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科拉松

 

  第一章

  他真不该抄这个近道。

  丹·贝克驾着新梅塞德斯S500轿车在泥土路上颠簸向前,逐渐进人亚利桑那州东北部印第安纳瓦霍族人的居留地。四周越来越荒凉:东面不远处是红土高台地,西面是平坦的大沙漠。半小时前,他们曾路过峭壁映衬下的一个小村庄,里面有一些土房子、一个教堂和一所小学校。自那以后就再没有看见什么村庄,就连樊篱也没有,只有空旷的赤沙一片。在一个钟头里,他们没看见一辆汽车。此时已近中午,正值烈日当空。今年四十岁的贝克是菲尼克斯市一位建筑承包商。他妻子是建筑设计师,是有艺术眼光的人,可是对汽车的加油添水之类的事则一窍不通。他开始感到不安。油箱已空了一半,车子也开始发烫。

  “莉丝,你能肯定是这条路?”他问道。

  坐在他身边的妻子弯腰看着地图,手指循着图上的道路移动。“肯定是。”她说道,“根据这本指南,拐进科拉松峡谷,过四英里就到。”

  “我们二十分钟前就过了科拉松。肯定走过头了。”

  “我们怎么会把交易站错过呢?”她说道。

  “我不知道。”贝克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可是这儿什么也没有。你真的要去?我是说,在塞多纳我们也能买到上乘的纳瓦霍小地毯。”“塞多纳的不是真货。”

  “肯定是真的,亲爱的。地毯不就是地毯嘛。”

  “要编织的。”

  “好吧。”他叹了口气。“编织的。”

  “那也不一样,”她说道,“塞多纳的那些店里卖的是骗骗游客的假货,是丙烯的,不是羊毛的。我要他们在居留地卖的那种。据说交易点有二十年代霍斯第恩族人编织的沙画地毯。我要那样的。”

  “好吧,莉丝。”贝克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买纳瓦霍地毯,而且还要编织的。他们已经有了二十来块。家里到处都铺了,有的还捆着放在橱柜里。

  两人一阵沉默。前方的道路在升腾的热气中微微发亮,就像波光粼粼的银色湖面。路上还出现了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像房子和人什么的,可是等他们一靠近就消失得踪影全无。

  丹·贝克又一声叹息。“我们肯定走过头了。”

  “我们再朝前开几英里看看。”他妻子说道。

  “再开几英里?”

  “我也说不上来。再开几英里吧。”

  “几英里呢,莉丝?我们得定下来,再开多远。”

  “再开十分钟。”

  “好吧,就再开十分钟。”他说道。

  他看着油耗表。这时莉丝用手捂着嘴喊了声“丹!”他赶紧把车拐回路上,正好看见路边上有个影子一闪——是个人,穿着咖啡色衣服。他还听见汽车边上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我的上帝!”她说道,“我们撞着他了。”

  “什么?”

  “我们撞到那个人了。”

  “没有。是路上的坑。”

  贝克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人还站在路边。他们的车开过去后,那褐色身影迅速消失在汽车扬起的灰沙之中。

  “我们不可能撞着他,”贝克说道,“他还站着呢。”

  “丹。我们撞到他了。我看见的。”

  贝克又朝后视镜里看了看。除了飞扬的尘土,他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最好回去看看。”她说道。

  “为什么?”

  贝克敢肯定妻子看错了,他们肯定没撞着路上那个人。不过万一撞了他,万一他受了轻伤,比方说脑袋碰破,或者擦伤,那他们的行程就要耽搁很长时间,天黑也到不了菲尼克斯。这儿的人肯定都是纳瓦霍人;那他们就得带他上医院,至少带他去附近的大镇盖洛普,那就要绕路了……

  “我原来以为你要调头的。”她说道。

  “是的。”

  “那我们就调头吧。”

  “我只是不想惹麻烦,莉丝。”

  “丹,我想不会的。”

  他叹了口气,把车速放慢。“好吧,我这就调头,这就调。”

  他调转车头,并注意不让车陷进路边的红沙,然后朝来时的路返回。

  “哦,天哪!”

  贝克把车开过去停下,跳进车子扬起的沙尘中。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使他觉得气都透不上来。他心想,外面的温度肯定有华氏一百二十度。

  沙尘逐渐消散后,他看见那人躺在路边,正用胳膊肘支撑着想站起来。那人很虚弱,约莫七十来岁,有些谢顶,留着胡子,皮肤白皙,不像纳瓦霍人。他穿的像是件咖啡色长袍。贝克心想,这人大概是个牧师。

  “你没事吧?”贝克扶老人坐起来。

  老人一阵咳嗽。“是啊,我没事。”

  “你想站起来吗?”贝克问道。他看没有血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等一下。”

  贝克四下看了看,然后问:“你的汽车呢?”

  那人又咳了一声,看着土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丹,我想他是受伤了。”他妻子说道。

  “是啊。”贝克说道。

  老人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贝克再次四下环顾:周围是平坦的茫茫沙漠,远处是升腾的蒙蒙雾气。

  没有汽车。什么也没有。

  “他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贝克说道。

  “快点,”莉丝说道,“我们得送他上医院。”

  贝克用双手托住老人的腋下,扶他站起来。这人的衣服像是毡子的,很沉,可是在这么热的地方,他身上一点汗都没出。实际上,他的身上发冷,几乎已没有什么热气。

  他们横穿道路的时候,老人完全依附在贝克身上。莉丝打开后车门。老人说:“我能走,我能走。”

  “好。好的。”贝克扶他坐到后座上。

  老人在后座上躺下后,赔缩成一团。除了那件长袍,他身上穿得很普通:牛仔裤、花格布衬衫、耐克鞋。贝克关好车门,莉丝回到前面的座位上。贝克还站在车外的热气之中,心下有些犹豫。这老头儿怎么会只身一人来到这里?身上穿了这么多衣裳,可是连一点汗都不淌?

  这老人就像刚从一辆汽车里出来的。

  贝克心想,也许他刚才还在开车。也许他睡着了。也许他的车开出了公路,出了车祸。也许他的车子里还有其他人没有出来。

  他听见老人在嘟哝:“留下它,举起它。回去吧,去拿吧,怎么去呀。”

  贝克走到路那边看了看。他从一个很大的路坑上跨过去,本想让妻子也来看一下,但决定还是算了。

  他走下公路,看见沙地上没有车辙,但却有老人留下的清晰脚印。脚印是从沙漠里过来的。他看见三十码开外的地面上有一道凹陷,像是条干沟,脚印似乎是从那儿过来的。

  他顺着脚印走到干涸的沟边,站在边沿上朝里看。里面没有汽车。他没有看见别的东西,只看见一条蛇朝岩石缝里游去。他打了个寒噤。

  他看见斜坡下几英尺的地方有个白的东西在阳光下烟烟发亮。他就爬下去想看个究竟。原来那是个一英寸见方的白色陶瓷片,像块绝缘瓷。他伸手把它捡起,惊讶地发现这东西摸上去是凉的。也许这是一种不吸热的新材料。

  再仔细一看,他发现陶瓷片边缘印着三个字母:ITC,边缘的凹处还有个开关似的东西。他心想如果按下开关,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的四周全是大石头。他站在酷热中,按下了开关。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又接了一下。还是没有。

  他从四处爬上来,走回汽车旁。那老人在昏睡,还发出阵阵鼾声。莉丝在看地图。“最近的镇子是盖洛普。”

  贝克把车发动起来。“是盖洛普。”

  车上了大路后,好开得多了。他们径直向南,朝盖洛普方向驶去。老人还在昏睡。

  莉丝朝后看了看说:“丹……”

  “什么事?”

  “你看他的手!”

  “手怎么了?”

  “手指头。”

  贝克把目光从道路上移开,很快朝后看了一眼。老人的手指第一关节以下都是红的。“这有什么?太阳晒的嘛。”

  “只晒手指头?为什么不晒整个手?”

  贝克耸了耸肩。

  “他的手指刚才并不像这样,”她说道,“我们把他架上车的时候还不红。”

  “你刚才大概没有看仔细,亲爱的。”

  “我注意到了,因为他的指甲是修过的。我当时还想,真够意思的,沙漠里的一个老头儿竟然还修指甲。”

  “晤……‘呗克看了看表。他在想,不知在盖洛普的医院里要呆多长时间。大概要几个钟头吧。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眼前是一条笔直的大道。

  第二章

  在前往盖洛普的路上,老人醒过来。他咳了一声,而后说:“我们到哪儿了?我们到哪儿了?”

  “你感觉怎么样了?”莉丝问道。

  “感觉?我有晕觉。没事,真的没事。”

  “你叫什么名字,”莉兰问道。

  老人朝她眨了眨眼睛:“昆腾电话,让我漫游。”

  “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说:“名字同义。全怪游戏。”

  贝克说:“他说什么都在押韵。”

  “我注意到了,丹。”她说道。

  “我在电视剧上看过这种情况,”贝克说,“说话押韵说明他有精神分裂症。”

  “押韵是筹运。”说完他就大声唱起老约翰·丹佛的歌,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狂喊:

  “昆腾电话,让我漫游。

  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

  老布莱克洛基,偏僻的乡村小道,

  昆腾电话,正在漫游。”

  “哦哟,好家伙!”贝克说了一句。

  “先生,”莉丝再次问,“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金属据可能坏得出奇。可怕的特点有遏制奇偶性的危险。”

  贝克只是叹气:“亲爱的,这人是个傻瓜。”

  “是傻瓜不说是傻瓜,就像闻到了臭脚丫。”

  可是他的妻子还不死心:“先生?你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给戈登打电话。”这人竟然大喊大叫起来,“给戈登打电话,给斯坦利打电话。家事不可外扬。”

  “可是,先生……”

  “莉丝,”贝克说道,“别理他了。让他安静下来,好吗?我们还要开好长一段路呢。”

  老人扯着嗓门唱起来:“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老巫术,真凄楚,乡村泡沫,让我不快活。”他紧接着又唱了一遍。

  “还有多远?”

  “别问了。”

  由于事先打过电话,所以他把梅塞德斯车开到麦金利医院外伤急救科那大红色和米黄色相间的门廊下的时候,护理员们已推出轮床在等候。他们把老人慢慢抬上轮床,他没有什么反应,可是等他们用带子给他固定的时候,他发起火来,大声嚷嚷道:“别碰我!别绑我!”

  “为了您的安全,先生。”一个护理员说道。

  “能说会道,不要挡道!安全是最后借口,总出自无赖之口!”

  护理员们以轻巧麻利的动作把老人固定起来,这给贝克留下很深的印象。

  跟他们一起走的那个穿白大褂、身材娇小的黑发女人也给贝克以很深的印象。

  “我叫贝弗利·佐西。”她先做自我介绍,然后跟他们握了握手。“我是随叫随诊的医生。”

  尽管被绑在轮床上推进外伤急救中心的那老人不断大喊大叫,这女子却非常镇静。

  “昆腾电话,让我漫游……”

  候诊室里的人纷纷朝他看。贝克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手臂用三角巾吊着,跟他母亲坐在一张椅子上,以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人,然后对着母亲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老人继续唱道:“到那个属……于我的地……方……”

  佐西医生问:“他像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一开始就这样。从我们把他抬上车的时候起。”

  “除了睡着的时候。’莉丝说道。

  “他有没有晕过去?”

  “没有。”

  “有没有恶心、呕吐现象?”

  “没有。”

  “你们是在哪儿发现他的?是在过了科拉松峡谷之后?”

  “大约过了五十英里。”

  “那地方很荒凉。”

  “你知道?”贝克问道。

  “我是在那一带长大的。”她淡淡一笑,“是在钦利。”

  他们把老人推进一扇转门。他仍在大喊大叫。

  佐西医生说:“你们先在这儿等候。我一旦了解病情之后就来找你们。也许还得有一会儿。你们不妨先去吃午饭。”

  贝弗利·佐西在阿尔伯克基大学医院供职,可是最近每周要到盖洛普两趟,来看望年迈的祖母。每逢这两天,她就到麦金利医院外伤急救中心来上班,也好多挣一点钱。她喜欢麦金利医院那大红和米黄条相间、颇具现代气派的外观。医院是实实在在为当地人服务的。她也很喜欢盖洛普。尽管它不像阿尔伯克基那么大,但却具有使她感到温馨的部落情调。

  在多数情况下,外伤急救中心是很安静的。现在来了这么一个非常激动、大吵大喊的老人,的确引起一阵忙乱。她推开门帘走进急救室,护理员已经脱去老人的咖啡色长袍和耐克鞋。老人还在使劲挣扎,所以他们只好还把他绑着。他们剪开他的牛仔裤和花格衬衫。

  急救中心的护士长南希·胡德说剪了也不要紧,因为反正他的衬衣也不太好,衬衣口袋上有一道缝,缝合处的方格没有对齐。“他在什么地方把它挂破了,后来又把它缝上的。要我说,缝得很差劲。”

  “不,”有个护理员把衬衫递过来说,“根本没有缝的印子,它原本就是一块布。真怪呀,格子对不齐,因为一边大,一边小……”

  “不管怎么说,他不会在乎的。”南希·胡德说着把衬衣扔到地上,转身对佐西说:“你想给他检查一下?”这个人大狂躁了。“先不急。我们先在两只胳膊上同时进行静脉注射。看看他的口袋里有没有身份证件。如果他随身没有带指纹档案,那就给华盛顿发个电传,也许那里的数据库里有。”

  二十分钟后,贝弗利·佐西为一个摔断胳膊而落到体育竞赛第三名的男孩进行了检查。这孩子戴副眼镜,长相并不讨喜,但对自己在体育运动中受伤似乎感到自豪。

  南希·胡德走上前来说:“我们在那无名氏身上搜过了。”

  “结果?”

  “没什么线索。没有钱包、信用卡或者钥匙。只有这个东西。”她递给贝弗利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像是一份电脑打印件,上面是由细点组成的网格状图像,底部有“mon.ste.mere.”几个字母组合。

  “Monstemere?你看会是什么意思?”

  胡德摇摇头:“要我说,他有精神病。”

  贝弗利·佐西说道:“晤,我们如果不知道他的头脑里在想什么,就没办法让他安静下来。最好先做脑颅透视用E除外伤和血肿。”

  “贝弗利,放射科在改建,你忘了?X光片是拍不成了。你于吗不替他做核磁共振?全身扫描一下,就什么都知道了嘛。”

  “做好准备工作。”贝弗利说道。

  南希·胡德转身准备离开:“哦,稀客,稀客。警察局的吉米来了。”

  丹·贝克坐立不安。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们在麦金利医院的候诊室等了好几个钟头。他们吃完午餐——辣酱驴肉——回来时,看见一个年轻警官在停车场检查他们的车,还用手摸摸边门上的护板。贝克见后不禁一怔。他想走到那警察面前去,可转念一想还是不去为好。于是他们又回到候诊室。他打了个电话给女儿,说他们可能无法按时到家,可能明天也到不了菲尼克斯。

  他们在继续等候。快到四点钟的时候,贝克走到办公桌前去询问有关那个老头儿的情况。

  那个女的问: “你是他亲属?”

  “不是,不过……”

  “那就请你在那边等着。医生一会儿会来找你的。”

  他回到老地方坐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接着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朝自己的车看了看。

  那警察已经不在了,可是在挡风玻璃的雨刮下面却压了一张纸条。他用手指在窗台上轻轻地敲击着。

  在这些小镇上,你要是倒起霉来,什么事都会发生。他越等脑子里想得就越多。那老头儿处于昏迷状态,在他苏醒过来之前,他们是不能离开小镇的。如果老头儿死了,他们就会被指控犯有过失杀人罪。即使不受到指控,四天之后也得去接受法庭调查。

  终于有人来找他们谈话了,但不是那个身材矮小的医生,而是那个警察。他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制服熨烫得笔挺,留着长发,胸牌上有“詹姆斯·沃尼卡”字样。贝克也弄不清这是个什么姓,也许是霍皮族人或者纳瓦霍族人的姓。

  “是贝克先生和贝克太太吧?”沃尼卡很客气地做了自我介绍,“我刚从医生那儿来。她已经检查完了。核磁共振扫描结果已经出来。说明他根本不是被车撞的。我还亲自查验了你们的车。没有丝毫碰撞的痕迹。我想你们也许碰到了路上的坑,误以为撞到了他。这儿的路况很糟糕。”

  贝克看了妻子一眼。莉丝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说:“他不会有事吧?”

  “好像不会。”

  “这么说我们可以走了?”贝克说道。

  “亲爱的,”莉丝说道,“难道你不想把找到的那个东西还给他?”

  “哦,对了。”贝克把那只小小的方陶瓷片拿出来,“这是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发现的。”

  警察把陶瓷片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看出了印在上面的“ITC”三个字母。

  “你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离公路大概三十码。我原以为他的车开出了公路,所以就四周查看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发现汽车。”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没有。就这个。”

  “好的,谢谢。”沃尼卡说着把那个陶瓷片放进衣袋,然后顿了顿。“哦,我差点忘了。”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纸,小心地把它展开。“我们在他的衣服里发现了这个。不知道你是不是看见过?”

  贝克看了一眼:纸上是一些呈网格状的点。“没有,”他回答说,“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

  “不是你给他的广

  “不是。”

  “知道这可能是什么吗?”

  “不知道,”贝克说道,“一点也不知道。”

  “嗯,我想我知道。”他的妻子说道。

  “你知道?”那警察问道。“是的,”她回答说,“呢,能不能给我看……”她从警察手里把那张纸接过来。

  贝克叹了口气。莉丝摆出一副建筑师的姿态,这边看了那边看,颠倒过来看了之后又从侧面看。贝克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是想转移视线,因为他们的车碰的是路上的坑,她先前的判断是错的。他们在这儿浪费了一天时间。她是想证明浪费这点时间是有道理的,这是她在故弄玄虚。

  “我知道这是什么。”她终于说话了,“这是个教堂。”

  贝克看了看纸上的点后说:“这是教堂?”

  “嗯,是平面图。”她说道,“看见没有?这是十字架的长轴,这是中殿……看见没有?丹,这肯定是教堂。这张图的其他部分,这些方块里套的方块,都是直线,看上去像是……你知道吧,这可能是座修道院。”

  “修道院?”那警察问道。

  “我觉得是。”她说道。

  ‘那么这底下的‘mon.ste.mere.’会是什么呢?mon是monastery修道院)的缩写?我敢肯定。我跟你说了,这是个修道院。”她把那张图递还给警察。

  贝克毫不客气地看了看手表:“我们真的该走了。”

  “那当然了。”沃尼卡会意地说。他跟他们握了握手,“谢谢你们的帮助。很抱歉耽搁了你们。祝你们旅途愉快。”

  贝克用手臂紧紧地搂着妻子的腰,和她一起走进下午的阳光里。现在已经凉快了些,东面的热气球正冉冉升上天空。盖洛普是热气球活动的中心。贝克走到汽车前面。雨刮上飘动着的纸原来是当地一家商店绿松石大减价的小广告。他把它拽出来,揉成一团,而后坐到驾驶位置上。他妻子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看着前方。他把汽车发动起来。

  “好吧,”她说道,“对不起。”她没好气地说。贝克知道他只能得到这样的道歉了。

  他侧过身在她面颊上吻了吻。“不,”他说道,“你做得对。我们救了那老头一命。”

  妻子微微一笑。

  他把车开出停车场,径直开上公路。

  第三章

  老人戴着氧气面罩,躺在医院里睡着了。由于贝弗利·佐西给他注射了少量镇静剂,他已平静下来,情绪不那么紧张,呼吸也舒缓了。

  佐西站在他的床头,与乔·涅托一起研究这个病例。涅托是梅斯卡莱罗阿帕奇人,是个有经验的内科医生,诊断方面的专家。

  “白人男子,七十岁上下,来时神志不清,用了缓和剂,三次昏迷。心脏轻微充血性不适,肝脏转氨酶略偏高,其他未见异常。”

  “他们的车没有撞着他?”

  “显然是没有。不过很有意思,他们说是在科拉松峡谷北面发现他的。那里方圆十英里荒无人烟。”

  “你是说…·”

  “乔,这个人没有暴晒的迹象。没有脱水,没有酮病。连日晒的痕迹也没有。”

  “你认为是有人把他扔在那儿的?对抓住遥控器不放的老人感到讨厌了?”

  “是的,这是我的猜测。”

  “那他的手指怎么解释呢?”

  “我不知道。”她说道,“他血液循环方面有些问题。手指前端发冷,发紫,甚至可能是坏疽。不管是什么吧,反正到医院以后变得严重了。”

  “他有糖尿病?”

  “没有。”

  “雷诺氏病?”

  “没有。”

  涅托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些手指。“只有指尖上这样。属于末梢损伤。”

  “是的。”她说道,“如果他不是在沙漠里被发现的,我会认为他那是冻伤。”

  “你检查过他身上的重金属含量没有,贝弗?因为这可能是接触有毒重金属造成的。镐,或者砷什么的。他的手指、他的痴呆都可能是这种原因。”

  “我取了样。重金属的检查要到阿尔伯克基的州立大学医院去做。七十二小时后才能拿到检验报告。”

  “有身份证件、病历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我们发了寻人启事,还把他的指纹电传到华盛顿的数据库去查询,不过这可能要一个星期的时间。”

  涅托点点头:“他一受刺激就胡乱叨叨吗?叨叨什么呢?”

  “都是些押韵的话,总是那几句。是有关戈登或斯坦利什么的。然后还说‘昆腾电话,让我漫游’。”

  “昆腾?是拉丁语?”

  她耸耸肩:“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去教堂了。”

  “我想这是个拉丁词。”涅托说道。

  这时候他们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能打扰一下吗?”

  说话的是个戴眼镜的男孩,就是刚才在走廊对面跟母亲坐在一起的那个男孩。

  “我们还在等外科医生,凯文,”贝弗利对他说,“到时候我们就能替你做手臂手术了。”

  “他当时说的不是‘昆腾电话’,”那男孩说道,“他说的是‘量子泡沫’。”

  “什么?”

  “量子泡沫。他说的是‘量子泡沫’。”

  他们走到那孩子面前。涅托似乎很感兴趣:“那么,量子泡沫究竟是什么呢?”

  那孩子眨了眨戴着眼镜的小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们:“在非常微小的亚原子维度上,时空结构是无序的,不是平滑的,而是有点泡沫状。因为它小到了量子的水平,所以就叫量子泡沫。”

  “你多大了?”涅托问道。

  “十一岁。

  孩子的母亲说:“他看过很多书。他爸爸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

  涅托点点头:“那么这个量子泡沫是干什么的呢,凯文?”

  “不干什么,’那孩子答道,“在亚原子水平上,宇宙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老头儿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呢?”

  “因为他是个著名的物理学家。”沃尼卡说着朝他们走过来。他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这是从MPD网上刚刚收到的。约瑟夫·特劳布,七十一岁,材料物理学家,超导专家,受雇于布莱克罗克的国际技术公司,今天中午前后该公司报告说此人失踪。”

  “布莱克罗克?那都快到桑迪亚了。”那地方在新墨西哥州的中部,离开这里有好几个小时的路程。“这个家伙怎么会到亚利桑那州的科拉松峡谷来的呢?”

  “我说不上来,”贝弗利说道,“不过他是……”

  报警的铃声响起来。事情来得太快,吉米·沃尼卡大为震惊。

  病床上的老人把头拗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接着就开始吐血。他的氧气面罩顿时变成殷红色,血从面罩里喷涌而出,顺着面颊和下巴往下直淌,还喷到枕头和墙壁上。他的喉咙被血憋得咕咕作响。

  贝弗利迅速跑过去。沃尼卡紧随其后。

  “扭他的头!”乔·涅托赶到床边大声说。“快点!”

  贝弗利已经扯下老人的氧气面罩,把他的头向后扭。可是他不让她动,拼命挣扎着,两眼圆睁,充满恐惧,喉咙里仍在咕咕响。沃尼卡挤到她前面,双手捧住老人的头,猛地向旁边拧,把他整个身体都带向了一侧。老人再度吐血,血溅在监视器上,还溅了沃尼卡一身。

  “抽吸!”贝弗利指着墙上一根管子大声说道。

  沃尼卡一手扶住老人,一手去够那根管子,但由于地上有血,他脚下打了个滑,赶紧用手抓住病床以免摔倒。

  “快点,先生!”佐西大声说,“我需要你!要抽吸!”

  她跪在地上,把手指伸进老人嘴里,拽出他的舌头。沃尼卡爬起来,看见涅托已经把吸管拿到手。他用沾满血污的手指把吸管抓过来,同时看见涅托拧动墙上的开关。贝弗利把氯丁橡胶吸管头伸进老人的嘴巴和鼻孔里吸起来。老人边喘边咳,已经奄奄一息。

  “我可不希望这样。”贝弗利说道,“我们最好……”

  监视器的警示信号变成高频的嘀嘀声,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见鬼!”她诅咒道。她的衣服上早已血迹斑斑。“起搏器!快拿来!”

  站在病床边的涅托伸出双手把起搏器递过来。沃尼卡从床边上爬起来,这时旁边已经挤了很多人,南希·胡德从人群中挤过来。沃尼卡闻到一股臭气,知道老人已大小便失禁,当即意识到他就要死了。

  “行了。”涅托把起搏器往下压。

  老人的身体抽搐。墙上的瓶子咔咔作响。监视器继续发出警示信号。

  贝弗利说了声:“把布幔拉上,吉米。”

  沃尼卡回过头,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小男孩张着大嘴,站在病房那头朝这边看。他把布幔拉上。

  一个小时后,精疲力竭的贝弗利·佐西一屁股坐在放在墙拐角的一张办公桌旁,着手填写病历。由于病人已死亡,她要把病历写清楚。吉米·沃尼卡给她端来一杯咖啡,见她正在翻看那些图表。

  “多谢了。”她说道,“问你一下,你有国际技术公司的电话号码没有?我得给他们打个电话。”

  “我来替你打吧。”沃尼卡轻轻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你今天够累的了。”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走到另一张办公桌前,打开随身带的小本子,开始拨号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她,并等着电话接通。

  “国际技术公司研究所。”

  他先自报家门,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说:“我现在打电话通知你们,是关于你们那个失踪雇员约瑟夫·特劳布的事。”

  “请稍等。我给你接通人事部主任。”

  他抓着电话等了几分钟。背景音乐声。他用手捂住话筒,装着不在意地对贝弗利说:“有空一起去吃个饭?还是去看你奶奶?”

  她依然在写,没有抬头:“去看奶奶。”

  他微微耸耸肩。“我只是随便问问。”他说道。

  “不过她睡觉比较早。大概八点就睡了。”

  “是吗?”

  她笑了笑,依然没有抬头:“是的。”

  沃尼卡咧嘴一笑:“这就说定了?”

  “好吧。”

  电话里传来一声咯嗒。他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请听好,我把电话转接给我们的高级副总裁戈登博士。”

  “谢谢。”他想了想“高级副总裁”几个字。

  又一声咋呼,接着是一个粗哑的声音:“我是约翰·戈登。”

  “戈登博士,我是盖洛普警察局的詹姆斯·沃尼卡。现在我在盖洛普的麦金利医院。很抱歉,有个不好的消息。”

  第四章

  从国际技术公司会议室的配景窗往外看,位于布莱克罗克的这五幢钢铁和玻璃构建的实验室大楼正沐浴在下午的金色阳光中。远处的沙漠上空,大片雷云正在生成,可是会议室里的十二位公司董事却无暇去看这个。他们坐在茶几前边喝咖啡边聊,等着开会。董事会会议总是要开到夜里才结束,因为公司总裁罗伯特·多尼格晚上失眠很厉害,他总是这样安排会议。董事会的成员、各位老总和主要投资商都很看重多尼格的才华,所以都会出席的。

  此刻,多尼格总得出来亮亮相。他那位身材高大的副手约翰·戈登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戈登开始朝大门走去,边走边对着手机说话。他曾经当过空军项目经理,如今军人姿态依然不减当年。他身上那套藏青西服熨烫得笔挺,黑皮鞋擦得锃亮。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说:“我明白,警官。”说着悄悄走到门外。

  果然不出他所料,此刻多尼格正像个多动的孩子在门厅里踱步。公司首席律师黛安娜·克雷默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戈登看见多尼格正气呼呼地对她指指戳戳。显然,他正在狠狠地训斥她。

  年仅三十八岁的罗伯特·多尼格是个才华横溢的物理学家,也是个亿万富翁。除了肚子有点外腆,头发略显花白,他的仪态中充满活力,或者说有些顽童气质——这就要看这话是对谁说的了。无疑,岁月还没有使他成熟。国际技术公司是他创办的第三个公司。他借助别人发了大财,不过他的管理风格却依然那么刻薄,那么令人讨厌。公司里的人没有不怕他的。

  多尼格没有穿平素的卡其衣裤和运动衫,而是根据规定,穿了一身藏青西服来参加董事会。他穿着这身衣裳觉得周身不自在,就像一个在父母逼迫下穿戴得十分整齐的男孩。

  “谢谢你了,沃尼卡警官。”戈登对着移动电话说道,“一切安排都由我们来做。是的,我们马上就做。再次向你表示感谢。”

  戈登关上手机,转身面对多尼格说:“特劳布死了,他们验明了他的身份。”

  “在什么地方?”

  “盖洛普。是一个警察从医院急诊室打来的电话。”

  “他们认为他的死亡原因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认为可能是接触了大剂量的有毒重金属。他的手指上有问题,血液循环方面的问题。他们要进行尸体解剖。这是法律规定的。”

  多尼格把手一挥,很恼火地让他别再说了。“真他妈的麻烦。解剖也发现不了什么问题。特劳布在运送的时候出了差错。他们肯定发现不了。你为什么要拿这种鬼事情来烦我?”

  “有个雇员刚刚死了,鲍勃。”戈登说道。

  “是的,”多尼格冷冷地说道,“你该知道怎么办吧?我他妈的是爱莫能助。我很难过。哎呀呀。送点花去嘛。去处理一下,好不好?”

  在这种情况下,戈登总是深深地吸口气,然后暗暗提醒自己说,多尼格跟其他一些咄咄逼人的年轻企业家别无二致。他会提醒自己说,多尼格几乎总是对的,只不过多了点儿讥讽的神态。他还提醒自己说,再说多尼格历来就是这样。

  罗伯特·多尼格的天才在上小学时已崭露头角。他当时就能看工程技术方面的书,九岁就能摆弄电子管、捣鼓线路,修理收音机和电视机之类的电器。他母亲怕他触电,他却跟她说:“别傻冒了。”他很喜欢自己的外祖母,可是老太太死的时候,他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还告诉他母亲,说老人还欠他二十七美元,希望她能替她还。

  他以最优异的物理学成绩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当时他才十八岁。此后他去芝加哥附近的费尔米实验室,可是六个月之后便离开了,临走还对实验室主任说“粒子物理学是笨蛋研究的东西”。他又回到斯坦福大学,从事他认为前途无量的超导磁体研究。

  当时,各类科学家纷纷离开大学去创办公司,想把自己的发现投人实际应用。多尼格于一年之后离开斯坦福大学划立了“技术门公司”,专门生产多由他发明的用于进行精密芯片蚀刻的元件。斯坦福大学提出,他的这项发明成果是在该校实验室里取得的,他反驳说,“如果你们有异议,那就起诉我好了,否则就不要废话。”

  多尼格严厉的管理风格是在技术门公司开始出名的。在与公司科学家开会的时候,他总是坐在角上,晃晃悠悠地翘起椅子,提出各种问题:“这个怎么样?”“你为什么不那样做?”“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广如果对答案比较满意,他就会说,“也许……”这就是从他那儿得到的最大褒奖了,但他对答案往往总是不满意。这时候,他就会大声嚷道:“你是脑死亡啦?”“你想当白痴啊广“你是不是想稀里糊涂地死掉?”“你真是少了一窍。”如果真的恼火起来,他就摔铅笔、掼本子,还破口大骂:“蠢货!都是他妈的蠢货!”

  技术门公司的雇员对“催命鬼多尼格”的臭脾气之所以忍让,是因为他是个才华非凡的物理学家,比他们都高明。他知道公司的各专业研究组所面临的问题,而且他的批评往往都切中要害。这种工作作风尽管让人受不了,但却行之有效。公司在短短两年中就有了长足的发展。

  一九八四年,他以一亿美元的价格把公司卖了。当年的《时代》杂志把他列为“将改变本世纪下余时间”的五十位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之一。在这五十个人当中,还有比尔·盖茨和史蒂夫·乔布斯。

  “真他妈的,”多尼格说着转身对着戈登,“难道什么事情都要我亲自过问?见鬼了,他们在什么地方发现特劳布的?”

  “在沙漠里。纳瓦霍人居留地。”

  “地点,准确地点?”

  “我只知道在科拉松以北十英里。那地方显然很荒凉。”

  “好吧,”多尼格说道,“那就让保安部的巴雷托把特劳布的车开到科拉松去,把它丢弃在沙漠里,在车胎上戳个洞再走。”

  黛安娜·克雷默身穿黑色套装,满头乌黑的秀发,已然过了而立之年。她清了清嗓门,以相当得体的律师口吻说:“此事我可不知道,鲍勃。你这是在制造证据……”

  “我当然要制造证据!整个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有人要调查特劳布怎么会到那儿去的。那就把他的车弄到那儿去,让他们有所发现嘛。”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确切地点……”

  “确切地点并不重要,去做就行了。”

  “这就意味着巴雷托和另外一个人会知道这件事……”

  “谁他妈的在乎?谁也不会。去做,黛安娜。”

  一阵短暂的沉默。克雷默看着地上,皱起眉头,显然很不高兴。

  “听我说,”多尼格转身对戈登说,“你还记得当年有个合同项目,当时加曼的公司很可能拿去,而我们公司可能拿不到手?你还记得向报界是怎么透露情况的?”

  “这我记得。”戈登说道。

  “你当时真是忧心忡忡啊。”多尼格不无讥讽地说。接着他对克雷默解释说:“加曼胖得像猪。后来他老婆让他减肥,他瘦了许多。我们就放风说,加曼得了不治的癌症,他的公司快垮了。尽管他加以否认,可是谁也不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显得日渐消瘦。那个合同被我们拿到了手。我给他夫人送去一大篮水果。”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问题是,后来谁也没有把放他坏水的事追查到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不公平的,黛安娜。做买卖也是很无情的嘛。把那辆倒霉的车开到沙漠里去。”

  她点点头,但眼睛仍然看着地。

  “接下来,”多尼格说道,“我最想知道的是,特劳布是怎么进运送室的。他去了好几次,来来回回消耗了他的体力,已经超越了他的极限。他是不应该再去的,而且没有再给他发放过通行许可证。运送室四周戒备森严,他是怎么进去的呢?”

  “我们认为他有一张维修许可证,可以去维修设备。”克雷默说道,“他一直等到晚上换班的时候,搞到了一台机器。我们现在正在调查。”

  “我不是要你去调查,黛安娜,”多尼格冷冷地说,“我是要你去处理。”

  “我们会处理的,鲍勃。”

  “见鬼,这还差不多。”多尼格说道,“公司现在面临三个大问题。特劳布的事是其中最小的。另外两件才是大事,特别特别大。”

  多尼格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早在一九八四年,他就把技术门公司给卖了,因为他预见到电脑芯片将会“碰壁”。这个想法在当时似乎是无稽之谈,因为电脑芯片的功能每十八个月就翻上一番,而生产成本却能降低一半。可是多尼格意识到,这是由于芯片上的元件做得越来越密集的结果。这种情况不是可以无限继续的,芯片最终会因线路上的元件过于密集而发热烧毁。这就是说,电脑的功能是有上限的。他知道社会对电脑速度的要求会越来越高,可是他知道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觉得前途渺茫,于是重操旧业,干起超导磁体来。他创立了“高级磁体公司”,拥有几项涉及最新核磁共振成像仪重要部件的专利,它们正在使医疗发生革命性的变化。每生产一台核磁共振成像仪,他的公司就能获得二十五万美元的专利金。多尼格曾经说:“这是一头能挤出钞票的牛,就跟挤牛奶一样有意思。”一九八八年,他又把这家公司卖了,因为他觉得腻了,又在寻找新的挑战。当年他才二十八岁,就拥有了十亿美元资产,可是他却认为自己还没有干出什么业绩来。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九年,他办起了国际技术公司。

  物理学家理查德·费因曼是多尼格心目中的一位英雄。八十年代初,费因曼就预言说,利用原子的量子特性能制造出“量子电脑”。从理论上来说,量子电脑的功能将比现在所生产的电脑要高出亿万倍。费因曼的思想中包含了一项真正全新的技术——一项前所未有,挑战所有现行物理学原理的新技术。但是,由于找不到生产量子电脑的可行办法,他的思想很快就被人们所淡忘。

  可是多尼格没有忘。

  一九八九年,多尼格着手建造第一台量子电脑。他的想法极为大胆,极富冒险精神,但他从来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意图。他为自己的公司取了个平淡无奇的名字:国际技术公司。他把公司总部设在日内瓦,从为欧洲原子研究委员会工作的济济人才中吸纳了不少物理学家。

  此后几年,外界一直没有多尼格及其公司的消息。如果有人想到他,也会以为他已经悄然隐退,因为高技术领域的知名企业家在发了一笔大财之后就销声匿迹的事毕竟屡见不鲜。

  一九九四年,多尼格没有人选《时代》杂志所列的二十五位将改变世界的四十岁以下的人。谁也没有因此而大惊小怪;谁也没有再想到他。

  也就是这一年,他把国际技术公司迁回美国,在新墨西哥州建起一个实验室,地址选在离阿尔伯克基仅仅一小时路程的布莱克罗克。善于观察的人也许会注意到,这一次他选择的又是一个物理学家云集的地方。可是当时谁也没有注意这一点,更谈不上什么善不善于观察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国际技术公司稳步发展,但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在新墨西哥州的这个地方,他建立的实验室多起来,录用的物理学家也多起来。他的董事会成员从六名增至十二名。这些董事全都在他的公司投了资,他们是一些公司的总经理或者是做风险投资的。他们都跟他签订了有很大约束力的秘密协议,而且必须提供一笔交第三方保管的、数目可观的个人保证金,必须在接到通知后就接受测谎检查,必须允许国际技术公司对他们的电话进行秘密窃听。此外,多尼格还要求最低限度的投资额为三亿美元。他傲气地解释说,这是在董事会取得一席之地的代价。“你想了解我想干什么,想参与到我们正在进行的事业中来,那就要出三亿。接受不接受,我都不在乎。”

  不过,他还是在乎的。国际技术公司的发展极快,过去九年就花掉了三十亿美元。多尼格知道他还需要更多的资金。

  “我们的头号问题是资本问题。”多尼格说道,“我们还需要十亿美元才能看见黎明的曙光。”他用头朝董事会会议室点了点。“钱他们是不会再拿了。我得让他们同意再吸纳三名新董事会成员。”戈登说道:“在会议上,要说服他们可不容易。”

  “我知道。”多尼格说道,“他们知道花费很大,想知道这种状况何时才能结束。他们想看到具体成果。这正是我今天要告诉他们的。”

  “什么具体成果?”

  “一次胜利。”多尼格说道,“有必要让这些蠢货听到一些胜利的消息。有关某个项目的令人振奋的消息。”

  克雷默吸了一口气。戈登说:“鲍勃,这些项目多是长线的。”

  “其中有个项目肯定快完成了。比方说多尔多涅河工程。”

  “还没有呢。我看还是不这样好。”

  “可是我需要一次胜利。”多尼格说道,“约翰斯顿教授带着他耶鲁大学的弟子到法国去了三年,花的都是我们的钱。我们应当拿出点东西给他们看看。”

  “还拿不出来,鲍勃。不管怎么说,那个地方不全是我们的地盘。”

  “我们的地盘已经够了。”

  “鲍勃……”

  “叫黛安娜去。她可以给他们施加一些压力。”

  “约翰斯顿教授对这种做法不会高兴的。”

  “黛安娜肯定能应付约翰斯顿。”

  有个助理打开了通向会议室的门,朝过道里看了看。多尼格说了一声“再他妈的等一会儿”,可是已经朝那扇门走去。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说:“就这么办了!”说罢他就走进会议室,随后带上了门。

  戈登和克雷默沿着过道往前走。克雷默的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前南笃笃的响声。戈登朝下看了看,发现她虽然按要求穿着公司的吉尔桑德牌黑色套装,脚上穿的却是一双黑色带补的高跟皮鞋。这是典型的克雷默形象:风韵迷人但却可望而不可及。

  “这你事先知道吗?”戈登问道。

  她点点头:“刚知道不久。是他一个钟头之前告诉我的。”

  戈登压住心头的怒气,没有吱声。从高级磁体公司的时候起,他就在多尼格手下干,至今已有十二个年头。在国际技术公司,他主持过一个涉及两个大洲的工业研究项目,手下录用了几十位物理、化学和计算机科学方面的专家。他也被迫自学了超导金属、碎片压缩、高流离子交换等知识。他陷入了理论物理学家的包围之中,而且所学知识都是些很难啃的,不过他们取得了一些突破性进展;发展在按计划进行;费用超支问题尚且能够控制。尽管他取得了成功,多尼格还是没有真正信任他。

  克雷默跟多尼格的关系一直非同一般。她原先是为公司服务的一家法律事务所的律师。多尼格认为她聪明、漂亮,就聘用了她。她第二年就成了他的女友,尽管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可是他还是听她的。这些年当中,她成功地处理了几次潜在的危机。

  “十年了,”戈登说道,“我们对这项技术一直秘而不宣。你想想看,也真是奇迹。特劳布是第一个泄露出去的事故。所幸的是,这件事落在一个傻瓜似的警察手上,事情也就因此而了结。如果多尼格在法国一意孤行,别人也许就会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在巴黎的那个记者已经对我们追踪报道了。鲍勃可能把这件事整个都弄砸了。”

  “我知道他已经通盘考虑过了。那是第二个大问题。”

  “公开?”

  “是的。把它和盘托出。”

  “他就不担心?”

  “担心是担心,可是他似乎有对付的办法。”

  “但愿如此。”戈登说道,“因为我们不能总是指望有个傻瓜似的警察来查我们的家丑。”

  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詹姆斯·沃尼卡警官到麦金利医院找贝弗利·佐西。他想看看那个老头儿的验尸报告。他们告诉他贝弗利到三楼图像室去了,他随即上了三楼。

  他在白色扫描仪旁边的一间小房间里找到了她。她正与核磁共振成像技师加尔文·齐谈话。这位技师坐在电脑前,翻动一幅幅黑白图像。图像上是一字排开的五个圆圈,随着他的翻动在逐渐缩小。

  “加尔文,”她说道,“这不可能。肯定是人造的。”

  “你要我把这些资料再看一遍,’他说道,“可是你又不相信我。我跟你说吧,贝弗利,这不是人造的,是真的。来吧,看看另外那只手。”

  齐敲击键盘,屏幕上出现一个水平方向上的椭圆,里面有五只淡色的圆圈。

  “看出来了?这是左手手掌。从中间截取的纵剖面图。”他转身看沃尼卡,“你把手放在屠夫的砧板上,然后从中间来上一刀,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剖面。”

  “很好,加尔文。”

  “这个嘛,我是想让大家都明白。”

  他转身对着屏幕:“好了,看看解剖上的参照点吧。这五个圆圈是手上的五根掌骨。这些是通向手指的肌健。记住,控制手部运动的肌肉主要在小臂上。呢,这个小圆圈是挠动脉。血液经由它从手腕流到手上。好吧,现在我们从手腕开始向外截取纵剖面。”

  图像出现变化。椭圆越来越小,一根根的骨头逐步分开,就像阿米巴变形虫的分裂一样。现在看到的是四个圆。

  “好了,现在已经过了掌部,我们看到的只是手指。我们逐步向外,手指里面的小动脉开始分岔,越来越细,不过还能看得见。看这儿,还有这儿。现在我们向指尖方向移动。骨头比刚才看到的大了一些。这是近指关节、掌指关节……再看……这些血管,看它们的走向……一段一段地看……再看这儿。”

  沃尼卡皱起眉头:“好像有点小问题。像是有东西跳了一下。”

  “确实有东西跳了一下,”齐说道,“小动脉变形了。排列有问题。我再让你看看。”

  他倒回到上一个图像,然后又倒回一个。显然,那些小动脉血管的圆圈似乎跳向了一侧。

  “这个人手指上出现坏疽的原因就在这里。这部分没有血液循环,因为小动脉排列出了问题。好像配不上似的。”

  贝弗利摇摇头:“加尔文。”

  “我跟你说吧,还有呢。他身上其他部位也是这样。就说心脏吧。他是死于冠心病发作吧?这也不奇怪,因为他的心室壁有问题。”

  “是老伤疤组织。”她摇摇头说,“加尔文,你想想看,他七十一岁了。不管他的心脏有过什么毛病,它毕竟工作了七十一个年头。他的手也一样。如果真的是小动脉变形,他的手指头几年前就会烂掉的。可是它们并没有嘛。反正这是新伤,而且是到医院之后恶化的。”

  “那你想跟我说的是什么呢?是器械出了故障?”

  “只能这样解释。难道硬件就不会出现记录方面的故障?有时候计量软件中不也会有病毒吗?”

  “机器我检查过了,贝弗利。没有毛病。”

  她耸耸肩说:“很遗憾,我不相信。肯定什么地方有问题。听我说,如果你肯定自己对,那就请你亲自到太平间里去看看那个人。”

  “我去了,”齐说道,“可是尸体已经被认领走了。”

  “是吗?”沃尼卡问道,“什么时候?”

  “今天清晨五点。是他公司来的人。”

  “他的公司挺远的,”沃尼卡说道,“在桑迪亚呢。也许他们现在还在路上……”

  “不,”齐摇摇头说,“今天上午就火化了。”

  “真的吗?在什么地方?”

  “盖洛普殡葬场。”

  “在这儿就把他火化了?”沃尼卡若有所思地说。

  ‘我跟你们说吧,”齐说道,“这件事有些蹊跷。”

  贝弗利·佐西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没有什么蹊跷的,”她说道,“他的公司就是这么干的,因为他们可以通过电话做出这样的安排。打个长途电话给殡葬场,他们就会过来把他拉去火化。这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当死者没有亲属的时候。好了,闲话不说了,把维修技师找来修机器。你们的核磁共振仪有问题。这就是你们的问题所在。”

  吉米·沃尼卡想尽快了结特劳布的事,可是回到急诊室之后,他看见一只塑料袋,里面是那老人的衣裳和遗物。他没有办法,只好再给国际技术公司打电话。这一次接电话的是个姓克雷默的女人,也是个副总裁。戈登博士在开会,出不来。

  “是有关特劳布博士的事。”沃尼卡说道。

  ‘峨,”接着是一声哀叹,‘可怜的特劳布博士,是个好人哪。”

  “他的遗体今天已经火化了,不过我们这儿还有他的一些遗物,不知道你们想让我们怎么处理。”

  “特莱布博士没有亲属。”克雷默女士说道,“我想这儿谁也不会要他的衣服或者其他东西。你说的是些什么遗物?”

  “呃,他的口袋里有张图,像是个教堂,也许是个修道院。”

  “哦嗬。”

  “你们知道他身上带一张修道院的图干什么?”

  “我倒真说不上来。说实在的,特劳布博士在过去几个星期里有些反常。他夫人去世后,他的情绪十分低沉。你能肯定那图是修道院?”

  “不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们想把这图要回去吗?”

  “能劳驾你寄来就更好。”

  “还有这个陶瓷片呢?”

  “陶瓷片?”

  “他身上有个陶瓷片,大概一英寸见方,上面印着ITC三个字母。”

  “哦,好。那没有什么。”

  “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是个身份牌。”

  “可它跟我所看到过的身份牌不一样。”

  “这是新式的,是我们这里迸出安全门的时候用的。”

  “这个你们也要收回去吗?”

  “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跟你说怎么办吧。我把我们的联邦快递号码给你,你就把它放进信封,扔进邮筒就行了。”

  吉米·沃尼卡挂上电话后心想:扯淡!

  他打了个电话给当地天主教教区的格罗根,把草图的情况说给他听,还把图下面的缩写词mon.ste.mere.也告诉了他。

  “那是圣母修道院的缩写。”对方当即回答说。

  “这么说是修道院了?”

  “绝对没错。”

  “在什么地方?”

  “我还不知道。这不是西班牙文。mere是法文中的‘母亲’。圣母指的是圣母玛利亚,也许在路易桑那州。”

  “我怎么才能找到?”沃尼卡问道。

  “我有一张修道院一览表,但是不知放哪儿了。给我一两个小时时间,我把它找出来。”

  “很抱歉,吉米,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修道院。”

  卡洛斯·查韦斯是盖洛普警察局的局长助理,很快就要退休了。他从一开始就是吉米·沃尼卡的顾问。此刻他靠在椅子上,穿着靴子的脚跷在办公桌上,不以为然地听沃尼卡讲话。

  “呢,在这儿嘛,”沃尼卡说道,“他们在科拉松峡谷附近发现他,当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乱说胡话,可是没有中暑迹象,没有脱水,也没有受到暴晒。”

  “这么说他是被人扔在那儿的。是家里的人把他从车上推下去的。”

  “他没有活着的亲人。”

  “哦,那他是自己开车过去的。”

  “没有发现汽车。”

  “谁没有发现汽车?”

  “开车把他送往医院的人。”

  查韦斯叹了口气:“你亲自到科拉松峡谷去过没有?找过车吗?”

  沃尼卡稍稍迟疑了一下:“没有。”

  “那你就对有些人的话信以为真?”

  “是的,我猜想是这样。”

  “你猜想?就是说那儿不可能会有车?”

  “也许吧,是的。”

  “好吧垢来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我给他的公司打了电话。是国际技术公司。”

  “他们跟你怎么说的?”

  “他们说他死了老婆,心清忧郁。”

  “多长时间了?”

  “我不知道。”沃尼卡说道,“我打电话给特劳布所住的公寓,跟管房子的人谈了谈。他老婆是一年前死的。”

  “这么说,发生在她的周年祭日前,对吧?这就不奇怪了,吉米。”

  “我想我应当到国际技术公司去跟他们的人谈谈。”

  “为什么?他们那里离开发现他的地方有二百五十英里呢。”

  “这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在居留地发生旅游者被困的事有过多少起了?一年总有三四起吧?有一半都死了,对吧?或者是后来死的,对不对?”

  “是的……”

  “不外乎两个原因。一种是从塞多纳来的新时期的怪人,他们是来跟鹰神交流的,结果车子抛了锚,被困在里面。要么就是因为他们很忧郁。两者必居其一。这个人就是因为太忧郁。”

  “他们是这么说的……”

  “因为他老婆死了。嘿,我是相信的。”卡洛斯叹息说,“有些人惆怅忧郁,有些人却兴高采烈。”

  “可是,还有些无法解答的问题。”沃尼卡说,“有张图,还有个陶瓷片……”

  “吉米,无法解答的问题总会有的。”查韦斯斜了他一眼。“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是不是想让那个聪明的小医生对你说的事感兴趣?”

  “什么小医生?”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见鬼,才不是呢。她认为这没什么奇怪的。”

  “她说得对。别再管了。”

  “可是……”

  “吉米,”卡洛斯·查韦斯摇摇头,“听我的话,别管它了。”

  “好吧。”

  “我不是开玩笑。”

  “好吧,好吧,”沃尼卡说道,“我不管就是了。”

  第二天,希普罗克警方发现一伙十三岁的男孩开着一辆新墨西哥州牌号的汽车在戏耍。在放手套的工具斗里发现了约瑟夫·特劳布的汽车登记卡。孩子们说他们是在科拉松峡谷那边的路边上发现这辆车的。钥匙就插在车上。这些孩子喝了酒,把车上弄得乱七八糟,啤酒泼洒在车里,弄得粘糊糊的。

  沃尼卡懒得开车过去看。

  次日,格罗根神父回电话说:“我替你查过了。整个世界上都没有圣母修道院。”

  “好吧,”沃尼卡说,“谢谢了。”这不出他所料。又断了一条线索。

  “在法国曾经有个修道院叫这个名字,不过它已经于十四世纪被焚毁。现在只是一片废墟。实际上目前正由耶鲁大学和图卢兹大学的考古学家们进行发掘。不过我想是不会有什么发现的。”

  “唔……”沃尼卡想起那老人死前说的话,就是那些押韵的胡言乱语:“耶鲁在法国,没有机会。”之类的话。

  “在什么地方?”他问道。

  “在法国南部,多尔多涅河附近。”

  “多尔多涅河?这个词怎么拼写?”沃尼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