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奎尼亚⑦
他们被认为是在遥远的公元前八世纪前的某个雾气弥漫的日子,从海上、从小亚细亚的某个地方漂流而至的人。伊特鲁利亚文明似乎是那个史前地中海世界中显现的昙花一现的、可能也是最后的一个文明,他们的宗教甚至尚未创造出男女诸神,只相信某些宇宙力量或神秘的复合生命力……
在色维特里无处可过夜,所以我们能做的惟一事情便是返回罗马,或前去色微塔·唯卡⑧。傍晚近5点时,汽车把我们扔在了佩罗站,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们得在那儿等待去罗马的火车,但我们打算去塔奎尼亚,不想再回到罗马,所以得等两个小时后7点的那趟车。
从远处我们可以看到显然是拉迪坡里的水泥城郊小屋和新房子。拉迪坡里是个靠海的地方,离我们约二英哩远,我们于是步行走上平坦的滨海大路去拉迪坡里。在我们左边形成大公园一部分的树林里,夜莺已开始鸣唱,越墙看去,你能看到夜色下的大地上有许多玫瑰色的小仙客来花正在闪闪发亮。
我们向前走着,罗马的火车正驶过这儿的拐弯处隆隆而至,但它在拉迪坡里不停,在那儿两英哩的海岸线轨上,它只在炎热的游泳季节才停。当我们走近路边的第一所丑陋小屋时,一辆由古式白马拉着的古代的四轮马车驶过来了,马和车看起来都已被晒得几乎白如幽灵。它嗒嗒而过,碰着了我们。
拉迪坡里是罗马海边那类丑陋的小聚集地之一,完全由新水泥小屋、新水泥旅馆、凉亭和游泳设施组成,一年中有十个月是荒凉无生气的。它在七八月间会因充斥了前来游泳的肉呼呼的人群而变得沸腾热闹。现在它很荒凉,非常荒凉,只剩下了三两名管理人员和四五个野孩子。
B和我正躺在低平而一望无际的海边那灰黑色的熔岩沙上。在海的上方,灰色无形的天空正闪烁着它那苍白无奇的夜光;奇怪的低平的灰黑色海水中,则不时涌出些绿色的小浪。这是片荒凉得出奇的海滩,海水出奇地低平下陷、毫无生机,大地也像呼出了最后一口生气般陷入了永恒的死寂。
然而这是伊特鲁利亚人的第勒尼安海,在那里他们的船曾张着尖挺的风帆,用费劲的桨奋击海水,从希腊和西西里--希腊暴君统治下的西西里,从卡麦,一座凯帕尼亚的古老的希腊殖民地城市,现在的那不勒斯省,从伊特鲁利亚人挖掘其铁矿石的埃尔巴,漂驶而入。他们甚至被认为是在遥远的公元前八世纪前的某个雾气弥漫的日子,从海上、从小亚细亚的里底亚⑨漂流而至的人。然而那是一大群人,那些日子乘许多小船而至的一整群人,竟一下成了意大利中部人口稀少之地的主人,这一切真令人难以置信。
也许船队确曾来过--甚至在尤里西斯⑩之前;也许男人们曾在这片奇特平坦的海滩登岸,然后扎下营帐,然后与当地土著商谈过什么,但谁也不知道新来者是里底亚人还是头发在脑后盘起的希蒂特人,亦或是从美锡尼或克利特来的人。
也许所有各类人都曾成批来到这里,因为在荷马时代,地中海盆地似乎被一种不安份所笼罩,海上尽是各类古老种族摇着的船只,除希腊人或海伦人、印度日尔曼族人之外,还有不少别的种族的人卷入了这一海域的活动。
但在3000年以前或更早些时候,不管什么小船驶近这片有着柔软、深陷、灰黑色火山熔岩沙滩的海岸,船主肯定都未发现内陆的这些小山上无人居住。想想如果里底亚人或希蒂特人把他们那长长的、船头画有两个眼睛的小船拖上岸,在堤岸后面扎营以躲避强劲湿润的海风,会有什么土著人冲下来好奇地注视他们?
可那儿确曾有过土著人,对此我们大概可以肯定。可能在金衡制衰落之前,甚至在人们梦到雅典之前,这儿就有土著人了。他们在山上建造小茅屋,很可能笨拙简陋的茅屋一群又一群,还有一片片的谷地、一群群的山羊,可能还有牛群。或许这就像某个古老的爱尔兰村落,或是一个在苏格兰年轻的查尔斯王子时代的海布里地岛人村落,在3000年前,越过第勒尼安海,迁徙到这片意大利土著人的土地上一样。
而到了公元前约八世纪,当伊特鲁利亚人的历史在凯丽开始时,那儿的山上肯定已不止一座村庄了。我们可以肯定,远在“里高利涅--嘎莱斯墓”发现之前,那儿会有座土著人的城市,有座繁忙地编织着亚麻布、锻打着金子的城市。
不管怎样,有人来了,有人已在此,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而最初来此的人显然既非希腊人也非海伦人。可能是在古罗马帝国出现之前,甚至在荷马时代之前,先驱者便来到了这里。那些新来者,不管人数多少,好像都来自东部,来自小亚细亚或克利特或塞普鲁斯。
我们可以猜想,他们是古老原始的地中海人、亚洲人或爱琴海人中的一支。
我们历史开端的曙光基于某个史前历史,某个无文字记载的历史的没落。皮拉斯基人现在已只是个影子般的词了,但希蒂特人、迈诺斯人、里底亚人、卡利亚人、伊特鲁利亚人,这些词却一个个从影子中显现了,也许正是从某个同样巨大的影子中走出了这些名词所属的各族人。
伊特鲁利亚文明似乎是那个史前地中海世界中显现的昙花一现的、可能也是最后的一个文明。这些伊特鲁利亚人,不管是新来者还是原始土著人,可能都属于那个古老的世界,尽管他们属于不同民族、不同水准的文化。当然后来,希腊文化对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得另当别论。
不管发生了什么,古代意大利中部的新来者终于发现占据了那块土地的众多的当地人种在迅速繁衍,并且这些现在被谎谬地称为“维莱诺瓦人”的原始土著人,那时既未被驱逐出去,也未被征服过。
也许他们欢迎那些生活节律对他们无害的陌生人;也许其宗教文明程度更高的新来者并未对当地人的原始宗教构成威胁,无疑这两种宗教彼此各有相同的根基。也许当地原始人自愿地从新来者那里学来一套宗教式的贵族仪态,就如今天的意大利人几乎也在做的那样。于是伊特鲁利亚世界出现了,但它是经历了漫长的几个世纪才得以出现的。伊特拉利亚古国不是个殖民地,它是个缓慢发展而成的国家。
然而伊特鲁利亚国从未出现过。伊特鲁利亚只是在某个历史时期使用、至少是官方式地使用伊特鲁利亚语言文字的许多部落或民族组成的一个大联盟,很可能因有共同的宗教感情和宗教仪式而联合而成的。伊特鲁利亚字母像是借自古老的希腊文字母,显然是来自位于现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北部的古希腊殖民地--古梅的查尔西底亚人的语言。
但伊特鲁利亚语并不与任何希腊口语、显然也不与意大利语同宗。我们不知它源于何处,也许极大程度上源自伊特鲁利亚南部古老的土著语,正如它的宗教可能基本是土著人的、归属某个史前世界广泛流行的古老宗教的一般。从史前世界的影子中冒出几种濒临灭亡的宗教,那些宗教甚至尚未创造出男女诸神,只是存活于宇宙力量因素、我们模糊地称之为“自然”的各类复合生命力的神秘迷雾之中而已。伊特鲁利亚宗教显然属于这样一种宗教,男女诸神似乎尚未以明确的定义出现。
当然这用不着我来下结论。只是,从模糊的时间背景中隐约显露出来的那些东西会奇怪地令人兴奋好奇。当你读过所有大部分彼此相矛盾的研究伊特鲁利亚文化的文章后,再来敏锐地观察一下那些坟墓及伊特鲁利亚人的遗物,你一定可以获得属于自己的结论性的感觉。
我们可以想象,甚至在所罗门时代,甚至可能在亚伯拉罕时代,便有许多船只沿着这片低低的、不怎么引人注意的海城从近东来到了这里,并且不间断地涌来。当文明历史的曙光开始显现并变得光辉灿烂时,我们可以看到他们白色和深红色的帆正在乘风破浪。然后,当希腊人成群涌进意大利殖民地、当腓尼基人开始开发地中海西部时,我们开始听到沉默的伊特鲁利亚人的声音并见到他们了。
就在这儿的凯丽的北面,人们发现了一个叫匹奇的港口,我们知道在那儿,希腊船满载着陶瓶和原材料以及殖民者,从古希腊或麦格那·格雷西亚成群结队地涌入;腓尼基船也从萨丁尼亚、从迦太基、自泰尔和西顿绕道直驶而入。而伊特鲁利亚人则有他们自己的船队,那些船由大山中的原木建成,由来自北部伏尔泰拉的松脂嵌缝,装着来自塔奎尼亚的帆,满载着出自富饶的平原地区的小麦,或著名的伊特鲁利亚铜铁器,驶向科林斯、驶向雅典、驶向小亚细亚的各个港口。
我们都知道伊特鲁利亚人与腓尼基人和西那库斯暴君之间的那场伟大的、毁灭性的最后海战;我们也都知道后来除了凯丽人以外的所有伊特鲁利亚人,几乎像后来的摩尔人和巴巴利海盗一样,成了残忍的海盗。这是他们的“邪恶”的一部分,也是这一点使他们“充满爱意又毫无害人之心”的邻居,“遵从法律”、相信征服是最高法律的罗马人头痛不已。
无论如何,所有这一切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片海岸自那以后早已发生了变化,饱受重创的大海已下陷退却,疲倦的土地虽并不想、但已无奈地显露了出来,新海岸线上的花朵痛苦地生长于拉迪坡里和海边的奥斯塔之类的游泳之地,那儿的荒凉和蚊子洋洋自得的嗡嗡声中又加入了对神灵的亵渎。
从底下变黑的海中吹来的风单调而寒冷,毫无生气的波浪在铅灰色天空下的铅灰色大海中涌出小片小片的纯绿色细浪。我们从灰黑色但柔软的沙地上站起,沿着先前那条路走回了车站,一路被那几个官员和普通人--维持着这片地方以等待下一拔游泳者重新来到的人们--窥视着。
车站一如平时一片荒凉,但我们的东西仍放在那家快餐店内那个黑暗的角落里无人动过。店主给我们拿来了冷肉、葡萄酒和桔子组成的精美吃食。天已入夜,火车准时开进了车站。
到色维塔·维卡需一个来小时。色维塔·维卡是个不太重要的小港,但蒸汽帆船通常是从这里出发去萨丁尼亚。我们把行李交给一位友善的老脚夫,让他带我们去最近的旅馆。
夜已深,我们从车站出来时外面已一片漆黑。
有个人诡秘地过来拍拍我的肩头:
“你是外国人,对吗?”
“是的。”
“哪国的?”
“英国。”
“你是有意大利居留权的还是持护照的?”
“我的护照在--你想要什么?”
“我要看你的护照。”
“在旅行箱里。为什么,为什么要看护照?”
“这是个港口,我们必须检查外国人的证件。”
“为什么?--热那亚也是个港口,却没人查看证件--”
我有点气愤,他却默不作答。我让脚夫赶紧去旅馆,可那家伙竟诡秘地在我们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一直跟着,一付杂种乡巴佬密探的样子。
在旅馆我要了一个房间并登了记,那家伙又过来要看我的护照。为什么他要看护照?为什么在车站外他那样问我话,好像我是个罪犯似的?为什么他要用那样的询问侮辱我们,而在其他意大利城市根本没人会来问我什么?--我怒火中烧,决定弄清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但顽固地盯着我,似乎想对我采取恶毒措施。他窥视着我的护照--尽管我怀疑他是否能看清楚--还问我们要去哪儿。他接着又偷看了B的护照,然后以不满的、令人讨厌的那种时尚假惺惺地说了声抱歉,走出去消失在了夜幕中。真是个卑鄙的人。
我很愤怒。如果我没带护照--我通常想不到带这个--那乡巴佬会给我制造多大的麻烦!也许我得在监狱里过夜,并受到五六个恶棍的欺侮。
那些讨厌鬼在拉迪坡里看着我和B去了海边,并在沙滩上坐了半个小时,然后又回到车站上车。我想这一切已足以引起他们的怀疑了,他们于是打电报给了色维塔·维卡。为什么即使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当官的也总是那么蠢?他们会把我们做的事想象成什么?
旅馆老板善意地告诉我们说,色维塔·维卡有座很有意思的博物馆,我们无须等到第二天便可去观看。--哦,我回答。然而这座博物馆所有的尽是罗马人的东西,我们并不想看那种东西--以我之见它居心不良,因为现任市政长官自认为是纯粹的古罗马的继承者。那人恐慌地看着我,我对他轻蔑地笑了笑,--我说他们在这个欢迎外国旅游者来旅游的国度,对一个单纯的旅行者这么干用意何在?--噢!脚夫温和地说,因为这是罗马人的省,如果你离开了这个称为“ProvinciaDiRoma”的罗马省就不会再遭遇这样的事了。--意大利人的温和回答消除了我的满腹牢骚,牢骚真的消失了。
我们在乏味的色维塔·维卡大街上逛了一个小时。怀疑的人那么多,它使你想到那儿是否有许多战争在进行。旅馆老板问我们是否还想呆下去,我们说我们得离开去赶早晨8点钟的火车到塔奎尼亚去。
我们真的随8点钟的火车离开了。塔奎尼亚离色维塔·维卡只有一站--在瘴气弥漫、左边临海、绿色麦浪翻滚、日光兰高耸着它们那穗状花束的平坦的乡野上,火车只须行驶约20分钟即到了。
我们很快见到了塔奎尼亚。在离海几英哩的陆地上,塔奎尼亚的塔像天线一样高高耸立在低低的山崖边上。这儿曾是伊特鲁利亚的市政中心,是伟大的伊特鲁利亚人的首要城市,但它像别的伊特鲁利亚城一样消亡了,然后或多或少地,带着它的新名称,有了些中世纪式的复苏。
如其在几个世纪内被称呼的那样,但丁知道它叫考纳多--考纳塔姆或考纳丢姆--它的伊特鲁利亚人的过去已被人遗忘了。然而在100年以前,人们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什么,于是将“塔奎尼亚”的名字重新加到了“考纳多”之前,称其为“考纳多·塔奎尼亚”!曾在这一意大利人发源地猖獗一时的法西斯统治,现在又删去了“考纳多”,所以这座城又一次被简称为“塔奎尼亚”了。
如果你现在从火车站坐摩托公汽进城,你可以看到用油漆刷在城门边墙上的白底大黑字的市名:“塔奎尼亚”!革命的车轮又转回去了。除了那座中世纪城门,那儿还矗立着伊特鲁利亚词的牌子--拉丁式伊特鲁利亚语词--由法西斯统治者除掉又恢复的伊特鲁利亚名词。
但正是自认一切源自罗马,凯撒大帝们的罗马,世界霸权和罗马帝国的继承人的法西斯分子,开始在这一标记旁拼复显示伊特鲁利亚人之地的尊严的碎片。对于曾在那儿生活过的所有意大利人来说,伊特鲁利亚人显然是与罗马人血统最远的人。正如今天的意大利本地人判断的那样,在所有曾在意大利兴盛过的人种之中,古罗马时代的罗马人显然是离意大利人血统最远的人。
塔奎尼亚离海只有大约3英哩远。公共汽车会很快过来载上你,然后在拓宽了的城门大道上飞速奔驰,然后在城门里面的空地上转一大圈并停下来。我们在那块光秃秃的、似乎什么也不想有的空地上下了车,发现左边有座美丽的石头大厦,右边有家建于城门上方低低的土墙之上的咖啡馆。城市海关的职员过来查看是否有谁带进了食品--但这仅仅是一瞥而已。我问他旅馆在哪里,他说,你是说睡觉的地方?--我说是的。他于是让一个小男孩帮我背着包,带我们去了民族旅馆。
在那些小墙围绕的城市中,通常是到哪儿都不会太远的。小小的石头城在温暖的四月的早晨似乎还在半睡状态之中,然而事实上大部分居民早已出门去田野里干活了,他们一直要到傍晚才会穿过城门回家。
哪儿都有稍稍的荒凉感--小酒店内也不例外,我们走上楼梯进店时便感受到了这一点。
那儿的底层不属于酒店。一个穿着长裤的小伙子挺着胸站到了我们面前,他似乎只有十二岁,但已有成熟男人的样子。我们提出要房间,他朝我们看了一眼,目光便迅速移开去找钥匙,然后领着我们走上了上楼的另一段楼梯。
他对一个像是打扫卧室的女仆模样的女孩喊了一声,让她跟着,然后给我们看了两个房间,又打开了在这类小旅馆中很常见的一间大而空的集会厅,对我们说:“你们不会感到孤独的”,他的语气很活泼,“因为你们能隔墙聊天。泰·琳娜!”他举起一个手指开始倾听--
“唉!”声音从墙那边传来,犹如回声,惊人地近、惊人地清晰。
“凡·帕莱斯多!”这位叫埃尔伯第诺的小伙子又喊。“埃帕龙多!”琳娜的声音又传来。
埃尔伯第诺对我们说:“你们听!”--我们确实听到了。那分隔墙肯定是涂了奶油的细麻布。埃尔伯第诺很高兴,因为他已使我们相信我们在夜里既不会感到孤独、也不会感到害怕了。
事实上他是我所遇到过的最男性化、最具父性的小旅店经理,他自己管理整个旅店。他实际只有14岁,但有些显矮。从早上5点到晚上10点他都在忙碌之中,从不休息,并且总带着他那奇怪的、突然斜向一旁的迅速一瞥,那一瞥肯定浪费了他许多精力。
父亲和母亲在幕后工作,他们都显得年轻快乐,但似乎并不干涉儿子,埃尔伯第诺负责一切。--狄更斯见到了会怎样地喜欢他啊!但狄更斯看不见这男孩身上具有的深沉、可信和勇气--他丝毫不怀疑我们这两个陌生人。
塔奎尼亚人肯定富于人性而又高贵,甚至商旅者也如此,估计他们只是简单的农产品购买者和农用工具销售者之类的人。
我们又远足回到了城门边的空地上,坐到了外边一张廉价的桌子旁喝咖啡了。墙外远处有几座新建的小屋,绿色的大地迅速倾斜,一直斜向海边滩地的边缘,伸向朦胧的、微微闪着光的海中,那海似乎有点不像海。
我在想,如果这儿仍是一座伊特鲁利亚城,城门内当仍会有这种洁净的空地,但它不会是片被遗弃的空地,而会是片圣洁的地方,会有座小小的庙宇以保持其活力。
就我自己来说,我喜欢设想一座古希腊早期伊特鲁利亚式的小小木结构庙:小巧、优雅、脆弱,如鲜花般易消失。我们已到了倦于再见巨大的石头建筑物的地步,并开始意识到还是该使生活保持流动和变化,而不该设法把它固定于沉重的纪念碑上,因为人们建造的笨重建筑已构成地球表面的负担。
伊特鲁利亚人只建造小型的庙宇,像带尖顶的小房子,并且完全是木结构的。这些庙宇的外部,常装饰有赤褐色的横饰条、飞檐和顶饰,这使庙宇的上半部分看起来几乎全由精致镶嵌而成的陶器、陶瓷片所组成,并充满了造型自如的画像,如轻松欢快的舞蹈者、成排的鸭子、如太阳般的圆脸、露齿而笑并拖着大舌头的脸等,全给人以清新活泼、充满生机、毫不刻意追求什么的感觉。
确实,上面所有的图像小巧玲珑、匀称优雅,并且鲜活,具有某种迷人的而不只是给人印象的魅力。在伊特鲁利亚人的本能中好象有种想保持生命之自然诙谐本色的真正欲望,从长远来考虑那显然是件比占有世界或自我牺牲或拯救道德灵魂什么的更有价值、甚至也是更困难的事情。
为什么人类会有给别人留下印象的渴望!为什么在被施于了信条、施于了功绩、施于了建筑、施于了语言、施于了艺术作品之后,人类还会有这样的贪欲?而这种欲望最后竟成了被强加的、让人厌倦的东西。请给我们生动的、灵性的、不会永久存在而成为障碍、成为令人生厌之物的东西吧!可惜连米凯朗基罗最后也成了一个蠢笨的、令人生厌的负担,走过他身边的人甚至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咖啡店对面、空地的那一边是维特尔斯基大厦,一座迷人的建筑,现在是一座国家博物馆--大理石碑上这么写着。然而那厚重的大门却关着。有人告诉我们这地方10点才开门,而现在才9点半,我们于是沿着陡峭但并不太长的街道漫步到了它的顶端。
顶端是公园的一部分,可以俯看市景,那儿有两个老头正坐在太阳下的一棵树下。我们走到了栏杆旁,没想突然看到了我所见过的最令人兴奋的景色:
外面是片小山起伏,完全自然的绿色原野,苍翠欲滴的麦浪柔和起伏、闪着一片新绿之光,并且没有一所房子阻挡视线。在我们脚下,悬崖向下倾斜着,在底部它的曲线对折而起逐渐向上,伸向了面向一望无际的无瑕绿色的邻近一座小山。远处,座座小山把它们的涟漪荡向了座座大山;更远处则高高矗立着一座滚圆的山峰,那上面似乎有座迷人的城市。
如此一片纯洁的、起伏上升的、不受一丝污染的乡野,一片四月早晨的、遍是绿色麦浪的乡野!--还有奇特组合的座座小山!这儿似乎不存在现代世界的东西,没有房子、没有机械装置,只有深深的惊叹和宁静,以及未受任何阻扰的奔放。
小山的那一面像个截然不同的伙伴。它的近处一端十分陡峭、充满了野趣,满是长青橡树和小灌木丛;公有的斜坡上有黑白花色的牛群在吃着草;在其蜿蜒的山脊上则是成长着的绿色麦浪,一直下垂伸向遥远的南方。
在那儿你立刻便会感觉到:那座山有其灵魂、有某种意义。
躺在塔奎尼亚那座长长的山崖的对面,面对那个矗立在优雅的小山谷对面的伙伴,你立刻便会感觉到,如果这座山上有着活着的塔奎尼亚人和他们那些灰色的木头房子,那么对面那座山上便会有他们如种子般迅速埋进地下“彩绘房子”内的死者。这两座山就如生与死一样不可分离,即使在现在,在遍地绿色、海风吹拂的阳光灿烂的四月的早晨也不例外,而辽远的大地则仍如开天辟地之初的那个早晨一般新鲜、神秘。
但B要回去看维特尔斯基大厦,它现在一定已开门了。我们沿街而下,十分确信那扇大门已经打开,几位职员肯定已站在院子入口处的荫影下了。他们用法西斯式的举手礼向我们致意:“全能的罗马”。为什么他们不找回伊特鲁利亚式的敬礼,对我们说:“全能的伊特鲁利亚”呢?当然他们毕竟是完全友好并彬彬有礼的,我们于是走进了大厦的院子。
任何对伊特鲁利亚人略有所闻的人,对这个博物馆都会感到极大的兴趣和兴奋,因为它拥有塔奎尼亚发现的大量古董。那是只在塔奎尼亚发现的东西,至少导游是这么说的。
确实应该如此,把所有东西劫离其本土本址、把它们堆放到“伟大的中心”去的做法真是太谎谬了。有人说那样公众就都能见到这些东西了,这么说确实无可厚非,但公众只是个普通头脑的群体,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有几位学者确实着迷于佛罗伦萨的馆藏丰富的伊特鲁利亚博物馆,会竭力猜测来自伊特鲁利亚各地的众多引人入胜的古董所显示的、使他们敏感的灵魂感到迷惑的抽象意义。但那些公众们,通常是散漫地走进来,又会完全无趣地散漫地走出去。
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明白,走近这些仍富生命的死者的创造物,把它们像许多机器零部件似地组装起来,组成一个所谓的“文明”,是不会有任何意义的?!哦,那令人生厌的、蠢驴般的“想看完整的东西”的人的愚蠢欲望!因为完整性根本不存在--完整性犹如赤道一般并不实际存在,它是抽象性的最最乏味部分。
真正需要的是人的明智意识。如果人想了解一个伊特鲁利亚人的头盔,那么最好在其本土上,在其自有的复杂组合形式中来完整地观察那个头盔,这比在一千座博物馆中观看有意义得多。任何一次深入灵魂的印象,都比对一百万件重要物品的一百万次草率观看所得的印象,更有价值。
只要我们能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便不会把这些物品撕离其本土,所以无论如何建博物馆是错误的,如果非要建博物馆,该让它们成为小型的,最重要的是让它们成为当地的。塔奎尼亚博物馆的馆藏如佛罗伦萨的伊特鲁利亚博物馆一样辉煌丰富,而在塔奎尼亚博物馆,想着所有东西都出自塔奎尼亚,它们彼此间至少有些联系,一切便形成了某种原汁原味的完整性,你会由此感到兴奋得多。
中庭入口处的那间房子里放着几口贵族们用的雕刻精美的石棺。似乎意大利这一地区的原始居民总是对其死者进行火葬,然后把骨灰放进一个陶瓶,有时用男死者的头盔、有时用一个浅盘当盖盖上陶瓶,再把放有骨灰的陶瓶放进一座形似小井的小圆墓穴中。这种葬法被称为“维兰诺凡葬法”,那墓穴被称为“井墓”。
但是,这个国家的新来者显然是全尸葬其死者的。这里,在塔奎尼亚,你仍可见到发现了原始居民井墓的小山,那里的瓮中留有死者的骨灰。然后出现了死者未被火葬的坟墓,这些坟墓与今天的坟墓非常相像。但人们发现这些墓与具有骨灰瓮的相同时期的墓靠得都很近,或者彼此相连。所以新来者与老居民显然从很早时期开始便已和睦相处,两种葬法远在彩绘坟墓出现之前便已彼此共存了几个世纪了。
而在塔奎尼亚,至少从公元前七世纪开始,普遍的做法是贵族葬在巨大的石棺中,或躺在棺外的棺架上,然后被放置于室形坟墓中;而奴隶们显然被火葬,他们的骨灰被放入瓮中,骨灰瓮常被放置于放有主人石棺的家族墓室中。另一方面,普通人显然有时也被火葬,有时被葬于与今天的墓非常相似的墓中,只不过墓外绕有石头而已。
这些普通人所属的阶层相当混杂,大部分可能是农奴,许多是半自由民。他们肯定是遵从自己的意愿选择葬法的:有的有墓冢、有的被火葬,他们的骨灰放进一只陶瓮或陶瓶,这在穷人的墓地占地极为有限。可能贵族家庭中较不重要的人物也被火葬,而当他们与古希腊的关系日益广泛时,他们的骨灰所存放的陶瓶便变得越来越美丽了。
想到在历史的某些时期,甚至那些奴隶们,也与奢侈的伊特鲁利亚人一样,许多把自己的骨灰优雅地放进陶瓶中,置放于神圣之地,这真令人感到舒畅。显然“邪恶的伊特鲁利亚人”没有什么可与罗马郊外大路旁杂乱地抛着奴隶死尸的巨大死人坑相比的东西。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蛮力和专制会造成恐怖效果,但最终总只有奉献仁慈的生命存活着,如果这是个蛮力的问题,就不会是单个人类婴儿在两个星期中幸存的问题了。是旷野中的草、一切生命中最最脆弱的东西,在所有时候支撑维持了所有生命。如果没有这种绿色的小草,任何帝国都不会出现,也没人可以吃到面包,因为谷物也是草;没有小草,赫克力斯或拿破仑,或者亨利·福特同样都不会存在。
蛮力摧毁了许多植物,然而这些植物又会重新生长;与延命菊相比,金字塔属于转瞬即逝的东西;在佛祖或耶酥说话之前,夜莺已在歌唱;而在耶酥和佛祖的话被遗忘以后很久,夜莺仍会在那儿歌唱,因为这既非布道亦非教导、既非命令亦非劝戒所致,这只是歌唱。在生命的源头没有语言,只有吱吱的鸣叫。
一个蠢货用石头杀死了一只夜莺,他因此就比夜莺伟大了吗?罗马人消灭了伊特鲁利亚人的生命,他因此就比伊特鲁利亚人伟大吗?决不是!罗马灭亡了,罗马的一切随之而去,而今日的意大利在其生命的节律中显然拥有更多的伊特鲁利亚成份,而不是罗马成份,并且将永远如此。伊特鲁利亚成份在意大利就像田野中的小草和玉米的嫩芽,它将永远如此。因此,为什么要设法恢复拉丁罗马人的机械主义和专制?
在维特尔斯基大厦庭院上面的露天房间里,放着几具雕花石棺,顶上刻有人物肖像,有些很像英国教堂中雕刻着的死亡十字军战士的肖像。而这儿,在塔奎尼亚,这些肖像比一般的更像十字军战士肖像:有些仰天平躺着,脚边有只狗。通常死者的雕像如被竖起来会很像活人--一个胳膊肘放在棺盖上,眼睛骄傲地凝视着前方,神情严肃。如果是男人,其身体在肚脐下部往上总是裸露的,他的手上拿着神圣的“佩特拉”(Patera)或“芒达姆”(Mundum)--中间有把的圆碟,它代表天地间圆形的生命本源,同时也代表了生命的原形,活着的生命细胞的原形,有细胞核的细胞原形。而细胞核便是不可分割的生命起源之神,它包含着一切生命的永恒生命力,将保持其活力和不灭直至最后,它还会分裂再分裂直至成为宇宙中的太阳和地下水中的荷花和代表了地上所有存在物的玫瑰。太阳将保持它自身的生命力,它永远不会破碎灭亡;海和所有其它水源中也都含有活泼泼的生命力;每个有生命的造物都有其不灭的生命力,因而每个男人体内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力,并且无论他是男孩还是老头,其生命力都一样。这生命力犹如火花,是某种不生不灭的活泼泼的生命原子。
这便是“佩特拉”的象征意义。“佩特拉”有时被做成如玫瑰之类的花的模样,有时是太阳的模样,不管如何其意义不变,即代表了活着的生命原形内的生命核心。
这种“佩特拉”、生命的象征物,几乎在每个死去的伊特鲁利亚男人的手中都能找到。而如果死者是女子,则会穿着从脖子开始便有柔软褶皱的披风,戴着华丽的首饰,她手上拿着的不是“芒达姆”,而是镜子、生命本源之盒、石榴,--表示其反映自然,复制自然,或女人本质的象征物。但她和男人一样,同样被赋予了自豪、骄傲的神态,因为她属于统治者的、并且能读懂这些象征物的神圣家庭。
这里的这些雕花石棺和石雕像都是伊特鲁利亚与希腊已有长久联系、其文化开始走向衰弱以后的那几个世纪的遗物,很可能大部分出现在伊特鲁利亚被罗马人占领以后,所以我们不打算从中寻找新颖的、出自其本源的艺术品,而只能像对待现代纪念碑一样对待它们。
墓葬艺术品差不多总有点商品化,富人在活着时便为自己预订了石棺,其中纪念性的雕刻则按价格刻得精致些或不怎么精致。那上面的形象可能就按定做人的肖像雕刻,所以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后期伊特鲁利亚人的模样。在公元前二三世纪,在他们作为一个人种存在的最后的风烛残年里,他们看起来很像当时的罗马人,那时罗马人的半身雕像我们都非常熟悉。他们常被赋予不再是真正统治者,而只是因富有才有的那种人所具有的令人讨厌的傲慢神情。
然而,即使在伊特鲁利亚艺术已罗马化并受到其侵蚀之时,它们仍闪烁出了某种自然感和真情。伊特鲁利亚的“鲁库蒙斯(Lucumones)”,或王子行政长官们,首先得是宗教先知、宗教统治者,然后才是“行政长官”,然后才是“王子”。
德国人认为他们连贵族都算不上,罗马人认为他们甚至都算不上罗马式的贵族。但他们首先是神圣的神秘事业中的最高、最重要的领袖,然后是行政上的长官,然后属于家庭和财富,所以他们的生活总涉及活泼泼的生命、总有其生命的意义。
如果你想在现代墓葬雕刻品中寻找这么好的东西,寻找像最高长官的雕像石棺这么完美的东西,一定会白费劲。--最高长官面前摊开着有字的长卷,其坚毅而机敏的老脸严肃地凝视着远方,脖子上绕着代表官位的项链,手指上戴着代表等级的戒指。他就这样躺着,躺在塔奎尼亚的博物馆里,长袍只遮住臀部以下部位,全身自然而放松,带着伊特鲁利亚艺术家表现得那么精彩的放松的肌肉和柔软感,这种表现太难了。
在雕像被雕刻的那一面,两个死神正握着死亡之锤、带翅膀的死神们在等待收走死者的灵魂,任人们怎么劝说它们也不愿离开。带着生命的单纯和平易,它们显得很美。但这已是较后期的作品了,这位伊特鲁利亚老长官可能已是罗马统治下的一名官员,因为他并未握有神圣的“芒达姆”,那个圆碟,他只有一卷写着文字的长卷,可能是律书的长卷,好像他已不再是宗教领袖或“鲁库蒙斯”了--可能在这里,死者真的已不再是“鲁库蒙斯”了。
博物馆的楼上一层展有许多陶瓶,从粗陋的维莱诺瓦远古陶器到以草书作图案或称作“巴契罗”(Bucchero)的无图案的早期黑陶器,一直到来自科林斯或雅典的彩绘碗碟、双耳长颈瓶(注:古罗马、希腊人用以盛酒或油的器皿),以及由伊特鲁利亚人自制的或多或少模仿希腊图案的彩绘陶罐。后者并不太吸引人,因为伊特鲁利亚人并不善画碟子,但他们肯定很喜欢画。
在较早时期,这些巨大的陶瓶和碗盆、混在一起的小碗和酒杯酒壶,以及平坦的葡萄酒杯,形成了家用品的珍品部分。
在很早的时候,伊特鲁利亚人肯定已载着小麦和蜂蜜、蜂蜡和青铜器、铁器和金器,扬起风帆去科林斯和雅典了。他们回来时带回了这类珍贵的陶瓶和食物、日用品、香水和香料。从海外因图案精美而带回的陶瓶肯定是日用品中的珍品。
但然后伊特鲁利亚人开始自己烧制陶器了,他们一遍遍地模仿希腊陶瓶,所以这肯定使伊特鲁利亚出现了极大量的美丽的陶瓶。而在公元前一世纪,罗马人中已形成一种从伊特鲁利亚人,特别是从伊特鲁利亚人坟墓中收藏希腊和伊特鲁利亚彩绘陶瓶的热潮。除收藏花瓶,他们还收藏祭神用的小铜像和青铜雕像--“西杰拉·泰黑那”于是成了罗马人的奢侈品。
当坟墓第一次遭劫时,盗贼们只关注金银器,于是成百上千只完好的陶瓶肯定被乱抛乱扔并遭到了损毁,因为即使在今天,当人们发现并挖掘开部分遭劫的坟墓时,仍能看到散落四处的陶瓶碎片。
尽管如此,这座博物馆仍充满了陶瓶。如果你想从中寻找希腊式的优雅和习俗,那些优雅的“宁静的处子般的新娘”,你一定会失望。但如果放弃我们所执着的寻找优雅习俗的奇怪念头,那么伊特鲁利亚人的那些陶瓶和碟子,特别是许多“巴契罗”黑陶器,便会使你觉得,那是些带着完美的柔和线条及活泼泼的生命力的、为反叛习俗而开放的黑色花朵,或以令人愉快的流畅、大胆线条所画的红黑相间的花朵,它们完全像遗世独存的奇芭在怒放。
几乎总是在伊特鲁利亚人的物品上,非常接近普通性的自然感,通常没有沦为普通性,而获得了一种如此自由流畅、如此大胆、如此清新的纯自然本性,而我们这些热爱习惯和“沦于一般”之物的人,却把它称作劣等艺术,称作普通之物。
用“提炼”的眼光来看伊特鲁利亚人的东西简直毫无意义。如果你想要精炼的东西,那么去看希腊的和哥德式的东西;如果你想看量大的东西,那么请去罗马;但如果你热爱奇怪的带有自发性的、从未被标准化框住的东西,那就到伊特鲁利亚人那儿去找寻。在迷人的小小的维特尔斯基大厦,你可以徜徉许多个小时,并明白这一事实,即展品繁杂的博物馆只能使你成为匆匆浏览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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