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尽头小溪边的公地上,他正在干着活。花园的小径从木板桥延伸到了公地。他已经砍掉蓬乱的草皮和蕨根,只剩下灰暗、有点儿干的光秃秃的土地。可他眉头紧皱,仍不满意,因为他没法把小径弄直。他已竖起树枝,站在两棵高大的松树之间打量了多时,可不知怎的,一切看起来都不对劲。他又看了一下,尽力观测着,敏锐的蓝眼睛中透露出北欧海盗的沉着机敏。透过浓荫的松树极目远望,只见圆木桥边,桤木的树荫下现出铺满绿草的花园小径,还有蔓延开来的闪耀着阳光的花朵。灿然怒放的花朵之间蹲伏着枝繁叶茂开着白紫花朵的耧斗菜和古老的汉普郡小屋的一角。
那里似乎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尖尖的、幼稚少女的声音,略带盛气凌人的味道:“要是你不快点,保姆,我要跑到有蛇的地方去。”这时谁也不会镇定沉着地回答“那就跑吧,小傻瓜!”而总是“别,宝贝。好的,宝贝。就来了,宝贝。宝贝,你得耐心点”。
他因为幻想破灭而难以忍受眼下的生活:这是一场持续的折磨人的痛苦。不过他继续干着活。除了忍受他还能做什么!
阳光倾泻下来,普照着大地,沉寂的原始公地间,清晰地闪现着发光的草木,鲜明地显露着强烈的孤立隔绝。真是不可思议,荒凉原始的英格兰竟然一块块绵延着。像在这里,靠近南部丘陵脚下,在这些杂草丛生的荆豆地,和群蛇出没的湿软地方。这地方仍旧保留着古朴的风俗,如同很久以前萨克森人来的时候一样。啊,他多么热爱它啊!碧绿的花园小径,簇簇美丽的花朵,白紫花朵的耧斗菜,长着黑颚的茂盛而贵气的红罂粟,还有高大的黄毛蕊花:这座阳光闪耀的花园建立在公地间群蛇出没的小洼地里,它在1000年前就已是花园了。他用矮树篱和树木把花园围起来,使之长满了灿烂的鲜花。这是个多么古老的地方!而且他已经重新改造了它。
有着斗篷状斜屋顶的木结构小屋古老朴实而被人遗忘了。它属于部落和自耕农时代的古英格兰,完全孤独无闻地淹没在这公地边缘,在这宽阔、长满青草、橡树遮荫的荆棘小道的尽头,从不知外界的沧桑变化。直到埃格伯特和他的新娘来到这里,他开始逐渐在这里种满了鲜花。
房子古老,而且很不舒适。可他并不想对它有所改变。当夜晚来临,风在头顶呼啸着,他自己动手砍的木柴在壁炉里烧得毕剥作响时,坐在那古老宽大的壁炉边,有多美妙啊!他坐在一边,威妮弗雷德坐在另一边。
他多想要她啊:威妮弗雷德!她年轻、漂亮,充满生命活力,像太阳的光辉。她举止优雅,仪态万方,像一棵生机盎然盛开的玫瑰。她似乎也来自古老的英格兰,脸色红润,身体健壮,带着一种充满激情的安闲和坚定。而他呢,个子高挑,身材细长,灵活,像是一位具有柔韧双腿、举止优雅的英国弓箭手。她的头发是栗色的,全都充满活力地卷曲着;她眼睛也是栗色的,似明亮的小精灵。他肤色白皙,漂亮,一头柔滑发亮的头发,还有一只带着古老乡村家庭标志的微勾的鼻子。他们是漂亮的一对。
房子是威妮弗雷德的。她父亲也是一位精力充沛的人,出生于北部贫困家庭,不过现在他可是相当富裕了。他在汉普郡买下这廉价的土地。由于历史久远,这个村庄已荒无人烟,离教堂不远是他自己的房子,一栋宽敞古老的农场住房。穿过光秃秃的庭院,没多大一段距离就到了马路上。四方院子的一边是很高很高的谷仓或者是小棚,他已经为小女儿普丽西拉修成了一座小木屋。人们可以看见长窗户上挂着蓝白相间的小方格窗帘,走进里面,头顶上是耐久的大块木料。这是普丽西拉的房子。50码以外是栋新的漂亮的小木屋。这是他为女儿玛格黛伦修建的,配有菜园,一直延伸到橡树林。在远处,在草地和庭园的玫瑰树那边,一条小径穿过一个杂草丛生的空地,朝着生长在堤岸上的高大黑色的松树蜿蜒而去。穿过这些松树,在宽阔、孤寂的橡树下面,在略有些不平的沼泽地边上,威妮弗雷德的小木屋突兀地蹲伏在前面,带着孤独和原始的气息。
这是威妮弗雷德自己的房子。花园,这块公地,还有那沼泽,都是她的:她小小的领地。她是在战前10年左右,她父亲刚买下这块地产的时候结婚的,所以她能够与埃格伯特共享这一份嫁妆。到底谁更开心些,他还是她?这很难说。那时她只有20岁,而他也仅仅21岁。他一年的收入大约是150镑——除了他非常吸引人的个人魅力外别无所有。他没有职业:一毛钱也赚不到。可他谈论着音乐。他对古老的民间音乐有强烈的爱好,收集民歌、民间舞蹈,研究莫利斯舞① 和古老的习俗。当然总有一天他会用这些方式赚钱的。
① 英国古代的一种化装舞蹈。
同时他还拥有健康、青春、激情和誓言。威妮弗雷德的父亲,是一位来自北方的受过很多挫折的男人,总是慷慨大方:不过他仍旧具有精明而讲究实际的头脑和健康的身体。在家中,他把精明而实际的头脑存放于看不到的地方,与他那爱好文学的妻子和活泼、结实的女儿们玩诗歌、弄浪漫。他是位勇气十足的男人,从不抱怨,总是独自承受着重负。是的,他不让世事侵入到他的家中。他有位娇美、敏感的妻子,她的诗作在朋友中赢得一些声誉。而他呢,怀着顽强不屈的拓荒者的斗争精神,对韵文,对甜蜜的诗歌,对有修养的家庭游戏,几乎有着孩子气的喜悦。他的血气尽管粗俗却是很刚强的。不过那只能使家庭更朝气蓬勃,更充满活力和快乐气息。他身上总显露出过节的喜悦,现在他很富有了,正餐后如有诗歌朗诵的话,那也总会备有巧克力,坚果,还有其它可以大嚼一顿的好吃的小东西。
后来,埃格伯特闯进了这个家庭。他是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姑娘们和这位父亲都属于四肢强健的一类,是真正的英国人,就像冬青树和山楂是英国的一样。他们的教养给嫁接到他身上,就如同人们也许会把一种普通的粉色玫瑰嫁接到荆棘茎上一样。它怪异地开花,可并未改变血统。
埃格伯特生来是朵玫瑰。古老家庭的熏陶使他浑身充满让人愉悦的自然的热情。他不聪明,也没有什么“文学味儿”。没有,可他说话的语调,柔韧优雅的身体,还有细腻的皮肤,柔密的头发,微微拱起的鼻子,灵活的蓝眼睛会轻而易举取代诗歌。威妮弗雷德爱着他,爱他这个南方人,把他当作高人一等的人来爱着。一个高贵优雅的人,请注意,不是一个世俗的人。至于他,他充满激情,全身心地爱着她。她是他生活温暖的源泉。
那时真美好啊,那些在克劳克汉姆的日子,那些最初的日子。除了上午定时来收拾房间的佣人外,完全是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那些美好的日子里,她完全拥有他个子颀长、身体柔韧、肌肤美好的青春,而他就像为了恢复活力而把自己投进红焰中一样享有她。啊,真愿它永远不会终结,这激情,这婚姻!两个年轻的身体迸发的烈焰又一次燃烧在这古老的、已经萦绕过那么多肉欲的木屋。在这昏眩的房间里只要呆上一个钟头,你就会被袭遍全身的那种激情所感染。远古居民那种火辣辣的激荡的情欲就在这里产生,在这古老的陋室中他们渴求并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这房子静寂而昏暗,厚厚的木制墙壁,大而黑的壁炉,还有那神秘的感觉。房子昏暗,窗户又矮又小。昏暗的房子,像是凶猛的野兽在孤独的深夜和白昼潜伏交配,并留下这么多后代的一个兽穴。它好像用符咒迷惑住了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变得与众不同了,周身焕发出一种奇异神秘的神采,一种难以理解的潜伏的激情将他们两人围裹起来。连他们自己都感觉到他们再也不属于伦敦的生活了。克劳克汉姆已经改变了他们的血液:他们可以感觉到阳光下蜷伏在他们花园里的蛇。他拿着铁锹朝前走,看见黑土地上怪异地盘成的褐色的一堆。这堆蛇见到他会突然惊起,嘶嘶吐信,然后嘶嘶作响,令人目眩地迅速溜走。有一天,威妮弗雷德听见在起居室低矮窗下的花坛里传来极为奇怪的尖叫声,像过去的幽灵在黑暗中大声呼叫。她跑过去,看见花坛上一条褐色长蛇,扁平的嘴里一只青蛙的后腿在拼命挣扎,发出奇异的细小而发怒的尖叫。她盯着蛇,愠怒、扁平的蛇头也执拗地看着她。她突然大叫一声,吓得蛇松开青蛙,生气地溜走了。
那就是克劳克汉姆。现代文明之剑没有穿透它。它神秘、原始、蛮荒地坐落在那儿,如同萨克森人最初到来时一样。而埃格伯特和她为逃离现实社会生活被吸引到这儿。
他并非闲散无事,她也不是这样。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工匠走了以后,房子还得要进行最后的修补,要缝坐垫和窗帘,要修小路,要去提水,还要修泥土深陷、未曾好好照管的园子,要把它筑成一个梯田,修几条小路,种满花草。他卷高袖子,大干了一场,一整天没歇着,做了这事做那事。而她呢,心境平和充实,看见他独自弯腰蛮干,会靠过来帮助他。当然他只是个业余的体力劳动者——一个天生的业余劳动者。他干得很卖劲,但效果都不怎么样。他做的东西没有一样能长时间保存。要是他围花园,他就用几根长而窄的木条糊上泥,因为压力大木条很快就开始弯曲,而且不需要很多年就会烂透、断裂,泥巴又会全都滑落下来垮成一堆。你瞧,他虽不是天生就会做一切事的,但他认为这样就会管用。而且,他认为除了可能的暂时的小修饰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了。他非常挚爱这古老不朽的木屋和英格兰的悠久不朽。但令人奇怪的是尽管过去永恒的情感如此攫住了他的心,而眼下他干起活来却完全是外行,马马虎虎。
威妮弗雷德不会批评他。因为她在城市长大,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和妙不可言,就连挖掘,铲土看起来都带有浪漫风情。不过埃格伯特和她都没有意识到工作和浪漫的不同。戈德弗雷·马歇尔,她父亲,最初对克劳克汉姆的家庭建设极为满意。他认为埃格伯特真是了不起,完成了那么多事情。他为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那种激情而高兴。对这个在伦敦仍旧努力保持着谦虚美德的男人来说,想到在克劳克汉姆木屋,一对年轻人彼此相爱,苦干着,出没于公地、沼泽间,似乎这就是栩栩如生的浪漫篇章。然而,他们为了维持这热情之火,从他,从这老人身上获得了供给,是他培养了他们的热情。他为之暗中洋洋得意。而作为一切保障、生活、资助的唯一来源,威妮弗雷德仍求助于她父亲。她热烈地爱着埃格伯特,可在她内心深处起支撑作用的是她父亲的力量。不管何时需要指点,她总是求助于父亲。在困难和疑惑中,她从未求助于埃格伯特。是的,在一切“严肃”的事情上,她总是依靠自己的父亲。
因为埃格伯特根本没打算去驾驭生活,他根本没有抱负。他出身于一个体面的家族,一个舒适的乡村家庭,有着让人高兴的环境。当然,他本来应该有个工作。他本应学法律或起码进入商界。可,不——只要他活着,那命中注定的一周3镑的钱会让他免受饥饿之苦,而他也不想受到束缚。这不是因为他懒散,总是有些外行地在做事情,而是因为他没有一点投身于世俗生活的欲望,也没有在这世界上闯出条路来的渴望。不,不,这世界不值得一闯,他要抛弃它,另辟蹊径,走自己的路,如同一个漫不经心的朝圣者走下摒弃的小径。他爱他的妻子、他的木屋和花园。他要像一个爱享乐的隐士一样在那里过日子。他热爱古老的英格兰的过去,爱它古老的音乐、舞蹈和风俗习惯。他要生活在这样的风雅氛围中,而不是在商业世界的潮流里。
可威妮弗雷德的父亲经常叫她到伦敦:因为他喜欢孩子们围在身边,所以埃格伯特和她必须在城里有一套小公寓,这对年轻人必须不时地从乡村转到城市。埃格伯特在城里有很多朋友,与他同属徒劳无益的一类,瞎搞艺术、文学、绘画、雕刻、音乐。在城里他并不厌烦无趣。
然而,一周3镑的收入无法负担这一切费用,一切都是威妮弗雷德的父亲支付。他喜欢付钱,他定期给的钱非常有限,可他会经常给她10镑——或者给埃格伯特10镑。所以他们两人都把这老人看作是主心骨。埃格伯特不在乎被人庇护和接受资助。只有当他觉得这家人因为给了点钱而用恩赐的态度对待自己时,他才开始不高兴。
后来,当然是小孩子出世了:一个可爱的、长着轻如飞
絮的躯体,脸蛋白里透红的小女儿。每个人都喜欢这孩子,她是第一个进入这家庭的玲珑的白肤金发碧眼的小家伙。从她逐步形成的对跳舞的狂热劲可以看出,这个白皙、纤细、漂亮的小东西四肢长得越来越像她爸爸。难怪马歇尔一家都喜欢这孩子;他们叫她乔伊斯。他们行动优雅,但很缓慢,显得非常迟钝。他们都长得四肢强壮有力,皮肤微黑,而且身材矮小。而现在他们有了一个立金花一般轻盈的孩子。她就像是一首小诗。
不过,她可带来了一个新的困难,威妮弗雷德必须替她请个保姆。是的,是的,必须有个保姆。这是家庭决议。但谁来付保姆费用?是外公——看到这作父亲的根本不会挣钱,外公会支付的,因为他已经支付了产期的所有费用。随之便产生了囊中羞涩的感觉,埃格伯特在靠他岳父生活。
孩子出生以后,他和威妮弗雷德之间的关系再也不同以往了。这种不同起初几乎察觉不到,可它存在着。首先,威妮弗雷德有了新的兴趣中心。她不打算过分宠爱自己的孩子,可她具有现代母亲经常会有的代替本能母爱的东西:对孩子的责任感。威妮弗雷德欣赏亲爱的小女儿,觉得对她负有深深的责任。很奇怪,这种责任感会变得比对丈夫的爱更深沉。可是事情就是这样,而且经常会是这样。在威妮弗雷德的心目中,母亲的责任是高于一切的:做妻子的责任远远地落在后边,被排在第二位。
孩子好像又把她与她自己的家人联成一个圈子。对她来说,她父亲,她自己和她的孩子,那就是人类的三位一体。她丈夫呢?是的,她仍爱着他,可那种爱如同游戏。她几乎有一种野蛮的责任感和家庭感。一直到她结婚,她的第一个人为的责任就是来自她父亲的:他是她的支柱,生活的源泉,永恒的支撑。现在又有一环增加到这责任的链条:她父亲,她自己,还有她的孩子。
埃格伯特是排除在外的。不知怎么,他不知不觉,逐渐地给排斥在这个圈子之外。他的妻子仍爱着他,不过是肉体上的。可是,可是,——他在这种事上几乎成了多余的当事人。他不能抱怨威妮弗雷德。她仍对他尽责:她仍对他怀有肉体的欲望,那种欲望他是全身心投入的。可是——可是——很长时间以来,这是一个不断出现的“可是”。随后,第二个孩子,又一个白肤金发碧眼迷人的小东西来了,她并不像乔伊斯那么骄人——在安娜贝尔出生之后,埃格伯特才真正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妻子仍然爱着他,可是——现在这个“可是”已经膨胀得很大了——她对他的肉欲在她的生活中已是次要的了,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毕竟,她体验这种肉体的情欲,已经有两年时间了。一个人不是靠肉欲生活的。不是,不是的——而是要靠更严峻、更真实的东西。
她开始怨恨自己对埃格伯特的热情——最初只是些微鄙视它。因为毕竟他迷人、可爱、极为吸引人。可是——可是——噢,那可怕的赫然逼近的“可是”的阴云!他并不是坚定地站在她生命的风景中,像一座力量之塔,像一根举足轻重的栋梁。不是的,他恰如一只家养的猫,在房前屋后转悠,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他也如花园中的一朵鲜花,在生活之风中摇曳颤栗,然后香消玉殒,无所炫耀。作为一个附属物,作为一件附属品,他是无与伦比的。众多女人喜爱他,愿让他在自己的一生中陪伴左右,成为她所有的占有物中最漂亮吸引人的一个。可威妮弗雷德属于另外一派。
时光流逝,一年年过去了,他没有走出去闯荡生活,反而更清闲了。他天性精细、敏感、热情。可他就是不愿意投身于威妮弗雷德称之为生活的工作中去。不,他不愿意走进世俗社会,为金钱而工作。不,他仅仅是不愿意。要是威妮弗雷德喜欢超过他们微薄收入的生活的话……嗯,那是她自己的事。
威妮弗雷德并非真地想要他走出去进入世俗社会去为金钱而工作。金钱这个词,哎呀,变成了他们之间的导火线,引得他们两人怒火熊熊。不过那是因为我们必须用符号说话,威妮弗雷德并不真地关心钱,她不在乎他是否赚钱。她只知道花在她自己和孩子们身上的钱有四分之三是靠她的父亲,她以此作为她和埃格伯特之间发生冲突的坚强后盾和进攻的武器。
她想要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有一次她母亲曾用那种典型的讥讽的口吻对她说:“唉,亲爱的,要是你命中注定需要操心百合花的话,那其他人就不需做苦事。那也是其他许多人的一种命运,而且也许像大多数人一样不一定那么不快乐。你为什么为此见怪呢,我的孩子?”
这位母亲的心思比她的孩子们更为精细,她们很少知道怎样来回答她。所以威妮弗雷德只是更加困惑,因为这不是百合花的问题。至少,如果这是百合花的问题的话,那么她的孩子们就是那小花朵。她们至少在不断成长。耶稣不是说过:“想想这些百合,它们怎样成长。”幸好那时她拥有正在成长的孩子。可至于其他的,那朵高大漂亮作为她们父亲的花,已经完全盛开了,所以她不想在他盛开的日子里耗费她的生命替他着想。
不,这不是因为他不赚钱,这不是因为他懒散。他并不懒散,他总在做事情,总在克劳克汉姆不停地劳作,干着些零活。可是,噢,天啊,零活——花园小径——灿烂花朵——待修的椅子,待修的旧椅子!
这就是他为什么根本没有地位的原因。要是他做事,未成功,赔掉了钱的话,那也不错啊!只要他在力求做些事情。不,即使他表现恶劣,是一个浪荡子,她也会更自在些,至少会采取措施抵制。事实上,浪荡子还意味着有些闯劲。他会说:“不,我不进入这行业中,与大家拴在一起,帮助社会。我会尽我所能,用我自己的小动作,破坏这计划。”或者他会说:“不,我不干扰别人。要是我有贪欲的话,那是我自己的,而且与别人的美德相比,我倒更喜欢它们。”所以说,一个浪荡子,一个流氓坏蛋具有一种立场,他使自己面临反对而最终受到鞭挞:至少在故事书中是这样。
可是埃格伯特!你拿埃格伯特这样的男人怎么办?他没有恶习,他非常善良,他慷慨大方。而且他并不虚弱。要是他体弱身虚的话,威妮弗雷德可能还会对他和颜悦色。可他甚至连那点安慰的机会都不能给她。他不虚弱,而且他不想要她的安慰或是仁慈。不,谢谢你了,他脾气急躁,比她还犟。他清楚这一点,她也清楚这一点,因而她只有更受挫败,更恼怒欲狂,这可怜的人。他,这个高人一等的人,这个漂亮人儿,这个以他独特方式生活的坚强的人,玩弄着他的花园、古老的民歌和莫利斯舞蹈,在那里玩弄着,而让她在她自己的心中成为支撑未来生活的支柱。
他开始变得抑郁辛酸,难看的神情开始浮现在脸上。他不向她屈服,他不。他细长的白皙身体里包含着七情六欲,充满了受压抑的生命活力。是的,甚至他自己也不得不把他内心勃勃的活力锁藏起来,现在她不会向他索取。或者可以说,她只偶尔索取一下,因为有时她不得不作出让步。她是这样爱他,这样想要他,觉得他是这样高雅,这样优美的一个人物,比她自己要优雅得多。是的,她呻吟着不得不屈从于对他的无法遏制的情欲。然后他跟她在一起,一会儿糟糕可怕,一会儿又美妙异常。有时她对两人能够在他们之间令人心惊胆颤的怒火横扫之后生活在一起感到疑惑。那怒火对她就像是闪电,一闪接着一闪,穿透她的五脏六腑,直到熄灭。可是这注定是人类生存的命运。命运的乌云,看来什么都没有,但一点点云雾慢慢积聚,积聚,逐渐充斥天空,完全可以遮蔽太阳。
同样如此,爱情回归,激情的闪电可怕地在他们之间出现,一时间碧空美丽灿烂。随后,不可避免地,不可避免地,乌云开始慢慢笼罩在地平线上,接着慢慢地、慢慢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天空,偶尔投下阴冷、可恨的阴影:慢慢堆积成一片,弥漫于苍天之上。
随着时间一年年地流逝,闪电使天空清澈的日子越来越稀少了,蓝天越来越难以一见,逐渐被一片灰蒙蒙垄断了,好像成了永恒。
埃格伯特为什么不做点正事?为什么不想驾驭生命?为什么他不像威妮弗雷德的父亲,成为社会的栋梁,哪怕只是纤细的支柱呢?为什么他不做工作?为什么他不定下发展方向?
唉,你可以强按下一头驴子,可你无法让他喝水。世界是水,埃格伯特就是那头驴。他没有多少理由,他不能:他就是不能。既然没有必要为养家餬口而工作,那他不会为工作而工作。你不可能使耧斗菜花在一月份摇曳生姿,也不可能在圣诞节期间让英国的布谷鸟婉啭鸣唱。为什么?这不是他的季节。他不想做。不,他不可能想做的。
对埃格伯特来说,事情就是这样。他不能够与世上的工作联系起来,因为他没有基本的欲望。然而,他心底里却有一种更强的愿望,那就是离群索居。他要离群索居,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可是要离群索居,这不是他的季节。
也许他不应该结婚生孩子。但你不能够阻止水的流动。
这对威妮弗雷德也是如此。她生来不是能忍受离群索居的生活的。她的家族谱系是株需要激动人心,需要认同的茁壮的植物。她的生活不得不朝一个方向或另一个方向的轨迹走下去。在自己家中,她对在埃格伯特身上发现的差别一无所知因而无法理解,便陷入到灰心丧气中。面对这可怕的差别,她该做些什么,她能做些什么?
她家里整个是如此的不同。她父亲也许有他自己的疑虑不安,可他闷在自己心里。也许他并不深信我们的这个世界,不深信我们煞费苦心精心构建的这个社会,结果只发现我们自己最终精心创造至死。可戈德弗雷·马歇尔品性坚强粗犷,不乏旺盛的狡诈才干。事情对他来说只是经过努力取得成功的问题,其余的留给老天。他对蒙受天赐不抱幻想,但他确实相信命运。他有种盲目绝对的信念:那是一种像不会根绝的树的树液一样绝对的信念,只有像树液一样的盲目绝对的信念才是盲目而绝对的,然而它的确在生长发展。也许他无耻不讲道德,可是只是像一棵努力生长的树一样肆无忌惮,在密林一样的其他人中冲出一条自己的路。
归根结底,就是这旺盛的、树液一样的信念在促使人类前进。在为自己建立的社会机构这个隐蔽所里面,人类可以一代代生活下去,就像果园里即使人类突然灭绝了,梨树和葡萄会一季一季继续结果一样。可一点一点地,果树会逐渐推翻支撑它们的墙。一点一点地,每一个机构都倾塌了,除非活着的人始终更新它,修复它。
埃格伯特根本不可能使自己去做这种修复、更新的工作。
他没有意识到这种事实。可是,不管怎么说,即使意识到了也没有多大用。他就是不能。他具有他古雅血统的淡泊和享乐的品性。然而,他岳父,尽管比起埃格伯特来一点儿也不傻,却意识到既然我们来到这里,我们也能生活。因此,他致力于社会工作的微小的一部分,尽力为自己家庭服务,然后把其他的留给天国的终极愿望。一腔旺盛的血液使他能够不断前进。可是,有时从他那儿也突然迸发出对这世界和它的构造产生的怨恨。然而——他具有使自己成功的愿望,这使他坚持下去。他拒绝问自己成功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汉普郡的产业,他的孩子衣食无愁,还有他自己在这世上的重要性:这就够了!——够了!够了!
然而,可别以为他是位普通的劳动者,他不是。他跟埃格伯特一样也清楚地知道幻灭意味着什么。也许在他的灵魂中他有同样成功的评价。可是他具有一种勇气,一种意志力。在他自己的小圈子里,他会发散力量,他盲目自我的单一力量。他虽然对孩子们十分溺爱,可仍是英国旧式父亲。他太圆滑了,不愿制定法律,抽象地飞扬跋扈。却保留着一切荣誉,一种原始的对孩子们心灵的支配,一种古老、几乎有魔力的父权威望。它仍在那里,在他内心深处燃烧着,这把古老的、冒烟的、父权神圣的火炬。
在这把神圣的火炬照耀下,他的孩子们给带大了。他,终于给了姑娘们极大的自由,可是他从未真正让她们走出他的权力之外。她们呢,鼓足勇气走进没有父亲的、严峻而公正无私的外部世界,学会用社会的眼光观察,学会批评她们的父亲,甚至从世俗公正无私的裁判如日中天的眼中把他看成是劣等人,在这一点上她们做得很好。可她们一忘记批评把戏,他权力的古老的红色光芒便又投射下来。他是不能够被扑灭的。
就让这位精神分析学家说说父亲情结吧。这是一个杜撰的词。这里是一个男人,他牢牢点燃古老的父权的红色火把,甚至像以撒一样有把孩子祭献给上帝的父权,对儿女有生杀予夺的父权:这是一种巨大的自然力量。直到孩子们长大,女孩子就置于另一种权威之下;或者成年以后,自己成为同样力量的中心,像男人一样继续这种同样的男性神秘:不管愿不愿意,戈德弗雷·马歇尔会照管他的孩子一段时间。
本来,看起来好像他会失去威妮弗雷德。威妮弗雷德很爱她的丈夫,把他看作是妙不可言的人物,也许她期望他身上拥有比她父亲更大、更好的另外一种权威,一种男性的权威。因为一旦体验了男性力量的光辉,她是不会轻而易举地转向女性独立的阴冷的白光中的。她会渴望,一生都会渴望真正男性力量的温暖和庇护。
而且也许她在渴望,因为埃格伯特的力量在于权力的放弃,他是他自己现存力量的否定,甚至是责任的否定。因为权力的否定最后意味着责任的否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把自己禁锢起来。他甚至试图限制自己的影响。他尽可能通过替孩子们承担某种责任来避免影响他们。“一个小孩子应该引导他们……”那他的孩子也应该引导。他会试着不把它朝哪个方向引,他会避免影响它。自由啊!——在这种自由中,可怜的威妮弗雷德像一条离水的鱼,渴望应该容纳她的自然环境。她的孩子降临了,随后她意识到她必须为它负责,她必须对她有控制力。
可是这儿埃格伯特沉默消极地插进来。他沉默,消极,可是非常致命地抵销了她对孩子们的控制力。
第三个姑娘出生了。生了这一个之后,威妮弗雷德再也不想要孩子了。她心灰意冷了。
于是她看管着孩子们,这是她的责任。抚养她们的钱来自她的父亲。她会尽最大的力量抚养她们,对她们的生死有控制权。可是不!埃格伯特不愿负这个责任,他甚至不愿付钱。但他不愿她走她自己的路,不允许她拥有隐秘、沉默、易怒的权力。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场较量,是自由和旧的血缘权力之间的较量。后来当然是他赢了。小姑娘们爱他,崇拜他。“爸爸!”“爸爸!”叫个不停,她们愿做什么就可以跟他做什么。她们的母亲本来管着她们,她满怀激情地着迷地管着她们,带着古老的父母权威的魔力,一种突出、公认,甚至是神圣的东西:要是我们相信神权的话。马歇尔一家作为天主教徒,他们相信。
而埃格伯特呢,他把她古老、天主教的血缘权威变成了一种专横,他不愿把她的孩子留给她,他从她那儿把她们偷走,然而却不承担任何责任。他在情感上、精神上从她那儿偷去了她们的心,而只让她支配她们的行为。对一个母亲来说这真是吃力不讨好。她的孩子们喜欢他,非常喜欢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们准备在自己长大、有了丈夫时也受这种无益的痛苦:有一个像埃格伯特一样的丈夫,中看不中用。
乔伊斯,这最大的孩子但是他最喜欢的,她现在是个情绪变化快的6岁的小家伙。最小的巴巴拉,还是一个蹒跚学步的两岁孩童。他们多数时间呆在克劳克汉姆,因为他要在那儿。实际上甚至威妮弗雷德也很爱这地方。可是现在,处于这种灰心丧气、失去判断力的状态中,她觉得这里对她孩子充满了危险。蝰蛇啦,有毒的浆果啦,沼泽啦,还有也许不太纯净的水啦——这个那个的。对妈妈和保姆来说,那里是未经允许,不可擅去的地方,而对三个金发碧眼、永远不安分的小姑娘来说则是不愿顺从。孩子身后是这位父旁在与母亲和保姆对抗。事情就是这样。
“要是你不快点来,保姆,我就跑到有蛇的地方去。”
“乔伊斯,你必须耐心点,我正在给安娜贝尔换衣服。”
就是那样。事情就是那样:总是单调地重复着。穿过小溪在公地上干活,他听见了这些话,而他也如同往昔一样,继续干着活。
突然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他立即扔下铁锹,朝桥上跑,像一头受惊的鹿。啊,威妮弗雷德在那儿——乔伊斯把自己弄伤了。他朝花园走过去。
“怎么回事?”
孩子仍在尖声哭叫——现在它变成了——“爸爸!爸爸!呜——呜,爸爸!”妈妈也在哭:
“不要害怕,宝贝。让妈妈看看。”
可孩子只是哭叫着:
“噢,爸爸,爸爸,爸爸!”
看到血从自己的膝盖上流出来,她给吓坏了。威妮弗雷德蹲下身,把她6岁的孩子放在大腿上,检查受伤的膝盖。埃格伯特也弯下了腰。
“不要这样吵吵嚷嚷,乔伊斯。”他恼火地说,“她怎么弄伤的?”
“你割草后把镰刀乱放,正好把她绊倒了。”威妮弗雷德说道,在他弯腰靠近的时候,带着严厉的责备看着他的脸。他掏出手帕,把它裹在孩子的膝盖上,然后抱起这个仍在抽泣的孩子,走进房子,上楼到她的卧房。她在他的怀抱中变得十分安静。可他的心却在痛苦、内疚地煎熬着。他把镰刀随手放在草地上,因此导致他最珍爱的头生孩子受了伤。可这只是个意外事故——这是一个意外事故。为什么他该觉得内疚?这很可能没什么事儿,两、三天就好了。为什么要耿耿于怀?为什么要忧心忡忡?他释然了。
孩子身穿小小的夏装躺在床上,受惊之后她的脸现在十分苍白。保姆抱着最小的孩子来了,小安娜贝尔拎着裙子站在床边。威妮弗雷德十分严肃地板着脸,正俯身看着膝盖,从上面解下他浸血的手帕。埃格伯特也俯身过去,脸上比心里更镇定沉着。威妮弗雷德一脸严肃,所以他得自我克制。孩子在呜咽啜泣着。
膝盖还在淌着血——这是一个刚好在关节上的深深的伤口。
“你最好去叫医生来,埃格伯特。”威妮弗雷德心痛地说。
“噢,不要!噢,不要!”乔伊斯哭喊道。
“乔伊斯,我的宝贝,不要哭!”威妮弗雷德说道,突然怪异地、极度痛苦地把孩子搂在胸前。这位哀伤的母亲① 把小孩给吓得哑然无声了。埃格伯特看着他妻子胸前搂着孩子的悲惨身影,转身走开了。只有安娜贝尔突然吃惊地叫道:
“乔伊斯,乔伊斯,别让你的腿流血了!”
① 原意为圣母玛丽亚对着儿子的尸身哭泣。
埃格伯特骑车走了,到村里去请医生。他觉得威妮弗雷德是小题大作,膝盖本身当然没伤着!当然没有。这只是一个皮外伤。
医生没有在家。埃格伯特留下口信,然后调转车头迅速骑车回家。他的心因为忧虑而紧缩着。他扔下单车,大汗淋漓地走进屋里,看上去相当渺小,像一个感到困惑、不知所措的男人。威妮弗雷德在楼上,坐在乔伊斯身边。乔伊斯躺在床上,看起来脸色苍白,又很自负,正在吃木薯布丁。孩子苍白受惊的小脸让埃格伯特伤心。
“温恩医生不在家。他大约两点半会到这儿来。”埃格伯特说。
“我不想要他来。”乔伊斯啜泣着。
“乔伊斯,亲爱的,你必须耐心、安静。”威妮弗雷德说,“他不会伤害你的,可他会告诉我们怎么做才能让你的膝盖好得更快。那就是为什么他必须来。”威妮弗雷德总是很认真地向她的小姑娘解释,而这总是暂时让她们无话可说。
“还流血吗?”埃格伯特说。
威妮弗雷德小心地把被子移开。
“我想没流了。”她说。
埃格伯特也弯腰看了看。
“是的,没流了。”他说,随后,脸上表情释然地站直身体。他转向孩子。
“吃布丁吧,乔伊斯。”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安安静静呆几天就好了。”
“你还没吃饭,是吗,爸爸?”
“还没有。”
“保姆会给你准备好。”威妮弗雷德说。
“你会好的,乔伊斯。”他说,朝孩子微笑着,把她淡黄色的头发从她眉前拨开。她愉快地笑对着父亲的脸。
他走下楼独自吃饭。保姆在一边伺候着他,她喜欢伺候他。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而且喜欢为他做事。
医生来了——一个胖乎乎的乡村医生,愉快而善良。
“哎呀,小姑娘,给绊倒了,是不是?像你这样的一位漂亮的小女生!什么!伤了膝盖!啧啧啧!那你可不伶俐了,是不是?不要紧,不要紧,很快就会好了。让我看看它,不会伤着你的,一点都不会。保姆,弄个碗盛点温水来。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
乔伊斯带着微显优越的浅笑看着他。这是一种她不曾习惯的跟她说话的方式。
他弯下腰,仔细看着孩子瘦小、受伤的膝盖。埃格伯特俯在他上面。
“噢,天啊,噢,天啊!相当深的小伤口,可恶的小伤口。可恶的小伤口。不过,不要紧,不要紧,小女士。我们会很快好起来的,会很快好起来的,小女士。你叫什么?”
“我叫乔伊斯。”孩子清晰地回答。
“噢,真的!”他答道。“噢,真的!嗯,在我看来,那也是个好名字。乔伊斯,呃?——那乔伊斯小姐会有多大呢?她能告诉我吗?”
“6岁。”孩子略感有趣而且用相当恩赐的态度说道。
“6岁!你看,数到6,你能吗?嗯,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聪明的小姑娘,我敢肯定要是她喝一勺药,是不会哼哼叽叽的。不会像一些小姑娘,怎么样?呃?”
“要是妈妈要我吃,我就吃。”乔伊斯说。
“啊,你看!那才像样子!这才是我想从一个躺在床上的小女士嘴里听到的,因为她伤了膝盖。那才像样子——”
这个让人产生好感、罗唆的医生用绷带把膝盖包扎好,建议卧床休息,并让小女士吃容易消化的食物。他说只要一、两个星期就会痊愈。幸运的是根本没伤着骨头或韧带,只有一些皮外伤。过一、两天他会再来。
于是大家放心了,乔伊斯呆在床上,所有的玩具都搬了上来,她爸爸经常跟她玩。医生第三天来了,他对膝盖的伤口相当满意,说它正在愈合,它正在愈合——是的——是的。
他让小孩继续卧床,他一、两天以后再来。威妮弗雷德稍有点不安。伤口好像正在表层愈合,可它把孩子伤得很厉害,看上去不是很好。她把自己的看法说给埃格伯特听。
“埃格伯特,我肯定乔伊斯的膝盖并未愈合好。”
“我认为很好。”他说,“我认为伤口正愈合得很好。”
“我想请温恩医生再检查一次——我觉得不满意。”
“难道你以为它比事实上更糟?”
“当然,你可以这么说。可我现在应该给温恩医生写张明信片。”
第二天医生来了。他检查了膝盖,发现有炎症。是的,可能会有点脓毒——可能会有。孩子发烧吗?
两周过去后,孩子发起烧来,膝盖发炎更厉害了,变得严重起来,而且很疼、很疼。乔伊斯在夜里哭喊不停,她妈妈只好彻夜守着她。埃格伯特仍旧坚持说没有什么,真的——这会过去的。可他的心中非常焦虑。
威妮弗雷德又给她父亲写信。星期六,这位上了年纪的人来了。威妮弗雷德一看见这穿着灰西服的矮壮身影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渴望袭遍全身。
“爸爸,我对乔伊斯不满意,我对温恩医生不满意。”
“嗯,威妮,亲爱的,要是你不满意,那我们必须请更好的医生,就这样。”
这个坚强、有力的老人走上楼,他的声音震荡在房子里,好像它穿透了这沉闷的空气。
“你好吗,乔伊斯,宝贝?”他对孩子说,“膝盖疼吗?它疼吗,亲爱的?”
“有时疼。”孩子有点怕他,对他很冷淡。
“唉,亲爱的,我很难过。我希望你能忍受一下,不要太烦你妈妈。”
没有回答。他看看膝盖,膝盖又红又僵。
“当然,”他说,“我认为我们必须听取另外一位医生的意见。而且要是打算听取的话,我们最好马上去请。埃格伯特,你可以骑车到比汉姆去请韦恩医生吗?在给威妮母亲看病时,我发现他很令人满意。”
“要是你认为必要,我可以去。”埃格伯特说。
“当然,我认为有这个必要。即使没什么事,我们也可以心安。我当然认为有必要。要是可能的话我要韦恩医生今晚就来。”
于是,埃格伯特顶着风骑上自行车出发了,活像一位跑腿送信的服务生,留下他的岳父给威妮弗雷德当做精神支柱。
韦恩医生来了,看上去相当严肃。是的,膝盖当然治错了,这孩子可能会一辈子跛脚。
恐惧和愤怒之火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升起。韦恩医生第二天又来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是的,膝盖确实治错了,应该用X光检查,这很重要。
戈德弗雷·马歇尔在花园小径上停着的汽车边走过来走过去,在进行他一生中进行过许多次的思考。
最后,他走进屋里,跟威妮弗雷德说:“嗯,威妮,亲爱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乔伊斯带到伦敦,送到一家小型私立医院。在那儿她可以得到恰当的治疗。当然,膝盖已经给治坏了,而且很显然,这孩子会有失掉一条腿的危险。你怎么看,亲爱的?你同意我们把她带进城,给她最好的治疗吗?”
“噢,爸爸,你知道我会为她做任何事情的,只要她好起来。”
“我知道你会的,威妮宝贝。我想不出温恩医生做了什么。很显然,这孩子有失掉腿的危险。那么好吧,要是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明天就把她送进城里。我从丹利医院安排一辆大轿车10点钟到这儿。埃格伯特,你马上给杰克逊医生拍份电报,好吗?这是一家专给儿童治病、处理外科病例的小型私立医院,离贝克街不远。我相信乔伊斯在那儿会康复的。”
“噢,爸爸,难道我不能自己护理她吗?”
“哎呀,宝贝,要是想要她得到恰当的治疗,最好让她呆在一家医院里。X光检查,电子治疗,不管怎么说都是很重要的。”
“这要花一大笔钱……”威妮弗雷德说。
“要是孩子的腿——甚或她的生命处在危险中,我们不能考虑花多少钱。谈论花费是没有意义的。”老人不耐烦地说。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可怜的乔伊斯给抬到一辆封闭的大汽车上——妈妈坐在她脑袋这一边,蓄着花白短胡子、戴着凉帽的外公,坐在她脚边,难以平息心头的愤怒。——他们慢慢驶离克劳克汉姆,驶离给留在身后、光着脑袋、微微有些屈辱地站在那里的埃格伯特。第二天他必须关好房屋,带着家里其他人坐火车回到城里。
随之而来的便是黑暗痛苦的日子。这可怜的孩子,在那家私人医院里,遭受了怎样大的痛苦和折磨啊。这痛苦的6周永远改变了威妮弗雷德的心境。当她坐在床边,看着她可怜、遭受折磨的小孩,忍受着膝盖的痛苦,还有甚至更痛苦的这些恶魔似的、可也许必要的现代治疗手段,她觉得心死了,在胸中渐渐变冷。她的小乔伊斯,她脆弱、勇敢、了不起的小乔伊斯,脆弱、小巧、苍白得像一朵白色的小花!啊,她,威妮弗雷德怎么敢如此邪恶,如此粗心,如此放肆。
“让我的心死去吧!让我女人肉欲的心死去吧!耶稣基督,让我的心死去吧。救救我的孩子。让我的心从这世界,从这肉欲死去吧。噢,毁灭我如此反复无常的心吧。让我骄傲的心死去吧,让我的心死去吧。”
她就这样坐在孩子的床边祈祷着。像圣母胸前的7把剑,她的骄傲之心和热情之心慢慢流血而死。它流着血慢慢死去。
她转向教会寻求安慰,转向耶稣、圣母,可最重要的是转向那伟大而不朽的教会,罗马天主教。她隐在教会的影子里。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可她的灵魂死了,她的骄傲之心、热情之心、欲望之心流血至死了。她的灵魂属于她的教会。她的躯体才拥有作为一个母亲的责任。
她作妻子的责任不在其中。作为妻子她没有责任感,只有对这个她曾经如此迷恋、钟情的男人的一种痛苦。她整个就是圣母玛丽亚。对这个男人,她像座坟墓紧紧关闭着。埃格伯特来看孩子。可威妮弗雷德总坐在那里,像是他作为男人和父亲的坟墓。可怜的威妮弗雷德:她仍年轻、仍强壮,红润,漂亮,恰如田野上鲜艳的花朵。真奇怪——她红润、健康的脸蛋,显得这么忧郁;她强壮、充满活力的身体,如此没有生机。她要当修女?不!永远不会的!然而她心灵的大门当着他的面已经慢慢地关上了,并带着回响,将他永远地关在门外。她没有必要进修道院,她的意志足以对付。
可年轻的母亲和父亲之间躺着的孩子,就像枕头上的一团浅色的乱丝,还有那张苍白、忍受苦痛的小脸蛋。他没法忍受这一切,他就是没法忍受眼前的这一切。他扭过脸去。没有办法,只有扭过脸去。他转过脸,心烦意乱地到处走来走去。他仍旧有魅力,吸引人。可他眉头微蹙,好像那里被一把小斧头给劈了一下:刚好劈进去了,永远进去了,而那就是印迹。
孩子的腿保住了,可膝盖给固定起来了。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她腿的下半部是否会萎缩或停止生长。甚至当这孩子离开医院时,她还必须进行时间很长的按摩和治疗,需要每天治疗。而整个费用由这位外公支付。
埃格伯特现在没有真正的家了。威妮弗雷德带着孩子和保姆给拴在伦敦的小公寓里。他不能住在那里:他不能够约束自己。木屋给关上了——或者说借给了朋友。他有时在花园里干活,把这地方弄得井井有条。夜间伴着空荡荡的房子,所有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他觉得心变得苦涩了。挫败感和无能感似一条蠕动蛰伏的蛇,缓慢地吞噬着他的心。无能,无能,无能:这可怕的毒液在流经他的血管,在毒杀他。
静寂的白昼在花园干活时,他会等着听到些许的响动。可哪怕是一点响动也没有。从木屋里根本没有传来威妮弗雷德的声响,空气中、公地上、附近的地方根本没有孩子们的说话声。没有一点动静,除了这地方古老的沼泽地生成的有毒空气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白天有一阵没一阵地干活,晚上生火,自己弄饭吃。
他孤身一人,独自打扫木屋,铺床,但不做针线活。干活的时候,他的衬衫肩膀处给撕裂开了,露出白肤嫩肉,会感觉到空气中的雨点飘落在他裸露的肌肤上。他会再看看公地,那里簇生的荆豆枯萎了,结了籽,还有一丛丛石南花变成粉色,像是滴洒的点点祭血。
他的心追溯这地方原始、古老的精神,向往古神。古老逝去的激情,嘶嘶作响。从他眼前溜掉的冷血的蛇的感觉,血祭的神秘,所有这地方已经逝去了的远古居民的强烈情感,他们的情感从罗马人到来之前的那些漫长日子到今天一直在空气中飞扬。空气中有一种逝去的隐秘激情的翻腾。还有看不见的蛇的存在。
他脸上浮现出古怪、困惑、半正半邪的神情,不能在木屋呆上很长时间。突然间,他觉得必须骑上单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离开这地方,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他会在老家与母亲呆上好几天。他妈妈很爱他而且像任何母亲一样为他伤心。他脸上现出困惑、潦倒的笑容,随后摇晃着离开母亲那牵挂的心就好像离开别的任何地方。
他总在不停地活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朋友到另一个朋友,总是躲开怜悯。谈到怜悯,它就像一只温柔的手,抽出来要去触摸他,他会本能地突然转向,像一条不伤人的蛇从一只摊开的手里绕弯,绕弯,绕弯,然后溜掉了。他必须走开。他定期去看威妮弗雷德。
她现在已经把全部身心奉献给了孩子和宗教,因此,对她来说他太可怕了,就像一种诱惑。乔伊斯,再一次可以站立行走了,可,哎呀,却是跛着脚!腿上安着铁支架,附带一个小拐杖。真不可思议,她怎么长成一个身材纤细、脸色苍白、性情狂野的小东西。真奇怪,这痛苦并没有使她柔弱、驯良,反倒使孩子身上显出狂野、几乎是暴怒的脾气。她7岁了,身材纤长单薄,脸色苍白,可决不屈服。她的浅黄色头发变深了,可她仍旧需要忍受长期的痛苦和折磨,而且在她肤浅的意识中,懂得要忍受跛脚的事实。
她忍受了这一切。看起来她拥有非凡的勇气,像是一个细长单薄年轻的生命或斗争武器。她承认母亲的关心,会永远地站在母亲一边,可内心却不时地闪现对她父亲的好脾性的绝望。
当埃格伯特看见他的小女儿可怕地跛着脚行走——不仅仅跛,而且可怕地婴儿似地跌跌撞撞时,他的心因为悔恨而变硬,就像淬火的钢一样。他和他的小女儿之间存在一种默契:这不是我们称作的爱,而是一种像武器似的王权。他对待她的方式中有些微的嘲讽,这与威妮弗雷德的沉重的焦虑和关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孩子嘲讽、满不在乎地回应着他,这种古怪的轻率使得威妮弗雷德变得更阴郁、更一本正经。马歇尔一家无时无刻不在为这孩子考虑、操心,他们不遗余力,不吝惜金钱,动用一切力量,寻找一切手段来挽救她的肢体,来挽救她的自由。凭借他们所有的坚强、稳健的意志力,他们决心要让乔伊斯自由活动,要回复她野性自由的优雅。即使这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恢复,但它应该会恢复的。
情况就是这样。乔伊斯周复周、月复月地忍受着专横和治疗的痛苦。她为了自己默认了这种光荣的努力,可她火焰般的不顾一切的灵魂是承继了父亲的,是他造就了她的许多魅力。他和她像被禁的秘密团体的成员,知道对方,但却可能认不出对方。他们,这位父亲和孩子,拥有共同的知识,同样的生活秘密。可这孩子,荣耀地呆在母亲的阵营里,而这位父亲,像以实玛利① 一样在外面徘徊游荡,只有时来这个家坐一两个小时,或者在营火边住一、两晚,像以实玛利一样奇异地沉默和紧张。从沉默中偶尔嘲讽地答几句,摒弃整个家族传统。
①《圣经》中的人物,被其父亚伯拉罕抛弃。
威妮弗雷德对他的存在几乎极度痛苦,使劲祈祷抵制。他眉毛中间的那个小裂口,好像萦绕在他脸上的隐隐约约、邪恶的微笑。尤其是他得意洋洋的孤独,以实玛利的品质,还有那象征似地挺拔柔韧的身躯,他站立的样子,如此闲适从容,如此优雅诱人,像是一个挺直、柔韧的生命象征。这生机勃勃的身躯,烦扰着她萎靡不振的心灵,对她是一种折磨。他如同一个轻快活泼的幽灵在她眼前晃动,她觉得自己要是注视他就该下地狱。
他来了,并且在她的小家里安闲适意。当他在那儿,闲逸从容地踱步时,她觉得好像选择生活全部奉献的伟大法则被取消了。她认为他的存在取消了她生活的法则,用什么代替他呢?她硬起心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真是糟透了,不得不忍受他在跟前摇晃——挽着衣袖,东晃西晃,用沙哑的声音跟孩子们说话。只有安娜贝尔喜爱他,而他也逗弄着这小姑娘。那婴儿,巴巴拉,不相信他。对他来说她一生下来就是个陌生人。就连保姆看见他衬衫破了,露出肩上的白肤嫩肉时,都认为很丢脸。
威妮弗雷德觉得这是与之相对抗的又一武器。
“你还有其它衬衫——为什么总穿这件又破又旧的,埃格伯特?”她说。
“我也许还会要把它穿烂。”他狡黠地说。
他清楚她不会提出来为他缝补的,她不可能。是的,她不会。难道她没有自己的神去尊敬吗?她能屈从于他的太阳神和埃希塔洛克斯神①而背叛他们吗?而这对她太可怕了。他剑拔驽张的存在好像要消除她和她的信仰,就像另外一种默示。如同一个被召来对抗她的发出萤光的幽灵,这栩栩如生的活幽灵也许会获得全胜。
① 以色列儿童错误的神崇拜。
他来来去去——而她一直固执着。后来,大战爆发了。他要做一个不甘堕落的男人。他不能放浪自己,他是血统纯正的英国人,甚至当他本来想腐化堕落时,他都不可能了。
因此当战争爆发时他的全部本能都在反抗它——反对战争。他没有一丝愿望去征服外国人或是造成他们死亡。他心目中毫无英帝国的概念,而且统治不列颠对他来说也只是个笑话。他是位血统纯正的英国人,种族优良,而当他真正地成为自己时,如同一朵玫瑰花不会因为它的玫瑰刺而爱寻衅一样,他也决不会因为他的英国性情而爱寻衅。
不,他根本不愿去否定德国,以赞美英国。在他眼中德国人和英国人之间的区别不是好与坏的区别。这就如同蓝色的水花与红或白的常青藤花之间的区别:只是不同而已。像野猪和野熊一样只是不同而已,一个人的好坏是根据他的天性而不是他的国籍来判定的。
埃格伯特有良好的教养,而这是他本性组成的成分。对他来说去恨一个民族的全体是不合人情的。某些人他不喜欢,某些人他喜欢,而大多数人他则一无所知。有些行为他不喜欢,某些行为在他看来就很自然,可对绝大多数的行为他根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然而他拥有最深厚的纯正天性,他不可避免地拒绝大多数人的意旨行事。他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理解,他永远不会心甘情愿地违背自己的意愿。一个人应该变得抛弃他自己的真知真我转而求其次,仅仅因为乌合之众期望他这样做吗?
埃格伯特敏锐,毫无疑问感受到了的。他岳父也以他粗俗、好勇斗狠的性格感受到了。尽管这两个人性格迥异,但他们是两位真正的英国人。他们的天性几乎是一致的。
而戈德弗雷·马歇尔在对发生的一切加以认真考虑。有法国军事侵略,还有英国自由和“和平征服”的非军事想法——所谓工业主义,即使在军国主义和工业主义之间选择都是罪恶。但这年长者宣称他不得已地选择后者。他整个心灵对权力的直觉是很敏锐的。
埃格伯特只是拒绝向世界清算,他只是拒绝在德国军国主义和英国工业主义中作出选择。他根本不作选择。至于残暴而言,他鄙视那些犯下残暴罪行的人,就像卑劣可耻的那一类。罪恶与民族根本没关系。
然而战争!战争!只是战争本身而已,无所谓对与错。他应该参加吗?他应该把自己交托给战争吗?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中萦绕了好几个礼拜。并非他认为英国是正确的而德国是错误的。也许德国错了,可他拒绝作出抉择。也并非他受到了鼓舞。不是,战争仅仅就是战争而已。
这种威慑因素就是把自己交托于别人的权力之下,交托于民主军队的暴力精神的权力之下。他应该把自己交托出去吗?他应该把自己的生命和躯体移交给其精神亵渎了自我的事业吗?他应该献身于一种由卑劣控制的权力吗?他应该吗?他应该背叛自己吗?
他要把自己置于那些低能儿的权力之下,他清楚这一点。他会使自己屈服,他会被那些地位卑微、粗俗不堪的下等军士们——甚至是军官们吆来喝去。他生来是自由的。他应该这么做吗?
他去找妻子,去跟她说说。
“我该参军吗,威妮弗雷德?”
她沉默不语。她的本能也是极为反对这场战争的。然而一种极深的怨恨促使她回答:
“你有三个依赖你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过这一点。”
这时战争爆发仅三个月,战前的旧想法依然存在。
“当然。可这不会对她们有什么太大影响。至少我会一天挣一先令。”
“我觉得,你最好去跟爸爸说。”她回答得很沉重。
埃格伯特去找岳父,这老人心中充满了忿恨。
“我说,”他相当刺耳地说,“这是你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埃格伯特立即去报名参军,当了一名列兵,被分派到轻型火炮部队。
威妮弗雷德现在对他具有一种新的责任:一种妻子对正在对世界尽责的丈夫的责任。她仍爱着他,只要尘世的爱仍存在她就会爱他,这是她现在赖以活下去的责任。当他穿着卡其布军装回到她身边时,作为一个妻子,她顺从地投入他的怀抱,这是她的责任。可她永远也不可能再次被他的激情所打动,有一种东西在永远地阻止她:这就是她自己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又回到兵营。当一名现代士兵对他并不合适,穿着厚重、粗糙、丑陋不堪的军服,他精致的体貌黯然失色,好像隐没了似的。在亲密无间的军营里,他受过良好教养的敏感性已经褪化了。可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得接受这一切。于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已经认定了自己是个落魄男人的阴沉沉的神情。
早春时节,在报春花怒放、榛树丛挂缨的时候她回到了克劳克汉姆,在那儿,她觉得与埃格伯特又重新和好了。现在,他绝大部分日子都囚在军营里。乔伊斯在经历8到9个月的痛苦的伦敦生活之后,再一次看见花园、公地,不禁欣喜若狂。她仍跛着脚,仍有铁支架撑着腿,可她带着狂野跛行的敏捷到处转悠着。
埃格伯特回家度周末时,穿着粗糙、厚重、沙纸似的卡其布军装,打着绑腿,戴着丑陋不堪的军帽。他看上去太糟糕了,脸上显得有些不洁静。嘴唇上有一浅浅的疤痕,似乎他吃得太多或是喝得太多以致血变得有些不净了。军营生活使他的健康受到了损害,看来它不适合他。
威妮弗雷德略带责任和奉献的热情在等着他,愿意为这个士兵服务,如果不是这个男人的话。这只有使他内心感觉到更加阴郁,这个周末折磨着他:对军营的回忆,对那种生活的了解,甚至看到自己穿着那种可恶的卡其布军裤的腿时痛苦也在折磨着他,他觉得好像这丑陋的军服穿进了他的血液,并把它弄得肮脏粗糙。还有威妮弗雷德拒绝接受这个男人时却又如此时刻准备迎接这个“士兵”,还有家里的保姆、家庭教师,还有爱文学的孩子们相当矫揉造作地叫着,四处跑着玩耍。还有乔伊斯瘸得这样厉害!从军营回来之后,这一切对他已变得虚幻起来。只有他的心还在紧张不安。星期一破晓时分他就走了,很高兴回到那真实、粗俗的军营中去。
威妮弗雷德只在伦敦,他们自己的世界里见到他——再也没有在小木屋见到他。可有时,也许有朋友等在那里,他会独自去克劳克汉姆,在他的花园里干上一时半会。这个夏天,花园里仍旧闪耀着大红的罂粟花和别的花朵。毛蕊花向空中摇曳着柔软、带绒的花枝:他爱毛蕊花,还有当猫头鹰鸣叫时,忍冬像记忆一般地发散出的香气。随后他会与朋友们,同威妮弗雷德的姐妹们坐在火边,他们唱着民歌。他穿上轻快的便装,他的魅力,他的漂亮,他身体柔软的优势又闪耀出来,可威妮弗雷德不在那儿。
夏末,他随部队到佛兰德参加军事行动。他好像已经走出生活,远离苍白的生活,他几乎不再记起他的生活,如同一个从高处跳下的人,只盯着他必须落地的地方。
两个月间,他两次负了轻伤,可这并不足以让他离开岗位超过一、两天。他们又在撤退,狙击敌人:他在后卫部队——有三架机枪。乡村的一切依然那么让人愉快,战争还没有蹂躏它的美丽,只有空气中硝烟弥漫:大地在等待着死亡。这是他参加的一次不太重要的小规模行动。
机枪就架在村外一个灌木茂盛的小丘上。不过很难说从哪个方向传来尖厉的步枪交火的噼噼啪啪声,还有从遥远的地方发出的大炮的轰击声。这天下午天气阴郁寒冷。
一名中尉站在梯子顶的铁平台上,观测目标,他紧张而机械地叫着,声音很高。从空中传来指示射击方向的严厉的喊声,然后是警示性的报数,最后命令“开火!”一阵猛烈的扫射后,机枪活塞弹了回去,传来一阵尖厉的爆炸声,空气中弥漫着轻烟。接着其他两挺机枪也开了火。随后便是间歇。这军官对敌人的位置没有把握好,浓密的七叶树下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在很远的地方,猛烈的交火声持续不停,声音那么遥远,给人一种安宁感。
两边的荆豆丛中昏暗阴沉,不过几支星星般的花草显出黄色来。当他在炮火间歇中等待的时候,几乎无意识地注意到了它们。他挽着袖子,风吹在胳膊上冷嗖嗖的。他的衬衫又在肩膀处裂开了,露出里面的皮肉。他又脏又乱,可脸色很平静。当我们的意识趋于终结时,是会想起这么多事情的。在他的下前方是公路,蜿蜒于草地和荆豆丛之间。他看见路上灰色、泥泞的足印和深深的车痕,军团的一部分已经从那里撤退了。现在一切都已静寂无声。传来的声响也来自于外界。他呆的地方很沉寂,凉嗖嗖的,安详平静。从树间可以看到远方的白色教堂不像是一座建筑,更像是一种思维活动。
听到头顶上传来军官尖厉的吆喝,他马上陷入闪电式的机械反应中,机械反应纯粹是对枪的机械顺从的行为,纯粹是对枪的机械行为,这使心灵得以卸去负担,在昏暗中郁郁沉思。最终心灵孤独地、郁郁沉思在自有的流动中,就像昏暗大海上的一只鸟。
眼前除了公路,一个歪斜的十字架,还有阴沉的秋季田野和树林,除此之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在一块犁过的地里出现了三个影影绰绰的骑兵,显得很小。他们是自己人。而敌人呢,影子都没看见。
战斗间歇一阵,突然传来严厉的命令,朝一个新的方向开火。这是一场紧张、激动的行动,然而内心里仍旧阴沉、冷寂、孤独。
可即使如此,灵魂听到了新的声响:这新的深深的似乎刚好触到灵魂的“叭叭”枪声。他不停地开着机枪,哒哒直响,浑身冒汗,可他心中仍旧是那触及灵魂的新的声音的回响。
为了协调一致,远方传来了可怕的炮弹的微弱呼啸声,然后,几乎是突然地变成尖厉刺耳、撕心裂肺的啸叫。他耳朵听见了这啸叫,内心也紧张地听见了。炮弹呼啸而过,在远处落下,大家松了一口气,他听见沉闷的爆炸声,还有士兵吆喝战马的声音,但他没有转过头看。他只注意到一枝结了红色浆果的冬青树枝像礼品似地掉落在下面的路上。
“不是这次,不是这次。吾欲去尔去之处。”他这是跟炮弹还是跟谁说话?“吾欲去尔去之处。”随后,又是炸弹微弱的呼啸声响起。他面不改色,以平静的心情接受它。它越来越近了,像种可怕的疾风狂浪。他的血凝固了,可在瞬间的昏暗中,他看见沉重的炮弹飞扑向大地,在左边岩石很多的灌木丛中爆炸。泥土石块给掀上了天空。他似乎没有听见这声音。泥土、石块、灌木碎片又落回大地,于是又回复到不变的宁静中。德国人已经找到目标了。
他们现在转移吗?他们撤退吗?是的。军官在撤退前下达最后闪电式的命令。密集的枪击声中又一颗炮弹悄然而至,落进沉默、落进灵魂的郁郁沉思中。最终一声炸响,便是黑暗和瞬间的痛苦和恐惧。啊,他已经看见黑暗之鸟朝他飞来,这次是飞回家去。顷刻间在痛苦的爆发中,生命在作永恒的飞扬,随后便是黑暗的重压。
当他自己的意识在黑暗中开始微弱地挣扎时,已感到了巨大的重负和铿锵的声音。已经体验到了死亡的瞬间!而且在死前,被迫重温它。命运就是这样,即便在死亡中也是如此。
痛苦的轰鸣声好像又在他意识之外响起:像一个在近处敲得叮当作响的钟。然而他知道那是他自己,他必须把他自己与它联系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新的努力之后,他辨清了头上的痛楚,那是嗡嗡作响、不断轰鸣的巨大痛苦。他只能认同自己,随后便是时间流逝。
过了一段时间,他似乎又清醒过来了,清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前线,意识到他被打死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光明还不属于他。头上痛苦的轰鸣声在回响着,宣布他脱离了其他意识。于是他陷入了无以名状的,被生命遗弃的昏迷中。
像死亡了一样的意识又一点一点地恢复了:他的头被打中了。起初这只是个模糊的臆测,可在痛苦的此消彼长中,越来越近地使他陷入意识的痛苦和痛苦的意识中,逐渐地他有了认识——他肯定被打中头部了——打在左眉上,要是这样的话,会出血的——有血吗?——他左眼感觉到有血吗?随之而来的轰鸣声像死亡般疯狂地要冲破他的脑膜。
脸上有血吗?热血在流淌吗?或者是凝结在脸颊上的血迹?问这些问题都花了他好几个小时:黑暗中的时间同痛苦一样无法测定。
睁大眼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他在看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可是去回想那是什么太费劲了。
不,不,没有回想!
它们是黑暗天空中的星星吗?黑暗的天空中那可能是星星吗?星星?世界?啊,不,他不可能知道了!星星和世界离他远去。他闭上了眼睛。没有星星,没有天空,没有世界。没有,没有!只有浓重的鲜血的黑暗。应该是极为痛苦地深深陷入浓重的血的黑暗中了。
死亡,噢,死亡!世界到处充满血腥,而这血腥都缠绕着死亡。灵魂像黑暗的海面上、血的海洋上显露的最微弱的光亮。这光在无风的风暴中摇晃、扑打、跳动。希望它会熄灭,然而却不可能。
曾经有过生活,曾经有过威妮弗雷德和孩子。可痛苦、徒劳地努力去捕捉无意义的回忆、过去无意义的生活,这令人极端厌恶。没有,没有!没有威妮弗雷德,没有孩子。没有世界,没有人们。宁肯面对前面痛苦的死亡而不愿努力回忆过去让人厌恶。宁肯这可怕的工作继续向前,在死亡的极限中,消融在死亡的黑海中而不愿回顾过去。忘却吧,忘却吧!在死亡的忘怀中安全,安全地忘却。毁掉生命的核心,沉陷于无尽的黑暗,只能那样。打断这思绪,没有过去与将来,与黑暗浑然一体。让死亡的黑海自己去解决无益的问题吧。让人类的意志动摇屈服吧。
那是什么?光亮!可怕的光亮!那是人影吗?那是马腿吗?非常庞大——非常庞大,在上面,巨大,巨大的马腿?
德国人听见微弱的声音,吃了一惊。随后在闪光弹的照耀中,在炮弹掀起的土堆旁边,他们看见了这张死人的脸。
|