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帕森斯开往圣加斯廷帕威的汽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他转向北方,朝北极星的方向往山上走去。此时才仅仅6点半,可是星星已布满天空。一阵冷风从海面吹来,峭壁下面的灯塔在刚降临的夜幕里明亮而有节奏地闪烁着。
男人孤身一人。他毫不犹豫地赶着路,不时带着谨慎的好奇东张西望。高耸、废弃了的锡矿发电站,在夜色中时隐时现,似昔日文明的残迹。矿工的小屋杂乱无序地散布在山上,黑暗中,屋里的灯光孤寂地眨巴着,如同这凯尔特人夜的寂寞。
① 均为《圣经》人物。参孙以身强力大著称。德莱拉是其情妇。参孙被她出卖。
他坚定地继续走着,总是带着警觉的好奇。他是位个子很高、身体强壮的男人,显然正当壮年;肩膀宽阔,而且相当硬挺。走路时,他身体从臀部略微向前倾斜着,就像一个必须弯腰来降低高度的男人。可他的背并不曲,从臀部直到肩部都是直挺挺的。
个子不高,墩实,腿脚粗壮的考内希矿工们的身影不时地与他擦身而过。他总是跟他们道声晚安,好像在表明他是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他说话带着西考内希的腔调。沿着这条阴郁的路走着,他一会儿看看陆地上住所的灯光,一会儿看看海面上的灯塔。船只看到灯塔就改变航向。瞧着自己和美洲之间那与黑暗浑为一统的大西洋,他显得略微有些兴奋,并感到很惬意。谨慎和激动与自制力在不断交织着。
路边的房舍开始关门了,他走进散落的不成形的孤寂的矿村,这是他过去所熟悉的。到了,离路左边不远有一座小客栈,透出温暖适意的灯光。他注视着客栈的招牌:“锡矿工人之家”。可辨认不出老板的名字。他倾听着。屋里传来兴奋的谈话声,朗笑声,一群男人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尖笑声。
他微微弯下腰,走进小酒吧。屋里点着热晃晃的灯,一个丰满的女人从擦得发白的牌桌旁站了起来,牌桌上散落着黑、白、红色的纸牌。玩游戏的几个男人抬起了头,他们都是矿工。
陌生人转过脸去,径直走到柜台。帽檐压在眉毛上。
“晚上好!”女店主逢迎谄笑地说。
“晚上好,一杯淡啤酒。”
“一杯淡啤酒。”女店主巴结地重复道,“夜晚真冷,——不过却令人愉快。”
“是的。”男人附和着,没有多话。然后,在没人期待他再说什么时出人意料地加了句:“天气真是合乎时令。”
“非常合时令,确实是。”女店主说,“谢谢。”
男人端起杯子直接往嘴边送去,然后一口干了。他咔嗒一声又把杯子放到锌柜上。
“再来一杯。”他说。
女人又倒了杯啤酒给他,然后这男人端着杯子走到靠近火堆的第二张桌子边坐下。女人稍稍犹豫了一下又回到了她牌友的那张桌子旁。她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人:一个体格健硕的家伙,穿着得体漂亮的陌生人。
可他说话带着那种考内希新英格兰人的口音,像那些矿工一样,她自然地接受了。
陌生人把脚搁在火炉围栏上,看着火。他英俊潇洒,脸色红润,长着整齐的考内希人式的眉毛,眉下是考内希人式的又亮又懵懂的黑眼睛。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那牌桌。
这女人丰满健康,黑头发,一双灵活的褐色小眼睛。她浑身蕴藏着生命和活力,她投入到牌戏的那股劲头刺激着所有在座的男人。他们叫嚷着,大笑着。这女人手扪着胸,尖声浪笑。
“噢,老天呀,笑死我了。”她气喘吁吁道,“嘿,你,特拉沃罗先生,打牌得光明正大,喂,打牌得光明正大。不然的话,我要用牌了。”
“光明正大打牌!谁没光明正大打牌?”特拉沃罗先生喊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打牌不光明正大,南克维斯太太?”
“是的,我这么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难道你没拿黑桃皇后?嘿,现在,别来搪塞我。我知道你拿了那张皇后,就像铁定的我知道我叫爱丽斯一样!”
“好吧,——凭着爱丽斯的名义,你将得到它……”
“哈!——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见过这样的男人吗?我保证,你老婆肯定很容易被你这小子的样子欺骗。”
话音刚落,她迸发出一阵响亮的大笑声。四个穿卡其布军服的士兵走了进来,打断了她的笑声,一个五短身材,矮胖的中年中士,一个年轻的下士,还有两个年轻的二等兵。这女人倾斜着椅子。
“噢,天哪!”她叫道.“要是孩子们回来还没有精疲力尽,我相信……”
“精疲力尽,老板娘!”中士大声说道,“还没有。”
女人站起身。
“我相信你们累坏了,亲爱的。我肯定,你们要吃晚饭了。”
“我们还扛得住。”
“先来点儿喝的吧。”中士说。
女人忙碌地去拿酒。士兵们挪到火边,摊开手脚。
“你们在这儿吃晚饭,”她问,“还是在厨房?”
“在这儿吃吧。”中士说,“更暖和舒服些——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孩子们,愿意在哪儿吃,随你们的便,随你们的便。”
她一阵风似地不见了。片刻之后,一个年约16岁的姑娘走了进来。她个子高挑,清新可爱,长着齐整整的眉毛,一双年轻的没有表情的黑眼睛,浑身洋溢着那种给人以美的享受的凯尔特人式发育未全的柔弱和懵懂无知。
“嗨,玛丽安!晚上好,玛丽安!现在怎么样啊,玛丽安?”传来多重问候。
她声音柔弱地回答每一个人,声音中蕴含一种非常富有吸引力的奇异、柔和的从容镇静。她动作相当机械然而却很引人注目地走动着,好像她的心思在每个人身上。可她仪态举止中总有些微的恍惚:一种羞怯。火边的这个陌生人好奇地注视着她,气色红润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想询问又担心莽撞唐突的好奇。
“我也许可以跟你们一起吃点晚饭。”他说。
她清澈明亮、毫无戒意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睛就像某种小动物的眼睛。
“我要问妈妈。”她说,声音柔和悦耳,像轻柔地歌唱。她再次出来时,说:
“好的,”她几乎是在低语,“你要吃什么?”
“你们有什么?”他问,抬头看着她的脸。
“有冷肉……”
“那,就给我来一份吧。”
陌生人坐在桌子尽头,与这些疲惫不堪、默不作声的士兵一起吃着。现在,女店主开始对他感兴趣了。她紧拧着眉头,健康的大脸盘上有种恐慌的神情,可她褐色的小眼睛极为警觉地紧紧盯着。她是位大块头的女人,可眼睛小而挤。穿着一件相当花哨艳丽的法兰绒罩衫和一条深色裙子。她走近陌生人。
“吃饭的时候要喝点什么?”她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新出现的危险的调门。
他不安地动了一下。
“噢,继续来啤酒吧。”
她又给他端来一杯。然后坐在他和士兵们的这张桌子边的板凳上,留神盯着他。
“你从圣加斯特来,是不是?”她问。
那双考内希人式的清澈透明、令人费解的黑眼睛望着她,终于答道:
“不,从帕森斯来。”
“帕森斯!——可你没想过今晚回到那儿去?”
“没——没有。”
他仍用那双看起来像晶莹玛瑙般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她怒气渐生,这可以从眉宇中看出来。然而声音仍是温和的、低声下气的。
“我想也是——可你不住在这地方,是不是?”
“是——是的,我不住在这儿。”他答起话来总是很迟缓,好像有什么东西阻在他和这个外在的问题之间。
“噢,我明白了。”她说道,“你有亲戚在这儿。”
他又一次直视她的眼睛,好像要盯得她哑口无言。
“是的。”他说。
他再也没说什么。她蓦地站起来,怒上眉头。尽管她继续母亲般地、和蔼地、好脾气地待这些男人,然而,那天晚上再也没有笑声和玩牌声了。他们都很了解她,也很怕她。
晚饭吃完了,桌子也清理干净了,可这陌生人并没有走。
两个大兵兴高采烈地道晚安去睡觉:
“晚安,大妈;晚安,玛丽安。”
陌生人跟中士稍稍聊了几句。他们聊刚开始一年的这场战争,聊这支驻扎在本地区的小分队,还聊到了美国。
女店主小眼睛紧盯着他,逐渐怒火中烧,因为他还未走。
她因为这压抑的、狂暴的激情而浑身颤抖着,那是一种让人害怕、反常的东西。她再也不能安静地坐一分钟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她沉重的身躯好像突然不自觉地挪动着,而他仍旧还在那儿。她心中的紧张渐渐变得无法忍受。她注视着钟表的分钟在缓慢地爬行。三个士兵已经去睡觉了,只有这头发短短的像狗一样的老中士还留在这儿。
女店主坐在酒吧后面,烦躁而心不在焉地不停地翻弄着报纸。她又瞅了下钟,终于到了10点差10分了。
“先生们——时间到了!”她说道,声音中暴躁明显减弱了。“该打烊了。请注意时间,亲爱的,祝各位晚安!”男人们简短地道安后,开始陆续离开。这时10点差1分了,女店主站了起来。
“喂,”她说道,“我要关门了。”
最后一批矿工出去了。她威严地站着,不容商量地扶着门。而这陌生人仍坐在火边吸着烟,黑色的大衣敞开着。
“先生,我们现在关门了。”传来女店主明显抑制了火药味的声音。
个子矮小、长得像狗一样精明的中士碰了下陌生人的胳膊。“关门时间到了。”他说。
陌生人在椅子里挪转身来,宝石般闪亮的黑眼睛在中士和女店主身上扫来扫去。
“今晚我歇在这儿。”他以那种简短的考内希新英格兰人的口吻说道。
女店主看起来怒火满腔,眼睛奇异地睁着,十分瘆人。
“噢!是吗!”她叫道,“噢,是吗!那我可不可以问一下,这是谁的命令?”
他朝她看了一眼。
“我的命令。”他说。
她下意识地砰地把门关上,像一只恐怖的大鸟向他扑来。
她调门很高,声音里有些沙哑。
“谁知道你的命令是什么玩意?”她叫道,“在这屋里发布命令,你以为你是谁?”
他静静地坐着,注视着她。
“你知道我是谁。”他说,“至少,我知道你是谁。”
“噢,是吗?噢,是吗?那我是谁?你发发慈悲告诉我好吗?”
他明亮的黑眼睛凝视着她。
“你是我的妻子,你是的。”他说道,“你像我一样非常清楚这一点。”
她吃了一惊,似乎什么东西在心里爆炸了。
她双目圆睁,怒视着。
“我确实知道!”她叫道,“我知道根本没这回事!我知道根本没这回事!一个男人走进酒馆,无礼地告诉我说我是他的妻子,你觉得我会相信他?——我告诉你,不管你是谁,你弄错了。我清楚我自己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妻子,你最好在我叫人把你轰出去之前,立刻从房子里滚出去,那我就谢谢你了。”
男人站了起来,头微微朝她伸着。他是位正当壮年的、体型潇洒优美的考内希男人。
“你说什么,呃?你不认识我?”他唱歌般地问道,声音里没有感情,但相当让人压抑,相当急迫:这声音使人想起那姑娘的声音。“你瞧,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认出你来的,我会的!要知道,我用不着看第二眼就会认出你的。你懂了吧,是不是?”
女人惶惑不已。
“你可以这么说,”她断断续续地回答,“你可以这么说,那简直太容易了。我的名字,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而且受到尊重。可我不认识你。”
她的声音慢慢变得挖苦起来:“我不能说认识你,你对我来说纯粹是个陌生人,而且我也确信,今晚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
她话语畅快,带着讥讽的口吻。
“不,你见过的,”男人令人信服地答道,“不,你见过的。你的姓就是我的姓,那个姑娘玛丽安是我的姑娘,她是我的女儿。你毫无疑问是我的妻子,就像我的确是威利·南克威斯一样。”
他说着,好像这是件公认的事实。他的脸非常漂亮,带有一种奇异的警觉,神情从容自若,这令她大为光火。
“你这恶棍!”她说道,“你这恶棍,来这房子竟敢跟我撒泼。你这恶棍,你这彻头彻尾的无赖!”
他望着她。
“啊,”他不动声色地说,“还有吗?”在她面前他有些不安,只是他并不怕她。他身上有种让人莫测高深的东西,就像他那宝石般明亮深邃的眼睛一样。
她怒气冲冲,威胁地走近他。
“你从这房子出去!”——她突然发疯似地跺着脚。“马上走!”
他注视着她,知道她要发起攻击。
“不,”他说,话语中隐含着强调的意味。“我告诉你,我要歇在这儿。”
他畏怯她的性格,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她浑身颤抖着,黄褐色的小眼睛,像老虎的一样,聚合成强烈的怒火。男人有些畏缩,但仍在坚持。她意识到了,必须积蓄力量。
“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能在这儿歇。”她说着,然后圆瞪着吓人的气势汹汹的眼睛,转过身,冲出房间。男人侧身倾听着,听见她上楼,听见她在敲一间卧室的门,听见她说:“下来一会儿,好吗,孩子们?我需要你们,我有麻烦了。”
酒馆里的这男人,摘下帽子,脱掉黑色大衣,把它们放在身后的座位上。他的黑发很短,鬓角微微带些灰白。他穿了套剪裁考究,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服,美国式样,翻领。看起来他很富有,是位优雅稳健的男人。他肩膀相当僵硬,那是由于他两次在矿井中断过锁骨。
穿着邋遢军服、狗模狗样的中士偷偷地瞧着他。
“她是你妻子?”他问,脑袋朝妇人离去的方向摆了摆。
“对,她是的。”男人咆哮道,“她就是我的妻子,一点没错。”
“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是吗?”
“16年了。”
“哦。”
中士熟练地继续抽烟。
女店主回来了,后面跟着三个年轻士兵。他们穿着衬衫和裤子,有一个光穿着袜子没穿鞋,局促不安地走了进来。女人像演戏似地站在酒吧间的尽头,高声说道:
“那男人拒绝离开酒吧,声称他今晚要歇在这儿。你们都十分清楚我没有空床,是不是?而且这房子不收留旅行者。可他不顾一切要留在这儿!我只要还有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都要抗争到底。要是你们这些男人还称得上是男人的话,帮帮一个没人帮助的女人吧。”
她眼睛闪亮,脸涨得通红。她住嘴不说了,像个亚马逊女战士。
年轻士兵并不十分清楚该怎么办。他们望望这男人,又看看中士,其中一个低下头,扣紧了裤子背带的第二粒扣子。
“怎么回事,中士?”一个士兵开玩笑似地问道,脸上闪着光。
“这男人说他是南克威斯太太的丈夫。”中士说。
“他根本不是我的丈夫。我声明今晚之前我从未看到过他。这真是个卑鄙的手段,没别的,真是个卑鄙的手段。”
“哼!你这个撒谎精,说你以前从未见到过我。”靠近壁炉的男人咆哮道,“你嫁给了我。那个姑娘玛丽安是你跟我生的——这你知道得非常清楚。”
年轻士兵开心地旁观着。中士无动于衷地抽着烟。
“是的,”女店主唱歌似地说道,极带嘲弄感地慢慢摇晃着脑袋,“听起来真不赖,是不是?可你瞧我们根本不信你说的一个字。那你怎么证明自己说的那一摊?”她别有用心地笑着。
男人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说道:
“这不需要证明。”
“噢,这样,可它需要!噢,可它需要,先生,它需要很多证据!”女店主讥讽地说着,“我们不是那样的傻瓜,完全轻信你的话。”
可他仍无动于衷地站在炉边。她把手搭在锌面的酒吧台上站着。中士两腿交叉,刚好坐在他们之间的座位上,抽着烟。三个年轻的士兵穿着衬衫、裤子,哆嗦着站在吧台后面的阴暗处。屋里一片沉寂。
“你知道你丈夫的下落吗,南克威斯太太?他还活着吗?”中士审慎地问道。
突然,女店主开始哭了起来,热泪滚滚而下。这架势把年轻的士兵吓呆了。
“他的消息我一点都不知道。”她哽咽着说,伸手摸口袋里的手帕。“玛丽安还是个婴儿时,他就离开了我,到美国去开矿,大约半年的时间里从没写过一句话,或是寄给我一分钱。我说不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恶棍。我听说都是坏消息——而现在我已经几乎没听到过他的一点消息了。”她猛烈地抽泣着。
她哭泣的时候,靠近炉边的这个古铜色皮肤的英俊男人注视着她。他惊恐不安,既苦恼又迷惑不解,可没有一种情感能触及他的内心深处。
屋子里别无声音,只有女店主的伤心痛哭声。男人们全都给震慑住了。
“你难道不觉得今晚该走吗?”中士以一种通情达理的口吻说道。“你最好暂时离开一下,处理好你们之间的事情。要是事情像她说的那样,我想,你没有对一个女人提出要求的权利,而且,你回来得也太突然了点。”
女店主极为伤心地啜泣着。男人注视着她丰满的胸脯上下颤动,似乎它们又迷住了他。
“我怎样待她,那根本不重要,”他答道,“不管怎么说,我回来了,而且准备在我自己家里歇一会儿。你得明白这个。”
“卑鄙行为。”中士说道,脸涨得通红。“这真是卑鄙的行为,遗弃了女人那么多年以后,想要把你自己再次强加给她!卑鄙的行为。——这是法律所不允许的。”
女店主揩干了眼泪。
“管你什么法律还是其他什么。”男人叫道,声音出奇地强硬,“我今晚不打算移出这酒房。”
女人转身对着她身后的士兵,带着哄骗的口气,挖苦道:
“我们打算容忍这个吗,孩子们?——我们就这样给人修理了,托马斯中士?现在,一个曾把妻子和襁褓中的婴儿遗弃任其挣扎而自己却跑到美国矿区干活,过着不值一文的生活的坏蛋、流氓跑回来了,在试图破坏这个女人的生活、打劫她的财物,要是没有人站出来支持我,那真丢脸——真丢脸!”
士兵们和小个子中士给激怒了。女人弯下腰,在柜台下翻找了一会儿。瞅住机会没让站在火边的男人看见,抽出一根打包用的编成一股的绳子,然后把绳子扔在站在酒吧后部阴影里的士兵的脚边。
然后她站起身,正视着眼前的紧张场面。
“得啦,”她哄骗地对男人说,口气理智而冷淡,“把大衣穿上,走吧。拿出点勇气来,不要比德国畜牲还可恶。你在圣加斯特很容易就能得到一个床位,要是你没有钱,中士会借给你几个先令,我敢肯定他会的。”
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这男人。他正低头看着女人。那样子像着了魔或者给符咒镇住了的动物一样。
“我自己有钱。”他说,“你不用为你的钱担惊受怕。眼下,我还有不少那玩意。”
“那么,好吧,”她说道,带着冷淡,几乎是嘲笑的抚慰和哄骗的口吻,“穿上大衣去你想去的地方——拿出点勇气来,不要做德国畜牲。”
她带着挑战的意图哄骗着,走得离他很近。他低头看着她,脸上显露出神迷心醉的样子。
“不,我不会,”他说,“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你今晚应该留下我。”
“是吗?”她叫道。突然她猛地抡起胳膊死死地箍住他,全身重量紧紧地压在他身上,并朝士兵喊道:“拿绳子来,孩子们,把他捆绑起来。阿尔弗莱德——约翰,快点——”
男人趔趄着,疯狂的眼睛四顾不停,喘着粗气。可这女人很有劲,也很重,下了决心要抓牢他。她的脸上带着狂喜和可怕的报复欲呈现在他面前。他狂乱地扭着头想摆脱她。与此同时,年轻士兵在看过这英勇搏斗的拉奥孔① 摇摆了一会儿之后,忙乱起来,那蓄谋已久的一个迅速地扔过绳子,绳子缠结在一起。
“把这头给我。”中士吼道。
① 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祭师,因警告特洛伊人勿中木马计而触怒天神,和两个儿子同被巨蟒缠死。
此时,大个子男人喘着粗气,挣扎着,把女人摇摔着,撞在座位上,桌子上,猛力地一下一下地摇摆,试图获得自由。可她压住他的胳膊就像乌贼死死地缠住了他。他气喘吁吁,猛摔着。他们在房间碰来撞去。士兵们跳来跳去。家俱也磕磕碰碰。
年轻士兵已经把绳子理清了。中士兴致勃勃地帮着他。女人吃力地压弯下身子。他们把绳子捆了好几道。大个子男人,这个挣扎中的受害者,靠在桌子上,绳子紧紧地绑住了他的胳膊。女人紧紧贴着他的膝盖。另外一位士兵灵机一动,用一副背带把陌生男人的脚绑紧。椅子给撞得东倒西歪,桌子给推到墙边,可这男人终于给绑起来了,胳膊紧贴着两肋,两脚给捆得扎扎实实。他半躺半靠着椅子,安静了一会儿。
女人站了起来,觉得有些晕眩,便坐在靠墙的位子上。她胸脯剧烈起伏,不能说话,以为要死了。被捆的那男人靠着翻倒了的桌子。他的衣服凌乱不堪,给绳子捆缚得皱皱巴巴的,腰部也露了出来。士兵们站在四周,微微有些茫然,但却因这场骚动而感到很兴奋。
男人又开始挣扎了,本能地鼓着气,想把绳子撑断。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古铜色皮肤的脸涨得通红,但仍在鼓气。脖子上的血管根根暴起,却没有用。他于是休息了一下,接着再来,突然,他猛地挣脱了脚。
“再来副背带,威廉姆。”兴奋的士兵说道。他抱住被捆着的男人的腿,把膝盖绑紧。房间里又一次沉寂。他们能听见钟表的嘀答声。
女人看看这倒在地上的躯体。这强壮笔直的四肢,被捆绑的强壮的后背,长着大眼睛的脸,使她想起了捆在麻袋里装在大车上的小牛犊,只能无声地向后伸着脑袋。她获胜了。这个给捆起来的身体又开始挣扎了。她入迷地注视着他的肌肉在动,还有肩膀、臀部、粗壮有力的大腿。就算到了现在,他也许都能挣断绳子,这使她多少有些畏惧。可那活跃的士兵坐在这被捆的男人的肩膀上。经过一阵挣扎后,又是一片沉寂。
“现在,”中士严肃地对捆着的男人说,“要是我们松开你,你得保证马上离开并且不再惹麻烦了。”
“不要在这儿放开他,”女人叫道,“我不相信他,真想揍他一顿。”
一阵沉默。
“我们可以把他抬到外面,然后再松开他。”一个士兵说,“要是他再不老实,我们会去叫警察的。”
“好,”中士说,“我们就这么办。”然后改变语气,严肃地对这犯人说道,“要是我们在外面解开绳子,你会拿上你的衣服,不再惹乱子走掉吗?”
可犯人没有回答,只是睁着大而亮的黑眼睛,躺在那儿像一只被绑的动物。又是一阵令人困惑茫然的沉默。
“那么好吧,就照你们说的去办。”女人恼火地说,“你们把他抬出去,然后我们关门。”
他们照办了。四个士兵抬起这捆着的男人,笨拙地摇摇晃晃地走到小酒馆前面沉寂的广场上。女人拿着帽子和大衣跟在后面。年轻士兵迅速解开犯人腿上的背带,然后跳进屋里。他们只穿着袜子,而外面星星正冷冷地闪烁着。他们站在门口看着,那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好了。”中士压低声音说,“你进去后,夫人,我就把那结弄松,这样他可以自己挣脱掉的。”
她最后望了他一眼。被捆着的男人坐在地上,衣服凌乱,头发乱蓬蓬的。然后她走进屋里。中士迅速地跟在身后。他听见他们锁门、上好门栅的声音。
男人坐在地上使劲地拽扯着绳子。可要松开自己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手被绑着,努了把力才站了起来,走到老墙边缘磨起了绳子。这绳子是用草拧成的,不多一会就磨断了,他获得了自由。但身上有多处挫伤,胳膊给弄伤了,肘部多处青肿。他慢慢地揉搓着伤处,然后扯抻衣服,弯腰拾起帽子,戴在头上,费劲地穿好大衣,离开了。
星星分外明亮,在天空中闪烁着。悬崖下面的灯塔发出似水晶般清澈的光辉,有节奏地在夜空中闪烁。男人茫然地沿着这条路走着,经过教堂的院落,接着停下来,靠在一堵墙上,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清醒过来,因为双脚冻得厉害。他重新振作起来,在沉寂的夜里朝小酒馆方向走去。
酒吧一片漆黑。可是厨房里却有亮光。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推门。
他惊异地发现门是开着的。他走了进去,随手把门轻轻地关上。走下经过酒吧台的楼梯,便到了点着灯的厨房门口。那里,坐着他的妻子,一动不动地坐在炉灶前面,炉灶里面正烧着荆豆秸。她坐在炉灶前面的椅子上,两脚抵在围栏上。他进来时,她扭头看了一下,但没有说话,然后又凝视着火焰。
这是一间窄小的厨房。他把帽子放在铺着黄色美国桌布的桌子上,然后背对着墙靠近炉子坐下。他妻子仍旧叉开着腿坐着,脚放在钢制的围栏上,盯着火,一动不动。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的皮肤光滑而红润。屋里的一切都干净明亮。男人也沉默地坐着,低垂着头。他们就这样坐着。
该轮到谁先开口了。女人向前倾着身子,在炉灶栏杆之间把豆秸拨弄进去。他抬起头,望着她。
“其他人去睡了,是吗?”他问。
可她继续保持沉默。
“晚上外面真冷。”他说,好像是自言自语。
接着,他把那宽大粗糙然而长得好看的手放在炉子顶上。
炉子给刷成了黑色,黑天鹅绒一般光滑。她并未朝他望,然而却从眼角瞥见了。
他眼睛闪亮着,定定地盯着她,瞳孔很大,像猫眼一般,震人心魄。
“我可以在人山人海中认出你的,”他说,“尽管你比我想象的要胖些。你长了一副好身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坐在椅子里转身对着他。
“15年以后像这样回到我这里,你对自己怎么看?你没有想过我无论在孤山城还是在别的地方都听不到你的消息?”
他清澈、半透明、未受到恐吓的眼睛注视着她。
“不,”他说,“小伙子们来来去去,——我不时听到你的消息。”
她挺直身体。
“你听到讲我的什么谎言?”她极力追问道。
“我根本没听见什么谎言,——只是讲些像你过得很好之类的话。”
他的声音谨慎、漠然地发出。她心里的火气又一次猛然窜上来,但却给压下去了,因为他身上蕴含着的能量,也许更因为他头型优美的脑袋,整齐的眉毛,使她不忍心发作。
“你呢,我没法说得完,”她说,“我听到的关于你的事都是凶多吉少。”
“啊,是这样的。”他说道,眼睛盯着火。他看着荆豆秸燃烧了好长一会儿,自言自语着。大家都没作声,这段时间她仔细注视着他的脸。
“你认为自己算个男子汉吗?”她说,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更轻蔑的指责。“离开我,什么都不管!——然后又这样子突然出现,没有一句解释的话。”
他在椅子上扭动着,两腿分开,胳膊撑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火,没有回答。他的头,浓密的头发离她多近啊,她几乎抑制不住要跳开,仿佛它会咬她。
“你认为那够得上男子汉的行为吗?”她重复问道。
“不,”他说着,用手指勾着并把小条小条的豆秸拨弄到火里。“据我所知,我不把它称作什么。不管怎么说,就我看来,用任何名义叫它并不好。”
她留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每一段话之间的停顿越来越长了,尽管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
“我想知道你怎样看待自己!”她恼火地高声强调,“我想知道你把自己当成个什么样的家伙!”她茫然失措,又很生气。“唉,”他说道,抬起头看着她,“我想,要是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错误受到惩罚的话,我也要为我的错误受到惩罚。”
他仰起脸对着她的时候,她的心怦怦猛跳,呼吸急促,扭过脸,几乎丧失了自制力。
“那你怎么对待我?”她叫道,真正无助的样子。
他仰着脸盯着她,盯着她柔和的、别开的脸和柔和地上下起伏的胸脯。
“我要你,”他以那种对她行使权力的实在而简短的语言说道:“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我真是该死,这样一个美丽漂亮的女人,我竟然没有注意到,竟然没想到你长了这么一副好身子。说真的,没想到。”
他那双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时候,她的心咚咚直跳。
“15年了,对你来说还那么漂亮,老天啊!”她说。他没有答话,仍坐在那里,明亮、灵活的眼睛盯着她。忽然他站起身。她不自觉地吃了一惊。可他只是简短、有分寸地说:
“现在这儿真热。”
他脱掉大衣,把它扔在桌子上。他这样做时,她呆坐着,好像给吓倒了。
“那些兵,用绳子把我胳膊弄疼了。”他慢吞吞地说,手摸着胳膊。
她仍然坐在他前面的椅子上,显然有些怯意。
“你那样对付我,真厉害。是不是,呃?”他慢慢笑了起来。“你叫那些兵修理我,真恰当。我该死,你修理我修理得对,修理得对。”
他坐在椅子里向她倾过身子。
“我不觉得你这样做有什么不好。不觉得。要是我觉得,那我该死。女人身上的这种勇气是我欣赏的,真的,我很欣赏。”
她只是凝视着火。
“我们一开始很快乐的。我们是这样的,我说,你看见我的那刻起你又开始了。该死,你对我太厉害了。一个凶恶的好婆娘打了一场好架。在美国所有的地方能像那样把我弄倒的女人,我只能找到一个。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好女人,说真的,特别在这个时候。”
她仍坐在那儿盯着火。
“一个有勇气的男人希望找到一个好女人,像我在这儿一样。”他说着,伸出手,试探性地触摸到她丰满温暖的胸脯。
屋里一片静谧。
她吃了一惊,好像在发抖。可是她继续盯着火的时候,他的手缓慢而巧妙地摸到了她的双乳间。
“难道你认为我回到这儿是求乞?”他说,“我拥有1000多镑钱。我有这么多。这场架打得让我开心,真的。可那并不意味着你能否认你是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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