逊大夫,你忙吗?”

  皮尔逊气哼哼地转过身去。那是病理科化验员组长卡尔·班尼斯特的声音,班尼斯特把头探进来,身后边还有一个人,在走廊里站着。

  “我当然在忙。干什么?”这是皮尔逊和班尼斯特说话一贯用的半吓唬、半玩笑的声调。这两个人多年一起工作,都习惯了;如果换一种客气一点的口气,双方可能倒闹不清楚什么意思了。

  班尼斯特毫不在乎皮尔逊说话的口气。他冲后边的人招手说:“进来吧。”

  然后他对皮尔逊说:“这是约翰·亚历山大。记得吗?我们的新化验员。你在一个星期以前雇用的,他今天上班。”

  “噢,对了。我忘记是今天了。进来吧。”皮尔逊的声音象是比刚才和班尼斯特说话时客气一些了。麦克尼尔心想:这可能是怕第一天就把一个新雇员吓住吧。

  麦克尼尔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新来的人。他猜这个人有二十二岁(后来证明他猜得正对)。他听说亚历山大刚从大学毕业,有医学技师的学位。嗯,这里需要这样的人。至于班尼斯特,他肯定不是路易·巴斯德那路人物。

  麦克尼尔转眼看了看这位老化验员。和往常一样,班尼斯特的外表就象小一号的皮尔逊。他那短粗的身体罩在一件油污的化验服下面,化验服没有扣扣子,里面的衣服没有洗烫,显得破旧不堪,头发差不多快掉光了,剩下的也是从来不梳理的样子,十足一副穷相。

  麦克尼尔知道一些班尼斯特的历史。他是在皮尔逊之后一两年到三郡医院的,是个中学毕业生。原来皮尔逊雇用他是为了干些零活,做些保管呀,送信呀,洗玻璃器皿呀之类的工作,日子一长,班尼斯特学会了化验室的许多实际工作,逐渐成为皮尔逊的左右手了。

  按正式分工,班尼斯特是做血清学和生化方面的工作,但是因为他在病理科的年头多了,什么活他都能拿得起来,他也的确常常做了份外的事。因此皮尔逊把化验室的许多行政工作都交给了他,于是实际上他就成了病理科化验员的头头。

  麦克尼尔想,班尼期特年青的时候很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化验员,如果再有机会进修一下,本来是会被提升到更高一些的职位的。可是现在,麦克尼尔认为,班尼斯特经验虽多,但是理论水平太低。据这位住院医师观察,班尼斯特的化验室工作一向只是墨守成规,很少用脑子加以分析。他会作血清和生化试验,但对这两个学科并不真正了解。麦克尼尔常想,这种情况终究会有一天要出漏子的。

  当然,亚历山大是另一类型的人。他和眼下大多数化验员一样,上过三年大学,最后一年是在培养技师的正式医技校里学习的。班尼斯特这类人是“技术员”,他对“技师”这个名称是有些反感的。

  皮尔逊用他的雪茄烟向桌子边的其余的凳子一挥,说:“坐下,约翰。”

  “谢谢,大夫,”亚历山大很有礼貌地回答。他穿着一件洁白的化验服,新剪的平头,裤缝笔直、皮鞋锃亮,同皮尔逊和班尼斯特形成了明显的对照。

  “你觉得你会喜欢这里吗?”皮尔逊看着他手里拿着的肺,一面继续验查着,一面问亚历山大。

  “我肯定会喜欢的,大夫。”

  麦克尼尔想,这小伙子挺不错,看样子真是很喜欢来这里的。

  皮尔逊在说:“约翰,你会发现我们这里有些作法和你过去习惯的作法不一定一样。可是我们觉得这些作法对我们来说更合适些。”

  “我理解的,大夫。”

  麦克尼尔心想,真的吗?你真理解这老头子的意思吗?——他是说他不愿意改变这里的现状;这里用不着你在学校里可能听到的一些新的想法;如果不经过他点头,病理科不论多么细小的事情都变动不得。

  “有的人会说我们有些守旧,”皮尔逊接着说下去。他这种语气就算很和气了。“可是我们相信经过考验的方法,对不对,卡尔?”

  主任要求捧场,班尼斯特于是根快答话:“对的,大夫。”

  皮尔逊现在检查完了肺,又把手伸到桶里,象抽签似的抽出一个胃来,他哼了一声,把切开的一部分拿给麦克尼尔看。“看见这个吗?”

  住院医师点点头道:“我以前看过的。我们已经记上了。”

  “好吧。”皮尔逊指了指夹纸板,口述道:“十二指肠幽门以下有消化性溃疡病灶。”

  亚历山大略微挪动一下想看看清楚。皮尔逊看见了他的这个动作,就把那个胃推向他那里,问道:“你对解剖学有兴趣吗,约翰?”

  亚历山大尊敬地回答:“我一直对解剖学感兴趣的,大夫。”

  “还有化验工作吧?”麦克尼尔觉得这使皮尔逊高兴了,病理解剖是这老头子的第一爱好。

  “是的,大夫。”

  “好,这是一个五十五岁的妇女的器官。”皮尔逊翻弄着他面前的病历。

  亚历山大很注意地聆听着。“这个病例很有意思。病人是个寡妇,直接死因是乳房癌。在她死以前的两年,孩子们知道她有病,但是怎么劝她也不去看病。这个人似乎对医生有些看法。”

  “不错,是有这号的人,”这是班尼斯特在搭腔,说着还咯咯笑了一声,嗓子很尖,可是一看见皮尔逊的眼色很严肃,赶紧又收回去了。

  “少耍贫嘴。我这里在教给约翰点东西呢。你跟着听听也没什么坏处。”

  除去班尼斯特之外,别人谁听见这几句都会给窝住了的。唯独这个技术员不然,他只咧了咧嘴。

  “后来怎样呢,大夫?”

  “这里说:据病人的女儿讲,两年以前发现母亲左乳部位排脓。住院以前十四个月疮面出血。其他正常。”

  皮尔逊翻过一页。“这个妇女好象是找了个巫医。”他冷笑了一声道:

  “可能她不够虔诚,最后还是病垮了,送到咱们医院。”

  “到那时候可能就太晚了吧。”

  麦克尼尔心想,这不是顺话答话,这个小伙子是真对这个病例感兴趣。

  “对了,”皮尔逊答道。“如果她一开始就去医院,马上会给她做乳房切除手术的,就是把乳房割掉。”

  “是的,我知道。”

  “如果那时作了手术,她可能现在还活着。”皮尔逊把胃又很准地扔进漏斗。

  亚历山大还有个疑点,他问道:“可是您刚才不是说她患有消化性溃疡吗?”

  麦克尼尔想这小伙子果然不错。皮尔逊好象也有同感,他转向班尼斯特说:“卡尔,你听见了吗?这小伙子的耳朵很管事,你小心点,他会超过你的。”

  班尼斯特咧嘴一笑,可是麦克尼尔看出来他有点不自在。刚才说的话很可能不幸而言中的。皮尔逊现在有点说出兴头来了,他说:“约翰,她有可能感觉出来那里有毛病,也有可能没有察觉。”

  “您的意思是说她根本不知道那个病灶。”

  麦克尼尔觉得这时候自己该说句话了。他对亚历山大说:“奇怪的是人们除去致死的病因之外还有别的病。可他们自己从来不知道。你在这里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的情况。”

  “对了。”皮尔逊点着头道:“约翰,你知道吗?人体的可贵不表现在使我们致死的病上,而表现在我们体内可能有了毛病,但是仍然能够活下去这一点上。”他停了一下,然后突然转换了话题:“你结婚了吧?”

  “是的,我结过婚了。”

  “你的妻子在这里吗?”

  “还没来。她下星期到。我想我得先找个地方住。”

  麦克尼尔记得亚历山大是从外地申请来三郡医院工作的人之一。他记得好象是芝加哥。

  亚历山大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我有件事想问问您,皮尔逊大夫。”

  “什么事?”老头子关切地问道。

  “我的妻子怀孕了,大夫。来到这里,人地生疏,我们谁都不认识。”

  亚历山大停了一下。“我们很关切这一胎。我们的头胎,生下来一个月就死了。”

  “噢,是这样的。”皮尔逊停止了工作,注意听着。

  “大夫,不知道您能不能给我妻子介绍一位产科大夫。”

  “那容易。”皮尔逊松下心来了。他原来不知道亚历山大会提什么要求。

  “窦恩伯格大夫人很好。他在这所医院里就有个诊室。你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吗?”

  “如果不麻烦的话。”

  皮尔逊冲班尼斯特做个手势,说:“问问他在不在。”

  班尼斯特拿起他们身后的电话,要个分机号码。过一会儿他说:“他在,”

  把电话递给皮尔逊。

  老头子那两只手都戴着手套,湿淋淋的,他暴躁地把头伸过去说:“给我拿着!给我拿着!”

  班尼斯特走过来把耳机贴近皮尔逊的耳朵。

  “是你吗,查尔斯?”皮尔逊冲电话筒大声问道。“我给你介绍个病人。”

  窦恩伯格大夫在三层以上的诊室里笑了,他把耳机从耳朵边挪开一些,问道:“对你那种病人我们产科能干什么呢?”他这时心想,这个电话来得正好。自从昨天欧唐奈召开了那次会以后,查尔斯·窦恩伯格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和约瑟夫·皮尔逊谈才好。现在似乎是皮尔逊自己送上门来了。

  在楼下病理科,皮尔逊把雪茄烟挪到嘴角。他总是喜欢和窦恩伯格聊几句的。

  “这不是死人,你这个老胡涂。是活病人,是我这里化验室小伙子的妻子——约翰·亚历山大夫人。他们刚来此地,没有熟人。”

  在皮尔逊说到病人的名字时,窦恩伯格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空白卡片。

  “等等。”他夹住电话耳机,左手按住卡片,右手用清秀的笔迹写下:

  “亚历山大,约翰夫人。”窦恩伯格在医务上一向是有条不紊的,这是他为病人做的头一件事。现在他说:“很高兴能为你效劳,约瑟夫。请你告诉他们给我打电话约个时间,好吗?”

  “好。下星期吧。亚历山大夫人到那时候才能来到本市。”他对亚历山大咧嘴一笑,还是用老大嗓门嚷着:“如果他们想要一个双胞胎,查尔斯,你就得给接个双胞胎下来。”

  皮尔逊听着窦恩伯格的回答呵呵直乐,接着又想起一件事:“嘿!还有!

  对这个病人不许你收那么高的费用。到时候那小伙子来找我要求提高工资好付大夫的帐单,那可不行。”

  窦恩伯格笑了。他说:“不用你操心。”他在卡片上加了一个注:“本院雇员。”这是为了提醒自己对这个病人免收费用。他对着电话说:“约瑟夫,我有点事和你谈谈。什么时候找你合适。”

  “今天不行,查尔斯,”皮尔逊说。“工作排满了,明天怎么样?”

  窦恩伯格看了看他自己的预约单子。“明天我的工作排满了。咱们后天早晨十点钟见,行吗?我到你办公室来。”

  “那可以,要不然你现在在电话里就说也行。”皮尔逊想知道是怎么一桩事。

  “不,约瑟夫,”窦恩伯格道。“我还是来找你吧。”

  皮尔逊在病理科答道,“那好,查尔斯。再见吧。”他烦躁地打手势让班尼斯特把电话拿走。班尼斯特挂上了电话。

  皮尔逊对亚历山大说:“都联系好了。你的妻子临产时可以到这里住院。

  因为你是本院的人,医院收费打八折。”

  亚历山大高兴极了。麦克尼尔心想:“你高兴吧,朋友,这是老头子气顺的时候,可别误会,会有你不好受的时候的。”

  “我马上就完事。”窦恩伯格冲刚才他和皮尔逊打电话时走进来的一个护校学员笑了笑。他指了一下办公桌旁的一个座位。

  “谢谢,大夫。”费雯·洛布顿把窦恩伯格要看的一个病人体温单给他送了过来。一般的大夫得自己到病房去看,护士不管给他们送,但是窦恩伯格和护士们的关系特别好,她们愿意经常给他帮个小忙,几分钟以前他打了个电话,护士长就把费雯派来了。

  “如果情况允许,我愿意办完一件事再办另一件。”窦恩伯格用铅笔在卡片上把皮尔逊告诉他的情况作了记录,等以后问过病人更多情况后再把铅笔记录擦掉,用钢笔完成卡片记录。他一边写,一边问那姑娘:“你是新来的,是吗?”

  “来了不久,大夫,”费雯答道。“这是我上护校的第四个月。”

  他注意到她的声音很柔,带点水音,长得也很漂亮,摸不清她和这里的实习医生或者住院医生睡过没有?除非现在和他当学生那时候不一样了?他曾经怀疑过,现时的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可能比过去要规矩一些了。可惜!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错过多少机会呀。他大声说道:“刚才那是皮尔逊大夫,咱们的病理医师。你认识他吗?”

  “认识,”费雯说。“我们班去看过大体解剖。”

  “哎哟。你……”他本来想说“爱看吗?”可是又改口说,“你觉得怎么样?”

  费雯考虑了一下。“一开始怪害怕的。以后就不觉得怎么样了。”

  他同情地点点头。现在他已经把卡片写完,推到一边。这是比较清闲的一天;能做完一件事再做一件事,真舒服。他伸手接过体温单。说:“谢谢。

  如果你能等等,我看一下就完。”

  “好的,大夫。”费雯心想,离开繁忙的病房在这里歇几分钟倒不错。

  她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这里有空气调节,很凉快。护士楼里没有这种高级设备。

  费雯看着窦恩伯格大夫查看体温单。他大概和皮尔逊大夫年纪相仿,但是外表很不一样。那位病理大夫是圆脸、宽下巴,而窦恩伯格大夫是瘦长脸,棱角突出。其他方面也不一样,他那分开的雪白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她还注意到他的手指甲是美容院修剪的,雪白的白大衣烫得很平。

  窦恩伯格把体温单递回去,说:“谢谢你,让你跑一趟。”费雯心想这个大夫真有股子率劲。她听说女病人都很喜欢他,这就难怪了。

  “咱们以后会常见的。”窦恩伯格站起来很有礼貌地给她开了门。“祝你学习顺利。”

  “再见,大夫,”她出去了。窦恩伯格觉着这屋子里好象留下了一股香气。每逢他和年青的人接触,总给他留下一些怅惘。他回到自己的转椅上,靠着椅背陷入沉思,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烟斗拿出来,开始往里边揉起烟丝。

  他从事医务工作将近三十二年了,再过一两个星期就是第三十三年的开始。那是充实而有成就的年月。经济上没有问题,四个孩子都结婚了,他和妻子可以靠他谨慎的投资生意过一个舒适的晚年。但是如果就此退休了结,他能甘心吗?这是个苦恼的问题。

  窦恩伯格从事医务工作这些年以能够跟上医学的发展从不落伍为荣。他下定决心不让新来的年青人超过,无论是技术方面或是知识方面,他总要走在前面。为此他贪婪地广泛阅读,直到今天也从不稍辍。他订了许多医学杂志,有时也投些稿,也经常参加医学会议,从中吸收一些新知识。在他从事医务工作的早期,分科还不象如今这样周密,他就已预见到攻下一个专业的必要性。他选择了妇产科,是从没有后悔过的。他时常觉得他的专业有助于他保持年青的心理状态。

  因此在三十年代中期,当美国医务专业理事会开始成立时,窦恩伯格就已经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成名了。妇产科理事会根据所谓“老资格”条款给了他一个理事免试合格证明。这是他一直引以为荣的,这也更促使他努力跟上医学的前进步伐。

  但是他并不嫌弃青年人。如果他认为这个人好,又诚心诚意地工作,他总要想方设法给他帮助,提些建议。他很钦佩和尊重欧唐奈。他认为这个年青的外科主任是三郡医院的台柱子。随着欧唐奈的改革和医院工作的改进,他自己的积极性也更加得到了发挥。

  他有好多朋友,有些是他的产科同事,有些是和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皮尔逊就是属于后面这种朋友。在业务上这两个人在许多方面的看法并不一样。例如窦恩伯格知道皮尔逊近来读书不多。他估计在某些知识领域里,这位老病理医师落后于时代了,在管理方面有昨天会议上揭露的问题。尽管如此,这两个人的交情却已随着年月而加深。窦恩伯格发现在有些医务会议上常常不知不觉要站在皮尔逊一边,当私下有人批评病理科的时候,他也常常会为他辩解。

  十天以前在外科死亡讨论会上,窦恩伯格的插话就有给皮尔逊辩护的味道。他猜想别人会知道他和约瑟夫之间的密切关系的。吉尔·巴列特怎么说来着:“你是他的朋友;而且他和产科大夫是没有碴子的。”在此之前,他把这句话都忘了,现在想起来觉得这话里有刺,有点象一句气话。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巴列特是个好医生,窦恩伯格暗暗记住,下次见面时要特别对他客气些,以便补救一下。

  可是他自己的问题怎么办?退休好还是不退好?如果退,什么时候退?

  最近尽管他十分注意自己的健康,总觉得有点不胜疲劳之苦。虽然他一辈子一直在搞夜间出诊工作,最近却有点象不大容易坚持下去的样子。昨天吃午饭的时候,他曾经听见皮肤科医生科什大夫对一个新来的实习医生说:“你应该参加我们的皮肤科,小伙子。我十五年都没出过夜诊。”窦恩伯格和大家一起笑了,可是内心里却不免有些羡慕。

  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他发现自己真的不行了,他决不对付着拖下去。目前他还挺好,脑子很清楚,手不颤,眼不花。他对自己身体情况的变化十分注意,他准备一旦发现自己有不行的苗头,就不再犹豫,马上收拾抽屉回家去。他看见许多别的大夫留恋得太久了。他决不愿意学他们。

  就目前来说,还可以暂时混三个月,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这时他已经把烟丝塞紧了,伸手去拿火柴,刚要划一根,电话铃响了。

  他放下了烟斗和火柴,拿过电话,说:“我是窦恩伯格大夫。”

  打电话的是他的一个病人。她在一小时以前开始感到阵痛。现在羊水已经破了。这个产妇是二十来岁的年青人,第一胎。她在电话里声音微弱,有点不接气,好象在尽量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

  窦恩伯格象往常一样平心静气地问:“你丈夫在家吗?”

  “在家,大夫。”

  “把东西收拾一下让他开车把你送到医院来。到这里以后我马上来看你。”

  “好的,大夫。”

  “告诉你丈夫开车稳当点儿,不要闯红灯。时间还很充裕。你瞧着吧。”

  他可以感觉到就在电话里说这么几句话,已经帮助产妇克服了一些紧张情绪。这是他常做的事,他认为这和治疗一样有效。但是这时他觉得自己也开始有些紧张,一个新的病例总使他有这种感觉。照理,他应该早就失去这种感觉了,从事医务工作多年以后应该能使你变得无动于衷,没有什么感情上的波动才对。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变成这样——也许是因为一直到现在他还对自己的这项工作有着最深的感情的缘故。

  他伸手去拿烟斗,又改变了主意,立刻拿起了电话。他得通知一下产科,他有一个病人要来。

  八

  “我甚至连应该不应该战胜小儿麻痹症都有点怀疑。”

  说话的人是百货业巨头、百万富翁、慈善家、三郡医院董事尤斯塔斯·斯温。地点是在斯温的图书室。这是斯温的年代已久但气势很大的大厦中的一间,室内的四壁镶着深色的橡木护墙板。这座大厦坐落在伯林顿市东沿的占地五十英亩的一座花园里。

  “得了,你不是认真地这样讲的,”奥尔登·布朗轻声地说。这位董事长说着,向在座的两位妇女笑了笑。一位是他自己的夫人阿美莉亚,一位是斯温的女儿丹尼丝·匡茨。

  肯特·欧唐奈接过脚步很轻的一个仆役送过来的法国白兰地,轻轻地啜了一口,把身体往后一仰,靠在他们饭后走进这间屋子时他自己选择的这个大皮椅子背上。他觉得他们仿佛处身在中世纪场面中。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灯光柔和的屋子,墙壁周围摆着一直顶到木制天花板的高大书橱,里边是一层层的皮面书籍,屋里都是一色沉重的黑橡木家具,深深的壁炉里摆着大块木材,这温暖的七月天当然不用把它点燃,但是仍然这样准备着,一旦需要,只须仆役的火把一引就着。欧唐奈对面坐着的是房主人斯温,他坐的是一个长背厚扶手宝座式的椅子,另外同样的四把椅子摆成半圆形,象王朝里边的公卿座位似的簇拥着这位商业巨子。

  “我是认真讲的,”斯温放下了他的一杯白兰地,探着身子阐明他的观点。“我承认,只要给我看见一个腿上带着矫形支撑的孩子,我马上会掏腰包的。但是我说的不是具体例子,而是全局。事实是:我们勤勤恳恳做的正是一种使人类日益孱弱的事情。这一点是谁也反驳不了的。”

  这是老生常谈了。欧唐奈很客气地问:“那么你是主张停止医学研究,把我们的知识和技术冻结起来,不再和疾病斗争了?”

  “你做不到,”斯温说。“你做不到这个,就和你阻止不了加大拉的猪从山崖上跳下去一样。”

  欧唐奈笑了。“这个比喻我看不一定恰当。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提出来争论呢?”

  “为什么?”斯温用拳头捶了一下扶手。“因为虽然你无法力挽狂澜,起码还可以发发牢骚。”

  “噢,”欧唐奈有点不大想再接着讨论这个问题了。再说,这对和斯温搞好关系可能不利,无论从他自己还是从布朗的角度都没有好处。而况他们今天就是为了和斯温搞好关系才来的啊。他看看屋里的人。阿美莉亚·布朗和他一对眼神,笑了一下。他因为去过董事长家里几次,和这位董事长夫人很熟。她很熟悉她丈夫的社交活动,也很了解医院的政治活动。

  斯温的女儿丹尼丝·匡茨正微倾着上半身,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吃晚饭的时候,欧唐奈有好几次不自觉地向匡茨夫人那边望过去。他觉得这位夫人怎么也不象是坐在席首的那位冷峻倔强的大亨的女儿。斯温已经七十八岁了,还带着一种强悍狡黠的性格,这种性格是几经商业竞争的大风大浪培养出来的。有时候他倚老卖老地向他请来的客人抛出些不好听的话,可是欧唐奈怀疑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不过是故意用矫情的办法来引起辩论。

  欧唐奈心想:这个老头子这个年纪了,童心未退,还爱挑起一场战斗,即使只不过是口头上的你来我往也好。他直觉地感到斯温是在故意过甚其词地来攻击医务工作,就目前这个问题讲,只不过存心耍赖而已。根据欧唐奈的暗地观察,这老头子的脾气很可能是他患有痛风病或者风湿病的因素造成的。

  和他形成对照的是他的女儿。丹尼丝·斯温很文雅,声音很柔和。她有办法在他父亲说带刺的话时,接过来添上几个字,把话遮掩过去。她长得也很漂亮,在欧唐奈看来,那是四十来岁女人的一种徐娘风韵。估计她是看尤斯塔斯·斯温来的。由于斯温的妻子很多年以前就去世了,她可能常到伯林顿来照看一下父亲。欧唐奈从谈话中得知丹尼丝·匡茨大部分时间住在纽约,曾经提到几次她的孩子们,可是没有提丈夫。他的印象是,她不是和丈夫分居,就是离婚了。欧唐奈暗自把丹尼丝·匡茨和露西·葛兰杰比较了一下。

  这两个女人区别太大了。露西有自己的专长,在医务界很能应付裕如,和象他这样的人相处,有共同语言,有知音之趣。而丹尼丝·匡茨则是一位有钱有闲的人。肯定是社交场上的知名人士,不过,他感觉到,这个人是会给人安排出一个温暖、宁静的家庭的。欧唐奈不清楚到底哪一种女人给男人带来的好处大:是一个和他的职业接近的人好呢,还是和本行无关,在日常工作之外能带来其他乐趣的人好呢?

  他的思路被丹尼丝的话打断了。她探着身对欧唐奈说:“你不会这么容易就认输了,欧唐奈大夫。请不要让我父亲溜掉吧。”

  老头子哼了一声说:“没什么可溜的。这一点十分清楚,长久以来自然平衡限制着人口的过剩。出生率太高就会发生饥荒来加以扼制。”

  奥尔登·布朗插进来说:“肯定有些饥饿是政治问题,并不总是自然力的作用。”

  “我同意是有一些这样的情况,”斯温挥着手说。“但是弱者被淘汰是没有什么政治性的。”

  “你是说弱者还是说那些不幸的人?”欧唐奈心想,你要辩我就奉陪你一次吧。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弱者,”老头子的话锋芒毕露,但欧唐奈感到,他非得这样才能过瘾。“发生鼠疫或传染病的时候,弱者死光,强者生存。其他病症也一样;维持住一个水准——自然的水准。正因为如此,强者可以延续生命,传宗接代。”

  “你真的以为人类是那么退化了吗,尤斯塔斯?”阿美莉亚·布朗笑着问道。欧唐奈心想,她也知道老头子很愿意有人接他的话碴。

  “我们正在走向退化的道路,”老头子回答她。“至少在西方世界是这样的。我们在维持着大批的残废人、弱者、病人的生命。我们在增加社会的负担,非生产者——没有能力的人,不能为公共利益做出贡献的人。你说—

  —给无法治愈的病人办疗养院有什么用处?我告诉你吧,今天医务界是在维持那些应该听任其死去的人的生命。我们帮助他们活下去,让他们繁殖后代,把他们的缺陷传给他们的子孙。”

  欧唐奈提醒他说:“关于疾病和遗传的关系的问题,目前距离搞清楚还差得远呢。”

  “所谓强,除去指身体强壮之外,也指头脑健全。”斯温反驳道。“孩子不是能接受父母的头脑物质的遗传吗?他们的缺陷不也是能传下来吗?”

  “并不都能遗传。”现在是这个大老板和欧唐奈对上了。别人都在椅子背上一靠,听着这场对口戏。

  “可是有很多时候是遗传的,不是吗?”

  欧唐奈笑了。“有些证据说明是这样的,是的。”

  斯温哼了一声说:“这就是我们有这么多精神病院的原因,那么多病人,那么多跑到精神病医生那里看病的人。”

  “那倒不一定。也可能是我们对精神方面的健康情况更关心了,才有那么多精神病院。”

  斯温仿效他的口气说:“也可能是我们在繁殖更多的弱者,弱者!”

  老头子几乎是嚷出来那“弱者”两个字的,引起了他一阵咳嗽。欧唐奈心想,我得悠着点劲,他可能有高血压。

  就好象欧唐奈已经把这话说出来了一样,尤斯塔斯·斯温冲他瞪瞪眼,喝了一口白兰地。然后,象发狠似的,对他说:“别让着我,年青的医生朋友。我能对付得了你的一切雄辩,绰绰有余。”

  欧唐奈决定他可以继续说下去,但还是放温和一点。他心平气和地说:

  “我觉得你忽略了一件事,斯温先生。你说疾病是自然节制。但是很多疾病并不是由于自然规律而引起的。它们是人自己创造的环境造成的。不讲卫生、缺乏保健、贫民窟、空气污染——这都不是自然的东西;这些都是人自己造成的。”

  “那是进化的一部分,进化是自然的一部分。加在一起还是自然平衡。”

  欧唐奈佩服这老头子的不能轻易动摇的倔强性格。但是他看出对方论点的漏洞了。于是说:“如果你说的对,那么医疗也是自然平衡的一部分。”

  斯温反问:“这话从何说起呢?”

  “因为医疗也是演化的一部分呀。”尽管他是好心好意,但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由得也变得尖锐起来了。“因为人每改变一下环境他也就同时给医务工作提出应该面对和解决的新课题。这些课题我们总是不能全部解决的。

  医学总会落后一步,我们刚解决了一个课题,前边马上会出现另一个新的课题。”

  “但你说的是医学方面的问题,不是自然。”斯温眼里含着一丝嘲弄的眼光。“如果让自然自行其是,它在问题没有出现以前就把它解决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你错了,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欧唐奈已经顾不了自己的措词究竟如何了。他只是觉得必须向自己、向别人表达出这个意思来。“医学只有一个真正问题,从来如此,今后也还是如此。这就是使个人能够生存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生存下去是自然的最老的法则。”

  “说得真好!”阿美莉亚·布朗拍了一下手。可是欧唐奈还没说完。

  “因此我们曾经努力消灭小儿麻痹症,斯温先生,还有鼠疫,天花,斑疹伤寒和梅毒。因此我们还在继续努力消灭癌症、结核病以及其他病症。因此我们建立了你所说的那些疗养院、不治之症的疗养所等等。因此我们尽量把人保存下来——所有的人,既包括强者,也包括弱者。因为所有一切加起来就是一个目标——生存下去。这就是医务工作的目标,唯一可能的目标。”

  这当儿他曾经期待斯温象刚才那样起来反驳他所说的这些话,可是那老头子没言语。他看了看他的女儿。“给欧唐奈大夫再倒点白兰地,丹尼丝。”

  欧唐奈把杯子端起来让她给斟上。她衣服发出一种柔软的窸窣声,当她冲他俯下腰身时,他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迷人的香气。在刹那之间他有一种象年青小伙子那样的荒唐的冲动,想伸出手摸摸她那柔软的黑发。在他把这种冲动按捺下去的时候,她又回到了她父亲的身边。

  她给老头子的杯子也斟上酒,问道:“如果你真象你说的那样,有那样的看法,爸爸,那又为什么去参加一个医院的董事会呢?”

  尤斯塔斯·斯温咯咯一笑。“我留在董事会里主要是因为奥尔登他们希望我别改变我的遗嘱。”他看了一眼奥尔登·布朗。“他们估计反正时间也不会太长了。”

  “你这话可屈了朋友们的心了,”布朗道。他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的。

  “你不说真心话。”老头子又得意起来。他说:“你刚才问了我一个问题,丹尼丝。好,我回答这个问题。我参加医院董事会,因为我是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世界是这样的,我改变不了,尽管我看出它的毛病了。但是象我这样的人是个平衡力量。啊,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怎么想——说我是个阻力。”

  奥尔登·布朗马上插话:“谁这么说来着?”

  “用不着说出来。”斯温向董事长投过一个半开心似的调皮的眼色。“一切活动都需要按上一个刹车的闸。我就是这个闸,一种稳定力。一旦我不在了,你和你的朋友们可能还得另外再找一个。”

  “你净胡说八道,尤斯塔斯。你也把你自己的动机给糟蹋了,”奥尔登·布朗显然决定也把话直说出来了。他接着讲道:“你给伯林顿市做的好事不比谁少。”

  老头子好象缩在椅子里边了。他嘟囔着说:“谁真知道自己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然后,他把眼睛一抬,说:“我估计你是希望我给扩建新楼捐笔大款子吧。”

  奥尔登·布朗稳稳当当地说:“坦白讲,我们希望你象往常那样愿意慷慨解囊。”

  出人意外地,尤斯塔斯·斯温和气地说:“我估计二十五万美元可以过得去了吧。”

  欧唐奈听见奥尔登·布朗倒吸了一口气。这笔数字是很可观的,比他们原来最乐观的设想也多得多了。

  布朗说:“我不会作假,尤斯塔斯。坦白讲,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用不着。”老头子停顿一下,转动着他手里那支白兰地杯脚。“我还没有决定哪,可是我一直在考虑着。过一两个星期再告诉你。”他突然转向欧唐奈说:“你下棋吗?”

  欧唐奈摇摇头。“在大学时候下,以后不下了。”

  “皮尔逊大夫和我常在一块下棋,”他面对着欧唐奈说。“你当然认识约瑟夫·皮尔逊。”

  “是的,很熟。”

  “我和皮尔逊大夫相识多年了,”斯温说,“在三郡医院内外我们都有来往。”他说得很慢,有点象拿着腔调讲的。这话是不是暗含着有警告的意思?说不准。

  斯温接着讲:“依我看,皮尔逊大夫是医院里最好的、最称职的大夫之一。我希望今后许多年能继续让他当他的科主任。我完全尊重他的能力和判断。”

  欧唐奈心想:得,开诚布公了:向董事长和医管会主席提出的最后通牒。

  斯温说的许多话就等于这么一句话:如果你们要二十五万美元,你们就别碰约瑟夫·皮尔逊!

  晚些时候,布朗、阿美莉亚和欧唐奈一起坐在布朗的林肯牌两用轿车①的前座穿过市区。开始谁都没说话,后来阿美莉亚说:“你觉得他那话当真吗——二十五万?”

  她丈夫回答说:“他完全有这么大的力量,如果他想捐这笔钱的话。”

  欧唐奈问道:“你大概听见他打的招呼了?”

  “是的,”布朗平静地回答。他没加什么修饰,也没打算接这个话碴。

  欧唐奈心想:谢谢你的好意。他知道这是他的问题,并不是董事长的事。

  车子把他送到他的公寓门口。在互道晚安的时候,阿美莉亚找补了几句话:“噢,跟你说,肯特。丹尼丝和她丈夫分居,但没有离婚。我估计有点家庭问题,可是我们没谈过。她有两个孩子上中学。她今年三十九。”

  奥尔登·布朗问她:“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阿美莉亚笑了。“因为他想知道嘛。”她碰了一下她丈夫的手臂,说:

  “你永远变不成女人,亲爱的。给你动个变性手术,你也变不成女人。”

  欧唐奈看着那辆林肯牌开走,纳闷她怎么知道他的心事。也许她听见他和丹尼丝·匡茨告别的话了。他很礼貌地说希望再和她见面,她答道:“我带着孩子住在纽约。下次你到那边去的时候,请来找我好吗?”现在欧唐奈琢磨着,一个星期以前,他曾经决定不去参加下月在纽约举行的外科讨论会了,如今看来,去一趟纽约倒也是可以的。

  突然他想起了露西·葛兰杰,顿时烦躁地认为自己有些不忠实的感情。

  当他从便道走向门口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晚安,欧唐奈大夫。”

  抬头一着,是外科住院医师塞登斯。他带着一个漂亮的黑发女郎,脸很熟,可能是护校的学员,象是那个年纪的人。他冲他俩笑了笑,说了句“晚安”,就用自己的钥匙打开玻璃门,走进电梯。

  费雯说:“他象有什么心事似的。”

  塞登斯兴高采烈地答道:“我看不见得,你爬到他那个地位,什么发愁的事都没了。”

  节目看完了,现在他们正往医院走着。那是很好的节目,通俗而热闹的歌舞演出,他俩笑了多少回,拉着手,有那么两次迈克把手放在费雯的椅背上,溜下来一点,用手指抚摸了她的肩头,她没有任何不愿意的表示。

  在看戏之前,两人在饭店里吃饭的时候,谈了些他们自己的事。费雯问过迈克要当外科医生的想法,他则问了她为什么要当护士。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迈克,”她答道。“我只记得我从小就想当护士。”她告诉迈克说,开头她的父母曾经反对过,以后知道她很坚决,就不再反对了。“我想可能是我想为我自己找点什么事做,而护士是我最想做的事。”

  塞登斯问她:“你现在还那样想吗?”

  “是的,还那样想,”她说。“噢,也是一阵一阵的。当你很疲倦的时候,见过了医院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的时候,你在想家的时候——有时你会想到值不值得呢?是不是可以干些轻巧的工作呢?我想谁都曾经这样想过的。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我是相当坚定的。”她笑了笑又说:“我是个很坚决的人,迈克,我决心当个护士。”

  他心中暗想:对,你是很坚决的,这点我相信。在她讲话的时候他暗自观察她。他感到她有一股内在的力量——在她那似乎很温柔的女性的外形之中隐藏着一个坚强的性格。象几天以前一样,塞登斯又觉得自己动了感情,他马上又警告自己:不要给情网套住!要记牢,你的感觉基本上是生理现象。

  快到午夜了,费雯已经在晚归假单上签了名,用不着赶忙回去。有些从制度严格的护校里出来的老护士觉得如今给护校女学生的自由太多了。可是实际上很少有人提出什么指责。

  迈克碰了碰她的胳臂。“咱们到花园转转。”

  费雯笑了。“我听见过这句老词儿。”可是当他引她到门口进花园时,她没有拒绝。在黑暗之中她看得出两旁的白杨树,脚下是柔软的青草。

  “我搜集了不少的老词儿,这是我的专长之一。”他拉起了她的手。“你还想听吗?”

  “还有什么?说一个。”尽管她很自信,现在声音却有一点发颤。

  “象这个。”迈克站住脚,两手捧着她的肩,扭过她的身体。然后他吻了她的嘴唇。

  费雯感到她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可是她心里还能分析,是到此为止呢,还是接着发展下去呢?她很清楚,如果她不有所表示,以后再想刹住就不太容易了。

  费雯已经感到她喜欢迈克·塞登斯,并且相信她会越来越喜欢他的。他长得不错,他俩都年青。她感到心中欲火在燃烧。他俩又互相亲吻,她也用力吻起他来。迈克把她搂得更紧了,他的手在抚摸着她的背,把她拉近一点。

  他俩身体的接触,使她销魂、使她神魂飘荡。现在,象另有一副头脑在告诉她,该是推开他的时候了,可是她想,再多待一会儿;更多待一会儿!

  然后,突然她感到这象是从周围的事情解脱出来的一种休息。她闭上眼体味着这温暖和温柔的时刻;过去这几个月,这样的时刻太少了。自从来到三郡医院,她一直在控制着自己,用自我纪律规范着自己,压抑着情绪,吞咽着眼泪。当你还年青,没有经验,有点害怕的时候,这样做是不容易的。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病房值班、病痛、死亡、尸体解剖这些怕人的场面,都没有把精神紧张的压力释放出来的安全阀门。一个护士,即使是个实习护士,也要看到那么多痛苦的场面,贡献出那么多的照顾和同情给那些病人。在这种情况下,给自己抓住一些温存的时光能说不对吗?在迈克搂住她的时候,顷刻间她又象感到了如同小时候跑到母亲的怀抱里所感到的那种安宁和快慰了。迈克现在把搂她的手松下来些,轻轻地推开一点,对她说:“你很美。”

  她激动地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然后他用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他们的嘴唇又相接在一起了。她感到他的手在她的衣服外边轻轻拂过她的胸脯。她全身都发狂地、不可控制地涨起一股爱和被爱的欲潮。

  他的手摸到她的衣服领口,那是用子母扣在前面扣住的,他在摸索着解开。她挣扎着,喘着气说:“不,迈克,请不要这样!”但是她这些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她正紧紧地搂着他。现在他把她的衣服解开了一些。

  “亲爱的,亲爱的费雯。”她从他那接不上气的耳语声中听出来他也和她一样的激动。

  女人特有的警觉在提醒她了。“这里不行,迈克。有人。”

  “咱们穿进树林去。”他拉着她的手,他俩挨着身子走着。她感到激动得浑身在发抖,一种不知会是怎么样的奇异感觉。她不顾任何后果了,那都好象没什么要紧。迈克是个医生,他会懂得应该怎么小心的。

  他们来到被树林和灌木丛环抱的一小块空地。迈克又吻了她,她也激情地吻着他,她心想就在这里真的事情要发生了。费雯不是处女;她在中学时就不是了,大学一年级又发生过另一次事情,但那两次经验都没使她满意。

  她知道这次会的。“快点,迈克,你快点。”她觉得她自己的激情感染了他。

  “到这边,亲爱的,”他说,他俩走到空地的一边。

  突然她感觉一下巨痛。疼得非常厉害,一时分辨不出是哪里在疼,过了这一下,才觉出是左膝,不由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费雯,怎么了?”迈克转身问道。她看出他一下子蒙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可能他会以为我在装相骗他。女孩子有时耍这种花招好脱身。

  一阵子巨痛过去一些了,可是余痛仍然象波浪似地袭过来。她说:“迈克,恐怕是我的膝盖。能找个坐的地方吗?”她又疼得抖了一下。

  “费雯,”他说。“你用不着装着玩,你想回医院就告诉我,我会送你回去的。”

  “请你相信我,迈克。”她拉住他的胳臂。“是我的膝盖。疼得要命。

  我得坐下。”

  “这边来。”她听得出来他还在疑心,可是还是把她带到树林外边,走向花园的长坐椅。

  她休息了一会儿。费雯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有些不大相信地问:“真的吗?”

  她拉着他的手。“迈克——在那里边,我和你一样要的。后来……”又痛起来了。

  他说:“我很遗憾,费雯。我以为……”

  她说:“我知道,真的不是的。”

  “好吧,告诉我是怎么了。”他现在是医生了。刚才那阵子事他已经忘了。

  “是我的膝盖在疼。忽然疼起来——疼得要命。”

  “让我看看,”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哪一个膝盖?”

  她拉开裙子指着左膝。他仔细摸着,他的手轻轻地移动着。这时候迈克·塞登斯已经把几分钟以前他曾经想和她发生关系的事抛在脑后了。他现在完全是从医学、诊断的角度考虑问题了。他的脑子按照他所学得的那一套方法在考虑有几种病症的可能性。他觉得费雯的尼龙丝袜碍事。

  “把你的袜子卷下去,费雯。”她照做了。他的手指又在膝头抚摸着。

  看着他,她心里想,他会成为一个好大夫的,人们会找他帮助,而他会很和蔼地尽量帮助病人的。她在想如果和他永远在一起将会如何。做为一个护士,她可以帮他做许多事,她会了解他的工作的。她对自己说:这都是胡思乱想,我们彼此还不大了解呢。突然又疼起来了,她直闭眼。

  迈克问道:“以前疼过吗?”

  她顿时间想到这种尴尬局面,噗哧一下笑了。

  “怎么了,费雯,”迈克又胡涂了。

  “我在想,一分钟以前……可现在你又成了个大夫了。”

  “听着,姑娘。”他很认真:“你以前疼过吗?”

  她说:“就疼过一次,可是没有这次厉害。”

  “多久了?”

  她想了一下,说:“大约一个月以前。”

  “你让大夫看过吗?”现在他完全是医生的口气了。

  “没有,应该去看吗?”

  他没说肯定,“可能。”又说:“明天你总要去看看的。我想最好去找葛兰杰大夫。”

  “迈克,有什么问题吗?”现在她有些害怕的感觉了。

  “可能没什么,”他安慰她说。“我摸到一小块隆起的地方,应该没有的。露西·葛兰杰应该能说出个道理来。明天早晨我和她谈。现在我得送你回家了。”

  原来的情绪过去了,不能再追回来了。他俩都清楚,今天晚上总不会了。

  迈克扶她起来。在他把她搂起来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一种想帮助她、保护她的感情。他问道:“你能走路吗?”

  费雯告诉他说:“可以。现在不疼了。”

  “我们就走到门口,”他说:“我们可以从那里叫一辆出租汽车。”迈克看她脸上一副苦相,就打趣地说:“那个病人真差劲。他光送了票,也没寄点汽车费来。”

  九

  “把病历念给我听。”

  皮尔逊大夫趴在显微镜上对罗杰·麦克尼尔嘟囔了这么一句。

  病理住院医师看着他那病历夹子的记录说:“一个四十岁的人,开阑尾住院的。”麦克尼尔坐在病理科办公室皮尔逊的办公桌对面。

  皮尔逊拿出一张切片,又换了一张。他问道:“在肉眼观察时组织外形怎样?”

  阑尾切除后从手术室送出来化验时,是麦克尼尔做的肉眼观察,他说:

  “外形我看是正常的。”

  “嗯,”皮尔逊移动着切片。“等等,这里有病灶。”停了一会,他把第二个切片拿出来,选了第三个。现在他说道,“在这儿,急性阑尾炎,这部分刚开始。是谁给开的?”

  麦克尼尔答道:“巴列特大夫。”

  皮尔逊点头道:“他开的很好、很及时。你看看。”他腾出地方来让麦克尼尔看显微镜。

  照医院进修计划要求,皮尔逊要和住院医师一起工作。现在他在加劲把外科病理报告作完。

  尽管他很卖力气,他俩都知道他们的工作拖下来很多。他们现在看的切片是几个星期以前开下来的阑尾。病人早就出院了,这个病例不过就医生的原诊断进行证实或否定而已。吉尔·巴列特这个诊断完全正确,而且是早期处理的,病人没受多大罪。

  麦克尼尔回到对面,皮尔逊又坐在显微镜前说:“下一个。”

  住院医师把切片夹子推过来,在皮尔逊打开夹子的时候,麦克尼尔又在查看另一份病历记录了。在他们工作的当儿,班尼斯特悄悄地进来。他看了他们一眼,从他们身后走过去把文件整理好,放到柜橱里去。

  “这是个新近的病例,”麦克尼尔说。“五天以前送来的,等我们的意见呢。”

  “你最好先给我这样的,”皮尔逊酸溜溜地说,“不然楼上又要哇哇乱叫了。”

  麦克尼尔本来想说几个星期以前他就曾经建议照这办法改变他们的顺序,可是当时皮尔逊不听,坚持照送病理科的次序一个一个都看。可是,这位住院医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想何必呢。他告诉皮尔逊:“是一个五十六岁的妇女。送来的标本是皮肤——外形是一个痣。问题是:是不是恶性黑色素瘤?”

  皮尔逊放进第一个切片,来回移动着,然后他把最高倍镜头放上,调整了接目镜。“可能是。”他拿过第二张切片,又看了第三、第四张,然后坐在那里思索。“也可能是个蓝痣。你看看是什么。”

  麦克尼尔走过来。他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恶性黑色素瘤平常称为黑肉瘤,蔓延极快,可导致病人死亡,所以也称黑癌。如果取下来的一小块被断定为这种病,这个女病人马上要做大手术。但如果是蓝痣,则完全没有妨碍,它可以一辈子长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过去学过;黑色素瘤是很少的,而蓝痣则更少见。从数学的或然率看,恶性瘤的可能性大。但是这不是数学问题。这纯粹是病理学上的问题。

  麦克尼尔脑子里开始根据所学的知识比较这两种类似症的特点,它们是很相象的。两种瘤都有疤,有一些蜂窝状组织,里边有大量色素。两种瘤的细胞结构都很明显。此外还有一点也是麦克尼尔学到了的,那就是要诚实,不懂就是不懂。在看完所有的片子以后,他对皮尔逊说:“我看不出。”又说:“过去的病例呢?我们能找出一些比较一下吗?”

  “得花一年的工夫才能找到。我记不得上次什么时候有过一个蓝痣了。”

  皮尔逊皱起了眉。他用沉重的声音说道:“将来我们得建立一个分类索引。

  以后再遇到象这样的疑难病例,我们可以拿出来比较一下。”

  “这话你说了有五年了。”班尼斯特的干巴巴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过来,皮尔逊扭回身。“你在那里干什么哪?”

  “整理档案,”化验员组长回答得很干脆。“如果能调齐了人;这本来应该是文书的事。”

  麦克尼尔心想,那就可能比现在做得好得多了。他知道病理科非常缺乏文书人员,现在用的档案工作方法都老掉了牙了。刚才提到没有分类索引就是一个大问题。现在比较好一些的医院没有不建立这种分类索引的。有些地方叫器官病变索引,不管叫什么,建立这种索引的目的之一就是解决现在他们遇到的这类问题。

  皮尔逊又在研究那些切片。很多病理医师在脑子里排除一些因素、肯定一些因素的时候,嘴里常常会嘟囔出来,皮尔逊也有这个习惯,麦克尼尔听见他说:“看着小一点……没有出血……没有组织坏死……可以否定,可是没有那个特征……对了,我满意了。”皮尔逊从显微镜上直起腰来,把最后一个片子放回去,关上切片夹子。他冲住院医师打个手势让他记录。他口述道:“诊断——蓝痣”。感谢病理科,这个女病人解放了。

  随后,皮尔逊向麦克尼尔讲了一遍他下这个诊断的道理。在他把切片夹递给麦克尼尔的时候,又补充说道:“你最好把这组切片仔细看看。这是很少见的标本。”

  麦克尼尔毫不怀疑这老头子的诊断是正确的。这是老头老经验的好处,在病理解剖方面他一向是佩服皮尔逊的判断的。但是他心想如果你有一天走了呢,那时候就非建立分类索引不行了。

  他们又检查了两个病例,都是相当清楚的。然后皮尔逊又把下一个病例的第一张片子放在显微镜上。他看了一下就直起腰,对着麦克尼尔叫道:“把班尼斯特找来!”

  “我还在这儿。”班尼斯特在他们身后的档案柜子前平静地回答。

  皮尔逊把上身转过来。“你看看!”他用他的最凶、最大的声音叫道:

  “我和你们说过多少次做切片的要求了?组织病理的技术员都干些什么了?

  他们都是聋子?还是一群笨蛋?”

  麦克尼尔以前听到过他这样发脾气,因此不以为怪,就坐在那里听着。

  班尼斯特问道:“怎么了?”

  “我告诉你怎么了。”皮尔逊把切片从显微镜上拉出来,扔到桌子对面。

  “这样的切片让我怎么作诊断?”

  化验员组长把切片拣起来冲着光看了看。“太厚了,啊?”

  “当然太厚了。”皮尔逊从那组切片里又拿出一个。“看这个。如果我有面包,我把这些肉刮下来可以做成一份三明治。”

  班尼斯特咧开嘴一笑。“我查查咱们的切片机。机器出过一些毛病。”

  他指着切片夹子说:“你要我把这些都拿走吗?”

  “不,我对付着看吧。”老头子的火气下去了;只是嘟囔着:“你花点功夫检查一下搞组织病理的。”

  班尼斯特这时候也有点不高兴了,一边向门口走,一边嘟囔着:“如果我不是那么忙也许……”

  皮尔逊冲他后边喊道:“好啦,我听过多少遍了。”

  当班尼斯特走到了门口的时候,有人轻轻敲门,查尔斯·窦恩伯格进来了。他问:“我可以进来吗,约瑟夫。”

  “当然可以,”皮尔逊笑着说。“你还能学点东西呢,查尔斯。”

  这位产科大夫愉快地向麦克尼尔点点头,然后顺便提醒皮尔逊说:“我和你约会好了今天上午来的。你忘了吧?”

  “对了,我忘了。”皮尔逊把切片夹推开。他问住院医师道:“这批还有多少?”

  麦克尼尔数了数余下的切片夹子,说:“八套。”

  “以后再做吧。”

  住院医师开始把作好的病历整理起来。

  窦恩伯格把烟斗拿出来,悠闲地装着烟丝。他看了看这间挺单调的大屋子,打了个寒战。他说:“这里潮渍渍的,约瑟夫。我每次来都象要得感冒似的。”

  皮尔逊呵呵笑起来。他说:“我们每天早晨喷一次流感细菌,闲人免进。”

  他看着麦克尼尔穿过屋子走出门去。然后问道:“你想谈什么事?”

  窦恩伯格没有浪费时间。他说:“我是代表。我应该对你策略一点。”

  他把烟斗放在嘴上,把烟丝袋揣起来。

  皮尔逊抬起眼睛。“怎么档子事,又出问题了?”

  他俩一对眼神。窦恩伯格小声说:“那要看你的了。”停了一下他说:

  “看样子你可能要来一个新的病理助手。”

  窦恩伯格等着皮尔逊发火,可是意外的是他很平静。他若有所思地说:

  “不管我要不要,是吗?”

  “是的,约瑟夫。”窦恩伯格肯定了这一点。吞吞吐吐没有意思。自从那次会议开完以后他考虑过好久了。

  “我估计后台是欧唐奈。”皮尔逊说的时候有点气,但语气仍很平静。

  和往常一样,他这个人经常让人出乎意料之外。

  窦恩伯格答道:“有他的份,但不全是他的后台。”

  窦恩伯格没想到皮尔逊接着又来了一句:“你看我应该怎么办?”这是征求老朋友意见的口气。

  窦恩伯格把烟斗放在皮尔逊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没有点燃。他在想:

  我很高兴他是这种态度。这说明我估计得不错。我可以帮助他接受这个安排,帮他适应。于是他出声说道:“我认为你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约瑟夫。你的外科病理报告拖下来了,对吧?还有几个别的问题?”

  他想话可能说过头了,这是个敏感的问题。他看见对方直了一下腰,就等着发作一通,可是又没有。皮尔逊用比前边的口气硬一些、但还是讲道理的态度说:“有些事的确需要整顿一下,我可以对你承认这一点。但是只要有时间,没有我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啊。”

  窦恩伯格心想,他接受了。不错,他是在摸底,可是他已经接受了。于是就作出随随便便的样子说:“正好,再来一个病理医师你就会有时间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从他的衣服内兜里拿出院长给他的材料递给皮尔逊。

  皮尔逊问:“这是什么?”

  “这个还没有说准呢,约瑟夫。这是哈里·塔马塞利提的名字——显然是一个愿意来的年青人。”

  皮尔逊拿过这份单张的材料,说:“他们抓得可真紧啊。”

  窦恩伯格轻声答道:“咱们的院长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皮尔逊大致看了看,然后大声念道:“戴维·柯克门大夫。”稍停了一下,又用一种有些丧气又有些羡慕的口气着补了一句:“年龄三十一。”

  十二点过二十分,正是餐厅最忙的时候。大部分医生、护士、职工都在这时候吃午饭,在取餐盘的地方开始站成一排了。每个用餐的人取了餐盘之后就到冷食柜台和热食桌领取午餐。

  在一段时间里,斯特朗夫人和往常一样督促着服务员把做完了的菜一批接一批地从厨房运出来,让前边用餐的人站队不站得太长,能很快地吃上午餐。今天的菜谱包括爱尔兰炖羊肉,烧小羊肉块,煮鲽鱼。营养科主任注意到烧小羊肉块有点销不动,决定等会儿自己尝尝,可能羊肉味道不太对。餐厅里吃完的人和进来的人打头碰脸的,这类消息传的可快呢。斯特朗夫人注意到在一摞碟子顶上面的一个好象有点污迹,连忙赶上去把它撤掉;不错,这个碟子上还带着上一餐的痕迹。又是洗碟机的毛病!这架机器出的毛病不断造成问题。她决定很快再去向院长反映一次。

  在为医师们保留的餐桌那边传来很大的说笑声。一群以放射科拉夫·贝尔为中心的大夫在那里聊天。

  吉尔·巴列特从菜柜台那边端着盘子走过来,放在桌上。他走过去,伸着手说道:“恭喜你,叮当,我刚听说。”

  “听说什么?”这是内科大夫路易斯·托因比,他也端着个盘子站在巴列特后边。然后,在贝尔含笑递给巴列特一支雪茄时,叫道:“我的上帝!

  怎么又生了一个,不能吧!”

  “当然是又生了,怎么了?”放射科大夫又拿出一支雪茄。“来吧,路易斯。正好八个小贝尔。”

  “八个!什么时候生的。”

  贝尔若无其事地说道:“今天早晨。我们的家庭球队又添了一个男队员。”

  比尔·罗弗斯插进来说:“别让人听来倒象是挑剔他似的。路易斯。他已经尽力而为了。他结婚才八年哪。”

  路易斯·托因比伸出手说:“别使劲握,叮当。——当心我把你的那点生殖力给捏跑了。”

  “我从来不在乎别人嫉妒我。”贝尔凑热闹地开着玩笑。这种玩笑他已开过好多次了。

  露西·葛兰杰问:“你的夫人怎么样?”

  贝尔答道:“她很好,谢谢。”

  “作为一个色鬼是怎么个滋味?”这是坐在桌子那边的内科主任哈维·钱德勒说的。

  贝尔说:“我不是色鬼。在我们家里,每年同房一次。我不过是个神枪手。”

  露西·葛兰杰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然后她说:“拉夫,今天下午我给你送一个病人,是咱们护校的一个学生——费雯·洛布顿。”

  笑声渐渐收敛了。“你要查什么?”贝尔问道。

  “请你给拍几张左膝关节的片子,”露西答道。然后她补充说:“那里长了点东西,看样子不大好。”

  查尔斯·窦恩伯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以后,立即打电话向肯特·欧唐奈报告了他和皮尔逊谈话的结果。最后,他告诉外科主任说:“我已经把跟你们通信的那个人的情况告诉约瑟夫了。”

  欧唐奈问:“他有什么反应?”

  “我看他是不怎么热心的,”窦恩伯格说。“可是我认为,如果你们要请他来……叫什么名字——柯尔门?……如果你们要把他找来谈谈,约瑟夫是不会闹什么别扭的。但是我建议,从今以后你们做什么事都和约瑟夫通通气。”

  “这一点请你放心,”欧唐奈说。然后他说:“多谢,查尔斯,十分感谢。”

  打完这个电话以后,窦恩伯格又给约翰·亚历山大夫人打了个电话。这个孕妇早晨已来过一个电话,留下了电话号码。在打电话之前他已翻阅过记录卡片,知道这是约瑟夫·皮尔逊给他介绍的那个病人,病理科的一个技师的妻子。从电话里他了解到这位亚历山大夫人是刚刚从外地来到本市找他丈夫的。他们约好下星期在窦恩伯格城里的诊所检查。

  大概就在亚历山大夫人和窦恩伯格通电话的时候,她的丈夫亚历山大第一次碰了皮尔逊一个钉子。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早晨,皮尔逊为了切片质量太差发了一通脾气。班尼斯特回到亚历山大工作的那间血清化验室,对他讲了这件事。班尼斯特也火了,过了一会儿,他到隔壁组织化验室冲着在那里工作的两个女技术员和一个男技术员发了一阵脾气。班尼斯特没有关上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亚历山大听见里边说的话了。

  亚历山大心里明白切片质量不好,不完全是做组织化验的技术员的问题。虽然他来到三郡医院的时间不长,他已经感到真正问题在哪里了。事后他就和班尼斯特说:“卡尔,我以为这不完全是他们的问题。我看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太重了。”

  班尼斯特不怎么高兴地回答:“我们大家的工作都不轻。”然后,他又说了一句不大漂亮的讽刺话:“既然你那么高明,除了你的工作之外你再帮他们干点吧。”

  亚历山大故意不理他的挑衅,说:“不是那个意思。我认为如果给他们一台自动切片机代替现在这种手工操作的老办法,就会好得多。”

  “算了,小伙子。这不关你的事。”班尼斯特作出一副这里的老大的样子。“再说,在这地方凡是要花钱的事情干脆就没门儿。”

  亚历山大没有和他争论。但他决定遇到机会就跟皮尔逊大夫提提这个意见。

  当天下午,他到皮尔逊的办公室送些化验单让他签字。当时,这位病理医师正在烦躁地看一叠文件。皮尔逊看了看亚历山大,指了指桌子,让他把化验单放下,又接着看信。亚历山大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老头子冲他问:

  “什么事?什么事?”

  “皮尔逊大夫,我能不能提个建议。”

  “现在?”

  如果是一个有经验的人,从语声里就可以听出他的意思是:别打搅我。

  可是亚历山大说:

  “是的,大夫。”

  没办法,皮尔逊道:“说吧。”

  亚历山大有点胆怯地说:“是关于加快完成外科病理报告的事。”他一提外科病理报告,皮尔逊就把信一撂,瞪起了眼睛。亚历山大接着说:“我不知道您考虑没有考虑弄一台切片处理机来。”

  “你懂什么切片处理机?”皮尔逊声音已经有点不对头了。“我记得我是把你分到血清室里去的。”

  亚历山大提醒他说:“我在医技校里学过组织学这门课,大夫。”他停了一下,皮尔逊没说话,于是亚历山大又接着说:“我用过一台切片处理机,很好用的,大夫。用这种机器作切片至少可以省出我们一天的时间来。把切片放在溶液里,就不必用手工操作了,可以在头天晚上装上机器,第二天早晨……”皮尔逊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怎么用,我见过。”

  亚历山大说:“噢,您觉得……?”

  “我是说我看见过那种所谓切片处理机,我看那玩艺儿不怎么样。”皮尔逊的声音很难听。“切片的质量不如手工操作的,而且机器又很贵。你懂得吗?”他翻弄了一下书桌上的一个盘子里的一叠打好字的黄纸表格。

  “是,大夫。”

  “这是采购申请单。病理科添置需要的东西用的。每回我送上去一批,都得和院长争一次。他说我们花钱太多了。”

  亚历山大先就不该在皮尔逊不想听的时候提这个问题。现在他又犯了第二个错误。他把皮尔逊的这些话当成他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

  他很缓和地说:“可是如果能省出一天,或者两天……”他说着说着来劲了。“皮尔逊大夫,我看见过用机器处理的切片,质量很好。可能您看见的那个是因为机器使得不大对。”

  老头子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不管皮尔逊怎么不对,亚历山大犯了越过医生和技师的等级界限的错误。皮尔逊把脑袋往前一探,叫道:“够了!

  我说了我看切片处理机不怎么样,这就是我的看法,我不许别人跟我抬杠。”

  他绕过桌子走到亚历山大面前,把脸凑到那个年青人的面前。“还有点规矩我要你记住:我是这里的病理医师,病理科主任。有什么建议,如果是合理的,可以提。可是别管得太宽了。懂吗?”

  “是,大夫。我懂了。”约翰·亚历山大一下子给他蒙住了,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化验室继续工作。

  这天迈克·塞登斯整天都心不在焉;有好几次他都得有意识地控制自己,把思想拉回到手头的工作中来。有一回,在作尸体解剖时,麦克尼尔不得不提醒他:“你的手垫在你要切的那个部位下面呢。我希望走的时候咱们大家的手指头别缺几个。”塞登斯连忙换了一个拿法;病理科的解剖刀锋利得很,过去没有经验的实习生连手套一起把手指头割掉的事是发生过的。

  可是他的思想还是集中不起来。脑子里老出现一个问题:到底费雯有哪些方面使他这么神魂颠倒呢?她很漂亮,很吸引人,他很急于想和她睡一宿。

  这一方面迈克·塞登斯是清楚的,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她好象也愿意。

  现在,他相信那天她说腿疼是真的。他希望她现在没变,可是这并不保险。

  有些姑娘是没个准的——可能有一天你可以和她们亲热得不得了,而下回她们却拒人千里之外,装得以前完全没有那么回子事似的。

  但是,在费雯和他之间除去生理要求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吗?迈克·塞登斯开始想这个问题了。他以前的几件风流韵事——他是有过几件风流韵事的——肯定没有象现在这件使他这样牵肠挂肚。忽然他产生个新的想法:如果他把生理要求满足了以后,也许就可以想得清楚一些了。他决定约费雯再会一次面,如果今天晚上她有工夫的话,就在今天晚上不也行吗?

  费雯下了最后一堂课回到护士楼的时候看到了迈克·塞登斯的一个信笺。那是自己送来,放在按字母分开的邮件格子橱里的。信笺上写着当晚九点四十五分约她到医院四楼儿科附近见面。开始她考虑,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理由到医院里来,如果遇到护校老师就会出麻烦,所以有点不想去。可是内心里却又真想去。到了九点四十分,还是从护士楼动身到医院大楼来了。

  迈克在等着,他在楼道里来回踱着,脑子里一团心事。一看见她,就指了指一个房间的门,他俩就进去了。这个房间通着一个金属内楼梯。楼梯有人上下都会发出响声,如果有人来,他们马上会知道的。迈克拉着费雯的手下了半层楼梯。他转过身,费雯自然而然的就偎在他的怀里。

  在他们接吻的当儿,迈克的胳臂愈搂愈紧,昨天晚上那股劲头马上就上来了。这时候她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想到这儿来。突然之间,这个有着蓬松的红头发的人成了她的心肝了。她需要他——要和他紧密地挨在一起,和他说话,和他睡觉。这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麻酥酥的、激动的感觉。他现在在吻她的双颊、她的眼睛、她的耳朵。他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他喁喁地耳语道:“费雯、亲爱的,我整天都在想你,我抑制不住自己。”他用两手捧起她的脸对她看着。“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吗?”她摇摇头。“你毁了我。”

  她又把他搂住了。“■,迈克,我的人!”

  楼梯上面很热。费雯感到他的滚热的身体贴在她的滚热的身体上。现在他的手在摸。她小声颤抖着说:“迈克,没有别的地方吗?”

  她觉得他的手停住了,他在考虑。他说:“我和弗兰克·沃斯同屋,今天晚上他出去了,得很晚才回来。你愿意冒点险到我的宿舍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如果让人逮住会怎么样?”

  “我们两个都得被医院开除。”他又吻了她。“这会儿我顾不了那些了。”

  他拉起她的手,说:“来吧。”

  他们下了一层楼梯走过一个楼道,碰上了一个住院医生,冲他们笑笑,没作声。又下楼,又过一个楼道。这回一个穿白衣服的人从前边门道里出来,费雯看出是夜班护士长,心里扑通一下。可是护士长没回身又进了另一个门。

  他们赶紧走过去,进了一个窄一些、静一些的楼道,两边房门都关着。从有些门的下边可以看到光亮,有一间房里有音乐声。她听出是萧邦的E小调序曲,伯林顿交响乐团一两个月以前曾经演奏过这个曲子。

  “这儿。”迈克开了门,他们赶紧走了进去。屋里漆黑,但她依稀可以辨出单人床位和一把扶手椅。她听见后边迈克喀喳一声把插销锁上了。

  事后,在他俩静静地躺在一起的时候,费雯又能隐约地听见音乐的声音了,是从下面大厅那边传过来的。还是萧邦的,换成E大调练习曲了。这个时候能辨别出一个乐曲来似乎很奇怪,可是这支轻快迷人的调子委婉地飘荡在夜空之中正和她现在的心满意足的情绪吻合。

  迈克探过头去轻轻吻了她,说:“费雯亲爱的,我要和你结婚。”

  她轻声问他:“迈克亲爱的,真的吗?”

  他刚才脱口而出的话使自己也一愣。但是突然之间他知道这是他的真实思想,他原来那种避免家庭拖累的想法似乎很无味、很肤浅;他所要的正是这种拖累,别的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现在他觉得,今天和在此以前的一切烦恼都已经云消雾散了。他一如往常那样幽默地回答费雯道:“真的,是真的,你说呢?”

  费雯用胳臂搂住他说:“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把握说我也真想嫁给你。”

  “嘿!”迈克脱开她的手,用胳臂肘支起身体问她:“这会子都忘了问了。你的膝盖怎么样?”

  费雯调皮地笑道:“今天晚上没有碍事,不是吗?”

  他又吻了她一下,问道:“露西·葛兰杰怎么讲?告诉我。”

  “她没说什么。她请贝尔大夫今天下午给我拍了几张X光片子。她说过两天找我。”

  迈克说:“搞清楚就好了。”

  费雯说:“别犯傻了,亲爱的。长了一个小疙瘩有什么要紧?”

  十

  柏林顿市三郡医院

  H·N·塔马塞利院长

  亲爱的塔马塞利先生:

  自从一个星期以前从伯林顿回来,我对三郡医院病理科的工作考虑了很久。

  如果你们那里没有什么变化,我决定按照我们讨论的条件接受你院的聘用。

  您曾提到希望新聘的病理医师尽快就职,因我在此处已无事务滞留,在清理几件小事之后,拟于八月十五日,即一个星期以后,来院报到,想能符合您的要求。

  在和欧唐奈大夫谈话时,他曾提到医院附近有一些单身宿舍即将竣工,不知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望能告知。目前,拟烦您代为在本地旅馆订一房间,我将于八月十四日抵达。

  关于我在医院的工作,感到还有一点没有完全明确下来,希望您能于我报到之前与皮尔逊大夫研究一下。

  我认为在日常工作中,如果能够使我在病理科组织和技术方面时或需要调整的情况下,能有一定范围的独立工作权限,这对医院和对我本人将都有好处。

  这方面我自己的希望是在病理科范围内把血清学、血液学、生物化学工作交我直接负责,同时,在皮尔逊大夫认为需要时,随时协助他进行病理解剖和其他工作。

  正如上面谈的,我所以现在提出这一点,目的是希望您和皮尔逊大夫能在八月十五日以前进行一些考虑。至于在今后工作中,我自将尽力与皮尔逊大夫全面合作,为三郡医院竭诚服务,望勿为念。

  您的真诚的

  戴维·柯尔门医学士

  八月七日于马省波士顿

  柯尔门把在打字机上打得干干净净的信看了一遍,放在信封里,封好。

  然后,又回到轻便打字机旁,打了一个内容相似、略短一些的信给约瑟夫·皮尔逊大夫。

  戴维·柯尔门离开他在波士顿暂时租赁了几个月的带家具的房间,拿着两封信到附近邮筒去投寄。在他考虑所写的信的内容时,自己也还是不大清楚为什么选中了三郡医院,而放弃了最近几个星期另外七个地方对他的聘用。肯定不是报酬方面的考虑。从经济方面看,这个职位排到倒数几个。三郡医院也不是出名的医院。有两个国际闻名的医疗中心也给他下了聘书,可是三郡医院在它服务范围之外是没什么人知道的。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是不是怕在一个大的医疗中心里显不出他来呢?很难这么说,因为他的学历和成绩已经表明他即使在那样的环境里也是埋没不了的。是不是他感到在一个小地方从事研究工作可以自由一些呢?他的确希望做些研究工作,但是如果单为这一点,他可以选一个研究所(他有一个这样的聘书),专门从事研究工作。是不是因为三郡医院对他提出了克服困难的挑战,于是就选择了那里呢?可能是的。三郡医院病理科肯定是有不少毛病的。上星期在那短短的两天里他已经亲眼看到了。那是三郡医院院长给他打的电话邀请他去看看那里情况的,他立即去看了。和皮尔逊大夫一起工作不会是很轻松的。在他们见面时,他感到那老头子心里不大高兴他,而院长在柯尔门的诘问下也承认皮尔逊这个人是不大好相处的。

  那么是不是就是为了这种挑战呢?这就是他选择了三郡医院的原因吗?

  是这个吗?还是别的什么和这个大相径庭的原因呢?是所谓的……自寻烦恼的苦行心理吗?是不是还是那个长期以来一直苦恼着他的心理上的阴影呢?

  戴维·柯尔门性格的各种特点中最突出的是骄傲,这是他长期以来就察觉出来,是他自己最怕,也是他自己最恨的缺点。他自己认为他从来没有能战胜骄傲;他摒弃它、摆脱它,但它总要回来,似乎很顽强,攻它不破。

  他的骄傲大部分是从他自己知道他在智慧上比旁人优越这一点产生的。

  和别人在一起时,他常常觉得自己的头脑比他们高出一大截,而通常他也确实是如此的。他的迄今为止的生活也证实他在什么地方都会崭露头角的。

  就戴维·柯尔门记忆所及,他的奖学金一向是唾手而得的。对他来说,学习就象呼吸一样简单。在小学、中学、大学、医学院,他一直名列前茅,象理所当然那样总获得最高名次。他的头脑善于吸收、善于分析、善于理解,并且骄傲。

  他在上初中的时候第一次尝到了骄傲的苦头。同学们象对一切天资聪明的人一样,对他是存有戒心的。然后,在他没有打算隐藏自己的优越感的时候,别人的戒心就发展成为不喜欢他,最后成为憎恨他了。

  当时他感到了这一点,可是并不在乎。有一天,他的校长把他叫到了一边。校长本人是一个聪明、能体贴人的人。直到现在他还能记得当时校长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想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所以就对你直说出来吧。学校里除去我以外,你是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

  开始他还不承认。随后,由于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所以,终于承认了校长的话是确实的。

  于是校长对他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学生,你自己知道,而且也没有理由说你不应该自视很高。至于将来,你可以前途无量。你有很聪明的头脑,柯尔门——我可以说,在我遇到的学生中你是最突出的。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要与人相处,有的时候,你得含蓄一些,要显得不象你那么精明才行。”

  对一个年纪那么小的、易动感情的学生讲这样的话是有些唐突的。可是这位校长并没有把他的这位学生估计低。柯尔门回去以后,消化、分析了校长的话,最后进行了自我谴责。

  从此以后,为了改正自己的缺点,他更加努力了。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计划,象是自我否定的一种苦行计划。他先从参加赛球开始。戴维·柯尔门从记事时候起就什么运动都不爱。到那时为止,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体育活动,他认为参加运动项目大喊大叫有些象小傻瓜。可是现在他出现在练球场上了——冬天打橄榄球,夏天打棒球。尽管他原来看不起打球,他却变成了打球的能手了。在大学他被选拔到校队。从中学到大学,他参加了每次球赛,不打的时候就和别的同学一起大声喝采助威。

  可是他每次打球时,内心里对球赛是冷漠的,只是小心地掩盖着罢了。

  他每次喝采,心里总感到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这种举动实在很幼稚。他的这些感觉使他相信,自己虽然已经鄙视了骄傲这个缺点,但并没有能够把它打掉。

  在他与别人的关系上也有与此类似的情况。过去遇到他认为智力比较差的人,从不掩饰自己的厌烦和没有兴趣的情绪。而现在,为了实行他的计划,对那种人主动招呼上去。结果在大学里别人把他看成是一个和和气气的圣人。学习上有困难的学生常说:“咱们去找戴维·柯尔门研究研究,他会给咱们讲清楚的。”每次找他一聊,问题就解决了。

  按正常情况,经过他这一番努力,本来应该使他对别人产生一种友善感情,长期的锻炼和与人相处的经验应该能使他对天资不如自己的人产生一种同情心,可是他自己却从不敢肯定这一点。柯尔门感到自己内心仍然对智力不高的人有一种轻视的情绪。他把这种情绪掩盖起来,以铁的纪律和演戏似的表演来和它斗争,可是,似乎,这种情绪始终摆脱不掉。

  他选择了医科,一半是因为他已故的父亲是一位农村医生,一半因为他从小一直想做个医生。但在选择专业时,他选了病理学,那是因为病理学在各专业中是最不出风头的专业。这是他同自己总克服不了的骄傲情绪作斗争的有意识的选择。

  有一阵子他认为他已经获得了成功。病理学常常是一种孤独的专业,和直接接触医院病人的那种紧张和压力是隔绝的。可是后来随着兴趣和知识都有所增长以后,他发现自己对高强度显微镜显露出来的秘密知道得比别人多,于是对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又产生了轻视的情绪,虽说程度不是那么厉害,因为在医科这种行业里,他不可避免地要与许多智力和他不相上下的人接触。又过了些时候,他发现可以松口气了,把他约束自己的自我纪律稍微放松一些了。他有时还会遇见他认为是傻瓜那样的人——就是在医科里也还是有一些的。但他从未表现出来,而且有时发现和这样的人接触也不象以前那样使他不能忍耐了。在松下这口气来以后,他开始感到或许终于克服了自己的老毛病。

  他仍然很小心谨慎。经过十五年这么长时间的有意识的自我克制,习惯势力不是一下子可以甩掉的。有时他感到难以判断自己的动机是纯粹出于自己的选择,还是由于在这么长时间内这样刻苦锻炼、修身养性所造成的习惯性动作的结果。

  因此,他对自己选择了三郡医院也发生了这样的疑问:选择这个医院是因为他自己真正要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吗?一个中等的、二线的医院,没有名声和风头可言。还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地感到在这里自己的骄傲感可以受到最好的压抑呢?

  在他寄出那两封信时,他知道这个问题只有时间才能给予解答。

  在伯林顿医科大楼第七层,伊丽莎白·亚历山大在窦恩伯格大夫诊室套间的检查室穿衣服。查尔斯·窦恩伯格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给她作了一次彻底的体格检查,现在他又回到他的办公桌。伊丽莎白从半开的门缝里听他在说:“你穿好衣服来这边坐,亚历山大夫人。”

  伊丽莎白一边套上她的衣服,一边高高兴兴地答应:“我就来,大夫。”

  窦恩伯格坐在那里,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喜欢那些显然高兴自己怀了孕的病人,伊丽莎白·亚历山大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病人。他想她将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很称职的母亲的。她似乎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年青女人,不是一般所谓的漂亮,但是她那活泼的性格给她的外貌生色不少。他看了看他原来作的记录:她今年二十三岁。当他还年青的时候,每逢他给女病人检查身体,总谨慎地要一个护士在旁陪伴。他听说,有些医生没有这样做,受到了一些神经不正常的妇女说的很难堪的话的污蔑。可是现在他也不在乎这些了。至少,这是上了年纪的一点好处。

  他冲套间屋里喊道:“我看你会生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的。似乎没有什么复杂的情况。”

  “克罗森大夫也这么说。”伊丽莎白一边系着她那绿色印花布夏装的腰帝,一边走了过来,在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窦恩伯格又看了看他的笔记,问道:“他是在芝加哥给你看病的大夫,对吧?”

  “是的。”

  “是他给你接的第一胎吗?”

  “是的。”伊丽莎白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纸条。“这里是他的地址,大夫。”

  “谢谢。我给他写信要你的病历。”窦恩伯格把那张纸条夹在他写的记录里。他就事论事地那么一问:“你的头一个孩子是怎么死的,亚历山大夫人?”

  “支气管炎。在她刚满月的时候。”伊丽莎白回答时也很平静。一年以前一提这话她就要哭。现在,要生第二个孩子了,对那个损失带来的悲痛也就易于排遣了。但是这回她的孩子一定要活下来,这一点她是下了决心的。

  窦恩伯格问道:“那次接生正常吗?”

  “是的。”她答道。

  他又看一下他的记录。似乎是为了要把刚才那些问题引起的烦恼冲淡一些,他随便聊天似地说:“我听说你刚刚来到伯林顿。”

  “对了。”她很高兴地回答,并且说:“我丈夫在三郡医院工作。”

  “是的。皮尔逊大夫和我说过。”他一边写,一边问:“他喜欢这里的工作吗?”

  伊丽莎白考虑了一下。“约翰没怎么提。可是我想他是喜欢的。他在工作上是劲头很大的。”

  窦恩伯格用吸墨纸沾了沾他的字迹。“那很好。特别是病理科。”他抬起头笑了笑。“我们大夫在很多方面要依靠化验室的工作。”

  当这位产科大夫拉开他桌子上的一个抽屉时,他们的谈话停顿了一下。

  他取出一本表格来说:“提到化验室,我们得给你验一下血。”

  在他填写化验单时,伊丽莎白说:“我正想告诉你,我是Rh阴性,我丈夫是Rh阳性。”

  他笑了,说:“我应该记得你是一位技师的妻子。我们得检查得彻底一些。”他撕下一张化验单递给了她。“你可以随便什么时候拿这张单子到三郡医院门诊部检查。”

  “谢谢你,大夫。”她把化验单叠好放在手提包里。

  在快结束这次谈话的时候,窦恩伯格犹豫了一下。他和一般大夫一样知道病人有时候对医学知识一知半解或理解得不对头,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管费多少时间,也要把问题解释清楚。现在的这个情况是这位年青的母亲失去了她第一个孩子,肯定对第二胎十分关切。窦恩伯格认为自己有责任解除她的顾虑。

  她提到Rh因子,显然这是她担心的问题。可是对这个问题是否有真正的理解,他很怀疑。他决定用点时间来稳定她的情绪。

  “亚历山大夫人,”他说道。“我要求你在思想上弄清楚,即使你和你丈夫的Rh血型不同,也并不一定影响孩子。你清楚吗?”

  “我想是那样的,大夫。”他知道他估计对了。她的话里带着一丝疑惑的口气。

  他耐心地问:“你对Rh阳性和Rh阴性的意思知道得很确切吗?”

  她犹豫了一下。“嗯,可能不怎么知道,至少知道得不怎么确切。”

  这是他估计到的。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尽量说得简单一些。我们大家的血里都有一些因子。当你说‘因子’时,你可以说‘因子’就是‘成份’的另一种说法。”

  伊丽莎白点点头,说:“我懂。”她在聚精会神地听窦恩伯格要说的话。

  一时使她回想起上学时的情景来了。在学校的时候,她经常引以为荣的是自己理解力强,能很快地排除其他杂念,把思想集中在一个特殊问题上,能很快地把功课吸收进去,这使她成为班里的一个好学生。她现在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种本领了。

  窦恩伯格大夫继续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血因子。根据最近计算,医学迄今为止已经掌握了四十九种因子。大多数人——例如你我——的血液里有十五到二十种因子。”

  伊丽莎白脑子一转:第一个问题。她问:“人有不同因子,原因是什么呢?”

  “多数是遗传造成的,但这一点没有太大关系。重要的是要记住有些因子是彼此相容的,有些是不相容的。”

  “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当这些血的因子混合时,有些彼此相安无事,有些互相克制不能相容。所以在输血时我们总是要小心检查血型。必须准确地输给病人适当的血型的血。”

  伊丽莎白皱着眉,想了一想,问道:“是那互不相容的因子在造成麻烦吧?我的意思是指在生孩子的时候。”她又想起在学校里的习惯:把一点弄清楚再往下学。

  窦恩伯格答道:“偶然会造成麻烦,但多数情况下没事。让我们以你和你的丈夫为例。你说他是Rh阳性吗?”

  “对的。”

  “那就是说他的血里含有一种叫‘大D’的因子。而你是阴性,你没有‘大D’因子。”

  伊丽莎白慢慢地点着头。她在记住这一点:Rh阴性——没有“大D”。

  她立刻暗自编出两句词:

  如果你没有“大D”,

  你的血就是阴性的。

  她发觉窦恩伯格在望着她。“你说得真有意思,”她说。“我从来没有听见别人这样解释过。”

  “好,现在谈你的孩子。”他指着她腹部隆起的地方说:“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小家伙的血是Rh阴性还是Rh阳性。换句话说,我们不知道他有‘大D’因子没有。”

  伊丽莎白一下子把脑子里编的词忘掉了,带点担心的口气问:“如果他有‘大D’怎么办?那意味着他的血要和我的血发生冲突吗?”

  窦恩伯格平静地说:“有这么一种可能性。”他脸上带着笑容对她说:

  “现在听仔细。”

  她点点头,思想又集中了。刚才刹那间她的思想开小差了。

  他很耐心地讲道:“婴儿的血和母亲的血经常是分开的。但是在怀孕期间,时常有少量的婴儿血流进母亲的血液中去。你懂得这一点吗?”

  伊丽莎白点点头说:“懂。”

  “那好。如果母亲的血是Rh阴性,而婴儿的血碰巧是Rh阳性,有时可能意味着老朋友‘大D’渗入母亲的血液,而那是不受欢迎的,懂吗?”

  伊丽莎白又说了声:“懂。”

  他缓慢地说:“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在母亲的血里经常会产生我们叫做抗体的东西,这些抗体就和‘大D’战斗一直到把它消灭掉。”

  伊丽莎白疑惑地问:“那么问题在哪儿呢?”

  “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有问题的话,那是从抗体——母体里产生与‘大D’因子发生冲突的东西——经过胎盘进入婴儿血液开始的。你明白吗?虽然母子之间并无经常的血液流通,但是抗体却可以自由地穿换。”

  “我明白。”伊丽莎白慢慢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抗体就会与婴儿的血战斗——破坏了它。”她现在脑子里完全清楚了。

  窦恩伯格很欣赏地看了看她。这是一个挺聪明的姑娘,她一点不漏地都能听进去。他放大声音说道:“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的话,这些抗体有可能破坏婴儿的血液,或者破坏其中的一部分:这种状况我们叫胎儿有核红细胞增多症。”

  “可是你们怎么防止这种情况呢?”

  “如果发生了这种情况,我们防止不了,但是我们能够战胜它。首先,母亲的血里如果产生了抗体,通过血液敏感试验可以测出来。这种试验你现在和妊娠后期都要作。”

  “怎么作法呢?”伊丽莎白问道。

  “你真是个爱提问题的姑娘。”产科大夫笑了。“我讲不了化验程序。

  你丈夫知道得比我多。”

  “还做些什么呢?我是说为婴儿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耐心地讲道:“最重要的是在婴儿出生以后立刻给他换合适的血液。

  这种做法一般是成功的。”他故意避免提到患有核红细胞增多症的婴儿在出生时就有成为死婴的很大危险,也故意避免提到医生常常在临产几周之前就进行引产手术以争取婴儿更大成活机会。不管怎么样,他觉得这个讨论最好到此为止了,他决定就此总结几句话:

  “亚历山大夫人,我所以和你谈这些,那是因为我觉得你脑子里在担心着Rh的问题。而且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一向认为最好让病人知道全部真实情况,比她们一知半解好得多。”

  她听见这些话马上笑了。她估计自己确实是聪明的。不管怎样,她已经证明自己还保持着在学校时那种理解能力和记忆力。可是她又连忙提醒自己不要太得意了,这是关于她自己将要生的孩子的事,不是一场期终考试。

  窦恩伯格又讲话了。“我再把重要的几点向你提醒一下。”现在他往她那边探着身子认真地讲道:“第一点:你现在或以后都可能一个Rh阳性血的孩子也不生。那就根本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第二点:即使你孩子的血碰巧是Rh阳性的,你也可能不发生血液敏感。第三点:即使你的孩子发生有核红细胞增多症,治疗和治愈的机会也是很好的。”他面向她问道:“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这时伊丽莎白满面笑容。她被当成个大人对待,这使她很得意。“窦恩伯格大夫,”她说,“你真好。”

  窦恩伯格大夫很开心地拿起他的烟斗,开始装起烟丝来,“是的,”他说,“有时我自己也那样想。”

  “约瑟夫,我能和你谈谈吗?”

  露西·葛兰杰正要去病理科,在底楼楼道上看见皮尔逊正在晃动着他那肥胖的身躯,在前边走着呢。

  “有什么问题吗,露西?”还是他那象患感冒似的喔噜喔噜的声音,但她听出声音里没有什么不友好的语调。她希望她仍然是一个不招他生气的人。

  “是的,约瑟夫。我想请你给我的一个病人看看。”

  他正在点燃一支他那少不了的雪茄烟。在点着了这一支雪茄以后,他看着烟头说:“什么病?”

  “是我们护校的一个学员。一个叫费雯·洛布顿的姑娘,十九岁。你认识吗?”

  皮尔逊摇摇头。露西接着说:“这个病例有点麻烦。我怀疑可能是骨瘤,已经预约后天作活体检查。当然,切片会给你送去的,可是我想也许你愿意看看病人。”

  “好吧。她在哪儿?”

  “我已经让她住进了观察室,”露西说。“现在她在二楼。你能现在去看看吗?”

  皮尔逊点点头说:“那也好。”他俩向正厅楼道上的外用电梯走去。

  露西向皮尔逊提出的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请求。遇上这类有恶性肿瘤可能的病例,最后意见是由病理医师提出的。对肿瘤的诊断有许多因素,有些因素有时是互相矛盾的,这就要病理医师来作最后平衡考虑。骨瘤的诊断更加困难,这点露西是特别清楚的。因此最好请病理医师从一开始就参加进去,那他就可以认识病人,讨论症候,听取放射科意见,这些都有助于他了解病情从而作出诊断。

  当他们走上电梯的时候,皮尔逊停了一下,闭了闭眼。他在用手摸自己的背。

  露西按了上二楼的电钮,电梯门自动关闭。她问道:“你的背疼吗?”

  “有时候。”他用力直了直腰。“也可能是趴在显微镜上时间太长了。”

  她很关心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来我的诊室让我给你看看呢?”

  他吸了一口雪茄,咧嘴笑了,说:“告诉你吧,露西。我付不起你的诊费。”

  电梯门开了,他们走上二楼。在楼梯道走着的时候,她说:“给你免费治疗。我是不向同事们收钱的。”

  他很开心地看了她一眼。“你和神经科大夫不一样吗?”

  “不一样,”她笑道,“我听说你和他们合用一个诊室,他们还给你寄了一张帐单。”

  “对了。”她从来没看见他这么轻松过。“他们说跟我要钱也是治我疑心神经有毛病的办法。”

  “到了。”她打开一扇门,皮尔逊先走进去,她跟着进去以后,轻轻关上了门。

  这是一间有两张病床的小病房。露西和靠近门口病床上的女病人打了一个招呼,然后走向第二张病床。费雯正在看一本杂志,她抬起了眼睛。

  “费雯,这是皮尔逊大夫。”

  “你好,费雯。”皮尔逊拿过露西给他的病历表,心不在焉地招呼了一声。

  她很有礼貌地回答:“您下午好,大夫。”

  费雯还不大清楚为什么要让她住观察室。她的膝盖又疼了一次,但是为了这点小毛病也不值得睡在病床上。但是她倒不在乎这个。脱离护校的生活,能看看书,休息休息也好。迈克打来过电话,他似乎很关心她住进观察室,答应尽快来看她。

  露西把隔开两张病床的帘幕拉上,皮尔逊说:“让我看看你的两个膝盖,好吗?”

  费雯掀开床单,把睡裙的下摆提上来。皮尔逊放下病历表,俯身作了仔细的观察。

  露西看着这位病理医师肥短的手指小心地抚摸着病人的下肢。她想:这位平常待人粗鲁的老头子动作竟然如此轻柔。在皮尔逊的手指抚摸的当儿,费雯闭了一下眼。皮尔逊抬起眼问:“这儿疼,啊?”费雯点点头。

  “我从葛兰杰大夫写的病历上看到,你在五个月以前碰伤了膝盖,”他说道。

  “是的,大夫,”费雯想把情况讲清楚。“开始我没想起来,后来我又回想一下,我碰在游泳池的池底上了。可能我跳水跳下去太深了。”

  皮尔逊问她,“当时疼得很厉害吗?”

  “是的。可是以后就不疼了,我没有在意,一直到现在才又想起来。”

  “好,费雯。”他对露西打了个手势,露西把床单又拉好。

  他问露西:“你有X光片子吗?”

  “就在这儿。”她拿出一个硬纸封套。“有两套片子。第一套没什么东西。我们又照了一套对比度小的片子看看肌肉,看出骨畸形来了。”

  费雯仔细倾听他俩的对话,觉得这些话都是在谈她,好象自己成了个重要人物似的。

  皮尔逊和露西走到窗前,病理医师把X光片对着光查看,看到第二张时,露西指了指,说:“那儿,看见吗?”他俩一起看着。

  “可能是的,”皮尔逊嘟嚷了一句,把负片交还给露西。他对X光片子的态度总是象一个专科医师插脚到他不熟悉的专业领域去时的态度。

  他说:“影子国里的影子,莫明其妙。放射科怎么说?”

  “拉夫·贝尔肯定了骨畸形,”露西答道。“但是他认为还不能下诊断。他同意作活检。”

  皮尔逊转向病床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作活检吗,费雯?”

  “我知道一点。”费雯犹豫了一下。“可是不大清楚。”

  “你们护校还没上这一课,啊?”

  她摇摇头。

  皮尔逊说:“作活体检查就是葛兰杰大夫从你的膝部,就是疼的那地方,取出一小块组织来,然后交给我……研究一下。”

  费雯问:“您能从那块组织判定是什么病吗?”

  “大多数情况下是可以的。”他开始动身要走了,又迟疑了一会儿。“你常常做体育活动吗?”

  “是的,大夫。我打网球,游泳,滑雪。”她又补充说:“我也爱骑马。在奥勒冈时我常骑马的。”

  “奥勒冈,啊?”他若有所思地说,然后转过身说:“好吧,费雯;目前就这样吧。”

  露西笑着说:“我过一会儿再来。”她整理起病历表和X光片,跟着皮尔逊出去。

  门刚一关上,费雯第一次感到脊梁骨上有点发冷,一种恐惧感向她袭来。

  当他俩走过楼道一段路以后,露西问:“你看是什么,约瑟夫?”

  “可能是骨瘤,”皮尔逊一面想着事,一面缓慢地回答。

  “恶性的?”

  “可能。”

  他们走到电梯旁站住了。露西说:“如果是恶性的,我得把她的腿锯掉。”

  皮尔逊慢慢地点了点头。突然他显得十分苍老。“是的,”他说。“我刚刚还在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