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色维特里

 

  色维特里①

  伊特鲁利亚人在他们平易的几个世纪中,如呼吸般自然平易地干着自己的事情,他们让心胸自然而愉快地呼吸,对生活充满了满足感,甚至连坟墓也体现了这一点……死亡是伴随着珠宝、美酒和伴舞的牧笛声的生命的一种愉快的延续……

  众所周知,伊特鲁利亚人②在罗马早期占据了意大利中部,罗马人为了建立大罗马帝国,以其惯用的对付邻居的技俩,把他们完全赶了出去。但罗马人无法把他们全部赶跑,因为伊特鲁利亚人太多了,然而罗马人确实消灭了伊特鲁利亚民族和他们的国家,这似乎是“大欧洲”扩张行为的必然结果,“大欧洲”主义是罗马之类民族的唯一存在理由。

  现在我们只能从伊特鲁利亚人坟墓中发现的物品来了解这个民族了,拉丁作家提到过他们,但要说第一手资料,我们没有别的,只有坟墓里的东西。

  所以我们必须去看他们的坟墓,或者去存有从他们的坟墓中收刮来的文物的博物馆。

  就我自己来说,在派拉加(PERUGIA,意大利中部乌巴利亚的一个主要小镇)的博物馆我开始第一次关注伊特鲁利亚文化。我突然被它们所吸引,好像是那样,其中有突然的同情,亦或是突然的轻蔑和冷漠。人们大多轻视公元前不是古希腊的东西,理由是即使它们不是希腊的,也应该像希腊的,所以伊特鲁利亚文物被放到了苍白的希腊-罗马仿制品的地位,并且像蒙森这样的考古学家竟也几乎不承认伊特鲁利亚人曾经存在过,显然他们的存在使他反感,对于他,普鲁士人只是统治一切的罗马人手下受人奴役的人而已。所以作为一名伟大的考古学家,他几乎否认伊特鲁利亚人真正存在过,他不愿提起他们。这对一位伟大的考古学家真是已经足够了。

  除此,伊特鲁利亚人还邪恶,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们的敌人和灭绝他们的人都这么说,这正如我们所知的最近一场战争中③我们的敌人所持的无法言说的深奥理论一样。对于敌人来说,谁不邪恶?对我的诋毁者来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的化身,真棒!

  然而,那些纯洁的、生活清白的、心灵美好的、像雪花一样粉碎了一个又一个国家、碾碎了一个又一个人的自由灵魂的、由麦塞琳娜和海利奥盖白勒斯④之类统治的罗马人,他们说伊特鲁利亚人邪恶。够了!“主人说话时,任何人得闭嘴!”伊特鲁利亚人是邪恶的!可能是地球表面唯一的邪恶民族!亲爱的读者,你和我,我们是两片未受玷污的雪片,不是吗?我们有各种权利作出自己的判断。

  然而,对我自己来说,如果说伊特鲁利亚人是邪恶的,我很高兴他们是,正如某人所说的,对于清教徒来说,任何东西都是不纯洁的,而罗马人的那些顽皮邻居至少逃脱了成为清教徒的厄运。

  但让我们还是到坟墓去、去看坟墓吧!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四月的早晨,从罗马,这个永恒的城市,戴上我们无边的黑色遮阳帽,我们出发去了坟墓。去坟墓的路途并不遥远,沿着去比萨城的道路、穿过罗马平原到海边只有约20英哩。

  罗马平原,因其所具有的广袤的绿色麦浪,几乎又是人类的了,但仍有处处长着一丛丛或遍布整个原野的小水仙花的潮湿荒地,和片片长有春黄菊的古怪的、冒着白色泡沫的地方。这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四月初的早晨。

  我们正奔向色维特里,那就是古代的凯瑞或凯丽,它还有个希腊名字叫阿及拉。可能当罗马人最早在上面建起他们的小茅屋时,它还是个灰色而俗艳的伊特鲁利亚城,而现在那儿只有坟墓了。

  珍贵的“意大利铁路指南”说那个车站是坡罗,色维特里距它8公里半、大约5英哩,去那儿只有慢邮车。

  我们到了坡罗,荒原中的一个车站,然后问是否有汽车去色维特里。竟然没有!有的只是停在外面的一匹古种白马拉的一辆古式马车,它要去哪里?去拉狄斯坡里!我们很清楚自己不想去拉狄斯坡里,于是在荒原上茫然四顾--能找到随便什么马车吗?--看来很难。正如他们老说的那样:难!这意味着不可能,至少他们不会抬起一个指头来帮助你。--色维特里会有旅馆吗?他们不知道。他们从没拥有过旅馆,尽管在5英哩之远的地方就有它。可那儿只有坟墓。--好吧,我们将把两个包留在车站。--然而他们不能接受它们,因为没有上锁。但装日用品的包什么时候用得着上锁?难!那么好吧,让我们放下包,你们想偷就偷吧。不能!这样的道德责任感!不能将一个没上锁的装日用品的小包留在车站。当官的管得真多!

  不管怎样,我们去那家小快餐店里的男人那儿试了试。他很直率,但似乎还行。我们把东西扔在了那个黑暗小餐厅的一个角落里,然后便步行出发了。很幸运这只是晨遇中微不足道的一桩小事。

  我们走的是一条平坦、白净的大路,开头几百码是两边夹有伞松的漂亮马路。这条路离海不远,路很快便显得荒芜、单调、白热,并且除了远处一辆贵族牛车外一无所有。那辆牛车看起来像只带四个角的巨大蜗牛。路边高大的日光兰正随意地开放着卷曲的粉红色穗状花朵,发出猫一般的气味。左边的远处是海,在那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以外,地中海一平如镜,正闪着死寂的波光,一如它在低岸之处的模样。前方有不少小山,还有一座有幢丑陋的灰色大楼的破烂的灰色的村庄。那就是色维特里了。我们沿着这条乏味的大路跋涉向前,毕竟,我们的路程只有五英哩多一点。

  我们爬上斜坡、走近了村庄。色维特里,即古代的凯丽,像大多数伊特鲁利亚城一样,座落于有着陡峭斜坡的山顶之上。它曾被罗马人吞并,罗马帝国灭亡后,它也随之全部消亡了。但然后它又虚弱地复活了过来,今天我们便来到了这座古老的意大利村庄,一座环绕着灰色围墙、有几幢新的、粉红色盒子型房子和座落于围墙外的小屋的村庄。

  我们走进了村口。那里有许多男人在懒洋洋地闲聊,骡子拴在柱子上。我们在一段段灰色的弯弯曲曲的小街上寻找着可吃饭的地方。很快我们看到一块写着“维尼·卡锡那葡萄酒和厨房”字样的招牌,但发现它只是个很深的山洞,里面有几个赶骡子的人正在那里喝黑葡萄酒。

  没法子,我们只好走近在街上清理邮车的一名男子,问他是否还有别的饭店。他说没有。由此我们只好走下几级台阶,走进了那个山洞。

  每个人都极其友好,但食物很平常,肉汤极稀,显然是用煮过的肉片做的,里面有些极细的通心粉,一些牛肚,还有些菠菜--汤没什么味道,肉味几乎没有,菠菜,哦上帝,已在煮牛排时撇出的油汤里煮烂了。这便是一餐--外加一片所谓的羊奶酪,那是纯咸味的、腐臭的、可能来自撒丁岛的奶酪;还有葡萄酒,那味道像……可能就是,渗了大量水的加勒比黑葡萄酒。而这便是一餐饭。

  我们得去坟墓了。

  一名脚穿带钉的马刺靴、羊皮裤腿上蓬松地挂着长而浊棕色羊毛的牧羊人昂首阔步走进了山洞。他露齿笑了笑,喝起了葡萄酒。这一切立刻使你觉得似乎又见到了腿上羊毛蓬蓬松松的牧羊神。他的脸是牧羊神式的、未被道德感弄僵化的脸;他露齿而笑时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与正从酒桶里取酒的那人闲聊时显得很恭顺、害羞。显然牧羊神是害羞的、非常害羞,尤其当他是像我们这样的现代人时。

  他用眼角瞟了我们一眼,迅速低下头,用手背擦了一下嘴,便走了出去。在外面他用垂着羊毛的腿爬上他那匹精瘦的小马,打一个转身,随即响起一串整齐的马蹄声,他从围墙下得得地走向了旷野。他是那种再次逃离城区、比任何基督圣徒远更羞涩、敏感的牧羊神,你无法把他像鸡蛋一样煎老。

  我由此想到,现在人们在意大利已很难见到这样的牧羊神脸了,而在战前,这样的脸是很常见的:黝黑而微带沉静的、鼻梁笔直的、带一小撮黑胡子并常带些黑色络腮胡子的脸;黄色的眼珠在长长的睫毛下显得有些羞涩,但偶尔会闪现出迷人的光亮;说话时其灵活的嘴唇会以奇怪的方式显露牙齿、洁白明亮的牙齿。这是过去在南欧很常见的古老的一族,但现在你已很难见到这类带着无意识的、毫不做作的牧羊神脸的幸存者了。显然他们在战争中已被全部杀尽,他们那时肯定明白这样一场战争会使他们无法幸免于难。无论如何,我所知的最后一个“牧羊神”,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约40多岁的英俊的家伙正在变得古怪乖僻,他已被恢复的战争记忆和女人的无情抛弃所辗碎。很可能当我再度南游时,他已经消失了。他们无法幸存,这些有着牧羊神脸的、线条纯洁、又有着奇怪的非道德似的镇静的人们。

  只有有着被蹂躏者之脸的人才能幸存。

  谈了这么多意大利近海牧羊人的事!我们出来走到了色维特里、古老的凯丽那阳光灿烂的四月的小街上。这是一小段被封闭于围墙之内的破旧小街,左边山坡上是城堡、卫城、高地,也是伊特鲁利亚城的最高点。然而现在高地已经荒废,上面有一座巨大的、破败的、如总督府或主教府第式的、蜿蜒于城堡门后面山顶之上的古堡,它的底下是一座绕有颓败围墙的歪歪斜斜的荒凉庭院。无法形容这座庭院的荒凉、死寂,它对于底下灰色的那一小段幸存的街道来说似有点过于巨大了。

  山洞里的一位姑娘,一位善良的姑娘但弊脚的厨师,为我们找来了一位向导,显然是她的兄弟,带我们去墓地。他是个14岁左右的小伙子,如这个被遗弃之地的任何人一样,羞涩、多疑而内向。他叫我们等着,然后便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于是在小咖啡店里喝起咖啡来,门外的摩托公交车整日停着。我们的小向导回来时带来了另一个小男孩,他将陪他一起去。这两个男孩联成一体形成了一个安全的、防备我们的小世界,并在我们的前面尽可能远地疏远着我们。

  陌生人总是威胁。B和我是两个性格非常沉静的无害男人,但头一个男孩无法忍受单独与我们呆在一起,不能独自走!这就像在黑暗中一样,他可能很害怕。

  他们领着我们走出了这座古老小镇的惟一一个大门。骡子和小马拴在外面荒芜的斜坡上,负重的骡子慢慢而至,一切犹如在墨西哥。我们转向左边,走到了岩石悬崖之下。所谓的“宫殿”在它的顶端层出不穷,它们的窗户俯瞰着整个世界。好像伊特鲁利亚人曾一度切割出了这片低低的岩石表面,而现在矗立着的色维特里那围墙环绕的村庄的整个山顶,可能就曾是凯丽城或者是阿及拉--曾成了辉煌的希腊人大本营的伊特鲁利亚城市的峰巅、方舟、内部避难所,以及圣地。那里有片当罗马还是蛮荒野地时,从爱奥尼亚⑤或者从雅典来繁忙的凯丽城寻求发展的希腊殖民者拥有的完整的市郊。大约在公元前390年,高卢人(古罗马人的一部分)猛攻罗马城,罗马人于是赶忙把姑娘和其他妇女儿童送到了凯丽,而伊特鲁利亚人把他们收容进了自己富饶的城市。很可能这些难民姑娘当年便栖身于这一山岩之上。

  也许不是这样,凯丽城址可能并不在此,但可以肯定它就盘居在这片山顶之上,或在东面或在南面,占据着这块小高原的整个地区。在大约方圆四五英哩之内,当年曾蜿蜒着有目前的色维特里城30倍大的一座伟大的城市。可惜伊特鲁利亚人建任何东西都用木头,房屋、庙宇、所有的防御墙、巨大的城门、桥梁及排水设施都用木头,因此伊特鲁利亚城消殒得如鲜花一般彻底。

  只有其坟墓--像灯泡似的坟墓,仍在地底留存。

  但无论何时只要可能,伊特鲁利亚人总是把他们的城市建在一条狭长的高地或俯瞰四周乡野的中心高地之上,并喜欢有一片岩石悬崖作基础,就像在色维特里一样。围绕着这座悬崖之顶、这个中心高地的,总会有一条封闭的城墙,有时是长达几英哩的巨大城墙。在城墙之内,他们喜欢有一片内部高地、至高点、堡垒;而在外面则喜欢有陡峭的斜坡或深深的沟壑,沟壑对面会有座平行的山峦。他们喜欢在对面平行的山峦上,为其死者建城,那便是他们的大墓地。因此他们可以站在自己的城堡里俯瞰山谷,那儿小溪正穿过灌木丛潺潺流淌,流经生命的城垛、为活的城市的彩绘房屋和庙宇而欣喜;然后流向近在咫尺的其亲爱的死者的城垛,欣赏自己流畅的奔流以及那儿的石头象征物和彩绘的墓表。

  这便是色维特里的情形。从海滩--在伊特鲁利亚人的时代,海可能只有一两英哩远,--大地沿着一片斜坡轻松上升到城市那不高但俯瞰一切的悬崖的底部;而在其后面,则出现了远离大海的城门,你可以从城镇不高但陡峭的悬崖底部沿岩石之路走向满是灌木的深谷。

  在这儿,在深谷间,城镇--不妨说是村庄--建起了它的洗衣房,妇女们在那儿静静地漂洗着麻布。她们都是古老世界里那种面容姣好的女人,带着内向而宁静的、非常吸引人的神情。过去的女人肯定有这样的神情。在这些女人的内心好像总有什么可以探索关注的东西,因此她们的眼睛从不向外界探索,而这都是些无法再失而复得的东西。

  山谷的另一边,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上去,有片极陡的岩坡,两个男孩温驯地在前面攀爬着。我们经过了在岩石表面挖出的一个门洞。我朝这潮湿、阴暗的小石室里面瞟了一眼,觉得这里显然曾是一座坟墓,但肯定不是重要人物的坟墓,因为石室那么小又在悬崖表面。这个墓室现在已完全颓废。班迪塔西亚(色维特里的主要墓群区)的大古墓都覆盖着大土丘,没有人注意这类在悬崖低处、在灌木丛中的潮湿小墓穴--所以我攀爬着快速跟上了其他人。

  我们登上了开阔而未经开垦的原始平原。犹如在墨西哥,在这儿不算大的范围内,有片平坦的、被遗弃的土地;不远处,在不大的间距内,有一座座小小的、金字塔形的土丘直接从平地升起;在它们之间,一个骑马的牧羊人正绕着一群绵羊和山羊策马飞奔。一切看起来都很小,这情形正像在墨西哥,只不过更小更有人味而已。

  男孩们向前穿过了这片荒芜的土地。荒地上有许多花草,小小的紫色的马鞭草花、小小的勿忘我花,还有许多有淡淡甜香味的野木犀花。我问男孩它们叫什么?他们麻木不仁地回答说:这是花!在伸向山谷一边的斜坡上,日光兰长得又浓又密、充满了生机,有着粉色微卷花朵的高高的花枝直达我的肩头。这些日光兰十分引人注目,它们在这片荒芜的海边土地上显示了超然的特性,我由此认为男孩们肯定对它有个称呼,然而竟没有!他们腼腆地给了我相同的回答:这是花,它发出臭味!--两个事实都无可辩驳,不容人置疑。尽管如此,日光兰的花味对我却并不怎么难闻,我发现了这种花,现在我已对它十分了解,并觉得它很美--以其自有的方式开放着它那大大的、星形的粉白色花朵,还有不少带有红黑条纹的花苞正含苞欲放。

  许多人对希腊人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培育了太多的日光兰。这是真的,“日光兰”这个词让人想起某种高大的、神秘的百合花,而不是这种生机勃勃的、自信的、只带一丝洋葱味的花。但我不喜欢神秘的百合花,甚至也不喜欢蝴蝶百合所有的那种古怪的羞涩。站在西西里的岩石上,看着粉红色的比我还高大的日光兰骄傲地、如海中云彩般地向上生长开放着,以这样的锐气和生命的风采开放着它那不同一般的粉色花朵,并在花骨上储存了那么多带条纹的花蕾,我得承认我崇敬这种花,它有种不可估量的荣耀,就如古希腊人所喜爱的那样。

  有人认为我们这样叫这种希腊日光兰的名字不对,因为在希腊某些地方人们称日光兰为“黄花”,这位英国学究由此认为,这种希腊日光兰可能就是一种黄水仙。

  这种说法不对!在伊特那(欧洲最高的活火山口)有种非常优雅的、如丝绸般的黄色日光兰,纯粹金黄色。上帝知道黄色的野水仙花在希腊有多普遍,水仙,那种多花水仙是纯地中海和希腊的花,而那是黄色水仙,是斋月的百合!

  尽管去相信那位想把高大的、骄傲的、生机勃勃的、无所顾忌的日光兰变成最温和的黄水仙的英国现代人吧!我认为我们的人不喜欢日光兰是因为我们不喜欢任何骄傲的和生机勃勃的东西。爱神木花与日光兰花开花方式正好一样,会火爆爆地怒放它那雄蕊的生命力,我相信正是这一点让古希腊人感觉到了,因为他们自己便是那样的人。

  无论如何,这是去墓地路上的随感。坟墓就在前面,蘑菇状的草绒绒的土丘、巨大的蘑菇状的土丘,就在山谷的边沿--当我说山谷时,请别以为是美国的大峡谷之类的山谷,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大利式的溪谷山沟,那种你几乎可以跳下去的山谷。

  走近后我们看到,原来那些大土丘都有石砌的基座,四周有巨大的、成斜角的雕花石块环墙蜿蜒起伏,灵巧地吻合着地表。这是些起伏的线条,就像环墙是砌在半截沉在海中的起伏着的巨大浮标上一样。环墙部分已埋入土中。那里还有条墓间大道,大道中间有条埋入土中的与山谷平行的便道。显然这是墓地大道,犹如美国新奥尔良的百万美元墓地,但愿那儿没有恶兆!

  在我们和坟墓之间有片有倒刺的铁丝篱笆,中间有扇铁丝网门,门上有告示说不许采摘里头的花朵。不管它意味着什么,那儿根本没有花。另有一则告示说,你无须给导游小费,因为他是免费服务的。

  男孩们跑进旁边一座新建的小水泥房中,带出一位导游来。那是个眼睛红肿、手上绑着绷带的年轻人,一个月前他在铁路上丢了一个手指头。这位导游很羞涩,有点自言自语,长相既不引人注目也不快乐,但举止很得体。他手上拿着钥匙和一盏乙炔灯,我们于是跟着他走进铁丝门走向墓群。

  我来过伊特鲁利亚人呆过的地方,每次总觉有种奇怪的宁静感及平和的好奇感。这与我在塞尔特人居地⑥时感觉到的怪异感、在罗马及其郊外时感到的轻微厌恶感、在墨西哥托提火坎和巧鲁拉及其南部的米特拉伟大金字塔神坛旁时感到的些微恐惧感,或在斯里兰卡佛教胜地时感到的亲切的偶像崇拜感大不一样。这些巨大的、草绒绒的、带着古代石头围墙的古墓里有种宁静和温和,走上墓中大道,我仍能感觉一种萦绕不去的家庭气氛和幸福感。真的,这是个宁静而阳光灿烂的四月的午后,云雀正从柔软的草丛中飞出,但在那个沉入地下的地方,空气中有种宁静和安祥感,让人觉得这是个人类灵魂安息的好地方。

  我们走下那几级台阶、走进古冢内的岩石墓室时,我仍有相同的感觉。墓内已一无所有,就像被扫荡一空的屋子:居住者已不在,现在它在等待下一个来者。但不管离开的是谁,他们都在身后留下了愉悦感,让人心灵深处感受到温暖和仁慈。

  这些死者的家不仅大得惊人,也相当漂亮。它们是从活岩中挖出的,犹如正式的住房,顶端有个切出的、模仿活人住室的天窗。确实它就是一个家。

  你进去后会发现有两间小小的前墓室,一间在右,一间在左。他们说这是存放奴隶骨灰的地方。骨灰装在瓮中,被搁在巨大的岩石长凳上。可以推测,奴隶们总是被火葬的。在色维特里,主人们总是完整地躺在那里,有时是在巨大的石棺内,有时则是在大石膏棺内,衣着豪华、威风凛凛。但他们大部分情况下只是躺在坟墓内四周墙边宽阔的石板上,静静地躺在那儿一架架开盖的棺盖上,而不是被封闭于石棺内,他们沉睡的样子犹如活着一般。当然现在这些石棺上早已空空如也了。

  中央墓室相当大,可能中间还有一根巨大的方石柱,犹如木柱支撑屋顶般支撑着结实的岩顶。大墓室四周有一圈宽阔的石板床,有时是双层石板,死者躺在那上面的石棺中,或雕刻过的石堆、木堆上,通常男人身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盔甲,女人穿着白色与深红色相间的大袍、脖子上环绕着巨大的项链、手指上戴着戒指。这里躺着的是一个家庭:伟大的首领和他的妻子们,鲁库蒙斯(伊特鲁利亚人的首领和宗教领袖。译者注)以及他的儿子女儿们,一座坟墓内葬有许多人。

  再远一些又是一条岩石通道,不怎么宽,像在埃及一样越往上越窄。一切都让人想起埃及,但从整体上看,这儿的一切显得平朴、单纯,通常不带修饰。由于平易自然所致,它的美让人几乎忽略了。真的,一切显得那么自然普通,与我们习惯的精神意识中更理性、更精细的那部分美感相比,它属于阳具崇拜意识中的自然美的部分。

  穿过内部通道,我们看到了最后一个墓室,它又小又黑并处于墓的最顶端。对着门是延伸的石床,上面躺着的可能便是鲁库蒙斯和他的随葬品:渡死者去彼岸世界的青铜小船、主人打扮用的首饰瓶、装满小碟的花盆、青铜小工具和小雕像,还有武器和盔甲,尽是这位重要死者的有趣行头。有时在这样的内部墓室中,会躺着一位妇人、一位伟大的女子,身着豪华衣袍,手上拿着镜子,身边排列着的陶瓮陶瓶里装着她的珠宝首饰、梳子和化妆银盒。

  她们总是穿着盛装辉煌地去向彼岸。

  墓群中最重要的要数塔奎因家族的坟墓,这个家庭曾将几位伊特鲁利亚国王献给了早期的罗马(早斯的古罗马帝国中曾有过伊特鲁利亚人当的王。译者注)。走下一段台阶,走进塔奎因家族的地下之家,如伊特鲁利亚人所记载的那样,你会发现在那间巨大墓室的中间有两根柱子连着岩顶,死去的塔奎因家人们那巨大的起居室的墙,如果我们可以这么说的话,是用毛粉刷的,但没有壁画。在长长的双层石床上方的墙上神龛里有些字,是用红色或黑色书写,或用手指划拉出来的歪歪斜斜、不时向下倾斜的草写字体,字是从右往左写的,带着伊特鲁利亚人特有的随意和生命活力。

  我们可以视读这些轻松的文字,因为它们看起来就像某人才在昨天无意间用粉笔轻松涂上去的一般,当然用的是古代伊特鲁利亚字母。这些字很简单,我们可以读,但不懂其意。“奥尔--塔克那斯--拉瑟尔--克莱恩……”十分简易,但什么意思却无人确切知晓,可能是人名、姓氏、家庭关系、死者的头衔之类的--我们可以猜到些许。“奥尔,拉瑟尔·塔克那斯的儿子”,考古学家们这么解释,理解也就仅此而已,因为我们无法读懂整个句子。伊特鲁利亚语至今仍是个谜,但在凯撒皇帝时代,这是意大利中部--至少是中东部大部分人的日常用语,许多罗马人如我们英国人说法语般地说伊特鲁利亚语,而今天这种语言已完全消亡了,命运真是个怪物。

  被称为“格劳塔·培拉”的坟墓很有意思,因为墓内四周巨大的死者石床上方和神龛四周的墙上,以及石柱上全有低低的浮雕和石粉浮雕。浮雕上刻的大多是战士的武器和勋章,有盾、头盔、胸甲、护腿的胫甲、剑、矛、靴子、腰带、贵族的项链等;然后是祭祀用的酒盏、君王的权杖、作为人生时及其死亡旅途中的护卫的狗、在生死之门两边站立着的狮子、半人半鱼的希腊海神、传说中的人鱼,以及在人类生死之海的波涛中畅泳、把头深深扎进水中的鹅和鸟等,一切尽现在墙上。无疑一切在墓中代表了主人活着时曾拥有过的真正的东西。当然这一切现在已荡然无存,但当我们记起每座贵族墓内必有的大量珍宝,记起每座大古墓内包含的多个墓室,记起在色维特里大墓地中至今仍可见到的几百座墓冢,以及一直伸向海边的这座古老城市另一边所有的大量别的墓冢,我们便可以想象这座城市,在罗马帝国几乎还没有黄金、甚至青铜还是稀贵之物的时代,伊特鲁里亚人在给他们的死者所提供的大量财宝中所显示的富有。

  自地下岩层中挖出的坟墓显得十分友好亲切,它们使人下去时没有压迫感,这肯定部分缘于在伊特鲁利亚尚未罗马化、尚未受到外来文化侵蚀的几个世纪中,所有伊特鲁利亚东西中体现出来的纯自然的特殊魅力。在那些地下世界的墙垣及其空间的形状和节律中,有种与最独特的、心胸坦荡的自然性和本能相结合的单纯,而那曾是他们的精神所在。

  古希腊人热衷于在人的心灵中留下印象,现在的哥特人仍然、甚至更加热衷于此,但伊特鲁利亚人不,伊特鲁利亚人在他们平易的几个世纪中,如呼吸般自然平易地干着自己的事情,他们让心胸自然而愉快地呼吸,对生活充满了满足感,甚至连坟墓也体现了这一点,而这便是真正的伊特鲁利亚人的素质:平易、自然,一个丰富的人生,在任何方面都不用强迫自己的心灵。

  对于伊特鲁利亚人,死亡是伴随着珠宝、美酒和伴舞的牧笛声的生命的一种愉快延续,它既非令人心醉神迷的极乐世界,既非一座天堂,亦非苦难的炼狱,它只是美满生活的一种自然延续,一切都与活着的生命、与生活本来一样。

  然而伊特鲁利亚人的一切,除了坟墓都已荡然无存,这似乎有些奇怪。当你从墓中出来又走进四月的阳光之中,走上柔软的、青草覆盖的、在墓间深陷的墓道,回头再看一眼石阶下的墓冢那无门的通道,会发现它竟是那样使人感觉宁静、愉悦、欢快,那样的舒和。

  B刚从印度回来,他看到许多墓门边阴茎式的石块时感到十分惊讶--怎么,这与印度伯那里斯的湿婆男性生殖器崇拜像竟那么相似!它完全像印度湿婆洞和湿婆庙中的阴茎石!

  那是另一件令人好奇的事。你可以自在地生活、读遍所有有关印度或伊特鲁利亚的书,但决不会读到哪怕一个有关在伯那里斯或一片伊特鲁利亚墓地见到的、在开头五分钟内便会令你印象深刻的这件东西的词,这就是阴茎象征物。这里无疑到处都是,石头的、大的小的、竖在门边的或插入岩石的、极小的……围绕着坟墓竟到处都是,都是阴茎石!也许有的古冢就是用巨大的阴茎石柱支撑着墓顶,有的则竖之于门旁,门外岩石中还插有许多七八英寸长的小阴茎石。这些小阴茎石好像总呆在门外,看起来像是岩石的一部分,但它并不长在岩石上。

  B拔出了一个,发现它是切割后被人塞进石窝再用粘胶物固定于其中的。B把这块阴茎石放回了石窝中,可能,在基督诞生前五六百年它便已在那里了。

  据说那些可能是竖于坟墓顶端的大阴茎石上有时会被刻上美丽的图案或铭文,考古学家们称其为“墓地纪念碑”。但显然“墓地纪念碑”是一根削去顶端用作墓碑的柱子--一根精短、常常是方形的、削平的、削去顶端的石柱,可能代表一个被削短了的生命。有些小圆阴茎石也像它们一样被削去了顶端,但其余的大都是高大、粗壮、有装饰性花纹、有真正阴茎圆锥头的,插入岩石中的小阴茎石也未被削短。

  在有些墓冢的通道旁会有间雕刻而成的石室,或者说是石头的仿屋形厢室,上面有如长方形屋顶两个斜坡般的倾斜的石盖。在铁路上工作、并非资深学者的那个向导男孩轻声说,在每位妇女之墓的通道上方都有这么一座石室;他又说,每位男子之墓的墓道前有一个阴茎石或阴茎崇拜物。由于大墓都是家族墓,或许它们兼有两者。

  男孩说,石室象征着诺亚方舟的上部(不包括船的部分)。对了,我们儿时所有的诺亚方舟玩具盒中装满了动物,那便是方舟、容器、子宫,即整个世界的子宫带来了所有的生命;子宫、方舟,也是生命最后逃遁的避难所。子宫,生命得以保障的方舟,其中孕藏着永恒的生命的秘密、神赐的食物和其他有关生命的神秘物质,它被象征性地放置于色维特里的伊特鲁利亚人的墓道外。

  也许从过于强调这两个象征物的伊特鲁利亚人的世界中,我们能找到伊特鲁利亚意识被彻底摧毁、消亡的原因:新世界要让自己摆脱古老世界、古老的物质世界的这些无所不在的致命的象征物,而伊特鲁利亚人的意识却是十分愉快地植根于这些象征物,阴茎和子宫的象征物之中的,所以所有这些意识、所有伊特鲁利亚的节奏节律,都必须被摧毁。

  在炎热的四月那蔚蓝的天空下、在云雀的啾啁声里,现在我们再一次明白了,为什么罗马人称伊特鲁利亚人邪恶。罗马人即使在其全盛时代,也并非真正的圣人,但他们认为自己应该是圣人,于是他们憎恨阴茎和子宫,因为他们想要王国和君权,更想要财富和社会成就。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统治各国又要攫取大量钱财,那么,“迦太基必须被夷平!”--对贪婪成性者,谁阻挡其贪取之路谁便是邪恶的化身。

  尽管大部分大墓冢未能得以幸存--它们大部分已被夷为平地,但那儿仍存留了许多古墓:有些半淹于水中;有些正在被挖掘过程中,因为那儿成了采石场,尽管现时采石工作已停止并遭遗弃。

  古墓很多很多,你必须逐个去看,因为它们全是自地表往下挖出的。如果哪儿有大墓冢,它肯定是后来人们用松土堆起来、周围围上石头而成的。有些墓冢已被夷平,但从远处看整个墓地还是起伏不平的。

  尽管有些墓大、有些墓小、有些高贵有些低贱,但它们都留存了下来并或多或少有些相似。好像它们大部分在前墓室后面都排有几个墓室。沿着一条死亡者的高速公路,所有这些坟墓好像都曾给加了顶,然后,借助于墓冢美丽的圆顶--代表了死亡者伟大业绩的巨大圆顶,高高的阴茎头为死者从圆顶上升起。

  就我们所见,辽阔的墓地终止于一个荒芜的采石场和大废水坑边。我们于是回过身来,离开了这个伊特鲁利亚的亡灵家园。所有墓穴现在都已空空如也,都已被抢盗一空。罗马人在某个时期可能曾尊敬过死者,那是当他们的宗教还能容忍伊特鲁利亚人对他们施加影响的时期。

  而后来,当罗马人开始如我们今日收藏古玩那样,收罗伊特鲁利亚人的古董时,那些坟墓便遭遇了大劫难。当所有金银器物和珠宝被从瓮中劫走时--这一切肯定在罗马取得统治后很快便发生了--陶瓶和青铜器肯定还留在原地。接着是富有的罗马人开始收藏陶瓶、带有彩绘图案的“希腊”陶瓶,陶瓶于是也被人从墓中偷走了;然后是小铜像、铜制动物、铜船--伊特鲁利亚人在墓中放置了几千只小铜船。这使铜船收藏在当时的罗马成了时尚,有些精明的罗马绅士以拥有成百上千个伊特鲁利亚小铜像而大肆炫耀。

  然后罗马帝国灭亡了,野蛮人再次抢劫了墓中的剩余物,诸如此类的行为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延续。自然仍会有些墓穴幸免于难,原因是土随水涌进并封住了入口,覆盖了坟墓的基石,茂密的灌木林、树林掩盖了墓冢,使人们在那里只看到一片山丘起伏、灌木丛生的荒凉野地。

  在这一切的下面,坟墓静卧着,有的遭受了蹂躏,有的真是万幸,仍如处子般完好无损。曾有座完全未受损的坟墓静卧于色维特里大量墓地中的某个墓冢内,它不在大墓地内,而是独处一端在小镇的另一头,直到1836年才被发现。当然它因此遭到了劫难--嘎莱斯将军和里高利涅主教挖开了它,所以它被称为“里高利涅--嘎莱斯墓”。

  这个墓相当有意思,它是个原始的、如通道般狭长的墓穴,中间有间隔,墓顶呈拱形,人们称这种拱形为“假拱”,因为它是由平板石一边翘起、一块挨一块往上叠、最后合拢而成的,顶中央的大石板平卧如顶盖,形成了几乎如哥德式拱顶的平形顶,这种拱顶建筑法可能出现于公元前八世纪。

  它的第一个墓室内放着一位战士的遗体,他穿着铜盔甲,这件盔甲细致美丽犹如活人穿的一般富于生气,当然已陷于他的遗骸之中。在里面的墓室里,美丽的、薄脆的白金首饰散落在石床上,耳环落在遗骸的耳朵部位,手镯落在原是手臂的部位,显然,那是位贵族女子,大约3000年以前的贵族女子。

  他们拿走了一切,珠宝,那么精致细腻、令人爱不释手的珠宝,大部分成了梵蒂冈格里高利博物馆的收藏品。在“里高利涅--嘎莱斯墓”的两个小银瓶上,我们可以看到草书的铭文--“MiLarthia”,它几乎是我们所知的最早的伊特鲁利亚文字,那么它意味着什么呢?“这是拉莎”--拉莎是一位女子吗?

  在公元前700年时,凯丽的生活肯定已相当富裕奢侈了,那时的人们喜欢柔软的金器、宴会和舞会,以及希腊大陶瓶。但你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一切了,墓冢内已空空如也。对我们来说,他们制造的珍宝、色维特里生产的大量珍宝,现在已躺在博物馆里。如果你去那儿,你只会如我所见的那样,看到一座围墙紧围着的灰色而凄凉的小镇--可能有千把居民--以及空无一物的不少墓地。

  但当你在下午四时许的阳光下坐进邮车、一路晃悠着到达那儿的车站时,你可能会发现,汽车边围着一群健美而漂亮的妇女,正在对她们的老乡说再见,在她们那丰满、黝黑、俊美、快活的脸上,你一定能找到热爱生活的伊特鲁利亚人那沉静的、光彩四溢的影子!有些人脸上有某种程度的希腊式眼眉,但显然还有些生动、温情的脸仍闪烁着伊特鲁利亚人生命力的光彩,以及伴随处女子宫之神秘感的、由阴茎知识而来的成熟感和伴随伊特鲁利亚式的随意而来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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