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三天,我第一次在明日朗朗之下碰见玛勒。我在位于布鲁克林的长岛火车站等着她。大约是夏令时的下午六点钟,太阳光照得人头昏眼花,长岛铁路候车室里人头攒动,反而使这阴暗的地窖显得活泛起来。我站在这候车室门口,突然看见她正在高架铁路线下横穿车道;阳光投射在庞大骇人的建筑物上,滤出一道道金黄色的粉尘。她身穿缀着小圆点儿的瑞士服装,看上去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微风轻轻吹拂着她那光泽柔滑的黑发,秀发就像拍击着峭壁的浪花撩拨着她那粉白的面庞。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婀娜多姿,透着一种自信而又机灵的劲儿,看得出,她那花一般的典雅气度和弱不禁风的美丽在她的肉体中已荡然无存。她衣着十分简单,说起话来孩子气十足,是个精力充沛、身体健壮的尤物,她白天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打定主意在海滨度过良宵。她衣着单薄,我担心她会受凉,她却说根本感觉不到冷。我们感到非常开心,说起话来喋喋不休。在电车司机的分隔间里,我们拥作一团,脸贴在一起,面容因落日烟霞而泛着红晕。记得那次周日的早上,我离开孤寂难耐的家,乘车来到她家,爬到楼顶上要约她出来。与现在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呀!这世界转眼间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可能吗?
火红的太阳正徐徐西下--多么让人欣喜和温暖的象征啊!它使我们心潮澎湃,思想得以升华,灵魂产生磁铁一般的魅力。它在深夜仍然给这世界散发着温暖,并冲破夜色从崎岖不平的地平线上再次光照大地。在这蔚为壮观的景色中,我把手稿交给她过目。我可能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更为理想的时机或者一个更为称心如意的批评家了。这篇作品是在暗中孕育成稿然而却是在明朗的阳光之下得以洗礼的。看到她翻阅时的表情,我欣喜若狂,觉得我交给她的好像是一份出自造物主本人的信函。我无须知道她的想法,我能从她的脸上察言阅色。许多年来,我一直对这个有意义的东西怀有深厚的感情,在我同一切人断绝往来的困境时刻,我时常将它把玩回味,在陌生城市的寂寞的小阁楼上来回踱着方步思考,翻阅着这些墨迹未干的书稿,极力想像着我未来的读者是如何流露出对我的作品的热爱和崇敬的。当人们问我,我坐下来写作时是否考虑到为某一特定的读者群而写,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什么人都不予以考虑。而实际上,我写作时面前浮现出一大群无名氏的肖像,他们都长着一副亲切友善的面孔;在那群人中,我看到曾经是单个儿的人在慢慢地聚积,激情如火一样燃烧;我知道这会蔓延、起火,迸发出一场大火灾(作家得到人们承认的惟一时刻就是有人按捺不住作家独处写作时煽动的激情而与他产生共鸣。如果想得到的是毫无节制的激情,为激情而激情,那么诚实中肯的批评就显得没什么意义了)。
一个人精力有限却非要硬着头皮干时,要想寻求朋友的支持,可是白费功夫。最好的朋友是患难之交--至少我经历过,他们要么彻底击败你,要么超越他们自身。悲哀与不幸是最重要的一环,然而,当你一试身手时,当你极力投入新的工作时,给你使绊子的极可能是你的朋友。一旦你向大家宣布你那虚幻的思想,他那甜言蜜语的吉利话足以挫败你的锐气。只有他特别了解你他才信任你;如果你藏秀于拙,大智若愚,他就会寝食不安,因为朋友之间的情谊建立在相互共知的基础上。当一个人铤而走险时就必须摆脱一切束缚,这几乎是一条人生法则。他必须让自身狂野起来。当他历尽千辛万苦磨炼成才时,就必须从狂野中恢复过来。选收门徒,门徒的品质如何莠劣并不碍事,关键就是他要绝对地相信。因为要生根发芽,这个群体中的某一个人就必须表现出坚定的信仰。同伟大的宗教领袖一样,艺术家要在这方面显示出异乎寻常的敏锐力。为了他们的信仰和目标,他们从来不敷衍塞责,但是总有某个糊里糊涂、常常滑稽可笑的人这么干。
初尝创作的滋味使我很难堪,甚至被证明是一场悲剧,无论是作为一个人抑或一名作家,我发现,人们都不会心甘情愿地把我奉若神明。玛勒倒是真的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但她不是朋友。还有一个人,我们相处得亲密无间,但他根本不信奉我。这邪恶的圈子里到处活跃着虚伪的崇拜者和嫉贤妒能的诋毁者,我需要圈儿外的人,需要来自蓝天、大海的人。
乌瑞克极力要弄清楚我的心理状态,但是他本身却没有觉察我注定要成为什么人的能力。我怎么能忘记他是怎样得知玛勒的消息的?那是我们在海边相聚后的第二天。我早上同往常一样去了办公室,可是到了中午,灵感大发,似有排山倒海之势,我就乘电车赶到乡下。我文思如泉涌,趁别人还没打断我的思路,就一气呵成。结果我达到了那种只能意会言传的境界,你根本来不及记下你的思想火花,最后只能对着幻想中创作成功的辉煌唏嘘哀叹了。你要知道,所有混沌杂乱和非常贴切的语句犹如通过孔眼溅落的锯木屑,都要经过你的脑子过滤、精选,你再也捕捉不到这些思想,甚至连一行也记不住。这些天里,你同最要好的伙伴打得火热--他为人谦良恭让,干什么都碰钉子,暮气沉沉的,这姓甚名谁的作用无非就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以在公家的登记簿里找出来。但是,能够左右局势的人,其真正的自我几乎是一个怪人。他是个主意很多的人;他是个不畏谣言而顶风写作的人;如果你对他的英雄业绩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最终会让你的自我脱胎换骨,你的名字、地址、妻子、过去和将来,一切都得服从他的意志。一旦你兴致勃勃地去会一位老朋友,他自然不愿意马上承认你有另一种与他沾不上边的生活。他说得相当幼稚:“今天感觉相当好,嗯?”你羞愧难当,点头称是。
“瞧,乌瑞克,”我突然来到他面前,他正在绘制《军营钟声下的浓雾》,“我给你说个事。我实在憋不住了。”
“行,说吧,”说着,他把水彩刷蘸在身边凳子上的盆子里。“要是我继续画这该死的玩意儿,你不在意吧?我晚上之前得绘完。”
我假惺惺地说我不在乎,但已没有了兴致。我压低些声音为的是不打搅他。“你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姑娘吗?就是我在舞厅里碰见的那个。真好,我又碰见她了。昨晚我们一起去了海滨……”
“怎么样……很带劲吧?”我看到他伸出舌头舔着嘴唇,他想听听带刺激性的故事。
“听着,乌瑞克,你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吗?”他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一边在浅铁盘里灵巧地调和着颜色,一边又不由自主地咕哝着。
我很不知趣地继续问道:“要是有一天,你遇上一个能彻底改变你生活的女人,该怎么想?”“我已经碰上了一两个想改变我的女人--不过你也看见了,她们并没有如愿以偿。”他回答道。
“讨厌!你等会儿再干行不行?我想告诉你……我想给你说我恋爱了,而且爱得死去活来。我知道这事挺傻的,但这不同于其他--我以前从来没有恋爱过。你想知道她是不是好样的,是的,她出类拔萃。可是,对这事我可不能轻举妄动……”“噢,你不能?哼,这倒新鲜了。”“你知道我今天做的事吗?”“可能去休斯顿街的伯雷斯克那个地方吧。”
“我去乡下了……我疯子似的到处乱窜……”
“你的意思是--她已经回绝你了?”“
不,她说她爱我……这一点我清楚,这挺幼稚的,是不是?”
“我可说不清。总之,你会神魂颠倒的。人一谈上恋爱,行为举止别扭得很。我们要摊上这事,就更没完没了。我可以投入更多的感情听别人讲,但我不想要这烫手货。你等会儿不回来吗?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进餐,如何?”“没问题,我一小时左右就回来。你小子可别把我给涮了,我可是一分钱都没带。”
我冲下楼就朝公园奔去。我心里很窝火。当着乌瑞克的面把这事给抖落出来,真愚蠢。那家伙总是不动声色,城府很深。你怎么能使别人理解你内心的真正冲突呢?要是我折了一条腿,他当然会不顾一切地来照顾我,但是,如果你因为特别开心而伤心--那好,这就有点儿烦人了,你总该清楚吧,悲痛可比快乐更容易对付些。快乐具有毁灭性,它使别人心里不自在。“哭泣,而且你独自饮泣吧。”--多么美妙的谎言啊!你泪流满面,你就会发现有百万之巨的人滴着鳄鱼的眼泪。这个世界就这样长久地悲叹,浸泡在泪花里。笑声,是另一码事。笑,转瞬即逝啊,而快乐,是一种付出满腔热血的狂喜状态,是绝对称心如意而且充溢着你每一个汗毛细孔的羞于出口的那种心花怒放的状态。你不能仅仅使自己快乐而让人们不快乐。快乐抑或是不快乐,必是源于自身。快乐是由于世事过于深奥而不为人所理解,人们由此进行联系、交流而产生的。要想快乐,就要做一个阴暗幽灵、亡界的狂人。
我记不得我是不是见过乌瑞克真正地快乐过。他总爱开怀大笑,而且笑得坦坦荡荡,但是,一旦他情绪低落,他就不那么爱笑了。至于斯坦利这个人,模样特别逗人,外表就像个“笑”字,他常咧着嘴笑。在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内心真正快乐,甚至性情开朗的。我有一个名叫克伦斯基的朋友,现在是一名医生,要是他看到我整天乐哈哈的,他准会大吃一惊。他谈起快乐和忧愁,就好像它们是病因--在时而癫狂、时而抑郁的症群中起着反作用。
我回到乌瑞克的画室,看到这里挤满了他的一些不请自到的朋友。这都是些被乌瑞克称之为浮荡少年的南方青年,他们都一律驾着赛车从弗吉尼亚和北卡罗来纳赶来,而且还带着几罐质地上乘的白兰地酒。我谁也不认识。起初浑身还有些不自在,不过,酒过三巡,我就如鱼得水,开始同他们海阔天空地聊。使我惊奇的是,他们似乎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他们闪烁其词,难为情地为自己的无知辩解,说他们只不过是俗不可耐的乡巴佬,聊起赛马来头头是道,而书本知识却知之甚少。我都没有想到要谈什么书方面的事,正如我很快觉察到的,他们的托辞提醒了我。毫无疑问我是个知识分子,可以说我愿意做一个知识分子,而他们,充其量就是个穿着靴子和马刺的乡下绅士。不管我怎么费劲地随着他们说话,气氛还是相当紧张。随后他们中有人向我乱说了一通惠特曼的情况,说得愚不可及,这场合一下子就变得荒诞不经了。这天我玩得挺过瘾,情绪高昂。他们为炫耀而开车兜风多少使我神志清醒些,但是,随着上好的白兰地酒斟了一杯又一杯,聊天也松松垮垮地不怎么说了,我的情绪又渐渐地高昂起来。这帮体格健壮的南方恶少,他们那无聊空虚的喧哗打闹使我胸中积闷,不吐不快,我想借这酒劲儿同他们斗一斗。所以当一个来自达勒姆的颇有教养的年轻家伙就我最喜欢的美国作家同我进行讨论时,我就唇枪舌剑地同他激烈地辩论。同往常这种情况一样,我做得过甚其词。
这个画室里吵吵闹闹,一片喧嚣。显然他们从来没遇到过有人会对这样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如此上心。他们的笑声使我恼羞成怒。我就大骂他们是一帮醉鬼,婊子养的懒虫,肤浅无知、狂妄偏激、分文不值的嫖客,等等诸如此类的脏话。一个长相难看的细高个儿,就是后来成为电影明星的那个人,这时站起来,威胁着要揍我。乌瑞克过来解围,他斟满酒杯,用和事佬的口气劝我们双方休动干戈。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走进来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她作为某个人或者其他人的妻子被介绍给我,其他人似乎都认识她,都想承其芳泽。我把乌瑞克招呼到一边想知道来龙去脉。“她丈夫是个瘫子,”他向我吐露,“她日日夜夜护理着他。时不时地过来喝点儿酒--我想,这事对她太沉重了。”
我立在一旁,上下打量着她。她在家里受着活寡的折磨,看起来就是那种性欲过于旺盛而想方设法地满足自己的性需求的女人。她刚一落座,又有两个女人进来。其中一个,明眼人一看就知她是个妓女;另一个正好是某个人的老婆。她们早已看不出昔日的风韵,让人玩得不中用了。我如同粗鲁的汉子饥渴难忍,心里怪尴尬的。女人一来,我的好斗心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脑子里就有两件事--食与性。我走到卫生间里,然后心不在焉地拉开了拉锁。可能是白兰地的原因,我肚子憋得厉害,我后退几步,手握鸡巴,对准刻有精美花纹的尿罐,就那样站着开始撒尿。这时,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埃瑞娜,那个瘫子的老婆。她屏住叫喊正要关门,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可能因为我看起来镇静自若,像是在故意冷淡她,她就站在门口没动弹。我刚一尿完,她就若无其事地对我说。“你真行啊,”她说的时候,我正抖落最后的几滴尿。“你总是背地里干这个吗?”我抓住她,然后把她拽进来,另一只手把门上了锁。“不,请不要这样。”她带着非常惊恐的表情向我恳求道。“只一会儿,”我低声说着,下身蹭着她的衣服,嘴唇紧紧地贴在她那红润的嘴上。“嗯,请别,”她向我告饶,拼命地想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你叫我怎么见人。”我明白得放她走,就快速而狂猛地揉搓她。“我会放你走的,”我说。“就想再亲亲你。”说着,我把她抵在门上,我甚至连她的衣服都不想撩起来,就不停地撞击着她,一股精液全喷射在她的黑丝绸衣服上了。
谁也没注意到我不在场。那些南方恶少围在另外两个女人身边,使出浑身解数,很快就把这两个娘儿们弄得神魂颠倒。乌瑞克诡秘地问我是不是看见了埃瑞娜。
“我觉得她去洗澡了吧。”我说。
“那事有何进展?”他说,“你还在恋爱吗?”
我对他苦笑。
“为什么不抽出一晚上的时间劝劝她呢?”他继续说道。“我总能找个借口把埃瑞娜给搞过来。我们轮番去安慰她,如何?”
“听着,”我说,“借我一块钱,行吗?我得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
你一旦向乌瑞克借钱,他总流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狼狈样儿,我得开门见山地向他要,不然,他会耍嘴皮子,死活不想给你。“快点,”说着,我抓住他的胳膊,“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磨蹭。”我们到了客厅,他偷偷地塞给我一张票子。我们正要出门,埃瑞娜就从浴室里走出来。“怎么,你们不是要走吧,嗯?”她朝我走过来,然后两条胳膊搂着我们。“不,他现在得赶快离开,”乌瑞克说,“不过他保证一会儿就回来。”说着,我们俩搂着她,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我多会儿能再看到你?”埃瑞娜说道,“你回来时我可能不在这儿了。我很想同你聊聊天。”
“只是聊聊吗?”乌瑞克问道。
“哦,这你清楚……”她笑起来非常淫荡挑逗,算是回敬了一句。
这笑声刺激得我下身燥热。我又抓住她,把她推到墙角,手放在她那热乎乎的腹部上,舌头滑进她的嘴里。
“你咋现在就离开呢?”她嘟哝着,“咋不呆下来呢?”
乌瑞克走进来想沾点儿光。“不要担心他,”说着,他水蛭似的贴在她身上:“这家伙可不需要什么安慰。他身后的女人一大溜儿呢。”
我偷偷地抽出手,从埃瑞娜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哀求的表情。她的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外衣扯到膝盖以上。乌瑞克的手在她的大腿上缓缓地游弋,紧紧地挤压着她。“哟!这个骚货!”我上楼的时候咕哝了几句。我饿得头昏眼花,我真想吃一大块葱卷煨牛排,美美地饮一大杯啤酒。
我坐在酒吧间的后部吃饭,这个地方位于第二大街,离乌瑞克的家不远。我大吃二喝,酒足饭饱之后还剩下十分钱。这时我觉得自己和蔼可亲,胸襟开阔能容纳一切。我这种心境肯定溢于言表,因为当我在门口伫足观望眼前的街景时,就有个牵着狗招摇过市的人友好地向我打了个招呼。我想他认错人了,这事我常遇到,不过这次不是。他仅仅是一种善意的举动,可能也同我一样心情愉快吧。我们拉呱上了,随即,我就随他一起牵着狗溜达。他说他就住在附近,要是我愿意同他喝点儿酒助助兴的话,我可以去他家里坐坐。从谈话中,我敢说他肯定是个非常敏感、颇有教养的老派绅士。果不其然,他接下来便告诉我他刚从欧洲回来,在那里他生活了好多年。到他寓所的时候,他讲起了自己在佛罗伦萨同一个伯爵夫人相处的经历。他似乎想当然地认为我知道欧洲。在他的眼里,我好像是位艺术家。
这个寓所布置得相当豪华。他立刻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里边装有上好的哈瓦那雪茄烟,又问我喜欢喝什么。我要了一杯威士忌,坐在舒适的扶手椅里。我感觉到,用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往我手里塞钱的。我吐出的每个字眼他都听得津津有味,信以为真。突然,他贸然问我是不是个作家?怎么看出来的?哦,是从我环顾四周的眼神、我的站相以及我的言谈中--这些细微之处也说不出个头头道道来,但大致给人一种敏锐、好奇的印象。
“你呢?”我问。“你做什么工作?”
他打着手势予以回绝,好像是说,我什么都不是。“我曾画过画儿,也挺寒酸的。现在我无所事事,自得其乐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俨然大人物,给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我告诉他我的处境,我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现在仍然不如意。我曾有过辉煌的梦想,只要我能持之以恒,合理调整,那么,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多么壮丽的人生啊!我说得有些水分。他与我形同陌路,出人意外地撞上我,让我去他家作客,我不可能对他实言相告,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迄今为止,我写了多少东西?
噢,算起来有七本书、几首诗、一批短篇小说。我说得飞快,为的是不想在鸡毛蒜皮的问题上露出马脚。关于我的处女作嘛--那倒是写得精彩。这本书大约出现了四十个人物。我在我家的墙上挂了一张大图表,是这本书里的一种图形--他看明白也得费些功夫。他记得基瑞勒佛吗?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作品中的人物,这个人因为太幸福了,自己就饮弹毙命或上吊自杀了。我就是这种人,我要杀死每个人--我幸福得无法形容……比如今天吧,要是他早几个钟头见到我,他就没命了。我是个十足的疯子,在河边的草地里打着滚;大口大口地嚼着草;疯狗似的把自己抓得遍体鳞伤;使足吃奶的力气大喊大叫;手脚轮流地前后翻跳;甚至双膝跪地,默默祈祷,不是索取恩赐,而是因为自己活着、呼吸着空气就谢天谢地……只要有口气,不是很好吗?
我继续讲述我在电报公司以外的一些生活小插曲:我得对付的那些无赖,乖戾的说谎者,性变态狂,呆在租房里的那帮患有弹震症的流浪汉,靠救济度日的卑鄙、虚伪的工人,疾病缠身的穷苦人,不守规矩的浪荡子,强行闯进办公楼里兜售皮肉的妓女,大腹便便的胖子,癫痫病人,孤儿,洗面革心的少年,逃匿在外的罪犯,淫男狂的女人。
他的嘴如张开的蚌壳,张得老大,眼睛因惊讶都几乎脱落出来,同被石块击中的本性善良的蟾蜍简直一模一样,再来一杯吧?
好的!说到哪儿了?哦,对……我在书中会戳穿的。为什么不?有相当一部分作家,没有激发艺术情思就能把一件事拖拖拉拉地从头扯到尾,我们需要的是像我这样一个对发生的事情满不在乎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方面就没有离谱。坦率地讲,我写得就莫名其妙。人就应该疯疯癫癫。人们写作品都有足够的情节和性格可供选用。情节和性格并不能构成生活。生活不会置于高高的阁楼之上:生活就是此时此地,随时说起这个词,随时就能掀起生活的波澜。生活就是四百四十马力的双缸发动机发出的功率……
他这时接过话碴儿:“噢,我敢说你肯定经历过这种有意义的生活……我倒想拜读你的一部大作。”
“这没问题,”我说的时候,内心的激情难以自抑,“过两天我给你送来一本。”
有人在敲门,他便起身去开,向我解释说他一直盼望有人来。他请我不要心慌,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要好的朋友来访。
一个美轮美奂的女人伫立在门口。我起身向她打着招呼。她看起来是意大利人。这可能是他先前提及的那个伯爵夫人吧。
“斯维雅!”他说,“你不早来一会儿,太糟糕了。我刚才听到的故事非常带劲儿。这个年轻人是个作家。我想叫你跟他认识一下。”
她走近来,伸出双手让我握着。“我相信你是个顶呱呱的作家,”她说,“看得出来,你受的苦不少。”
“斯维雅,他活得有滋有味,极不平凡。相比之下,我的生活似乎还没有开始。你猜猜他为了谋生现在做什么?”
她转向我,似乎在说她更愿意叫我发话。我心慌意乱,我没料到能碰上这么令人销魂的尤物。她充满自信,沉着文静,而且言谈举止十分自然。我很想站起来摸摸她的屁股,就这样吸引着她,推心置腹地恳谈一番,她那湿润的眼睛光滑柔软;眼睛浑圆,眸子黑亮,闪烁着同情与热切的光芒。她能同这个老朽谈情说爱吗?只消跟她说两个字,我觉得就能从中得到某种暗示。阴差阳错呀!
她似乎能料到我的尴尬心境。“咋不让人给我端杯酒来?”她先看看他再瞅瞅我,问道,“我想来点儿葡萄酒。”她向我说着话,补了一句。
“你可是从不沾酒的!”我的主人发话了,然后他站起来替我说话。斯维雅举着个空玻璃杯,我们三个人紧紧地站在一起。“事情能到这一步,我很高兴,”他说,“我不可能让你们俩处处作对吧。我相信你们会互相理解的。”
看到她把杯子移到唇边,我脑子里就有了主意。我清楚这是我冒险从事的第一步。我的直觉很强,他很快就要托辞离开,让我们单独呆上一会儿,而她二话不说就会扑到我的怀抱里。我也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俩了。
果不其然,事情正是依我想的那样发生了。她到这儿还不到五分钟,我的那位主人声称他有件很重要的事得去跑跑腿,恳请我们让他出去一会儿。他一碰上门,她就走过来坐到我的大腿上:“他今晚不回来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吧?”这话使我更感到害怕而不是吃惊。我脑子里闪现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她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你说我怎么样,我本来就是个漂亮女人,可能是他的情妇,你认为我的生活怎么样?”听罢此言,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看呀,你这个人非常危险,”我一时冲动回了她一句,不过,可是真心实意的,“你要是个出色的间谍,我倒不足为怪了。”
“你的直觉够厉害的,”她说,“不,我可不是什么间谍,不过……”
“哎呀,你要是的话就不会向我透露了,这我知道。我真的不想打探你的生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就知道你想要我。我好像已落入圈套了。”
“你这样就不对了。这都凭你的主观想像,要是我真的想要你,我们还得了解清楚些,不对吗?”一阵寂静过后,她突然说:“你就只想成为一名作家,有把握吗?”“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马上反驳道。“就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是位作家……但是你还可以干其他职业。你就是那种上什么山唱什么歌的人,不是吗?”
“恐怕恰恰相反吧,”我回敬道,“经我手办的事,迄今为止都以惨败而告终。这个时候我连自己是个作家都不相信了。”
她从我大腿上站起来,点了一根烟。她踌躇片刻,好像正集中思路寻求柳暗花明的境界,“你不可能是个失败者,”她说,“你的麻烦,”她说得慢条斯理,“就在于你向来没有给自己找一个与你的能力相适应的任务。你得劳其筋骨,苦其体肤,自己给自己加码子。等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才能人尽其才。你现在干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我敢肯定,你目前的生活不适宜于你。你的生活就该过得危机四伏。与别人相比,你更能冲锋陷阵,因为……哦,你自己可能知道……因为你受人保佑。”
“保佑?我不懂。”我脱口而出。
“哦,的确如此,”她不动声色地回答,“你的一生都受到保佑。稍微动动脑子……你不是有好几次接近死神了吗?你不是总发现有人帮助你吗?通常还是些素不相识之人,只是当你想到的时候,他们都隐遁了。你不是已经屡屡犯罪,却没有人对你产生怀疑吗?你现在不正是处于引火烧身的激情中吗?你要不是福星高照,单与人私通这一件事就能让你身败名裂。我知道你在谈恋爱,知道你为了满足情欲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你奇怪地看着我……你纳闷我是怎么知道的。鄙人不才,只有点儿扫人一眼就能看出个门道儿的能耐。瞧,刚才你心急火燎地等着我来找你。你心里清楚,他一离开,我就会扑到你怀里。我做了,可却把你惊呆了--有点儿怕我,这样说对吗?为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你一没金钱,二没能力,三没权势。你能让我问你要什么?”她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实话实说,行吗?”
我无助地点了点头。
“万一我真的求你为我做事,你恐怕不会拒绝吧?你的心爱上一个女人,你心里乱得很,因为,你早就觉得自己必定会成为另一个女人的牺牲品。你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台供你排遣性欲的器具。你想摆脱束缚,渴望更为冒险的生活。不管你爱上哪一个女人,我都可怜她。对你来说,她会以强者的身份出现,但那仅仅是由于你老怀疑自己的能力。你就是强者,你将会永远坚强--因为你仅仅考虑的是你自己,你的命运。倘若你仅仅差强人意,我要为你担心的。你可以做一个危险的狂热分子,然而这并不是你的命运。你心智非常健全,精力非常充沛。你热爱生活甚于热爱你自身。你迷惑不解,因为不管你把自己交托给谁或者投身到什么事情上面,这对你来说是远远不够的--难道不是事实?谁也不能长久地容纳你:你总是弃自己所爱的东西于不顾而好高骛远,总是寻求你永远发现不了的东西。如果你还希望把自己从痛苦的折磨中解脱出来,那就得审视自身。你善交朋友,这我相信,但是,你不把任何人当做自己的朋友。你孤独寂寞。你会一直孤独寂寞下去。你想要的东西太多,远远超过生活所给予你的……”
“请停一下,”我打断话头,“你为什么把这些事都告诉我呢?”
她停顿片刻,似乎不情愿直接作答。“我觉得我只是在回答我自己想的一个问题,”她说,“今天晚上我必须郑重地做出决定;我早上要去长途旅行。见到你时,我心里想--这可能就是能够助我一臂之力的人吧?然而我错了。我不求你什么……你要是愿意……要是不怕我的话,你可以伸出臂膀搂着我。”
我走过去,紧紧地搂着她,与她亲吻。我挪开嘴唇,审视着她的双眼,胳膊仍旧绕着她的腰肢。
“你看什么?”她说得尽力使自己温柔些。
我没有立刻回答,移开身子,从容地看了她好大一会儿:“我看到什么了?没什么。绝对没有。审视你的眼睛犹如照着一面深颜色的镜子。”
“看你心烦意乱的,怎么了?”
“你刚才说我的那些话--真使我害怕……所以,我保佑不了你,是这意思吗?”
“在某种程度上,你已经帮了我的忙了,”她答道。“你老是暗中相助。你不由自主地散发着活力,这正是我需要你帮我的。人们都依赖你,然而你却不清楚个中原委。尽管你为人处事心地善良,真正富有同情心,可你根本不愿意这样。我今晚来到这儿的时候,内心有些震撼;我失却了以往的那种自信。我望着你,而且我看见了……你想是什么?”
“一个因自我的觉醒而激动万分的人,我是这么猜测的。”
“我看见一头野兽!我感觉到,要是我放任自己的情欲,你就会吞噬我。我倒很想尽力地发现自己的性欲,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大半天。你很想抱着我,把我放倒在地毯上。以那种方式占有我难道不能使你心满意足?你在我身上看到的,以前可从来没有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看到吧?我身上有你自己的假面具。”她稍加停顿,“你不敢袒露真正的自我,我也没那个胆量。我们的共同之处还真不少。我的处境很危险,倒不是因为我是个强者,而是我知道该如何利用别人的力量。我惟恐不能再这么干了。因为,一旦我洗手不干,就会一败涂地。你从我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来,就因为没有什么看头。正如我刚才给你说的,我身上没有什么可供你用的。你寻找的仅仅是能让你发财致富的猎物、牺牲品。说真的,对你来说,当个作家可能是最好不过的了。要是把你的想法大白于天下,你极有可能要担当个罪名。人生有两条路总可以供你选择。阻止你走错道的不是道德感--而是你的本能使然,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种本能对你用处最大。你不清楚你为何要放弃那些英明的决策;你认为是懦弱、恐惧、疑虑,其实不然。你有动物的本能,万事万物都服从于生存的欲望。即使你明白自己身陷囹圄,你也会不考虑我的意愿,毫不迟疑地占有我。你不怕那捕人的陷阱,但你对另一个陷阱却怕得要命,它会让你两脚踏错你时刻提防的那个方向,因此你是对的。”她又暂停了一下,“是的,你帮了我的大忙。今晚我要不碰见你,我就会坚持我的疑虑。”
“于是,你就准备冒险行事。”我说。
她耸了耸肩:“谁清楚危险是个啥?心存疑虑,那就挺危险的。你在一天中感到有危险的时间比我多得多。这样,为了保证自身不再诚惶诚恐、疑虑重重,你将会对别人做伤天害理之事。这个时候,你根本没有信心回到你所爱的女人身边。我已毒害了你的思想。你要是有把握在没她帮助的时候能做你想要做的事,你就干脆抛弃她。然而,你需要她,而且会把这种需要称之为爱情。当你享受到有女人的生活时,你总会再求助于那个爱的托辞的。”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有些恼火地打断了她的话,“使生活变得枯燥无味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我。”
“那你可是自欺欺人。因为那个女人从来未能满足你的欲望,你自己可成了一个长期受折磨的人。女人需要爱,而你却不能给予她。如果你是个下三滥的男人,你就是怪物一个;但是你会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是的,你当然可以继续搞创作。艺术能化丑为美。荒谬可笑的作品要比荒谬可笑的生活好。艺术让人劳神费心,枯燥乏味,很折磨人。你要是敢于尝试艺术,不畏艰难,你的工作可以让你成为一个和蔼可亲、慈悲为怀的人。看得出来,你宽宏大度,不会满足于纯粹的名声。等你历尽沧桑,你可能会发现超越你现世生活的一些东西。你也可以过着为别人而活的生活。那就要看你如何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了。”(我们热切地注视着对方)“大概你不像你自我评价的那么聪明吧?你这人缺点不少,恃才傲物。你要是能绝对地相信自己能够战胜自己,该有多好!你集女人的美德于一身,然而你却羞于承认。因为你性生活强烈,就认为自己是个雄性十足的男子汉,可是,你更是个女人态。你性欲旺盛,只能说明你未谙性事、能量大一些罢了。不要利用你的性诱惑力竭力证实自己是个男人。女人们才不会被那种力量与魅力所愚弄。女人,即使她们在精神上折服你的时候,总能够左右局势。女人可以受到性奴役,然而还能主宰那个男人。因为你没有兴致去操纵另一个女人,所以你要比别的男人更费劲儿。你总要尽量地学会主宰自身;你所爱的女人只不过是供你操练的器具……”
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我明白她是巴不得让我走。
“哦,顺便说一下,”我正要向她告别,她发话了,“那位先生让我给你这个。”说着她递给我一个封好的信封,“他大概因为跟你解释为何这么神神秘秘地离家出走而找不出更为恰当的借口吧。”我接过这信封,同她握了握手。她要是冷不丁地说:“跑!逃命吧!”我二话不说就会那样做。我既不知道所为何来,也不知道所为何去,真是彻头彻尾的朽木不可雕了。在最得意之时,我很快就陷入沉思,这种得意忘形来得蹊跷,缘由似乎也说不清,而且跟我沾不上边。我从正午到午夜,想来想去,又返回了原地。
我在街上启开信封。里面有一张二十美元的支票,支票里夹了一页纸,上面写着,“祝你走运!”我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我初次与他相见,就知道会有这一套的。这事过后,我用了几天时间写了一篇名叫《自由幻想曲》的小说,我把它带给乌瑞克,然后再大声念给他听。这篇小说无头无尾,由我信马由缰地瞎写。写作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固定的形象,那就是悬挂着的日本式灯笼。完稿时,我最省笔墨的就是写我往女主人公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这个被用来对准玛勒的动作,更能让我比这个读者大吃一惊。乌瑞克认为我的这次写作是非常了不起的,不过他承认自己分不清作品的头尾。他想要我给他后来盼来的那个埃瑞娜看一下。他说她性格乖戾。那天晚上,其他人都走了,她和他很晚才返回到画室,而且,干那事时,她几乎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按他想的,玩上三个回合足以使任何一个女人感到惬意了吧,可这个女人就能持续干一整夜。“这骚货的性高潮就没中断过,”他说,“难怪她丈夫是个瘫子--她肯定把他的那玩意儿给拧断了。”
我把自己在晚会上不辞而别后发生的事给他说了。他不住地摇头,说:“天啊!我老碰不上这些事。多亏是你,谁要是告诉我那种类似的经历,我才不信呢!你的整个生活似乎是由这些小插曲构成的。那到底为什么,能否透露二三?别笑话我,我知道问这样的问题很愚蠢。我也清楚自己是个相当狡猾的家伙。你这人似乎不设防,有啥说啥,我想这就是秘密喽,而且,跟我比起来,你更爱东探西问人们的事。我太容易产生厌烦情绪了,我承认这是个缺陷。你常告诉我,在我走之后你玩得非常尽兴。可是,即使我彻夜不睡,我敢肯定我也碰不上你所说的那些事。你还有一件事触动了我,你总能在一个人身上挖掘出情趣来,我们大多数人都意识不到。你有一套激发她们、让她们袒露内心的手腕,我可没有这方面的耐心……不过,你要真心告我,到头来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熟悉,难道你就没一点儿歉疚吗?”
“斯维雅,你的意思是说她?”
“当然。你说她是个骚货。难道你没有想想你再呆五分钟就会有好戏吗?”
“不,我是这样想的……”
“你这小伙子真可笑。我猜想你准备说什么了,没有呆下来收获反而更多,是这样的吧?”
“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实话告诉你吧,在我快要离开时,我该操操她,可我早忘了个一干二净。你不能碰上一个女的就操,对吧?你要是问我,我他妈的真该死。要是我把她给玩了,我从她身上得到的远远不止这些吧?说不定她会给我染上性病呢,说不定我会使她大失所望呢。听着,要是我常常丢个鸡毛蒜皮,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你好像还存有某一风流账吧,你,你这个兔崽子,难怪你不敢跟我信口开河。”
乌瑞克挤眉弄眼带耸肩,一副听到天方夜谭的表情。
“我看只有我像个牙医从你嘴里拨出蛀牙来你才能相信我。我在那拐角处转悠,碰上了个陌生人,我只是跟他聊了一会儿,他就在壁炉台上给我留下一张二十元的支票。对此你怎么解释?”“你不要说了,”乌瑞克苦笑着,“我想,那就是我永远摊不上这些事的原因吧……但我真的想说一说,”他从座位上站起身,皱眉蹙额,一股子执拗劲儿,继续说道,“不管你多会儿觉得自己真的穷困潦倒了,你总可以找我帮忙。你清楚,我向来不太担忧你生活上的困苦的,因为我非常了解你,即便我正好帮不上忙,我心里清楚,你总会绝处逢生的。”
“我得说,你的确对我的能力深信不疑。”“当我谈这类事的时候,我并非出于冷酷无情的心理。你知道,我要处于你这种状况,就会灰心丧气的,以至于都不愿意去寻求朋友的帮助--我为自己感到羞耻,而你会笑嘻嘻地跑到这里,说,‘我得要这……我得要那。’你没有装出似乎非常需要帮助的样子。”“他妈的,”我说。“你要我跪下来可怜巴巴地哀求吗?”
“不,当然不会那样。我像个该死的傻瓜又胡说八道了。不过,即便你说自己身处绝境时,你也让人们对你产生嫉妒心理。因为你老觉得他们应该帮助你,这样,人们有时就回绝你,难道你不明白?”
“是的,乌瑞克,我不明白。不过,这没什么,今晚,我请你吃饭。”“可你明天要向我借车票钱。”
“哦,那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只不过挺荒诞的,”说完他笑了笑,“自打我认识你以来,哟,认识的时间不短了,你总是求我给你钱--五分的、一角的、两角五分的、上了一元的票子……不知怎么搞的,你有一次死乞白赖地向我要了五十元钱,记得吗?而且我总是对你说没有,不就是那样的吗?不过,借钱这事根本没有影响你什么。到现在我们还是好哥儿们。不过有时候,我想知道你究竟怎么看我,我不是爱拍马屁的人吧?”
“嗨,乌瑞克,我现在就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乐哈哈地说,“你是……”
“别,现在别告诉我。以后再谈吧!我还不想听实话。”
我们在唐人街那里吃了饭,在回家的路上,乌瑞克塞给我一张十元的票子,仅仅是向我表白他的确真心待我。我们坐在公园里畅谈未来。最后他对我说我的好多朋友已经告诉我了--说他自己已没啥奔头了,不过他坚信我会重整旗鼓,并且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进而又非常诚恳地说他认为我这个作家还根本没有开始表达自我。“你没有说什么就写什么吧?”他说,“你好像不敢袒露自己的内心。要是你开始袒露自我、直言不讳,那么你写出来的东西就如尼加拉瓜瀑布一样壮观辉煌。给你掏实话吧--在美国,无论哪一个作家的才华都比不上你。我可一直信任你--而且,即使你证明自己是个失败者,我也不改初衷。尽管你的生活是我了解到的最狂热、最杂乱的,但我知道,你不是生活中的落魄之人。要是我摊上你一天里做的所有的事情,那我连画上一笔的时间都没有。”
与他分了手,我仍同往常一样感觉到自己可能低估了他对我的友情。我不知道我能指望朋友们干什么。其实,我对自己、对我那无谓的努力太不满意了,以至于我看人看事都不顺眼。要是我陷入绝境,一定要挑选反应最迟钝的人与我竞争,让他成为手下败将,这样,我就能从中获得心理满足。舍出去一个老朋友,不出第二天我就能处下三个新哥儿们,这一点我可是吃透了。过后,我偶然碰见其中一个被抛弃的朋友,感到他能容忍我且毫无怨言,他常常为我摆一桌丰盛的酒席而且还借我几个钱花花,心甘情愿地与我重归于好,这事也真让人伤感。我脑子里一直有这么个想法,有朝一日我要还清所有的债务,好让我的朋友们目瞪口呆。夜里,我常常加算欠账数催自己入睡。即使到现在,这欠账数目已够可观的了,能意外地交上好运才能了却这笔债务。也许有那么一天,某个闻所未闻的亲戚死后给我留下一笔五千或者一万元的遗产,我就会立即赶到最近的电信局把一叠叠汇票给所有的债主迅速地发送出去。我必须用这个办法还债,倘若把这票子揣上几个钟头,我就能挥霍一空。
那天晚上,我睡觉时做梦得到了一笔遗产。次日早晨,我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有人宣布要分发津贴--天黑前我们就能拿到现金。我们个个激动不安,大家都关注的问题是能领多少钱?到下午四点该发钱了,分到我手里的也就是三百五十元的样子。我首先关心的是穆戈文领了多少,这是个看大门的老奴才(付给他五十元)。我瞥了瞥名单,能立马看见的有八到十人--都是对我好的几个电信公司的兄弟。其他人得等到第二天才能发钱--也包括我要瞒报这笔津贴的老婆。
领到这笔钱后,我在守望台上花了十分钟把钱铺散开来。我早就决定在这儿把这笔津贴分好。我又核实了一遍欠账名单,确保不要漏掉任何一个重要的人。我的这些恩人多少有些怪。泽布若基是个顶呱呱的发报员,柯斯帝根是个指节上套着铜套的打手,海明·劳斯彻是个电话总机,奥·玛勒是常作我助手的老朋友了,斯代文·罗米欧在总办事处工作,不起眼的柯里惟我命是从,马西·谢纳第是个可依赖的老家伙,克伦斯基做医生工作,而乌瑞克,当然……哦,不言自明吧……马格瑞哥呢,只是个投上一笔有益的资金等我偿还的人。
总的说来,我得开销三百多块钱--还别人二百五十元,答谢宴可能也得花五十块。那样我就所剩无几了,这可是家常便饭。倘若还剩一张五块的,我极可能去夜总会看看玛勒。
正如我所说的,我刚才汇总起来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与他们维系友谊的惟一办法就是吃喝玩乐。当然,我首先还了他们债。这可比吃喝重要多了,随后马上就是弄鸡尾酒,我们就开始大吃二喝起来。我订的这餐饭很丰盛,酒水很多。一向不爱喝酒的克伦斯基一沾酒就立马有了醉意。我们还正儿八经地喝酒,他早已跑到外面,将手指插进喉咙呕吐了一番。等他再同我们一块喝酒时,他像个白脸魔鬼,脸色可怕得就如漂浮在散发着恶臭的沼泽地里的死青蛙的肚皮。乌瑞克以前可从未见过这种人,他觉得克伦斯基是个十足的怪物,而克伦斯基也对乌瑞克厌恶之极,他在一旁问我怎么把这号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货色给请了来。马格瑞哥非常憎恨不起眼的柯里--他搞不清我怎么能跟这种恶贯满盈的无赖处得很好。奥·玛勒和柯斯帝根看来是这所有人中处得最好的一对;他们就乔·根斯与杰克·约翰逊两人的相关优点畅谈了好久。海明·劳斯彻极力想从泽布若基那儿听到最近的秘闻,可泽布若基呢,由于他的职业性质,便抱定主意从不泄露只言片语。
就在吃饭的当儿,我的一位名叫伦伯格的瑞典朋友碰巧走进来。他也是我的债主,不过他从来不逼债。我把泽布若基拉到一边,邀请他与我们同喜同乐,我借了一张十元的票子好付清我这位新贵到来后的饭钱。我从他那儿得知我的老朋友拉瑞·汉特住在镇上,而且想急着见我。“带他到这儿来,”我催促伦伯格,“人越多,我就越高兴。”
等我们唱完《今晚与我梦中相逢》和《这几天的日子》这两首歌,我们的聚会活动达到高潮。这时,我注意到邻桌的两个意大利小伙子似乎很想热闹热闹。我走过去问他们想不想一块儿玩。看得出,他们一个是作曲家,另一个是职业拳击家。我把这两人介绍给大家,然后为他们在柯斯帝根和奥·玛勒坐的地方中找了个座儿。伦伯格已出去跟拉瑞·汉特通电话去了。乌瑞克是怎样在这种场合下继续这么一个话题的我不清楚,但他总会想出种种缘由让我长篇大论地讲奥赛罗。那个意大利作曲家在洗耳恭听。马格瑞哥厌恶地把脸转过去同克伦斯基大谈男人的阳痿不举。这个话题,要是他认为可能使听者心里极不舒服的话他就说个不停,到后来就使人哄堂大笑、乐不可支。看得出,那个意大利作曲家已被乌瑞克那油腔滑调的高谈阔论吸引住了。他也会像乌瑞克那样挥舞着右臂说着英语。承蒙我们正兴致勃勃地用英语谈论着,他不胜荣幸。我引他说了几句英语,才发现他思维混乱,前言不搭后语。我得意洋洋,突发奇想地跟他讲起英语语言的妙处来。这时柯里和奥·玛勒也转过身来凑热闹,接着泽布若基也来到我们那个桌子尽头,拽了把椅子,坐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伦伯格,他立马告诉我他跟汉特联系不上。这个意大利人欣喜异常,给我们每个人叫了份上等法国白兰地酒。我们大家都起身碰杯。这个叫阿杜罗的人,硬是用意大利语说了一番祝酒词。他坐下来,兴冲冲地说他在美国生活了十年,还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英语。他说自己现在根本驾驭不了这种语言,他想知道我们是否能就这样说下去。他唠唠叨叨地说自己如何如何地喜欢这种语言,其溢美之辞使我们大家深受感染,都愿意过过嘴瘾。到后来我有了醉意,站起身,又将一杯烈性酒一饮而尽,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刻半钟的疯话。这个意大利人摇头晃脑的好像他连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会暴跳如雷的。我死死地盯着他,不住地对他说这说那。周围的桌子上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看来,我的这番酒后演讲必定是狂妄自大了。我听克伦斯基与人窃窃私语,说我正处于癫狂状态。癫狂!这么一个字眼就能重新激起我的热情。有人给我斟满了酒,我迟疑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真是舒服至极,一如快乐的云雀,所到之处都要脆鸣几声。我这辈子从来没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高谈阔论,要是有人插话说我的演讲精彩绝伦,那我就会惊愕不已。我不过是刚刚学了这种语言,我脑子里想的只是这个意大利人非常渴望听听他驾驭不了的这种奇妙无比的英语。我根本不晓得我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开动脑筋--只是把蛇信子一样长的舌头伸进丰富的语言宝库,恰如其分地将要表达的东西卷走。
我的演讲在喝彩声中结束,其他桌上的客人纷纷过来向我道贺,那个叫阿杜罗的意大利人早已泪花点点。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在无意中放了颗原子弹。这次偶尔露峥嵘使我窘迫不堪而没有一点点惊奇。我真想逃出这个地方,独自一人离开,看看会有什么效果。于是我很快把经理拉到一旁,借口说我得离开此地。等我付清欠账才发现身上还剩三块钱。我决意跟谁都不打招呼就悄悄离开此地。他们能一直坐到死--这一套我早就受够了。
我在远离闹市的住宅区漫步而行,很快就来到百老汇。走到第三十四街,我加快了步子。去舞厅是早已决定好了的。到第四十二街,我还得在人群中挤过去。人群攒动使我心里咯噔一下:总怕撞上人,这样就坏了我的正事。我很快就从人堆里冲出来,气喘吁吁的,想看看我走得对不对。与教堂相对的卡文特公园剧院正在上演明星托马斯·布克的戏。我转身上楼时,“卡文特公园”这几个字还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伦敦--带她去伦敦是再好不过的了。我必须问她是否愿意看托马斯·布克的戏。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同一个长相年轻的老家伙跳得热乎。趁她还没注意到我,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拉着舞伴走到我跟前,眼睛明亮如水,脸上激动得布满红晕。“我想让你认识一下我的老朋友,”说着,她把我介绍给白发苍苍的卡鲁瑟斯先生。我们亲切地相互致意,站着聊了一会儿。这时,弗洛莉走过来叫走了卡鲁瑟斯。
“他这人看来蛮不错的,”我说,“我猜猜,你的崇拜者?”
“他一直待我很好--我生病时他对我百般照护。你大可不必为他吃醋。他就愿意装成一副爱上我的样子。”
“假装?”我说。
“咱们跳舞吧,”她说,“他的事,我以后抽时间告诉你。”
跳舞的时候,她拿下胸前佩戴的玫瑰花,并插在我衣服上的扣眼里。“今晚你玩得肯定开心吧!”说着,她呷了一口酒。我向她解释是一个生日晚会,领着她来到阳台,想私下里同她聊聊。
“你明天晚上能脱开身--同我去看电影吗?”
她箍着我的胳膊表示同意。“你今天晚上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迷人。”说着,我紧紧抱住她。
“检点些,”她的眼睛越过我的肩膀偷偷望了望,低声咕哝着,“我们不能在这儿呆久了,多亏你明白,要不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卡鲁瑟斯嫉妒心很厉害。我可惹不起。看,他走过来了……我得走了。”
尽管我很想仔细地瞧瞧卡鲁瑟斯的举动,但还是故作冷静地不去环顾四周。我靠着阳台上那不堪一击的铁栏杆,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楼下各式各样的人脸。即使从这么低的位置上看,这群人表面看起来,有着体重、身高,却没有一点儿人的特征。要是不存在所谓的语言,那么芸芸众生的破坏性力量与动物生活的其他方式没有什么区别。即使人类有非凡的语言才能,这种区别也是微乎其微。他们谈什么?能称之为语言吗?鸟禽、犬类也有语言,说不定还同芸芸众生的语言一样丰富多彩。交流无法进行时语言才得以产生。这些人相互交谈的每一件事情、阅读的每一本书以及他们用以调节生命的每一种东西都是毫无意义的。此时此刻与一千个不同过去中的时刻相比,没有根本的差异。漂泊流浪的生活,其大起大落的趋向与过去未来的趋向同出一辙。她刚才还说“嫉妒”这个词呢。特别是当你注视着芸芸众生,当你看见偶然撮合的夫妇,当你意识到现在亲密无间的人顷刻之间就因此反目为仇各奔东西时,“嫉妒”这个词就不同寻常了。只要我在她这个圈子里,我才不管有多少男子爱着她呢。我同情卡鲁瑟斯,觉得他是嫉妒的牺牲品,很可怜。在我的生涯中,我丝毫不生嫉妒之心。也许我从来不在乎什么。我丧心病狂地追逐女人,并非出于我自己的自由意愿。说实话,占有女人,拥有一切,真是万事皆空:这都是些风度翩翩之人或者是些有万贯家财之人,你能永远这样爱别人或者爱财产吗?她不妨可以承认卡鲁瑟斯已疯狂地爱上了她--这同我爱上她有何不同?要是一个女人能够激起男人的爱恋之情,那她必定也能激起其他男人的这种情愫。爱人与被人爱,无罪可言,而真正有罪的是使人信以为他或者是她只是你所爱的惟一。我走进舞厅。她正同别人跳着舞。卡鲁瑟斯独立一隅。我很想给他一些安慰,这念头一起,我就走过去,同他攀谈起来。他要是正在妒火中烧,痛苦万分,那他当然不会显山露水的。我觉得,他待我非常傲慢与不敬。我怀疑他是确实嫉妒我,要么就为了想隐瞒别的事就尽力地让我作如是观。她提到自己的病情--如果厉害的话,她以前怎么没有向我透露一个字?这可奇怪了。她这种迂回曲折的态度让我觉得她最近才得了病。他对她百般照护。在哪儿?肯定不在她家。我又想:她百般劝我不要往她家写信。怎么回事?也许她无家可归吧。她说,在院子里搭晒衣物的那个女人不是她母亲。那么是谁?她闪烁其词地说可能是邻居。一说到她母亲,她就特别敏感。看我信件的不是她母亲,而是她姑妈,而且让我吃闭门羹的那个年轻人可是她的弟弟?她说没错,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像她。她父亲呢,既然他再也不饲养赛马,再也不在房顶上放风筝,那他整天在哪儿晃悠?她根本不喜欢她母亲,有一次,她甚至故意提醒我她摸不准这个人是不是她母亲。
“玛勒这姑娘挺怪的,不对吗?”我跟卡鲁瑟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半天后,说道。
他嘿嘿一笑,让人毛骨悚然,好像要我在她这个问题上超脱一些,于是回应着:“你知道她不过是个孩子。那你当然不信她的话喽。”
“可以这么说吧,她就给我留的那印象。”我说。
“她除了玩得开心,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卡鲁瑟斯说。
就在这时,玛勒款款走来。卡鲁瑟斯很想同她跳上一曲。“不过我这次说好同他跳的。”说着,她拉起我的手。
“不,没关系,同他跳去吧!我要走了。希望很快能见到你。”她还来不及辩解,我就一口气说了出来。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就坐在剧院里。我买的座位票靠前。这次演出有好多我最喜欢的演员,比如琪谢·弗瑞甘泽、乔伊·杰克逊以及罗伊·巴耐斯。这次想必是明星大荟萃了。
过了约会的时间,我又等了半个钟头,还是不见她的影子。我急于想看演出,就决定不再眼巴巴地等她了。我正想着怎么处理这多出的一张票,就有一个长相非常清秀的黑人打我面前经过去票房买票。我叫住他问他要不要票,看到我要白白奉送,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票贩子呢。”
幕间休息过后,托马斯·布克登台亮相了。他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个中原因我也不甚清楚。真是无巧不成书,他的名字以及他那天晚上唱的那首《皮卡迪的玫瑰》都与许许多多的事情有一种奇妙的巧合。我的思绪一下子跳跃到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的晚上的此时此刻,我正踌躇不定地站在通往舞厅的台阶下面……
卡文特公园。我抵达伦敦后的几个小时,去的就是卡文特公园,而且我从花市上买来一束玫瑰花,要送的人就是我特意与她跳舞的那个姑娘。我本来打算径直去西班牙,然而,当时的情况使得我直奔伦敦而来。一个偏偏来自巴格达的属于犹太血统的保险代理人领我来到卡文特公园剧场。这个地方眼下作了舞厅用。在离开伦敦的前一天,我去拜访一位住在占卜教堂附近的英国占星家。往他家走得穿过别人的住地。当我们在这块地盘上匆匆穿行时,他不经意地告诉我这住地是托马斯·布克的,此人就是《石灰房之夜》的作者。第二次,我还想赴伦敦一游,但未能成行,就取道皮卡迪返回巴黎,流连忘返于我脚下的那块风光明媚的地方,并且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想起那一连串的失意、沮丧、挫折以及希望后的绝望,我突然第一次感受到“云游”的涵义。她能够进行第一次旅行,那必然有第二次。我们再也没有相逢。从全新的意义上来讲,我是个自由人,云游四方,乐此不疲。这种激情紧紧攫着我,使我迷恋了七年之久,倘若有什么东西可以作注解,那无疑就是托马斯·布克演奏的这首感伤的调子。在我还没有怜悯卡鲁瑟斯时,那种感受只有这个晚上才有,而现在听着这首曲子,我突然感到惊恐万状、妒意横生。这首歌唱的是一朵凋谢不了的玫瑰,这是一枝留存于人内心深处的玫瑰。听着这曲中的歌词,我预料到自己会失去她的,我失去她是因为我刻骨铭心地爱着她,是由于爱之切切而造成的恐惧。尽管卡鲁瑟斯对此冷漠淡然,但他还要使鬼点子扫我的兴。卡鲁瑟斯带给她几束玫瑰,她又把他插在她胸前的那朵玫瑰花送给我。喝彩声响彻屋宇,他们在往舞台上投掷玫瑰。他应听众要求再唱一遍《皮卡迪的玫瑰》,当他同以往一样唱到“可是,在皮卡迪有朵永不凋谢的玫瑰……这是一朵活在我心中的玫瑰”,这时,我被深深地打动了,备感凄凉、寂寞。我难以自己,冲出这个地方。我在大街上狂奔穿越,蹦蹦跳跳地来到舞厅的台阶上。
她站在地板上,同一个把她箍得很紧的皮肤黝黑的家伙轻挪舞步。舞曲一停我就冲过去。“你去哪儿了?”我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不来?”
见我为这一鸡毛蒜皮的事闹情绪,她好像露出不解的神情。她怎么了?哦,根本没什么。她去参加一个非常狂热的晚会,回来很迟了……没有跟卡鲁瑟斯呆在一起……他跟我分手才不久。不,组织这场晚会的是弗洛莉。弗洛莉和汉娜--你记得她们吗?(我记得她们吗?弗洛莉是个色情狂,汉娜呢,酒鬼一个。我怎么能把她们忘了呢?)对,她喝了好些酒,这时有人让她叉开腿,她就撇得开开的……哼,她这是蹂躏自己,原来如此。我早该觉察到她要出事,她不是那种与人约好了又自食其言的人--就像别人让她叉开腿一样。
“你多会儿到这儿的?”我问道。我心里明白,实际上,她心静如处子,出奇地沉着、镇定。
她刚来一会儿。这有什么不同?她的朋友杰瑞是个业余拳击家,他正攻读法学,是他带她去吃饭的。昨天晚上他一直活跃在晚会上,而且又好心好意地送她回家。她周六下午要在那个村庄的宝塔茶馆与我会面,这个地方由她的好朋友陶大夫经营。他非常可爱,她愿意让我去会会他。
我说会等她并送她回家的,如果不在意的话,这次可以乘地铁。她说自己回家很迟等诸如此类的话,求我别麻烦了。我死活也要送她,看来她不太高兴。显然,我敢肯定她是去打电话了。她是否真的住在她称之为家的那个地方,我又摸不着头脑了。
她从更衣室里出来,笑得那么天真、自然,她说经理同意她早走。我们要是愿意走,可以拔腿就走。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在去饭馆的路上、在吃饭的当儿,她连珠炮似的同我聊经理的事儿,还谈到他待人如何心地善良,他是个慈悲为怀的希腊人,为一些女孩子做的事情着实不凡。她是何用意?像个什么似的?比如,像弗洛莉。弗洛莉作人流的时候她还没有见到这位大夫朋友。尼克支付了全部费用,还送她到乡下住了几周;而汉娜让人把她的牙全拔了……哦,尼克给她安了一副假牙。
尼克这个人,自讨苦吃,得到的是什么?我用温和的口吻问道。
“无人清楚尼克的底细,”她继续说,“他从来不跟姑娘们套近乎;他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他在住宅区开了个赌场,搞股市交易,在克内岛拥有一个海滨更衣处,又对某处的餐馆垂涎已久……他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工夫想那些事。”
“看来你也受宠啊,”我说,“你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呀!”
“尼克心里只有我,”她说,“与别的姑娘相比,也许因为我能吸引不同类型的人吧。”“难道你不愿意为生计再做点什么吗?”我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并不是刻意干这种事;我想这就是你成功的原因吧。告诉我,难道你就没有别的非常想做的事吗?”
她莞尔一笑,看来我提的问题是多么幼稚可笑啊!“你不觉得我干这事是因为我喜欢?我做皮肉生意使我挣的钱比哪儿都多。我责任心不少。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我每周必须赚一大笔钱。不过,咱们不要谈这个了,太痛苦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你错了。人人都待我如皇后,别的姑娘愚不可及,我用智慧行事。你也注意到了,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男子……”
“你是指杰瑞这样的人?”
“哦,是说杰瑞这个老朋友啊。他不算数。”我抛开这个话题。最好不要问得过细过深,可还有一件小事使我寝食不安。我得彬彬有礼地同她商讨一下:她为什么要在弗洛莉和汉娜这种不要脸的荡妇身上消磨时间呢?
她哈哈大笑。嗨,她们与她相处得亲密无间。她们崇拜她,愿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个人必须有人相助,一旦陷入困境他就有了靠山。哦,只要她吭个声,汉娜就能为了她把假牙典当出去。谈到朋友,她倒愿意以后给我介绍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这姑娘完全属于另一种类型,颇有贵族气派。她叫劳拉,有点儿混血儿气质,不过,几乎看不出什么来。的确,劳拉是个非常可爱的朋友,她肯定觉得我会喜欢她的。
“为何不约个时间?”我随即提示她,“可以在我朋友乌瑞克的画室里会面。我也一直想让你见见他。”
她觉得这主意非常好。虽然劳拉总会按时来,但还说不出多会儿能成行。不过,她会尽快想出办法的。劳拉的丈夫是个富有的鞋业制造商;她总是不能如鱼得水。她有一辆赛车,这倒是一个接触她的好法子。也许我们可以驱车去乡下,晚上找个地方呆下来,劳拉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说实话,她只不过有些傲慢,不过,那是她的混血所致,她的一切底细我秘而不宣。至于我的朋友乌瑞克,我是不想给他吐露一个字儿的。“但他就喜欢混血种的姑娘。他会疯狂地迷上劳拉的。”
“不过劳拉并不想因这而让人迷恋,”玛勒说,“她长相白净,非常吸引人,这你会看到的。谁也不会怀疑她身上还流淌着混血儿的血液。”
“噢,但愿她不要太正统了。”
“你不必为此忧心忡忡,”玛勒立刻接上话碴儿,“一旦她忘记自己的身份,她会玩得很开心,我向你保证,绝对会是春宵难买。”
从地铁车站到她家的路上,我们漫步而行。走着走着,我们停在一棵树下亲热拥抱。我的手在她的衣服上磨来蹭去的,而她笨手笨脚地寻摸着我裤子的拉链。我们俩就倚着树干亲热。时已深夜,看不到一个行人,就当时而言我完全可以把她放倒在人行道上。
她拉开裤链,拽出我的阴茎,正要进一步有所行动时,突然树上的一只大黑猫暴躁地尖叫着朝我们猛扑过来。我们吓得魂飞魄散,而那只猫更是惊恐万状,爪子还撕扯着我的外衣。我惊慌失措地拼命打它,它反而变本加厉地撕咬、抓挠。玛勒吓得如风中的树叶哆哆嗦嗦。我们好不容易来到一片开阔地,在草坪上躺了下来。玛勒惊魂未定,我也觉得毛骨悚然。玛勒要偷偷地回家去拿些碘酒之类的东西,我躺在那儿等着她的归来。
这个夜晚温暖宜人,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眺望着天上闪烁的繁星。有个女人路经此地,也没有注意到我躺在那儿。我的那玩意儿吊在裤子外面,暖风习习吹来,它就开始膨胀。玛勒还没回来的时候,它就直挺挺地抖动不止。她手拿绷带和碘酒跪在我身旁,我这玩意儿硬硬地冲着她。她弯下腰,轻轻抚弄它,一副贪婪样儿。我把东西扔到一边,把她拽到身上,尽情地戏耍起来。
我们虚脱脱地躺下,在习习暖风的抚摸中歇息了一会儿。随后她起身侧坐,给我伤口上敷上碘酒。我们点起烟,静静地坐在那儿谈心。最后,我们打定主意离开此地。我陪她走到她家,站在门口互相拥抱,她很冲动地抓住我,急切地拉着我。“我还不能放你走。”说着,她的身子紧紧地贴过来,热烈地亲吻我,准确无误地把手伸进我的裤子。这一次,我俩懒得去找一块开阔地做爱,便倒在人行道旁的一棵大树下真枪实弹地干了起来。在人行道上做爱极不舒服,我不得不想办法往那软和的地方挪上几步。挨着她胳膊肘那儿有一小水坑,我想抬起身子再挪动尺把左右,然而我正要抽出那玩意儿时,她暴躁起来。“千万别动,”她一副哀求的口气,“你快让我发疯了!”我哄了她好大一会儿。同以前一样,她极其兴奋,情欲高涨,像头被宰的猪一样尖声号叫。她的嘴张得又圆又大,完全一副淫荡的样儿;眼睛不停地翻转,好像羊癫疯发作。她尽力地向后仰立着,身子倾斜得很厉害。我无情地在她体内抽送着,这倒使我觉得我不能射精了。我旁观似的审视这交媾的过程,恣意地推拉她的肉体。她发出噢-呵、噢-呵的声音,紧接着,我真的射精了。
我们三下五除二地穿戴齐整,又返回她家。走到拐角处,她立即站定,转过身来,煞有其事地对着我,笑得丑陋不堪:“现在该给钱了吧?”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着,她还是那副滑稽怪相,“我需要五十元钱,明天我得拿到手。我必须。我必须……现在你明白我为何不想让你带我回家了吧?”
“向我要钱为何吞吞吐吐的?难道你觉得要是你急需的话我筹集不下五十元钱吗?”
“但我立马就要。十二点以前能搞到这个数目吗?不要问我要钱干什么,我急需这笔钱,非常需要。你觉得能拿出来吗?能让我吃个定心丸吗?”
“哦,当然没有问题。”我回答道,说这话的时候我也纳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究竟去哪儿搞这笔钱。
“你真了不起,”说着,她抓住我的双手,热情地握着,“我打心底里不愿意求你。我知道你也没票子。我老是东讨西要的替别人搞钱,我能做的似乎就是这个了。我讨厌这种事,但是又无其他事可干。你相信我,不对吗?我一周后就奉还。”
“玛勒,何必说这话。我并不要你还。只要需要,告我一声就行。我穷得也没钱,不过,我很快就能筹集下。我想能多搞点儿,想把你从那个倒霉的地方带走--我不愿意看到你在那儿。”
“现在就别说了,回家睡大觉吧。明天十二点半在泰晤士广场的杂货店门前见面。记得吗?我们以前在那里会过面的。老天爷啊,我那时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我把你当百万富翁了。明天可别让我失望呀--你能保证吗?”
“不在话下,玛勒。”
靠允诺也好,借现款也好,我总得很快地筹集下钱,而且到期给人家奉还。要是时间充裕,我想筹集上一百万也没问题,然而这得时时刻刻、成年累月地筹集,而不是宇宙的恒星时。能神速地借到钱,哪怕是车费呢,也算是交给我的最艰巨的任务。自打我不上学了,我几乎就马不停蹄地求爷爷告奶奶来维持生活。我常常拼死拼活地耗上一整天才搞到一毛钱,而有时候就不费吹灰之力,大把大把的钞票往你手上涌。刚开始跟人家借钱时,我能说会道的,而现在已是昔日不再,什么也不懂了。我知道,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某些人我根本不用求,而有些人呢,九十九次都给你个闭门羹,第一百次时却拱手奉送,并且再也不可能回绝你了。你急需救助时,你觉得有些人是救世主,这些人清楚你要仰仗他们,可是一到危急关头,你伸手求助,却遭到无情的欺骗。的确,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完全依赖,而随手甩给你一笔钱的那个人,你只不过是刚刚遇见的,他几乎与你素昧平生,这往往是个非常保险的赌注。故交知己是最靠不住的:他们残忍无情,恶性难改。女人们,作为一种衡量的标准,也往往表现出漠然、冷淡的态度。你总觉得要是死气白赖地借钱,你的熟人会把钱交给你,可是,一想到要探人家口实、要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让人家把钱借给你,此番做法,真让人厌恶之极,这样,你早已把他排除在外。可能是痛苦的人生体验吧?老年人常常那样做。
要想顺顺当当地借到钱,人就得跟做其他事一样,一门心思地搞。这就如同做瑜珈功,就是说,要全神贯注,不能生气伤神或者存有私心杂念。倘若你中途撒手,你又挣不到一分血汗钱,就这样生活一辈子,这种代价自然是太大了。穷困潦倒之时你只会产生绝望心理。最理想的办法是要别出心裁、出其不意。比如说,你就不能向与你平起平坐或者高你一等的人伸手,而向不如你的人借钱就相对容易些。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得心甘情愿地放下架子,但不能说辱没自己身份的话,这一点绝对必要。借钱的总是犯人,是没有露出马脚的窃贼。即便这欠债要付利息,但根本不会有人讨债的。即便这个人出于深仇大恨,向你提出合法但不合情的要求来刁难你,他总会败北的。向人借钱可掌握着这主动权,而借钱给人却恰恰相反。当个借债人心里可能不自在,但可以生活得轻松愉快、有滋有味。尽管借债人得常常忍受债主的侮辱和伤害,但他自己还觉得债主可怜巴巴的。
说一千,道一万,借债人与债主彼此彼此。这就是为什么繁琐的说教不能根除罪恶的所在。这两者如同男女一样互相需求、互为依存。无论这所需借钱数大得多么离奇,无论这还债契约定得多么古怪,总会有一个人借出一只耳朵,支付必需的钱呀。最会借债的人如同聪明的犯罪分子能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他的首要原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不想知道是怎么以最低的条件搞到这笔钱的,但是还债时却要绞尽脑汁。一旦碰到债主,他至多也是寒暄两句。正如我们所说的,他们都以票面价值的多少审视对方。聪明的债主看问题就很实际,他知道,明日乾坤一转,借债人摇身一变就能成了债主。我认识的人里边,只有一个人能看透这里面的门道,这就是我父亲。当我山穷水尽时我总要留条后路向他伸手求助。只有他,我永远赖不了账。他不但对我有求必应,而且还鼓动我对别人也该这样。我每次从他那里借到钱,转眼就变成了比较阔绰的债主,或者应该说是个施舍者,因为我从不强求别人还债。善有善报的惟一途径就是当落魄者向你伸手求助时,你也得慈悲为怀、好心施予,就涉及的无数的簿记而言,偿还债务根本没有必要(所有其他的簿记表格已不合乎时代,废纸一堆了)。“债户、债主都不复存在。”杰出的莎士比亚如是说,这声音表达了一种他要实现乌托邦生活的愿望。对世人来说,借钱与放钱不仅是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而且这种比例应该扩大到极不相称的地步。真正只讲实用的人是个不左顾右盼、只顾向前走的傻瓜,他什么也不想就施予别人,然而又得硬着头皮向人讨要。
为了速战速决,我就去找我的那老家伙,开门见山地向他要五十元。使我惊奇的是,他银行里没有那么多了,不过他很快告诉我他可以向其他的裁缝借。我问是否能尽力为我筹集到那笔钱,他说当然不在话下,马上就成。
“我过一周左右还你。”我向他道别时说。“不着急,”他答道,“什么时候都行,但愿你在其他方面事事如意。”
我于十二点三十分整把钱交到玛勒手上。她说定第二天在宝塔茶馆的公园里与我相见,说完拔腿就跑。我觉得今天能跟她照个面就算玩得开心了,于是,我大踏步跨进柯帝斯根的办公室想向他要一张五元的票子。他不在,不过其中有个职员,我猜着他会对我俯首听命的;果不其然,他乐意帮我摆脱困境。他说我为他的表弟出力不少,应该谢谢我。表弟?我想不出他的表弟是何许人也。“你不记得那个小伙子吗?你送他去了精神病院。”他说,“他是从肯塔基那个地方跑出来的,他爸爸是个裁缝,记得吗?你给他爸打电报说你愿意照护这孩子一直等到他来。那个孩子就是我表弟。”
哦,那个小伙子,记起来了,历历在目。他想当演员,看来他脑子有问题。在精神病院,他们说他已开始违法乱纪了。在报童的住处他就偷了那些哥儿们的一些衣服。这个小伙子出类拔萃,与当演员相比,更适宜于做个诗人。要是他的脑子有问题,那么我就绝对不正常。他痛苦得往大夫的睾丸上踢了一脚,难怪他们极力把他当犯人看待。我听到这事,淡淡一笑。他真该拿一个包皮的铅头棍狠敲那个性虐待狂的精神病大夫……不管怎样,我在这个保管员的身上找到一个陌生的朋友真是惊喜不已。听他说我还能有些许变化的机会,心里也挺高兴的。我在街上偶然碰到一个曾当过保管员的人,他现在可做了邮差。他硬塞给我两张棒球比赛票,这次比赛是由他负责的纽约魔术师协会提供赞助。“我希望你再给我找一个保管员的工作,”他说,“因为我是这个协会的负责人,现在专门处理的事多如牛毛,邮差这个活儿我干不好。而且,我老婆快生孩子了。你怎么不来看看我们,我给你看新发明的魔术戏法。那个小孩在勤学苦练想精通腹语;过了一年左右,我就让他登台亮相。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养家糊口呀。你知道的,魔术表演挣不了几个钱,我年纪不小了,但还不能这么早就把腿脚弃而不用。我天生就是搞魔术的料。你了解我的个人才能和生活习性,你要是能来观看棒球赛,我就把你介绍给那个大名鼎鼎的瑟斯顿,他说好了要去那儿的。我得走了--我手上还有一封投递不出的信。”
你了解我的个人才能和生活习性,我站在拐角处,把这句话记在信封背面。十七年前,也是这句话呀,他叫富彻斯,F.U.办事处的那个杰哈德·富彻斯。这与乔伊和托尼的家乡--格兰代尔那个地方的亨斯基的扒手同名同姓。以前我常常碰到另外一个叫富彻斯的家伙,他扛着一袋子狗呀、鸟呀、猫呀的粪便,穿过墓地,把它送到某个地方的香料厂。这粪便发出臭鼬似的味道。这个富彻斯是个鲁莽粗俗的雇佣兵、恶贯满盈的鸡奸犯。富彻斯和昆泽,一对好色之徒。昆泽是个受过正规训练的皮肤病专家,已患了结核病。人们常常看见他俩每天晚上都在靠近新池塘路的劳斯彻露天啤酒店端着臭烘烘的啤酒,插科打诨,饮酒作乐。雷吉伍德是布鲁克的一个美籍德侨的居住区。这是他们的麦加,他们非常向往的地方。他们从不轻易讲英语,在他们眼里,德意志是上帝,凯撒大帝至高无上,是德意志的化身。哼,但愿他们倒霉。他们要是还没死的话,愿他们如同肮脏的日耳曼语系中的元音变音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找到这样一对儿同名同姓难分难舍的双胞胎,还是很可笑的。该说什么呢,生活习性--臭味相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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