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奥依然是休斯顿大街滑稽歌舞团的走红演员,她的名声像米丝汀格特一样如日中天。这也不难理解她为什么能吸引住有魄力的明斯基兄弟每晚在他们的屋顶花园所召集来的观众了。其实,你随便哪一天站在午场的票房外,看看稀稀拉拉的观众就明白了。晚上来的观众都非同一般,他们来自曼哈顿、布鲁克林、昆斯、布罗克斯、斯塔特岛、新泽西等地方,甚至帕克大街也在晚上输送观众。但是在阳光灿烂的白天,门前的大帐篷看起来像是患了天花一般,隔壁的天主教堂臭气熏天,破烂不堪,像个叫花子的模样,牧师整天站在台阶上挠屁股,以表示他的厌恶与不满。对宗教持顽固的怀疑态度的人在竭力解释上帝的不存在时,会绘出一幅现实的作品,画的正是这位牧师的形象。
我常在剧院的入口处游荡,睁大着眼睛看是否有人能借给我几分钱去买张票。当你失了业或者厌恶找工作时,在臭烘烘的剧场呆上几个小时绝对要比坐在公共厕所里舒服,就因为那里暖和。性与贫穷可是一根藤上的瓜。剧场里的恶臭让人掩鼻!厕所里的臊气,尿液里冒泡的樟脑球味儿!汗臭、脚臭、口臭、泡泡糖味、清毒剂味汇成一股熏天恶臭!喷射器对着你直喷恶心的除臭剂,好像你们是一群绿头苍蝇。恶心吗?难以用语言形容。即使最臭的奥男本人也不会比这更臭。
舞台装饰也有问题,雷诺阿风格已经到了生坏疽的最后阶段。一只灿烂的红灯照亮了一个腐烂的子宫,与狂欢节的灯光效应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你心里非常清楚散场之后还得拖着沉重的脚步跋涉回研究所,所以,在这个罪恶的剧场,你借着微弱的灯光与蒙古白痴们坐在一起,心里有一种不光彩的满足感。只有囊空如洗的人才能够充分享受这个剧场腐烂物的温暖与恶臭;有数百个类似他这样的人就坐在这种氛围中等着开幕。在你的周围,肥肥胖胖的白痴们在剥花生,啃巧克力,用吸管喝瓶装饮料。他们是流氓无产者,是宇宙的渣滓。
剧院里的空气恶臭得如同一个聚集起来放出的大屁,还有捕兽器、牙膏精品以及显示时间的钟表图案--好像时间在我们的生活中很重要。散场后去哪儿吃顿快餐呢?好像我们的钱多得发烧,好像我们看完戏后都要去路易或者奥古斯特娱乐厅欣赏那些姑娘们,给她们的屁股上夹些钱,再光顾一下北极光或者红白蓝酒吧。
剧场的引座员……要是男的,必定邋遢不堪,像个囚犯;要是女的,必定是个荡妇、蠢货。间或有一位迷人的波兰金发女郎,但却是一副傲慢无礼的神态。这就是那种愚蠢的女人,宁可老老实实挣小钱,也不愿撅起屁股让男人操一下。无论冬夏春秋,你都能闻到她们衬衣的臭味儿。
总之,一切都按付款提货的方式进行。这是明斯基的计划,而且还很有效。不管演出多么糟糕,却没有一次砸锅。倘若你经常光顾的话,你会熟悉这里的包括演员和观众在内的每一张面孔,仿佛是一次家庭大团圆。如果你感到恶心,你无需对着镜子看你的脸色--只要瞥一眼你邻座的人就清楚了。它真该叫做“同形人剧场”,你在这里可以找到自己的影子。
这里没有任何富有新意的东西,我都看过上千次了。这就好像你对女人的阴部已经看得厌烦透顶了,因为你知道每一道红褐色的褶子和皱纹;你对这玩意儿深恶痛绝,甚至都想唾它一口,或者找个泵,把卡在喉咙里的浓痰都抽出来。对,一点儿也没错,许多次我真想放把火,或者把机关枪对准他们,让这帮男女老少好好吃顿枪子儿。有时,一阵眩晕的感觉袭击了你:你就想躺倒在地板上,而且就躺在那些花生皮中,让那些油腻、恶臭、脏兮兮的脚从你身上踏过。
但大家总还有一丝爱国气息。任何一个破鞋烂货出场时,身体的前胸都悬挂着美国国旗,而且靠一支老掉牙的曲子赢得满场喝彩。假如你占了一个好座,你就会发现她们站在舞台两侧时居然用国旗擦鼻子。可悲的故事……她们多么喜欢一些歌颂母亲的歌啊!
贫穷、无知、受人玩弄的笨蛋货们!当说起家庭和母亲时,她们伤心得如同哭泣的耗子。那位低能的白发老妪总呆在女厕所里,她们领她出来唱这些歌。她日日夜夜呆在厕所而得到的报偿就是在唱一首多愁善感的曲子中被口水淹没。她腰粗体胖,很可能患有子宫下垂,而且眼睛也没有一点儿神采。她既驯服又愚昧,可以当这里每个人的母亲。她有三十五年的生育史,又挨过丈夫的抽打,流过产,有过血崩,还有溃疡、瘤子、疝、静脉曲张以及其他妇女病,可以说是个典型的母亲形象。总使我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想到用子弹结束她的性命。
毋庸置疑,明斯基兄弟什么事都考虑到了,而且每件事都使人想起他要避开做的事情。他们知道如何展示一切破旧腐烂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你的卑鄙想法,而且把这种调和物像一块臭抹布一样在你的鼻子底下擦来擦去。不可否认,他们很有魄力,雄心勃勃。尽管他们也尽力支持毗邻的天主教堂,但没准儿还是左翼党派呢。严格地讲,他们是惟一神论者,但骨子里都有一颗仁慈宽厚的心,思想解放,能为穷人的欢乐着想,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深信他们每晚(数过钱后)都要去洗蒸汽浴,若有闲暇,或许还要去教堂忏悔。
回头说说克莱奥吧。她今晚还是同过去一样登台表演,她将出现两次,中场休息前一次,表演结束时一次。
玛塞尔和莫娜从来没看过滑稽歌舞的表演,她们自始至终都有一种戒备心理。滑稽演员引起了她们浓厚的兴趣,因为她们没料到这种表演会是乌七八糟的东西。这帮滑稽演员干的都是下三滥的活儿。他们的全副装备就是一条宽松的裤子,一把尿,一部电话,再加一个衣架,这样就能创造出一个无意识的法则主宰的虚幻世界。每一位滑稽演员,如果称职的话,内心中必有一股英雄之气。每一场演出中,他都要杀死像幽灵一样徘徊在潜意识自我的门口的检查员。他不但为我们活活杀了他,还要在他身上撒尿,侮辱他的肉体。
还是说克莱奥吧!克莱奥登台亮相时,大家都准备好开始手淫了(在印度却不同,一个富豪可以买下许多排座位,以便能静下心来手淫。在这里,大家只能偷偷摸摸地手淫)。炼乳般浓稠的精液,像汽油一样到处流动。即使瞎子也能知道除了女人的阴户外,什么也看不到。让人迷惑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受到惊吓而溜走,倒是偶尔有人回家后用生锈的刀片割掉了自己的睾丸,但这些小小的壮举报纸上只字不提。
克莱奥的舞蹈能吸引人的一点就是紧身褡的中间嵌了一朵小菊花--正好插在她那片玫瑰丛的上方。它吸引你的眼睛盯着那块风水宝地。她能像风车一样转动它,也能像电击一样让它跳跃和颤动。有时它还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就像妙人儿在经历了极度的性高潮之后躺下来休息。它时而蛮横无礼、粗暴有加,时而郁郁寡欢、乖僻异常。它似乎成了她的一部分,是她阴户上长出来的一个小绒球,一准儿是在阿尔及利亚的某个妓院里从一个法国水手那里得来的。它撩人情欲,特别吸引那群十六岁的孩子,他们还不知道触摸女人那片小树丛会有什么感受。
我几乎想不起她的面容了,我隐约记得她是个翘鼻子。有一点我敢肯定,她若穿上衣服,谁也不会认出她来。你全神贯注地欣赏她的肉体,那中间画着一个深红色的大肚脐眼儿。这个肚脐眼儿犹如一张饥饿难耐的嘴巴,也像一条突然瘫痪的鱼的嘴。我敢说,她的阴户看上去远不如这玩意儿有刺激性。或许阴户是一片连狗都不屑闻一下的暗蓝色的肉呢。她的胸脯活蹦乱跳的,那个从胸骨下开始隆起的丰满的梨在剧烈起伏。这具肉身之躯总让我想起摆在发廊里的人体模型,两条大腿支撑在雨伞筋骨状的架子上。我小时候总喜欢用手去摸那肚脐眼儿,感觉十分舒服。其实,模特儿没有胳膊和腿,这就增加了上身丰腴的美感。有时底下没有支架,只剩半截身子,脖子上总漆着黑亮的领子,但这都是些很有迷惑力的可爱的模特儿。
某天晚上的穿插表演中,我碰到一个真的模特儿,跟家里做衣服用的人体模型差不多。她在舞台上甩着手轻移莲步,就好像在踩水。我走得离她很近,和她聊了起来。当然,她有头,还相当漂亮,有点儿像大都市里时装区的发廊里那些蜡像。从谈话中得知她是维也纳人,而且生下来就没有腿。我有点儿离题了……她吸引我的也是身上那个性感的隆起部分,那个梨状的圆包。我长时间地站在她的表演台边,只是想从各个角度仔细瞧瞧她。遗憾的是,她的腿截得那么短。若再截一段儿,她就不再是个妞儿了。我越看越想把她推到一边。我可以在想像中把她抱起来,夹在腋下,带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强暴了她。
中场休息时,姑娘们都上厕所方便去了。内德和我站在装饰着剧院外部的铁制楼梯上。从剧院的最高排座处可以看到街对面的房间里,可爱的老妈妈们像一些愤怒的蟑螂焦虑、烦躁。假如你欲望很强,并能欣赏夏加尔的紫外线的梦,那么这些公寓就很温暖舒适。生活主要是吃饭和睡觉,有时这两样儿竟毫无区别地混杂在一起。患了肺结核的父亲卖了一天火柴后,却发现自己在吃床垫子。穷人吃饭要花时间去准备,而美食家们却喜欢到芬芳宜人的酒家去品尝山珍海味;穷人还没爬上楼胃就饿得难受,以至于什么到手就先吃一口,富人却沿街遛狗--想开开胃口。穷人看见躺在水池下面的病恹恹的母狗,觉得狠狠地踢它一脚倒是件善意之举。他不需要刺激胃口,他肚子饿得咕咕叫,却老是干巴巴地想得到他所求的东西,哪怕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也是一种享受呀!可惜他不是一条狗,也就没人牵他出去兜兜风,
呜呼哀哉!我看见那些可怜的家伙们趴在窗口,用手支撑着好像是万圣节时做的南瓜灯一样的脑袋。猜出他们的想法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有时为了凿几个换气孔反而拆毁了一排房子。当我经过这些空荡荡的像掉了牙似的地方时,我时常想像着这些可怜兮兮的家伙还趴在窗台上,房子已被拆掉,他们自己却悬在半空,下面由悲伤和贫穷支撑着,好像手脚不灵便的胖子摆脱了地心的引力。谁会关注这些空中的幽灵呢?谁在乎他们是悬在空中还是被埋在地面六英尺之下呢?
莎士比亚说得对,表演才是人们的需要。包括星期天在内,演出一日两场,从不间断。假如你缺吃少喝,炖一双破袜子有什么用呢?明斯基兄弟专门给大家提供娱乐。在你手淫之前和之后,赫西杏仁巧克力总会随时奉送到你手中。每周换一个新节目,演员还是老面孔,笑话还是旧笑话,而真正给明斯基先生们带来灾难的却是克莱奥患的双疝气或者不慎怀上孩子,很难说哪个更糟。她或许患上了破伤风、肠炎、幽闭恐怖症,不过,这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甚至能挺过更年期,或者说明斯基兄弟能挺过,但疝气这个病无异于死亡,是不可挽救的。
在这短暂的幕间休息中,内德在想什么呢?我只能猜测了。“演得很可怕,是不是?”他下的评判正好与我的某些观察产生了共鸣。他说话时的那种超然态度使帕克大街的孩子们也感到脸上有光。他的话意思是,谁也无能为力。二十五岁时,也就是五六年以前的事了,他就成了某家广告公司的艺术指导。自那以后,他就灾难重重,命运多舛,然而逆境丝毫也没有改变他对生活的看法,反而只能确证他认为贫穷是应该拒之门外的这一基本观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时来运转,他又会飞黄腾达,不可一世;今天他向别人摇尾乞怜,它日,别人又得向他俯首称臣。
他给我讲,他在给一家广告公司策划如何使人家多抽烟又不损害健康的广告时,心里早就有一个应急的创意,另外还想出一个举世无双的绝招。麻烦的是,他现在一败涂地,有谁会去听他的呢?如果他还是个艺术指导,人人都会马上采纳他的建议,并认为它还是个锦囊妙计呢。内德只不过是看清了现实生活的讽刺性而已。他认为这和他的态度有关--或许他看起来不如以前有信心了。如果他换上更好的行头,如果他能一段时期内不喝酒,如果他能激发起生活的热情,如果……那一切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玛塞尔折磨着他,她正在榨取他的精力。每次与她性交,他就觉得又一个锦囊妙计被扼杀了。他想独自清静一会儿,以便能好好梳理一下思绪。假如玛塞尔只是在他需要做爱的时候才到来,而不在他思绪翻腾的时候突然出现,那有多惬意啊!
“你想要的是开瓶的起子,而不是女人。”我说。
他大笑,似乎有点儿尴尬。他说:“哦,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天呀,我非常喜欢她……她很优秀。换个姑娘早就把我抛弃了。不过……”
“我知道你的意思。麻烦的是,她死活不走开。”
“听起来挺可笑的,是不是?”
“是很可笑,”我说,“听着,你想过吗?你可能再不是什么艺术指导了,你本有机会,但却失之交臂了。现在你又有了机会,但你又要失去。你可以结婚成家,成为……好啦,我不知道该……妈的……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在不苛求的情况下,你有机会过上正常、幸福的生活。我想,开车送牛奶可以过上好日子,而你却似乎很难接受这一点吧?这活儿是不是对你太单调呢?太糟糕了!我倒敬佩你当个苦役雇工,而不主张你做什么棕榈橄榄香皂公司的总裁。你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浑身都迸发着独到的思想火花,你只不过是想寻回自己所失去的东西罢了。驱使你的是自尊,而不是雄心壮志。如果你有什么独创性的话,你就会千方百计地证实它,这样就能更加适应环境。我知道折磨你的是事业的失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惜你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挫折与不幸。也许你在其他方面得心应手,是个天才,然而你也不会扑着身子去寻找那到底是什么。你老是绕着心里的疙瘩转,这跟笼子里的老鼠有什么两样呢?你要问我的看法是什么,那简直可怕极了……比观看吊在窗户外的这些可怜的土崽子还要可怕。他们愿意着手处理任何事情,你连手指头都不愿动一下。你很想再坐到你的宝座上去,成为广告界的大人物。可是,一旦你的希望落空,你将要让周围的人受苦受难。你要阉割自己,却非要说是别人把你的两个睾丸割走了……”
乐师们正在调音,我们急忙回到座位上,莫娜和玛塞尔已经坐好,她们谈得很投机。突然乐池里一片轰鸣,乱得就像把氢氟酸泼在一块绷得很紧的油布上。钢琴前的红发小伙子全身柔软,手指像钟乳石一般落在琴键上。还有很多人从厕所里拖拖拉拉地往回走。音乐越来越狂热,铜管乐和打击乐压倒了一切。四面八方间或有灯光闪烁,仿佛是一串带电的老鹰在不停地眨眼睛。坐在我们前面的一位小伙子把一根点燃的火柴举到一张明信片的背后,期望借着这个光能发现在奢华淫糜的大都市倚楼卖笑的妓女,或者在性高潮中频频摇摆的一对如胶似漆的男女。
帷幕升起时,从丽莺屯大街来的埃及美女开始做表演前的准备动作。她们在台上到处扑腾雀跃,就像刚刚脱钩的比目鱼。一位细瘦细瘦的柔体演员在表演原地旋转,然后像跳水一样做了个前弯身,又做了几个向后翻的筋斗,最后想吻自己的屁股。音乐变得伤感起来,节奏变幻无穷,但毫无进展。观众们快沉不住气了。就在一切快要轰然倒塌之时,活蹦乱跳的姑娘们退到幕后了,那位柔体演员也站起身来,像个麻风病人似的一瘸一拐地隐去了。
接着出来一对动作极不协调的小丑,装扮成风月场中的好色之徒进行表演。后幕徐徐落下,他们站在伊尔库茨克城市的大街中央,其中一个人急需女人安慰,他的舌头伸得很长。另一个是鉴定马肉的行家,他有个小小的法宝,是类似芝麻开门的秘诀;他要以964美元32分的价格卖给他的朋友,最后以1.5美元的让价成交。真是皆大欢喜。有个女人从这条街上走过,她是从第一大街来的。买下法宝的那个人用法语与她交谈,而她用某种世界语作答。他刺激了她的情欲,使得她伸出双臂抱住了他。这一动作变化了92种花样,上周就是如此,上上周也是如此--其实,这可以追溯到鲍伯·菲茨西蒙的时代。帷幕降落,一位英俊的青年男子手持话筒从舞台一侧走出来,浅吟低唱一首罗曼蒂克的柔情小曲,大意是一架飞机向住在加利多利亚的情人送信。
这时,比目鱼们又出场了,这次扮演的却是美国西南部的那伐鹤人。她们绕着电子篝火转圈儿。音乐从“小不点儿”换成了“克什米尔人”,然后又变成了“脸上的雨滴”。有个拉脱维亚姑娘头发上插着一枚羽毛站在那里,像海华沙眺望着日落时的大地。她踮起脚尖一直听着小宾·克劳斯比吟完由赫丝特大街的一位牛仔写的具有爱斯基摩民间风格的十四节四行诗。接着一声枪响,歌舞演员们顿时兴高采烈,随即展开了美国国旗,那位柔体演员一个筋斗翻过了碉堡,海华沙跳起了西班牙舞,乐队也疯狂起来。灯光熄灭,那位从厕所出来的白发苍苍的母亲正站在电椅旁,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烧死。这个令人撕心裂肺的场面是在用假声演唱的“金钱中的银线线”的歌声中进行的。被判决的受害者是一个小丑,一会儿就会端着尿盆出来,他将给女主角量尺寸做一件浴衣。她很礼貌地弯下腰,伸展开屁股让他量得不差半分毫。尔后,她将成为疯人院的护士,手持装满水的注射器,射进他的裤裆。接着出来两位衣着随便的女主角,坐在豪华舒服的房间,翘首等待着男朋友的来访。男朋友们来了,不一会儿,他们便开始脱裤子。突然,她们的丈夫回来了,这几个男孩子像跛腿的麻雀一样穿着内衣四处躲藏。
一切都进行得很准时,到十点二十三分,克莱奥准备她的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场演出了。根据合同条款,她只有八分钟的演出,然后就站在舞台一侧呆上十二分钟,再与其他演员共演最后一幕。这十二分钟搞得她非常恼火,这宝贵的十二分钟就完全浪费了,她甚至不能换衣服;当帷幕降落时,她必须盛装出场,朝观众扭上几下子就算谢幕了。她真是怒火中烧!
十点二十二分半了!音乐开始减弱,鼓手敲着2/4拍的闷声鼓,这预示着有人要粉墨登场了。除了出口处,所有的灯光一同熄灭,聚光灯对准了舞台的一侧。十点二十三分,光圈中先出现了一只手,接着是一只胳膊,然后露出一只乳房。身体出现之后才显露出头部,就像神光跟随着圣徒一样。她的脑袋用细刨花包着,眼睛上面覆着几片白菜叶子,她的动作犹如海胆正在与美洲鳗激烈地搏斗。她那大嘴一样的深红色肚脐上画着一位使用聋哑符号进行腹语表演的电报收发员。
只有克莱奥像敲鼓点一样疯狂地摇摆扭动自己的腰身时,全场的观众才会欢呼雀跃、高潮迭起。不过,在此之前,她却扭着水蛇腰绕着舞台旋转,悠闲自在得催人入眠。腰间佩带的作响的珠帘儿掩着一双柔软白嫩的大腿。粉红色的乳头在透明的薄纱下面时隐时现。她身子酥软,温情脉脉,如痴如醉,就像一个头顶草发的水母在碧波荡漾的湖中起伏跳跃。
当她把叮当作响的罩衣扔到地板上时,音乐忽而是喧嚣的管乐,忽而是单调的鼓声,变幻无穷。
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是非洲最黑暗的心脏地带,乌班吉河从这里流过。两条蛇缠绕在一起进行殊死搏斗。大的是条蟒,小的大约十二英尺长,有毒。那大蟒的嘴已接近它的头部时,它的毒牙还在撕咬,一直挣扎到最后一息。接下来便是大蟒在阴凉处歇息着,为的是把肚里的小蛇充分地消化掉。这场奇异悄然的搏杀不是出于仇恨,而是源于饥饿。非洲是个富饶的大陆,但饥饿却横行无忌、肆虐有加。鬣狗和秃鹰是这里的独裁者。一块死寂阴冷的土地上,时而发出狂怒的咆哮和痛苦的哀叫,一切都被生吞活剥。
如此丰富的生命刺激了死亡的胃口。这里没有仇恨,只有饥饿,富饶中的饥饿。死神骤然降临,谁若失去了战斗力,谁就会被马上吞噬。饥肠辘辘的小鱼会吞掉一个巨兽,顷刻之间就把他变成了一具骷髅。血液像水一样被喝光,皮毛也很快被瓜分一空。爪子和利齿做成了武器和货币,物尽其用,没有丁点儿浪费。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和尖叫声中,一切都被活活地吃掉了。迅疾而凶猛的死神犹如闪电雷鸣轰击着树木与河流。小动物在劫难逃,大动物也遭遇厄运。他们都是可怜的牺牲品!
在无休止的纷争中,人类王国的残存者开始翩翩起舞。饥饿是非洲的阳体,舞蹈则是阴体。舞蹈表现了一种次性饥饿,那就是性。饥饿与性好似缠绕在一起进行生死搏斗的两条蛇,一切无始无终,无首无尾。一个吞并了另一个,以便繁殖第三个:肉体变成了机器。机器自行运转,没有任何目的,除非它要生产的越来越多,从而创造的越来越少。大猩猩似乎是一个懂得自我克制的智者。他们居住在森林中,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们比犀牛和母狮还要可怕,是百兽中的凶煞神。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谁也不敢接近它们。
非洲处处都翩翩起舞,它是统管自然界黑暗势力的永不休止的故事。精神通过本能发生作用。非洲的舞蹈是非洲要从纯粹繁衍生息的混乱状态中解脱出来的一种尝试。
在非洲,舞蹈是神圣的、淫秽的,没有什么个性的感情。当阴茎勃起,而且像香蕉一样让人爱不释手时,这可不是“个人的勃起”,而是部落的勃起。这是“宗教性的勃起”,它所指向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生活在部落中的每一个女性,群体的人进行群体性交。人类通过自己创造的宗教仪式使自己超脱了动物世界;他对性交的摹拟表演说明人类已使自己超脱出纯粹的性交行为。
大都市中,专司色情挑逗的舞蹈演员只能独舞,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法律禁止人们做出响应,也不允许他人加入。除了身体“暗示性”的运动,原始仪式中的一切都已荡然无存。他们所提示的做爱动作与观众个人的理解大相径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或许那只是黑暗中一次不同凡响的性交,更确切地说,是梦中的性交。
但是又是什么法律使得观众好像被捆住手脚一般僵硬地呆在座位上呢?是集体无意识的法则使得性生活成为偷偷摸摸的肮脏行为,只有得到教堂的认可才可以享受性的快乐。
在观看克莱奥表演时,那位只有半截躯干的维也纳女孩的形象又映入我脑中。克莱奥不是也像那位生来无腿但很诱人的残疾一样被社会完全遗弃了吗?谁也不敢粗鲁地摸弄克内岛上的那位无腿美人,也没人敢袭击克莱奥。虽然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基于世俗的性交形式,但却没人对她的刺激性行为做出反应。在舞蹈期间触摸克莱奥将被视为与强暴穿插表演中那位无助的残疾女孩一样凶残可恶。
我想起了女裁缝店里的那个人体模特儿,它曾经是女性魅力的象征。我觉得,在我看到上半截身体下面由铁丝支撑的空荡荡的裙子时,那种给我带来肉欲快感的形象会怎样烟消云散呢?
这就是我脑海里的一幕幕画面。
从理论上来讲,我们是一个有着七八百万人的社会,享有民主化的自由与平等,并为全人类的生存、自由和幸福而奋斗终身。在理论上,我们代表着世界上文明发展到极致的几乎所有的民族。在理论上,我们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崇拜上帝、参加选举、制订自发的法律,可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理论上,一切都是理想的、合理的、公平的。非洲依然黑暗,白人在这块土地上刚刚开始用《圣经》和利剑恩威并重地教化它,然而,有个叫克莱奥的女人正按照某种奇特而神秘的协定在毗邻教堂的一所昏暗的房子里表演淫秽下流的舞蹈。她要是在大街上这么跳,定会铛入狱;若在私人家中这么跳,就会被强奸和碎尸;若在学校课堂上这么跳,定会掀起一场革命。她的舞蹈违反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宪法。这种舞蹈原始、简单、淫秽,只会激起和点燃饮食男女的最低极的情欲。它只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目的--为明斯基兄弟增加票房收入。它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得啦,别再想这事了,否则你就得发疯。
可是我禁不住地还在想……我看到一个人体模型在一只慧眼的色迷迷的注视下变得有血有肉,生动起来。我看到她耗尽了世界第二大城市中所谓的文明观众的感情。他们的肉体、思想、感情、淫荡的梦和欲望都在她身上表现得活灵活现;在此过程中,她截了他们的下肢,把他们变成了铁丝支撑的半身标本。我怀疑她甚至摘取了他们的性器官,因为他们倘若还是男男女女的话,何以就那么无动于衷地坐着呢?
我把这整个炉火纯青的表演看做一种降神会,一次灵巧绝妙的心灵转移。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置身于剧场。除了那种性的暗示力以外,我不相信一切。如果说我们置身于长崎的一个出售性具的集市上,并且坐在暗处,手里拿着橡胶做的性器具在疯狂地手淫,那我绝无半点儿疑心。我会相信我们身陷囹囫,周围都是冥冥世界的云烟,眼前所浮现出的一切都是来自痛苦和磨难的现象世界的幻影。我会相信我们都被拴着脖子悬挂着,捕捉机一弹起来,脑脊髓神经便在一刹那中折断,这就引起最后一次十分剧烈的叫喊声。我绝不相信我们能生活在有七八百万之众的大都市里:这里一切自由平等,人人有教养懂礼貌,大家都为人类生存、自由和幸福而奋斗终身。总之,我发现自己很难相信我第三次地把这一天奉献给圣洁的婚姻,怀疑我们作为夫妇坐在黑暗中肩并肩地坐着,也不敢相信我们正以激动的心情庆祝着春天的仪式。
我发觉这一切非常难以置信,有些场面完全是对智慧法则的蔑视。有时候,八百万之众的荒谬结合倒能哺育出极端疯狂的片片花瓣。马奎斯·萨德心静如水,泰然自若,撒切尔·马佐奇是个静如处子的人杰,而连杀六个老婆的蓝胡子却是个温柔如鸽的和平使者。
在聚光灯这冷冰冰的照射下,克莱奥越发显得光亮照人。她的肚皮变成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耀眼夺目的深红色肚脐颤动得如同气喘吁吁的大嘴。她将腹下的片片花瓣抛向乐池。这时乐池里时而传来轰鸣的管乐,时而传来单调的鼓声,这两种声音轮流演奏。她的血管中流淌着手淫狂的血液,乳头上那紫青色的动脉管向四周扩散、伸延,嘴巴像红红的烙铁闪着光,好似猛兽的一排利齿撕咬下的一条伤口。她的胳膊舞动得如眼镜蛇,双腿仿佛由漆皮做成。她的面孔洁白似象牙,表情就像尤卡坦的赤褐色的魔鬼,没有一点儿变化。乌合之众的强烈的欲望侵袭着她,那种饥饿的模糊不清的节奏感也渐渐地明朗起来。像是从地球那火焰一般的表面上攫取来的一轮明月,她只好吐出一片片浸透着血液的肉。她就像新近在战场上被打断四肢的受害者梦中所遐想的,不用腿也能走动。她靠着想像中被截掉但还未愈合的断肢蠕动着,发出一阵阵无声的痛苦呻吟。
高潮慢慢到来了,这就像一位痛苦的老头流出的最后几滴血。在这八百万人的城市里,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为社会所不容。她在为这甚至能使死尸复活的性激情的表演做最后的冲刺。城市元老们保护着她,明斯基兄弟祝福着她。这两个具有远见卓识的小伙子从平斯基旅行来到明斯基这个城市,并在这儿把一切都计划得非常周到。结果他们梦想成真,在紧挨天主教堂的地方经营了一个美丽迷人的“冬日花园”。包括厕所里的那位白发老妈妈,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
最后的几次狂舞……为何一切都如此寂静呢?黑色的花瓣在滴着浓浓的液汁。有个名叫西尔弗伯格的男子在吻一匹母马的牝处,而另一个名叫维多利奥的家伙正在奸淫一只母羊。一位无名女人剥下花生壳,把它们塞进了两腿间。
与此同时,几乎是同一分钟,在阿斯特饭店前的第三级台阶上,站着一个皮肤黝黑、油头粉面的家伙。他身着漂亮的夏装,系一条连这套夏装都配不上的金灿灿的领带,扣眼里插着一朵白色石竹花。他把身子轻轻地倚靠在竹拐杖上,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拄着这根拐杖散步。
他叫奥斯曼利,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瞎编的。他口袋里有一卷十、二十、五十元的美钞。他的前胸口袋里故意露出一截丝手帕,散发出昂贵的花露水的香气。他精神饱满得像朵雏菊,衣冠楚楚,神态自若,有一种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度。看来他是个真正的标准男子汉。若凭衣貌取人,谁也不会怀疑到他受雇于某个宗教集团。他生活的惟一使命就是施放毒气,散布谣言,恶语中伤;他以此为乐,睡得安稳,活得自在。
明天中午,他就会跑到联邦广场那个老地方,在美国国旗的保佑下登上一个临时演说台开始演讲。他扯起一副沙哑的公鸡嗓子大喊大叫,嘴唇上淌着唾沫,鼻孔气得发抖。他的皮囊里装着人们为抵制共产主义的引诱而编造的每一条论据,一旦需要,他就像街头耍魔术的,把它们从帽子里抽出来。他去那儿不仅仅是与人争个高低,也不仅仅是抛撒毒药,恶意诽谤,而是能更好地挑起祸端:他要引起暴乱,招来警察,然后再到法庭上控告无知的人们袭击了星条旗。
等他把联邦广场搅得不可收拾时,就跑到波士顿、普罗维登斯以及其他美国城市。他总是围着美国国旗,到哪儿都受到训练有素的水火相克的煽动分子的包围,而且总能在教会的羽翼下躲风避雨。这个人的来历谁也搞不清楚,他频频更名换姓,一次又一次地为各种青红皂白的党派组织效犬马之劳。他没有国籍,没有准则,缺乏信仰,毫无顾忌,是魔鬼撒旦的奴仆,是走狗、密探、背信弃义者和卖国求荣者。他最擅长搅乱人们的思想,是阴谋集团的行家里手。
他没有知己,没有情妇,也没有任何亲属。他来无踪去无影,一条无形的绳子把他与所服侍的主子联在一起。一站在临时演说台上,他就像魔鬼附身一样胡言乱语,大放厥词。每天晚上,他都要在阿斯特饭店的台阶上站立一会儿,好像是在俯瞰着芸芸众生,又好像有点儿忧心忡忡,心不在焉,显出一副沉着冷静、温尔文雅和漠然置之的神态。他刚洗过澡,按摩了全身,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皮鞋刷得油光铮亮;他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小会儿,接着在只为食品鉴赏家提供佳肴的一家安静时髦的饭店享受了一顿十分丰盛的美餐。为了消化肚中的美食,他常在公园里走上几圈。他以聪慧、欣赏的目光环顾四周,感觉到了情欲的诱惑,也感受到了天地的美丽。他爱好音乐,喜欢花草,博览群书,周游四方,脚踏着人类的罪恶时也常常沉思冥想。他喜欢词藻的风韵情调,常常把它们在舌头上卷来绕去,仿佛在嚼一口精美的食物。他知道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人类于股掌之中,可以激起他们的感情,煽动他们的欲望,然后再把他们踩在脚下;然而,正是这种能力使得他蔑视、唾弃、嘲弄自己的同类。
他现在站在阿斯特饭店前的台阶上,俨然一位花花公子、浪荡少年和纨绔子弟。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人们的头顶,面对着这泡泡糖似的街灯,无业游民,幽灵般的马具的叮当声以及行人眼中那心不在焉、精神分裂的表情,他心如死灰,没有丝毫的触动。他是天马行空的自我,不受任何信仰和准则的支配。他能够买下所需要的一切以维持他的幻觉:他什么都不缺,谁也不需要。看来,今天晚上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由,都要超脱。
他也承认自己就像一部俄国小说中的某个人物,迷迷糊糊地想知道自己为何竟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发现自己过去一直抱有这种思想时还确实有点儿吃惊。他过去一直在同自己做思想斗争;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辩。最让他苦恼的是他再也认不出那个曾与他探讨自杀问题的自我了,这个潜伏很深的自我以前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愿望表白出来。他总是绕着一片真空为时常变化的个性建造一座真正的大教堂;躲在它的墙后,他总觉得自己很孤独。然而,就在刚才,他发现自己并不孤独;不管人们的面具如何变化,不管建筑物如何离间人们之间的关系,总要有人与他生活在一起。这个人和他成了知己,并劝他干掉那个自我。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人当时就逼他马上行动,不要浪费时间。真是荒谬至极,因为尽管他承认这个主意颇具诱惑力,但他又体会到了人类的欲望,希望享受一下在幻觉中活过这一段死亡的特权,哪怕一小时左右也好。他似乎是在祈求一点儿时间。这很奇怪,因为他一生中从没有产生过自我了结的念头。他本应打消这个想法,而不是像一个被定罪的犯人恳求得到片刻的恩惠。他经常处于这片空虚与孤寂中,现在它们开始具有压力和真空的爆炸性。他明白,水泡就要爆裂了。他也知道自己无回天之力,不能使它保持原状。他疾步走下阿斯特饭店的台阶,钻进了人群。他想了半天,或许自己能消失在这茫茫人海中,但事与愿违,他神志越来越清楚,自我意识也越来越强,也更坚定地决意服从教唆他的那个蛮横的声音。他犹如奔赴约会地点的恋人一般,他只有一个念头--他自身的毁灭。它燃烧得像一团火,照耀着前边的路。
他转向人行道以快速到达目的地,他非常清楚自己似乎已被控制了,他只能凭着感觉走。他没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冲突,做了几个无意识的动作,脚步却一点也没放慢。比如,走过一个垃圾桶时,他把一卷美钞扔了进去,那动作仿佛是在丢香蕉皮;拐弯的时候,他把内衣口袋里的东西倒进了下水道;他的手表和表链,戒指、小折刀都以类似的方式处理了。他一边走一边拍拍全身,以确认身上所带之物是否都抛弃了。甚至在最后一次擦完鼻子时,他也把手帕扔进了水沟。他感到身子轻如鸿毛,在昏暗的街上越走越轻松。到时候,他就会看到信号,然后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想像人在死的时候都会有一系列混乱的想法向他袭来,比如死前的恐怖感,人的意愿、希望、遗憾等等,但奥斯曼利却只感到一种奇异的并且不断扩张的空虚。他的心犹如一碧如洗的晴空,连一缕稀薄的云彩都难得看见。人们或许会认为他已经跨进了另一个世界的门槛,在他的肉体实际死亡之前,他已处于昏迷麻木的状态,当他清醒后发觉自己到了另一边时,便会吃惊自己竟然走得那么快。也许只有到那时他才能理清思绪;只有在那时他才能够问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这般。
头顶上空的高架火车在哐啷哐啷地行进着,声音震耳欲聋。有个人飞快地从他身旁穿过,后面有个警察握着左轮手枪紧追不放。他也撒腿飞奔。现在是他们三人在飞跑。他不知道为什么,甚至还不知道后面有人在追。当子弹穿破他的后脑勺,他直挺挺地趴倒在地上时,一缕炫目的清醒在他全身回荡。
脸贴地面死在了人行道上,耳朵里也长出了青草,奥斯曼利再次走下阿斯特饭店的台阶。他没有再钻进人群,而是从后面溜进某个小村庄的一所朴素的小房子,在那儿他讲的是另一种语言。他坐在厨房的桌前,吸吮着一杯脱脂乳。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就坐在这张桌子旁,妻子告诉他说她要离他而去。这消息惊得他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一点儿也没阻拦她。他一直平静地坐在那儿喝他的脱脂乳,她残忍、直率地告诉他,说她从没有爱过他。她还说了几句残酷无情的话,然后便拍拍屁股走了。
几分钟过后,他变得判若两人。震惊过后,他反而体验到了最令人惊讶的兴奋。似乎她说的是:“你现在可以自由行动啦!”他感觉到这种自由来得有点儿神秘,以至于他想知道以往的生活是否是一场梦。行动吧!就这么简单。他出门走到院子里,一边本能地想着,一边走向狗窝,向这只狗打了个唿哨。等它刚伸出脑袋,他就干脆利索地把它的头砍掉了。这就算是自由行动了!就这么出奇地简单,他大笑不止。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他回到房间唤着女仆,想用新的眼光好好看看她。除此之外,他脑中空空如也。一小时之后,他奸污了她,便直接去了银行,从那儿又去了火车站,搭上进站的第一趟列车。
自那以后,他便过上了万花筒般的生活。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犯下了几桩谋杀案,没有恶意,没有仇恨,没有贪婪。他做爱时也几乎如此。他既不知道恐惧与胆怯,也不懂什么叫谨慎与小心。
十年就这样一晃而过。他不再那么过分地给凡夫俗子套上什么枷锁了。他自由自在地漫游了全世界,体验到了自由与豁免权的乐趣,继而又在闲暇之余纵情地幻想,并客观冷静地归纳出:死亡是他放弃的一种奢侈品。这样,他便走下阿斯特饭店的台阶。几分钟之后,他脸向下地倒在地上死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说从来没有爱过他时,他并没有听错。多年来他第一次想起这句话,虽然这也是最后一次想到它,但却像十年前第一次听到它时那样,一个字也不理解。当时它毫无意义,现在还是如此。他依然在吸吮他的脱脂乳。
他已是个死人,他无能为力,这就是他感到如此自由的原因。但他从来没有如他想像的那么自由,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首先,他根本没有砍掉狗的脑袋,否则它就不会这么兴奋地狂叫。只要他能够站起来亲眼看一看,他就会确定这一切是真实呢还是幻觉,但是,他已经没有力量挪动一步了。从她说出那几句掷地有声的话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动弹了。为什么她要选择他正喝脱脂乳的这个节骨眼上呢?为什么她等了好长时间才告诉她?他无法理解,也永远不会理解,甚至也不想设法去理解。他听得清清楚楚的,就好像她把嘴唇贴近他的耳朵,把她的话灌进去了。那句话迅速地传遍他身上的每个部位,仿佛一颗子弹在他大脑中爆炸一般。那么--她的话是昙花一现的效果呢,还是一种永恒?--宛如蝴蝶从蛹里脱身而出,他摆脱了传统的自我束缚。接着是狗,然后是女仆,再接着是这个,然后是那个--不计其数的事件在按照提前设计好的计划一件一件地重新出现。一切都是如法炮制,甚至那三四个偶然的谋杀事件也同以往的模式相差无几。
传奇故事里讲,凡是放弃远见卓识的人都会掉进只有死路一条的迷宫。这些传奇故事借用象征和寓意的手法使人们明白,就窒息而死的过程而言,大脑的复杂、迷宫的曲折以及大蛇的脊柱缠绕都是同出一辙;这种死亡的过程是人类闭门思过、画地为牢、思想趋于僵化的过程。奥斯曼利这个微贱的专横分子就是这样的命运。在这最虚幻的自由和超然冷静的时刻,他站在阿斯特饭店的台阶上浮想联翩。从人群的头顶上看过去,他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仿佛看见了他可爱的夫人的形象,她的狗一样的脑袋已化为石头。面对着这副面具,那种想抑制悲痛之心的可怜愿望早就不翼而飞了。这种难以形容的失意使他有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感觉。他的面部紧贴着地面,似乎是在亲吻他失去的那个女人的石头面部。他那迂回曲折的灵敏逃脱使他面对面亲眼目睹了自我保护的盾牌上反射出来的明亮的恐怖形象。他扼杀了世界,自己也被杀死了,他在死亡中找到了自己的本体。
克莱奥要结束她的舞蹈了。她最后一次的疯狂扭动与我对奥斯曼利之死的奇妙回忆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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