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后,莫娜一门心思想着要结婚,大概是要实现她对父亲临终前许下的诺言吧。每一次谈及这个事,我们都要争吵一番,似乎是我不太看重此事了。有一天,经过一番争吵哭闹,她便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她连一天都跟我过不下去了。我们没有大提箱,她只得用棕色的纸张把东西打成包,最后成了一个又笨又重的大包裹。
我说:“背着这个玩意儿走在街上,看起来就像个移民。”我坐在床上看着她忙活了半个多小时。不知为什么,我自己也把握不住她走不走。我期待着以往那最后一分钟的峰回路转--大发雷霆,号啕大哭,然后就是温柔体贴、两心相悦的和解。
可是,这一次她似乎执意要走。当她拖着那个大包,穿过大厅,打开前门时,我依然坐在床上。我们甚至都没说声再见。
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阿瑟闻声来到我房间,站在门槛对我说:“你可不能这样让她走了。这样太没人味了。”
“是吗?”我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我实在是不理解你。”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在抑制着自己的愤怒。
“也许她明天会回来的。”我说。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敢说有把握。她这个姑娘非常敏感,而你呢,却是个冷血动物。”阿瑟·雷蒙德沉浸在道德的说教之中。其实他很喜欢莫娜,他要是开诚布公的话,他应该承认自己在爱着莫娜。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他突然说:“你怎么不去追她?你要乐意的话,我愿意去。天哪,怎么能让她这么走呢!”
我无言以答。阿瑟俯下身子,按着我的肩膀说:“得啦,这太愚蠢了。你呆在这儿,我去把她追回来。”
说完,他冲向客厅,开了前门。我听到他喊着:“喂,喂!我要让你回来。好!快过来呀,到这儿来,我给你拿东西好不好?”我听见他非常快活地笑着,这银铃般的笑声有时刺激人的神经。“快回这儿来,他在等你,当然啦,我们都在等你回来。你何必这样呢?就这么走呀?我们都是朋友,是不是?你不能就这么离开我们呀……”
听他的语气,谁都以为她的丈夫是阿瑟,而不是我。他好像在向我暗示这个意思。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但是,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我仿佛又看见了我最初碰到的那个阿瑟。当时是埃德·加瓦尼把我带到他家的。那段时间,他总是和我提起他的朋友阿瑟·雷蒙德,并说他天资不凡。埃德·加瓦尼认为自己能让我们两人结识是非常荣幸的事情,因为在他眼里,我也是个天才。在美不胜收的园林区的其中一幢外表神圣的豪华房子里,阿瑟·雷蒙德坐在一间昏暗的地下室里。他比我原先想的要矮许多,但他声音洪亮,待人热情,活泼开朗,我喜欢他的个性,他浑身散发着生命活力。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极不寻常。后来我才得知他也是怀才不遇,境况很不好。他一整夜都去外面酗酒闹事,和衣而卧,而且神经过敏,脾气暴躁。寒暄过后,他又坐到钢琴旁,嘴上叼着未抽完的烟头,说话的时候,神经质地用力弹着上音域的几个琴键。过几天就要举行个人演奏会,所剩时间不多了,所以他强制自己多多练习。这演奏会可是生平第一次呀!埃德·加瓦尼对我解释说,阿瑟从小就显示出非凡的才华,他母亲把他打扮成洛德·凡特洛尹的样子,带他走遍全国,参加一个又一个的音乐会。结果,有一天,阿瑟死活不演奏了,他得了恐惧症--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奏了。他很想走自己的路,而且他这样做了。他变得横行霸道,暴虐无忌。他极力要把他母亲创造的那个艺术家毁掉。
阿瑟不耐烦地听着,到后来,他在凳子上转了一圈,打断了加瓦尼的话,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忙个不停。他又叼上一支烟,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烟圈在他眼前袅袅上升。他想极力摆脱这种尴尬,我同时又觉得他希望听我开口说话。当埃德·加瓦尼说我也是音乐家时,阿瑟跳将起来,恳求我弹上一曲。“快点,快点儿吧。”他几乎是用一种野蛮的口气说话,“我真想听你弹。老天哪,我实在听烦了自己弹的声音。”
我极不情愿地坐下,弹了一小段。我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弹得实在太差了。我特别不好意思,对自己的蹩脚演奏深表歉意。
“他说得很对!”他笑吟吟地说,“你应该弹下去……你很有天赋。”
“说真的,我几乎是不摸琴了。”我坦言相告。
“怎么?为什么不呢?你后来做什么?”
埃德·加瓦尼主动地解释说:“他可是个作家呀!”
阿瑟的眼睛一亮:“作家!好,了不起……”说着,他又回到原地弹了起来。他那严肃认真的表情不仅让我喜欢,而且让我永世难忘。他的演奏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琴声明快激昂,充满深情和智慧。他忘我地弹着,已经陶醉于其中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当时弹的是巴赫奏鸣曲,而且,我从来没这么喜欢过巴赫。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来,还没等我们开口说话,他又弹起了德彪西的曲子,然后,忽而是拉维尔,忽而肖邦。当他弹奏肖邦的序曲时,埃德·加瓦尼朝我使眼色。序曲过后,埃德·加瓦尼要阿瑟弹奏《革命练习曲》。“哦,那种玩意儿,算了吧,我的老天,你怎么会喜欢那种东西!”他刚弹了个开头,就停下了,手依然放在键盘上,吐掉烟头,接着便弹莫扎特的曲子。与此同时,我心里很不平静。听着阿瑟的演奏,我想,如果我要做一名钢琴演奏家,我就又得从头学起。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弹过钢琴,只是玩玩而已。当我开始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时,我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我就觉得自己对文学知识一无所知(当时我心里说:“我现在正倾听人类的交谈!”)。听阿瑟的演奏,我第一次似乎懂得了作曲家们所要表达的心声。当他突然停下来,反复弹奏一个短句时,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声音,这种语言谁都熟悉,但我们大多数人却一窍不通。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的拉丁文老师,他听了我们那文不达意的翻译后,就一下子把书抢过去,开始用拉丁语给我们大声朗读。他读得很投入,但在我们眼里,无论我们的译文如何优美,它总是拉丁语,而且没有生气;用拉丁文写作的人比他们写作时使用的语言更令人憎恶。是的,听阿瑟的演奏,无论是贝奇的、巴赫的还是肖邦的,他弹得十分和谐,过渡十分自然;一切都表现出格式、标准和内涵,没有一点儿单调、残缺和低俗。
那次见面,我脑子里还闪现着一件事,这就是他的妻子--艾玛。这是个聪明伶俐、迷人可爱的女人,她不像个妻子,倒像是德累斯顿的精美瓷具。我们一见面,我就知道他俩不和谐。阿瑟的声音刺耳,举止粗俗;她在他面前缩手缩脚的,好像他抬抬脚就能把她踢成碎片。我们握手时,我注意到她的手心湿热。她也意识到这一点,就红着脸说她的分泌腺出了毛病,可她这样说的时候,谁都会觉得她的分泌腺失调的真正原因是阿瑟·雷蒙德所致,是他的“天才”搞得她忐忑不安。奥玛拉的评价是对的,艾玛完全是只猫,喜欢得到别人的爱抚。而且,阿瑟·雷蒙德不会在这上面耗费时间的,谁都知道他是那种目的性极强的人,我就感觉到他是在强奸她。她后来也向我证实了这一点。
埃德·加瓦尼又滔滔不绝地讲着。从阿瑟跟人讲话的方式中可以看出他习惯于逢迎拍马。他的朋友都是马屁精。他显然厌恶这种奉承,但又离不开它。他母亲没有给他一个良好的开端--她几乎是毁了他。每次演奏,他都没有一点自信,弹出来的调子胜似催眠曲,而他母亲却渴望演奏成功。他恨她,他需要一个信任他的女人,希望她把他当做男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驯服的海豹。
艾玛也痛恨阿瑟的母亲,但阿瑟不能容忍这一点。他觉得应该保护母亲不受他妻子的攻击。可怜的艾玛!她真是进退维谷呀!其实,她根本不懂什么音乐,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她只是温柔、顺从、美丽、苗条,惟一能起回应的是性欲得到满足时哼出的愉快满意的调子。我觉得她对夫妻生活也很寡味。有时她的性高潮来了,玩得还挺满意,但这整个过程纯粹是一种兽性的活动,甚至是一种耻辱。如果性生活同步,那当然是另一回事了。
一想起性交的种种姿势,她有时就觉得这样做很掉价。阿瑟的那个玩意儿很短,且非常硬挺,是根撞墙锤。他性交起来,好像在案板上剁肉一样粗鲁,她还没来得及体味个中滋味,性交就结束了。这种肉搏急促而又短暂,有时在地板上进行;实际上,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来了兴致,什么地方都可以干。他甚至等不及她宽衣解带,这种做爱真是“可怕”,艾玛就爱用“可怕”这个字眼儿。
而奥玛拉在这方面可是个情场老手。
他心里明白该如何操纵性事。可是艾玛也不喜欢他的做爱方式,因为奥玛拉好像把他的阴茎当成一件与肉体相离的工具。当她心急火燎地躺在床上时,
他却拖延磨蹭,以激起她的欲望;他要让她感到她受他随心所欲地摆布,更确切地说,是受到他的蹂躏。可以说,只要有兴致,他随时都会干一场。他根本不受欲望的驱使,这种欲望全部集中在他的下身。由于经验丰富,他也能变得温柔有加,但不管怎么样,这并不是因接触她而温柔似水,这只是他琢磨得来的一种性技巧。艾玛认为他不“浪漫”。他对自己的性能力非常自豪,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与众不同,能把她玩得忘乎所以,她也就难以抵抗这种诱惑。奥玛拉的那个玩意儿蔫不唧唧的。他属天蝎座,非常狠毒,他像某种原始动物,潜伏在丛林中;也像某种硕大粗壮、耐力极强的爬行动物,藏匿在沼泽地里。他冷酷无情,但性欲极其旺盛;他生来就是为了性交,但在必要时,他甘于忍耐,可以年复一年地等待,然而,一旦得到你,一旦把你抓得牢牢的,他就把你一片片地吞进肚子。这就是奥玛拉呀。
我抬头看见莫娜泪流满面地站在门口。阿瑟站在她身后,双手提着那个笨重的大包。他满脸堆着笑容,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太满意了。
尤其是当着阿瑟的面,我可不能站起来表示什么。
莫娜说:“哼,你没什么说的了吧?你不觉得惭愧?”
“他当然。”阿瑟惟恐她再摔门离开。
“我不是问你,”她怒气冲冲地说,“我在问他。”我起身向莫娜走过去。阿瑟局促不安地看着这一切,我知道,他可能会舍了性命来换得我这个位置。当我们拥抱时,莫娜转过头,伸过肩膀咕哝着:“你咋不走开?”阿瑟成了个红脸公鸡。他想蹦出几个歉意的字眼,但却如鲠在喉。他转身离开了,莫娜砰的关上门,说:“笨蛋!我讨厌!”
她把身子凑过来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新的饥渴和强烈愿望。这次分离,尽管短暂,但对她来说是一次真的别离。这也使她感到恐惧。谁也没有允许她那样离开。她不但蒙受了耻辱,而且变得难以捉摸。
这个时候瞧瞧女人的?嗦劲儿真是有趣,问的话也是千篇一律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或者“你怎么能那么对待我?”要是男人的话,就会说:“别提这事了……忘个一干二净吧!”但是这个女人?嗦起来,仿佛她受了致命伤,并且无法愈合这种创伤。她纯粹是为个人考虑,说起话来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但是引起她谴责的倒不是自我主义,而是“女人”这个称呼。她爱的那个男人,全身心地依属的那个男人,成为自己偶像的那个男人,突然变得难以把握,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无法接受。要是别的女人遇到这问题,她还可以将心比心,也许能理解了,但是,仅仅因为女性的惯用伎俩,就毫无理智地放纵自己,如此轻易地让步,这一切使她神秘化了。然而,一切都如同建造海市蜃楼,落花流水春去也,再也无法控制了。
“你知道我不会离你而去,是吗?”她笑着说,但眼睛里还闪着泪花。
说“是”或者“不是”都是对她的伤害,势必引起一场争吵。所以我这么说:“阿瑟认为你会回来的。我没有把握,我以为可能会失去你了。”
最后这句话使她非常满意。“失去她”意味着她在我心目中举足轻重,也说明她能回来是一种恩赐,是她赐予我的最珍贵的礼物。
她温柔地看着我,轻声说:“我怎么会那么做呢?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还在意我。我有时老做傻事……我觉得自己好像需要你向我证实你的爱……这太蠢了。”她搂紧我,身子紧贴着我。她很冲动,手摸着我的裤扣。“你真的想要我回来?”她呢喃着,一只手急切地在我下身揉捏着,“说说那方面的话!我可想听你说呢!”
我把自己所能搜集到的下流话都说了出来。
她听着听着,嘴巴剧烈地抽搐起来。她跳上床去,身上还套着裙子。“快给我脱掉!”她恳求着,急得都找不见裙扣了。
“等等,”我边说边脱衣服,“我得先把这碍手碍脚的衣服脱掉。”
“快点儿,快点儿!”她情急似火,“天哪,瓦尔,我不能没有你……”她鳗鱼般地扭动着身子,“啊,瓦尔,再也别让我走了。抱紧,抱紧些!噢,天哪,抱紧我,抱紧我吧。”我等着这性高潮平静下来,我按她希望的那样做了。我紧紧挤压着,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肉体像饥饿的小鸟在不停地扑腾着翅膀。“等等,亲爱的,……等。”她积聚力量又爆发了一次,此时,她两眼湿润,瞳孔放大,十分放肆。我们变着花样儿地飞快地做爱,好像在疯狂地寻找某一焦点,我们玩得酣畅淋漓,性高潮同时来临,犹如荡秋千的行家荡到了最高点。她常常有这种感受,性高潮暴风骤雨似的连续出现。我这时真想打她个耳光,使她从中清醒过来。
做爱之后当然是吸烟了。她仰面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在做人工呼吸。
“有时我觉得心都停止了跳动,我会突然死掉的。”她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我们玩够了以后,就裹着床单,舒舒服服地睡下了。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原来是丽贝卡,她想知道我们是否已经和好如初。她要沏茶,并希望我们和她们一起玩儿。
我告诉她我们正在休息,说不准什么时候能起来。
“我可以进来吗?”说着,她把门推开了一半。
“当然可以,进来吧!”说着,我的一只眼睛向她眨了眨。
“上帝呀,你们俩可真是恩爱夫妻呀,”她高兴地抿着嘴轻笑着,“你们就不嫌玩得累?我在客厅那头儿都听见你们做爱的声音了。真让我妒忌。”
她站在床边看着我们。莫娜的手捂在我那玩意儿上,本能地保护着。丽贝卡的眼睛似乎紧紧盯着那个地方。
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话的时候,可别玩这一套,不行吗?”
“你怎么还不走呀?”莫娜说,“我们可没进你的卧室!难道我们就不能有些隐私?”
丽贝卡发出刺耳的笑声:“我们的卧室哪有你们这儿诱惑力大呀!你们简直是在度蜜月嘛,把这房子搞得这么淫荡狂热。”
莫娜说:“我们快要离开这儿了。我想找间自己的房子。在这里简直跟乱伦似的。我的老天,我月经来潮谁都能知道。”
我觉得应该打打圆场,万一丽贝卡火气上来,就会和莫娜打起来。“我们下周就结婚,”我插了一句,“可能搬到布鲁克林,找个僻静处,那可有点儿世外桃源的味道。”丽贝卡说:“我知道。当然啦,自打搬到这里,你们就一直要结婚。我绝对没有阻拦你们吧?”她的口气好像受到了伤害。
她说了几句就走了。我们又接着睡觉,到很晚才醒来。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到街上打了辆出租车直奔法意餐馆。十点多钟了,这个地方还是那么拥挤。我们座位的一边是警察中尉,一边是个侦探。我们坐在很长的饭桌旁边。我对面墙壁的钉子上挂有一个装有手枪的皮套。左边是正在营业的厨房,老板的那个肥胖粗壮的哥哥忙活个不停。他是个非常木讷的笨拙汉子,脸上淌着油污和汗水;看得出来,他总是处于半击发状态。
后来我们酒足饭饱后,他就请我们与他饮酒。他的弟弟,专事上菜和收账,完全是另一种人。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英语说得非常漂亮。客走人稀时,他总要坐下来和我们聊天。他主要跟我们谈欧洲的事情,讲那里是多么有特色,多么“文明”,生活多么舒心。有时也谈起他的家乡意大利北部那儿的金发碧眼的女郎,他描述得十分传神,比如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皮肤的肌理,充满肉欲和性感的嘴唇,以及她们行走时的绰约风姿,等等。他说自己在美国就见不到类似这样的女人。谈到美国女人,他总是翘起嘴唇,带着轻蔑的神情,这几乎是一种厌恶了。他会说:“米勒先生,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呆在这儿。你的妻子这么迷人,为什么不去意大利?我跟你说,只要呆上几个月,你们就不想回来了。”说完,他又给我们添上饮料,并让我们再多呆一会儿……说不定他的一个朋友要来,这位朋友是市歌剧院的歌唱家。
接下来,我们又和坐在对面的一男一女谈得不亦乐乎。他们兴头十足,已经喝了很多咖啡和烈性甜酒。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他们在影剧院工作。
坐在我们两边的那两个恶棍流氓却使我们的谈话很难进行下去。因为我们谈的话题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知识范围,他们就觉得受到了怠慢。那个警察还时不时地插进来说些关于“舞台演出”的外行话;而那个侦探,早已醉得不成人样了。我很讨厌他们俩,早已怒形于色,根本不理睬他们在说什么。最后,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就准备找我们的麻烦。
“咱们换个地方吧,”说着,我对店主挥了挥手,“能往那边搬张桌子吗?”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店主问道。
“没什么,我们只是不喜欢在这儿聊天。”
“你是说讨厌我们吧。”那个侦探吼了起来。“就是这个意思。”我也大声回敬道。“
你讨厌我们,嗯?也不照照镜子,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麦金利总统。你呢?”
“自以为是,嗯?”他转向店主,“说,这小子到底是谁?是干什么的?他想跟我打架吗?”
“住嘴!你醉了吧?”店主说。
“醉!谁说我醉了?”他想站起来,却又溜到椅子上。
“你最好离开这儿……你想闹事吗?我这儿可容不得,懂吗?”
“说清楚点儿,我做什么了?”他的行为像个小赖子。
“我不希望你赶走我的客人。”店主说。
“谁赶走你的客人了?这个国家言论自由,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对吗?你告诉我,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我也算是个绅士吧?”
“你几辈子也成不了绅士。快点儿,拿上你的东西,离开这里,回家休息去吧!”他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警察一眼,好像是说:这是你的事,快把他带走!
随后,店主把我们带到另一间房里,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一男一女也跟着进来了。他让我们坐下,说:“我马上就把这俩叫花子赶走。非常抱歉,米勒先生。美国有这该死的禁酒法,我只好忍气吞声。在意大利可从来没这种事,大家都各忙各的事。你想喝点什么?稍等,我给你弄些可口的……”
这个房子是一群艺术家的雅座餐厅,虽然有那么几个作曲家、雕刻家和画家,但大多数都是剧院的人。有个人走到我们面前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又把我们引见给其他成员。他们似乎非常高兴我们到这里来。我们马上离开我们的座位,来到这群人坐的大桌子旁,这上面摆满了饮料、矿泉水、乳酪、小甜饼、咖啡等一大堆东西。
这时,店主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说:“这里好些吧?”他抱着两瓶味浓性烈的甜酒,坐下来说:“怎么不来点儿音乐?阿图勒,吉他呢,快点儿,弹个曲子!也许这位女士愿意伴唱呢。”
很快,我们大家都放开了歌喉,唱起了意大利、德国、法国以及俄国的歌曲。那个厨师,也就是店主的傻哥哥,端着一盘水果进来了。他像个喝醉酒的粗鲁汉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发出呼噜呼噜的喘息声,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他一点儿智力都没有,不过做得出一手好菜。我觉得他从来没出去散过步,他这一辈子就是在厨房里度过的。他只管做饭,从不问钱。他要钱有什么用?总不能用钱烹调吧,管钱可是他弟弟的事。他负责人们吃什么喝什么,从不过问他弟弟的事。“好吃吗?”--这是他最关心的。至于他们吃什么了,他根本不清楚。如果想骗他,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谁也没这样做过。只要说句:“我没带钱,下次付账吧。”“当然,就下次吧!”他油乎乎的脸上毫无半点儿担心。“下次带朋友来吧,嗯?”说着,就会用毛茸茸的手在你背上拍一拍,他这重重的一击真能把你的骨头抖落出来。他这种人未经世故,脑子极其简单。他的老婆小巧玲珑,长着一双深信不疑的大眼睛,干什么都悄无声息的,说也好,听也好,眼神总是那么忧郁。
他叫路易斯,真是名如其人--胖子路易斯!他弟弟叫乔伊--萨巴蒂尼·乔伊。乔伊对待他的傻哥哥简直就像马夫对他喜欢的马一样。一旦他想让哥哥给老主顾巧手做出一顿美味佳肴时,他总是亲切地拍拍他。而路易斯呢,这时总是呼噜一声或者嘶叫一下,就好像是匹反应灵敏的母马,拍拍它那光滑的屁股,它就非常高兴。他甚至还要卖弄风情,好像这么一拍就把他的某种潜在的女性本能逗起来了。看他那胡子拉碴的野劲儿,谁也不会怀疑他的性能力。他是个中性人,不男不女的,他那玩意儿只会小便,不会干别的。紧要关头,路易斯就会把那玩意儿贡献出去,切片做菜,他宁愿失去自己的那玩意儿,而不想给你做一份没什么料的餐前小吃。
“意大利比这儿吃得好,”乔伊向我和莫娜解释道,“那里肉香、菜鲜、水果好。每天阳光明媚,到处是音乐!大家都在唱歌。可是这儿的每个人都那么愁容满面。我真搞不明白,这儿的钱多,工作也好找,可大家都不幸福。除了好挣钱,这个国家简直没法子呆。过两三年我就回意大利去。我要带着路易斯去,在那儿开个小餐馆。倒不是为了钱,只是不想闲着。在意大利谁也不赚钱,大家都穷,但都很正常。米勒先生,请原谅,我们过得很舒服!美女如云呀!你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妻子,真是三生有幸。你的妻子保准儿喜欢意大利,意大利人心地善良,待人公正,和谁都能交上朋友……”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床上谈起了欧洲。莫娜说:“我们去欧洲吧!”
“好哇,可怎么去呢?”
“我不知道,瓦尔,但总能想出办法的。”
“你觉得去欧洲得花多少钱?”
“这算什么,想去的话,我们总能够挣出这笔钱的。”
我们仰面平躺着,双手交叉压在脊背下面,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暗处,思绪翻飞,好像正在欧洲漫游……
“你在想什么?”我用肘臂轻轻地碰她。
“我正想着在罗马尼亚拜会老乡呢。”
“罗马尼亚?在罗马尼亚的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清楚。在喀尔巴阡山区的某个地方吧。”
“我曾认识一个邮差,是荷兰人,神经有些不正常。他从喀尔巴阡山区给我写来很长的一封信,他说自己正呆在皇后的宫殿里……”
“你不愿意去非洲吗?比如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埃及,等等?”
“我刚才还梦想着去那儿呢。”
“我总想去大沙漠,然后在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有意思,我也这么想。我想大沙漠都想疯了。”
一片寂静,仿佛在大沙漠里消失了……
有人在和我说话,我们一直在长谈着。我可不是在大沙漠里,而是在高架火车站下的第六大街上。我的朋友乌瑞克按着我的肩,十分信任地向我微笑着。他正翻来覆去地说着刚才的话--我在欧洲会幸福的。他又谈起了那里的雄伟的大山、美味的葡萄、悠闲的生活、美味佳肴、明媚的阳光……他在我心里播下了一粒种子。
十六年后的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在一个阿根廷人和一个从蒙特马特来的法国妓女的陪同下,我在那不勒斯的天主教堂内悠闲地漫步。我感觉自己好像终于看到了我要顶礼膜拜的圣殿。这个教堂不属于上帝或者教皇,而是意大利人民的;它大如谷仓,到处都是教徒喜欢的饰物标志,装备的设施根本不讲究风格,还有许多地方空空荡荡。人们从各个门汹涌而入,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给人一种正在度假游玩的印象。孩子们在天真烂漫地玩着赌博的游戏,有些小孩儿手里还举着几束鲜花。人们都走在一起互相问候,这热乎劲儿不亚于在街头相遇。沿墙都立着姿态各异的殉难者的雕像,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十分痛苦。我真想抚摸这冰冷的大理石,劝说他们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但总觉得失礼,只好作罢。我正走近一个雕像,眼角一扫,就看见一个一身黑衣的妇女正跪在神圣的石像前。她显然是那种典型的虔诚者,但我却情不自禁地注意到她的屁股非常优美雅致,可以说能奏出悦耳动听的音乐(女人的屁股能展示一切,你可以从中看出她的性格、气质,她是否健康、快乐、忧郁;是否有责任感;是否有母亲的天性;是否活泼可爱、真诚实在,或者是不是天性恶劣)。
我对这个女人的屁股发生了兴趣,也很想探知她内心中的虔诚。我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屁股,以至于这个女人转过了身,但还双手合十地举着祈祷,嘴巴嚅动着,好像在睡梦中嚼着橄榄。她厌恶地瞪了我一眼,脸红得非常厉害,随即又转过身盯着她所崇拜的那个殉难者。看得出,这是一尊跛脚的基督教徒的石像,他神情沮丧,脊梁骨也断了,好像正在吃力地向山上攀登。
我满怀敬意地离开了这尊雕像,去寻找我的同伴。这么多人的活动使我想起了爱恩特酒店的门廊的情景,使我想起乌赛罗的那几幅油画(场面非常壮观);由于这种华而不实的喧嚷,也使我想到了苏格兰市场、伦敦。
我开始想起很多往事,除了这座教堂本身外,什么都想。我真期望看到马尔沃里奥或者默库提奥穿着紧身衣裤走进来。我看见一个男人,显然是个理发师,他使我很形象地想起了《奥赛罗》中的沃纳·克劳瑟。我认出了从纽约来的风琴手,我曾经跟踪他去过市政厅后面的他那个兽窝。
最让我迷惑不解的是,那几个那不勒斯的老家伙长着丑陋可怕的脑袋。他们好像是从文艺复兴时期涌现出来的额头发红的炭块,身上的钱多得要死,很像威廉姆·布莱克想像出来的尤里曾。他们带着一种优越感来回地走动,脑袋转来转去,动个不停,好像屈尊来参加这尘世的教堂举办的极坏的圣餐礼,居高临下地看着教堂里那些道德岸然的坏蛋。
我如鱼得水,一点儿也不拘束。教堂里充满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说这里是个集贸市场也不为过。
大家在教堂的圣坛前说话很谨慎,很讲究,虽然叽叽喳喳的听不清楚,但气氛颇有闺房的韵味;主持仪式的牧师在几个被阉割了的助手的搀扶下,用圣水洗了袜子。华丽宽大的白色法衣后面是几个格子结构的门,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我们过去常在街上见到的那种江湖骗子。在这些神秘的小门里,你什么事情都能听得到。圣坛混乱不堪,有镶着花边的手镯和玉冠,还散发着油污、香火、汗水和废弃物的味道。这就如同浅薄喜剧的最后一幕,或者一场演的是卖淫、而结尾却要吃避孕药的演出。演员们激起了观众的喜爱与同情。他们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罪人,而是四海为家的流浪者。人类两千多年的尔虞我诈在这一幕表演中达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大家喝着热甜啤酒,吃着带蜜饯的冰淇淋,而在这俗不可耐、令人厌恶的狂欢中,用熟石膏做成的耶稣基督,却像一个女人气的阉人。在这阉人面前,女人为孩子的平安而顶礼膜拜,男人为嗷嗷待哺的嘴巴而双手合十。
而在教堂外边的人行道上,却堆放着蔬菜、水果、鲜花等芳香四溢的东西。几个理发店的门敞开着正在营业,而那些酷似基督教徒兄弟后代的小孩子们,却手拿巨型扇子,不停地赶苍蝇。这毕竟是个美丽的城市,人人充满活力,阳光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维苏威火山喷发之后,寂静的火山锥上袅袅地升起一缕轻烟。
我是在意大利,对此我深信不疑。我所期望的就是这个样子,然而,我一下子意识到她不在我身边,顿时,我心里十分难过。于是,我对这种梦想的生根发芽和开花结果深表怀疑。因为在那天晚上,我们是带着对欧洲的梦想上床入睡的,有些梦想在我心中扎根生长了。岁月流逝……多么短暂的宝贵年华呀!在这期间,那些曾扎根于我心中的萌芽似乎被捣成稀泥。
生活的节奏一天比一天快,她只一味地追求肉欲,而我的情况就复杂了。她急切地向前跳跃,走着走着就像羚羊那样大步慢跑;而我却站在原地不动,没有任何起色,只是像陀螺一样地自旋。她的目的性极强,但却欲速则不达,反而离目标越来越远。我知道自己这样下去根本达不到目的。我恭顺地向前走着,但眼睛老是盯着内心中的那粒种子。当我如同猫或者孕妇软弱无力地滑倒在地,我总是留心自己怀中发芽的那粒种子。欧洲,欧洲,欧洲……我老是梦想着欧洲,即使我们疯狂地互相争吵叫喊,我也不改其衷。我像着了魔一般,每次谈话总要回归到只能引起我兴趣的欧洲。夜幕降临,我们在城中徘徊,如同饿猫一样寻觅着残羹剩饭,但心里依然想着欧洲的城市和欧洲的人。我简直就像梦想着自由的奴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欧洲跑!这个时候谁也说不动我,要是让我在莫娜与心驰神往的欧洲作之间出选择的话,我必定选择后者。假如是她自己给了我这么一个选择机会,我这样做可真是发疯了。也许还会有更奇怪的事呢,我前往欧洲那天,会向我的朋友乌瑞克借上十美元,这样就揣上钱踏上我那可爱的欧洲大地。
我依然在黑暗中做着无声无息的梦,只有在夜晚才能进入荒凉的沙漠,乌瑞克的声音在抚慰着我,喀尔巴阡山脉在月光下起伏,廷巴克图市的驼铃声叮叮当当,还能闻到皮革与干粪的气味(“你在想什么?”“我也是一样呀!”),千钧一发、内涵丰富的沉默,对面住房的墙壁昏暗无光;而实际上阿瑟入睡了,他早上要练琴,永远不停地练,但是我已经改变了,尽管只在想像中,仍然有退路的漏洞可钻,所有这一切如同发酵粉一般,激发了我对未来岁月的向往。这激发了我对她的爱,它使我相信,因为有了她、为了她,和她同甘共苦,我就能完成我独自一人无法完成的事业。她是喷水器、肥料、温室、维他命、灭火器,她精明能干,富有进取精神,她能养家糊口,在生活的漩涡中左右逢源。
从那天起,一切都在快马加鞭地进行。结婚?没问题,为什么不结婚呢?说干就干。领结婚证的钱有吗?没有,不过没关系,我去借。好。在拐弯处见面。
我们乘哈得逊号地铁前往哈伯肯那儿举行婚礼。为什么在哈伯肯?我也不清楚了,可能想隐瞒自己以前结过婚的事实吧?也许赶在法律认可之前吧?总之,我们要去哈伯肯。
我们在车上又拌嘴了,还是那老一套--她怀疑我不是真心实意地与她结婚,以为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取悦她而已。还有一站就到哈伯肯了,她却跳下车,我也马上跳下去跟上她。
“怎么啦?疯了?”
“你又不爱我,我不嫁给你了。”
“上帝啊!你这劲儿又上来了。”
我急忙抓住她,把她拽回到站台,下趟火车进站时,我紧紧地拥抱着她。
“你肯定吗?瓦尔,你真愿意娶我吗?”
我又吻了她,说:“你看,别说话了。你非常明白我们就要结婚了。”我们上了车。
我们到了哈伯肯。这是个非常糟糕沉闷的地方,比起北京和拉萨来更令我感到陌生。我们来到市政厅,叫了几个无业游民做我们的证婚人。
仪式开始了。你叫什么?说,你的名字?那么他的名字呢?等等。你认识这个男人多久了?他是你的朋友?是的,先生。你在哪儿碰到他的?在垃圾桶里?好吧。签字吧,砰砰!举起你的右手!跟我说,我郑重宣誓,等等,等等。好了,你们算是完婚了,请交上五美元。亲吻新娘。下一个请……
每个人都幸福吗?
我真想啐一口。
在火车上,我握着她的手。我们俩情绪低落,感觉是受了奇耻大辱:“对不起,莫娜……我们不该选这样的方式完婚。”
“没关系,瓦尔。”她心里十分平静,好像我们刚刚死了亲人似的。
“怎么没关系。他妈的,我真恼火,真想呕吐。就这么结婚了?我绝不……”
我突然闭住了嘴。她惊奇地看着我:“你要说什么?”我编着谎话说:“我绝不会原谅这种做法。”说完,我沉默无语。她的嘴唇在颤抖。
“我还不想回那个房子里去。”她说。
“我也不想回。”沉默。我说:“我给乌瑞克打个电话,和他一起吃饭,好吗?”
“好吧。”她温柔地说。
我们一同走进电话亭给乌瑞克打电话,我一只胳膊搂住她。“你现在是米勒夫人了,”我说,“感觉怎么样?”
她却哭了。
“喂,喂?乌瑞克,是你吗?”
“不,我是内德。”
看来乌瑞克不在那儿,今天大概去什么地方了。
“听着,内德,我们刚刚完婚。”
“谁结婚了?”他说。
“当然是莫娜和我呀……你以为是谁?”
他在开玩笑,好像说他不能肯定我和谁结婚了。我说:“听着,内德,这事可不是开玩笑。大概你从没结过婚吧?我们没钱了,莫娜在哭鼻子,我也快落泪了。我们能不能去你那儿呆一会儿?我们很孤独。你准备些喝的,行吗?”
内德又大笑起来。我们当然要马上去。他正等着他的性伙伴玛塞尔呢,不过这没关系,他对她厌倦了。她对他太好了,她背着他就招摇撞骗,生活极其放荡。好吧,马上就去……把忧伤抛到九霄云外吧。“
好了,别担心,内德有钱。我们让他请我们吃一顿。我猜想谁也不会想着送我们结婚礼物。你知道吗,莫德和我结婚的第二天,我们就当掉了一些结婚礼物,而且我们再也没有赎回来,因为我们不想要太多的刀叉之类的玩意儿,你说呢?”
“请别这么说了,瓦尔。”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儿神经错乱。结婚仪式真让我倒胃口,我真该把那个家伙杀了。”
“瓦尔,求求你!别说了!”
“好吧,咱们再别提这事了。现在都高兴点儿,好吗?咱们痛痛快快地笑吧。”
内德笑得很温和。我很喜欢他,他很软弱,软弱而又可爱,但心底自私,非常地自私。难怪他结不了婚。他很能干,本事很大,但是没有天赋,缺少毅力。他是个艺术家,却永远找不到自己的表现方法。他最爱借酒发挥,一喝上酒就忘乎所以了。他的健康状况好的时候,体格就让人想起约翰·巴里莫尔;生活上却像风流浪子唐璜,尤其是他穿着一身燕尾服,脖子上打着阔领带,更像玩弄女性的唐璜。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可爱,抑扬顿挫,十分迷人。尽管他说的话不值得去记,但听起来却显得文雅而又重要。他说话的时候似乎在抚慰着你,就像一条快活的小狗舔遍你的全身。
“哟,来了,”他咧着个大嘴笑着,看得出来,他事先根本没准备好,难免显得有些仓促,“这么说你们去办婚事了?好哇,来,快进来。莫娜,你好吗?祝贺你们新婚愉快!玛塞尔还没来,但愿她别回来,我今天不太需要她。”
他坐在靠近画架的大椅子上,依然咧着嘴笑着:“乌瑞克没赶上这个场合,肯定会遗憾的。威士忌酒,还是杜松子酒?”
“杜松子酒吧。”
“好的,给我讲讲结婚过程吧。什么时候举行的?刚才?怎么不通知我?我会支持你们的。”他转向莫娜,“你没怀孕吧?”
“真是的,咱们谈些别的吧。我发誓再也不结婚了,这事太可怕了。”莫娜说。
“听着,内德,趁你还没喝酒,跟我说说,你身上有多少钱?”
他掏出六美分,说:“瞧,就这么多,玛塞尔有一些。”
“但愿她能来。”
“哦,别担心,她会来的。真该死,我不知道哪个更糟糕,是跟她分手呢?还是就这么凑合着?”
“我觉得她没这么坏吧?”我说。
“是的,她真的不错,”内德说,“她的确是个好姑娘,但太柔情,依赖性很强。你知道,我不是那种追求夫妻恩爱的人。我很厌倦老面孔,即使它是圣母玛丽亚的,我也讨厌。我感情无常,而她却是老样子。她一直在勉强地同我过着。我不想这样,当然不是一直不想。”
莫娜说:“你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拥有的东西却不懂得珍惜。”
内德说:“我想你说得对,乌瑞克也这样说。我猜想我们是色情受虐狂。”他咧着嘴笑了,如此露骨地说出这个词真有点不好意思。这个词本身很文雅,内德却用得这么随意。
这时门铃响了,是玛塞尔来了,我听见她一进门就给内德一个响吻。
“你认识亨利和莫娜吗?”
“当然认识喽,”玛塞尔兴高采烈地说,“记得吗?他们给你来了个措手不及,这好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内德说:“听着,你想他们干什么了?他们结婚了!对,刚才那一会儿,在哈伯肯举行的仪式。”
“这太棒了!”玛塞尔走到莫娜跟前,吻了她一下,也吻了我一下。
“他们的样子不难过吗?”内德说。
“是的,”玛塞尔说,“我看不出他们难过。为什么要难过呢?”
内德给她倒了一杯酒,一边递给她一边说:“你有钱吗?”
“当然有。怎么啦?需要钱吗?”
“不,是他们需要一点儿。他们都花光了。”
“真对不起,”玛塞尔说,“我当然有。给你多少呢?十元?二十元?当然给二十元。也不要还了,权当结婚礼物吧。”
莫娜走上去握着玛塞尔的手说:“你真是个大好人,玛塞尔。非常谢谢你。”
“那我们请你们去吃饭吧。”我极力表示着我的感激之情。
“不,你们别请了,”玛塞尔说,“咱们就在这儿做饭吧!咱们歇一会儿,休息休息。出去庆祝有什么好的?真的,我非常高兴。我喜欢看到人们结婚,而且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许我太保守了,但是我相信爱情。我真想一辈子生活在爱情中。”
“玛塞尔,你到底是哪儿的人?”我说。
“犹他州。怎么啦?”
“没怎么,我挺喜欢你的。你让人觉得耳目一新。我也爱看你怎么往外掏钱。”“你拿我开涮吧?”“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话很严肃,你是个好女人。你配那边的那个流浪汉绰绰有余。怎么不嫁给他?快点吧!这会吓死他的。不过,对他有好处哇!”
“听见了吗?”她转向内德,咯咯咯地笑着说,“我不是一直跟你这样说吗?问题是你太懒了,你都不知道我是多么抢手呀!”
这时,莫娜一阵大笑,好像肋条都崩出来了。她说:“我真受不了,太可笑了。”
“你没喝醉吧?”内德说。
“不,不是喝醉了。她太放松了,我们很久没这么轻松了。是这样吧,莫娜?”
又是一阵大笑。
“而且,我借钱时她总有些难为情,是这样的吗,莫娜?”我说。
她没有回答--又是一阵大笑。
玛塞尔走到她身边,用平和的口气对着莫娜说:“把她交给我吧,你们俩喝多了。莫娜,我们出去买些吃的,好吗?”
“她怎么这么歇斯底里的?”等这两个女人走后,内德说。
“我可不知道!我想她还不习惯结婚这事吧?”我说。
“听着,你为什么要这样?不是有些鲁莽吗?”
“你坐下,听我给你讲。你没喝醉,还能听明白吧?”
“你可别给我长篇大论地讲。”他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我要给你说正经事,现在听着……我们不是刚刚结婚吗?你觉得这错了,嗯?我告诉你,我这一生就这件事做得很漂亮。我爱她,她让我干啥我干啥。如果她要我掐断你的喉咙,如果我觉得这样能使她高兴,我就敢下手。她为什么会歇斯底里地笑?你这个可怜的废物,这和你没关系。你再也感觉不到了吧?你只是想明哲保身。嗨,我就不想保护自己。我就想做傻事,想做鸡毛蒜皮的事,想做平平常常的事,什么事都想做,只要能让女人高兴就行。你明白吗?你,还有乌瑞克,认为这是开玩笑,是爱情交易。我亨利今生今世不再娶了。绝不!头脑发热,一时冲动,过不多久就会分道扬镳,你们就这样看问题。哼,你们错了。我爱得太深,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感受。莫娜这会儿在街上吧?说不定会被卡车挂一下。什么事都会发生,一旦我想到自己摊上这事,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我就浑身抖个不停,就会成为语无伦次、精神错乱的疯子。首先,我会马上杀掉你。你无法理解这种爱意味着什么,是吧?你只是想着每天做早饭的那张一成不变的面孔。我就觉得她的面孔非常令人叫绝,千变万化,让人百看不厌,我没见过她的面孔重复过,我见到的只是无限的爱慕之情。爱慕这个词真不错,我敢说你从来没说过。我说到哪儿了?对,我崇拜她。再说一遍,我崇拜她!上帝啊!这样说真是太妙了!我崇拜她,而且愿意跪在她脚下。我敬仰她。为她祈祷!你觉得这怎么样?当我第一次带她来这儿,你万万没想到我将来会这样讲吗?而且我还提醒了你们俩。我给你们讲过发生的事,可你们却笑了,以为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哼,你们俩无论是谁,都一无所知。你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只不过看见我的表象而已,永远看不到我的本来面目。我笑一下,你还以为我很高兴呢。其实你根本不清楚,我有时开怀大笑恰恰说明我濒临绝望。过去至少是这样的,以后就不会了。现在的笑才是真正的笑,不再是强作笑颜而内心滴泪。我表里如一,成了完整的人。我是个享受着爱情的男人,是个以前从没真正结过婚的男人,也是个只知道女人而不懂得爱情的男人……现在,我给你唱歌吧!愿意的话,给你朗诵也行。想听什么?提个头就行……听着,她回来的时候,真的,只要知道她快回来了,她不会一走了之--她回来时,我要你高兴些……而且要自然。说些好听的,你觉得是好事就行,说些你往常难以启齿的好事。答应她的要求。告诉她你会给她买一个结婚礼物的。告诉她你希望她生儿育女,必要时,编个谎话,只要让她高兴就成。别再让她歇斯底里地笑了。听清楚了吗?我不想听她那种笑声,再也不想听了!你笑啊,你这个杂种!装成个乡巴佬,装成个白痴,但要让她相信你认为万事如意,一切都非常完美,而且会永远如此……”
我停下来喘了口气,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内德张着个大嘴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继续说!往下讲吧!”他说。
“你喜欢听,是吗?”
“太精彩了!真有激情啊!我真想听要紧处。说吧,随便怎么说都行。别担心我不好受。我无所谓。”
“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这么说,不然,你就把我弄得没热情了。我又不是在演戏,我可是正儿八经的。”
“我知道你的态度,正因为如此,我才让你继续讲的。别人才不说这话呢,至少我认识的那些人说不出来。”他站起来,挽着我的胳膊,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他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睑如同闪闪发光的茶托。他给人一种热情、善解人意的印象,这真让我惊奇。刹那间,我真怀疑自己是否低估了他。对于任何一个使人产生感情幻觉的人,你都不该摒弃他、蔑视他。我怎么能分得清他为了能面子上过得去而佯作已经沟通了思想、或者可能还在作思想斗争呢?我有什么资格对他或者任何一个人下判断呢?要是有人对你面带微笑、拉着你的胳膊、对你极其热情,一定是他们内心的外化。人是有灵性的,谁也不是木头一根。
“别老担忧我的想法,”他充满深情地说,“我真希望乌瑞克来这儿,比起我来,他更感激你这番话。”
“内德,看在上帝的分上,可别这么说。人不希望得到感恩,只希望得到共鸣。说实话,对于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想从你或者任何人身上得到什么评价。我只清楚一点,就是我希望得到比现在更多的东西。我要你剥掉伪装,我要每个人都剥下伪装,不仅仅要展示肉体,更重要的是裸露灵魂。我有时饥饿难忍、贪婪无比,真想把人们吞进肚子里。我根本等不及他们给我讲他们的感受、需要,等等吧,我真想把他们活活地嚼进肚里,说做就做,马上就吃。听着……”
我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乌瑞克的一幅画,说:“看见这个了吗?假如我吃了它呢?”我开始咬嚼着这张纸。
“天啊!亨利,快住手!这玩意儿他已经画了三天了。这是他的作品呀。”他从我手里把画抢了去。
“好吧。那就来点儿别的。给我一件大衣,什么都行。来,把手给我!”说着,我抓住他的手就往嘴里塞。他粗暴地抽了回去。
“你疯了,”他说,“听着,快收场吧。姑娘们就要回来了,你就可以好好地吃顿饭了。”“我什么都吃,”我说,“我不饿,只是太兴奋。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的感受。难道你就没有过?”
“根本没有!”他龇着牙,笑着说,“天哪,真有这么糟糕,我就去看医生了。你最好别喝这杯了,杜松子酒喝多了没什么好处。”
“你以为是酒的问题吗?好吧,我就把杯子扔掉。”说完,我走到窗口,把它扔到院子里了,“现在,给我倒杯水吧。干脆搬一罐来吧!我要喝给你看,你从来没见过喝水喝醉的吧,嗯?好,瞧我的!”
我随他进了洗澡间,接着说:“趁我还没喝醉水,我想让你观察一下兴奋与喝醉之间有啥不同。姑娘们就要回来了。到那会儿我就醉了。你等着瞧吧,有好戏看。”
“我当然会的。”他说,“要是我能学会喝水就醉,那我就不头痛了。来,先把这杯拿上。我搬罐子去。”
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提着罐子回来了,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他好像在看小丑耍魔术。
“再喝五六下,效果就出来了。”我说。
“你真的不想加一滴酒吗?我不会说你耍赖。这水实在没味儿呀!”
“水可是生命之源啊!我亲爱的内德。要是我周游世界,我就给有创造力的人一份面包加水的食谱,而送给傻瓜们杂粮和酒,以满足他们的欲望,把他们毒死。食物会侵蚀灵魂。吃饭满足不了饥饿,喝酒也不能解渴。吃饭、性交或者别的什么只能满足肉体的欲望。饥饿是另一回事,谁也满足不了饥饿。饥饿是灵魂的气压计,心醉神迷是气压平均值,宁静致远是永远不受天气条件影响的最高境界,这就是我们向往的最高目标。我有点醉了,没看出来?当你想着宁静致远的时候,说明你早已过了兴奋的极点。中国人说得好,万物变幻在一瞬呀,但你只能站在这最高点和最低点静止不动地呆一下。在这两极之间,上帝限定你一个跳跃的机会。在陶醉于肉欲、物欲的最底层,你完全可以疯疯癫癫,或者自我毙命;而在精神极度狂欢的最高境界,你就能彻底进入宁静致远的世界,进入极乐世界。现在这座心灵的钟已是十二点十分,夜幕正在降临。我再也没有饥饿感了,我一心只想着要幸福,要快活。这就是说,我很想和你以及每一个人分享我的醉意。这也很愉快。等我喝完这罐水,我就会相信普天之下皆好人。我的价值观会丧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如何获得幸福,才能相信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货色。这是精神匮乏而产生的错觉,就像在炼狱里安上电扇和现代化家具一样。这是对幸福快乐的莫大讽刺,快乐意味着统一,幸福意味着多数人拥有。”
“我去撒泡尿,不介意吧?”内德说,“我知道你说到哪儿了。我感到非常高兴。”
“这正是幸福的反映。你住在月球上,我一不照耀,你就不复存在了。”
“亨利,对极了,天哪,跟你呆在一起就像是打了兴奋剂。”罐子几乎空了。我说:“再填满,我神志清醒,还没喝醉。但愿姑娘们马上回来。我需要刺激,但愿她们别让汽车压了。”
“你一喝醉还唱歌吗?”内德问。
“我吗?想听我唱歌?”我便开始唱了起来。
正唱到兴头上,姑娘们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我依然唱着。
“你们俩真高兴呀!”玛塞尔扫了我们一眼。
“他喝醉了,是喝水喝的!”内德说。
“喝水喝醉的?”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是的,是喝水。他说这样就不会心醉神迷。”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让我闻闻你的呼吸。”玛塞尔说。
“别闻我的,闻他的呀。我愿意喝酒喝醉。亨利说,过了十二点就是夜间时间。幸福只不过是炼狱里摆设的空调架子,是这意思吗,亨利?”“听着,亨利没有醉,醉的是你。”玛塞尔说。
“快乐是统一,幸福总是在多数人身上,大概是这意思吧?你们真该早一点儿回来。他想吃我的手。遭到拒绝时,他又要吃一件衣服。你们过来看看,他把乌瑞克的画弄成什么样子了!”
她们看着这幅画,一角已被嚼烂了。
“那是饿的,”内德解释着,“他指的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意思,而是精神饥饿。目标是最高境界,而气候在那里总是平静的。是这意思吗,亨利?”
“没错,”我庄重地笑了笑,说,“内德,快告诉莫娜你刚才给我说什么了……”我向他使了个眼色,又端起了一杯水。
“我觉得你最好别让他喝那么多的水了,”内德恳求着莫娜,“他已经喝了一罐。我就怕他得了浮肿病或者脑积水什么的。”
莫娜看着我,目光很锐利,好像是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好像往上面放了根魔棒,说:“他有话跟你说,好好听着。你会很高兴的。”
大家都盯着内德。他红着脸,结巴着说不出来。“怎么回事?”玛塞尔说,“他的话就这么奇妙吗?”
“看来我得替他说了,”我握着莫娜的双手,凝视着她的眼睛,说,“莫娜,他是这样说的,‘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改变另一个人,正如莫娜改变了你一样。有些人皈依宗教,而你却皈依爱情。你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
莫娜说:“内德,这真是你说的吗?”
玛塞尔说:“我怎么就没有改变了你?”
内德语无伦次了。
“我想他还得喝一杯。”玛塞尔说。
“不,喝酒只能满足低下的欲望,”内德说,“我要寻求生命之源,按亨利的说法应该是水。”
“过后我给你生命之源,”玛塞尔回答说,“现在吃块冻鸡怎么样?”
“你们买骨头了吗?”我问道。
玛塞尔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
我说:“我想吃骨头,那里边有磷和钙。我情绪高昂时,莫娜总给我骨头吃。你们看,我一兴奋就散发出生命活力。你们不需要骨头,你们需要的是大量精髓。你们已把身上那层神圣的皮磨得薄透了,正向外放射着性的欲望。”
“用平实的英语怎么解释?”
“我是说,你们吃的是种子,而不是果实。你们精神上的荷尔蒙已经枯竭,爱骑牛而不愿坐牛车。你们会找到自己的天堂乐园,但未免有些低级。那么惟一的逃避就是精神错乱。”
“真是莫名其妙。”玛塞尔说。
“他的意思是说不要本末倒置。”内德主动地说。
“什么本末倒置?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呀?”
“还不明白吗?玛塞尔,”我说,“你还没有得到爱情带来的一切吧?”
“除了责任,我一无所获,而他全得到了。”
“确切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感觉良好的原因。”
“我可没这么说!听着,你们在谈论什么?你肯定自己感觉良好吗?”
“我在探讨你的灵魂,你一直在亏待你的灵魂,正像我刚才说的,你需要大量的精髓。”“是吗?可到哪里去买呢?”
“不必买……只要祈祷就够了。你就没听说过天降甘露的事吗?今晚就祈祷这神赐的甘露吧,它会使你的韧带肌肉都丰满谐调。”
“我不懂什么韧带之类的东西,我只知道屁股,”玛塞尔说,“如果你问我,我就觉得你在说双关语。你为什么不去洗澡间呆上一会儿,在里面手淫一番呢?婚姻使你变得不正常了。”
“亨利,明白了吧,”内德插话说,“她们把事情说得这么俗。她总是担心自己的生殖器,你说是吗,亲爱的?”他弹了弹她的下巴,继续说,“我想今天晚上应该去看看杂耍表演了吧,用一个新颖的方式庆祝一下这个特殊的日子,你们觉得怎么样?”
玛塞尔看着莫娜,显然,她们觉得这个主意不怎么样。
我建议说:“咱们先吃吧。递过来那件衣服,或枕头吧,我得靠着点儿。说起屁股,你们真的咬过吗,实实在在地咬过吗?比如玛塞尔吧,我就认为她的屁股非常诱人。”
玛塞尔嗤嗤地笑着,本能地摸了摸屁股。
“别担心,我不会咬你的屁股,得先吃鸡,然后再来点儿别的。不过说实话,有时候真想撕下一大块肉来。对了,要是一对乳头,可就不一样了。我可从不咬女人的乳头,我说的是下狠心咬。我总怕奶水溅到我脸上,而且,乳房上布满脉管,天哪,那里边流淌着血汗。可是,女人的屁股却很迷人、很漂亮,总之,你不会想到屁股流血吧?那可是白嫩白
嫩的肉呀!女人还有一块更细嫩柔软的肉呢!我不知道,也许我有些夸张。反正,我饿了……等等,等我尿干净了再说吧。这半天说得我那玩意儿硬邦邦的,它一硬,我就没法吃东西。给我留些烤肉,要带皮的,我喜欢吃皮。好好地做一块三明治,样子要像女人那玩意儿,然后再往上抹些凉凉的肉汁。天哪,我要流口水了。”
“感觉好点了吧?”当我从卫生间回来时,内德说。
“我饿死了。那边大碗里装的又好看又恶心的东西是什么?”
“甲鱼粪炒臭鸡蛋,还掺了些女人的经血。这些东西刺激食欲吗?”内德说。
玛塞尔说:“我希望你们换个话题。我这人不挑剔,可是我吃饭的时候,不想听你们这些恶心话。非要说些肮脏的,还不如谈谈性呢。”
“你什么意思,性肮脏吗?亨利,你说,性是肮脏的吗?”内德说。
我回答说:“性是物质再生的九大原因之一。其他八个都是次要的,我们要是神仙的话,就不存在性的问题了,我们可以腾云驾雾啊!飞机没有性,上帝也没有性。性可以繁殖生育,而生育却导向死亡。世界上最色情的人是疯子,他们生活在天堂,但却失去了天真。”玛塞尔说:“你这么聪明的人,尽说些废话。怎么不谈谈我们大家都懂的事呢?为什么给我们说些有关神、上帝和精神病的废话呢?如果你醉了,那就另当别论,可是你没醉,甚至也没装醉呀!你孤芳自赏,狂妄自大。你在炫耀卖弄吧?”
“好一个玛塞尔!很好!你想听真话吗?我真厌烦了。我是来这儿吃顿饭,借些钱的,哟,咱们谈些简单平常的事吧。你上次手术怎么样?你喜欢白肉还是瘦肉?咱们谈些不动脑子的话吧。当然,你真好,看到我们的窘境,马上就给了二十美元。你的心地真善良。不过,听你说话的时候,我产生一种渴望,很想听别人说些见解独到的话。我知道你心肠好,慈悲为怀,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我猜测你也很在意自己的事吧,可这又引不起我的兴趣。我非常讨厌心地善良、慷慨大方的人,我很想展现自己的性格与气质。天哪!这个节骨眼上我绝不能醉。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上帝放逐的犹太人。我就爱引火烧房或者干类似的事。也许你会脱下内裤,再在招待客人用的咖啡里浸一下。要么就拿上一根牛肉香肠,边吃边消磨时光。咱们简单些吧。好,就直来直去地说吧。听着,我以前智力平平,没有惊天动地的梦想,对生活的要求也微乎其微。一句话,我是个普通人。就这,我在别人的眼里几乎是个怪人。所以我憎恨普通,它使我成了傻蛋。死亡是很平常的事,谁都会摊上这事。我不想死去,我决心已定,要永远活下去。死太容易了,这就像到了精神病院,只是你再也不能手淫了。内德说你喜欢自己大腿间的那个玩意儿,其实,大家都是彼此彼此。可是结果会怎样呢?过了十年,你的屁股就不再丰满,乳房也会像空布袋子一样干瘪。十年……二十年……有什么区别吗?你尽情地与人做爱,纵欲享受,过后却没有性能力了。那又怎么样呢?一旦你不能寻欢作乐了,你就会变得忧郁痛苦。你无法调整自己的生活,只好让自己的阴户发挥作用。你就任凭男人的那个坚硬的玩意儿摆布吧。”
我停下来喘了口气,非常惊奇自己没有挨巴掌。内德两眼放光,可能是友好、鼓励或者一种杀气腾腾的东西吧。我真希望有人发作,扔瓶子、摔家具、大叫大嚷,干什么都行,只要不呆呆地坐在那儿,蠢猪似地听我说东道西。我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冲着玛塞尔说这么难听的话,她可没动我一根毫毛。我只是把她当成了靶子,尽情地发泄。莫娜真该打断我的话,我还期待着她这样做呢。可是,她没做,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一副毫不偏袒的样子。
我说:“既然我掏出了心里话,那就让我道歉吧。玛塞尔,我不知道该向你说什么,你当然不该听我这席话。”
“没关系,”玛塞尔满不在乎地说,“我估计你这是着了什么魔。原因不在我……嗯,了解我的人都不会那么对我说话。咋不换点儿杜松子酒喝喝?你这下就明白水是什么东西了。来,喝点儿刺激的。”
我一口气喝下半杯,果然有了效果。
“怎么样,这酒让你觉得自己是个人吧?再喝些,吃些鸡块,还有土豆色拉,你这个人的毛病就是过于敏感,我那老爸就是这种人。他的志向是当部长,结果只做了个记账员。他心里一不痛快了,我母亲就让他喝个酩酊大醉,他就对我们破口大骂,连我母亲也不放过。可是一过了这酒劲,他就好多了,我们一家子也欢欢喜喜的。痛痛快快地对着别人发泄怒火,比憋在心里想着乌七八糟的事要好得多。他要真的做了部长,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生来就对世界怀恨在心,不责难一番,心里就不舒服。我引他为鉴,不愿意对别人怀恨在心,我肯定喜欢自己的阴户,正如你所说的,谁不喜欢呢?我愿意一切都柔和舒心。有能力的话,我愿意让大家幸福快乐。也许这挺傻的,但你的感觉很舒服。你知道吗?我那老爸就认为,要过美好的生活,事先就得摧毁旧世界的一切;我的生活哲学,你要这么下定义的话,恰恰与他的思想相反。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摧毁一切。我修行求善,陶冶美好的心灵,而对于丑恶的东西,我就让它自生自灭好了。这是女性看待生活的态度。我这个人思想保守,总觉得女人说话办事应该愚蠢笨拙,这样,男人就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我真该死!”内德大声叫嚷,“我以前可没听过你这样说。”
“你当然听不到,亲爱的。你从来不相信我的聪明,对不对?你就知道玩了女人后呼呼大睡。这一年来,我一直求你娶我,可你还没准备好,你总是有别的事。好吧,将来你就会发觉自己手头只有一件事没安排好,那就是你本人。”
“精彩!说得太好了!玛塞尔。”突然冒出这句话的是莫娜。
“我的老天哪!怎么啦?你们在搞鬼?”内德说。“你知道,”玛塞尔像是自言自语,“我有时就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在等着这家伙娶我呢,假如他真的娶了我,又能怎么样?他不会比以前更了解我。他根本没有爱心,如果男人爱着你,他就不会担忧未来的生活。爱情是赌博,可不是进了保险箱。我想我就了解我自己。内德,我不会再为你忧虑了,你这种人就爱忧虑,真是没治了。我是说你让我为你忧虑了这么久,我要从中解脱出来。我想得到爱情,而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我的老天呀!这不是当真吧?”内德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弄糊涂了。
“当真?”玛塞尔嘲笑着说,“我要跟你分手,你以后就独自生活吧!这样你就可以解决困扰你的大问题了,我也觉得如释重负。”玛塞尔转向我,伸出手说:“亨利,你的话让我如梦方醒,我真是感激不尽。我想你毕竟不是在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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