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她初次相见,想必是在周二晚上的舞厅里。我约莫睡了一两个钟头,早上就梦游似的去报到上班了。这一天梦境般地一晃而过。吃罢晚饭,我躺在沙发椅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醒来,才发觉自己是和衣而卧。我觉得自己精力充沛,心境纯净,满脑子就想着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她弄到手。我匆匆穿越公园,思考着在送她书的同时该献上什么样的花儿,《威斯伯葛,俄亥俄》这本书可是我许诺给她的。我正迈进三十三岁的门槛,而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也是这个年龄。只要我知难而进、直面人生,一个崭新的生活前景就会展现在我面前。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冒险可言:处在社会底层的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失败者。
这是个星期六的早上,对我而言,星期六历来是一周里最舒心的日子。当别人因劳累过度而酣然大睡时,我可早就醒来了;犹太人的休息天是我一周生活的开始。这种舒心愉快的生活持续了七年之久。当然,这个中缘由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星期六这一天多姿多彩,吉祥如意。我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因此要做出非常之举,舍弃一切而明哲保身,实在是一件轻松自在的事。对自己所爱的女人鞍前马后地俯首听命,惟恐失去她,这仅仅是受情欲的驱使。除此之外,与她没有任何瓜葛。
我一早上都在到处借钱,很利落地把书和花儿发送出去,接着便坐下来写了一封长达几页的信。这信将由专人送达,告诉她我会在下午晚些时候打电话的。我中午下班回了家,坐卧不宁、烦躁万分,兴奋到了极点。要一直等到下午五点钟才能同她通话,这简直让人难受死了。我就又去了公园,毫无目的地顺着湖边溜达,小孩子们在湖中划船嬉戏。我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去注意。远处,有人在玩跳皮筋的游戏,这倒使我想起了那充满着梦魇、渴望与懊悔的童年生活。这时,我性情有些急躁,情欲勃发,总想搅搅乱子。我便想起了过去的某些大人物,想起他们在我这个年龄所做出的功成名就的一切。这本该有的勃勃雄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什么也不想干,只求对她俯首听命,求得一夜风流;只想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还活着,还不曾把我抛到脑后就行,这便是我生活的全部。以后要能每天给她打电话,能听到她的一声问候,这就足够了,我还有什么可奢望的呢?要是她对我信誓旦旦,而且绝不食言,即使天塌下来我也不在乎。
下午五点整,我拨通了电话。不知是谁接的电话,语调冷冰冰的,态度很糟糕,说她不在家。我还想问问她几时能回家,不料对方已经把电话给挂了。一想到她没接电话,我就心烦意乱、痛苦万分。我给我妻子打电话,说不回家吃晚饭了。她听我讲完,仍同往常一样虚情假意地寒暄一番,好像巴不得我迟回去似的。“闭住臭嘴巴,你这母狗。”我挂电话时自忖道。“起码,我清楚我不想要你,你身上的任何地方都死咽活气的。”这时,驶过来一辆敞开门的电车,我连想也没想它要往哪儿开,就跳将上去,走到车后面坐了下来。恍恍惚惚、无精打采地坐了个把钟头,等回过神来,我认出了临近港口区的阿拉伯人办的冷饮室。于是跳下车,走上码头,坐在楼梯石阶上仰望着布鲁克林大桥那富有生命力的浮雕。距我壮着胆子去舞厅还为时尚早,还要消磨几个时辰,我于是心不在焉地眺望对岸,思绪犹如失去舵的船,在水里漂来荡去,摇摇不定。
后来,我站起身,像一个被施了麻醉的从手术台上溜下来的病人,摇摇晃晃地离开此地,眼前的一切都烂熟于心,但还是激不起一点儿涟漪。按一般的思维方式,我只简简单单地记些桌子、椅子、建筑物、人之类的东西。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这些印记理出个头绪。空无一人的厂房甚至比墓地还要凄凉可怕,机器瘫痪,这种氛围比死亡本身还要空虚寂寞。我幽灵似的在冥冥之中走来走去。落座,点烟,起身,掐烟,想或者不想,呼吸或者屏声静气,这都毫无二致。你倒地毙命而后来者居上;你螳螂捕蝉却不知黄雀在后;你声嘶力竭几乎欲使死者复生,说来也奇怪,人们仍安然无恙。交通车辆正在东西行驶,刹那间它又改道南北。一切都依习惯盲目发展。这样,无论是谁都要到处碰壁:有的如苍蝇,碰碰撞撞、东倒西歪地纷纷跌落;有的如蚊子,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无可依托。将油腻腻的硬币投入售货机,站着就餐,打着饱嗝,剔着牙,歪戴帽子漂泊流浪,鬼鬼祟祟,蹒跚而行,打着唿哨,以枪弹射入脑部了结此生……下辈子我要托生变成专食腐肉的秃鹫:我要栖息在高楼大厦的顶层,一嗅到死亡的气息,就立刻俯冲而下。我现在心平气和,吹着轻松愉快的调子:喂,玛勒,你好吗?这时她会露出迷人的微笑,伸出双臂,亲热地拥抱我。我们在强烈照人的弧光灯下独处一隅,周遭弥漫着神秘的氛围,真算得上太虚幻境了。
我登上台阶,走进这个场所。富丽堂皇的舞厅,闺房一般地泛光溢彩,鲜艳热烈。情场老手不计其数,他们的膝部微微弯曲,臀部绷得紧紧的,踝部涂成宝石蓝色。在这散发着口香糖的淡淡的香味的大厅中,他们轻抬舞步,潇洒地旋转。透过击鼓声,我听到楼下传来救护车的鸣叫,紧接着灭火车呼啸而过,警笛响个不停。这声音淹没了舞厅的钢琴曲,由于这是一大片街区,着火的楼里没有安全出口,舞会被迫停止。她当时不在地板上,可能正躺在床上翻阅一本书,也许正与一个职业拳击手做爱,或者赤着一只脚,在刚收割后的麦地里疯子似的狂奔,有个叫科恩·科布的男人正兴奋地紧随其后。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脚落何处;她没来,可真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向其中的一个姑娘打听,问她是否清楚玛勒几时回来。玛勒?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这也难怪,她大约在一小时前才找到这个活儿,正跟头驴似的苦干,把六套羊毛线织成的内衣打成包裹,她怎么会知道呢?何不邀请她跳上一曲--这样,她就会向其他姑娘打听玛勒的下落。我们吃力地跳了几个回合。我甜言蜜语地同她聊天,话题总涉及鸡眼、脚趾囊肿以及血管静脉曲张,等等。那些演奏者龇牙咧嘴、表情呆板,眼神躲躲闪闪地搜寻着这闺房里眼花缭乱的一切。那边站着个姑娘,是弗洛莉,她或许能告诉我有关我朋友的情况。弗洛莉咧着大嘴,眼睛青灰青灰的;她刚刚参加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乱糟糟的宗教聚会,看起来冷若天竺葵。玛勒是否很快要回来,弗洛莉对此清楚吗?她不这样想……她觉得玛勒今晚根本不会回来。怎么啦?她说玛勒与人有约。最好问问这个希腊人--他可是个万事通。
这个希腊人说玛勒小姐会回来的……哦,稍等一会儿。我望穿秋水。姑娘们犹如站在雪地里出力流汗的马,踢腾打闹,热闹非凡。子夜时分,还不见玛勒的影子。我缓缓地挪着步子,极不情愿地朝门口走去。有个波多黎各的小伙子站在高高的楼梯口正扯着裤子的拉链。
坐在地铁里,我看着贴在列车尾部的广告,想试试自己的视力如何。我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身体,想确信是否沾染上了现代文明人易患的精神失调症。呼出来的气味正吗?心在跳吗?脚背坍凹吗?关节是因风湿病而肿胀吗?有没有瘘管炎?牙槽生不生脓溢?大便干燥吗?要么午饭后感觉疲乏?难道就没有周期性偏头疼、酸性中毒、肠粘膜炎、腰部风湿、胆囊错位、鸡眼或脚趾囊肿、血管静脉曲张?据我所知,我神经方面好好的,不过……唉,其实,我缺少的可是生机勃勃的东西……
我患了相思病,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啊。一摸头发,头皮屑就刷刷飘落,而且,我会像吃了毒药的耗子一样倒地毙命。
我身子铅一般重地倒在床上,立刻进入深深的梦乡。这肉身之躯,成了一副配有石制锁头的石棺,倒下就纹丝不动。做梦的人如一缕轻烟,从石棺里升腾而起,在这个世界里云烟氤氲,环来绕去。做梦的人,想寻求一种能够与他的精神本质相契合的肉体的形式;他如同一个绝对高明的裁缝师,接连试穿了几个肉身之躯,都不适合,真是枉费了心机。到头来,他不得不复归自个儿的身躯,又变成铅制模型,俯卧在床,身体僵硬,没有一丝活力,在无聊倦怠中消磨时光。
星期日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精神饱满,感觉就如一个顶尖儿人物。我面前的这个世界,好似北极地带的处女地,未曾受人染指,清白纯洁。我吞食了一些胃药和漂白粉,为的是要清除掉身上残存的无聊倦怠之气。我要径直去她家,按响门铃,走将进来。我在这儿,跟我结婚--要不就刺死我。你可以刺我心脏,戳脑袋,扎碎我的肺、肾,捣烂肠子,挖眼,割耳,怎么着都行。只要我还有一个活器官,你就命中注定逃不出我的手心,无论今生还是来世,你永远属于我。我天生是一个亡命之徒,剥皮抽筋,杀人越货,什么都做得出来。我贪婪成性,毛发、耳屎、血痂,只要是你的,再恶心的东西我都敢吞进肚里。把你的父亲叫过来,他那些赛马呀,风筝呀,免费入场证呀,我都要生吞活剥,统统吃掉。你坐的那把椅子呢?你最喜欢用的梳子、牙刷和指甲锉呢?统统都给我拿来,我一口就可以吞进肚里。你不是说还有个比你更漂亮迷人的姐姐吗?把她叫过来--我要揍她个腰胯东肋条西。
在无际的沙漠里行进,去那片沼泽地,这里建了一处孵卵的小屋;这枚卵子发育正常成形,洗礼时被命名为玛勒。从男人体内喷射出的这么一滴精液居然能产生如此神奇的效果!我信奉圣父上帝,信奉他那惟一的圣子耶稣基督,信奉天国的精灵--保佑众生的玛丽亚,信奉人类的始祖亚当,我什么都信奉:铬金硬币、氧化物和红药水、水禽和水芥子、癫痫病发作、淋巴腺病疫、行星的会合、小鸡的爪印和投掷杆、剧烈的变革、股票狂跌、战争、地震、飓风、蔬菜、呼拉圈舞。这些我都信奉,我都信奉。我信奉是因为如果不这样,我这肉身之躯会变成铅砣,俯卧在床而且躯干不能弯曲,永远是这么半死不活,打发着无聊倦怠的时光。
我望着外面那具有时代特点的风景。田园里的牲畜、庄稼、肥料以及在废墟中盛开的玫瑰花,哪里还有它们的踪影?映入我眼帘的无非就是铁路、加油站、水泥建筑群、铁制横梁、高耸的烟囱、机动车辆、墓地、厂房、货栈、小作坊、专用空地,甚至连只山羊也看不到。我心里很清楚,这些景物昭示于人的只是颓废、衰败和死亡。三十年了,我整天都背负着给人带来苦难、耻辱的铁十字架。鞍前马后地服务但毫无虔诚之心,出力流汗却领不到薪水;歇息睡眠然而却清楚心里得不到片刻的宁静。仅仅是占有她、爱她或者被她爱,我为什么就该相信这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了我自己,天地万物依然如故。
当我走近这座房子,就看到有个女人在后院里搭晒衣物。她斜侧着身,毫无疑问,这肯定是那个在电话里说话的奇特而陌生的女人。我不想碰到她,不想知道她是何等人,也不想相信我的猜度。我绕过她,再次来到她家门口时,她就不见了,而我的胆子也有点小了。
我犹豫不决地按响了门铃。门猛地打开,有个牛高马大的年轻人堵住门口。她不在,多会儿回来很难说,你是谁?找她干什么?再会,砰!这门差点儿贴在我脸上。年轻人,你会后悔的,迟早我要用枪把你的下身那一团肉打飞……咱们走着瞧!谁都要时刻警惕,谁都要被杀死,谁都要接受如何躲避、逃生的训练。无人料到玛勒小姐身在何处,也没有人知道她可能出现在何处。玛勒小姐犹如信风荡起的火山灰,无处不在。犹太人安息年的第一天我就如此失落和悲惨。这个星期日给非犹太人、给亲戚朋友们带来了晦气。死神降临到所有的基督兄弟们身上!死神降临到我们这个善于伪装的现世社会!
一连过了几天,我还没有听到玛勒的任何消息。我妻子离开餐厅后,我要在厨房里给她写上几十封信。我们住在起居室和阴暗的用赤褐色砂岩盖的房子的地下室里,我俩犹如这儿的邻里关系,很不正常,老死不相往来。我老婆总是在我跟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我受不了,经常得耐住性子写下去。只有一次我破了她那神经兮兮的咒语:那次我发高烧持续了好些日子,我一不去看大夫,二不吃药,三不加强饮食营养。楼上屋子的角落处摆了张宽大的床,我就躺在上面,终于治好了置我于死地的谵妄症。我从孩提时起就从来没有患过疾病,这种经历值得津津乐道。要在人群里挤着去厕所犹如要通过航船上所有复杂的通道,跌跌撞撞,蹒跚而行。连续几天我体验了好几种生活,我那惟一的假期就是在被称之为家的墓冢里度过的。我能够耐着性子待下去的另一个地方就只有厨房了。这个地方很舒服,跟单人牢房差不多。我犹如囚犯,常常只身一人坐到深夜,心里盘算怎么逃生。我的朋友斯坦利偶尔同我做做伴儿,他这人心术不正,言语刻薄,常说我命运坎坷,多灾多难,总想摧毁我的希望。
就在这儿写信,我才能写得最狂热、最充满激情。任何一个人,要是认为自己不堪一击、不可救药的话,他都能够从我身上汲取勇气。一支刮纸的钢笔、一瓶墨水以及几片稿纸--这些是我仅有的武器。只要是我想到的,无论有意义还是没意义,我都会记下来。等我把信寄出,我就上楼,躺在老婆身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黑暗处,好像非要从中探究出未来的样子。我三番五次地这样想,假如一个男人,一个像我这样对爱情忠心耿耿然而前途渺茫的男人,全身心地爱上一个女人;如果他乐意削掉双耳寄给她;如果他愿意倾出满腔热血写成血书,使她充分了解他的需要与渴望,愿意永远侍其左右--这样的话,她就不可能对他加以拒绝。要是他乐意为爱情奉献出最后一滴血,那么长相最丑的人,最软弱无能的人,最不引人注目的人就必定能获得成功。面对这刻骨铭心的爱情表白,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招架得住。
我又去了舞厅,见有留给我的便条。一见到她那熟悉的笔迹我就激动得发抖。上边说得言简意赅。她约我第二天午夜在泰晤士广场那儿的杂货店门前见面。我就不必给她家写信了,这太让我高兴了。会面时,我口袋里还剩不到十块钱。她应酬得很好,热情而又诚恳。她没有提及我去她家,以及给她写信、寄送礼物的事。她聊了一会儿就问我愿意去哪儿转转,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活灵活现地站在那儿,跟我说着话,眼睛盯着我,这种情形真让我受宠若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咱们去吉姆·克利那儿吧。”她算是给了我台阶下。她挽着我的胳膊,走到有出租车的地方。我的身子陷进车座里。她只是出现在我面前,却使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我不敢亲吻她,连握她的手的勇气也没有。她能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俩吃着、喝着、跳着,一直玩到凌晨。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无话不说。我对她自己以及她那现实生活的了解与以前一样,没什么进展。这倒不是因为她秘不示人,而是因为她的现实生活相当充实。这样,昔日经历与未来前景就显得微不足道。
服务员送来的账单简直是要我的命。
为了磨蹭时间,我又多点了些水酒。我实言相告,说我身上只带了两三块钱,她提出让我给他们支票,说支票兑付绝对没问题。我解释道自己没有什么支票,只有薪水。总之,我已把钱花得光光了。
刚才向她坦言窘境时,我心里就萌发了一个念头。我找了个借口就去电话亭打电话。我接通电报公司的总办事处。夜班经理是我的朋友。我央求他让一名仆差带一张五十元的支票,马上赶到我这里。他可以去柜台借这笔钱,他也知道我不是欠债的主儿,但我还是向他诉说了不幸,并保证明天天黑前归还借款。
送钱的人是我的另一个好朋友。这老头叫克瑞顿,以前可是个干什么都头头是道的部长。看到我在这样的地方待到这时候,他似乎非常惊奇。我在账单上签着字,他压低声音问我五十块钱够用不够用。“我可以把自己的钱借给你,”他又说,“我很乐意帮助你。”
“你有多少钱?”考虑到我上午可能还有事要干,转头问他。
“我可以借给你二十五块。”他欣然说道。
我接过钱,对他千恩万谢。我付了账单,塞给侍应生一笔小费,同经理、助理、保安人员、戴帽子的收银小姐、门卫一一握手告别,也同伸手索要钱财的乞丐握了握手。我俩钻进出租车。车一开动,玛勒就情不自禁地扑向我,分开腿跨在我身上。我俩手忙脚乱地做爱,车子开得晃来晃去,牙齿磕磕碰碰,舌头搅咬在一起。她浑身湿漉漉的、热乎乎的。天刚蒙蒙亮,正当我们从河边一个热闹非凡的市场穿过时,我瞥见有警察站在路边,心里咯噔一下。车子急驶而过,“天亮了,玛勒。”我说得慢条斯理,竭力松弛着我的紧张神经。“等等,我还要。”她紧紧搂着我,兴奋不已、气喘吁吁地央求道。她不停地求欢,性高潮持续了好几次,差点儿要把我挤成干柠檬。高潮过后,她从我身上溜下来,重重地栽进车座里,衣服仍撩到膝上,我俯身拥她入怀,手在她那湿漉漉的身上来回揉搓着。经过这一番的纵情恣意,她水蛭般地紧紧贴在我身上,不住地扭动着柔嫩光滑的腰肢。她兴奋地颤抖、痉挛,不能自已。接二连三的性高潮过后,她犹如被猎获的母鹿,精疲力竭,全身瘫软地倒在一边,有气无力地笑着。
过了一会儿,她掏出小镜子开始涂脂抹粉。她的头猛然向后一扬,我突然觉得她的面部表情让人吃惊。化完妆后,她跪坐在车座上,眼睛盯着后窗外面。“有人在跟着我们,”她说,“不要看!”刚才云雨了一番,我舒服至极,也累得够呛。“真有点儿神经病。”我心里自忖道,但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入迷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说话像连珠炮似的,给司机胡乱地指一通,话说得越来越快。“请往这儿开,请。”她恳请司机,好像是到了生死关口。“夫人,”我听见司机说话的声音好像隔了千里之遥,从另外一个世界的机动车里传来的,“我再也不能由着你了……我有妻有子……很抱歉。”
我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按了按。她沮丧地打着手势好像是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太可怕了。”现在可不是问她原因的时候。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俩处于危险境地。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由着自己的暴烈性子决定何去何从。我反应敏捷……没人跟踪我们……那只不过是服用可卡因和鸦片町后的幻觉……但是,是有人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绝对没错……她在犯罪,很严重,可能还罪行累累……她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我说谎可是一套一套的……我正同一个再夸张也不过分的怪物谈情说爱……我现在就该抛开她,马上就这么做,没什么好解释的……不然,我死路一条……她实在是高深莫测,我难以与她抗衡……我应该清楚,大凡世上的女人,一到了我离了她就不能活的地步,就被罩上了一层神秘……马上出去……开门跳车……自我救赎吧!
我觉得她把手放在我腿上,不知不觉地激醒了我。她面容倦怠,又大又圆的眼睛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彩……“他们溜了,”她说,“现在平安无事了。”
我心里想,世上的事根本没有一帆风顺的,我们现在才刚刚开始。玛勒,玛勒,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时运不济,凶多吉少,但我还是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同我结婚,倘若我残了、废了、瘫倒不起,你就把我交给我的父母。我们之间还没有充分地了解。我觉得地面正从我脚下悄悄地松动滑行……
无论是在当初还是后来,她从来透视不出我的想法。她好像长着触角,盲目地探测我的意图,探得很深却不勤于思考。她清楚我是本来想摧毁一切,连她也要干掉的。不管她虚情假意地跟我兜什么圈子,玩什么把戏,她心里明白自己与我正是棋逢对手。我们准备在房子那儿停下来待一会儿。她紧紧地贴着我,好像安了一个她随意控制的开关,那非常灼热的爱情之光激发了我的欲望。车停了下来。她又让司机把车停放在不远处的街道上等我们。我俩双目相对,双手紧握,膝挨着膝,血管里流淌着火一样的激情。我们就这样在某种古典爱情的氛围中默默地伫立良久,只有汽车的引擎声打破了这份儿宁静。
“明天给你打电话,”说着,她很冲动地靠着我,又拥抱了我一次,然后,在我耳边柔声细语地说,“我正爱着世界上最奇怪的男人。你老吓唬人,也很温柔。抱紧我……永远相信我……我老觉得同自己的偶像待在一起。”
她激情似火。我抱住她,浑身抖动不止。注入我心田的这席话使我思绪万千,激动不已。我从小时候起就到大街上审视自我,这种心理上的压抑以及竭力显示内心欲求而不能的受挫感,现在突然迸发出来,直冲云霄。我对自己不熟悉的以及与生俱来所掌握到的书本知识,能提出某种独到而新颖的见解,才思敏捷得令人惊讶。
睡了一两个钟头,我就去报到上班。办公室里挤满了许许多多的求职者。电话同往常一样响个不停。要在这儿一辈子没完没了地填缺补漏,根本没有什么意思,这个规模宏大的电报公司的官员们早已不看重我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领域联结的就是电线呀、电缆呀、滑轮呀、电话呀,天知道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对这工作还看不上眼呢。惟一能提起我兴趣的就是工资--我们天天对奖金唠唠叨叨。我还爱干另一档子事儿,挺损的,暗地里伤人。斯皮瓦克是个研究人力资源效率的行家里手,公司那帮人把他从另一个城市请来专门暗中监视我,我对他怀恨在心,向他发泄着不满情绪。只要斯皮瓦克一露面,不管他的办公地点离我有多远,别人都会告诉我。以往,我就像撬箱盗柜的贼,躺下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我怎样能给他使个绊子,让他待不下去。我信誓旦旦地要精心策划把他毁掉。使我高兴的是,我曾冒名伪造信件寄给他,让他上当受骗,出尽洋相,招来没完没了的烦恼。我甚至让人们给他写恐吓信,让我的帮凶柯里时不时地给他打电话,就说他家房子着火了,或者他老婆已经被送往医院了--只要搅得他心烦意乱,让他徒劳地东奔西颠,干什么都行。我从这种诡计多端的交战中获益匪浅,在这非常时期增长了才干。我父亲总是对我说:“最好把他的名字从名册上划掉,他永远不会付钱的!”我就如同一个年轻的印第安战士,再三想像着要是这个老练的头目交给他一个在押犯并说:“他的脸苍白可怕,把他杀掉吧!”这该多好呀(我想了上千条既能折磨人但又不犯法的策略。有些人我压根就不喜欢,等他们把零头碎脑的债务早早还清后,我就给他们些颜色看看。而我特别憎恨的人呢,等他一收到我的匿名信,而且信上涂抹着猫呀、狗呀以及其他两三种动物的粪便,当然也有最能达意的人的大便,这封信极尽污辱之能事,他准会中风发作而死)。
所以,斯皮瓦克正好撞到了我枪口上。我把全部工作的精力都集中到搞垮他的惟一计划上。平常见了面,我对他必恭必敬,摆出一种急于同他在各方面精诚合作的姿态。尽管从他口中蹦出的每个字都气得我血液沸腾,但我从来不跟他发脾气。我尽可能地把他捧得高高的,助长他的个性膨胀。这样一来,等时机成熟,我找个茬儿挫挫他的锐气,他就会臭名远扬,一败涂地。
临近午时,玛勒打来电话。这次电话可能说了十五分钟,我想她不会挂掉电话的。她说自己又重新拜读了我写的信,还挑了几封甚至大部分信件大声念给她的姑妈听(她姑妈说我肯定是个诗人)。我借钱的事搅得她心烦:我真的能把钱还上或者她需要想办法帮我借些钱吗?我就该是个穷光蛋,简直真不可思议--我言谈举止与富人无二,然而我身无分文她心里就高兴。我们下次要坐电车去某个地方转悠。她才不稀罕什么夜总会呢;她更喜欢在乡下漫步散心或者沿着海滩溜达。这本书太精彩了--她今天早上才开始读的。我咋不试着写一写呢?她坚信我能写出个大部头儿来。我们再次相逢时,她就会向我说起对一本书的想法,要是我乐意,她就引荐我认识一些她熟知的作家--他们很愿意帮助我……
她就那样东拉西扯,没完没了。这真让我毛骨悚然,苦不堪言。我倒希望她能够把想法记录下来,但她说自己很少写信。我为什么就不能领会呢?她伶牙俐齿,令人叫绝。她说起来漫无边际,不知所云,煽动性极强,要么一下子就进入一种激情迸发、活力十足的状态。这样美的语言技巧,熟谙写作技巧的作家得苦熬几年才能修炼成功呀!不过她也写信--记得当我打开她的头封信的时候我就惊讶不已--通篇稚气呀。
而她的话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天吃罢晚饭,我没有同往常一样马上冲出家门,而是摸黑躺在沙发椅上陷入沉思。“你咋不试着写写呢?”这句话一直萦绕于耳,整天让人吃不消。你口出此言时,正是我要对你表达谢意的当儿;那是我蒙受欺骗之后,向我的朋友马格瑞哥索要了十块钱,你后来替我还了账。
在黑暗中,我开始思索自身,想起那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在漫长的夏季,母亲常常牵着我,越过大片田地去看望我的伙伴乔伊和托尼。我尚在年幼,不可能理解优越感带来的快乐所在。这种优越感似乎使我具备了智力正常、天资健全的品质。这就能使一个人同大伙儿玩得开心、合得来,同时也能使他审视自己的这种参与感。以我当时的年纪,我当然意识不到我会比别的孩子玩得开心、尽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慢慢明白自己与其他人的差异。
我深思熟虑过写作这个问题。它一定是一种缺乏愿望的行为。这个词,犹如海水深处的激流,靠着它本身的力量慢慢浮现。天真无邪的儿童就没有写作的欲求,而一个命运坎坷的人,他写作就是要把积淤于胸中的怨恨、愤懑发泄出去。他一直都在极力地寻求失去的童真,然而,他这样做的成功之处无非就是把他的幻灭感带来的阴暗心理灌输给世人。一个人要是有勇气,为着他的信仰生活下去,他就不会在纸上涂写只言片语。源头无活水,也就产生不了真实的创作灵感。如果他想营造真、善、美的生活,何必要用千言万语来隔离这个真实的现实生活呢?同别人一样,他真正的欲望是权力、荣誉和成功,如果不是这样,他又何必耽于行动。“书是人类耽于行动的产物。”巴尔扎克如是说,然而,领悟了这一真理,他却一改善良的本性,乐此不疲地干着魔鬼的勾当。
作家要寻求公众支持,其手段之卑鄙,无异于政治家或者其他江湖骗子;即便再推延一千年,他也乐意给人指点江山,以医生的身份开处方,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被大家供奉为权威,生活在阿谀奉承之中。他不愿意看到现实生活日新月异的变化,因为他明白自己永远适应不了。他想虚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幕后操纵者、无冕之王,靠实力来支配它。想到要生活在这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现实世界里,他就心惊肉跳,所以他就想在这虚构的作品中,阴险地支配着芸芸众生。的确,与别人相比,他能把握住这个现实社会,是很了不起的,但他从没动过心思将这美好的现实生活融进他的艺术世界。等发生了天灾人祸,他乐意干的无非就是宣传说教、作壁上观。他是一个给人带来不祥和灾难的毫无道义感的预言家。别人总是谴责他、挤对他,尽管他们力不从心,难当大任,但他们随时准备为这世界上的突发事件承担责任。真正伟大的作家不想动笔:他希望这个世界成为一个他想像中的那个地方。他颤抖着手抬笔写的第一个词便是天使受到重创时所说的话--痛苦。创作的过程如同给自己注射了麻醉药。当作家笔下洋洋洒洒,注意到一部作品日渐其厚时,他就会志得意满,一副天下滔滔、舍我其谁的姿态:“我也成了统治者--可能还是全世界最伟大的统帅!我的时代就要来临。我要用语言的魔力征服世人……”
“为什么不试着写写呢?”这个短句子一开始就在我脑子里打转,搞得我晕头转向,不知所措。我希望让世人得到美的享受而不是奴役他们的心灵;我希望过上高贵、豪华的生活,但我不损人利己;我希望能马上激活世人的想像力,因为没有整个社会的支撑,没有使想像力一体化的群体,想像力的自由就会泛滥成灾。我写下“本质”同为上帝写下“本质”一样,谁都不会放在眼里。字的本身产生不了个体、准则、思想,有意义的只是那些包含上帝在内的东西--这是为世人共同认可的。人们总是为天才的命运担忧,而我从来不,很简单:天才总是为天才着想。我从来不关注别人。对生活在迷途中蹒跚而行的草民百姓来说,谁也不会关注他们的出现。天才很难相互激励。可以这样说,所有的天才都是水蛭,现实生活的血液是他们共同吸食的源泉。天才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当个废物,与别人想法同出一辙,不要像个怪物标新立异。我思索过,写作使我获得的惟一好处就是抹掉了与同伴之间的差异。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家就是想法奇特、天马行空、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我肯定不当这种艺术家。
成功的写作,可不是那种砌砖弄瓦的体力活,将词与词堆积在一起就完事了,而是起初就非常艰辛的工作。作家在沉思默想中、在梦乡里以及头脑清醒状态,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吧,写作都能够进行。简而言之,写作犹如女人怀孕,谁也未曾记录下他原本要说的一切,即原始的创作冲动,这种冲动无大小、形状、秩序之分,混沌一片,无论作家动不动笔,它反正一直贯穿在创作的过程之中。创作伊始,靠的是艺术的创造力而不是什么天分。在这种状态下,作家根本无法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想法;作家内心唤起的是昔日的印记、创作的素材或者上帝等诸如此类的永恒,这时候,作家才能感情迸发,全身心地投入写作。语词、句子、思想,无论作家构思得多么精心别致,那恣意奔放的诗歌、意味深长的梦境、虚无缥缈的想像,都不过是粗糙难懂的符号,这种符号是人们为纪念一件事而难以言传的痛苦和悲哀。在一个文明有序的社会,不必为表达如此超乎寻常的偶然事件而进行非理性的尝试。实际上,这也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人们如果仅仅要使艺术显得逼真,那么,当每个人对现实生活随意取舍进行创作时,谁会对这虚幻的作品满意呢?比如,当他自己也同贝多芬一样刻苦努力,发奋图强去记录那迷人的和声音节时,谁还会赶着去听贝多芬的演奏呢?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如果它能达到一切目的,足以使我们铭记在心就好了;不然的话,我们的梦想肯定是天马行空、无迹可循的。说到这个艺术世界,人们对此知之甚少,理解不了其中的奥秘,只能是接纳或者弃之如草芥。要是前者,我们就能恢复元气、获得新生;倘若是后者,我们就会弱不支势、名誉扫地。无论艺术的意蕴是否存在,它总是难以言尽的。总之,我们投身于艺术是由于我们渴望摒弃现世的生活。如果我们完全视自身为艺术品,那么实际上,这整个艺术世界就会枯竭而日渐衰亡。我们每一个凡夫俗子,当闭上眼睛、俯卧着身子时,一天至少要懒洋洋地运动几个小时。总有一天,人人都会神志清醒地掌握做梦的技巧。一旦人们神志清醒并且都在梦想着电力通讯的实现(与他人和与具有感召力的人物通话),那么,创作就无异于傻瓜声嘶力竭的喊叫,而书籍也就会早早地销声匿迹了。
我沉浸在对辉煌时期的模糊记忆中。我对创作的方方面面烂熟于心,但没有掌握甚至也不情愿去精通这种拙劣的写作技巧。名家大师在这方面特别能下苦工,而我以前对此嗤之以鼻,十分反感。我对大厦正门的构造一窍不通,但对整个建筑物的构造却指手画脚、吹毛求疵。倘若我只是这古老教堂里的一小块砖,心情肯定比以前愉快;哪怕是这座建筑物的一小丁点儿呢,我也就具有这座建筑物的灵魂。然而我是个门外汉,是个连草图也勾勒不出来的无知者,更不要说对我梦寐以求的这座大厦进行一番整体规划了。我梦见自己置身于一个前所未有的色彩斑斓的世界,可是一开灯醒来,这个梦中世界便轰然倒塌。虽然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绝不会一去不复回,因为我惟一能做的便是重新入睡,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暗处,这个梦中世界再次浮现……梦中的世界全然不同于我生活中的任何一个领域。我认为这不属于我一人独有--只不过是我的想像力超乎寻常罢了。艺术是个性化的产物,要是我用独特的想像力来高谈阔论,那就谁也听不懂,我就筑起了高楼大厦而且让人无形可循。这种想法总是萦绕于我脑中。搭建一个无形的高堂庙宇,到底有何惠益?
因为那句话,我的情绪一直在波动起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出现“写作”这两个字眼,我便会陷入这种思考中。这十年里,我隔三差五地硬着头皮努力写作,大概也写了百万多字吧,你不妨可以说成百万片青草。让人注意到这乱蓬蓬的草场可真让我下不来台。我所有的哥儿们都知道我热中于写作--对写作的热爱常使我与大家伙合得来。比如埃德·哥瓦尼,他就正向牧师这方面努力。为使我能从中汲取艺术的养分,他特地在自己家里为我开了个小型聚会。结果,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抓耳挠腮,极不自然。本来一个好端端的舞会却让我搞得不欢而散。他为了显示自己对高雅艺术的兴趣,隔三差五地带些冷冻的三明治,提着苹果和啤酒登门拜访;有时就拿一盒子雪茄烟,我就可以饱餐一顿然后哇啦哇啦地高谈阔论。倘若他有一丁点儿才华,就绝不会想着要当什么牧师……在北美宇宙精灵电报公司,有个叫泽布若基的,是个出色的电报操作员。他总要把我的鞋、帽、大衣检查一番,看看这些东西还能不能穿。他无暇看书,也不过问我写的是什么,该进展到哪儿了,不过,他喜欢听我给他讲。特别能引起他兴致的是马、云雀。只要不误事,他就听我聊,开心解闷儿,必要时,还犒赏我吃顿丰美的午餐或者给一顶新帽子。他好像是月球上的人,所以我给他讲故事总是兴致盎然。他总是能巧妙地岔开话题,问我爱吃草莓酱还是冰冻乳酪甜点心……柯斯帝根,从约克维尔来的,是个四指关节上套着铜套的打手。这又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不过这老家伙挺敏感的。他曾认识一个为《治安报》写稿的作家,这倒使他觉得有资格寻找一批志同道合的人。如果我愿意屈尊洗耳恭听,他就告诉我一些准能产生轰动效应的故事。柯斯帝根这一着怪招激起了我的兴趣。他这个人看起来蔫不唧唧的,老态龙钟,满脸粉刺,毛发又粗又硬;不过他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以至于他要男扮女装的话,你绝对看不出来他能把人摔到墙上,揍他个脑袋开花。这家伙挺难对付的,能咿咿呀呀地给你唱上一段,然后用募集到的巨款给死人买上个花圈。在电报公司里,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时刻把公司利益挂在心上的、安分守己、办事牢靠的职员。可是在休班时间,他就无恶不作,害得邻里街坊鸡犬不宁。他有个妻子,未婚前娘家的姓是提里朱庇特;她长得形如仙人掌,很有肉感。晚会要是有他俩在场,我就坏水儿特多,总想毒箭伤人。
屈指一数,我可能有五十多个朋友和拥护者,其中有三四个人对我目前的所作所为多少有些了解。这几个人中,有个叫拉瑞·汉特的作曲家,住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镇上。我们曾租给他一间房子住,可他得寸进尺,爱上了我妻子,因为我待她太不人道了。但他更喜欢我,等他返回到小镇上,我们就开始通信,而且信件逐渐增多。他在信中闪烁其词,想马上返回纽约拜访我们。我巴不得他马上来这儿把我妻子从我身边勾走。前几年,我们的婚姻刚刚出现裂痕时,我就想方设法拿她当幌子欺骗她的昔日情人,他叫若纳德,家住纽约州的北部地区。若纳德曾来过纽约向她求婚。这小伙子看起来不那么呆头呆脑,是那种认准一条道儿要走下去的主儿,所以我说话要有水平,做到滴水不漏。就这样,我们三人碰了面,在一家法国餐馆吃饭。从他那望着莫德的眼神中,看得出,他比我更能与她合得来。我非常喜欢这个小伙子:他整洁利索,老实厚道,待人体贴入微,堪称模范丈夫呀!更可贵的是,他等了这么长时间。有件事她早已忘了,不然的话,她再也不会与我这种一文不值、待她刻薄的狗崽子过日子了……那天晚上有件怪事,她只要能想起来就绝不会饶恕我。我没带她回家,反而同她的昔日情人回到旅馆住下。我同他坐了一整夜,尽力使他相信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我把自己对她、对别人的罪行恶端都一股脑儿地倒给他,给他说好话,恳求他把她带走。我知道她爱他,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我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嫁给我恰恰是因为我正好撞上了,”我说,“她是真心实意地等着你。给了你这么个好运气。”但是,他不愿意听这些,好像我说的是连环漫画的戈斯顿和奥福斯,既滑稽可笑又哀婉动人,总归一点儿也不真实。这种事就如在电影院里,人们掏上钱才能看得到……不管怎样吧,考虑到拉瑞·汉特的来访,我知道不用对这档子事儿再絮絮叨叨了。我担心的是他可能会同时找另一个女人,倘若是真的,他真该千刀万剐的。
我爱去一个地方(在纽约仅此一个),尤其在我极其兴奋之时更喜欢去那儿。那个地方就在住宅区,是我朋友乌瑞克的画室。乌瑞克这个人可是个好色之徒,他利用职业之便可以接触脱衣舞女、浪荡婊子以及各种各样的性生活极不检点的女人。她们个个性感迷人,身材颀长,美似天鹅,走进他的画室就宽衣解带。我更喜欢这些尤物中的混血儿少女,而他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了。让她们给我们摆好身姿可不是个轻松活儿。有一次,我们哄她们摆摆姿势,想法子让她们把一条腿松松垮垮地抬到椅子上,最大限度地露出那片艳肉,这可把我们难坏了。乌瑞克可是满脑子下流念头,只要他想搞恶作剧,没有不成的。别人托他描红画绿时他才没有这念头(他为一些杂志设计封底,报酬丰厚,能做几桶美味的汤或者玉蜀黍)。他真正在心的是画女人的阴户,你可以把这些千姿百态的阴户贴满卫生间的墙上,这样,大便时肯定会轻松愉快,妙不可言。要是有些女人让他管顿饭或者给些零钱花花,他可有办法让她们心甘情愿地白干。我刚才就说了,他有让女人露出隐秘部位的超凡才华。等他把模特儿摆弄成奇形怪状的姿势例如弯着腰要去捡发夹,要么爬上梯子清洗墙上的斑点,他就给我画本和铅笔,示意我选好角度,装模作样地画人体像(我可是力不能及),这样,我就可以饱览女人展现出来的那个部位的构造,而画纸上却画了些鸟笼、棋盘、凤梨以及小鸡的爪痕。歇息片刻,我们就会别出心裁地帮助模特儿恢复到原来的姿势。乌瑞克必然想出某种微妙精巧的办法,比如让模特儿把屁股蹲低或者撅起来,把一只脚抬得高一些,双腿撇开一些等等。“我看,就这样最好,露茜,”他边说边麻利地把她摆弄成淫荡勾人的姿势。“这架势能保持住吗,露茜?”这个时候,露茜就会骂骂咧咧地抱怨个不停,看来,是把她摆弄好了。“我们不会耗你的,露茜,”说着,他诡秘地朝我眨眨眼。“观察一下阴道的径度。”他用露茜怎么也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对我说着,对“阴道”这样的字眼,露茜听起来简直就是一种悦耳动听、轻松迷人的叮铃声。一天,我们在街上碰到她,我就听见她跟他说道:“乌瑞克先生,今天要做阴道操练吗?”
与其他两个哥儿们相比,我与乌瑞克更能合得来。我觉得他代表着温文尔雅、思想开明的欧洲。我们耗上几个小时谈论关于艺术与生活有某种联系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静坐在大庭广众之下观察这转瞬即逝的景象,冥思苦想一番。我最终会成功吗?是否为时已晚?我该怎么生活?我要用什么语言?当我实实在在地思考这一问题时,它似乎给人一种幻灭感。只有勇敢、无畏的人物才能实现这样的梦想,乌瑞克卧薪尝胆一个春秋做到了这一点。十年来,他为了梦想成真,做了违心之事。现在这个梦想已经结束,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原貌--实际上比以往更倒退,因为他再也不适合干这种单调乏味的工作了。对乌瑞克来说,这个梦想就是犹太人每隔七年让土地休种一年的时期。随着岁月的流逝,梦想渐渐让人们产生痛苦、怨恨的心理。我绝不步乌瑞克的后尘。我永远不能为这种梦想做出牺牲,也不满足于这或长或短的惟一休整期。我的生活策略历来是不留后路、破釜沉舟,我永远面向未来。万一失手,那可就是毁灭性的打击。一旦惨败,我就干脆承认自己是个草包,然后我再养精蓄锐,以图东山再起,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做得好。有时,这种反弹颇似演出中的慢动作,但是在上帝的慧眼中,成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不到几个月的时间,我就在乌瑞克的画室里写完了我的第一部书--关于十二名信差的故事。我以前爱在他弟弟的房子里写作,在我之前有位杂志编辑就在这儿小住了一段时间,我还没写完,他就读了几页,然后冷酷无情地说我胸无才华,对写作一窍不通--总而言之,我是个十足的傻瓜。他说,小伙子,你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忘掉写作,老老实实地做人吧。又有个不够数的家伙,他因写了一本有关基督木匠的书就变得大红大紫了,也认为我不是写作的料,但是,如果退稿单也是这个意思,那就足以证实人家洞察入微,对我的非难是对的。“这些讨厌鬼是谁?”我常对乌瑞克说,“他们跟我说这些是何用心?除了知道他们自己如何赚钱外,他们还会干些什么?”
哦,我正在谈我的两个好朋友乔伊和托尼的事。我躺在黑暗中,树上的小嫩枝随着日本信风摇曳。回想起我的作品,语言无病呻吟,虚构经不起推敲,文字描述粗劣不堪,描写高堂庙宇必是杀气腾腾、血肉模糊,然后,把它呈现在世人面前。我起身打开灯,四周柔和起来。我如同荷花绽开,心静如水,神志清醒,不会像以前那样暴躁地走来走去,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连根儿拔掉。我悠悠然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拿起铅笔,开始写作。我用朴实明白的文字描述我怎样拉着母亲的手穿过阳光普照的田地,我怎样看到乔伊和托尼脸上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张开双臂急冲向我。犹如一个踏实肯干的泥瓦工,一块一块地往上砌砖,这样作品就能产生高品位的东西--不是正在泛青的草地,而是深思熟虑的建构好了的广厦。我没有硬着头皮写完,我把能说出的话写出来就行了。我默默地读着我写的一字一句,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这可不是给编辑看的;它是人生道路中令人回忆的东西,是一种愿望的实现,是一种放置于抽屉、弥足珍贵的东西。
每天,我们都在扼杀自己最美好的冲动。当我们拜读大师的作品而且视为己出时,由于我们不相信自己的能力,缺乏对真、善、美的评判准则,这样,刚萌发了一些思想火花便惨遭窒息,这就是我们痛心疾首的原因所在。每一个人,一旦他心绪宁静,一旦他非常忠实于自身时,他就能说出深奥不凡的真理。我们大家都源出一辙。万物之源没有神秘可言。我们大家都是艺术作品的要素、文学大师、诗人和音乐家;我们只需开启心灵,只需发现早已蕴藏于心的创作冲动就行了。
我自己要描写乔伊和托尼的生活,无异于昔日生活的再现。如果我什么都不考虑,如果我对此付诸全部精力,如果我愿意经受一味的纯粹写作导致的后果,那么,我展示的故事就是我能说出的我十分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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