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那年,她埋葬了她才五岁的儿子,在这之后一个夏天的假期里,她丈夫的姐姐对她说:“你太伤心了。你应该再要一个孩子。这是唯一能让你忘记过去的方法。”她的话掀动着尚塔尔的心。孩子,一个没有个人经历的存在物。在他的人生旅途才刚刚开始的时候,阴影却迅速池让他的生命晦暗下来了。她并不想忘掉她的孩子。她还守护着他那没人可以替代的个性。面对未来,她守护着过去,那段被人忽略,被人遗忘的过去,那幼小的,可怜的,死去的孩子。一星期之后,她丈夫对她说:“我不忍心再看你陷人沮丧之中。我们应该再要一个孩子。这样,你才会把过去忘掉。”你会把过去忘掉——他都不能试着用另一种方法来说!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下定决心要离开他。她其实很清楚,她的丈夫,一个完全处于被动状态的男人,并不是为他自己说话。他更多的是被家庭中的其他成员——他姐姐的想法所控制。那时候,他姐姐带着她和前夫的两个孩子与她的第三任丈夫一起生活。她成功地与她的两任前夫保持着暖昧关系,并让他们以她为中心,围着她转。当学校假期到来的时候,他们的聚会就在一幢高大的乡村别墅中开始了。她曾想把尚塔尔也带到她的圈子中去,想逐渐让尚塔尔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就是在那儿,在那瞳别墅中,先是她丈夫的姐姐,然后是她的丈夫劝她再要一个孩子,就是在那儿,在一个小卧室中,她拒绝和丈夫做爱。他的每一个性要求都让她想起为下一次怀孕而进行的家庭活动。这使得每一个与他做爱的念头都变得很怪异。她觉得这个家族的每一个成员——祖母们,父亲们,侄子们,侄女们,兄弟姐妹们—中都在门背后偷听,甚至还偷偷地检查他们的床单,对他们早晨的疲劳评头论足。他们都觉得自己有检查她的腹部的权力。连那些小侄子们也象战争中的雇佣兵一样参与到这场家庭运动中来了。他们中的一个问她个“尚塔尔,你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子呢?”“你为什么认为我不喜欢小孩子?”她冷冷地反问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她又气急败坏地问:“谁告诉你我不喜欢小孩子?”那个小侄子低下头,避开她严厉的目光,用胆怯的但却是自信的语气说:“如果你喜欢孩子,你就应该再要一个。”
那次度假回来,她就毅然决然地搬了家,她决定重新开始她的工作。在他儿子出生之前,她在高中教书,但这份工作的报酬很少。于是她就换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她不太喜欢,但报酬却是以前的三倍。她感到有些内疚,因为自己为了钱而放弃了自己的爱好。但这却是唯一能使她获得自立的方法。不过,要获得自立,单凭钱是不够的。她还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用另一种方式生活的男人。虽然她不顾一切地逃离了过去的生活,但她还根本不能想象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她等了几年,终于,她遇到了让·马克。两星期后,她向丈夫提出了离婚。她丈夫的姐姐既钦佩又敌意地称她为母老虎:“你总是一声不吭,没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别人还没有防备的时候,你就一下子做出了如此出乎意料的行为。”三个月后,她自己买了一套公寓,并打消了任何结婚的念头。她搬进这套公寓,与她心爱的男人住在了一起。
12
让·马克做了一个梦:尚塔尔不知上哪儿去了,他有些担心,就去找她。当他找遍所有的街道,却发现她在自己身后反向而行。他追赶着她,喊着她的名字,当他快追上时,尚塔尔忽然转过头来,让·马克目瞪口呆地发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张脸,一张与她截然不同的,令人讨厌的脸。但那却又不是别人,正是尚塔尔,他的尚塔尔,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但他的尚塔尔却有着一副陌生的面孔,那是多么的恐怖,一种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的恐怖。“他紧紧抓住她,搂她入怀,抽泣着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尚塔尔,我的小尚塔尔,我的小尚塔尔。”他似乎想通过重复这句话使那副改变了的面孔恢复从前的样子,恢复那消失的容貌,消失的本性。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尚塔尔已经不在床上了。他听到洗手间里传来水声。受那个梦的影响,他有一种想立即见到尚塔尔的渴望。他下了床,走向那半掩着的门。在门口,他停住了,就象一个急切想要偷看有关性的情景的偷窥狂。他默默地注视着她:是的,那才是他所熟悉的尚塔尔。她正靠着洗脸池刷牙,然后吐出一口混合着牙膏的唾液。她是那么的可爱,她的动作是那么的孩子气,让。马克望着她笑了。然后,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转过身来,正看见他站在门口。虽然她感到很生气,但最终还是让他在自己发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今天晚上会来公司接我吗?”她问他。
大约六点,他走进公司门厅,穿过走廊,在她的办公室门日停住了脚步。门半开着,就象早晨那扇卫生间的门一样。尚塔尔和另外两个女人——她的同事在办公室里。但此刻的她已不再是早上那个可爱的女人了。她正用一种他从没听到过的大嗓门说着话。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迅速,粗鲁,专横。就是早晨,在卫生间里,他找回了那晚他所失去的东西。可现在,在这个下午,她在他眼中又发生了改变。
他推门进去。她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但那笑容是机械的,僵硬的,尚塔尔是刻板的。在近二十年来,法国人形成了一种几乎是公认习惯。当恋人或夫妻见面时,必须互相亲吻双颊。可这种习惯,却让相爱的人们觉得有些尴尬。他们怎么才能在公众场合避免这种习惯,怎么才能使他们自己看起来不象一对儿呢?尚塔尔有些不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个动作是如此地矫揉造作,它给他们带来的只是一种别扭的味道。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又重新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尚塔尔。
每一次都是这样:当他又一次遇见她到他重新认出他所爱的女人之间总是有一段距离。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山上。他很幸运地立即与她单独呆在了一起。如果在那次单独会面之前,他们一起在其他人中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他还会爱上她吗?如果他只见过她展现给她同事,她老板,还有她下级的一面。他还会为她痴迷,为她心醉吗?他不能回答。
13
也许造成他那种疏远感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句“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对他的影响太大了。由于尚塔尔说了那句话,他都几乎快不认识她了。那句话不象是她说的。她的表情是如此的严厉,苍老。根本不象他所熟悉的尚塔尔。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不公平:她那天早晨怎么能抱怨男人对她失去兴趣了呢?就是那天,他还差点为了能尽快见到她而出了车祸。可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转念想到:每个女人衡量自己是否已经变老的标准就是男人对她是否还有兴趣。那么因此而感到不悦不是太滑稽了吗?但没有一点不悦是不可能的。那天他们见面时,他就已注意到了她脸上衰老的痕迹(她比他大四岁)。那曾经让他倾倒的美貌,已不能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他可能不久就会说,她的年龄使她的美貌更具说服力。
尚塔尔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旋。他想象着有关她躯体的经历:它曾经迷失在其他千千万万个身体之中,直到有一天,一种渴望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并把它从模模糊糊的人群中挑了出来。于是,这种目光越来越多了,以至于点燃了这个身体。然后,它就象—把火炬在世间穿梭。那正是她光辉的,尽情享受赞美的时刻。但好景不长,那种目光越来越少,那种光芒一点点蹈谈,直到有一天,她变成了半透明的,最终变成了全透明的。当那全透明的躯体在街上漫步时,就像一个小小的不存在。在第一次无形和第二次无形之间,“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这句话就象亮起了红灯,它预示着身体开始逐渐走向衰老。
无论他告诉她,他有多么地爱她,他认为她是多么地美丽,他深情的目光都无法抚慰她伤感的心。因为那种深情的目光是孤零零的。让·马克想,两个老人之间孤独的爱情其他人是看不到的。那种悲伤的孤独预示着死亡。不,她所要的并不是深情的目光,而是截然不同的,粗鲁的,好色的目光。那种目光毫无鉴赏力地,毫不体贴地,居心匣测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那种目光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就是这种目光成了她在人世间的精神支柱,而他那种爱的目光则把她从那些月光中拉了过来。
他有些自责地回忆起他们那令人头晕目眩的仓促的爱的开始。他并不是一定要征服她的,因为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就爱上了他。注视着她?不需要。因为她立即就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她一直跟随着他,在他身前,身后。开始,他是强者,她是弱者。这种不平等从一开始就溶人他们爱的根基之中。这种不公平的不平等,不公正的不平等。她是个弱者,因为她年龄比他大。
14
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曾经热哀于某种幻想。那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听说的,或是从书上读到的?没有人知道。她想成为一种玫瑰的芬芳,三种到处弥漫的,压倒性的芬芳。她想移动她优雅的身躯,穿梭于男人们之间。这种弥漫的玫瑰花香:一种经历的幻想。当她刚成为成年人中的一员时,那个幻想就象一种男女之间甜蜜接触的浪漫承诺一样在她身上充分体现出来了,就正如她向男人们发出的邀请。但她并不是一个天生就爱穿梭于情人之间的女人。在她的婚礼之后,那个朦胧的,奔放的梦就进入休眠状态,变得平静而愉快的了。
在她离开她的丈夫,和让·马克同居几年之后,有一天,她在海边。他们那时正在一艘船的木质甲板上用餐。她对那时的情景保留了一种强烈的白色回忆:甲板、餐桌、餐椅、桌布,每一样东西都是白的,灯柱是漆成白色的,灯泡在夏日的天空下发出白色的光。天还没有完全黑。月亮也是白色的。它还把它周围的一切都映白了。在这白色的沫浴下,她有一种想念让·马克的不能抑制的情绪。
想念?她怎么会感到想念,正当他就在她面前的时候?(让·马克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想到将来有一天,你所爱的人会不在了,或是去世了,反正是再也见不到了,即使他现在正在你面前,你也会饱受思念的痛苦。)
在海边体会着那莫名的想念,她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而一种快乐的感觉却象潮水一般向她涌了过来。她立即被那种感觉给吓着了。但任何人都不能解释感觉,即使是自己的感觉。它们就这样存在着,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分析它们的方法。我们可以责备一些行为,责备—些说过的话,但我们却不能责备一种感觉。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控制它。她死去儿子的回忆让她觉得心中充满了快乐,她问自己,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答案很清楚,因为她儿子的死是绝对的,那现在她在让·马克身边就也是绝对的。坐在让·马克的面前,她想大声地喊出声来,可是她不敢。她对他的反应没有信心,她怕他会把自己当成怪物。
她享受着这种奇怪的感觉,这也是一种奇遇。奇遇是一种获得世界的方法。但她已不再想获得整个世界了,因为她已享受了没有奇遇,也不渴望奇遇的快乐,她回忆起她的那个幻想:她看见一朵玫瑰,就象在一部时光流逝的电影中,令人捉摸不透地迅速凋谢,最终只剩下一根干枯的花校,它渐渐在他们那个白色的夜晚中消失了,永远也消失了。
就是那晚,在入睡之前(让·马克已经睡着了),她又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那个回忆仍然伴随着那种令她惊骇的快乐。她意识到,她对让·马克的爱是一种异端,一种对已与她隔离的人类社会不成文法规的背叛。
15
每天清晨,她总是第一个离开公寓。在下楼后,打开信箱,取走自己的信并留下让·马克的。那天早晨,她发现信箱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让·马克的。(她瞥了一眼,那封信的邮戳是布鲁塞尔的)。另一封是她的,但上面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肯定是某个人亲自送过来的。她急着要去赶车,所以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动地放人手提包中。当她在车上一坐下来,就打开了那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我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你真的太漂亮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生气,那个人没有经过她的同意,竞企图闯人她的生活,吸引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而且她现在也没有精力去扩充它)。那个人竟让她为此烦心。但她马上就对自己说,毕竟;这并不是一件举足轻重的事。
什么女人会从没在某一个时间收到过一张这样的字条。她又看了一遍信,想到或许该让她邻桌看一看这一封信。于是,她又把信放人手提包中。她开始打量周围的人。她看见人们大多都在他们的坐位上,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的大街。两个女孩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在车门旁,有一个年轻、高大而英俊的黑人注视着她。还有一个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女人,她可能还要坐很长时间的车。
通常,在车上,她从不会注意周围的人。但现在,因为这封信的原因,她深信自己正被注意着,所以她也要开始注意别人。有没有什么人会象今天那个黑人一样总是盯着她呢?好像已经知道了她刚看了些什么,他向她微笑着。假如他就是那个写这张字条的人?但很快,她就放弃了这种荒谬的想法。她站起身来,准备在下一站下车,要下车,她就不得不从那个挡着车门的黑人身边经过,那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当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猛然一个刹车让她失去了平衡。那个一直盯着她的黑人开始哄笑。她下了车,自言自语道:那不是调情,而是嘲弄。
整整一天,她的耳边都回响着那嘲弄的笑声。那笑声就象一个不样的兆头蒙绕在她的脑际。在办公室里,她又把那封信看了两三遍。回到家之后,她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封信。是保留它?为谁呢?把它给让·马克看?那会让她难堪。也许让·马克会以为她在自我吹捧。那,还是销毁它?当然。她走进卫生间,蹲在抽水马桶边,盯着那液体的表面。她把信封撕成了碎片,扔进抽水马桶中,用水把它冲去。但她却把那封信叠了起来,带进她的卧室。她打开衣橱,把那封信藏在她的胸罩下面。而那黑人嘲弄般的笑声又在她耳边响起了,就象在嘲笑包括她在内的每一个女人。她的胸罩看起来突然显得庸俗而愚蠢,一种女性化的庸俗和愚蠢。
16
还不到一个小时,让·马克就回来了。他向尚塔尔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上面说,弗死了。”
尚塔尔几乎要为这封信欢呼了,因为这是一封严肃的信。它可以使她的愚蠢显得暗淡一些。她把让·马克拉到起居室中,与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尚塔尔开口说道:“你毕竟还是感到了不安。”
“不,”让·马克说:“更确切地说,我是因为没有感到不安而不安。”
“那你到现在还没有宽恕他?”
“我能宽恕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但那并不是至关重要的。我告诉过你,当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找他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快乐感觉。我觉得,自己冷酷得象根冰柱。那令我很开心。而现在,他的死仍然没有改变那种感觉。
“你吓到我了,你真的吓到我了。”
让·马克站起身来,去拿了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他举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在我那次医院之行的最后时刻,他开始缅怀往事。他向我提起我在十六岁时所说过的一些话。当他正那么说着的时候,我突然从中领悟到了友谊的真正意义。友谊对于一个人本身的记忆功能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回忆我们的过去,让它总是伴随着我们,正如他们所说的,对于维持完全的自我来说是不可缺少的。为了确保自我的完整,保证它的内容不轻易流失,记忆也象浇灌花朵一样需要经常被滋润。这种滋润需要靠定期与过去的目击者交流来实现,也就是说,和朋友。他们是我们的镜子,我们的记忆。我们并没向他们要求过什么,但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擦亮镜子,让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自己。但我一点也不在乎高中时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从我少年时代,甚至可能从童年就开始想要得到的,完全是另外千些东西。我总是认为,友谊的价值比其他的一切都要高。在现实和朋友之间,我总是选择职友。我嘴上有时可能会不那么说,但我心里的确是那么想的。现在,我才知道,那些谚语都是过时的。在亚历山大·杜马斯的滑膛枪手中,阿班或许理所应当地是帕特里克斯的朋友。甚至还有桑科·潘查,虽然他与他的主人在意见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合,但他还是他主人真正的朋友。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已不能证明什么了,在那些日子中,我是那么地悲观,甚至已经到了宁愿要现实也不选择友谊的地步。
他又喝下了另一杯酒,说着:“友谊,对我来说,曾是一种比思想意识,宗教,民族感更为强烈的存在的证明。在杜马斯的书中,这四个朋友经常发现自己不得不与朋友站在对立面上,他们必须与对方进行战斗。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在不给各自的阵营造成损害的前提下,秘密地、机智地帮助着朋友。他们把友谊看得比现实,或者是事业,或是上级的命令更为重要。它高于国王,高于王后,高于一切。
尚塔尔轻吻着他的手。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杜马斯是在滑膛枪手那个年代后两百年才写下这个故事的。他是不是已经觉得有些怀念那已经逝去的充满着友谊的年代呢?或者,对友谊的淡忘是近几年来才发生的?”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友谊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象我所说的,友谊是男人们的问题。它是他们幻想,而不是我们的。”
让·马克陷入了沉默,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然后又回到了他的话题上:“友谊是怎么产生的呢?应该是一种在困境中的联合,一种不会让自己在敌人面前显得无助的联合。也许已经不再有这种联合的必要了。”
“但敌人总是存在的。”
“是的,但他们却是看不见的。正如官僚,法律。当他们决定要在你窗外建一个飞机场,或当他们要解雇你的时候,朋友能帮你做些什么?如果有人帮你,那也是看不见的,匿名的。一个社会服务体系,一个消费者监督组织,一家法律咨询公司。友谊再也不会是英勇事迹的证明了。那种在战场上帮助你受伤的朋友,或从刀鞘中拔出你的军刀,帮助朋友打退强盗进攻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生活不再面对巨大的危险,但也不再有友谊了。
“如果那是真的,那你和弗早就该和解了。”
“坦白地说,如果他知道我在这样地责备他,他是不会理解的。当其他人都在攻击我的时候,他不吭一声。但我不得不公正地说一句:他的沉默是正确的。有人告诉我,他还吹嘘,他没有屈服于那些针对我的变态行为,没有说任何伤害我的话。所以他问心无愧。当我令人费解地不再去找他后,他一定觉得受到了伤害。我对他所抱有的希望超过了他的中立。如果他在这个苦涩的,恶毒的世界中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维护我的利益,他就会有失宠或受到排挤的危险。我怎么能要求他那么做呢?特别是,他还是我的朋友啊!我是多么地不为别人考虑啊!换一种说法:这是不礼貌的。因为友谊已被掏空了它传统的内涵,那些日子把它改变成一种相互认可的协议。简而言之,是一种礼貌的协议。所以,让朋友去做一些会各他难堪或令他不愉快的事是不礼貌的。
“是的,事实就是这样的。这就是为什么你谈起它的时候不带任何苦涩和嘲弄的原因。”
“我说的不是反话,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的。”
“如果有人敌意地攻击你,或者你受到了无理的谴责,你可以期待人们的有几种反应:有些人会加入到这场宰杀中去,另一些人则会谨慎地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事后,你还会继续与他们联络,与他们交流。第二类人,谨慎而圆滑,他们是你的朋友。这就是如今判断朋友的标准。让·马克,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些了。”
17
在屏幕的画面上有一个平躺在那儿的臀部,很好看,也很性感。这是个特写镜头。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它,感受着那赤裸的,温顺的躯体的肌肤。镜头拉了回来,我们看见了整个身体,它躺在一张小床上;那是个婴儿,他的妈妈靠在他身旁,她用微微开启的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婴儿懒洋洋的、潮湿的,同样是微启的嘴唇。就在那一瞬间,镜头拉近,还是那个吻,特写镜头,突然变成了情人之间的吻。
赖拉停止了放映:“我们总在寻找于种大多数,就象美国大选中的候选人。我们在能吸引大多数购买者的魔圈中确定我们的产品。在对那些镜头的寻找过程中,我们经常求助于性欲。但我要提醒你们,不要对它有过高的估计。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才对性真正感兴趣。”
赖拉停顿了一会儿,细细品味着同事们的惊奇。他每个星期都要招集同事们进行一次研讨会,研究有关一次宣传活动,一档电视栏目,或一张宣传海报的事情。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能让他们的老板心情愉快的并不是他们迅速的认同,而是他们吃惊的表情。出于那个原因,一位文雅的,手指上戴了若干枚戒指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在敢于反驳他道:“可大多数人的意见却正恰恰相反!”
“他们当然要那么说,”赖拉说,“如果有人询问你有关性生活的事,我亲爱的女士,你会如实回答吗?即使那个人不知道你的名字,即使他是通过电话,而并不是在能看见你的情况下问的,你还是会撒谎。‘你喜欢做爱吗?’‘为什么?’‘多久一次?’‘一天六次!’‘你喜欢下流的异性吗?’‘这太疯狂了!’但所有的这些都是废话。当它变成一种交易的时候,性就会变成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在每个人都贪恋性生活的同时,也憎恨着它。它是他们的麻烦、挫折、渴望、情绪和痛苦的源泉。”他再一次给他们从头放映这段录像。尚塔尔注视着那段潮湿的嘴唇轻触另一个人的潮湿嘴唇的特写。她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自地意识到):让·马克和她从来没有那样接吻过。她感到很惊奇: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从未那样接吻过吗?
是的,他们从未有过。时间追溯到他们连对方的名字还不知道的时候。在山上那幢小别墅的大厅中,人们在他们周围喝酒,聊天,他们只谈了一些很平常的事,但他们声音的语调却清楚地表明他们彼此需要对方。他们退到一个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在一片静默中,他们接吻了。她轻启樱唇,把舌尖探到让·马克口中,渴望征服任何她在里面能接触到的东西。他们那种接吻的渴望并不象征着一种性欲的必然,但它却是一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想与对方做爱的渴望,希望立即地,在片刻之间地,彻底地,狂野地,不失时机地与对方做爱。他们的唾液并不能带来渴望和快感,它们只是使者。没有人会有勇气公开地大声宣布:“我想和你做爱,立刻,不要再犹豫了。”所以他们让自己的唾液传达了他们想说的话。那就是为什么,在他们的做爱过程中(那是紧接着他们的初吻几小时后发生的),他们的嘴或许(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她现在却越来越肯定)已经对对方没有兴趣了,不再接触,不再舔舐,甚至都懒得显示它们已相互失去了兴趣。
赖拉又一次停止了放映,他说道:“问题就是在于要发现那种既能维持性欲,又不会使阻挠加强的镜头。这就是我们感兴趣的东西:肉欲的摄像能刺激人兴奋,但它马上又转到母性的领域中去。单是身体的接触,并不存在个人的秘密,唾液的交溶并不是成年人性欲的专利。它们也发生在母亲和孩子之间,那种联系是肉体快感的摇篮。顺便提千下,有人拍了在母亲体内胎儿的生活。它用一种我们不能模仿的杂技演员的软功做着手淫的动作。你们看,性欲并不是那些发育得很完美,以致能引起别人妒忌的年轻人的专利。胎儿的手淫会触动世界上每一位祖母,即使是最坏脾气的,最拘礼的。婴儿是最强壮的,最宽厚的,最值得依赖的,那么胎儿呢,我亲爱的朋友们,它们比婴儿还强——它们是婴儿之最,它们是超级婴儿!”
然后,他又让他们看了一遍录像。尚塔尔在看到双唇接触的镜头时竟又有—种莫名的反感。她想起曾经有人告诉她,在中国和日本没有接吻。因此,唾液的交流并不是性欲一种不可避免的因素,而是一种变异,一种背离,一种特殊的西方色情。
录像放完了,赖拉也要开始他的结束陈词了:“妈妈的唾液——是我们与我们要争取的大多数人之间的粘合剂,它能让他们成为我们路拔考夫公司的顾客。”尚塔尔修改了她的幻想:吸引男人的并不是一种微不足道,但却很有诗情画意的玫瑰芬芳,而是很平凡,但却很重要的唾液。它们率领着细菌军团,从情妇的嘴里到她情人的嘴里,从情人的嘴里到他妻子那里,再从妻子到她的孩子,从她的孩子到阿姨,从阿姨——一个女待应到喝了不小心溅人了她唾液的汤的顾客那里,再从那位顾客到他妻子,从他妻子到她的情人,从这些人嘴里到那些人嘴里,就那么一直传播下去。所以我们每个人其实都被淹没在唾液的海洋中,它把我们混合起来,变成一个唾液的共同体,一个潮湿地联系在一起的人类。
18
那天晚上,在引擎和喇叭的噪音声中,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公寓。她是多么地渴望安静。可当她一打开公寓大门,就听到铁锤的击打声和工人们的随喝声。电梯坏了。她只能从楼梯走上去。她感到一阵令人厌恶的热浪向她袭来。那锤击声回荡在电梯井之中,就象是给热浪配的鼓声,它加强着它,扩大着它,使它更加汹涌澎湃。当她站在门口时,内衣已被汗水湿透了。为了不给让·马克看见她满面通红的窘态,她在门口稍稍休息了一下。
“公墓留给了我它的名片。”她心想。这个行当并不是她自己创造的,它不知怎么地就在她脑中形成了。站在门口,在那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噪音声中,她又对自己说了好几遍。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行当,他们夸大的恐怖形式给她留下了极坏的映象,但她就是摆脱不掉这个念头。
锤击声终于消失了,热潮也开始慢慢减退了。她打开门,直进房间。让·马克吻了她,但当他开始给她讲述几个故事的时候,虽然那小钻头发出的噪音停止了,但锤击声却又开始了。她觉得自己正在被追捕,而且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她的皮肤还是潮湿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火葬场是不把我们的躯体留给他们的怜悯的唯一的地方。”
她看到让·马克惊讶的目光,马上意识到刚才自己所说的话是多么地古怪。她开始谈论在公司里看的那段录像和赖拉的那番话,特别是那个在母亲腹中,用杂技演员的动作表演了一种成年人无法做到的手淫的胎儿。
“一个有性生活的胎儿,真是难以想象!它还没有意识,没有个人特征,没有任何知觉,可它却已经有性冲动了,或许还能感到满足。所以,我们的性欲在我们的自我意识产生之前就有了,当我们自己还不存在的时候,我们的性欲就已经存在了。而且,更让入难以想象的是,我的同事们竟被它感动了。他们为了这个手淫的婴儿,眼光中闪动着泪光!”
“那你呢?”
“我?我只感到反感。让·马克,反感。”
她奇怪地用手臂紧紧搂住他,靠在他身上,很久都不肯放开。
然后,她继续道:“一个人甚至在他母亲的腹中就有了那些他们称之为神圣的欲望,你也不例外,他们把你拍下来,监视着你,观察着你的手淫。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不能摆脱他们的追踪。这每个人都明白。但可恨的是,你竟然在出生之前也不能逃脱。就象你死了之后也不能逃脱一样。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中读到过这样一篇文章:一个被流放的,有着显赫的俄国贵族名字的人被怀疑是个骗子。在他死后,为了否定他的贵族身份,他们把一个他们声称是他母亲的,已下葬很久的农村妇女的遗骨掘了出来。他们解剖了她的骨头,分析了她的基因。我想知道,什么样的高傲给了他们掘开她坟墓的权力。还掠夺了她的裸体,那绝对的裸体,那形似骷髅的超级裸体。那可怜的女人!(口欧),让·马克,我所感到的只有反感,其它什么也没有,只有反感。你听说过那个关于海顿头颅的故事吗?他们把它从一个还有余温的尸体上切下来,这样,那些疯狂的科学家就可以取出他的大脑,精确地计算出音乐天才的区域。还有爱因斯坦的故事?他在他的遗嘱中明确表示要把他火葬。他们遵循了他的安排,但他那位忠诚的追随者却拒绝在没有他目光的注视下生活。在火葬之前,他从那个头颅中挖出了爱因斯坦的眼珠。他把它们放在一个酒精瓶中。于是,那对眼珠就可以天天注视着他,直到他死去的那天。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只有火葬场才能使我们的躯体逃脱他们的监视。这是真正死亡的唯一方法。那样,我就别无所求了。让·马克,我要一种真正的死亡。”
那锤击声在中止了几分钟后,又开始在房间上空回响起来了。
“我真的再也不想听了。”
“尚塔尔,是什么让你陷入了困境?”
她看看他,然后转过身去。她又一次被感动了。这次感动,不是因为她刚才所说的话,而是因为让·马克对她那种充满深情的关怀。
19
第二天,她就去了公墓(她每个月至少要去一次),来到她儿子的墓前。每当她站在那儿的时候,她总要和他说说话。今天,好像她要解释什么,或是请求宽怨,她对他说:“亲爱的,我亲爱的宝儿,不要以为我现在不爱你了,或过去没爱过你。正因为我爱你,如果你仍然活着,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视这个世界,因为这是我们将这个孩子放人其闯的世界。孩子让我们关心世界,关心它的将来,并希望溶人它的喧闹和混乱中去。这使我们严重地沾染上它那种不可救药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乐。但同时,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脱。从我和我所鄙视的世界的对抗中得到了解脱。我允许自己可以鄙视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经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会给你植下任何祸根了。我现在要告诉你,在你离开我之后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而我最终也接受了这件让人心碎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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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清晨,她又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与上次那封有着相同笔迹的信。这封信不再有原先那种简洁的观点,它看起来就象是冗长的证词。“上星期六,”她的通信者写道,“早上九点二十五分,你比往常都要早地离开了家。我通常在你去巴士站的路上跟踪你。但那天,你却没去巴士站,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你提着一个小旅行箱走进一家干洗店。店里的那个女人好像认识你,也许还有点喜欢你,我从外面注视着她:她满脸放着红光,似乎刚从磕睡中清醒过来、你一定闹了一个什么笑话,我听到了她的笑声,一种足以激怒你的笑声。我想,我一定能从你的脸上找到某种反应。不久,你就离开了,带着你满满的旅行箱,里头装满了你的卫生杉,桌布,还是床单。无论如何,在我看来,你的旅行箱给你的生活增添了生气。”他还描述了她那天的穿着和脖子上那串项链:“我从没见过那串珠子,它们很漂亮。那种红色很适合你。它们让你显得更光彩照人了。”
这次,信上署了名:c.d.b。这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第一封信上没有署名,她可以认为那种匿名是真诚的,某个不认识的人问候她,然后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但这个署名,即使只是缩写,也暗示着他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目的,逐步逐步地,慢慢地,但却是必然的。c.d.b,她向自己重复着,微笑着:卡里·迪德·保格巴,查尔斯·戴维·巴布洛斯。
她斟酌了一下原文:这个人一定是在街上跟踪她的。我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他在第一封信中写道。所以我应该见过他。但她很少会有兴趣观察她周围的世界,那天也不例外。因为那天让·马克和她在一起。而且是他而不是自己让那个干洗店的女人发笑,那旅行箱也是他提着,她又读了一遍那句话:“你的旅行箱给你增添了一些生机。”如果它不是尚塔尔提的,怎么还能说那旅行箱给她的生活增添了生机呢?那给她生活增添生机的——不是让·马克自己吗?是不是她那位通信者企图偷偷地攻击她爱的人呢?她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种有趣的反应:她为了维护让·马克的利益,甚至不借与这位倾慕者作对。
就象第一次一样,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封信。犹豫的芭蕾舞又一幕一幕地上演了。她又在抽水马桶边沉思,然后把信封撕成碎片,用水冲走。然后叠好信,带进她的房间,藏到她的胸罩下面。正当她弯下身去的时候,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连忙关上衣橱门,转过身来:让·马克正站在她的房门口。
他慢慢地向她走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盯着她。他的目光很不愉快地逗留在她身上。当他们已相距很近的时候,他用肘弯一下子把她搂了过来。他继续用那种目光看着她,她已被他的表情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她的窘迫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时候,他突然紧紧抱住她,大笑着说:“我只想看看你的眼脸象刮水器擦洗挡风玻璃一样擦洗你角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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