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1

  诺曼底海滩边小镇上的一个旅馆,这是他们在旅游指南上找到的。星期五晚上,尚塔尔来到这家旅馆,准备单独在这儿佐一个晚上。星期六的中午,让。马克就会过来陪她。尚塔尔把她的皮制小旅行包留在房间里,就出去散步了。从那些并不熟悉的街上回来,她走进了那家旅馆的餐厅。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七点半了,可餐厅中仍然空无一人。她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等待着有人能注意到她的存在,大厅的另一端,厨房的门边,两个女待者正在专注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由于不想提高自己的声调,尚塔尔站起来,穿过大厅,在她们身边停了下来。但可能因为她们太专注于她们的话题了,谁也没有发现尚塔尔的到来。只听其中一个说:“我告诉你,这件事已经过了十年了,我认识他们。太可怕了!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一点儿都没有。这件事还上了电视。”另一个问:“那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想象得出来,这正是它的可怕之处。”“是谋杀吗?”“他们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可并没有发现尸体。”“那么应该是绑架喽?”“但会是谁干的呢?而又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他既不是一名富翁,又不是什么要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因此上了电视。真是令人心碎,不是吗?”

  终于,她注意到了站在身旁的尚塔尔:“你知道电视台播的那个关于失踪者的节目吗?那个节目的名称是‘在视线中消失’。”

  “嗯,我知道,”尚塔尔回答。

  “也许您看过发生在波德家的事。他们原来住在这儿。”

  “是的,那的确是太可怕了?”尚塔尔说。她不知道该如何把话题从这个悲剧转到那至今还无法确定的晚餐上来。

  “您需要一份晚餐、是吗?”终于,另一个女侍者问道。

  “是的。”

  “我去找领班,您请先就坐吧。”

  她的同伴仍然意犹未尽:“你能想象吗?一个你爱的人突然失踪了。而你,甚至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简直会让人精神崩溃!”

  尚塔尔回到桌边。五分钟后,那位领班过来了。她点了一份冷餐,就那么简单,她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啊,她多么恨独自一个坐着吃饭!

  她把盘中的火腿切成薄片。但她那被两个女侍者激起的情绪却仍无法平静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并被记录下来。在百货商场购物时,摄像机的镜头注视着你;在大街上,人们熙来攘往,不断拥挤着你;在一个人做爱后的第二天甚至不能逃脱民意调查者的追问。(“你在哪儿做爱?”“一星期几次?”“是否使用避孕套?”)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还怎么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而不留一点痕迹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是的,她当然知道“从视线中消失”——这个有着一个可怕名字的节目,一个用它的真诚和悲哀打动了她的独一无二的节目。似乎某个领域还对这个节目进行了干涉,郑重地要求电视台放弃这种轻浮,那位节目主持人向观众们呼吁,要他们自告奋勇地来提供有助于寻找那些失踪者的线索。在节目最后,他们还一张接着一班地出示了照片,那些所有在前几次节目中提到的“从视线中消失”的人们的照片。其中有些人已经失踪长达十一年了。

  她想象着,如果有一天,她也那样失去了让·马克。她永远不会明白,自已是怎么想到这上面去的。她甚至不能自杀,因为自杀会被认为是一种背叛,是一种对等待的拒绝,是一种谢心的丧失。她会受到遣责,所以她别无选择,只能活着直到那始终充满着恐惧的日子结束。

  2

  她上了楼,回到房间中。开始,她觉得辗转难眠,但最终还是睡着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梦之后,她在午夜醒来。在这个梦中出现的每个人都只存在于她的过去之中:她的母亲(很久以前就去世了),还有她的前夫(她已经几年没有见到他了。他看起来与以前尔一样了,就象这个梦的导演选错了演员),以及他那位专制的,精力充沛的姐姐和他现在的妻子(尚塔尔从没见过她;可尽管如此,在梦境中,她还是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最后,他还含糊其词地向尚塔尔提出了一些性要求。而他的新妻子则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还把舌头探入到尚塔尔的嘴中。那舔来舔去的舌头只让她感到厌恶。事实上,也正是那个吻让她从梦中醒来了。

  这个梦给她带来非常强烈的不安,使她努力想去找出那个令她不安的原因。她想,让她不安的一定是因为那个梦否定了她的现在。而她是那么地依恋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能诱使她把现在与过去或是将来作交换。这就是她不喜欢做梦的原因:它们在生命的各个阶段强加了一个让人不能接受的等价物,—个与某个人所经历的一切对等的时期。它们否认了“现在”的这种有特殊权利的地位,它们怀疑“现在”。在那晚的梦境中,她生命中很大的一部分被抹去了:让·马克,他们共同居住的公寓,所有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而它们的位置却被过去给强占了。面那些早已失去联系的人则企图用陈腐的性诱惑之网来俘虏她。她仍能感觉到覆盖在她嘴上的那两片潮湿的,女性的唇(她不是一个丑陋的女人——这个梦的导演完全按他的意志选定了演员)。这种感觉如此地令人不快,以至于她在那样的午夜冲进洗手间,不停地漱口,直到嘴里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被彻底冲掉为止。

  3

  弗是让·马克的一位老朋友,他们在高中时代就相识了。他们有着共同的见地,并且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们到那天为止还一直都保持联系。几年前的一天,让·马克突然决定要与他一刀两断,并不再去找他。当他知道弗病重住院的时候,也根本设想过要去看望他;但尚塔尔却坚持主张他应该去。

  他那位老朋友的情况看起来实在让人担心:他还记得在他们读高中时,弗就是个娇嫩的男孩。他总是那么的完美,具有一种天生的温文尔雅的气质。这使得站在他身旁的让·马克看起来象头犀牛。这种难以形容的女性化特征使那时候的弗显得比同龄人年轻,但却使现在的弗显得苍老:他的脸小得有些怪异,上面布满了皱纹、就象一片干枯的叶子。他的脑袋就象是几十年前制成木乃伊的埃及王子的头颅。让·马克把目光移到他的手臂上:他右臂的静脉中插着一根针、已经不能动了,左臂则在不停地大幅度地比划着,以强调他所说的话。过去看他打手势,让·马克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弗的胳臂与他娇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更为纤细,实在是太细了,就象木偶的手臂。那天,那种感觉更为强烈了。因为他孩童般的手势与他严肃的话题太不相称了;弗正在描述他的一次昏迷过程。那次昏迷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医生把他救活过来。“你听说过那些从死亡边缘被救活过来的人对死亡经历的叙述吗?在他们的前方有一条隧道,隧道尽头有亮光。那边的美景深深地吸引了他们。可我向你发誓,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亮光。更可怕的是,我还没有失去知觉。你清楚地知道发生在周围的一切事情,听得到周围发出的一切声音。但他们——那些医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即使是那些你不应该听到的。他们宣布你已死亡了,你的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

  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接着说:“我并不是说我的意识是完全清晰的。我明白每一件事,但每一件事都被稍稍歪曲了,就象做了一场梦。我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同样一个恶梦。在现实生活中,恶梦是会很快结柬的。因为你一旦开始放大声喊,就会醒过来。但我却喊不出来。这是最糟糕的;我竟无法喊出声来。在一个恶梦中竟喊不出声来。”

  他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然后又说道:“我以前从来不怕死。可现在,我开始怕了。我摆脱不掉人死后还有知觉这种可怕的感觉。人死后将会进入到一个无止境的恶梦中去。那已经够可怕了,足够了。”他呆呆地望着前方,仿佛还在回昧着那个可怕的梦。“算了,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他突然转了话题。

  在让·马克来医院之前,他已经肯定他们两人谁也不能逃避那破碎的回忆了,可当他与弗见面之后,还是言不由衷地向他说了一些重归于好的话。这种对死亡的顾虑使其他户切话题都失去了意义。无论弗想转换什么话题,谈到后来总回到他那饱受痛苦的躯体上。让·马克陷人沮丧之中。但这种沮丧并没有掺杂任何的虚情假意。

  4

  他真的那么冷酷无情吗?几年前的一天,他知道弗背叛了他。说那段经历很离奇,实在是有点言过其实。不管怎么样,那次背叛并没有那么可怕。那天,正在开会的时候,让·马克离开了。每个人都趁这个机会攻击他,诽谤他,这后来使他失去了那份工作。(这是一个不幸的但并不那么严重的损失,因为他并不喜欢那份工作)。弗当时也在会上,但他并没有挺身而出,维护让·马克的利益,而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那能够打出优雅手势的纤弱手臂,没有为他的朋友稍微动一下。为了避免由于轻率而造成错误,让·马克为此还作了一次谨慎而仔细的调查。他想证实弗是否真的保持了沉默。当他完全明白事情真象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受了很深的伤害。于是,他决定再也不去找弗了。但他后来却立刻被一种欣慰的感觉占据了,一种令人不解的愉悦。弗刚刚结束关于他不幸的话题。在又一次的沉默之后,他那小小的木乃伊般的脸上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采:“你还记得高中时我们的那次谈话吗?”

  “不太记得了。”让·马克说。

  “当你谈论女孩的时候,我总是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因为,你一直是这方面的权威。”

  让·马克尝试着去回忆,但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那次交谈的痕迹:那时候,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我能谈些有关女孩子的什么事情呢?

  “到现在,我还能想象出当时站在你面前时的情景,”弗继续着他的话题,“我们谈论着一些有关女孩子的事。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总觉得如此美丽的躯体也象我们一样必须进行分泌,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我告诉你,我简直不能忍受一个女孩子擦鼻涕的动作。我又能想象出当时的你。你停下来,盯着我。然后你用一种古怪但却老练的语气,十分直率而坚定地说:擦鼻涕?对我来说,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的,她角膜上的眼脸是如何动的。我对此感到有一种不能抑制的厌恶。你还记得这些吗?”

  “不记得了。”让·马克回答道。

  “你怎么忘了?那眼睑的活动。多么奇怪的念头!”

  让·马克说的倒是实话,他真的不记得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想去回忆。他正在思考另一件事:人们需要友谊的原因就是:它会向你提供一面镜子,你可以从中看到你的过去。这样你就不致于会遗忘与朋友相处时的那些点点滴滴。

  “那眼睑。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弗似乎还没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

  “不记得。”让·马克说。他心想: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给我的那面镜子吗?

  弗似乎有些疲倦了,他陷入了沉默,仿佛那个有关眼睑的回亿已让他精疲力尽。

  “你休息吧。”让·马克站起来。

  当他离开医院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有一种想立即见到尚塔尔的极其强烈的欲望;如果他不是如此的疲惫不堪,他早就会摆脱这种欲望了。在去布鲁塞尔的路上,他就计划着第二天早晨享用完精美的早餐后,从从容容地上路,去他想去的地方。但在和弗的见面之后,他就改变了主意,把出发时间提前到第二天早上五点。

  5

  熬过一个让她感到越发疲惫的夜晚,尚塔尔离开了旅馆,在去海滨的路上,她不断地与那些来这儿度周末的观光客擦肩而过。他们每一群人的情况都差不多:丈夫推着一辆婴儿车,小宝宝静静地躺在里头。妻子依假在他身边。丈夫的表情是温顺的,体贴的,微笑中还带着一丝窘迫。他总是想弯下身子擦掉孩子的鼻涕,抚慰孩子的突声。而妻子的表情则是厌倦的,冷淡的,甚至还带一些令人费解的怨恨。其他的与这对儿的情况大同小异:有的是丈夫推着婴儿车走在妻子身边,他背上特制的婴儿袋里还躺着于个孩子;要不就是丈夫推着婴儿车走在妻子身边,一个孩子坐在他肩上,另一个则躺在系在他腰上的婴儿袋里;或者是丈夫与妻子走在一起,他没有推婴儿车,但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背上、肩上、腰上还各有一个。最后一种情况是文未不在,只有妻子推着一辆婴儿车,从她身上能看到一种男人所没有的力量。每当尚塔尔看到最后一种情形时,她总要绕开去。

  尚塔尔想:男人都爸爸化了,他们不是父亲,他们只是爸爸,是没有父亲权威的父亲。她很想知道,与一个手推婴儿车,背上背着孩子,腰上携着孩子的男人调情是怎么样的。趁她妻子驻足在商店橱窗前的有利时机,如果她向那位丈夫轻声发出邀请,他会怎么做?他是会变成一棵树宝宝,乖乖地一动不动,还是转过身来注视着这位奇怪的女人?他背上的孩子会不会突然掉下来,他腰上的孩子会不会因为他父亲的动作打扰了他的美梦面大声蹄哭?尚塔尔脑中突然闪现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她对自己说:我生活在一个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的世界。

  尾随着那些清晨散步的人们,她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海堤上:潮水已经退了,被潮水冲刷得十分平坦的金色沙滩一直延伸到一公里以外。她已经很久没来诺曼底海滩了。对这儿的一些时鬃的运动,她并不是十分熟悉,比如风筝和帆车。风筝就是把彩色的织物粘在一个很结实的骨架上的一种玩具。玩的时候,让它迎着风飞起来就行了。玩的人一只手抓一根线,并在线上施加不同方向的力,它就能上升,下降,盘旋,同时发出一种骇人的声音,就象一匹硕大的飞马。当风第一次又一次地头朝下扎入沙滩中时,总能让人联想到飞机失事。她惊讶地发现,玩风筝的人既不是儿童,也不是青少年,他们全都是成年人。而且他们中没有女性,全都是男人,实际上,他们就是那些爸爸们!那些没有带着他们的孩子,远离了他们的妻子的爸爸们!他们并没有急着去他们情妇的身边,而是奔向了海滩,放风筝来了!

  尚塔尔脑海中又萌发出一个奸诈的勾引念头:她跟在那些手持风筝线,眼睛盯着他那不断发出噪音的玩具的男人身后,当他一回头,她就会轻声用最猥亵的词汇向他发出性的邀请。他会有什么反应?不用怀疑,他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地说:别来打扰我,我正忙着呢!

  (口欧),不,男人再也不会转过身来看她一眼了!

  她回到了旅馆。在旅馆门厅外的停车场,她一眼就认出了让·马克的车。在总台,她打听到,他已经来了至少半个小时了。总台小姐交给她一张便条,上面写道:“我提早到这儿了。我现在出去找你。让·马克”

  “他出去找我了,”尚塔尔自言自语道,“但他去哪儿了呢?”

  “那位先生说,您一定去海滨了。”

  6

  在去海滨的路上,让·马克经过一个巴士站。车站里只有一个身穿t恤和牛仔裤的女孩。她并不热情,但却很明显地扭动着她的臀部,好像在跳舞。当他走进那个女孩的时候,他看见了她正张着的嘴。那个大窟窿在她那机械地扭动着的躯体上微微地晃动。让·马克心想:她在跳舞,而且,她对生活感到厌倦。

  他来到海堤上,放眼望去:海滩上,那些男人们正仰着头放风争。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激情。让·马克得出了他的三个结论,厌倦有三种:一种是消极的厌烦,正如那边跳舞边打哈欠的女孩儿;另一种是积极的厌倦,象风争的爱好者;最后一种是反叛的厌倦,年轻人焚毁汽车,砸烂商店的玻璃就是这种情况。

  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们小小的身体上扣着大大的彩色头盔。他们正聚集在几辆形状古怪的车子周围;车子的构造很简易:两根铁条固定成一个十字,前边有一个车轮,后边有两个。在车子正中是一个又长又扇的正好能容下一个人的车厢。车厢上方竖着一根张着帆的桅杆。为什么那些孩子戴着头盔呢?一定是那种运动很危险,一定是的。让·马克心想:其实,孩子们开着那种车,最危险的应该是那些正在散步的人们才对。可为什么没有人向他们提供头盔呢?因为那些不乐意参加休阑活动的人们正是在与厌倦作激烈而频繁的斗争中的逃兵。他们不应该得到关心,所以也不应该得到头盔。

  他沿着阶梯下了海堤,走向海边,沿着那渐渐向远处遗去的水线,他边走边仔细地在人群中搜索着,从远处那些摸摸溯糊的轮廓中竭力地辨认着尚塔尔。终于,他认出来了。那正停下来凝望远处的海浪,航船和天边的云彩的尚塔尔。

  他穿过那些正由教练指导着坐上帆车,开始慢慢地绕着圈开的孩子们。其他的那些帆车正在他们周围朝着各自方向飞驰。这种革仅仅是靠那绳上的帆来保持直线行驶或改变方向以闪避行人的。但是那些笨手笨脚的业余爱好者真有能力控制那张帆吗?那车又真的会按照驾驶者的意愿作出相应的反应而不出错吗?

  让·马克注视着那些帆车。突然,他看到其中的士辆用赛车般的速度向尚塔尔那个方向驶去,他不禁皱起了眉头。那辆车的驾驶者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躺在车厢里,就象一个火箭中的宇航员。他那样躺着,根本就不能看见前方的任何东西!尚塔尔是不是有足够的警惕来保持清醒呢?他开始责备她,责备她那种过于随便的个性。同时,他也加快了步伐。

  她在半路就折了回来,但她不可能看到让·马克,因为她的举止仍然是不紧不慢的。一种正陷入沉思的女人的举止。她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他真想冲她大喊,让她不要再那么心不在焉的,要小心那些在沙滩上横冲直撞的愚蠢的车子。突然,他的脑子浮现出一个画面:尚塔尔被那辆车撞倒了,伏在沙滩上,她的血不断地向外涌着。而那辆肇事车却已消失在沙滩的尽头。他看到自己正冲向她。那个想象引起的不安促使他真的开始喊尚塔尔的名字。风很大,沙滩很宽,没有人能听清他的喊声。他只能停止了那种感情用事的夸张行为。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他为她而哭。他的脸由于哭泣面抽搐地有些扭曲。他经历了对她的死亡的恐惧,虽然那种恐惧只存在于一瞬间。

  不久,他就对自己那种突发的歇斯底里感到震惊。他看见她仍然在远处若无其事地,平静地,优雅地,坚定地散着步。他想起刚才自己为失去最爱的人而表演的那出滑稽的闹剧,不禁例开嘴笑了。那是一种不带启责的微笑。因为自从爱上她之后,他就害怕有一天尚塔尔会离他而去。现在,他真的开始飞奔了,并向她挥动着双手。正在那时,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向着大海。她没注意到那个使劲挥舞着双手的男人,而是静静地眺望着远方的航船。

  终于,她向他那个方向转过身来,她似乎看见他了;他欣喜地又举起了手臂。但他马上又发现她其实还是没看见自己。她又一次地把目光投向那被海水轻抚着的沙滩和远处依稀可见的海岸线。凝望着她的侧影,让·马克意识到,他能辨认的只是她头上那条扎发留用的丝巾。当他走近的时候(他的步子突然不那么急促了),那个他认为是尚塔尔的女人却变老了,变丑了。她根本就不是尚塔尔!

  7

  尚塔尔很快就厌倦了那种站在海堤上眺望海滩的感觉。她决定回旅馆去等让·马克。可她觉得很困。为了不破坏他们相聚时的好心情,她决定要一杯咖啡。于是她改变了方向,向一幢混凝土建筑物走去。那儿有一家餐厅,一家咖啡馆,一个游乐场和一些小卖部。

  她刚走进咖啡馆,就被那吵闹的音乐声给搞得心烦意乱的。她急躁地从两排桌子之间穿了过去。在空荡荡的大厅中,有两个男人一直盯着她:一个是年轻的,靠在柜台前面,穿着一身咖啡馆的制被;另一个年纪大一些,肌肉发达,穿着一件t恤,站在大厅那头。

  她想找个位置坐下来,便对那个肌肉发达的男人说:“你能把音乐关掉吗?”

  他向她走近了几步,说着:“很抱歉,夫人,我没听清楚你说了什么。”

  尚塔尔偷偷看了一眼他那肌肉发达,纹着图案的手臂,上面纹着一个有着硕大乳房,身上缠着一条蛇的裸体女人。

  她只能重复了一遍(但已降低了要求):“这音乐——你能不能把音量关小一些?”

  那个人却反问道:“这音乐?你不喜欢它吗?”尚塔尔突然又注意到了那个年轻人,他现在站在柜台后边,把音量开得更大了。

  那个纹身的男人已离她非常近了。他的微笑看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敌意。她投降了:“不,我并不讨厌你的音乐!”

  那个男人又说道:“我肯定你喜欢它。那么,你要来些什么?”

  “什么也不要,”尚塔尔急忙说,“我只想四处看看。你这儿,装修得很漂亮。”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呢?”那个穿着黑制服的年轻人出乎意料地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后。他又向后挪了几步:现在他正站在那两排桌子之间,那是通向大厅的唯一出路。他那种诌媚的语气搅乱了她的心情。她感到自己正落人一个圈套之中。她必须尽快想出逃脱的方法。要出去,她必须经过那个年轻人挡着的那条路。就象一个不顾一切逃脱死亡的人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挪向出口。她看到了年轻人脸上那种令人作呕的甜蜜的微笑。她的心砰砰直跳。当她挪到他面前时,他侧过身让她过去了。

  8

  让·马克竟在辩认尚塔尔时出了错误,把一个陌生的女人当成了他的至爱。这种情况到底发生过多少次呢?他对此感到非常震惊: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和其他女人之间的差别竟是如此的微小呢?他竞不能辨认出一个他最爱的人,一个他认为是如此无与伦比的女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他打开旅馆客房的门。终于,她在那儿了。这时,他不再有任何怀疑了。那就是她了,但却已经不像她了。她的脸十分苍老,眼神陌生而冷峻。仿佛他在海滩边向她致意的女人取代了他的所爱。仿佛他得为他未能认出她来而受制惩罚。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没什么。”她喃喃道。

  “你是什么意思?没什么?你完全变了。”

  “我昨晚没睡好,我几乎彻夜未眠。而且,我还过了一个让人觉得很不愉快的早晨。”

  “一个很不愉快的早晨?为什么呢?”

  “没有原因,真的没有原因。”

  “告诉我。”

  “真的,真的没有原因。”

  他坚持要知道答案。最后,她说:“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他不理解她所说的那句话,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她是因为男人不再注意她而悲伤的。他想问她:那我呢?我又怎么样呢?我在海滩边走了几公里的路找你,含着泪喊着你的名字。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用他那低沉的语调缓缓地重复着她的话:“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那真的是你心情不好的原因吗?”

  她涨红了脸。他已经很久没见她涨红着脸了,那种潮红似乎泄露了她不可告人的欲望。那种欲望是如此之强烈,以至于尚塔尔都不能抵挡住诱惑。她又重复道:“是的,男人们,他们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

  9

  当让·马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她曾设想过每一种迎接他的方法。她想吻他,可她不能。自从她经历了咖啡馆事件之后,她的神经就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她深深地陷入了黑色情绪之中。她害怕她试图做出的每一个爱的表示都会是勉强的,虚假的。

  于是,让·马克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告诉他,她没睡好,觉得很累。但她的回答并没有令他信服。他继续追问她。为了逃避这场爱的审问,她想转换话题,与他说一些滑稽的事:她的清晨散步,那些变成小树,许久才回过神来的男人们,还有她脑中出现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那句话就象是一个放错了地方的小东西:“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她本想借助这句话来逃避一切爱的审问。她竭力想说得轻松点,但使她吃惊的是,她的声音流露出了痛苦和忧郁。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朗忧郁,并立即意识到它可能会被误解。

  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深沉、严肃。她有一种感觉,那两道目光触发了她心灵深处的一团火。那团火在她的腹腔中迅速地蔓延,很快就燃及了她的腹腔,烧上了她的双颊。她可以听到让·马克在重复自己的话:“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你了。这真的是你悲伤的原因吗?”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象一把正熊熊燃烧着的火炬。汗水不断从她的皮肤中渗透出来,然后汇成一大颗一大颗,滑落下来。她意识到那种潮红肯定会夸大她那句话的严重性。他肯定会那样想她(唉,那是多么无心伤害的话啊!):她泄露了自己,她向他泄露了现在让她因羞愧而涨红了脸的秘密渴望。这会让他误解,但她却不能向他解释,因为她太熟悉这种猛烈的攻击了。她总是不愿用它真正的名字来称呼它。但这次,她对它的意义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向他解释其中的原因。

  这阵热浪维持了很久,然后自动退下去了——简直是虐待狂——这一切都正好落人让·马克的眼中。她都不知道怎么去隐藏自己,掩盖自己,避开那凌厉的目光。她被搅得心烦意乱的。她想通过重复那句话来挽回那已被搞得一团糟的局面。她想尽量说得轻松一些,像打趣般的:“真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可还是没有,那句话产生了比上次更悲哀的效果。

  她从让·马克眼中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火花,就象黑夜中的一盏明灯。他说:“那我呢?当我无止境地四处找寻你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认为男人不再注意你了呢?”

  她突然有了一种安全感,因为让·马克的声音是那么地充满了爱意。她在那心烦意乱的时刻竟然忘记了这种声音的存在,这种充满爱意的声音的存在。那种声音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爱抚了她,安慰了她。那似乎是从远处,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度传来的声音,她需要好好地倾听一下,以确定这种声音的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当让·马克想搂她人怀的时候,她显得有些僵硬。她害怕被他拥抱,担心她那潮湿的身体会泄露她的秘密。时间短暂得都不容许她作最简单的调整。因此,在她抑制住自己爱的表示之前,就羞怯而坚定地推开了他。

  10

  这次没有拥抱的相聚是真的发生了吗?尚塔尔还记得那次(虽然只有几秒钟)误会吗?她还记得那句令让·马克不安的话吗?当然:这段小插曲也毫不例外地象其他千千万万段小插曲一样被人们遗忘了。几小时以后,他们就已经在餐厅中享用午餐了,就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有关死亡的话题。有关死亡?尚塔尔的老板让她为卢森,杜弗公墓构思一次广告宣传活动。

  “我们不应该笑的。”她忍俊不禁地说道。

  “那他们呢?他们笑了吗?”

  “谁?”

  “当然就是那些和你一起工作的人了,那个主意本身看起来就是如此的荒谬,一次为死亡而作的广告宣传活动,你的那位老板,者特洛兹凯特!你总是说,他很聪明!”

  “是明,他的确很聪明。锋利得就象一把手术刀。他知道马克思,通晓精神分析学和现代诗,他喜欢谈论十九世纪未,二十世纪初,在德国或是其他什么国家,每天都有一次有关诗的运动。广告,他则声称,是把现实诗意化的一项工程。因为有广告,生活中的每一天才如此充满生机和活力。

  “那些陈词滥调有什么智慧可盲?”

  “不同的是他说话时那种愤世嫉俗的语气!”

  “那当他给你杉置任务,让你为死亡作一次广告宣传活动时,他有没有笑呢?”

  “那是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很优雅的微笑。你越是强大就越是觉得有必要显得优雅一些。但他那种玲漠的微笑与你那种完全不同。他早巳深刻地意识到它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差别了。”

  “那他怎么又能容忍你的笑声呢?”

  “请问,让·马克先生,你怎么会那么想呢?我根本就没有笑。不要忘了,我有两副不同的面孔。我已经学会从现实中寻找快乐,但要做到维持两副面孔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奋斗,那需要训练!你必须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无论你喜不喜欢它。我的目的就是要努力完善它。即使只不过是为了不失去我那份工作。如果你对你的工作感到厌恶,那你是很难取得工作上的成就的。

  “你一定会成功的,我坚信。你有这个能力,你是如此的绝顶聪明。”让·马克说。

  “是的,我有两副面孔,但我不可能同时表现它们。当我在办公室的时候,我所表现的是严肃的面孔。当我拿到那些求职者的履历表时,他们的命运就完全掌握在我手中了。到底是推荐他们还是回绝他们,一切由我决定,有一些人,在他们的求职信中,用尽了各种时绍的、陈词滥调的、深奥的或是充满信心的话。我根本不用通过与他们见面或是交谈来了解他仍。我只要知道那些人能否充满热情地把工作做好就可以了。还有一些人。他们以前或许研究过哲学或艺术史,或是教过法国文学,但现在,为了能生活得更好,大多数甚至是出于对目前生活的绝望,他们到我们这儿来找工作。我知道,其实,他们是打心眼儿里蔑视这份工作的,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就象是狐狸的亲戚。对于他们,我必须好好斟酌一下。

  “那你是怎么决定到底要不要录取他们的呢?”

  “有的,我推荐自己看得倾眼的人;有时,则是我认为能把工作做好的人。我觉得,我既背叛了公司,也背叛了自己。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双重叛徒。但我认为,这种双重背叛并不是一种失败,而是一种成功。因为谁能知道,我的双重面孔还能维持多久。我恢复原貌的那一天终究还是会到来的。当然,从那以后,我的面孔只剩下了较差的那个,那个严肃的,沉默的。告诉我,那时,你还会爱我吗?”

  “你不会失去你的两副面孔的。”让·马克说。

  她微笑着举起酒杯:“但愿不会吧!”

  他们干杯,他们畅饮。让·马克说:“其实,我都几乎要羡慕你能为死亡作广告宣传活动了。不知道为什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对有关死亡的诗很感兴趣了。我还能背诵一些,你现在愿意听吗?那对你可能会有些帮助。比方说,有一首是保德赖拉写的,你应该也听说过。

  (口欧),死亡,我的老船长,时间到了!让我们起锚吧!

  这片土地让我们厌倦,(口欧),死亡!让我们解缆出发吧!”

  “我知道,我知道,”尚塔尔插嘴道:“那首诗的确很优美,但它并不适合我们。”

  “那你还要什么?你的老特洛兹凯特的爱情诗!还是对一个濒死的人更好的安慰:这片土地让我们厌倦?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些字刻在公墓大门上时的情景。用在你的广告上,它只需略微作一下修改就可以了:你已经厌倦这片土地了。卢森·杜弗是你最好的归宿,那位慈祥的老船长,会帮你起航的。”

  “但我们的工作并不是为了取倪那些奄奄一息的人。他们并不需要卢森·杜弗公司的服务。而那些埋葬已过世亲友的人们需要的是尽情享受生活,而不是庆祝死亡。切记:我们的信仰是赞美生命。‘生命’这个单词是最关键的。其他所有的单词都是围绕它面展开的。‘冒险’,‘未来’,还有‘希望’。对了,你知道他们在广岛投的那颗原子弹的代号是什么吗?是‘小男孩’!那个命名这个代号的家伙真是个天才!不可能还有另一个代号比这个更恰当了。小男孩,小孩,小子,小娃娃——这个词最让人感到亲切,最让人触动,最能负担起将来了。”

  “哦,我明白了,”让·马克兴高采烈地说:“命运将在广岛降临,正是小男孩担当起了命运之神的角色。他给毁灭带来了一些金色的希望。在战后的年代,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他举起酒杯:“让我们为此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